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 黑 白 無 常 ---------------------------------------------------------------------------- 前言 懂中文的人,一看到「無常」這個詞,自然首先想到,這是一個形容詞,是變幻不 定的意思,「人生無常」,是說人生的際遇,變幻不定,難以預測。很早就用了這個形 容詞的是荀子:「趨舍無定,謂之無常。」 可是「無常」也是一個名詞,是佛家的專門用語,要詳細解釋起來,十分複雜,簡 單來說,是佛教的一種教義,認為世間的一切,都是生滅無常。又分為兩種情形,一種 是「剎那無常」,一種是「相續無常」,真的複雜之極,除非是對佛法有深入研究的興 趣,不然,就知道有這樣的兩個詞,都很夠了。 或許是由於佛家有「無常」這個詞,所以,在許多由佛教教義衍化而來的故事之中 ,也就有了「無常」這個「人物」。 中國的民間傳說,不論是源於佛家,或是源於道家的,久而久之,都自成一個系統 。所有的故事,都在這個系統之中發生,例如十殿閻王、四海龍王等等,都有一種凡間 的約定俗成的力量,創作故事的人,若是離開了這個範圍,就很難流行,不為大眾接受 。 在民俗傳說中,無常是鬼,所以也稱無常鬼。而無常有兩位,一位是黑無常,一位 是白無常。民俗傳說中,這兩位無常鬼先生的造型,也是固定了的。 白無常先生面白如粉,穿白衣服,戴白色的高帽,高帽之上,寫著四個字:「天下 太平」。手持白色哭喪棒,全身都是白色,只有間或吐出來的長舌頭是鮮紅色的──這 種造型,形容起來,相當詭異恐怖,但只要是中國人,一見造型,就會認識:這是白無 常先生。 至於黑無常先生,一切和白無常相反,都是黑色的。高帽上的四個字是「一見發財 」,自然,吐出來的長舌,也是鮮紅色的。 這樣的造型,是由甚麼人創造的,始於何年何月,都不可查考了。而這種造型,早 已被民間所接受,就算再有藝術大師另造新型,也難以深入民心了。兩位無常的性格, 從他們的臉型上來看,就有顯著的不同:黑無常哭喪著臉,看來十分悲苦;而白無常則 現出十分詭異的笑容,不知是甚麼意思。可以把他們兩個分為,一個是擺明了要拘魂, 一個則可能設計陷阱,使人中計而失去生命。黑白無常的責任是負責拘魂,也就是奪取 活人的生命,使之變成死人,而把人的靈魂,帶到陰間去,聽候處理。 這又是一連串中國民間傳說中的一環:人死了之後,靈魂到了陰間,十殿閻王根據 該人在陽間的行為善惡而作審判。其中有一定的程序,例如靈魂在過奈何橋的時候,一 定要喝孟婆湯,把生前的記憶全都洗清,不能帶到下一生(所以我們人人都不能記得前 生的事),等等。 黑無常和白無常,都在閻王殿上當差,其職務有點類似古代官衙中的衙役。黑白無 常的同事,還有牛頭、馬面,都是衙役捕快這一類的角色。至於判官,則是衙門中的師 爺──陰間審定靈魂的所在,和陽世間的官衙,十分相似,自然是創造者,根據陽世間 的情形來設想的。黑無常和白無常,要拘魂的時候,也不是亂來的,他們自己沒有決定 權,而只接受命令。命令來自閻王,閻王有一本「生死簿」,記著所有人的姓名和壽元 ,某某人,該四十一歲壽終,到了該他壽終的這一刻,就會派黑白無常出動,一陣陰風 過處,某某人的魂被拘走,某某人就在陽世消失了! 黑白無常只是奉命行事,這其中就有相當程度的想像,如果黑白無常奉命去拘魂的 人,是他們十分喜愛的人,他們該怎麼辦呢? 當然只好執行命令,不得違抗。 如果黑白無常十分痛恨某個人,希望他在陽世消失,他們也無權自行決定,必須聽 從閻王的命令。 閻王才是絕對的權威:「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同樣的,閻王若是注定一個人不死,也就沒有甚麼人可以令這個人死,生死大權的 掌握者是閻王。黑白無常看來雖然十分有權,但是實際上,他們只不過是生和死的執行 者,可以想像,在很多情形之下,大有身不由主的情形存在──那是任何執行者無可避 免的事。 還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是,創造黑白無常形象的人,在他們的高帽子上,寫上了「 天下太平、一見發財」這八個字。這八個字所寫的,正是陽世間許多人的願望,太平盛 世,做個發財人,還有甚麼比這個更值得高興快樂的?可是矛盾的是,不論甚麼人,一 見了黑白無常,都是魂赴陰間之時,天下太平不太平,是不是會發財,似乎也與之無關 ,因為他已與世長辭了! 很喜歡在說故事之前加些「前言」,但是也很少把前言說得如此之長,再說下去, 只怕要變成「無常專論」了,就此打住。 天氣炎熱。 人類在地球上生活,又據說是在地球上,由極低等的生物發展起來的,可是不幸得 很,人類對於地球上大部分地區的氣候,並不適應。地球上許多地方,夏天,氣溫常在 攝氏三十五度以上,那就使人感到極度的不適,尤其,若是在這樣的氣溫之下,還要在 烈日下工作的話。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陳克生,他都沒有理由在這樣的炎熱天氣,在烈日下工作的 。 先說他自己:陳克生,男,二十八歲,身高一八四公分,體重七十公斤(這是男性 的標準身形,有這種體型的男性,全身沒有多餘脂肪,肌肉發展均勻,是人體美的典型 )。學歷:美國夏威夷大學海洋生物學博士,該大學海洋生物研究所研究員,已發表的 論文,廣為學術界所接受。是好幾家大學,和許多研究所爭相聘請的對象。 他未婚,貌相說不上特別英俊,但是這樣的青年,自然英氣勃勃,得人喜愛。 若按他的家庭背景,他更沒有理由要在烈日之下工作,汗出如漿,連睜開眼來都有 困難。那種被酷熱逼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的滋味,真不好受。 他的父親,是著名的法學專家,有著最高法律工作頭銜,有一所全城最大規模的法 律事務所。 陳健南大律師的大名,家喻戶曉,自然收入極豐,不比一般豪富遜色。據說,單是 一個財團(這個財團由蘇氏兄弟經營)付給他的法律常年顧問費,以美金算,就高達八 位數字。 陳克生是陳健南的獨子,陳克生只有一個妹妹,母親早喪,他父親陳大律師,並未 續弦,只是和若干女性,維持著並不公開的一種關係。 陳克生的背景和他本身,介紹得差不多了。像這樣的一個人,有甚麼必要在烈日下 工作?若說工作是為了金錢和生活,那兩者對他來說,簡直一點也不成問題。若說工作 是為了興趣,那更叫人難以相信,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何興趣之有?酷熱簡直叫人如 同置身於煉獄! 而且,陳克生此際在從事的工作,還相當古怪──自然是由於他這種身分的人,從 事這種工作,才覺得古怪,如果正是這一行的工人,自然也不算甚麼了!陳克生這時, 正在指揮挖掘海沙!有點很難想像,是不是?挖掘海沙!海沙並不用人力挖掘,而是通 過一艘海沙挖掘船來進行的。 一艘海沙挖掘船,有挖掘海沙的裝置,把在海床中的沙,用強力的唧筒吸上來,經 過清理的過程,然後再從一根管子中噴出來,噴到運載船上運走。 當海沙自直徑二十公分的管子噴射出來的時候,發出轟轟烈烈的聲音,也十分壯觀 。 通常,噴出海沙的管子,大約是三公尺長,海沙噴出的時候,呈拋物線,大約噴落 在離挖掘船船舷有六、七公尺處。一般來說,裝載船就停在這個距離,好讓海沙落在裝 載船之中。整個過程,十分簡單,需要做的是,先選擇一個適宜挖掘海沙的地方,這樣 的海域,大多數離岸不是很遠,海水也不是很深。 而陳克生這時在進行的海域,卻離岸相當遠,所以挖掘船的吸沙裝置,也特別強烈 ,一開動,機器的聲響震耳欲聾。烈日當空,海面上一點風也沒有,汗水之中,都帶著 鹽花,黏乎乎地,用手一搓,可以搓出一層鹽來。皮膚上也都起了很多小紅粒,有時癢 ,有時刺痛,被曬久了的皮膚,還有一種開裂的疼痛。所以船上的工人,儘管酷熱,也 都穿著長袖衣服,戴著大大的草帽。 這時,如果有海沙挖掘的行家經過這裡,一定會以為指揮工作的人是神經病。 因為這時,在管子中噴出來的海沙,並不是落在裝載船的艙中,而是落在一張張開 來的大網之上。那大網由鋼絲製造,圓形,直徑約是兩公尺,網的孔眼相當大,每一個 ,都有十公分直徑──如同拳頭般大小。 那也就是說,噴出來的沙,落到了網上,立時又從網眼中漏了下去,再落到海中, 只有比網眼更大的東西,才會留在網上。 這種情形,若是看在精於海中打撈的人的眼中,倒是一下子就可以明白,那是在打 撈甚麼東西。一般來說,若是在海底的沙中,發現了沉船,要打撈沉船中的遺物,就用 這個辦法。 而且,也可以知道,要打撈的東西,一定比網眼大,不然,就徒勞無功了! 陳克生這時,那麼辛苦工作的目的,正是想在這一帶的海域中,打撈一些東西! 他要打撈的是甚麼呢?必須從頭說來。能吸引了他這樣的一個海洋生物學家,在這 種環境之下揮汗如雨地工作,自然是:他想在海洋中找出來的東西,非同小可! 陳克生取得了博士頭銜之後,他的父親曾和他有過一番對話。 作為大律師,陳健南對於海洋生物所知十分有限,正像一個海洋生物專家,對複雜 的法律所知不多一樣。所以他們父子兩人的對話,十分有趣。 陳健南晃著酒杯,站在陽台的玻璃門之後,望著小半個城市的璀璨夜景,呷了一口 酒,問他的兒子:「畢業了,也當了博士,有甚麼打算?」 陳克生揮著手──他有運動家的體格,也有一刻都不肯安靜的性格,在真正無事可 為的時候,他甚至會原地跑步。他的回答是:「本城有一個私人的海洋生物研究所,極 具規模,主持人名叫胡懷玉,是一個十分有資格的專家。學校方面的幾個教授,一致推 薦我去見他,他會安排適當的工作給我!」 陳健南無可無不可地點著頭:「聽說海產都很值錢,一隻手掌大小的鮑魚,要值好 幾百美金!你是專家,養鮑魚不難吧,倒是生財之道!」 陳克生笑著:「好極,要是有甚麼好吃又名貴的海產養出來,一定揀新鮮的給你嚐 !」 陳健南大律師十分嗜吃海鮮,聞言又喝了一口酒,咂著嘴,彷彿甚麼奇魚珍貝,都 已經到了他的口中一樣。他滿意地拍打著陳克生的肩頭:「經濟上需要甚麼幫助,只管 開口便是!」 陳克生也笑:「當然,不找你找誰!」 父子兩代,在這種情形下的交談,是最愉快的了。 幾天之後,陳克生就已拿著學校中幾位教授給他的介紹信,到那個海洋生物研究所 ,去找主持人胡懷玉。 事先,他先通了電話,雖然沒有和胡懷玉本人通話,可是通過祕書,也約好了時間 。陳克生駕著車,沿海駛著,快到目的地時,他發覺這個研究所的規模之大,遠超乎他 的想像──很難設想一個私人的研究所,會有那麼大的規模。 在距離研究所五公里之外,海邊已到處可見到豎立著的牌子:「此處是海洋生物研 究所研究地點,請勿作任何破壞行為。」 海岸上也有許多設施,陳克生這個海洋生物專家,一看就知道它們的作用,例如一 道相當長的堤,堤盡頭是簡單的建築物,那是為觀察在較深海域中的海洋生物而設。而 海床上用堤圍起來,形成一個大池的,當然是放養海洋生物之用。在海面上可以看到一 串串的筏,連在一起,那也是要用來放養海洋生物的。 等到看到了研究所的建築物,陳克生更是暗暗吸了一口氣。建築物佔地很廣,他又 聽說研究所的設備十分齊全,他感到十分高興,因為若能在這樣的研究所中工作,那一 定可以大展所長了。 (這個海洋生物研究所和它的主持人胡懷玉,許多老朋友,應該絕不陌生。他曾經 在《犀照》這個故事之中出現過,在這個研究所之中,曾發生過十分驚人的事故,頗是 曲折離奇。) 陳克生在傳達室道明了來意,等了一會,就有職員帶著他,到了所長辦公室外的會 客室。會客室佈置得十分舒服,尤其是有兩座古代帆船的模型,每一座大約有一公尺長 ,更是具體而微,在帆船上所有的一切,應有盡有,手工精緻之極。 陳克生比預定的時間早了五分鐘,他在想,那個叫胡懷玉的所長,不知是甚麼樣人 ,大學的幾個教授,都異口同聲稱他是「一個怪人」,不知怪到了甚麼程度? 陳克生的指導教授說得比較詳細:「胡博士……人很怪,極度神經質,或許他是東 方人,和我們西方人在性格上不合。他曾幻想有不知名的生物在空氣中成長,會變成巨 大的災禍,這其實是精神病中妄想症的一種!」 那位教授說到這裡的時候,搖了搖頭,神情十分不以為然,可是又安慰陳克生:「 你和他同是東方人,可能會合得來。事實上,他的想像力太豐富了,一個海洋生物學家 ,並不需要那麼豐富的想像力。」 在未曾見到這位胡懷玉博士之前,陳克生自然無法判斷,別人對他的批評是公允還 是苛刻。 他等了五分鐘,胡懷玉並沒有出現。 陳克生又等了十分鐘,胡懷玉仍然沒有出現。 陳克生開始不耐煩──他本身是一個十分準時的人,一個本身十分準時的人,處在 這樣的境地之中,懊惱的情形,可想而知。 他離開了會客室的門,向一間辦公室中的一位祕書問了幾句。那祕書是一位十分嬌 俏的女郎,一聽她開口,陳克生就知道,正是她和自己約定會見時間的。 他提醒了一句:「我和胡所長約定的時間,是四時整!」 女郎點頭:「是!」她看了看手錶,欲言又止。 陳克生問:「有甚麼需要說明的?」 女郎嘆了一聲:「今天,胡所長一回來,就匆匆進了他私人的研究室。」 陳克生揚了揚眉,發出了「哦」的一聲。 女祕書道:「他一進入私人研究室,就絕不接受任何外界的打擾了。」 陳克生還保持著相當的幽默感:「就像時間鎖保險庫一樣,要到一定的時候,才能 打得開?」 女祕書嫣然:「真有趣……不過如果他記得有約會,自己會出來。」 陳克生雙手交抱,放在胸前:「照你看,他記得約會的可能性是多少?」 女祕書沒有出聲,可是她望著陳克生的眼光,卻大有同情的神色。這時,另有一個 職員道:「等於零!先生,我提議你不必等了。他進私人研究室的時間,最長是七十二 小時,而且從來也沒有十二小時之內,就出來的記錄!」 陳克生十分生氣,可是他當然不會沒有風度到向幾個無關的職員發脾氣。 所以他只是對女祕書說:「好,我走了。反正我已經多等了十五分鐘,請你把這種 情形,告訴胡所長。」 女祕書十分同情陳克生的處境,連連點頭,甚至站起身子來。 當她站起身子的時候,陳克生注意到她頎長苗條,是一個十分出色的美人兒。 對於陳克生欣賞的眼光,女性的敏感,自然可以覺察得到。所以她俏臉之上,就略 有紅暈,態度也矜持起來:「我帶你出去!」 陳克生本來想拒絕,可是繼而一想,此行一點結果也沒有,而且十分令人生氣,如 果能結識這個女郎,倒也不失是一樁收穫。 所以他立時道:「啊!那太好了。你知道,人地生疏,又求見所長不遂,很令人沮 喪,真是不知道如何離開!」 女祕書又十分得體地笑了笑,離開了她的辦公桌,陪著陳克生向外走去。 還沒有走到門口,就看到另一扇門打開,一個人一面嚷叫著,一面旋風一樣,捲了 出來。他嚷叫的是甚麼,根本聽不清楚,而他又衝得極快,簡直是橫衝直撞,像是在他 的身後,有一大群虎頭蜂在追逐著他。 那人向著陳克生和女祕書直衝過來,眼看就要撞向女祕書的身上了,而他雙臂揮舞 著,一點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陳克生忙一拉,把女祕書拉進自己的懷中,那人緊貼著 ,擦了過去。 女祕書在這時候,才十分驚惶地叫了一聲:「所長!」 女祕書這一叫,陳克生才知道,這個行為像瘋子一樣的人,就是這個海洋生物研究 所的所長,胡懷玉博士! 他本來就因為胡懷玉忘了他的約會,對自己怠慢而十分生氣,再加上這時,胡懷玉 橫衝直撞,雖然說整個研究所都是他私人的,可是他這樣的行為,也似乎有點過分了一 些! 為此,陳克生決定要略施懲戒,他倏然打橫跨出一步,一伸手,就抓住了胡懷玉的 手臂。胡懷玉正在向前衝,被他拉住,硬生生拉了回來,姿態和神情,都變得古怪之至 。陳克生疾聲道:「我和你有約,忘記約會,是一種極無禮的壞習慣!」 胡懷玉看來瘦削蒼白,他眨著眼:「約會?就算有,不論甚麼約會,全取消!」 他的聲音十分尖銳,那並不是討人喜歡的聲音,也令得陳克生更生氣:「取消約會 ,應該提前通知!」 胡懷玉出現了怒容,大叫了一聲:「通知,為甚麼要通知?」 陳克生神情嚴峻:「這是作為一個現代文明人所應遵守的原則!」 胡懷玉大喝一聲:「放屁!」 這位博士先生、研究所所長竟然這樣蠻不講理,不禁令得陳克生大怒。他陡地揚起 拳頭來,就待揮拳相向。 就在這時候,那女祕書急叫:「所長,他是和你有約的海洋生物學家!」 胡懷玉用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向陳克生,對於就在他面前的拳頭,視若無睹──他的 身子相當瘦弱,看起來絕挨不起陳克生的一拳。 他冷笑一聲,伸出手來,手指直按在陳克生的鼻尖上:「你懂得海洋生物?」 陳克生這時,已認定了這個所長,根本是一個妄人,不值得和他多說甚麼。所以他 在放下拳頭來的同時,只是「哼」地一聲,算是回答。 胡懷玉卻反而不肯罷休,一伸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叫嚷著:「天!看看這是 甚麼?」 他說著,竟然用力拉陳克生,想將陳克生拉進他剛才衝出來的那扇門去。本來,以 胡懷玉的身型和陳克生相比,強弱懸殊,他是絕對無法拉得動陳克生的。可是在這一剎 間,陳克生心念電轉,知道那門是通向他的研究室去的。 胡懷玉所擁有的私人研究室,在學術界中十分著名,據說應有盡有。設備之完善, 可以位列世界頂尖同類研究所的三名之內! 所以,他有想去看一看的好奇心。 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胡懷玉居然能拉著身形高大的陳克生,向那扇門走去。陳克 生在走出了幾步之後,回頭看了一眼,看到那容顏嬌俏的女祕書,也正用十分關切的神 情望著他。 陳克生向她做了一個鬼臉,又向胡懷玉指了一指──或許由於他那個鬼臉做得十分 有趣,女祕書當時抿著嘴,笑了起來。 陳克生沒有機會說甚麼,就被胡懷玉拉進了那扇門。 進門之後,陳克生就呆了一呆。胡懷玉一定不想他在研究室的時候受到騷擾,所以 建築上有特別的安排。 一進那扇門,並不就是研究室,而是一個隔離的空間,就像潛艇中的隔水艙一樣。 胡懷玉一腳把那扇門踢上,又拉著陳克生,向另一扇門走去。那扇門又厚又重,簡 直像是一般保險庫的門一樣。陳克生到了這時,才叫了一句:「你不必拉我,我自己會 走!」 胡懷玉「哼」地一聲:「你會走?看到了我給你看的東西之後,你會昏過去!」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穿過了那道厚門,進入了胡懷玉的私人研究室。 那是一個極大的空間,各種各樣的設備之多,陳克生一時之間,也看不完全。胡懷 玉不再拉他,只是指著一張極大的桌子:「你自己去看!」 在那張桌子上,有許多玻璃缸,缸中蓄養著各種各樣的海洋生物,也有許多白色的 瓷盤,放著各種研究用的海洋生物標本。 陳克生在開始向那桌子走去的時候,還不知道胡懷玉要自己看的是甚麼。可是當他 來到接近桌子時,他的視線,立時被一樣東西所吸引。 那東西放在一隻白色的瓷盤中,陳克生一看到,身子就如同遭了雷擊般地一震,接 著,他就現出了進入夢幻境界的神情。 他伸出手來,指著那東西,身子卻再也難以向前挪動半分! 他的這種反應,是任何海洋生物學專家,看到了那東西之後的正常反應。也是任何 對海洋生物略有認識的人的正常反應。 如果對海洋生物不是那麼有認識,或是根本沒有認識的人來說,當然不會有甚麼反 應,所以有必要詳細介紹一下那東西。 先說它的外形──它是扁圓形,直徑約有二十五公分,有螺旋紋的外殼,所以一看 就可以知道,是一種螺類的海洋生物。它的顏色是相當耀目的白,殼上有著不是很明顯 的淺灰色花紋。 在殼口處,有如同墨魚一樣的幾根觸鬚,露在外面,可是不再蠕動,顯然曾受過摧 殘,已經死了。但是可以肯定,在不久之前,它還是活的! 這就是令得陳克生這個海洋生物學家,目瞪口呆的原因。他知道,眼前所見的一切 ,簡直不可能,他認得出那螺類的生物,是早已絕了種的「菊石」! 可是,如今他看到的卻是一隻「活的菊石」! 他不知自己掙扎了多久,才大聲叫了出來:「菊石?活的菊石?」 胡懷玉一下子就跳到了他的面前,也跟著他嚷叫:「菊石!活菊石!」 這時,陳克生也不再笑胡懷玉是瘋子了,因為他自己的神情動作,也和瘋子差不了 多少! 活的菊石,這確然會令海洋生物學家瘋狂。就像忽然有了一條活的恐龍,活的三葉 蟲,或是忽然天上飛過了一條翼龍一樣,會令人變得瘋狂! 早就成了化石的東西,竟然又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這是大自然的玩笑,還是歷史 的玩笑? 菊石絕種已有多久了?從發現的許許多多菊石的化石上,可以有相當精確的估計─ ─菊石的化石並不稀罕,極多,很普通。 菊石的化石,有大到直徑五十公分的,也有小到只如指甲大小的。 根據化石來研究,菊石這種無脊椎海洋生物,最早出現在泥盆紀,到白堊紀完全絕 滅。 從研究菊石的化石上,可以鑒定地層形成的年代,它是鑒定地層年代的標準化石。 泥盆紀,是地質年代古生代的第四個紀,開始在四億年之前──四萬萬年之前! 在這個時候,菊石這種古代的生物,已經發展得相當完整。在這個時候,昆蟲才剛 出現,植物方面,原始裸子植物開始出現。在這個時候,非但沒有人,連恐龍也不知在 甚麼地方。 而到了白堊紀,菊石已完全絕滅了!白堊紀,在六千七百萬年之前結束,白堊紀末 ,不但菊石絕滅了,連恐龍也已絕跡了。 一種在將近七千萬年之前,就應該從地球上絕滅的生物,又有活的呈現在眼前,這 對生物學家來說,實在是興奮到了難以形容的大事! 在海洋生物上,曾經有過這樣的例子。有一種叫「翁戎螺」的貝類生物,生物學家 也一直以為它絕種了,上世紀卻又有許多活的標本發現。原來在地殼變動的過程之中, 它們由原來的淺水生活,變成了深水生活。在當時,活的翁戎螺被發現,也是生物學上 的大事,可是意義當然比不上發現了活的菊石! 因為菊石曾是一個時期之中,地球上最進步的一種生物!而且,在幾千萬年之前已 經絕滅,早已成了定論! 陳克生急促喘著氣,聲音十分沙啞:「假的!」 胡懷玉也喘著氣:「你是海洋生物學家,你自己可以鑒定真還是假!」 陳克生拿起了一隻鉗子,夾起了一條如同觸鬚般的器官,仔細看著。 菊石在軟體動物之中,屬於頭足綱,正是如今的鸚鵡螺、魷魚、墨魚的遠祖。所以 它的器官,有著頭足綱生物特有的形態。 它的貝殼看來十分脆薄,人類的科學再發達,也無法製造出最簡單的生物來。給你 全世界的人力物力,你也不可能製造出一株野草、一隻昆蟲來! 而且,螺殼的結構那麼複雜,決不是任何人可以製造出來的,那是大自然的傑作! 陳克生又長長吁了一口氣,回頭向胡懷玉望來。胡懷玉道:「是不是該忘記約會? 」 陳克生由衷地道:「太應該了!看到了活的菊石,誰還記得甚麼約會,誰就他媽的 不是海洋生物學家!」 胡懷玉高興異常,向陳克生伸出手來:「胡懷玉!」 陳克生和他握手,也介紹自己,然後他忙不迭地問:「你是在哪裡得到它的?」 胡懷玉瞇著眼:「今早我在海邊散步,看到兩個漁家的孩子在玩它,我實在不能相 信自己的眼睛。把它帶了回來之後,我一直對著它看……由於我……一些醫生認為我的 精神狀態不是太穩定,所以我一直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事實──」 陳克生伸手在胡懷玉的肩頭之上,拍了兩下,安慰他:「我看是那些醫生胡說八道 !」 胡懷玉更是高興:「本來就是,不過……若不是你一看就叫了出來,我還是不敢相 信!」 陳克生想起他剛才,瘋了一樣衝出來的情形,關心地問:「你剛才──」 胡懷玉有點不好意思:「我看著它,心中不斷在想:真的!真的!可是另外有一個 聲音又在響:假的,又是你的妄想!兩種聲音交替著,令人發狂,我忍不住了,才衝出 來的……」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滿臉通紅,神情十分興奮。陳克生看在眼中,心中暗想,一些 醫生說他「情緒不很穩定」,恐怕是最溫和的說法了! 陳克生問:「你竟然沒有向漁家的孩子追問,他們是怎麼得到它的?」 胡懷玉用一種十分奇怪的眼光望著陳克生,過了一會,他才道:「或許我太熱情了 一些,一看到了活的菊石,就甚麼都忘記了!」 他的話中,竟大有諷刺陳克生在這樣的情形下,還在有條有理處事,而不陷入一種 狂喜的情緒之中之意。 陳克生淡然一笑,不和他爭論,只是道:「或許,活的菊石不止一個──任何生物 ,不可能單獨一個存活於世。知道孩子是從哪裡得到它,就可以得到一大群,那會是本 世紀生物學上最大的發現!」 胡懷玉一聽得陳克生這樣說,情緒又大是活躍:「不要緊,那十分簡單,這一帶的 漁民我全認識,去問一問就可以找出究竟來。」 陳克生又提議:「立即進行?」 胡懷玉用力在陳克生的肩頭上一拍:「好!」 然後,他又側著頭打量著陳克生:「對了,你約見我,是為了甚麼?」 陳克生笑了起來:「求工作。嗯,這是我的證件,和學校教授的推薦信!」 陳克生把帶來的文件交給了胡懷玉。胡懷玉只是隨便翻了一翻,看了一下那幾封推 薦信的署名,就放了下來,笑著道:「那幾位教授,一定私下說我是個怪人、妄人、情 緒不穩定、想像力太豐富了,是不是?」 陳克生淡然笑:「人家講些甚麼,何必理會!」 胡懷玉忽然嘆了一聲:「想像力豐富?我這點想像力,算是甚麼!以後有機會,我 介紹你認識幾位先生,他們的想像力和生活,那才叫多姿多采,如同天馬行空一樣,恣 意汪洋,不可收拾!」 胡懷玉所用的形容詞相當古怪,陳克生也不知道他所說的「幾位先生」是甚麼人, 所以不置可否。胡懷玉又拍了他的肩頭一下:「你已經是本研究所的研究員了,第一件 工作,就是和我一起研究這個項目!」 他說到這裡,向那個活的菊石,指了一指。陳克生在那一剎間,又是興奮,又是感 激,自然而然,握住了胡懷玉的手,用力搖著,連聲道:「謝謝你!太謝謝了!」 作為一個生物學家,陳克生這時的感激,是由衷地從心底發出來的。 因為像這樣的發現千載難逢,參與那麼重大發現的研究工作,是每一個生物學家夢 寐以求的事。一萬個生物學家之中,難得有一個有這樣的幸運! 這個活的菊石由胡懷玉發現,他大可一個人來研究,使他的名字,在生物學上名垂 青史。可是他卻慷慨地,把這種榮譽和陳克生分享,陳克生自然感激莫名! 胡懷玉向陳克生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坐下來。然後胡懷玉站在他的面前道:「我 認為不論從事甚麼工作,都要有豐富的想像力!」 陳克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胡懷玉直視著陳克生,反手指著那活的菊石:「在這 個如此不尋常的發現之中,你想到了甚麼?」 陳克生覺得這個問題,不容易簡單地回答,所以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反問道 :「你聯想到了甚麼?」 胡懷玉直了直身子:「首先,我想到菊石的絕滅,自然是由於地球的環境起了變化 ,使得菊石不能適應環境,這才絕滅的!」 陳克生一揮手:「所以你首先聯想到了,至少在地球的某一處地方,環境和幾億年 之前的泥盆紀一樣,所以菊石這種生物,才能存活了下來!」 胡懷玉大是高興,顯然是他的想像力,得到了認同。他用力點頭,又道:「不過還 是要仔細解剖檢驗這個動物體,也有可能,生物的身體結構,進行了改變,以適應新的 環境。可惜這個動物體殘缺不全──我發現它的時候,幾個孩子正用鐵絲,想把動物體 自殼中勾出來,當然損壞了不少!」 陳克生充滿了信心:「一定可以找到更多,甚至多到每一個學生物的學生,都可以 有一個標本作研究。」 胡懷玉搖頭:「你太樂觀了!我還有一個聯想,這隻活的菊石,根本不是生活在現 代!」 陳克生莫名其妙:「甚麼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胡懷玉卻興奮起來,雙頰之上,甚至大有紅暈。他向陳克生湊近了一些──通常, 人只有在要講甚麼祕密話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動作,可是他講的話,陳克生卻更加不 明白了! 他說:「這個菊石,可能就是生活在泥盆紀到白堊紀之間的,許許多多菊石中的一 個!」 陳克生由於不懂得胡懷玉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所以他只好無可奈何地笑。胡懷玉的 神情更嚴肅,在等著他的反應。陳克生只好道:「一隻生活在古代的菊石,怎麼會到了 現代的呢?」 胡懷玉一字一頓,十分認真地道:「由於不可知的因素,一隻古代的菊石,突破了 時間的限制,一下子從幾億年之前,到了現代。」 陳克生不由自主地在眨著眼,他到這時,才算對胡懷玉所謂的「豐富想像力」有了 初步的了解,原來想像力居然需要豐富到這種程度!他這時同意了他的指導教授,對胡 懷玉不客氣的批評,也認為作為一個生物學家,想像力不必豐富到這種地步! 他想了一想,才有了一個聽來相當委婉的回答:「聽起來,這樣的假設,好像是甚 麼幻想電影,或是幻想故事中的情節!」他在這樣說了之後,本來還想打一個「哈哈」 ,令得氣氛輕鬆一些的。可是當他向胡懷玉看去,看到了一張嚴肅無比的神情時,他再 也笑不出來。 胡懷玉認真之極,並不覺得陳克生的話,有任何開玩笑的成分在內,反倒十分同意 。他一下子重重拍在實驗桌上:「是啊!在那些情節中,常有古代的人,突破了時間的 限制,來到現代的情形。人既然可以在時間中來往,菊石為甚麼不能?別說菊石也是生 物,就算是物體,也可以在時空之間轉移。我的一個朋友,就曾經歷過一件怪事:一隻 打火機,忽然突破了時空的限制,到了一千多年前的一個古堡之中!」 由於胡懷玉說得那麼認真,這才使陳克生吃驚,他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說下去, 只是道:「就算情形是這樣,一個菊石可以轉移到現代來,也必然有更多的菊石會在現 代出現!」 胡懷玉的雙眼放光:「我倒寧願把我自己轉移到古代去,看看所有的古代生物!」 陳克生聽了之後,偷偷地吞嚥了一大口口水,沒敢搭腔。而在胡懷玉看來,無限渴 望四億年前地球泥盆紀的風光之時,他提議:「是不是這就去找漁民問一問?」 胡懷玉忽然長嘆一聲:「我是一個現代人,如果回到了幾億年之前,不知道是不是 能活下去?」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還十分認真地抬起頭,向陳克生望來,神情十分誠摯,一副想 得到正確答案的樣子。 陳克生沒好氣地道:「人類需要的生活條件,無非是空氣、水和食物。泥盆紀時代 ,我看這三大條件,都不成問題!」 胡懷玉的神情更加渴望:「嗯,水是沒有問題的,空氣也沒有問題,食物……」 他說到這裡,神情不免有點古怪:「烤三葉蟲不知是甚麼味道?不過,菊石是墨魚 的老祖宗,想來味道不會差到哪裡去!」 說到這裡,他自感到十分幽默,哈哈大笑了起來:「或許還可以生吃!真豪華,活 的菊石,可以作為食物,皇帝也不可能有這樣的享受!」 雖然說人的觀點不同,對享受的觀念,自然也不一樣。可是作為一個生物學家,居 然認為能生吃活菊石,是皇帝也得不到的至高無上的享受,這也未免怪誕得很了。陳克 生有點不客氣地譏諷:「你大約也不必擔心丙種維生素的來源,大量的蕨類植物之中, 總有幾種是可以進食的,或許還十分美味可口!」 胡懷玉卻一點也不理會陳克生的嘲諷,反倒一本正經地道:「那當然!」 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作為一個生物學家,要是能把已絕了種的生物,都 活生生地帶到現代來,那是一種甚麼樣的成就!」 陳克生不敢再說甚麼。他發現,自從胡懷玉一開始幻想,他不知道已澆了多少盆冷 水下去,可是胡懷玉的幻想之火,非但沒有被澆熄,而且越來越是熾烈。他倒不如甚麼 都不說,任由胡懷玉自己去發揮的好。 胡懷玉在那樣說了之後,想了片刻,神情十分認真,忽然又搖了搖頭:「不行,把 所有絕了種的生物都帶到現代來……你是不是覺得目標太大了?」 他竟然十分嚴肅地,徵詢起陳克生的意思來,真令得陳克生啼笑皆非。 陳克生只好悶哼了一聲。胡懷玉用力一揮手,像是他真的身處在地球的洪荒時代, 觸目所及,全是絕了種的古生物一樣,他大聲道:「我是一個海洋生物專家,還是別管 陸地上和空中的生物,單是把絕了種的海洋生物帶回來,已經夠了!」 他又想了一想,神情也十分遺憾,嘆了一聲:「最理想的,自然是每一種都帶上一 對,那麼,可以使牠們在現代再繁衍下去──」 胡懷玉說到這裡,忽然住了口,現出了十分怪異的神情來,遲遲疑疑地問:「我的 設想,以前是不是,有人提出來過?」 陳克生沒好氣:「不是有人設想過,是有人已經做過了!」 胡懷玉大吃一驚,雙眼睜得極大,望定了陳克生。陳克生道:「舊約聖經上第一章 ,就記載著一個叫諾亞的人,造了一艘大船,把許多生物,一對對地運上船帶走!」 胡懷玉側頭想了一會,才點了點頭:「諾亞方舟的事,可以作多方面的解釋。你這 個解釋,十分新穎,但未必和我們的設想一樣!」 陳克生聽到他居然說「我們的設想」,也不禁吃了一驚,覺得非更正不可。因為他 感到,胡懷玉那種虛幻的想像,簡直已超出一個科學家應有的態度之外。所以,他十分 鄭重地指著胡懷玉,更正:「只是你的設想,我沒有這樣想過。」 胡懷玉卻盯著他問:「那麼你的設想是甚麼?」 陳克生實在有忍無可忍的感覺,可是他又看出,胡懷玉的精神狀態十分不正常,對 於這樣的人,不能用正常的方式使他的思緒回到常軌上來。不如索性和他一直胡鬧下去 ,看看他可以發展到甚麼程度! 所以陳克生一揚眉:「我想到的是,我們不妨執行無常鬼的任務?」 陳克生的話,果然起到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效果。胡懷玉呆呆地望了他半晌, 才指著他:「無常鬼?那……是甚麼意思?」 陳克生「呵呵」笑著,指著胡懷玉──這時胡懷玉的臉色,十分蒼白。陳克生便道 :「你是白無常!」然後,他又指著自己:「我是黑無常,黑白無常,專門拘生魂── 」 陳克生根本是在胡鬧,所以他說的話,聽來已語無倫次,大是不知所云。可是胡懷 玉十分認真地聽著,聽到這時,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叫了一聲! 這一來,反倒把正在胡鬧的陳克生嚇了一跳,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在一剎那之間, 他以為胡懷玉真的是神經病大發作了!胡懷玉在大叫了一聲之後,立即道:「好設想, 真是好設想,比我的好多了!你的設想,可以實行我的願望,真太好了!」 他一面說,一面用力拍打著陳克生的肩頭,一副歡喜無限的神情。陳克生卻只好苦 笑,因為他只是在胡言亂語,根本沒有甚麼設想;胡懷玉卻說他的設想「好極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是好在甚麼地方! 胡懷玉反倒替他解答了這個問題:「我設想可以把所有絕了種的古生物帶回來,那 得用甚麼樣的工具來裝載?只怕一萬艘諾亞方舟都不夠。可是你的設想,是把所有絕種 生物的靈魂帶回來,靈魂根本沒有體積,一下子就可以來到現代,真是好設想!」 若是陳克生剛才,已對胡懷玉的豐富想像力有嘆為觀止之感,那麼現在,他是絕對 地目瞪口呆、五體投地。而且那也實在令他震驚,使他感到,自己再胡鬧下去,情形會 更加糟糕! 因為,若是胡懷玉和他認真討論起,生物的靈魂是一種甚麼形式的存在,如何把它 們拘回來等細節問題時,他就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所以,他大聲道:「我們該去找那 些漁民孩子了!」 胡懷玉卻想了半晌才道:「照你的設想,該有一門新的科學產生:生物靈魂學!」 陳克生抹了抹鼻尖的汗,沒敢出聲。一方面十分熟練地用一些藥水,把瓷盤中那隻 菊石浸了起來。 也許是陳克生的動作,把胡懷玉一下子從天馬行空的設想之中,拉回現實生活中來 。 胡懷玉在那時候的樣子,也十分令人吃驚。他陡然震動了一下,看來,整個人的外 形,並沒有甚麼不同,可是神情卻整個變了,看起來十分詭異。十足像是剛才他的靈魂 被無常鬼拘走了,這時又被送了回來一樣! 他有相當疲倦的神色,伸手在自己臉上,重重抹了一下,然後才道:「去找他們吧 !」 他和陳克生一起走了出去,一路上和研究所的職員打著招呼。胡懷玉駕一輛吉普車 ,他的說法是:「可以有更好的視野,使自己目光接觸到大海。」 陳克生觀察力十分敏銳,他留意到胡懷玉在說到「大海」的時候,有十分複雜的神 情,表示他的內心世界對海洋有感情。 陳克生心想,胡懷玉是海洋生物學家,他創辦了那樣具規模的研究所,自然對海洋 十分熱愛。一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胡懷玉的上代,是縱橫海上的海盜。他對海洋有 極度的熱愛,可是一提起海洋來,又使他聯想到了祖上的不光采事業,令他感到自卑─ ─當真是複雜之至。 離開了研究所之後,胡懷玉駕車,沿海行駛,看到有泊在岸邊的漁船,和在海邊遊 玩的小孩子,就停下車來問。停停問問,駛出了七、八公里之後,當他們走向一群,正 在海邊追逐嬉戲的孩子時,胡懷玉大叫了一聲,:「是他們了!就是他們!」 他的叫聲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一起向他圍了過來,這幾個孩子,都幾乎全身精赤 ,皮膚黑得發光,一看就知道是漁家的孩子。 胡懷玉指著其中的一個道:「還記得我?你賣過一個古裡古怪、圓形的大螺給我! 」 那男孩笑著:「記得,好吃嗎?我不喜歡,腥氣得很!」 胡懷玉吸了一口氣,這世上,不必幻想,還真的有人吃過活的菊石! 他搖了搖頭,也不知道他想說不好吃,還是說他沒有吃過。但他問得十分清楚:「 你是從哪裡捉到這隻大螺的?」 那孩子搖頭:「不是我捉的,是我三叔用網網上來的。」 孩子的三叔,自然是漁民,陳克生這時也緊張了起來:「你三叔在哪裡?」 孩子向不遠處一指:「在船上!」 離岸不遠處,有幾艘中型的漁船停著。胡懷玉忙道:「請你三叔來,我有重要的話 問他!」胡懷玉深知調兵遣將之妙,說著,已數了幾張鈔票,放在孩子的手中。孩子也 不含糊,一下子把鈔票緊抓在手中,然後問:「這是給我的,還是給我三叔的?」 胡懷玉連聲道:「只給你的──找你三叔問一些事,我不會白花他的時間!」 附近海面上的漁船,都知道這個古怪的研究所所長,是一個大富翁。那孩子一聲歡 呼,向其他的孩子一招手,大家一起全向海水奔去。不一會,水花四濺,一群孩子都已 投進了海水之中。 這些自小就在船上長大的孩子,一到了海中,游起水來,就像是魚兒一樣,只見海 水中泛起了一股一股的白線。 那全是孩子們在游水向前時,激起的浪花。 這是一幅充滿了活力的景象,看得陳克生心曠神怡。不一會,已看到孩子們紛紛攀 上了船,又過了不一會,看到一個成人,出現在甲板上,以手遮額,向岸邊望過來,胡 懷玉忙向他揮手。 那成人走到船尾,躍進了一隻舢舨中,就向岸邊划了過來。 那人上了岸,可以看出他膚色粗黑,是一個長得十分扎實的漁民,約莫三十上下年 紀。他笑嘻嘻地道:「胡所長,你還記得我嗎?去年,你向我買過一條死魚,那條魚臭 得爛腐了,你連說可惜可惜!」 胡懷玉「啊」地一聲:「是啊,我記起來了!」他說著,轉頭向陳克生:「上次我 看到他傾倒的一桶死魚之中,有一條好像是古代的無脊魚!」 陳克生怔了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甚麼叫作『好像是』?」 胡懷玉嘆了一聲:「魚身已經腐爛不堪了,所以不能肯定。我買了之後,也沒有作 進一步的研究,看來他專門找到古代海洋生物!」 那漁民自然聽不懂兩個生物學家的對話,只是笑嘻嘻地望著胡懷玉:「聽孩子說, 所長買了那隻又圓又扁的螺去?那東西有用?」 胡懷玉道:「很值得研究,我還想要!」 漁民搖了搖頭:「我打了一輩子魚,也是第一次打到這樣的螺!」 陳克生忙道:「那麼,請告訴我們在哪裡找到的?」 那漁民搔著頭,現出十分躊躇的神情:「叫我說我說不出來,可是叫我去,我會去 !」 漁民的作業方法相當原始,也沒有甚麼標準海圖可供參考,到甚麼海域去捕魚下網 ,全憑經驗行事。胡懷玉知道這種情形,所以他忙道:「帶我們去。」 漁民側著頭,神情像是很艱難。胡懷玉向他的船看去,看到甲板上正有人在整理魚 網。他知道漁民在一次出海之後,必然有一個時期的休息,整理漁網,補充燃料,等候 下一次的魚汛期等等。所以,他又遞了一疊鈔票過去:「你先收著,等我回到研究所, 再開支票給你!」 那漁民向手上的鈔票看了一下,已是大喜過望,連聲答應。陳克生雖然自己也出生 在富有的家庭,可是看胡懷玉花起錢來像流水一樣,也不禁暗暗咋舌,心想著研究所的 規模,不知要多少創辦費維持。看胡懷玉這種幻想多於實際的人,可以肯定不是甚麼商 界奇才。 他錢是從哪裡來的?這時,陳克生雖然心中起疑,可是自然不會問。若干時日之後 ,陳克生和胡懷玉熟稔了,他曾在和胡懷玉一起喝酒時,問了一句。胡懷玉的回答是: 「我上代留下了很多財產給我!」 令陳克生大惑不解的是,胡懷玉在這樣回答的時候,竟然神情忸怩,十分不好意思 ,而且也顯然不想再進一步地說下去! 這些是題外話,卻說當時,那漁民約了他們,三小時之後再來,他好去補充燃料。 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十分高興,又立刻回到了研究所,開始工作。 他們把那菊石的動物體,小心地自貝殼中取了出來,總算還相當完整。一面小心觀 察,一面記錄下來──先用口述的記錄,事後再作整理。 兩個人一開始工作,就忘了時間,直到那漁民找上門來,兩人才連聲道歉。上了船 ,才感到飢腸轆轆,又勞煩三嬸(漁民的妻子)煮了一大鍋飯,用自曬的鹹魚佐膳,香 美無比。陳克生和胡懷玉相對大笑,都認為是生平吃得最舒服的一餐──科學家往往有 這種有異於常人的行為,如愛迪生把懷錶當雞蛋,放在鍋中煮之類,不足為奇。 船開航的時候,是傍晚時分,夜航時,那漁民十分有經驗,毫不猶豫。 到了午夜時分,兩人正在甲板上躺著,在海風的吹襲下,大有睡意之際,那漁民過 來告訴他們:「到了,我就是在這裡拖網作業。有時落網深了一些,連海底的沙一起拖 起來,當然起網的時候,沙會漏下來,不過我相信那隻怪螺,是在沙中的。」 漁民的經驗豐富,科學家知識在行,雙方交談所使用的語言方法雖然不同,可是並 無溝通上的困難。 胡懷玉和陳克生聽到這裡,互望了一眼,都已經有了利用吸沙船來尋找活菊石的計 畫──各位看到這裡,一定早已明白,何以這個故事一開始,陳克生這個人,會在烈日 之下,在進行挖掘海沙的工作了。兜了一個圈子,故事終於使聽的人,知道了一個懸疑 的結果,但立刻又進入另一個懸疑之中,這是說故事的好方法之一。 同時,他們兩人這時,也心急得很。胡懷玉道:「是不是可以請你下一網?」 漁民怔了一怔:「所長,我們晚上……都不下網,說是會把……海裡的冤魂網上來 !」 胡懷玉聽得哈哈大笑:「漁網又不是無常鬼,哪有拘魂的本事!」 漁民的神情變得十分害怕,竟然在根本沒有甚麼人推他的情形之下,不由自主,退 開了兩步,囁嚅著:「一代一代,都那麼傳說,我們夜晚不下網的!」 胡懷玉有點不耐煩了,取出了支票簿來,颼颼地開了一張支票,扯了下來,放在漁 民的面前:「你會看吧?」 那一晚月色很好,漁民顯然也認識數目,所以,他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才用力吞了 一口口水,喉結上下移動,發出了「嘓」的一聲響,一伸手,把支票取了過去。 然後,他把支票按在胸前,喃喃自語了一會,像是在祝告。又把船上所有參加作業 的人,都叫了出來,宣布了要下網。 船上一共有六個人,聽了之後,神色大是古怪。那漁民在大聲說著話(是為了壯膽 ?):「我們先上香,過往神明,會保佑我們!」 中國人在無可奈何的時候,很喜歡借助「過往神明」的力量。相信無時無刻,都有 「神明」在四周圍,而且,那些神明,也必然會聽到祝告,和盡到神明必須幫助世人, 與執行神明任務的責任。 於是,船上忙碌了起來,先是輪流上香,然後是下網。胡懷玉道:「請用細眼網。 」 陳克生大有同感,因為活的菊石,在未成長之前,可能極小,小到只有指甲大小。 用細眼的網,就不會撈起來再跌回海中。 反正已經要下網了,大眼和細眼當然無所謂。那漁民答應了之後,又唸唸有詞,祝 告了好一會。 拖網下了海,胡懷玉對於漁船的作業,相當在行,他要求下得盡量深。拖網作業, 是把網一直沉到海底,然後在海床上拖過去,就算是藏在海床中的生物,也難逃一劫。 採珊瑚,就有很多用這種辦法的。但由於這種辦法,對海洋生物的破壞力十分大,而且 ,也沒有甚麼必要,作業的時間又長,又容易損壞漁網,所以並不是很普遍為漁民採用 。 下了網之後,漁船用十分遲緩的速度向前行駛著,漁船上的人,除了胡懷玉和陳克 生之外,神情都十分古怪而且緊張。自然,這時他們都被「會把海中的冤魂網上來」的 古老傳說所困擾。 古老的傳說,對於深信這種傳說的人來說,都會有著威脅的力量。例如,有傳說對 一個骷髏小便,會使那個鬼對自己作刻毒的報復。事實上,也就真的沒有甚麼人敢那樣 子做!漁民長期在海上作業,大海無情,忽然平靜,忽然又可以化為怒濤,所以漁民們 對於那種古老的傳說,也就格外留意,自小深留在腦中,這時公然違反,可以看出他們 都十分不自在。 那漁民也不能例外,他取了一瓶酒出來,和幾個漁民輪流喝著。而且,每個人都一 直在喃喃自語,漁民的妻子,未曾斷過上香。 這時候,船上的氣氛,十分詭異。胡懷玉和陳克生雖然不信,可是一切,就像經過 一個十分善於營造氣氛的導演,刻意安排一樣,當胡懷玉大喝一聲「起網」之際,連陳 克生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像是真會有甚麼冤魂,被從海上網來一樣! 絞起漁網的絞盤在「格格」作響,粗大的尼龍繩被拽起來,漸漸地,漁網的一角, 自海水之中,冒了出來。在夜色中看來,沾上了海水的漁網,閃閃生光,十分悅目。 這時,胡懷玉和陳克生並肩站著。看來,漁船上的人手相當吃緊,可是兩人卻也幫 不上手。 就在這時候,胡懷玉忽然用力,在陳克生的的肩上拍了一下,大聲道:「還記得你 的設想?我有了進一步的補充,真是妙極了!」 陳克生想不到,他在這時候又會忽然提起這件事,他一時之間反倒想不起,問道: 「我的甚麼設想?」 胡懷玉瞪了他一眼:「你說的,我是白無常,你是黑無常!」 這時,那漁民恰好在他們兩人的身邊,胡懷玉的聲音又大,漁民一聽到,嚇得臉色 煞白,失聲道:「胡所長,你可別……亂說話!」 胡懷玉看到漁民神情驚恐,快樂得像是弄了一個惡作劇的小孩子,向漁民伸了伸舌 頭,又向陳克生望來。陳克生想起了自己的假設,他實在不想再和胡懷玉,在這種虛無 飄渺的設想中糾纏下去,所以他並不答腔,只是指著漸漸被拽上來的漁網:「快看,網 快拉上來了……」 胡懷玉卻不肯放過:「也好,看網到了甚麼。我的新設想,妙不可言,你一定會說 我想像力豐富!」 陳克生咕噥了一句:「那是毫無疑問的事!」 他認識胡懷玉並不久,對胡懷玉的其他,可能還一無所知。但是胡懷玉的想像力豐 富之至,這一點,卻是絕無疑問的了! 漁網上得相當快,不一會,已有一大半網被拽了上來。這一網的收穫不是太多,因 為網已經上了一大半,除了海水之外,還甚麼都沒有看到。 等到漁網上了十之八九,這才看到有百多尾各種各樣的魚,有幾十隻蟹和一些蝦、 貝殼類海洋生物。 胡懷玉和陳克生只注意貝類生物。海沙在網眼之中迅速漏下去,魚蝦蟹在網中掙扎 著,那些貝類生物,都是些十分普通的品種,有些是瓜螺,有些是角螺和蛙螺,並沒有 他們所希望的菊石在。 胡懷玉和陳克生互望了一眼,他們倒並不十分失望,因為他們並不預期會有那麼好 的運氣,一下子就會得到另外的一隻活菊石。 他們全是海洋生物學家,自然知道當年被人類認為絕了種的空棘魚,在非洲東岸, 忽然又被發現了一條之後,這種被認為在八千萬年之前,已絕了種的珍貴生物,一直到 十三年後,才又發現了第二條! 這一網沒有活的菊石,他們便準備長時間來尋找。那漁民在一旁問:「所長,怎麼 辦?」 胡懷玉道:「這些魚獲若你要,可以留著,不過我勸你還是放回大海去的好。因為 如果有甚麼大海中的冤魂,被網了上來的話,可以一起放回去!」 他這樣說了之後,神情十分得意,還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漁民的神情,變得難看之極,雙手緊握著拳,看他的樣子,像是恨不得狠狠打上 胡懷玉一頓。但多半在這時候,他想起了那張面額不小的支票,所以強忍下氣來,霍然 轉過身去。陳克生在一邊,也十分看不上眼,壓低了聲音:「取笑人家傳統的傳說,並 不好笑!」 胡懷玉聳了聳肩,漁民已經和他的助手,忙著把漁網的口張開,又放下海中去,好 讓網中的魚蝦蟹,又回到海中。 胡懷玉卻又嚷著要回去,所以漁船又緩緩開行。陳克生覺得胡懷玉太自我中心,不 是十分容易相處,所以並不多說話。胡懷玉則興奮得有點異常,大聲在說要去安排用吸 沙船來搜尋的計畫,並且強調:「我可不怕甚麼海中的冤魂,要日夜開工!」 對於胡懷玉的計畫,陳克生自然認同。但是,對他說話的這種態度,他卻實在不敢 恭維,所以,他並不出聲。 胡懷玉卻興奮得像喝了過量的酒一樣,臉色發紅:「我對於你的拘生物靈魂的設想 ,有了進一步的補充,確然可以使古代的生物,再在現在出現!」 陳克生冷冷地道:「我的設想,其實是說不通的!」 胡懷玉陡然呆了一呆,不明白何以陳克生會出爾反爾,他望了陳克生片刻,又搖了 搖頭。陳克生知道自己若是不說明白,他不肯干休,所以道:「我只不過是開玩笑!你 想,就算有了三葉蟲的靈魂,也還要有三葉蟲的身體,才能復活。理論上必須有身體, 靈魂才能進入!而且,身體還要完整、新鮮,能發揮身體的功能,你總不能把靈魂,輸 入三葉蟲的化石之中吧!」 胡懷玉聽得十分用心,可是他聽了之後,仍然神情十分堅決地搖著頭。陳克生怕他 不明白,又進一步解釋:「古埃及人曾堅決相信,人死了之後,靈魂不滅,有朝一日又 會回來。所以他們致力於保存屍體,創造了木乃伊。可是他們也枉費心機了,就算他們 的靈魂回來了,進入了木乃伊,那算是甚麼呢?」 胡懷玉喃喃地道:「簡直可怖之極!」 陳克生呼了一口氣──胡懷玉終於明白了,他又補充:「沒有古生物的身體,有了 古生物的靈魂,也沒有用。所以我的設想,只是一個拙劣的玩笑!」 胡懷玉立時接了上去:「可是卻啟發我,產生了一個十分有趣的設想!」 陳克生嘆了一聲,反正漁船航行相當慢,那就讓胡懷玉說說他「有趣的設想」吧! 所以,他就作了一個鼓勵胡懷玉說下去的手勢。胡懷玉卻想了一想才道:「誰也不 知道靈魂是甚麼樣的,連人的靈魂都不知道是甚麼樣的,何況是生物的靈魂!」 陳克生有點敷衍了事地「嗯」了一聲。 胡懷玉迎著海風,吸了一口氣:「我的設想是,靈魂,其實就是生物的遺傳密碼! 」 陳克生是生物學家,自然一聽就可以明白,胡懷玉這樣說法的意思。剎那之間,他 感到了相當程度的震動,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呼。海風吹來雖然十分清涼 ,可是他卻有燥熱的感覺。 他立即明白了胡懷玉的意思!也知道胡懷玉的這個設想,雖然十分大膽,有點駭人 聽聞,可是理論上,是可以成立的。 遺傳密碼! 所有的生物,都受遺傳密碼控制。實用科學對遺傳密碼所知,還不是太多,只知道 存在於細胞的染色體之中。 一種生物的成長過程、成長之後的形態、生活本能等等,都受遺傳密碼的控制。高 級生物如人,受遺傳密碼的控制;低級生物如蟻,也受遺傳密碼控制。 掌握了遺傳密碼,譬如說,掌握了中華雨蛙的遺傳密碼,將之注入任何其他生物的 胚胎之中,把這個胚胎原來的遺傳密碼改變。那麼,這個胚胎的發育成長,就完全照雨 蛙的形式進行,長成一隻雨蛙。 遺傳密碼傳遞遺傳訊息,遺傳訊息決定生物的一切,包括外在的生命形態,和內在 的生命內容。 陳克生自己,從來也沒有把靈魂和遺傳密碼,聯結在一起設想過,他也不知道是不 是有別人,也曾有過這種匪夷所思的聯想。 胡懷玉可能是作這種聯想的第一人! 從理論上來說,胡懷玉的想法,比圍繞靈魂的種種說法,還要更進一步! 用人來作例子,甲的靈魂,如果在甲的身體之內,那自然從外型到內容,甲全是甲 。可是如果甲的靈魂,進入了乙的身體(傳說中有的是這種「借屍還魂」的故事),那 麼,只有內容是甲,外型卻是乙。 但如果,掌握了甲的遣傳密碼,把任何一個才受精的卵子,原來的遺傳密碼改變, 換上了甲的遺傳密碼,那麼,這個胚胎成長之後,不論是內容和外型,都一定是甲! 人可以這樣,其他的任何生物也都一樣。遺傳密碼,是任何生物的真正靈魂! 一想到這一點,陳克生不由自主,氣息相當急促,他望著胡懷玉,一時之間,說不 出話來。胡懷玉在他的神情上,看出了他已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設想,所以他十分高興: 「你看怎麼樣?」 陳克生又吸了一口氣:「十分了不起的設想,如果能掌握古生物的遺傳密碼,自然 可以令得古生物重現……不知你有沒有想到,如果……真的能這樣,人……就永遠不會 死了。任何人,都可以在實驗室中,平空培養出來,只要有這個人的遺傳密碼就可以了 !」 胡懷玉也有駭然的神情,用力揮了揮手,像是想把這個怪誕的念頭驅走。他道:「 哪裡能達到這個目的?人類科學可能永遠不能達到這一地步!生物蛋白質的合成密碼, 哪一個生物學家不想得到這個祕密?」 他接下來,又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了很久。陳克生自己也沉醉在想像之中,所以並 沒有聽清楚他講了些甚麼。 一直到漁船靠了岸,他們兩人才互望了一眼,精神恍惚地上了岸。由於他們的設想 所帶來的震撼相當大,所以上了岸之後,他們仍佇立了一會,胡懷玉才道:「我回研究 所去工作,你呢?」 陳克生雖然也熱愛工作,而且才有那麼巨大的發現,可是他還未曾到這樣發狂的地 步,所以他搖了搖頭:「明天我再來──你準備甚麼時候,公布這個驚人的……本世紀 最偉大的生物學發現?」 胡懷玉想了一回,忽然神情十分緊張,雙手握住了陳克生的手:「請你保持祕密, 別對任何人提起,我想等有了更多活的標本之後再公布。」 陳克生搖頭:「有一個標本,也可以公布這個發現。」 胡懷玉搖頭,堅持著:「不,我……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要小心 處理!」 陳克生理解地拍著他的手背:「這是任何生物學家,一生中最大的事!好,我尊重 你的意見。」 胡懷玉呼了一口氣。陳克生在分手前又道:「明天開始,我去主持找尋的工作!」 有錢好辦事,第二天,準備了一個上午,從下午開始,吸沙船就已經開始在海底吸 上大量的海沙。陳克生也在烈日之下工作,希望能再找到活的菊石。 陳克生的工作,暫時還沒有收穫──等一等,喂,這個故事,難道不是原振俠傳奇 嗎?為甚麼到現在,原振俠醫生還沒有出現? 當然這個故事是原振俠傳奇,原振俠醫生還沒有出場的原因有兩個。 一個是,這個故事一開始發生的事,和原振俠一點也扯不上關係──而且看來,根 本沒有可能發生任何關係的。 第二個原因是,原振俠醫生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瑪仙在巫師島上被愛神帶走之 後,獨自在巫師島上又住了將近一個月的原振俠,看來比白癡也好不了多少。 愛神走了之後,一直沒有信息。原振俠本來還想在巫師島住下去,可是古托看出他 在島上,情緒只有越來越壞,所以幾乎是把他「抓」上船,送回文明世界來的。 情緒如此低落,原振俠自然無法工作。他終日呆坐、喝酒,昏昏沉沉,甚至喃喃自 語:瑪仙會復原嗎?她不會變成白癡,她會好,會恢復正常。就算好不了,愛神,也請 你把她送回來! 關心原振俠的人,都為他的這種情形,感到焦急,都各自在設法。 醫院的院長,也是著急的許多人之中的一個。院長的辦法是:弄一點事情給原振俠 做做,可以使他低落的情緒恢復一些──要正常是不可能的了,除非瑪仙忽然鮮蹦活跳 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院長給原振俠做的事,是醫院行政上的事。那天一早,院長就派人請了原振俠,到 他的辦公室去。 原振俠雙頰瘦削,無精打采,本來英俊挺拔的他,像是忽然換了一個人。好些女護 士過來和他打招呼,幾乎有一半以上,眼角都含著淚,原振俠卻只是苦笑。 他在院長的對面坐了下來,院長望著他:「醫院準備擴建,你是知道的了!」 原振俠連點頭都懶得點,只是「嗯」了一聲。 院長伸手指了一指:「我們買下了右鄰的那所舊房子,連地,有將近三千平方公尺 。」 院長說得很興奮,可是原振俠雙眼失神,連「嗯」也懶得「嗯」了。 院長搓著手:「那業主,是一個怪老頭子,地價倒還合理,可是他又提出了一連串 的附帶條件。我想派你去談判一下,看是不是可以把那些條件,不要訂得那麼苛刻。」 原振俠搖頭:「我不是這方面的專才。」 院長有點生氣,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你可以是任何方面的專才,振作一點!」 院長的動作,只是令得原振俠的眉毛,向上略抬了一抬,他仍然目光渙散。 院長嘆了一聲:「我實在派不出別人,反正你沒有事,找點事情做做不好嗎?那業 主開出來的條件,古怪之極,你會有興趣的!」 原振俠在心目中對自己說:「不會的,沒有甚麼事可以使我有興趣!」 院長說著,又把一個文件夾推到了原振俠的面前:「你先拿去看看。」 原振俠甚至不想接,他雙手仍然垂著,碰也不碰那文件夾。院長的脾氣算是好到了 家,又替他把文件夾打了開來,原振俠這才勉強望了一眼。 他一看到了文件夾中的紙張,倒令得他的眼睛睜大了許多。 那是一疊印製得十分精美的箋紙,上佳的玉版紙上,印著淺淺的梅和石,左下方有 兩顆朱印,印文是「人老了」和「不閑老人」。 在那麼精美的箋紙上寫的是毛筆字,草書。 這種草書,三十歲以下而可以看得懂的人,一萬個之中只怕沒有一個。 院長看到原振俠注意了,指著道:「還好我學過書法,倒看得懂,你呢?」 原振俠點了點頭:「我學過草書,看得懂,這……老人家的書法極好!」 院長笑:「文體也好,儼然是四六駢文,真想不到現在還有這樣的人。」 原振俠看到第一句是「不閑園,余之祖居也──」他道:「照說,這樣的人,是不 肯出售祖居的。」 院長點頭:「說得不錯,醫院方面,早就和他接頭,可是他一直到最近才肯出售。 其他的原因,你看下去,就會知道!」 原振俠拿了文件夾:「我到我的辦公室去看,看完了再給你答覆!」 院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原振俠便拿著文件夾,離開了院長辦公室。當他乘搭 電梯,到他自己的辦公室去的時候,他又自然而然,想起在電梯中第一次見到瑪仙的情 形。那令他難過得閉上了眼睛──從那時起,到如今,彷彿已過了許多年,但事實上, 也並沒有多少年。 到了他自己的辦公室之後,他又怔怔地坐了好一會,才打開文件夾,看著寫在精美 箋紙上的文字。 看完之後,他不禁有點發呆。那位自號「不閑老人」的業主,文采斐然,的確大有 四六駢文的味道。他講述說,不閑園在清朝中葉建造,是他祖上的基業,建成之後,祖 先百子千孫的願望,未能實現,反倒人口越來越是凋零。到了他這一代,先後娶了七個 女人,都未能有子女,令他十分傷心。 可是,他出售舊屋的原因,還不是為了這個。而是他偶然在上代的筆記之中,發現 這屋子在蓋造的時候,可能曾受了某種魘法作祟。作祟用的祟物,可能還在屋子的某一 角落,或者是在地下。 所以他提出的條件是,拆卸舊屋子,不能用機械,要用人手。 而且,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要打碎,看看是不是有祟物藏在其中。 在整個屋子拆除之後,還要掘地三尺,目的也是要找尋祟物。 「余雖已七十古稀之齡,然身壯力健,驅除祟物之後,俾有生育之機,則不致絕後 矣!」──這是不閑老人最後的句子。 原振俠看完之後,先是罵了幾句,但接著,又大是神傷──他又想起了瑪仙。 作祟,也是巫術的一種。原振俠想,若是真有甚麼祟物的話,瑪仙一眼就能看出來 !可是現在,瑪仙在甚麼地方,怎麼樣了? 他閉上眼睛,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用力按在太陽穴上,可是那也不能減輕他心中 的傷痛。他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又睜開眼來。 這個文采斐然,書法極佳的七旬老翁,還在念念不忘生兒子──不然,他就「絕後 」了。對一個有著傳統觀念的老人來說,只怕再也沒有比「絕後」更可怕的事了! 所以,說穿了,他肯出讓祖居,目的就是想自己再可以生育。而他又固執地認為他 不能生育,與他整個家族人丁越來越稀少的原因,是由於建這房子的時候,曾有人作了 法,害了他! 這種起屋時被作法的故事,原振俠倒也聽過不少,大都活龍活現,十分有趣,形式 大抵相類,都含有懲戒為富不仁或守財奴的意思在內。也有的故事是寫惡意陷害,或者 利用這個方法來報仇的。 所以,施這種魘法,後果也可大可小。例如為富不仁的財主,在建屋時刻薄工匠, 若是遇上了會施法的,那就會有惡作劇式的報復,諸如放一隻博浪鼓在大樑上,這間屋 子,就會不時在半夜聽到「咚咚」的鼓聲。 (現在的青年人,還知道「博浪鼓」是甚麼東西嗎?) 如果放一隻死老鼠在屋子的任何角落,那麼屋子就會聽到老鼠的囓咬聲、抓搔聲, 甚至會看到巨大的老鼠影子晃來晃去,等等。 這種惡作劇式的施法,都只能達到「家宅不靖」的效果,如果見怪不怪,倒也無甚 大礙的。 可是報仇式或陷害式的施法,卻兇狠可怕得多,會有血淋淋的惡果。像是偷藏起了 一柄利斧,這宅子就會出兇殺案,兇手行兇的武器,也必然是斧頭。甚至有可以令得住 宅主人滿門抄斬的,十分邪惡,令人髮指。 在對巫術有了一定的認識之後,原振俠早已把這種魘法,當作了是巫術的一部分。 所以,對於巨宅之內,可能有祟物這一點,他全然可以接受。令得他皺眉的是,對於這 樣一個熱切希望有下一代的老人,他實在想不出用甚麼方法去說服他才好。 勸他不要那樣做,那是決無可能之事。而如果照他的條件,只怕單是拆卸舊屋子, 就得花上一年的時間,而且,還必然會浪費大量金錢! 原振俠想了一會,打電話到院長辦公室,問:「怎麼和這個不閑老人會面?」 院長聽得原振俠這樣問,知道他肯接受這個任務了,心中十分高興:「約在律師事 務所中進行談判,嗯,陳健南大律師事務所。」 原振俠聽了,只是隨便答應了一聲。因為這時,「陳健南大律師」對他來說,並沒 有特別的意義。 後來,當然十分有關係了。因為陳健南大律師,是海洋生物學家陳克生的父親,而 陳克生,則正在進行搜尋活菊石的行動。 兩個看來完全沒有關係的環節,這時已經可以扣在一起了──幾乎所有的故事,都 是從人和人、物和物之間,一環一環扣起來而形成的。 原振俠又打電話和律師事務所聯絡,知道了「不閑老人」姓一個很少見的姓:仲, 名字是大雅。他通過了祕書,約了仲大雅先生明天下午三時見面,共同商量拆卸舊屋的 細節問題。 當天晚上,原振俠想了幾個方案,希望仲大雅可以接受,使醫院的擴建工程,可以 早一點開始。 不過當天晚上,原振俠並沒有因為明天有事要做而振作,他一樣把自己用酒灌到軟 癱的程度。所以第二天午後時分醒來,照例地頭痛欲裂。 他一面用冷水淋著頭,一面想起他的好朋友年輕人來。當年輕人的愛妻,奧麗卡公 主在阿爾卑斯山雪崩遇害之後,年輕人也萬念俱灰,終日酗酒。如今自己的情形雖然沒 有他嚴重,可是那是不是也意味著自己對瑪仙,已經有了深切的愛意了? 他想到這裡,用力甩著頭,任由水珠四下散了開來,然後,胡亂抹了抹頭髮,就出 了門。 陳健南大律師的事務所十分有氣派,單是裝飾精美的會客室就有十幾間。祕書把他 帶進了其中的一間,告訴他:「仲大雅先生還沒有到,他會準時來的!」 原振俠看了看鐘,離三點還有六分鐘。他來早了,便在一張沙發上,懶洋洋地坐了 下來,祕書替他準備著文件,他卻只想手中有一杯酒。 三點鐘時,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他先是聽到了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醫院 的代表來了?」接著,門推開,祕書和一個身形高大的人,一起走了進來。 禮貌上來說,原振俠應該站起來。可是他坐在沙發上,向來人看去,一時之間,由 於發呆,竟然忘記了站起來,只是盯著來人看。 來人卻已到了他的面前,向他伸出手來:「我是仲大雅,幸會!幸會!」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站了起來,忙道:「我叫原振俠,醫院的代表,幸會!」 他們握著手,原振俠已有了準備,可是仲大雅的手又大又厚,握手時又用力,還是 令得原振俠的手,好一陣發痛。如果有人告訴他,仲大雅的手,可以輕而易舉捏碎核桃 ,他一定不會懷疑。 那也正是令得原振俠一看到他,就大為吃驚的原因。 在看到過那麼古雅的文體,看到了寫在玉版紙上龍飛鳳舞的草書之後,在原振俠的 想像之中,這位不閑老人,仲大雅,縱使不是仙風道骨,也必然貌相清瘦,充滿了書卷 氣的儒雅君子,持著一根斑竹的手杖,或是拿著一柄象牙骨的扇子,諸如此類。 可是仲大雅一推門進來,甚至帶起了一股風。他身高接近兩公尺,壯碩無比,一頭 銀髮,又短又硬,竟是濃密無比!雖略嫌發胖,可是步履矯健,穿的是一套中式便裝, 袖子捲起少許,露在外面的小臂,結實得像是樹樁一樣! 原振俠在和他握了手之後,才想起他曾在文字中形容自己「身壯力健」,那自然是 貼切之至! 他不但身體壯健,而且聲音十分宏亮。還沒有坐下來,他就開始批評原振俠:「小 伙子怎麼無精打采,一身都是酒氣?」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面對著這樣精神奕奕的一位老人家,他這個小伙子,真是不堪 一提了!他揮了揮手,並沒有回答仲大雅的問題,只是道:「仲先生,你的條件,醫院 方面,難以接受!」 仲大雅倒也痛快,雙眉一揚:「那就取消交易好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也曾有過不少談判的經驗,卻未曾遇到過這樣的情形,一上來 就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他呆了一呆,忽然改變了話題:「仲先生,你可有對自己的生 育機能,作過檢查?」 仲大雅的神情,變得極其憤然:「當然有,上個月還去作了第八十次的檢查。正常 之至,可以令任何適齡的女性懷孕!」 原振俠對這一點,倒也並不懷疑。 不等他再問,仲大雅已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顯然,「能不能生育」這個問題,是 仲大雅生命之中的頭等大事,所以他一開始,就說個沒完:「自從我三十歲那年開始, 我就檢查,找合適的女性──正式進門的有七個,未進門的,超過一百。那些女人,都 絕對可以生育,可是就是不能幫我生孩子。哼!就算不是男孩子,女孩子也是好的── 」 別看仲大雅的外形,十分粗豪現代,但畢竟他們這樣年紀的人,傳統的觀念是免不 了的──輕視女性,就是傳統的觀念之一。 他又道:「這些年來,別說西醫了,中醫、民間祕方,不知試了多少,也一點用處 都沒有。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古怪,可是卻一直不知道,古怪出在甚麼地方?」 原振俠問:「你是怎麼想到,是屋子遭到了魘祟的?」 仲大雅十分憤慨,滿面通紅。原振俠是醫生,自然知道這種情形,對一個老人家來 說,不是好現象,可是他也無法可施。 仲大雅用力在沙發的扶手上拍了一下:「我無意中看到了祖上的一些筆記,有兩則 是建造屋子時的那位祖宗留下來的。其中有一則,說在造屋子的時候,曾有一批來自湖 南西部的不速之客,前來敲詐,遭到了拒絕。那些惡客就出言恫嚇,說住進這屋子,人 丁就會越來越少,到絕後為止!這些外來的人,在附近紮營,但有幾個被工匠召了來做 助手的。所以我想到──」 他講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哼」了一聲:「我也真笨,和你說這些有甚麼用? 你們這種新派人,哪裡會相信這些!」 原振俠由衷地道:「你錯了,我不但相信,而且極有認識。如果有祟物,一定可以 把它找出來!」 仲大雅大是興奮,鼓著掌:「有意思!那麼,我的條件,就不算過分!」 原振俠想了一想:「你的目的,是要把魘法破去,使你可以生育?」 仲大雅用力點頭。原振俠又道:「那祟物一定是在大宅之中?」 仲大雅道:「理當如此!」 原振俠道:「那就再簡單也沒有。我建議使用炸藥拆屋法,在爆炸之中,祟物自然 也被破壞,就不能再作祟了!」 仲大雅大搖其頭:「萬一不能破壞祟物呢?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不能冒這樣的險 ,小伙子,我畢竟已經七十歲了!」 原振俠也料到他不會接受這個辦法,所以又道:「那麼,用穩當的辦法,在拆屋的 時候,多弄幾部碎石機來。把拆下來的東西,全都經過碎石機的處理,就不會有甚麼是 完整的了……」 仲大雅呆了一會,才道:「如果進行得仔細,倒也可行。只是這樣一來,我就看不 到,那害了我們幾代人丁飄零的東西,是甚麼樣子的了!」 原振俠向前俯了俯身子:「比較起來,使你能添丁,更加重要,是不是?」 仲大雅有點狠狠地道:「當然,我要趁還有精力,生他十個八個!嚐嚐兒孫繞膝的 滋味。」 「兒孫繞膝」是一句成語。原振俠心想,七十歲生兒子,還想看到孫子的機會,只 怕不是很大。不過,他當然沒有任何表示。 仲大雅又道:「祟物有可能埋在地下!」 原振俠道:「那不成問題,建新房子,一定會掘地的。你說筆記中提及有湘西來的 惡客,排教和祝由科的巫術,確然有這種魘祟法。」 仲大雅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樣,高興非凡,連聲道:「啊,你對法術,原來很有研究 。我因為自己身受其害,所以也非常注意有關法術的一切,我們很可以交流一下!」 如果不是有瑪仙遭到了意外的打擊,原振俠一定會興致勃勃。可是這時,他卻嘆了 一聲:「最近我由於一些事,情緒十分低落,只怕不能和你常作研究了!」 仲大雅搖著頭:「青年人垂頭喪氣,必然是情愛上有了問題!」 原振俠不願討論,只是搖了搖頭。這時,陳大律師走了進來,問:「商量得怎麼樣 ?」 仲大雅呵呵笑著:「這位小朋友善解人意,知道我的目的是甚麼,都不成問題了。 只是有一點,我堅持要請大律師作證。」 原振俠向他望去,不知道他又想節外生甚麼枝。仲大雅指著原振俠:「辦法是你提 出來的,我同意,可是我要求在工程進行之中,你一定要在場監督!」 原振俠呆了一呆,叫道:「甚麼?叫我在這樣的天氣,在烈日之下,監督碎石機的 作業?」 他這句話才出口,恰好有一個人推開了會客室的門。那推開門的人,看他的情形, 並不是想進來。 他只是推開門來找人,在他推開門來的時候,恰好聽得原振俠高聲叫出了那兩句話 。那人哈哈一笑,接上了口:「這樣的話,我們可算是同病相憐了。我要在烈日之下, 監督吸沙機的運作!」 那人沒頭沒腦,說了一句這樣的話,原振俠向他看去,見是一個體型十分健壯的青 年人,模樣很得人好感,便向他略點了點頭。 那青年人,不消說,就是陳克生了。陳克生離開了吸沙船,有事情來找他父親,職 員說陳大律師在一間會客室中,他就找了來。恰好聽到了原振俠的話,就自然而然,搭 上了口。 陳大律師看到自己的兒子,也感到十分詫異,叫著他的名字:「克生,研究所放假 ?」 陳克生攤了攤手:「才不是!我們在海中吸沙,有一個甚麼捕魚組織,說我們破壞 了捕魚區,我想來了解一下法律問題。」 他說著,向原振俠揮了揮手。原振俠仍然在道:「我沒可能去監工!」 仲大雅堅持:「方法是你提出來的。最多,我和你一起去監工,一定要肯定祟物已 經破壞!」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看來仲大雅是不會讓步的了。他只好用力揮了一下手,來表示 心中的氣憤。 陳克生和陳健南本來已準備離去,可是一聽得仲大雅的話,都不約而同站定,陳克 生問:「要破壞甚麼?」 仲大雅揮著手:「去去!你不懂的,你是學甚麼的?」 陳克生並不生氣:「海洋生物學──如果你剛才說祟物,我倒不是不懂!」 仲大雅大喜,看來他對法術、祟物之類的東西,比甚麼都有興趣。他忙道:「請坐 !請坐,你怎麼會知道這些法術的?」 陳克生並不坐,只是嘆了一聲:「最近發生了一件事,使我感到,許多古老傳說中 的禁忌,都很有化為事實的可能。結果十分可怕,不能叫人不警惕,而且,也實在有些 東西,會帶來很壞的運氣!」 陳克生囉囉唆唆說了一大堆,原振俠並沒有聽懂他在說甚麼。仲大雅也聽得連連皺 眉,他向陳大律師道:「你在法庭上的陳詞,如果和令郎說話一樣,我看沒有一宗官司 打得贏!」 陳健南也啼笑皆非:「克生,你在說甚麼啊?」 陳克生長嘆了一聲:「說來話長,唉,真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 大律師以口才著稱,兒子卻說話如此不清不楚,陳大律師感到十分氣憤:「那就別 說了!」 仲大雅卻阻止:「不要緊,如果是和甚麼魘法作祟有關,我倒想聽一聽,只管慢慢 說!」 陳克生受了父親的斥責,心中正不是味道,沒好氣地道:「這件事,只能對兩個人 說。對不起,閣下雖然貌相非凡,可是不在這兩個人之內。」 仲大雅也不生氣,「哦」地一聲:「那兩個了不起的人是誰?」 陳克生一挺胸,顯得他就要說出來的兩個人的名字,都非同小可,連他自己也與有 榮焉,所以他才有這樣的神態。接著,他神清氣朗地道:「一個──是著名的傳奇人物 ──」 陳克生說出了那位先生的名字之後,仲大雅卻搖了搖頭:「沒聽說過!」 原振俠卻立即道:「有點道理,那件事,一定是一樁怪事了。」 陳克生悶哼一聲,提高了聲音,又道:「第二個,是另一位傳奇人物,原振俠醫生 !」 原振俠不禁大訝,陳克生顯然不認識他,可是又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說甚麼,先問 :「是誰指點你,只能把事情告訴這兩個人的?」 仲大雅曾聽過原振俠的自我介紹,心想這倒好,要找的人當面見了都不認識,倒要 看看事情怎麼發展下去。所以他斜睨著兩人,一副想看好戲的神情。 陳克生又嘆了一聲:「一個叫胡懷玉的生物學家!」 原振俠只是略想了一想,就想起了胡懷玉是甚麼人。因為有一些神奇的故事,和他 的研究所聯在一起,他曾聽一個小朋友溫寶裕提起過。 他還沒有表示甚麼,陳克生又恨恨地道:「這兩個人,難找之極,電話永遠沒人聽 。有人聽了,也總是不在,真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這樣兩個人!」 原振俠伸出手來:「有,我就是原振俠醫生!」 陳克生陡然一震,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呼,一面雖然也伸出手來,可是卻一臉的 狐疑之色。 仲大雅在一旁大笑:「怎麼,不相信?他有甚麼特別,為甚麼事情只能講給他聽? 」 陳克生仍然十分疑惑:「胡所長說原醫生……經歷多,英明神武……沒想到……沒 想到……」 原振俠此時容顏憔悴,看起來一副潦倒相,無精打采,連說話也有氣無力,和「著 名的傳奇人物」這樣的稱謂,相去甚遠,難怪陳克生不相信。 陳克生雖然遲疑著未曾說出甚麼來,可是原振俠也知道他心中想些甚麼。他苦笑了 一下,不作解釋,也沒有要聽陳克生的話的意思。 陳克生反倒自己不好意思起來,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只好頻頻說:「太意外 了,也太湊巧了!」 他連說了幾遍之後,又問:「不知道原醫生,是不是有興趣聽我說一些事!」 原振俠連望也不望他,而且想都不想,就回絕了他:「沒有興趣,一點也沒有!」 情形有點令人尷尬。仲大雅在一旁,仍然笑嘻嘻地不出聲,一副看熱鬧的神氣。 原振俠顯然是要故意冷落陳克生,所以他轉問仲大雅:「你已經有很久,沒有在那 舊宅居住了?」 仲大雅搖著頭:「接近八年了!」 原振俠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下意識地以為這樣,便可以使他的倦容略有改 善。仲大雅看到了這種情形,暗中搖了搖頭。 原振俠的聲音之中也充滿了倦意:「我還以為如果不住在那屋子裡,魘祟法就會不 起作用。」 仲大雅點頭:「一般來說是這樣,可是我想,當年那班惡客,一定用了十分惡毒而 且強烈的方法。何況我是那屋子中出世的,只怕若不是破了這魘祟法,我就算搬到阿拉 斯加去,一樣會受控制!」 原振俠的聲音提高了些:「我有一個朋友,也曾深受巫法之害。後來,他創辦了一 個巫術研究院,你的經驗,是很好的巫術研究課題,等到這裡的事情結束之後,你可以 去和他聯絡一下!」 仲大雅連連點頭:「是,我聽說過,研究院設在西印度群島的海地?」 一提起了巫術,提起了巫術研究院,原振俠自然而然,又想起瑪仙來。所以他的神 情,更加苦澀,更加落寞。 陳克生在意識到,原振俠是在故意冷落自己之後,他也是心高氣傲的人,所以已經 準備離去──因為原振俠令他感到失望。看原振俠的情形,分明他自己陷進了無可解決 的困境之中,這樣的一個人,又怎能幫助別人去解決甚麼難題? 可是由於原振俠和仲大雅的話題,涉及魘法,十分吸引人,所以他留了下來,聽了 一會。這時候看到原振俠這等模樣,他忍不住咕噥了一聲:「如果那位首選的先生,也 是這等模樣,我也不必去找他了!」 原振俠只是冷冷地翻了翻眼,連回答一聲都不想──人在感到極度的困倦之際,都 會這樣子。 陳克生和他的父親,一起向外走去,已經跨出了門,卻又聽得原振俠道:「仲先生 ,如果當日的魘法,並沒有祟物,只是一種咒語,那麼,就算舊宅的一切全被輾碎了, 也沒有用處!」 仲大雅震動了一下,聲音之中充滿了失望:「那我就不知如何才好了!」 陳克生覺得,原振俠有粉碎了一個老人的希望之嫌,不是很同意原振俠的說法。所 以他停了一停,而且轉過頭來,向原振俠瞪了一眼。 原振俠仍然並不理會他。陳克生大聲道:「就算是惡毒的咒語,也可以破解的。除 非真是從大海之中,撈起了甚麼鬼怪來,那才難對付!」 陳健南大律師嘆了一聲:「克生,你在胡說八道甚麼呀?就沒有人聽得懂你的話! 」 陳克生一再受到了指責,不禁大是憤然:「你們根本不讓我從頭說起,怎麼會懂? 」 這時,仲大雅只是怔怔地望著原振俠。原振俠撐著頭,神情漠然,也不知道他在想 甚麼,顯然他對陳克生的話,都沒有留意的意思。 陳健南看到了這種情形,用力推了陳克生一下,示意陳克生離去。陳克生卻反而急 步,來到了原振俠的身前,大聲道:「六個漁民已經死了,胡懷玉認為害死這六個漁民 的邪魔,正在活動,而且還在找別的犧牲!」 陳克生的這一段話,仍然是無頭無腦的,但至少可以使人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有六 個人死了,死在一種邪魔的力量之下! 原振俠總算向他看了一眼,從陳克生焦切的神情上,他可以體會到,陳克生實在有 十分難以解決的嚴重問題,可是自己也實在提不起興趣來。 他揚起手來,本來多半是想用力揮動一下的,但結果卻又無力地垂了下來,嘆了一 聲:「我無能為力,你去找……那位先生吧!」 陳克生盯了原振俠半晌,脫口道:「原醫生,我看你,倒像是中了惡毒的魔法!」 原振俠非但不否認,反倒說:「我想是,逃不出去,快死了!」 仲大雅陡然伸出手來,在原振俠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他出手極重,令得原振俠 的身子,也歪了一歪,接著他大喝:「振作些,我們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原振俠給他的回答,只是一聲長嘆! 陳克生這時,已對原振俠完全失望了。在過去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內,原振俠至少已 發出了三五十下長嗟短嘆! 可是他心中確然大有難題,所以他重重地頓了一下腳,才轉身離去。 這是原振俠和陳克生的第一次見面。對陳克生而言,很有點不歡而散的味道,可是 對原振俠來說,由於他精神十分恍惚,所以根本沒有甚麼記憶。 當下,仲大雅又重提舊議:「我們一起監工,怎麼樣?其實,那也是象徵式的,不 致於會真的要在烈日下工作。我們可以談天說地,我還可以介紹我最近的女伴給你認識 。嘿,不是嚇你,是一個真正的大美人!」 原振俠又嘆了一聲,他連再爭辯的興趣也沒有,只是點了點頭。 回到了醫院,院長對原振俠取得的成績,表示十分滿意。當然,安排工程進行的事 ,就不必原振俠來操心了。 到了正式拆卸的這一天,仲大雅一早就到,原振俠卻早就忘了。仲大雅到了之後, 未見原振俠,向醫院大提抗議,院長這才親自出馬,把原振俠帶到了仲大雅的面前。 原振俠仍是一貫的無精打采,仲大雅和他握著手,「呵呵」地笑著:「小老弟,你 怎麼能爽約?還記得嗎?我答應過要介紹,我的大美人給你認識的。」 他說著,就把一個女郎推到了原振俠的面前。原振俠並沒有注意到有甚麼「大美人 」在,那是他精神不集中的緣故。直到這時,他也是先聽到了周圍的人,都不約而同地 ,發出了驚嘆聲和嘖嘖聲之後,才感到一定有甚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這才集中精神─ ─或者說,是令得散亂的目光集中起來,才看清楚了被仲大雅帶到他面前的那個女郎。 一看之下,他也為之一呆。 那是一個健碩無比的女郎──絕不是肥胖,只是健碩,身子極高,至少有一公尺八 。膚色雪白,約莫三十上下年紀,濃眉大眼,神情有點靦腆,看起來相當嫵媚。她和仲 大雅的年齡可能相去極多,可是當她和仲大雅站在一起的時候,卻無人可以否認,他們 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原振俠的口中雖然沒有說甚麼,可是他的神情,已把他心中所想的表達了出來。仲 大雅顯然十分滿意原振俠的這種表示,他竟然當著眾人,在那女郎的豐臀之上,重重拍 了一下:「不錯吧!」 原振俠留意到仲大雅在一拍之下,手被彈開,可知是如何富有彈性!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氣。仲大雅又道:「想想看,我們兩人的孩子,會多麼 強壯,多麼出色!」 原振俠由衷地道:「是的,在優生學來說,無可比擬,這位小姐──」 仲大雅糾正:「不是小姐,是仲夫人。她是河北人,燕趙不但男兒出色,女人也與 眾不同!」 仲夫人羞態更濃:「你別老誇自己的老婆了!」 仲大雅笑:「是好,怕甚麼誇?等拆了舊屋,去了祟物,你得好好替我生一大群胖 小子!」 仲夫人的臉紅了起來。原振俠見過的,各種各樣的男女也夠多了,可是像這樣的一 對,卻實在有點匪夷所思。在他情緒低落的時候,倒也很有提神醒腦的功效。 當時,他只當仲大雅的大美人,是河北鄉下才出來的女孩子。不幾天之後,他才知 道仲夫人閨名曹銀雪,十二歲就到維也納留學,學的是聲樂。她是在國際上有相當名氣 的歌唱家,精通四國語言! 她和仲大雅的組合,奇特之極,這一點,她自己也知道。她性格爽朗之極,這樣評 論她自己:「沒有道理可講,他七十歲,我二十八。在見到他之前,我從來不把自己當 女人,見了他之後,才知道人有男女之別,陰陽之分!」 拆那舊屋子,由於仲大雅的堅持,進行得很慢,一直持續了一個月左右,使仲大雅 夫婦和原振俠,有長久相處的機會。這一對夫婦都是性格開朗的人,仲夫人更是大有女 中豪傑的味道。原振俠受了感染,也開朗了不少,而且在一個下午,主動地向仲大雅夫 婦,講了他自己的遭遇。 原振俠和女巫之王瑪仙之間的事,不必全部講述,只要隨便提出其中一點來說說, 就可以聽得人目瞪口呆。仲大雅夫婦,自然也不例外。 原振俠的結論是:「只要瑪仙回復正常,以她在巫術上的能力之深,不論你家當年 ,曾受過甚麼惡毒的魘法作祟,都可以破去!」 仲大雅雙手握住了原振俠的手,用力搖著:「小兄弟,看來我們兩人的命運一致。 醫院方面甚麼人都不派,單單派了你來,可知是天意!天意!」 一個月之後,舊屋拆卸完畢,所有拆下來的東西都被粉碎。仲大雅有點依依不捨, 硬要原振俠答應和他保持聯絡,又要把他的「第一個孩子」,過繼給原振俠。 老一代人物的古老作風,一律齊全,原振俠自然只好答應。 這一個月來,他心情好了不少。所以當天晚上,他聽到鈴聲去開門的時候,看到在 門外的人是陳克生時,先是遲疑了一下,但立刻打開了門,並且說了一句:「我們見過 面?」 陳克生嘆了一聲,他知道自己第一次和原振俠見面時,原振俠的精神不是很集中, 可是也未料到,竟差到這種嚴重的程度! 陳克生連連點頭:「見過的,還說了不少話,不過當日你的精神狀況很差!」 原振俠覺得不好意思:「真是差之極矣,只怕世上沒有甚麼人,會比我更差的了! 」 他這句話才出口,就看到陳克生側了側身子。在陳克生身後,像是幽靈一樣,閃出 了一個人來。 原振俠才向那人望了一眼,就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有收回的必要了!因為那個人 的精神狀況,看起來才是全世界最差的!他臉色慘白,鼻尖滲著汗(天氣並不熱),身 子微微發著抖,眼神散亂,口唇哆嗦,站在那裡,進來也不是,不進來也不是。一副徬 徨無依,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看了令人生出一股寒意來。 原振俠是醫生,他失聲道:「這位朋友不舒服?請快進來!」 那人仍在踟躕不前,陳克生已經扶著他走了進來,並扶著他坐下。 通常在這樣的情形下,都會給這樣的人喝一杯酒,原振俠也不例外,以第一時間送 上了一杯酒。在那人喝酒的時候,陳克生介紹:「這位胡懷玉先生,是海洋生物學家, 主持一個大規模的研究所!」 原振俠頗感到意外,因為他知道胡懷玉的不少事情,不知道他為甚麼精神狀況這樣 差。他點了點頭:「胡先生的大名早就知道,也知道曾在研究所中,培殖過來自南極的 史前生物!」 胡懷玉本來失魂落魄之至,這時,也不知道是原振俠的話,還是那杯酒,使他振作 了些。他向原振俠望來,發出急速的喘息聲,突然,一下子拋開了手中的酒杯,挺身而 起,雙手抓住了原振俠胸前的衣服。 本來,以原振俠身手之矯健,是可以把他推開去,或是自己避開去的。可是原振俠 卻沒有那麼做,任由胡懷玉抓住了他的衣襟。胡懷玉的身子在發抖,原振俠按住了他的 肩頭,令他鎮定。 胡懷玉顫聲道:「衛先生不知到哪裡去了?你就是原振俠?陳克生說你對我們的事 情沒有興趣,可是你非聽一聽不可!」 胡懷玉的態度和言語,都不是十分正常。而且一個多月之前,原振俠和陳克生相遇 ,陳克生曾說過一些甚麼,原振俠也實在不記得了。這時,他自己的情緒,也未曾完全 恢復正常,很可以把胡懷玉轟出去的。 但是由於胡懷玉和他崇敬的一些朋友相識,看起來,他又像是有十分緊急的事要向 人求助,所以原振俠沒有下逐客令,反倒連聲道:「你鎮定些,好!好!我聽你說,甚 麼事?」 胡懷玉一聽,臉上總算有了一點生氣,他先向陳克生望了一眼:「怎麼開始說才好 呢!」 陳克生道:「先從那活的菊石說起。」 胡懷玉立即同意:「好,先從那活的菊石說起。」 他們兩人都是生物學家,在說到「菊石」的時候,都自然而然用的是拉丁文的學名 。恰好原振俠是醫生,對生物學也有涉獵,聽得懂菊石的學名。所以,他陡然怔呆,失 聲問:「甚麼?菊石?活的!」 原振俠知道甚麼叫做「活的菊石」,就省了解釋,故事敘述起來,就容易得多了。 胡懷玉的精神狀況差,所以大多數由陳克生來說,小部分由胡懷玉插言、補充。一直說 到他們開始用吸沙船吸沙,想在那個海域之中,發現更多的「活的菊石」。 原振俠用心聽著,他看得出,至今為止,一定沒有任何發現。可是就算沒有再發現 ,已有的一個,也已是驚天動地的生物學上的大事了,何以胡懷玉會如此沮喪,陳克生 也好不了多少? 原振俠說了幾句暗示的話,示意科學上的新發現,確然需要一些特別的過程的。聽 了之後,胡懷玉和陳克生呆了半晌,互望著。 他們的神態,使原振俠知道,事情一定另有枝節。所以,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 們只管直言。 陳克生神情古怪:「我們的敘述中,提到了夜間在海上撒下的那一網。」 原振俠怔了一怔,陳克生曾詳細地敘述了他們撒下這一網的經過,包括漁民的忌憚 ,胡懷玉的種種設想等等。 原振俠看不出那有甚麼不對頭來,可是胡、陳兩人的神色,卻又凝重之極。 原振俠想使氣氛輕鬆些,他笑著道:「怎麼啦?難道這一網,真的把海中的甚麼妖 魔鬼怪,冤魂野鬼網上來了!」 他這樣說,純粹是開玩笑,可是陳克生和胡懷玉兩人的反應,卻駭人之極! 陳克生的反應倒還罷了,他只是尖叫了一聲,手臂大幅度地揮動著,揮動得十分有 力。然後把一尊陳設用的、相當沉重的銅像,揮得跌倒在地上,可是他的手也不知道痛 ,繼續在揮著,雙眼有點發直。 胡懷玉的反應,就十分駭人了! 他也發出了一下尖叫聲,聲音尖厲之極。接著他的身子陡然直彈了起來,用怪異之 極的姿勢,直勾勾地向前一跳,看來如同殭屍一樣,一下子撞在那架放了十來瓶酒,和 若干杯子的酒車之上,把酒車撞得跌翻在地,發出嘩啦一陣聲響。可是他卻恍若未覺, 又是殭屍一樣,直勾勾地向前一跳,這一下,落地的時候,一腳正踏在一隻向他滾過來 的酒瓶之上。 於是,他整個人就仆跌向前,這一跤,跌得著實不輕。原振俠在目瞪口呆之餘,也 來不及去阻止這一連串災難的發生。當他定過神來,想把胡懷玉扶起來時,胡懷玉抬起 頭來,又慘叫了一聲:「你估中了!」 原振俠陡然一呆,一時之間,由於突如其來的混亂,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曾作過甚麼 樣的估計來。當然,很快地,他就想起自己開玩笑的那句話,也不禁心中一凜:「那一 網……網起了甚麼……」 陳克生走向前去,扶起了胡懷玉,兩個人也不理會把人家的住所,弄得一塌糊塗。 陳克生搖著頭,胡懷玉也搖著頭,齊聲道:「不知道!」 原振俠知道必有下文,所以並不出聲,等他們再往下說。胡懷玉的聲音,聽來如同 慘嚎:「可是,十幾天之內,在漁船上的六個漁民,全都死了!」 原振俠也不由自主,大大地吞了一口口水:「是怎麼死的?」 胡懷玉張大口喘氣,說不出話來。 陳克生苦笑:「死因不明,那是,醫院方面說的。死者五男一女,當晚曾……不斷 上香,可是也沒有用。」 原振俠又驚又怒:「甚麼叫死因不明,現代科學可以精確地查出死因來!」 陳克生苦笑,聳聳肩:「那是醫院方面說的,我們也沒有資格作進一步的查詢。你 是醫生,或者可以向同行查問一下,可有確切的結果?」 原振俠點頭:「當然,一查就可以把死因查出來!」 胡懷玉十分悲痛地轉著頭:「我早已知道死因,就是那一網,網起了大海中的無常 鬼,把一船大小男女的魂拘走了!」 陳克生解釋:「出了事之後,那一帶的漁民都那麼說,說是這一網,沖了惡時辰, 犯了大忌,所以有關人員全送了命!」 原振俠立即道:「那說不通,你們兩人也在船上,現在就好好活著!」 陳克生發出了一下呻吟聲,胡懷玉慘然道:「我們知道,快輪到我們了。先是他, 才是我,因為是我要下那一網的!首惡,留在最後。」 原振俠搖頭,他當然不同意胡懷玉的說法:「六個漁民突然死亡,當然是一宗怪事 ,可是也總得弄明白他們的死因,才能確定是甚麼事情!」 胡懷玉卻十分固執:「還會是甚麼事?是不是你不能接受……比較怪異的……一些 事實?」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加倍地沮喪。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當然不是不能接受一些怪異的事實──他的經歷,怪異莫名 ,甚麼樣的事沒有經歷過?他只是淡然一笑:「你剛才提及過無常鬼拘魂,你可能想像 ,真會有一股力量,在地球上蒐集過人的靈魂?」 胡懷玉張大了眼,說不出話來,只是喉間發出了一陣「咯咯」的聲響。作為一個醫 生,原振俠可以肯定,他的精神狀態十分不正常,需要專家的協助。比較起來,陳克生 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原振俠用相當委婉的語氣道:「兩位是不是工作太忙了?休息一下會比較好。尤其 是胡先生,如果需要特別幫助──我是指在醫學方面的協助,我可以安排!」 胡懷玉在原振俠說到一半的時候,就不斷揮著手,現出十分不耐煩的神情,他大聲 叫:「我是需要你的幫助,既然你有那麼多怪異的經歷,就請你幫我們查清楚,那幾個 船民是怎麼死的?」 胡懷玉說完了之後,雙眼睜得極大,牢牢盯著原振俠看。 他面色灰白,益發襯出他佈滿了血絲的眼,像是深紅色一樣,神情十分駭人。若是 膽子小的人,猝然遇上了這樣神情的人,是很容易被嚇昏過去的! 原振俠心中暗嘆了一聲,他知道,在這種情形下,胡懷玉的精神緊張之極,絕不能 再去加重他的精神負擔。不然,他極可能一下子,就陷入精神錯亂的境地之中,到時再 來醫治,就麻煩得多了! 所以,他回答得十分乾脆。他伸手在胡懷玉的肩頭上一拍:「好,沒有問題,明天 一早,我就去弄清楚那六個漁民的死因!」 原振俠的言行,無疑是一劑最好的鎮靜劑。胡懷玉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緊張的神情 ,這時鬆弛了下來。他口唇發著抖,想說甚麼而沒有說出來。 原振俠又進一步安慰他:「放心,不論是甚麼邪惡的力量,都可以有對抗的辦法的 !」 胡懷玉閉上了眼睛一會,口中喃喃地,也不知道說些甚麼。原振俠趁機又道:「你 是不是覺得,自己留在醫院中會好一些?」 胡懷玉立即搖頭:「不必了……這件事,和發現活的菊石有關,我必須繼續我的研 究!」 原振俠不禁苦笑,心想,如果用文字的方式來表達的話,那就可以說:這是一個黑 白混淆的時代,所以才會有那麼多顛來倒去的事情發生! 發現了活的菊石──這是何等實在的科學課題!可是卻又和虛無飄渺的「深海惡鬼 」發生了關係。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叫人無法接受,只可將之歸於是胡懷玉一個人 的胡思亂想。 原振俠當時沒有再說甚麼,只是做了一個「悉聽尊便」的手勢。 胡懷玉望了望散滿了一地的酒瓶,那是被他撞倒了的。他居然有幾分歉意,結結巴 巴地道:「你喜歡喝酒?我祖上藏有極好的酒,替你送過來!」 原振俠苦笑:「我不是喜歡喝酒,只是既然喝不喝都那樣,為甚麼不喝?」 胡懷玉和陳克生望了他一會,顯然他們並不了解,原振俠這樣說的意思。原振俠作 了一句補充:「快樂的人,不會喜歡喝酒的!」 胡懷玉的身子仍然在搖晃著,由陳克生扶著他。原振俠趁機道:「胡先生的精神狀 況十分差,陳先生你最好……和他在一起!」 陳克生連連點頭:「我們怎麼聯絡?」 原振俠道:「明天我去了解那六個漁民的死因……我到你們的研究所來!」 胡懷玉一聽,大是振奮:「好極了!好極了!」 原振俠自己飽受精神沮喪之苦。但他看到自己的話,可以令另一個精神沮喪的人感 到振奮,他也十分高興,和胡懷玉用力握了握手。 胡、陳兩人告辭之後,他回到住所,用力搖了搖頭,覺得事情十分荒唐:活的菊石 ,早已絕種的生物,和海洋中的惡靈…… 當晚,原振俠又喝了不少酒,在大有醉意的情形下,他感到自己像在大海上漂蕩。 海面上浮起了濃霧,在濃霧之中,他又看到了愛神,而瑪仙如虛似幻地站在愛神之旁, 向他招手。 而當他向瑪仙撲過去的時候,一切卻又全不見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極度 無助的情形之下,只好又大口喝酒。 這種情形,正如他自己所形容的:心中快樂的人,不會喜歡喝酒的! 第二天一早,原振俠實在懶得起來,可是想起自己曾答應過胡懷玉,所以很不情願 地坐起身來。 事情十分簡單,到了那家醫院,醫院中有他的熟人,一問起來,一個處理這件事的 醫生瞪大了眼:「死因神祕?你在胡說甚麼,你臉色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胡懷玉和陳克生告訴過原振俠,那六個漁民死亡的日子,所以很容易查問。引致那 位負責處理的醫生有這樣反應的,是原振俠查問問題的方式。 由於有了先入之見,所以原振俠是這樣問的──他先說出了日子,然後才問:「有 六個漁民,死得十分神祕,請問真正的死因是甚麼?」 他不但得到負責醫生這樣的回答,而且,那醫生還伸手要摸他的額角,看他是不是 在發熱。 原振俠怔了一怔:「我很好,只是想知道,何以六個漁民會一起死亡的真正原因! 」 那醫生打量了原振俠一會,他對原振俠的傳奇生活,當然也有所聞。 他嘆了一聲:「原醫生,當一艘漁船和一艘貨櫃船在海面相撞,漁船被撞到粉碎, 船上的六個漁民被撈上來的時候,五男一女都已死亡,你說,死亡的原因是甚麼?」 原振俠不禁怔住了,說不出話來! 他從未想到一問就有了答案,而且,答案會是這樣子! 那還用問,自然是墜海之後溺斃的。而且,墜海的原因,也是因為撞船,是意外, 其間絕扯不上甚麼神祕怪異之處,更和大海惡靈沒有關係──如果硬要說有關係的話, 那麼,所有的海上意外,都可以說是由於大海的惡靈在作祟! 原振俠當時震愕的樣子,一定十分滑稽,所以那醫生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麼?是 不是另有原因?」 原振俠苦笑:「沒有甚麼,有點誤會……有人以為其中有曲折,當然神經過敏了! 」 那醫生繼續笑著:「對了,在事情發生之後,有一個人自稱是甚麼研究所所長,神 經兮兮地來查問過死因。我們如實相告,他說甚麼也不相信,胡言亂語一番,被員工趕 出去了!」 原振俠不禁苦笑,他自然知道那是胡懷玉,也知道他的「胡言亂語」是甚麼。他自 己就是受了「胡言亂語」的影響,而來查問的! 不過,原振俠還是十分小心,問了一句:「屍體都曾經過剖驗?」 那醫生呆了一呆:「死因都絕無可疑之處,再加上親屬的反對,為甚麼要剖驗?」 原振俠皺著眉:「屍體──」 那醫生有點不耐煩起來,用力揮了一下手:「經過合法的手續之後,火化了!」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氣,有一句話,想了想,並沒有說出來。那句話是:這樣子, 真正的死亡原因,就再也不為人知了! 他之所以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的原因是,因為這句話,在理論上雖然可以成立,但 是在事實上,駛進大海中,又是在撞船之後,波濤洶湧的情形之下,還會有甚麼別的死 亡原因? 那醫生十分不屑地冷笑一聲:「是不是還有別的問題,原醫生?」 原振俠禮貌地笑了一下:「謝謝你,沒有了!」 離開了醫院之後,駕著車,原振俠依約到胡懷玉的研究所去。一路之上,他所想的 是,胡懷玉所患的精神病,簡直嚴重之極。那是一種妄想症,會隨心所欲,編造種種可 怖的情形來嚇自己,終於會將自己嚇到神經失常為止。 他已決定,見了胡懷玉之後,無論如何要勸他,去見一見專科醫生! 研究所規模之大,很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每一個第一次來到的人,都會有這 樣的感覺。 他很快地就見到了胡懷玉。胡懷玉仍然由陳克生陪著,他的神情,急切而焦慮。原 振俠沉著臉,大有怒意,一見面就責斥:「你早知道那六個漁民怎麼死的!」 胡懷玉怔了一怔,面色鐵青:「是!可是那是表面的原因,真正的原因,醫院不肯 說!」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你認為在意外發生之後,還會有甚麼死因?」 胡懷玉的回答,雖然無理之極,但是卻也不易駁他。他大聲道:「不知道──我要 是知道了,何必還要你出馬去調查?」 原振俠望了他半晌,揮了揮手,和這種精神狀態的人是無法爭論下去的。他轉身準 備離去的時候,卻聽得陳克生叫了起來:「天!原醫生,你連一點好奇心都沒有!你甚 至不想看一看活的菊石!」 原振俠已走出了幾步,聽得陳克生這樣說,他才轉過身來:「我不是生物學家,在 我看來,古生物和現代生物全是一樣的。每人各有所學的專長,那和好奇心沒有關係! 」 陳克生的聲音變得低沉:「可是你無法解釋,幾千萬年前就應該絕種了的生物,為 何又會活生生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原振俠感到陳克生的話中,有著嚴重的挑戰意味,他反問道:「你能解釋嗎?」 陳克生卻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向胡懷玉作了一個「請」的手勢,顯然他有意請胡懷 玉代答這個問題。 原振俠心中一聲冷笑,向胡懷玉看去,一看之下,他卻不禁吃了一驚──被他認定 神經不正常、有著妄想狂傾向的胡懷玉,這時的神情,十分嚴肅,充分顯示了他作為一 個科學家的認真態度。這種態度,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力量,使人會傾聽他發表的言論。 成功的人物,都有這樣的本能! 所以,原振俠收起嘲弄的態度,也十分用心地望著胡懷玉。胡懷玉所說的,就是他 和陳克生共同的一種設想:「有人掌握了菊石的遺傳密碼,所以這人就可以製造出活的 菊石來!」 如果對普通人這樣說,必然還要費一番唇舌。而原振俠是醫生,對生物遺傳密碼有 相當程度的了解,而更重要是,他本身是個想像力十分豐富的人,所以一聽就明白! 他在呆了一呆之後,苦笑了一下:「這個人一定對軟體動物有特殊的愛好,不然, 他可以『製造』出任何生物來,為甚麼只製造了菊石?」 胡懷玉的聲音低沉之極:「他不單製造了菊石,我……我們有理由懷疑,他還製造 了……一個到六個……古代人……原始人,或許……是猿人!」 原振俠聽得駭然之極:「你在說甚麼?他製造出來的原始人在甚麼地方──等一等 !你想說,那死了的六個漁民是……你在胡說甚麼?」 由於胡懷玉所說的話,實在太令人驚駭,所以令得原振俠也不由自主,有點講話沒 有條理,他最後還是責斥了胡懷玉。 可是胡懷玉卻不理會他的責斥。可能是由於激動,他的臉色又變得蒼白,他道:「 那個人,或者說,他不是人,是在海中的惡靈妖魔,是由他在操縱著遺傳密碼,隨心所 欲地製造出生物。那艘船上的漁民,是一批犧牲者,是經過了遺傳密碼改變之後的怪物 !」 原振俠已經鎮定了下來:「漁民的屍體全被撈了上來,經過醫院的處理,為甚麼醫 院方面,一點沒有人體變異的記錄?」 陳克生爭著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醫院方面有所發現,可是事情太令人驚駭, 所以他們祕而不宣。情形就像美國的太空總署發現了外星人的屍體,只是祕密保管,不 對外宣布一樣!」 原振俠悶聲一哼:「擬於不倫!」 陳克生提高了聲音:「第二個可能,是醫院方面根本沒有發現──從海中撈起來的 是死人,一個死去的古代人,和一個死去的現代人,並沒有多大的差別。除非早已知道 ,刻意檢查,不然,不容易發覺!」 第二個可能,還可以接受。可是原振俠立時又問:「你們又是憑甚麼,認為在這六 個漁民的身上,發生了遺傳密碼的變化?」 陳克生和胡懷玉互望了一眼,欲語又止。 本來已準備離去的原振俠,這時又走了回來。因為胡、陳兩人的話,雖然無稽,可 是單是這樣的發現,也十分吸引人,何況他們說「有理由相信」! 陳克生道:「事情得從頭說起──發現了活菊石之後,我利用了吸沙船,想發現更 多,可是,一無所獲。那天晚上,我的報告,又令胡所長失望,胡所長忽然有了新的提 議……」 那天晚上,胡懷玉和陳克生沿著海邊散步。陳克生在連日監督吸沙工作的進行中, 曬得膚色黑得發亮。 胡懷玉皺著眉:「我們的行動,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一點也沒有成功的把握。」 陳克生也十分沮喪:「照菊石的群體生活習慣來看,應該早就有收穫了。是不是… …那漁民記錯了地點,以致我們白費心機了?」 胡懷玉皺著眉不出聲。陳克生又提議:「還是我們先公布了發現再說。」 胡懷玉自然知道陳克生這個提議的作用:只要一公布這個發現,必然轟動,世界各 地許多海洋生物研究船,就會集中到這個海域來。那麼,發現的機會就多得多了! 胡懷玉在考慮,是不是要接納陳克生的提議時,有幾個孩子叫鬧著走了過來。胡懷 玉認得出其中一個,他正是自他的手中得到了活菊石的。而指點捕捉地點的漁民,就是 他的三叔。 胡懷玉一看到了他,就同他招了招手。幾個孩子這時也看到了胡懷玉和陳克生,他 們一起停了下來,神情十分遲疑和害怕,有兩個,甚至掉頭就奔走了。 胡懷玉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指著那孩子問:「噯,你三叔好麼?我還想再見 見他!」 這麼一句普通的話,卻引起了那孩子十分強烈的反應。那孩子先是後退了幾步,保 持著距離,才憤然叫道:「我三叔一家全叫鬼迷了!都是你,硬要他們半夜落網,把海 中的惡鬼網上來了!」 胡懷玉和陳克生互望了一眼,想笑。可是看到孩子漲紅了臉,又害怕又惱怒的神情 ,倒也不像是在說假話,所以他們笑不出來。他們知道漁民多半十分迷信,只怕是有了 一點變故,就以為被鬼迷了! 陳克生開口:「是嗎?叫甚麼鬼迷住了?是男鬼還是女鬼?」 那孩子颼地吸了一口氣,神情仍然十分害怕,可是卻又提高了聲音:「長毛鬼!」 那孩子竟然能具體地說出是甚麼樣的鬼來,這就令人十分驚駭了。胡、陳兩人,一 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還是陳克生最先有反應:「我們最會捉鬼,你帶我們去 ,我們會把鬼捉掉。」 那孩子神情十分遲疑,過了好一會,才道:「我聽大人說,三叔他們被鬼迷,十分 可怕……沒有人敢接近他們。我要去問問大人,看他們是不是肯帶你們去!」 胡懷玉駭然:「三叔的一家,現在在甚麼地方?」 那孩子道:「不知道,說是怕他們被鬼迷了本性,晚上出來害人,所以把他們…… 隔開了。」 胡懷玉頓足:「快!快!去找你的大人,我一定要見他們。哼!被鬼迷,哪有那麼 多的鬼?」 幾個孩子飛一般奔了開去。他們在海邊等了大半小時,才看到一個老年漁民氣咻咻 走來,見了他們,絕不友善,開口就指責道:「你已經害得阿三一家這樣子了,還想見 他作甚麼?」 自從那次午夜下網之後,胡懷玉根本就沒有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這時遭到了這樣 的指責,他自然啼笑皆非,也沒有好氣地道:「我把他一家害成怎麼了?」 那老漁民瞪大了眼,盯著胡懷玉,額上青筋暴綻,樣子十分可怕。 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一定有十分不尋常的事,發生在阿三一家身上,可是老漁 民卻又說不上來。 陳克生道:「何不帶我們去看一看,就可以知道是甚麼事了!」 老漁民愣問了一句:「你會捉鬼?」 陳克生感到啼笑皆非,但是他至少知道,要去見那一家漁民,見了之後才能判斷, 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所以他道:「會不會捉鬼,要等看到了被鬼迷的人之後再說!」 那老漁民用十分懷疑,而且富有敵意的眼光打量陳克生,也用同樣的眼光打量胡懷 玉,看得兩人大是不耐煩。胡懷玉提高了聲音:「阿三的一家究竟怎麼樣了?」 老漁民的神情又驚又怒:「也曾見過幾次被鬼迷的,沒見過被迷成這樣子的!早就 告訴過你們,半夜不能下網,會把鬼網上來!」 胡懷玉大喝一聲:「你說了半天,有甚麼用,帶我們去看!」 那老漁民的脾氣也十分烈,一樣大聲叫:「帶你們去看,好,就去看。巴望你們看 了之後,也跟阿三一樣,被鬼迷,被長毛鬼迷!」 這已是他們兩人第二次聽到「長毛鬼」這個名稱了,這令得他們兩人心中都十分疑 惑。因為在一般的情形,被鬼迷,很不容易弄明白,究竟是被甚麼樣的鬼迷住的。普通 人的眼中,看不到鬼,除非是具有「鬼眼」靈通的人,才能看得出! 陳克生對於眼前這一切情景,根本不相信,他只覺得事情亂七八糟,一塌糊塗。可 是胡懷玉卻不同,他的想像力十分豐富,也相信有靈魂的存在,所以他很有興趣尋根究 柢。他問:「長毛鬼?誰見了?」 老漁民的回答,很出人意表:「人人都見得到!」 胡懷玉不怒反笑:「這鬼竟那麼厲害,白日現形?人人可見?」 老漁民一頓腳:「你不明白,唉,你不明白!好,帶你去看,帶你們去看!」 老漁民決定帶胡懷玉和陳克生,去看阿三的一家人,過程不必詳述。當然是先上了 船,那是一艘小型的機動木船,速度不是太高。所以,在航行過程之中,兩人可以在老 漁民的口裡,多了解到一點阿三一家,自那天晚上之後發生的變化。 那老漁民的講述,不是很有條理。可是胡懷玉和陳克生都有相當高的理解能力,所 以很快就可以把老漁民所說的,歸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來。 當老漁民說完了經過之後,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面面相覷。以胡懷玉的想像力之豐 富,一時之間,也想不出究竟是發生了甚麼事。似乎除了「被鬼迷」、「被長毛鬼迷」 之外,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變化開始在七、八天之後──當天晚上,胡懷玉給阿三的那張支票,對一個漁民家 庭來說,是一筆十分巨大的收入。所以第二天,阿三就曾大擺筵席,請相熟的漁民,吃 了十分豐富的一頓。 參加那一次聚餐的,幾乎全是年紀較輕的漁民──年老的漁民,對於阿三半夜下網 ,十分不以為然,都認為一定會有變故,所以不去參加。 後來果然有事情發生之後,老一代的漁民,都說古老的傳說,不可忽視,他們早有 先見之明! 接下來的幾天之中,阿三的一家,興高采烈,都上岸耍樂,暫時休息。 變化來得很突然,約莫一個星期之後,相熟的漁民都覺得很奇怪,阿三的一家,都 不太露面,露面的話,也是包著頭臉,男女都不例外。漁民都是日曬雨淋慣了的,何況 在大熱天,為甚麼要用布包頭?自然引起了疑問,而回答是:「不知道吃錯了甚麼,滿 頭滿臉出風疹,見不得風,所以才只好用布包了頭,以免惡化。」 在這期間,別人雖然疑心,可是也沒有怎樣,出風疹是普通的事情。阿三曾上過幾 次岸,每次都買些東西回來,也沒有人知道是甚麼。只有一個晚上,有人看到阿三的船 上,有人在磨剃刀,還不止一把,好幾把剃刀,磨了又磨。阿三的一家人,仍然不分日 夜,用布包著頭。 這樣的情形,自然引起的懷疑程度,越來越甚。終於,阿三的一個遠房長輩──就 是那個老漁民,被其他的人推舉出來,去問阿三。 那是在一天晚上的事,很令所有旁觀者意外的是,阿三的一家都在艙中不見人。阿 三還阻住了老漁民,不讓他上船去,只和他隔著船說話──這是十分不尋常的現象,漁 民守望相助,很少分彼此,許多船泊在一起的時候,誰都可以上誰的船。 而阿三竟然不顧傳統,不讓老漁民上船。老漁民還是長輩,自然十分生氣,所以當 時場面,就不是很愉快。 老漁民在向胡懷玉和陳克生,講起這一段經過時,開始還十分生氣,但隨即又原諒 :「唉,要是知道阿三一家全部叫鬼迷了,我當時也不會發那麼大的脾氣了!」 老漁民當時,大發脾氣,可是他也沒有忘記問阿三,究竟在搞甚麼鬼──本來,他 應該問阿三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以表示他的關心,可是在盛怒之下,就改變了語氣。 阿三的回答是:「甚麼事也沒有!」 當下不得要領,老漁民憤然,其餘的漁民也更加懷疑。一起研究了半天,肯定了阿 三的一家必有古怪,又加派了兩個人,決定說甚麼也要把阿三頭上包的布,拉下來看看 時,卻又遲了──阿三的漁船已經出海了! 這倒反而令所有人放心,因為船出海,自然證明阿三的一家,都沒有甚麼大不了的 事。可是在船不見了之後的第二天,很多漁船停泊的港灣中,又發生了一件怪事。有一 大包東西在水上漂浮,被撈起來一看,布包之中的,全是毛。那毫無疑問是頭髮,可是 又粗又硬,一時之間,竟不知是甚麼動物的毛髮,長髮約有二十公分。 這件事,在漁民之中,自然又有了不少傳說,可是也沒有引起甚麼特別的注意。又 過了幾天,有一艘漁船捕魚回來,說是在海上,見到了阿三的那艘漁船,向他們打信號 ,卻沒有回音。想駛近去看,駛到近處,聽到阿三的漁船上,發出十分駭人的吼叫聲。 那吼叫聲一陣接一陣,時間又是在晚上,所以漁船不敢再接近。聽了半晌,那種吼 叫聲,駭人之極,也辨不清是人是獸。漁船上的人心知有古怪,所以急急回來報告。 這個發現,十分轟動,阿三的一家人,確然出了非常的變故,再無疑問。於是漁民 組織了一個船隊,由那老漁民帶頭,還備了桃木劍、黑狗血、烏雞血──當時,漁民自 然而然想到的,就是被鬼迷,所以才帶了那些傳說之中,可以驅除鬼祟的物品。 船隊一共有四艘船,出發之後,第二天下午,就找到了阿三的船。它在海中似乎並 無目地在漂蕩,而且十分靜,聽不到有甚麼聲響。 四艘船接近之後,就開始喊叫。開始,並沒有回音,直到四艘船靠了上去,才聽得 阿三在艙中叫:「別上來,求求你們,別上來!」 阿三的叫聲,可怕之極,若不是紅天白日,說不定就沒有人敢上船。 白天,總使人的膽氣較壯,老漁民帶頭,四個人先上了阿三的船。只見阿三雙臂揮 舞,頭上胡亂包著布,從艙中衝了出來,仍然在叫:「別上來!叫你們別上來就別上來 ,快走!快走!」 他叫嚷著,可是兩個人已來到了他的身後,攔腰把他抱住。老漁民一伸手,就把他 頭上包著的布,扯了下來。 剎那之間,所有人都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一下子都呆住了,反倒變得極靜,只有海 風和海浪拍打在船身上的聲音。 阿三的樣子,十分駭人。陽光下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頭臉上全是毛──人的頭上有 毛,那是必然的事,部分的臉上有毛,也不足為怪,可是滿頭滿臉都是毛,這情境就十 分駭人了! 毛相當硬,看起來也就特別有硬的感覺。阿三是阿三,一點沒有錯,大家都認得他 ,可是他怎麼滿臉都長出毛來了呢?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中,反倒是阿三先開口。他的聲音乾澀難聽之至:「我們一家 全都撞邪了……臉上全長毛,不分男女……剃了又長,剃了又長……看我,昨晚才剃的 !」 一個漁民叫起來:「你一家被鬼迷了!」 又一個叫:「一定是長毛鬼!」 老漁民自然也表示同意,於是叫了阿三的一家出來,又淋狗血、又灑雞血,再用桃 木劍在他們一家的身上敲打著,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白天還好,一到了晚上,情形更加駭人。阿三的一家,會發出可怕之極的吼叫聲, 亂蹦亂跳,抓著生魚就咬吞,也不怕骨頭。 在海上兩天,沒有替他們剃毛,毛就長出好幾寸來。 老漁民等人,商議之後,就只好先把阿三的一家,安置在一個小荒島上。 一到了小荒島上,阿三的一家,表現更加奇特。滿山亂走,速度極快,老大的石頭 ,一躍而過,而且還不斷發出吼叫聲來。 這種情形,看得所有漁民心驚肉跳,目瞪口呆,完全想不出甚麼辦法來。 本來,白日,阿三的一家都很清醒。可是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只有每天早上, 有那麼三、四小時的清醒。一到那時,他們就爭著去剃頭臉上的毛,剛剃乾淨之後,看 來倒沒有甚麼異樣,只是神情有些癡呆。 當然,在清醒的時候,老漁民和其他人,都追問究竟是發生了甚麼事。可是阿三和 他的家人,都說不出甚麼原因來。都說忽然之間,就會變得不吼叫就不舒服,自然而然 要跳動奔跑,而且連身上穿著衣服,也會變得難過之極,要把它扯掉! 當胡懷玉和陳克生,聽那老漁民斷斷續續說到這時,就互望了一眼,兩人全是一樣 的心思,齊齊失聲道:「他們看來……變成了原始人!」 老漁民不知道甚麼叫「原始人」,還狠狠瞪了他們兩人一眼。 所有人,包括阿三的一家在內,自然而然,想起了午夜下網的那件事來,也自然而 然,歸咎於它。 事情在漁民中傳了開來,人人都十分驚恐。因為根據古老的傳說,若是大海之中撈 起了甚麼邪魔惡靈,索命的鬼魂等等,一旦作起祟來,被害的人,會成為惡靈的幫兇。 像阿三一家那樣子,如果到了他們完全迷糊的時候,就會四出害人──這種傳說,倒並 沒有甚麼民族的界限。盛行在歐洲的「吸血殭屍」的傳說,就說一旦被吸血殭屍吸了血 ,不多久,被吸了血的人,也就變成了吸血殭屍。 於是,就有人提議以傳統方式來處理阿三的一家人,這對於阿三的一家人來說,是 十分危險的事。因為他們一家人,已被認為是惡靈的化身,要處理起來,辦法自然不會 和平溫柔。因此漁民間曾經發生過爭吵,那老漁民竭力反對。 可是主張處理的人佔大多數。之所以又拖了幾天,沒有處理,是因為究竟應該如何 處理法,眾說紛紜,而又由於關係重大,所以沒有人敢作最後的決定。 傳說畢竟是傳說,傳說變成事實的機會,不是太多。像阿三一家那樣,全家被鬼迷 的情形,只怕從來也沒有出現過。而且,「長毛鬼」來勢洶洶,砍斷了好多柄桃木劍, 淋了不少黑狗血,燒了不少符,一點也起不了治鬼的作用。應該用甚麼方法才能收效呢 ?要不然,治鬼不成,反被鬼噬,豈不是事情越來越糟? 有的主張把他們一家網在漁網中,沉下海去,有的主張把他們活活燒死,有的主張 把桃木樁,打進他們的腦門去釘死。 討論來討論去,還沒有結果的時候,胡懷玉和陳克生卻又在海邊出現,問起那一家 的情形來。難怪老漁民見了他們的時候,激動無比,說阿三的一家,全是被他們所害的 了! 等到把老漁民所說的一切,湊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之後,陳克生和胡懷玉兩人的心 中,都充滿了疑問: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他們是生物學家,首先想到了生物的「返祖現象」。這種現象,曾有許多事實證明 過。中國遼寧省有一個著名的毛孩,就是這種現象的典型,全身是黑色濃密的長毛。 但是那情形,都是一出生就發生的,並沒有忽然變異的例子。而且,那個毛孩的智 力和其他的一切,也全都正常。 當然,阿三一家人的情形,能不能算是返祖現象,他們都沒有答案,都一心想看到 了遭遇怪異的那一家人再說。 船行相當慢,至少在五小時之後,才到了一個荒島之上。那艘船泊在荒島的一個灘 上,阿三的一家,不在船上。在島上的一個崖洞中,船一靠岸的時候,就有三個漁民奔 了過來。老漁民忙問:「情形怎麼樣?」 那三個漁民神情駭然,齊聲道:「快讓我們回去吧!一夜聽他們鬼叫,滿山亂奔… …比瘋狗還可怕,說不定甚麼時候,給他們撲上來咬一口!」 老漁民嘆了一聲。 這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正說著,就聽到一陣吼叫聲,傳了過來。那種吼叫聲, 才一入耳,確然十分可怖,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也為之陡然震動。可是不多幾下,他 們就聽出,吼叫聲並不是一味吼叫,而是長短有序,像是互相呼喚,像是一種最簡單原 始的語言。 接著,就看到兩個人,十分迅速地向海邊奔過來,一邊叫著。奔走的姿勢,十分奇 特,身子傴僂著,雙手垂向下。照說這種姿勢是奔不快的,可是這兩人一下子就到了近 前。 那三個漁民嚇得老遠避了開去,老漁民勉強不動,也是臉色煞白。胡懷玉和陳克生 兩人,在看清了那兩人的臉時,也不禁頭皮爆炸──那兩個人根本分不出是老是少、是 男是女,因為他們滿頭滿臉,都是濃密的黑毛。黑毛並不長,可能是他們在早上的時候 ,曾經剃過,那樣子看來,著實駭人。 那兩人到了近前,仍用這種雙手下垂的姿勢站著。雙眼之中,目光炯炯,望定了老 漁民、胡懷玉和陳克生,忽然又怪吼了兩聲,轉身飛奔了開去。 陳克生和胡懷玉雖然駭異,可是他們仍然齊聲叫了出來:「原始人!」 雖然胡懷玉和陳克生,都未曾真正見過原始人,可是他們是生物學家,對原始人的 認識,自然在一般人之上。 科學家根據化石,把原始人的形態勾勒出來,有畫像有塑像,也有電影。這就形成 了一種印象,使他們在這時,一看到這種情形,就想到了原始人。 老漁民第二次聽他們叫「原始人」,還是不懂,又盯著他們看。陳克生吸了一口氣 :「他們的樣子雖然可怕,可是並不傷害人?」 老漁民怔了一怔,卻有些答非所問:「或許每天早上,他們還有一些時間清醒,沒 有整個被鬼迷住,所以暫時不害人!」 胡懷玉一面喘著氣,一面道:「他們住的岩洞在哪裡?帶我們去看看。」 老漁民的神情也有點害怕,但是他還是點了點頭,和兩人一起走向前。不多久,就 看到了一個山洞,在山洞口,兩人又看到了一個十分怪異的現象──一個滿臉是毛的人 ,正雙手搓著一根石條,在一根枯枝上,不斷地鑽著! 胡懷玉和陳克生互望著,張大了口,都沒有發出聲音來。可是兩個人都知道,彼此 要說出來的是甚麼話。 「鑽木取火」! 那是原始人的行為之一! 胡懷玉在這時候,一把抓住了老漁民──他不知道他犯了一個錯誤,他對老漁民道 :「他們不是被鬼迷,只是不知道為了甚麼,變成了原始人!」 老漁民第三次聽到了,他不知是甚麼的一個名詞,不禁又是吃驚,又是惱怒:「甚 麼是原始人?」 要向一個認識不超過一百個字的老漁民,解釋甚麼是「原始人」,那自然是一件相 當困難的事。胡懷玉一揮手:「原始人就是原始人!」 老漁民沉下臉來:「你們要見阿三一家人,現在見到了,有甚麼辦法?」 胡懷玉立即道:「載他們回去,我會聯絡醫院,送他們進醫院!」 老漁民更是憤怒:「被鬼迷的人,進醫院有甚麼用?」 胡懷玉又和老漁民爭了一會,老漁民更怒:「絕對不能讓他們上我的船,你要送他 們進醫院,自己去想辦法!」 胡懷玉再才高八斗,財雄勢大,可是遇到了一個固執的老漁民,也一點辦法都沒有 。而且他所犯的錯誤是,根本沒有向老漁民解釋清楚甚麼是原始人,所以爭執了將近一 小時,也沒有結果,而天色已全黑了! 在這將近一小時之中,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又看到了阿三一家人,不少原始人的 行為。鑽木真的取到了火,生起了一堆篝火,用樹枝叉著魚來烤,烤到了半生不熟,就 捧著大嚼,像是回到了好幾萬年之前! 陳克生最後提議:「胡所長,我們先回去,再找一艘船來,載他們走!」 胡懷玉一頓足:「好,我有的是船!」 胡懷玉倒不是誇口,他的海洋生物研究所的確有好些船。天色早已全黑了,所有人 ,包括那三個漁民在內,都上了老漁民的船──他們本來是派來,看著阿三一家人的, 可是經過了一夜,再也不願意了。 胡、陳兩人,在這時犯了第二個錯誤──他們兩人之中,若是有一個留下來,後來 發生的事情,就可能完全不一樣了。 船在回航的時候,老漁民把船駛得很慢。他的理由是:這一帶海域,常有大輪船出 沒,海流又急,要是撞上了,可不是玩的! 所以,胡懷玉和陳克生,用研究所的船隻,再來到那荒島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 早上了。他們在船一靠岸之後,立時上了岸,直奔昨日曾見到阿三一家的那個山洞之前 。 可是他們並沒有見到阿三一家人。這時,他們仍然未曾想到發生了甚麼事,所以還 在那個荒島上找了很久。一直到了中午時分,兩人登上了那荒島的最高處,可以看到整 個小島的情形,他們才發現,島旁只有他們那艘船,漁民阿三的船已經不見了! 阿三的一家人,駕船離開了這個小荒島! 直到這時候,兩人才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他們一心認定了阿三的一家人,都由於 某種特殊的原因而成了原始人。他們認為原始人不會駕船,也就會一直留在小荒島之上 ,但他們忽略了老漁民所說的一個情況:他們在每天早上,還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清醒 」! 所謂「清醒」,那是他們在意識上,知道自己是現代人,知道有變化在他們的身上 發生。他們懂得用剃刀剃去臉上的長毛,自然也懂得駕船離開荒島! 以前,有幾個漁民在島上「看管」他們,他們沒有機會離去。昨晚只有他們一家人 在,他們在早上「清醒」的時候,要離開荒島,自然再容易不過了! 他們一想到這一點,不禁跌足,飛奔到了海面,上了船。可是大海茫茫,他們連阿 三的一家,是由哪一個方向走的都不知道,如何去追尋? 他們都想到,如果一到,發現阿三的一家不在,立刻就去追,只怕還有希望。因為 他們的船,速度比機動漁船快得多。可是時間已經耽擱了那麼久,能找到阿三一家的機 會,自然極微! 他們還是盡力,繞著這個荒島,在海面上兜著圈子,希望有所發現。可是一直到傍 晚,都沒有發現,在他們準備回去的時候,又看到老漁民的船,向荒島駛了過來。 兩人忙駕著船迎了上去,見了面,一說情形,老漁民也呆了半晌,喃喃說了一句: 「他們這種情形,怎麼還能駕船?非在海上出事不可!」 當時老漁民說會「出事」,自然也不知道出甚麼樣的事。第二天,才知道阿三的漁 船,在海面上,和一艘貨櫃船相撞,當場沉沒。貨櫃船努力救人,可是救起來之後,五 男一女都已溺斃了。 阿三的漁船,和貨櫃船在海面上相撞,這正是原振俠自醫院方面了解到的。在這以 前發生的事,原振俠直到聽陳克生和胡懷玉說了才知道。 他聽完了兩人的敘述之後,呆了好一會說不出話來。阿三的一家人,照兩人的敘述 來看,確然像是變成了原始人──而且,不單是行為上的變化,連身體(生理)上也起 了變化,他們的身上,長出了許多濃密的體毛來。根據至今為止,仍然被普遍承認的進 化論來說,原始人更接近猿猴,自然有十分濃密的體毛! 原振俠在這樣想的時候,把達爾文的進化論,稱之為「至今為止仍被普遍承認」, 自然是有原因的。因為對於人類的起源,還有許多不同的說法,和進化論是截然相反的 。例如有的認為地球人是從另一個星球,大規模遷徙來的。也有的認為是某一個外星的 高級生物來到地球,和猿類交配形成的突變,再演進而來的……各種說法都有,不單是 進化論的唯我獨尊。 當然,各種說法,都沒有極其確鑿的證據,連進化論也沒有──由猿到原始人的進 化過程之中,有好幾百萬年的過程,完全沒有任何化石研究的支持。這種情形,恰巧支 持了「突變」學說。 原振俠望著陳克生和胡懷玉,他們曾親眼見過漁民阿三一家人的變異,所以才堅決 相信,是來自大海中的某種力量,導致這種變異的發生。 可是,那是一種甚麼樣子的力量呢?真是如同他們的假設那樣,有人掌握了古生物 的生物遺傳密碼? 原振俠在呆了一會之後,才道:「醫院方面,為甚麼不曾留意到,他們身體上的變 化呢?」 陳克生和胡懷玉都攤了攤手,胡懷玉的喉結上下移動:「原醫生,或許……就請你 深入調查一下!」 原振俠向他望去,只見胡懷玉的臉色蒼白。原振俠可能望著他的時間,比較久了一 些,胡懷玉因此神經質地跳了起來,雙手在自己的臉上亂摸,一面十分害怕地叫:「你 這樣看我幹甚麼?是不是我的臉上,也有……長毛生出來!」 原振俠本來想說「現在沒有,可能很快就會有」。可是他一想,以胡懷玉如今的精 神狀況,這個玩笑還是別開的好,所以他就沒有出聲。 陳克生過去,把胡懷玉在臉上亂摸的手,拉了下來。雖然他自己的神情,也十分駭 然,但是比起胡懷玉來,卻要好得多了。 原振俠的思緒也十分紊亂,他在想:如果胡懷玉的設想是事實,那麼,用甚麼方法 ,可以一下子,讓另一種遺傳密碼,侵入阿三一家的身體之中? 他是一個醫生,自然知道,在實驗室之中,在極精密的儀器幫助之下,把遺傳基因 分析出來的過程,也是一項十分困難的過程!如果說有甚麼人可以隨心所欲,把不同的 遺傳基因注入生物的身體,而令這個生物發生徹底的改變,這不但匪夷所思,更駭人聽 聞之至! 在各種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之際,原振俠又聽到了胡懷玉濃重的喘息聲,他在啞 著聲音叫:「原醫生,要是我……我和陳克生,也不幸成了……原始人,你……一定要 救我們!」 原振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雖然眼前的事荒誕無比,但卻又不是沒有可能。只 要掌握了遺傳基因的奧祕,豈止可以把現代人變成原始人,也可以把人變成任何東西。 孫悟空只有七十二變,遺傳基因的變化,可以有幾百萬種!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紊亂,他忽然又想起,在中國的一些傳說之中,常有一些傳說, 說是人在死了之後,靈魂在轉世的過程中,會有「誤投異類」的情況。例如西遊記中的 天蓬元帥,就誤投豬身,成了著名的豬八戒。他又想起,有一部想像力十分豐富的小說 之中,有一個情節:一個女人變成了蜘蛛,長期附在她丈夫的身上生活──這一切,是 不是和遺傳基因的變化有關呢? 從理論上來說,豬的遺傳密碼替代了人的,人就變成了豬。蜘蛛的遺傳密碼,如果 替代了人的,人也就自然成為蜘蛛了! 想到這裡,原振俠雖然竭力克制著,可是仍然不免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 他的這種情形,看在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的眼中,更是吃驚。兩人各自發出了一下 呻吟聲來,用十分無助的懇求目光,望向原振俠。 原振俠苦笑:「先別自己嚇自己,等我進一步去了解一下撞船的情形……如果阿三 一家,全身是毛,醫院方面沒有理由不注意的!」 兩人都道:「我們親眼看到的,不單是我們,許多漁民都見過!」 原振俠揮了揮手:「我先去調查,嗯,你們隨時和我保持聯絡!」 他本來想說:要是在你們身上有了異樣的變化,就隨時和我聯絡,可是臨時改了口 。 胡懷玉和陳克生點頭答應,原振俠在告辭離去之後,仍然有腳部虛浮之感。 他花了兩天的時間,去作他的調查。在那家醫院之中,他又再次成為嘲笑的對象。 還是那位醫生,把阿三一家屍體的全部檔案照片,放在原振俠的面前,望著原振俠笑: 「原大探險家,你究竟想在這些死人身上,找出甚麼宇宙奧祕來?」原振俠自然懶得分 辯。 他只是看著那些照片──在水中浸得發脹了的屍體,可能是世界上最醜惡的形象之 一,可是原振俠還是看得十分仔細。 從照片上來看,實在看不出任何異像來,那是普通現代人的屍體。具有醫生專業資 格的原振俠,一下子就可以看得出來,所有的人,並沒有體毛特別增厚增多的現象。 原振俠終於嘆了一口氣,把照片還給了對方。他知道,其間一定還有一個他所不明 白的變化在。 至於在船公司方面詢問的結果,卻有出人意表的收穫。他見到了那貨櫃船的年輕大 副,大副在提及那件意外之際,神情怪異。他說:「荒謬,整件事,簡直荒謬之極!事 情發生在早上七時二十二分,海面上沒有霧,能見度幾乎無阻,風平浪靜。那艘漁船, 卻以最高的速度,向我們的貨櫃船撞了過來!」 大副在說到這裡時,停了一下,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向原振俠。 原振俠小心地問:「這種情形,是不是可以說……駕駛漁船的人,精神狀態不是很 正常?」 大副叫了起來:「甚麼不正常,簡直是瘋了!那是百分之一百的自殺行徑──破木 船撞貨櫃船,還會有甚麼第二個結果?」 原振俠沉聲問:「在漁船撞過來的時候,可有人看到漁船上的人?」 大副回答:「沒有,所以事發之後,有人以為那是傳說中的『鬼船』。可是在漁船 迅速沉沒時,又聽到有人的呼叫聲……呼叫聲十分驚人,所以我們才救人,結果,救起 了五男一女。」 原振俠疾聲問:「被救起的人,有甚麼異樣?嗯,救人的過程有多久?」 大副皺著眉:「肯定了漁船上有人,我們自然有責任救人。可是我們對於在海面上 救人,不是十分在行,所以第一個遇難者,是在三小時之後才救上來的。」 原振俠揚起了頭,想了一想。他想到的是,一般來說,漁民的水性都十分好,若是 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支持三五個小時,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當然,如果在撞船發生之 後,已經受了重傷,或者昏迷中墜海,那自然再無倖免了。 那大副繼續道:「約莫在七、八個小時之內,六具屍體都被發現了。」 原振俠再問了一句:「全部浮在海上?」 大副用十分怪異的目光,瞪了原振俠一眼:「當然是,我們又沒有潛水設備。如果 沉入了海中,屍體也就不能發現了!」 原振俠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不語,大副問:「怎麼?有甚麼不對?」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是不是可以找到一個,當時看到過屍體的船員?我有一個問 題要問他。」 大副「嘿」地一聲:「問我好了,救人的行動,從頭到尾由我指揮──不過你必須 知道,我們完全沒有過失,而且在事發之後,也完全按照國際航海協定辦事!」 原振俠揮了揮手,對大副的聲明,並沒有理會,他只是問:「你看那六具屍體,是 不是有甚麼異樣之處?」 他在這樣問的時候,不免有些緊張。大副卻莫名其妙:「甚麼意思?異樣?甚麼意 思。」 原振俠道:「譬如說,嗯……頭臉有很多毛……黑色的長毛之類。」 大副「哈哈」大笑:「你在說甚麼,這六個人臉上長著毛?你以為這六個是甚麼人 ,是科學怪人?當然──」 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非但覺得不再好笑,而且現出了驚訝莫名的神情,顯 然是他想起了,有甚麼極其特別的地方! 原振俠也為之一凜,忙道:「怎麼了?」 大副搔了搔頭:「和你說的恰巧相反,撈起來的六個人,都是光頭。所以我們起初 以為六個全是男人,後來才發覺,其中有一個是女性。」 原振俠心念電轉,他知道,那唯一的女性,就是漁民阿三的妻子(胡懷玉曾說在午 夜時分,下那一網的時候,她不斷在上香)。可是,為甚麼她也會是光頭的呢? 原振俠立即又想到,阿三的一家,在開始古怪地滿臉長出黑毛來的時候,都曾用剃 刀去剃毛。可是黑毛生長的速度卻十分快,剃了又長、剃了又長,會不會到後來,他們 在剃毛的時候,索性連頭髮也一併剃了呢? 這一點,大有可能。 他們在甚麼時間剃頭呢?當然是在每天早上,他們還「清醒」的時候。在清醒的時 候,他們在意識上是現代人,會剃毛,會駕船。一過了那短暫的清醒時間,他們就從內 到外,都是原始人! 原振俠的思緒之中,漸漸地編織出了事情的經過來──在早上,阿三一家清醒的時 候,他們上了船,不知道他們上船的目的,最可能的是他們想遠遠避開去,躲開所有的 熟人。任何人在身體發生了那麼古怪的變化之後,都會有這種念頭的,這是很自然的反 應。 他們駕船出海,離開了荒島。一定也是在這個過程之中,他們把頭臉上的毛,全都 剃個精光。 然後,他們「清醒」的時間結束了,他們又變成了原始人──只懂得鑽木取火的原 始人,如何能駕駛機動漁船呢? 所以,漁船撞上了貨櫃船! 原振俠知道自己的推理,不會離事實太遠。他苦笑著搖了搖頭,阿三一家的遭遇, 實在是一個難以形容的悲劇! 人死了,變異的情形停止,不再有毛長出來,所以大副不覺得有甚麼特別。醫院方 面,自然做夢也想不到,其中有這樣的變故──雖然男女都是光頭,相當少見,但也和 怪異扯不到關係! (後來,原振俠又去問那個負責的醫生,那醫生的回答是:是的,全是光頭,那極 可能是因為他們長頭蝨的緣故,所以才剃了頭髮的。) 那位大副先生的想像力比較豐富,他看到原振俠神色凝重,就問:「這六個人不是 普通漁民?是……和甚麼邪教有關?」 原振俠苦笑:「你想到哪裡去了,當然不是!」 他的調查工作,可以說一點收穫也沒有,只不過證明了,阿三一家確然曾奇怪地長 出許多黑毛來。六具屍體都火化了,自然無法再去檢驗甚麼。 當晚,原振俠準備把自己的調查所得,告訴胡懷玉和陳克生,可是連打了幾次電話 ,研究所的人都說,他們在所長的研究室之中,不接聽電話。原振俠只是留了話,也沒 有再繼續去找他們。 第二天,一早,原振俠由於昨晚臨睡時又多喝了酒(他現在完全明白,何以公主在 雪崩中失蹤之後,年輕人會變成酒鬼的原因了),正在昏沉沉地睡覺。忽然住所的大門 ,「砰砰」聲大作,有人在迅速地擂門。 現代的建築物,每一個居住單位都有電門鈴的設備,像這樣敲鼓一樣的擂門聲,聽 起來就十分陌生。所以原振俠雖然驚醒了,可是迷迷糊糊之間,難以分辨得出那是甚麼 聲音來。 擂門聲在繼續,而且越來越急驟,簡直像是想把整扇門,都拆了下來一樣。 原振俠不禁大是憤怒,手按著頭,一躍而起,怒道:「甚麼人?」 門外傳來一個十分洪亮的聲音:「原醫生,仲大雅!」 原振俠呆了一呆,跌跌撞撞,來到了門口,打開了門。仲大雅的身形壯大,堵在門 口,大有把整個門都塞滿了的感覺。 原振俠本來想要責備幾句,為甚麼有鈴不按,而要用力敲門。可是,他一眼看到, 仲大雅的面色灰敗(本來他面色十分紅潤),雙眼失神,顯然是有甚麼重大的事發生在 他的身上。 仲大雅不等原振俠開口,就大踏步走了進來,雙手把手中的一隻木箱子,向原振俠 舉了一舉,十分惱怒地道:「你看!」 一看到那隻木箱子,原振俠就皺了皺眉。因為說它是「木箱子」,自然可以,可是 更確切地說,這種形狀的木箱子,有一個專門名詞:棺材。 仲大雅手中的那個「棺材」,只有五十公分長短,如果說是用來殮裝嬰兒之用,自 然可以。那小棺材上還有許多泥跡,像是才從地下掘出來的。 原振俠望向仲大雅,仲大雅吸了一口氣:「工地裡掘出來的,在原來建築的大廳之 下,埋在五尺深的地下!」 他神色更難看,站在那裡,大口大口喘著氣:「這就是祟物!一定是!」 原振俠也覺得,這樣的一具小棺材,埋在大廳的地下,一定大有古怪。他問:「裡 面是甚麼?」 仲大雅伸手在頭上拍打了一下:「我一拿到手就想到了你,竟然沒弄開來……你不 介意就在你這裡,打開它來看一看吧?」 原振俠是百無禁忌的人物,自然不會介意。他和仲大雅一起進了廚房,找到了一些 工具。他仔細打量著那具小棺材,找了一枝鐵扦,向仲大雅望了一眼──用這樣的鐵扦 來撬,會損害棺材。 仲大雅憤然:「有斧頭,我就將它劈了開來!」 那是表示他不在乎棺材的損壞,只想看清楚小棺材之中是甚麼祟物!棺蓋和棺身, 嚴絲合縫,十分緊密,鐵扦根本插不進。原振俠又用鑿子,先鑿出了一個隙縫,才把鐵 扦插了進去。先是他一個人,用盡了氣力,也撬不動,仲大雅來幫忙,兩人合力,才發 出了剌耳之極,聽了令人牙齒發酸的「軋軋」聲,把棺蓋吃力地撬了開來。釘著棺材的 釘子竟超過十五公分長,十分粗大,共有十八根之多。 在撬起棺蓋來的時候,原振俠和仲大雅兩人不時互望,都有詭異莫名的感覺。 等到棺蓋撬開,原振俠先小心翼翼,把棺蓋翻過來放好,因為那十八枚粗大的鐵釘 ,仍然十分銳利。當然,兩人的視線,第一時間,便向棺材中望去,一看下去,他們都 呆了一呆! 他們雖然未曾討論,可是都曾設想過,棺材之中的祟物是甚麼。可能是一些法器, 或者是乾了的動物屍體,甚至,棺材中就是一具童屍,也不足為奇。可是卻全然出乎他 們的意料之外,棺材之中是一疊長方形的紙,或者說是一本書,其實,最正確的說法, 是一本帖。 對於「帖」,現代人都不是很熟悉了。帖是一長條紙,摺疊起來,既可以一頁一頁 翻閱,又可以把它拉成一長條的一種紙張裝訂方式。這時,在棺材中的,就是一本帖, 約有五公分厚,十來層紙,帖面上,用硃砂寫了一個十分驚人的「償」字,硃砂歷久而 色不變,看來仍然鮮紅,也就格外觸目。 原振俠和仲大雅同時伸出手去,原振俠看到仲大雅也伸手,就縮回了手來。 仲大雅將那本帖取了出來,他行事十分鎮定,並不立即打開,先把帖放到了桌子上 。 原振俠看到取出了那本帖之後,棺材中再無別物,也來到了桌子邊。仲大雅這才揭 開帖的第一頁來。 帖一揭開來,可以看到一左一右兩頁,兩人的視線盯在那兩頁上,心中詭異之感更 甚。一左一右,竟然各以白描的筆法,畫了一個無常鬼!白無常在右,黑無常在左,無 常鬼詭異的面貌,在簡單的線條之下,十分生動。 這又是一個意外。仲大雅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手指有點發抖,指著無常鬼的畫,不 知說甚麼才好。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他不說甚麼,只是又伸手,揭過了這一頁去。又顯 示出來的兩頁,卻全是十分工整的毛筆字,字相當大,每一個字都有拇指頭大小,兩頁 加起來,至少有三百字。 仲大雅和原振俠屏住了氣息,去讀那些文字。文字是文言文的,仲大雅當然沒有問 題,他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原振俠也點了點頭,表示完全可以讀得懂。他們很快地讀完 了這兩頁,又揭了過去,再去讀下面的,就這麼一直讀下去。 帖總共有十頁,到最後一頁,他們又看到了一個具名。在這個具名之上有一句話是 :「以上所述皆屬事實」,具名是姚正年。 這姚正年三個字,看來呈一種異常曖昧的赭紅色。原振俠是醫生,一看就可以看出 ,那是用血來簽署的。 這時,他們都已看過了那十頁文字中所寫的內容,自然也知道何以這個姚正年,要 用鮮血來簽署自己姓名的理由。原振俠在看那些文字的時候,雙手撐在桌上,垂著頭, 這時看完了,他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仲大雅也一樣,剎那之間,屋子中靜到了極點。過了一會,才聽到了「答」、「答 」兩聲響,有兩顆大汗珠,落到了桌子上。 原振俠這才陡然震動了一下,抬頭向仲大雅望去。只見仲大雅面色灰敗,滿面是汗 珠,也垂著頭,所以汗水流到了他的鼻尖,就凝成了一大滴,向下滴來。 原振俠自然知道,文字記載的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十分大。事實上,別說這件事對 仲大雅有直接的關係,就算是原振俠,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看了之後,也為之震驚不 已,好一會不能動。自然,後來原振俠知道,記載著的這件事,和他也不是完全沒有關 係的! 原振俠叫了仲大雅幾聲,仲大雅一點反應也沒有。他便扶著仲大雅在沙發上坐下, 又給了他一杯酒。本來十分強健的這位不閑老人,這時,看來卻虛弱無比。 在仲大雅喝酒的時候,原振俠指了指那本帖,安慰仲大雅:「照這上面所記載的, 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仲大雅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突然緊緊握住了原振俠的手,顫聲哀求:「幫助我, 原醫生,幫助我!」 原振俠義不容辭,一口答應:「當然!當然!」 要明白仲大雅何以如喪考妣,要明白他要原振俠幫助的是甚麼,自然先要明白那本 帖上的十頁文字,記載的是一件甚麼事。 這件事,可以有一個標題:「一對好朋友,在遇到了黑白無常後的遭遇」──原題 是「黑白無常相遇記」。一開始的一句話是:「余與仲文量,總角之交,允稱莫逆。」 在這裡的第一人稱的「余」,自然是最後署名的姚正年。也就是說,姚正年和仲文 量兩個人,自小相識,長大了之後,又是好朋友。 仲文量,自然是仲大雅的祖先。接著,就敘述了他們兩人,如何奇特地竟然見到了 黑白無常的經過,和以後事情的發展。怪誕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真正匪夷所思之極。 下面把整個故事化成現代語文──後來仲大雅和原振俠又曾討論過,他們兩人的意 見,會在敘述當年怪事時,在適當的時候一併納入。 仲文量和姚正年是一對好朋友,都中了秀才,準備進一步在科舉上求取功名,所以 一起寄居在一座廟宇中。那座廟宇建築相當大,可是僧人並不多,香火也不盛,所以十 分清幽。古代的士子,很流行寄居在廟宇中攻讀,著名的故事《西廂記》中的主角張君 瑞,就是由於寄居在普濟寺之中,才有機會看到了崔鶯鶯的。 記載在後文說得相當明白。仲大雅應該是仲文量的第六代孫,推溯起來,仲文量大 約是兩百多年前的人。那是清朝中期,太平天國之亂還沒有發生,從記載中的景物來看 ,應該是在中國的長江以南。記載中僅有一個河名:「琴川」,所以那應該是江蘇省的 常熟。常熟附近有七條河,如古琴之弦,所以名為琴川。 一對好朋友在廟中攻讀,吟詩作對,倒也其樂融融。如果不是有黑白無常的出現, 那麼他們可能都有功名、做官,可是黑白無常的出現,卻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黑白無常的出現,情形十分怪異。那是在一個晚上,他們兩人正在一個院子中,仰 觀星象──可能是夏天,才有這種生活情趣。 忽然,院子的一角,出現豁然巨響,聲音不是十分大,可是相當驚人。姚正年的記 載是:「聲如裂十匹帛,脆而不尖。」 不管是甚麼聲音,總之一下聲響之後,兩人循聲看去,看到了一個奇異的景象。他 們看到,院子的一角,靠近牆處,地下裂了開來。裂開的是一個狹長形的縫,自那裂開 之處,有大蓬螢光向上映射。 廟是築在山上的,在提到琴川的時候,曾有一句是「俯瞰山下,琴川歷歷在目」, 再上一句是「寺居風光大佳」。築在山上的廟,院子的下面是山,怎麼會裂了開來,而 且有光冒出來呢? 兩人大吃一驚,都自竹榻之上跳了起來。其間,仲文量還摔了一跤,是姚正年扶住 了他的。兩人雖然站了起來,可是並不敢逼近裂縫,因為這時,裂縫之中,不但螢光更 強,令人無法逼視,而且有一種十分可怕的聲音在傳出來。像是許多硬物,在一起用力 擠和摩擦所發出來的一樣,記載的原文是「若千百機椽,同時傾軋,咻咻然,嘰嘰然。 」 他們非但不敢接近,而且還後退,十分害怕,不知道那是甚麼異像。直到退到了院 子另一角的牆前,距離那有螢光冒出來的裂縫,約有兩丈。 姚正年這時心中首先想到的是,自山腹之中裂地,出了裂縫,不知會有甚麼怪物冒 出來。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兩個人──應該是在光芒之中的兩個朦朧的人影,已從裂 縫中上升了出來。 這兩個不是很看得清楚的人影,身穿寬大的袍子,手上各自拿著一些棍狀的東西, 頭上戴著圓錐形的高帽子,高帽子上好像還寫著字。 兩人本就料定在裂縫中冒出來的,必然是甚麼怪物。這時一見這情形,這等造型, 自小耳熟能詳,所以他們異口同聲失聲驚呼:「無常鬼!」 這時候,自裂縫中冒出來的光芒,忽明忽暗,閃爍不定。看過去,光芒中的兩條人 影,更是詭異。任何人,忽然之間見到了傳說中,勾魂催命的無常鬼,都會想到:吾命 休矣! 所以,他們兩人在極度的驚恐之下,緊緊地相擁在一起,等待死亡來臨──這時, 他們自然還是好朋友。 在他們叫出來「無常鬼」之後,很快地,光芒中有聲音傳出來。聲音很難聽,原文 的記載是:「若夜梟之哀鳴。」叫的也是這三個字「無常鬼!」這一叫,倒像是兩個無 常鬼,在自己表示身分了! 兩人更是吃驚,仲文量的膽氣較壯,一定神,對著光芒中的黑白無常提出了抗議: 「我們自問生平不作虧心之事,何以正當盛年,就氣數已盡?」 他雖然大著膽子提出了問題,可是事關自己的生死,也不知道是由於激動,還是害 怕,在這樣說的時候,聲音有些發顫。 他的話才一住口,就聽得那一雙無常鬼,同樣也以發顫的聲音回答:「氣數已盡! 」 先是宣稱了他們是無常鬼,接著又宣布了兩人「氣數已盡」。這使得姚正年和仲文 量兩人,身子如同浸在冰水之中一樣。 仲文量還想責問些甚麼,可是張大了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就在這時候,兩 人眼前,陡然一黑。 那從裂縫中溢出來的螢光,相當強烈,耀眼生花,所以陡然黑了一下來之後,便變 得甚麼也看不到,只是感到有一陣陰風,逼近身來,顯然是兩個無常鬼已來到了身前。 事後,姚正年和仲文量交換經驗,兩人當時的感覺都是一樣。一陣陰風逼近來之後 ,手腕上就是一緊,被一種冰冷的東西箍住。 他們的一隻手,互相緊握著,另一隻手被箍緊之後,兩人都感到有一股大力把他們 扯向前。在扯向前的過程之中,兩人遍體生寒,眼前發黑,陰風陣陣,在黑暗之中,好 像騰雲駕霧一樣,不知身在何處。間中還聽到一些十分刺耳的聲音,如同鬼哭神號一樣 ! (看到這裡,仲大雅失聲叫了起來:「他們被無常鬼拘到陰司去了!」) (原振俠道:「不對,他們當然沒有死,不然,怎能有這個記載留下來?」) (仲大雅吞了一口口水:「可能後來又還陽了!」) (原振俠揮了揮手,表示不必爭論,只要看下去,就可見分曉。) 姚正年和仲文量都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當時的想法,是以為自己必然是在往陰司的 路上,說不定不多久,就可以見到十殿閻王! 但是他們兩人,在那時,心境卻相當平靜。因為正如剛才仲文量說的,「生平未作 虧心事」,如果說死亡是一個最後審判的話,一個人既然一生未作虧心事,又何必害怕 ? 黑暗似乎越來越濃,仲文量和姚正年在這個過程之中,相互呼喚了對方幾聲,都能 聽到回答,這使他們在極度驚恐之中,得到了一些安慰。 然後,他們覺出身子不再移動,可是手腕上那種被箍緊的感覺仍然在。不單是手腕 上,事實上,也有冰涼的東西,貼了上來,像是用冰剜成了的一頂帽子,戴到了他們的 頭上──原文的記述是:「宛若剜冰成帽,加諸頭上,怪異莫名,寒氣攻心,全身皆顫 。」 頭上被戴上冰冷的帽子,以致全身發抖,這種滋味自然不大好受。這時,兩人都還 年輕,而且,事已至此,兩人認定自己被拘入了陰間,也就沒有甚麼可以害怕的了。所 以兩人一先一後,又提出了責問。 他們提出的責問是:「我們即使氣數已盡,一生未作惡事,何以便驟而加刑?」 陰間的閻王殿上,有著各種各樣酷刑的說法,深入民間,雖是士子,也一樣受影響 。 這時他們兩人身受「寒氣攻心」之苦,就自然而然想到,那是陰間的酷刑了! 他們在這樣責問之際,本來沒有寄以甚麼希望,只不過是發洩心中的憤懣而已。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陰間的無常鬼,似乎比陽間的官府,更願傾聽民間疾苦。他們 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到黑暗之中有人問:「你們怎會這樣說?」 仲文量搶聲道:「我們正身受寒氣攻心之苦!」 立時又有人道:「哦,溫度不對,溫度不對!」 這聲音才一入耳,頭上有帽子載著的感覺仍然在,可是寒意盡消,反倒有一股暖意 流入,懶洋洋地,令人有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仲文量和姚正年都吁了一口氣,覺得無常鬼十分通情達理。雖然身在黑暗之中,處 境仍然詭異莫名,可是恐懼的程度,也已經減至最低。 (看到了這裡,剛好是一頁已完。仲大雅要伸手去揭下一頁,可是原振俠一伸手, 按住了不讓他去揭。原振俠臉上充滿了疑惑的神情,望著仲大雅:「你覺得他們兩人的 情形,像是遇鬼嗎?」) (仲大雅一瞪眼:「自然是遇鬼!」) (仲大雅也知道原振俠在懷疑甚麼,所以又補充:「只因為他們兩人的正氣,可以 感動鬼神,所以無常鬼也對他們客客氣氣!」) (仲大雅停了一停,又繼續補充:「閻王很快就會把他們放回陽間,無常鬼捉錯了 人!」) (雖然仲大雅的解釋已十分充分,可是原振俠仍然疑惑之極。) (這時,原振俠已經依稀想到了一些甚麼,可是卻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他想了一想 ,縮回了手,任由仲大雅揭到了下一頁。) 姚正年和仲文量感到通體舒泰,不約而同,吁了一口氣。黑暗之中,無常鬼的聲音 ,這時聽來已不那麼駭人了:「你們兩人不必害怕,我們並無惡意,不會傷害你們!」 兩人一聽,不禁啼笑皆非。仲文量道:「已把我們拘到陰間,還說無意傷害?」 姚正年也道:「速放我們還陽!」 黑暗中靜了好一會──在那一段時間中,兩人又害怕起來。可是接著傳出的聲音, 卻令他們大感快慰:「自然,但請稍待,兩位必然可得許多好處。嗯,兩位之中,一位 十分希望成為富豪,擁有巨資;一位則好異術,求異能,盼自己能登……神仙境界?」 這幾句話,直說到兩人的心坎之中! 原來,這一雙好朋友,志趣不同。兩人常在閒談中,表示自己對人生追求的目標。 仲文量的目標是成為巨富。他的願望是成為一個大富翁,坐擁巨資,錦衣美食,嬌 妻愛妾,兒孫繞膝。他認為這樣的人生,才美滿之至。 可是姚正年的想法,和他完全不同。姚正年不值仲文量的想法,認為再有錢,人生 不過百年,過眼雲煙,一閃而過。人生應當追求異術,縱然不能白日飛昇,變成神仙, 也至少要成為有異能的術士,可以控制許多常人所不知的生命奧祕。 兩人還常為這種不同的觀點,展開爭論。雖然不免面紅耳赤,但反正都是空談,倒 也不會影響友誼。 這時,陡然之間,聽到無常鬼把他們兩人關於人生的意向,提了出來,兩人自然又 是驚訝,又大有知己之感,所以一面點頭,一面大聲稱是。 黑暗之中,無常鬼的話,又令得他們大是興奮。因為無常鬼居然許下了諾言:「兩 位稍安,事後,可令兩位各皆如願,必不食言!」 兩人在這一剎間,當真是興奮莫名,互相叫著對方,又各令對方拍打自己。原文是 :「互令擊打,以驗明是否身在夢中。」 拍打之後有疼痛的感覺,那自然不是身在夢中了。 (原振俠看到這裡,低聲咕噥了一句:「身在陰司,已經死了,也不應該有疼痛之 感!」) (仲大雅不同意:「焉知死後沒有痛覺?」) (原振俠回答得十分平淡:「我經歷過,靈魂離體,即無任何感覺。」) (仲大雅的神情怪異莫名,他自然不知道,原振俠有過這樣一段怪異的經歷,嚇得 他不敢再說甚麼!) 姚正年和仲文量遵守著「稍安」的吩咐,不再說話。在黑暗之中也沒有甚麼異樣, 更沒有任何痛苦(反倒暖洋洋地,十分舒服),只是不斷有點古怪的,難以形容的聲音 傳出來。 兩人此時由於心情的興奮──得到了無常鬼的許諾,得遂若干志願,已經完全沒有 了恐懼感,雖然他們的處境,仍然十分詭異。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一直互握著的手,忽然被一股力量鬆了開來。同時,兩人的耳 際,各自聽了一句話:「跟我來!」 這一雙總角之交,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分了手。 姚正年的記述,在這裡加了一段話。說是分開了之後,在黑暗之中,無常鬼給他一 個匣子,說是在那盒中的,全是各種異術的祕訣。他不必打開盒子來,也不必從盒子發 現甚麼,更不必去修煉甚麼,只要他把手按在盒上,自然會得到「仙音」的指引,告訴 他如何達到那種異術和異能。 姚正年興奮莫名,他雙手緊按著那盒子,心跳得厲害。一下子,身子震動了一下, 就又回到原先的庭院之中。他第一眼見到的,是仲文量正滿臉驚喜,就站在他的身邊, 看樣子是無常鬼已經授了致富的祕訣給他。 姚正年的記述之中,在這裡來了一句:「余一生追悔者,乃先予仲獠開口之機!」 好朋友忽然變了「仲獠」,罵得已十分不客氣了,自然是仲文量做了對不起姚正年 的事。仲大雅在看到這裡的時候,神色變得十分難看。 仲文量先開口,一開口就問姚正年,無常鬼是不是傳授了他甚麼異術? 姚正年心想,自己和仲文量是好朋友,又一起有了這樣的奇遇,自然沒有隱瞞的道 理,所以就把自己的遭遇如實說了一遍。 由於他們曾分開了一陣子,那一段時間之中,仲文量的遭遇如何,姚正年並不知道 。 姚正年的話,引起仲文量極大的興趣,仲文量連連追問:「能學會些甚麼異術?唉 ,要是能點石成金,那豈非強似我百倍?」 姚正年還十分慷慨:「不知道是不是旁門異術,若有,定然與你分享!」 仲文量又慫恿姚正年:「你何不把你的手,按在盒上試一試,看看先學到的,是甚 麼異術?」 姚正年本來也有許多話要問仲文量,但是他才蒙無常鬼賜了那隻寶盒,心癢難熬也 想試試。同時,庭院近牆處,那裂開的大縫,也已消失,像是甚麼都未曾發生過一樣。 一雙無常鬼,像是已回到陰司地獄去了。 姚正年先向那個地方行了一個大禮,才站起身來,盤腿而坐,把那隻盒子,夾在雙 手中。 那盒子只有手掌大小,半寸來厚,看來絕不起眼,像是一塊黑黝黝的石頭,拿在手 裡很輕。仲文量曾伸手想要來摸摸看,可是,姚正年卻不肯放手。 姚正年把盒子夾在雙手之中,突然之間,他就聽到了聲音。他興奮得大叫:「仙音 !我真的聽到了仙音!」 仲文量忙急急地問:「你聽到了甚麼?仙音說甚麼?」 姚正年卻沒有再回答,神情全神貫注,像是正在聆聽仙音的教訓指導。 仲文量連問了十來遍,這一段時間,大約有一炷香時分,用現在的時間來算,約莫 是五分鐘左右。那段時間之中,仲文量究竟在做甚麼事,姚正年根本不知道,因為他正 集中精神,在聆聽仙音。 接下來發生的事,自然是姚正年事後的猜度。他猜度到仲文量一定妒嫉莫名,陡然 之間,貪念一起,哪裡還顧得多年的交情? 於是,正在沉醉於「仙音」之中的姚正年,忽然頭上受了重重的一擊,眼前一黑, 便昏了過去。等到醒來,已是破曉時分,只有他一個人在那院子中,頭髮和衣服,都為 露水所濕。仲文量和那隻無常鬼所賜的寶盒,不知蹤影──「仲獠竟行此禽獸之事,余 不撲殺此獠,誓不為人!」 看到這裡的時候,仲大雅悶哼了一聲:「也不能證明,定是我祖上辦的事?」 原振俠忍不住諷刺了他一下:「那只有可能是無常鬼後悔了,把姚正年打暈,搶回 那盒子去了。」 仲大雅的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好一會說不出話來。雖然作出「禽獸行為」的並不是 他,但畢竟是他的祖上。若是犯罪行為也有遺傳因子的話,那麼說不定在同樣的情形下 ,他會做出同樣的行為來! 姚正年接著,就敘述他如何立即趕回家鄉,可是仲文量根本沒有回去過。於是,他 就開始天涯海角,尋找仲文量的下落。 在漫長的尋找歲月之中,姚正年靠甚麼度日子呢?真是不可思議,還記得他曾雙手 夾住過那隻盒子嗎? 當時,他的思緒十分混亂,不知道「仙音」會傳授甚麼法術給他,也不知道是不是 學得會。人在思緒紊亂的時候,是會想到許多亂七八糟,根本平時不去想的事的。姚正 年這時想到的,是他家被鄉間一個土豪欺躪的事──佔了他家的好田和祖屋,使得他家 由小康變成貧窮。當他想到了這一點之後,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報仇。而一想到了報仇, 當然又想到了詛咒,他心中念的是,最好叫那土豪一家斷子絕孫。 在中國古代,斷子絕孫,是一種十分嚴重的天譴,也是十分惡毒的詛咒。 在他這樣想的時候,就聽到耳際有聲音響起,顯然是「仙音」。但是那聲音就和無 常鬼的一樣,說的是:「要人不得子孫之法極易……」 姚正年的記述,並沒有把這個「令人不得子孫」的「極易之法」寫出來。十分令人 匪夷所思,有甚麼方法可以使人沒有子孫? 那時,仲文量可能已起了壞心,可是姚正年全然著迷。他忽然又想到了一個相反的 問題,於是就在心中問:「要令人添子添孫呢?」 姚正年立時又聽到了「仙音」,教了他令人添子添孫的方法。 這一來,姚正年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得到的那隻寶盒,簡直非同小可。原來心中想 要甚麼異術,立刻就會有聲音傳授這種異術。他心頭狂跳,剛想再求一項異能時,頭上 已挨了仲文量的重擊。 所以,他只學會了兩種異術:令人子孫斷絕和令人子孫大增。 令人子孫斷絕的這項異術,沒有多大用處,除了回鄉之後,施在土豪身上之外,一 直沒有用。可是令人多子多孫的本領,卻令得他衣食豐足。中國人重視子嗣,他這個神 醫,掛起「包醫不孕」的招牌,萬試萬靈。不出十年,大江南北,不知多少家庭添了丁 ,他也到處遊歷,每到之處,大受歡迎。 姚正年到處遊歷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找尋仲文量。由於姚正年有這個異能,交遊也 廣闊,終於給他在若干年之後,打聽到了仲文量的下落。而且知道仲文量正在大興土木 ,要造一座華廈,供子孫百代居住。 一得到了這個消息,姚正年兼程南下,終於,見到了仲文量。 姚正年的記述,看到這裡,已經可以知道,那幫來自湖南的惡客是無辜的。仲文量 向他的後代,有意隱瞞了事實,那自然是他曾有過十分不光采的行為之故。 而仲大雅看到這裡,臉色已開始大變!他自然明白了,自己何以沒有子孫的原因。 姚正年一見到了仲文量,自然大興問罪之師,可是姚正年的心中,也大有忌憚。因 為他不知道這些年來,仲文量學會多少異能,要是他有本領伸手一指,就置人於死,儘 管道理都在自己這一邊,他也非落荒而逃不可。 可是兩人一見面,姚正年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寶盒呢?還給我!」 仲文量見了故人,又做過那樣對不起人的事,臉有愧色,他的回答是:「我奪了寶 盒之後,試了千百次,甚麼聲音都聽不到,寶盒多半是失靈了!」 姚正年一聽,仲文量並沒有在寶盒之中學到甚麼異能,大為放心,立時喝問:「那 不是你的仙緣,你自然得不到指點,那寶盒呢?快還我!」 仲文量道:「我南來之時,一夜在船上,又屢試不靈,一時氣憤,拋入海中了!」 姚正年一聽,頓時涼了半截,急嚷道:「拋在何處?快去打撈?」 仲文量苦笑:「大海茫茫,只記得約莫地點,事隔多年,如何撈法?」 姚正年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厲聲道:「你已成鉅富,有的是錢,一定要替我僱人打 撈!」 仲文量也有悔意,連聲答應,果然僱了十艘大船,在茫茫大海之上,撈了六個月之 久。魚蝦貝類珊瑚倒撈了不少上來,但哪裡去找一隻巴掌大小的寶盒去? 找不到寶盒,姚正年怨氣攻心,把一切經過敘述下來,又畫了當年兩人見過的無常 鬼,用血寫下了名字,表示報仇的決心。同時也把他報仇的方法寫了下來,放在一口小 棺材中,買通了造屋的工人,將之埋在大廳的五尺之下。然後,他又對著仲文量,當面 把他的報仇計畫,說了出來。 姚正年先說了自己有這種異能,然後道:「我念在你總算曾在大海上找了六個月之 久,讓你仲家,再延六代。六代之後,就此斷絕,你聚積的昧心錢再多,總歸外姓所用 ,這是你的報應!」 仲文量聽了之後,有甚麼反應,不得而知。可能對仲文量來說,六代是十分久遠的 事,他根本不會在意,說不定還曾出言譏諷姚正年。不過從他留下來的筆記來看,他還 是很相信的,為了掩飾真相,他才胡亂說了一些話來搪塞自己的後代。由此可知,這個 人的人格,確然頗有問題。 而仲大雅在看完了全部記述之後,表現絕望,自然也在意料之中。因為他沒有兒子 ,並不是屋子有甚麼祟物,拆了屋子就可以破解,而是當年姚正年的報復! 而姚正年有令人斷子絕孫的異能,是無常鬼所傳。六代之後,有無子孫,斬釘截鐵 ,再無轉圜的餘地。他還有甚麼法子可以扭得轉?除非再起無常鬼於地下,不然就絕無 辦法了! 原振俠只覺得整件事,古怪離奇之極,他也想不出有甚麼話,可以安慰仲大雅。 過了好一會,仲大雅才道:「祖上作孽,報在子孫,未免太不公平了!」 又過了片刻,他忽然又苦笑:「若是當年的海上搜尋只有五月,連我這個人都沒有 ,五代便絕了子孫,倒也免得煩惱痛苦了!」 原振俠捉住了他的這句話:「既然你認為生命煩惱痛苦,何必亟亟於製造更多這樣 的生命!」 仲大雅大怒道:「你懂得甚麼!如果有能力製造生命,生命哪裡還會有痛苦煩惱? 」 原振俠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只好換了一個話題:「竟有能力控制生育,真是不可思 議!」 仲大雅聲音沮喪之極,表達了他自有的一套觀念:「有甚麼不可思議?無常鬼本來 就掌管生死,閻王的生死簿在他們手中捏著,自然要甚麼人生,就甚麼人生!」 原振俠嘆了一聲:「不知道姚正年有沒有把這個法子留傳下來?要是傳了下來,你 去找他的傳人,豈不是可以百子千孫?」 一句話令仲大雅的精神為之一振,可是他隨即又長嘆一聲:「有聽說過萬試萬靈, 包醫不孕的人嗎?」 原振俠搖頭──真有這樣的人,有那樣的奇術,一定世界知名了,絕不會默默無聞 的!仲大雅精神大受打擊,唉聲嘆氣,說出來的話,也語無倫次之極。 仲大雅甚至道:「真可惜了銀雪,她可是塊生孩子的好材料!」 原振俠聽得駭然,忍不住道:「你這是甚麼觀念!」 仲大雅瞪大了眼,一臉的不服氣:「我說錯了甚麼?」 原振俠懶得再和他爭辯,仲大雅忽然又道:「要是能知道那隻寶盒沉在甚麼地方, 我傾家蕩產,也要去把它撈上來!」 仲大雅的話,自然是無稽之極。可是原振俠聽了之後,心中陡然一動,皺著眉想了 片刻,可是卻又理不出甚麼頭緒來。 他順口問:「你要那隻盒子有甚麼用?」 仲大雅狠狠地道:「盒子會傳授人多子多孫之法,我要是學會了,一胎生六個。反 正銀雪的身體壯,受得了!」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可是他也不禁想:究竟姚正年學到的,是甚麼方法呢?那方 法一定很簡單,而且是平空實施的,並不需要借助甚麼東西幫助。現代醫學確然可以有 辦法使人絕育、生育或多育,可是過程相當繁複。而姚正年的方法,不但簡單,而且有 效,且可以隨意控制,要人在幾代之後不能生育,都可以做得到! 原振俠知道,那一定是人類如今科學知識之外的事,屬於玄學的範疇。 或許,用巫術的角度來解釋,倒可以有點眉目──一想起這一點,原振俠自然而然 ,想起了瑪仙來。他不禁發出一下悠悠的長嘆之聲,頓時心情大壞,一副沒精打采的樣 子,和仲大雅的絕望神情,相互輝映。 仲大雅垂頭喪氣地離去,連那小棺材和姚正年的記述都沒有帶走。原振俠自己精神 恍惚,也沒有提醒他。在仲大雅離去之後,他喝了幾口酒,又想和那位先生聯絡,可是 仍然聯絡不上。 原振俠長嗟短嘆了一回,電話忽然響了起來。他拿起了電話,聽到了陳克生遲遲疑 疑的聲音。原振俠心中想:怎麼好像四周圍的人,沒有一個人是興高采烈的,人人都在 唉聲嘆氣! 陳克生道:「是不是打擾你了?」 原振俠沉聲回答:「沒有,我正在喝酒!」 陳克生的聲音有了幾分活躍:「一個人喝酒多悶,歡迎我們參加嗎?」 原振俠知道,陳克生和胡懷玉的情緒不是很穩定。他嘆了一聲:「歡迎──嗯,胡 懷玉不是說,地窖藏有好酒嗎?帶兩瓶來!」 陳克生大是高興:「我們盡快趕來!」 原振俠放下了電話,只是苦笑──他自己的精神狀態如此無依,可是別人,還把他 當作解救苦難的救星! 沒有多久,胡懷玉和陳克生就來了。兩人一進門,就各自把一瓶酒,塞進了原振俠 的手中。然後,三人都同時吃了一驚。 令得原振俠吃驚的是,他看到手中的兩瓶酒,是極品的美酒。這種在拿破崙時代, 裝進精美水晶玻璃瓶中的白蘭地,簡直是稀世奇珍!胡懷玉隨便帶了兩瓶,就已經這樣 驚人,他祖上的酒窖中,不知道有多少美酒在? 而陳克生和胡懷玉吃驚的是,他們一下子就看到了那隻小棺材,棺材蓋上的十八枚 尖釘,看來更是驚心! 原振俠一面打開酒瓶,頓時酒香滿室,一面指著棺材旁的帖:「這裡有一個十分古 怪的故事,你們沒有事,可以看一看,我有些疑點要討論!」 胡懷玉和陳克生應聲翻閱了第一頁,看到了無常鬼的畫像,就呆了一呆。 一開始,他們就被姚正年的敘述所吸引,一頁一頁地看了下去。可能兩位生物學家 讀古文的能力不是太強,所以看得慢,還不時問原振俠一些艱澀的名詞。 等到他們看完,一頓美酒,早已三分之一入了原振俠的愁腸,準備在適當的時機, 化作相思淚了! 胡懷玉的第一句話是:「真是見鬼!」 陳克生沒有說甚麼,過了一會,才道:「根據記述看來,他們見到的,只是兩個和 無常鬼外形相似的……人,而且也沒有明顯的黑白之分。由於無常鬼的形象深入民心, 所以他們一下子,就認為那是無常鬼了!」 原振俠十分同意陳克生的想法──他在看到那一段的時候,也曾這樣想。 然而,問題在於:那兩個若不是無常鬼,那麼是甚麼呢?原振俠又呷了一口美酒, 笑了起來:「如果那位先生在參加我們的討論,他一定會說:外星人!」 陳克生和胡懷玉卻沒有笑,胡懷玉還道:「為甚麼不可以呢?」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確然大有可能。他們在黑暗之中觀察兩個地球人,然後給予 報酬,並且完全按照他們的心意,可知他們能洞察人的思想!」 為甚麼不可能是兩個外星人呢──頭上高高的圓筒形物體,就有可能是甚麼裝置。 姚正年和仲文量,當然絕不知道甚麼是外星人,只知道無常鬼! 原振俠覺得這個設想,十分有趣。正想進一步討論時,忽然看到胡懷玉現出極其不 安,十分疑惑的神情來,望著陳克生,欲語又止。 陳克生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你想說甚麼?」 胡懷玉神情更是疑惑:「不知道我是不是看了這個記載……神經過敏,我……我… …那一網……那半夜落的這一網……」 原振俠嘆了一聲:「你想說甚麼啊?」 胡懷玉一昂首,鼓足了勇氣:「我想我見過……那隻盒子!」 陳克生道:「你在胡說甚麼!哪一隻盒子?」 胡懷玉向陳克生指了一指:「你也應該看到過的,就在那一網的網中!」 陳克生聽得胡懷玉這樣說,神情疑惑之極,竟然也像是一時之間,無法肯定是不是 真的,曾見過這樣的一隻黑色盒子! 這時,輪到原振俠叫了起來:「你們在胡說甚麼?那隻盒子,就是姚正年得到,被 仲文量搶了去,在兩百多年前拋入海中的盒子?」 陳克生和胡懷玉互望著。胡懷玉又連吸了幾口氣:「好像是……極有可能是……應 該是……」 原振俠怒道:「這算是甚麼話,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陳克生代胡懷玉解釋:「我明白胡所長的意思。當時,那一網從海水中撈起來,我 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看有沒有活的菊石上,留意的只是海螺,連魚蝦蟹都沒有注意。 就算有一塊黑色的東西在,也只當是海底的石頭,根本不會注意到。」 原振俠瞇起了眼睛,他完全明白陳克生的意思。當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當時不會 留意,可是那東西又確然曾進入視線,在視網膜和大腦的視覺神經上留下了印象,所以 又有些朦朧的印象,不能肯定。 胡懷玉在這時候,陡然一拍手:「我明白了,阿三的一家,留下了這隻盒子,所以 他們出了事!」 原振俠搖頭:「姚正年只說那盒子可以使人學會異術,沒有說會使人長出毛來,變 成原始人!」 陳克生顯然支持胡懷玉的意見:「既然是異術,就可以有各種各樣!」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他用力一揮手:「等一等,讓我整理一下!」 他也覺得事情並非不可能,而是實在來得太突然了,所以他要好好一想。 他斟了三杯酒,慢慢呷著,一面說著他的假設:「阿三的那一網,撈起了那隻盒子 ,由於看出了那盒子有點怪,所以留了下來!」 胡懷玉想得比原振俠還要詳細:「姚正年說,手掌一按上了盒子,就會聽到『仙音 』。也許阿三的一家,六個人之中,有哪個就在這種情形下,聽到了『仙音』,這才留 下了那隻盒子的。」 陳克生點頭:「總之,他們留下了這盒子。可是由盒子之中,卻產生了一股妖異的 力量,令得他們的身體,起了可怕的變異!」 胡懷玉駭然:「那……倒真的是從海中撈起了甚麼妖魔鬼怪了!」 原振俠也覺得事情不可思議之至,他陡然想起了一點──他們三個人,一定是同時 想到了那一點的,因為他們同時吸了一口氣,失聲道:「那盒子呢?」 胡懷玉立時道:「最可能是在那小島上,那岩洞之中!」 陳克生沒有那麼樂觀:「如果他們帶在身邊,那麼在撞船之後,又沉入了海中!」 胡懷玉忙道:「那也不要緊,撞船事件有十分精確的位置,可以就在那裡進行打撈 !」 原振俠大口喝了一口酒。雖然他一生之中,怪異的經歷極多,可是像這次那樣,本 來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干的兩樁事,忽然發生了關係,他也未曾經歷過。 他知道,關鍵是那隻無常鬼給姚正年的盒子! 如果能找到這隻盒子,許多神祕莫測的事,都可以有答案──至少是可以希望有答 案! 胡懷玉揚聲道:「還等甚麼?」 原振俠卻有些遲疑。若是以前,他一定一躍而起,和他們一起到那荒島上去了。可 是自從瑪仙被她自己的「血魘法」所害之後,他心灰意冷,對甚麼都提不起興趣來。何 況這時,又有這樣的美酒在手! 他遲疑了一下:「兩位先去那島上找一找,若是找到了,我看不必急於用手心去按 它,因為那盒子究竟是甚麼東西,根本無法推測!」 聽得原振俠這樣說,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如此缺乏 好奇心的人,如何能有如此豐富的冒險經歷? 原振俠知道了他們的疑惑,他長嘆一聲:「傷心人別有懷抱!」 既然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就可以對世上任何事都不發生興趣。在美酒的麻醉下 ,可能合上眼,就可以看到瑪仙美目流盼的倩影,自然比到荒島上去,找那隻虛無飄渺 的甚麼盒子好得多了! 而且,最主要的是,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根本不能肯定那一網,是不是真的網起 了那隻藏有異術,能發仙音的寶盒來! 兩百多年之前,沉入海中的一隻盒子,恰好被那一網撈起來的或然率,實在太少了 ,幾乎等於零! 這也是他不起勁的原因之一。 胡懷玉和陳克生在原振俠俊秀的臉上,看出了他內心的落寞和傷感,所以不約而同 ,伸手在他的肩頭上拍了拍:「我們隨時聯絡!」 原振俠在他們到了門口的時候,又提醒了一句:「就算找到了那隻盒子,也別心急 想學甚麼異術──宇宙間有太多不可測的事了。我知道,若干年之前,有一對青年男女 ,打開了一隻來自埃及的銅箱子,結果是箱子中藏有能放射『透明光』的物質──」 這件事,胡懷玉和陳克生也全知道。原振俠這時提了出來,很有警惕作用,兩人齊 聲道:「是,我們知道,那一對青年男女成了透明人,後來,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原振俠的聲音之中,透著極度的疲倦:「宇宙間充滿了我們難以明白的奧祕,我相 信……那盒子中傳授的異術,根本就是巫術!」 這時,原振俠已有了幾分酒意,所以說話的時候,揮舞著雙手。他又站了起來,伸 手向胡懷玉一指:「巫術就有這種力量!巫術使巫師集中宇宙中的未知力量,來達到目 的。或許,就這樣一指,胡所長,你的生物細胞的遺傳密碼就改變了!」 胡懷玉有點臉色發青:「別……開玩笑!」 原振俠長嘆了一聲:「誰知道呢?」 他轉過身去,不再理會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又站了一會,關上門離去。 胡、陳兩人連夜行動,海洋生物研究所有的是船,在清晨時分,他們便已登上了那 荒島,而且在天色還未曾大亮之前,就到了那岩洞之前。兩人手中的強力手電筒,向岩 洞之中照去,所看到的景象,令得他們暗自吃驚──如果有人類學家在的話,一定可以 肯定這個山洞之中,最近才有原始人居住生活過! 他們進了山洞,小心地搜尋著,翻過了幾塊顯然是才被搬進來的大石塊,可是並無 所獲。 岩洞外,天色已然大明,可是洞中還是十分黑暗。陳克生在自言自語:「原始人收 藏物件的習慣是怎樣的?」 胡懷玉苦笑:「誰知道,或許我根本沒有見過那盒子,只是我看了那段記述之後的 幻想!」 陳克生感到十分為難:「在這裡找不到,去撞船的地方打撈?」 胡懷玉的回答是:「試總要試一試的!」 有錢好辦事,第二天,胡懷玉組織了一個搜索隊,在荒島上搜索,可是找不到那個 黑盒子。 本來,他還下不了決心,是不是要在撞船的海域打撈,因為這種做法,比大海撈針 還要無望。大海撈針,至少是肯定了有針在的,而他卻連有這個盒子存在也不能肯定。 可是一個漁家的小孩子的話,卻又令得他下決心去打撈。那漁家小孩子只有三歲半 ,會說的話不多,不斷地吮吸著手指。 當胡懷玉和陳克生在漁民之中,想對阿三一家的行動多一點了解時,漁民餘悸猶存 ,也想不出甚麼新的資料來。他們兩人一再問:「有沒有見到過一隻小小的黑色的盒子 ,在阿三一家人的手中?」 被問的人,個個瞠目不知所對,胡懷玉和陳克生,也無法向漁民作進一步的解釋。 就在這時候,那個小孩子忽然冒出了一句話來:「我要那盒子,三叔不肯給我!」 胡懷玉忙問:「那盒子甚麼樣子,甚麼顏色?」 小孩子本來就說不上來,再加上身邊立時有大人喝斥:「你亂說甚麼!」 一聲呼喝,嚇得孩子再也不肯說了。胡懷玉把這個情形,在電話中和原振俠商量了 一下,原振俠倒覺得這條線索,十分有用。胡懷玉信心大增,就僱了船隻,請了潛水員 ,作希望只有萬分之一的打撈。 他們在那個撞船地點,進行打撈的同時,發現活菊石的那海域,吸沙打撈工程仍然 在進行。 兩三天之後,仲大雅在原振俠處,知道了有人根據姚正年的敘述,在打撈那隻魔盒 。他也弄了一艘船,拿著原振俠的介紹信,和他的妻子曹銀雪,去和胡懷玉、陳克生會 合,而且要親自下水。 以他這個年齡,雖然身強體壯,但是潛水是無論如何不適宜的了。他的夫人曹銀雪 柔聲勸他:「你別下水了,我來!」 曹銀雪女士說來就來,當她換上了泳衣的時候,各人都看得有點傻了眼。 曹銀雪碩人頎頎,豐滿動人,肌膚賽雪,體型絕不比西方高頭大馬的女子差。可是 又有東方女性的嬌柔和嫵媚,是不折不扣的一個大美人。 仲大雅在各人的目光之中,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怎麼樣,我老婆不錯吧!可惜我 不能生孩子,要不然,我們的孩子,哼哼!」 他在顧盼自豪時,想起了始終未能有孩子,這才又長嘆了一聲。 仲大雅為了想找到那隻寶盒,更是不惜花費,僱請了一隊極有經驗的潛水員,和胡 懷玉所請來的潛水人員,一共有二十個之多。而當曹銀雪帶上了潛水工具,一翻身下水 ,兩條粉腿在各人眼前,閃起一片眩目的光彩,沒入蔚藍色的大海之際,人人不禁喝了 一聲采──全是行家,在她入水的姿勢之中,就可以看出她是一個極有經驗的潛水家。 仲大雅更帶了兩副海底攝像儀,由潛水員帶下海去。所以,在船上的人,不必下水 ,也可以在巨大的螢光屏上,看到海底的情形。 仲大雅也預計了,那寶盒可能會有特殊的能量放射,所以也配備了各種探測儀。 他辦事,說他誇張也好,認真也好,都可以。他還帶了一位海洋專家,攜帶了一副 小型電腦,輸入資料,計算海流的方向,估計撞船之後,如果那盒子跌進海中,會在海 流之中,漂流到甚麼地方去,以便尋找! 對仲大雅來說,這是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和胡懷玉、陳克生,主要是為了搜索 未知的宇宙奧祕,大不相同。胡懷玉和陳克生可以失敗,仲大雅萬萬不能,一失敗,他 這一生就完了! 陳克生看著海洋專家運用電腦在計算,他感嘆:「我們有這樣的配備,若是再找不 到那盒子,那就證明那盒子根本不存在!」 仲大雅十分憤怒:「別忘記,那盒子十分輕,可能根本浮在海面上漂流!」 陳克生知道仲大雅的心中,充滿了希望。他也不忍心再去打擊他,反倒順著他的意 思道:「是啊,常常有裝著求救信的玻璃瓶,在海上漂流了幾十年,終於被人發現的! 」 仲大雅一聽,像是已經有了希望一樣,搓著手,連連吞口水。 仲大雅也帶來了十分完善的通訊設備,所以他可以不斷和原振俠聯絡。不過原振俠 不像陳克生,他反而向仲大雅潑冷水。 在仲大雅興致勃勃,向原振俠報告了他們的工作進展之後,充滿了希望地問:「照 你看,我們找到那盒子的機會是多少?」 原振俠的回答,使仲大雅半天講不出話來。原振俠道:「根據撞船報告,阿三的漁 船,在撞上貨櫃船之後,立即沉沒,你們得先把沉船找到了再說!連沉船都沒有發現, 說甚麼盒子?沉船有多大?那盒子,只不過手掌一樣大小!」 胡懷玉在一旁,也聽到了原振俠的話,他道:「船,可能撞碎了!」 原振俠的回答,語氣冰冷:「總不會撞成粉碎的,找到了沉船,才有希望!」 仲大雅這才迸出了一句話來:「一定會找到的,沉船,一定會找到的!」 有決心是一回事,是不是成功,又是一回事。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六天之後,根據 海洋專家的電腦計算,搜尋的海域,已離開第一天搜索的地點相當遠了,可是還是甚麼 發現都沒有。 所有的人並不灰心,因為他們都支取十分高的報酬,這樣的搜尋,就算持續一年, 他們也十分歡迎。和仲大雅的愁眉苦臉,胡懷玉和陳克生的沮喪,完全相反,其餘人都 十分起勁地,討論著何以曹銀雪這個大美人,接連三天,天天都下水,可是她一身肌膚 ,仍然是那樣眩目的白! 到了第七天,一個潛水員在浮上水面的時候,神情十分古怪。他獨自一個人發了一 會呆,才找到了胡懷玉,又躊躇了一會,才道:「我在海底看到了一條怪魚,要不要把 牠捉上來?」 胡懷玉不經意地反問:「甚麼樣子?」 海洋之中,有著各種各樣形狀怪異的魚類。普通人認為形狀怪異,從未見過,可是 對於專家來說,卻一下子就可以識別出來。 那潛水員形容著那條魚的樣子:「約有一公尺長,背上有三根豎起的刺,刺與刺之 間,有硬鰭聯結著。魚頭呈方形,雙眼十分大,凸出而向上──」 潛水員說到這裡,胡懷玉和陳克生這兩個海洋生物學家,就互望了一眼,神情疑惑 之極。而正當他們想說甚麼時,忽然,兩艘船上的人,都發起喊來,在眾多人的呼叫聲 中,仲大雅的叫聲,最是宏亮,他叫的是:「銀雪,小心!」 胡懷玉和陳克生,看到人人都望著不遠處的海面,他們也跟著望過去。 那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所有的潛水員,都已上了船,解除了潛水的裝備,準備 休息了。曹銀雪照例最遲才上船,所以這時,向海面上看去,可以看到曹銀雪──海面 十分平靜,可是在曹銀雪附近,卻是波濤洶湧,海水翻滾。 乍一看,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定了定神,才看到曹銀雪正和一條大魚在搏鬥! 那條大魚,足有一公尺長,體型粗壯。已經在魚頭和魚身之間,中了漁槍,可是還 在劇烈掙扎。曹銀雪的雙手,緊握著漁槍的桿,漁槍的槍尖有倒鉤,一射進魚身,就不 會脫落,曹銀雪只要緊握漁槍桿,那條大魚,遲早總會力竭。 可是問題在於,大魚在水中掙扎的力量極大。有好幾次,把曹銀雪拖下了海水之中 ,又陡然冒了起來,而且還企圖用魚尾來掃擊曹銀雪。 一時之間,在晚霞的映照之下,海面上本就泛起一片金紅色的光芒。大魚的鱗,又 細又密,銀光閃閃,曹銀雪肌膚賽雪,一人一魚,翻騰起滾滾的波濤,蔚為奇觀! 人人都只顧看這千載難逢的奇景,竟沒有人想到該去幫曹銀雪。若不是曹銀雪壯健 ,只怕早已經支持不住了! 還是仲大雅最先發一聲喊:「還不下去幫她!」 這一聲喊叫,驚醒了各人,立時就有兩名潛水員,拿起漁槍,就跳進了水中。 直到這時,眾人才知道曹銀雪是如何了不起!跳下海去的兩名潛水員,自然是身壯 力健的漢子,可是他們下水之後,根本無法游近她和大魚,因為一人一魚在海中搏鬥, 攪得海水翻滾,力道極大,令他們無法接近。兩人手中雖然有漁槍,也不敢發射,因為 人和魚翻翻滾滾,分也分不清,若是一槍射中了人,那還了得? 船上又有好幾個潛水員跳了下去,總算有一個,奮力游到了近前,把手中的一柄小 刀,插進了魚首之中。那大魚又掙扎了片刻,才魚肚翻白,不再動彈了! 剎那之間,掌聲呼聲雷動。和大魚搏鬥了超過半小時的曹銀雪,居然還好整以暇地 ,在水中向各人拱手為禮! 眾人先上船,仲大雅興奮得不斷拍打老婆的身體。胡懷玉和陳克生,神情緊張,指 揮著潛水員,把那條大魚弄上船來,放在甲板上。 那條大魚,毫無疑問,就是那個潛水員,向胡懷玉報告在海中所見的那條。胡懷玉 和陳克生也齊聲叫了出來:「三棘魚!」 潛水員大多數有相當豐富的海洋知識,所以,一聽得兩位海洋生物學家叫出了「三 棘魚」,也已有不少人神情驚疑之極。 道理十分簡單,三棘魚是古海洋生物,像恐龍一樣,是早已絕了種的! 可是,如今,卻有一條活生生的三棘魚,在這個海域之中生活著! 胡懷玉和陳克生思緒更亂──先是活的菊石,如今又是活的三棘魚!這表示甚麼? 所有絕種的古生物,都開始重生了嗎? 還是在海洋深處,有甚麼神祕的事情正在發生著? 兩人望著那條才被殺死的,魚尾還在顫動的三棘魚,想到那是古海洋生物,心情迷 惑之極。 仲大雅和曹銀雪雖然不是生物學家,可是他們也有一定的常識,所以,聽到了三棘 魚的名稱,也呆了半晌。仲大雅指著曹銀雪叫:「你把活化石撈起來了!」 個子那麼高大的曹銀雪,這時卻有點神態忸怩,低聲問:「我是不是做了甚麼錯事 ?」 仲大雅連想也沒有想,就大聲道:「當然沒有,你怎會做錯事?」 在一旁的陳克生苦笑了一下:「只怕是造物主做錯了事──早就絕滅了的古生物, 紛紛出現,天上出現翼龍,海中出現三葉蟲的時代快來了!」 在他身邊的胡懷玉嚇了一大跳:「你是說……世界也會回復到洪荒時代?」 陳克生這時的情緒,十分激動:「大有可能,不是連原始人也出現了嗎?」 本來,不少潛水人員,也圍著那條三棘魚在議論紛紛,可是這時一聽得兩人的對話 ,都靜了下來,人人都現出了惶惑和害怕的神情來。他們沉默了一會,才有一個發了問 :「請問我們現在從事的,是甚麼工作……工作的性質是甚麼?」 仲大雅立時道:「打撈!打撈一隻小小的黑色盒子!」 那潛水員搖頭:「我的意思──」他向別人看了一眼,改了口:「我們的意思是, 工作有沒有危險性?」 仲大雅十分惱怒,他還沒有開口,同樣也十分惱怒的陳克生已經道:「有,危險之 至!而且沒有危險工作津貼!不喜歡幹的,可以立刻離去!」 忽然之間,形成了這樣的僵局,十分出人意表。潛水員的職業尊嚴十分高,自然受 不了這種言詞。 那發問的潛水員立刻道:「很好,再見!」 響應他的潛水員,也紛紛表示要退出。仲大雅和胡懷玉,都用疑惑的眼光,望住了 陳克生,因為這種情形,像是他故意造成的。那是為了甚麼?忽然之間,陳克生不想再 打撈下去了嗎? 陳克生的神態,十分疲倦,他揮了揮手,指著那條三棘魚,吩咐道:「把它搬到冷 藏室去!」 海洋生物研究所的船隻,需要收藏標本,有著設備十分好的冷藏室。兩個船員立時 用一塊布,裹住了魚身,把魚抬了開去。 陳克生四面看了一下,這時,紅日西沉,海面上一片蒼茫,夜色將臨。陳克生望向 胡懷玉:「我有點意見,請到船長室去?」 胡懷玉點頭,陳克生又道:「仲先生和仲夫人,也請一起來!」 曹銀雪竟然表示:「我女人家,方便嗎?」 這種東方女性特有的柔順,令三個男士都十分感動,異口同聲:「當然方便,魚還 是你捉上來的!」 四個人到了船長室,陳克生、胡懷玉都趕緊先喝酒。陳克生又吸了一口氣,才道: 「我感到……事情很不對頭,有一些古怪之極的事,正在發生。」 胡懷玉喃喃地道:「是,最先是活的菊石,後來……又是活的原始人,現在,又是 活的三棘魚……時光在倒流?世界會重歸洪荒?」 仲大雅早從原振俠處,知道了所謂「原始人」的事情,所以他的神色,也極度駭然 ,脫口說了一句:「再接下來是甚麼?」 陳克生一揮手:「可以是任何古生物的復現!」 大家靜了片刻,陳克生才又道:「從阿三一家變成原始人的經過來看,那活的菊石 ……活的三棘魚……也可能是突變的!」 當時,陳克生這句話一出口,各人就齊聲問:「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第二天凌晨,當所有的潛水員離去──大部分是自願離去,小部分是被陳克生遣散 的,而原振俠醫生來到了船上之後,陳克生又說了同樣的話。原振俠聽了,也發出了同 樣的問題。 陳克生的回答是:「本來是一隻現代的螺,忽然變成了古代的菊石,一條現代的魚 ,變成了三棘魚,一個現代人,變成了原始人!」 陳克生的結論是:「海中有一股妖異的力量,使現代生物,變成古代生物!」 胡懷玉苦笑:「我還以為我有妄想症!」 陳克生的聲音十分低沉:「我不是妄想,是有許多事實,支持著我的設想!所以我 才有意遣散所有的潛水人員,以免他們有危險!」 仲大雅的想像力不太豐富,他問:「會有甚麼危險?」 胡懷玉面色煞白,陳克生抿著嘴不出聲。原振俠的聲音有點無可奈何:「陳克生的 意思是,我們都有可能受那股返古力量的影響,變成原始人!」 仲大雅的面色變了變:「怎麼會有這種事?誰有那麼大的力量?」 胡懷玉口唇掀動了一下,可是卻沒有說出甚麼來。仲大雅又問:「是……當年得自 無常鬼的那隻盒子?」 也沒有人回答他的話,曹銀雪立時握住了仲大雅的手,表示了她妻子的撫慰,這種 小動作,看得人十分感動。她道:「要不是在海中忽然見到了那條大魚,我想已經可以 發現沉船了!」 各人都頭一次聽她提起,仲大雅忙問:「是怎麼一個情形?」 曹銀雪雖然身形高大,可是聲音仍是柔柔軟軟的:「我游近一叢海帶叢,長得十分 茂盛,看到好像有一截沉船在。我看不清楚,正準備游近去,那條大魚就一下子竄了出 來,向我撞了過來!」 曹銀雪比劃著,說著當時的情形。在水中突然受到了大魚的襲擊,是十分危險的事 ,幸虧她的水性極好──她的家鄉,出過一丈青扈三娘那樣高大身材的女子,也出過浪 裡白條張順那樣的健泳者。 她一個翻滾,避開了大魚的撞擊,隨即發射了隨身所帶的漁槍。漁槍本來是用來對 付,可能在海中出沒的鯊魚而設的。 大魚雖然受了傷,可是還是十分兇猛。曹銀雪見自己已得了手,也不肯輕易讓大魚 逃走,所以一人一魚,才在海中展開了蔚為奇觀的大搏鬥。 當時,為了捉魚,魚捉了上來不久,又和潛水人員發生了衝突,後來,又急於和原 振俠聯絡,所以就再沒有人再潛下水去。 大家聽曹銀雪說了經過,精神都十分振奮。胡懷玉首先道:「我和陳克生都有合格 的潛水員資格,仲夫人更不必說了,原醫生──」 他向原振俠望了一眼。他和陳克生都是海洋生物學家,有潛水員的資格,十分自然 ,他這一望,未免小覷了原振俠。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明天一早,我們四個人一起下 水,找到了沉船,就有希望了!」 原振俠在和胡懷玉取得了聯絡之後,是夤夜由直升機送到海面上,自直升機艙,吊 落在甲板上的。他到的時候,是午夜時分,經過了討論,已是凌晨兩時了。 原振俠提出明天一早就潛水的提議,沒有人反對。他又提出:「那條三棘魚呢?倒 要見識一下古代的海洋生物,可以製成標本?」 胡懷玉點頭:「可以製成十分完整的標本……你想去看看?」 原振俠笑:「是啊,你怕甚麼?我不認為返祖現象會傳染,由魚傳到人的身上!」 原振俠這樣說,不過是為了想氣氛輕鬆一點,因為整件事,都十分怪異。一上了船 之後,船上和海上的氣氛,更有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重壓。船上已人人都知道了「原始人 」的事,船員都十分害怕,所以原振俠才故意開個玩笑。 可是他這個玩笑顯然開得十分不合時,各人一時之間,都靜了下來,再也沒有出聲 。反倒是曹銀雪先打破了難堪的沉默,她道:「就算要傳染,也一定傳染給我,因為我 和魚在海中搏鬥過?」 仲大雅狠狠瞪了妻子一眼,原振俠趁機道:「不怕傳染的跟我來,魚在哪裡?」 胡懷玉道:「在冷藏室!」 原振俠笑了一下:「我倒忘了,這是一艘海洋生物研究船!捕捉到了一條三棘魚, 確是大喜訊,不要愁眉苦臉!」 他竭力要使大家高興,於是說到後來,他自己的聲調也興奮了起來。他過去斟了一 大杯酒,一口喝了一半,才向胡懷玉道:「請帶路!」 胡懷玉、陳克生各自點了點頭,仲大雅表示沒有興趣,曹銀雪自然「出嫁從夫」。 原振俠等三人進了冷藏室,那是一個設備相當完善的標本製作室。胡懷玉拉開了冷藏庫 的庫門,拉出一隻盤子來,盤子中便是用布包著的那條大魚,原振俠不等布拉開,就「 咦」了一聲。 陳克生和胡懷玉兩人,也是一呆,互望了一眼,神情驚疑之至──三棘魚的特點, 就是背鰭上有三枚長棘,可是這時,白布包裹之下,很明顯地可以看出,這條魚並沒有 這樣的特徵! 胡懷玉首先發出一聲怒吼──他,和別的人,都在那時,以為珍貴的古代怪魚,遭 到了破壞,有可能是故意的破壞,也有可能是出於無知的破壞。 可是,當胡懷玉怒氣沖沖,解開了白布,看到了那條魚的時候,人人都呆住了! 那不是甚麼三棘魚,只是一條普通的大石斑。任何人,不必是海洋生物學家,也一 眼可以看出那是一條大石斑! 在任何人還未曾弄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的時候,胡懷玉又發出了一下怒吼聲, 轉身就向外衝了出去。原振俠一伸手,沒把他拉住。 只聽得胡懷玉的吼叫聲,不斷傳來。不一會,就又聽到了兩個人的叫嚷聲,那兩個 人在不斷地叫著:「所長……所長!」 而胡懷玉仍在怒吼,聲音造成的混亂,驚心動魄。原振俠想要趕出去,胡懷玉已和 兩個船員,一起推推擁擁,走了進來。 胡懷玉臉色鐵青,伸手向那條大石斑一指:「還說沒有,你們自己看!」 兩個船員一過來,陳克生就認出,是那兩個人抬了那條三棘魚離開甲板的。他也知 道何以胡懷玉要把他們揪到這裡來──三棘魚變成了石斑魚,胡懷玉一定以為他們掉了 包,所以才大發雷霆! 那兩個船員,一看到了盤子中的大石斑,也呆了一呆,又探頭向冷藏櫃看了一下, 看到冷藏櫃之中,再也沒有別的魚,兩人這才叫了起來:「怎麼一回事?」 胡懷玉厲聲指斥:「只有你們碰過大魚,是叫你們掉了包!」 那兩個船員又驚又怒,一個脾氣急躁的,已直跳了起來:「放你媽的屁,我們要一 條死魚,有甚麼用處?」 另一個船員嘆了一聲:「所長,你也不想一想,就算要掉包,我們上哪兒去弄那樣 一條大石斑去?說是我們從海裡抓上來的,也得要有人看到!又不是小魚,我們總不能 偷偷釣上來!」 胡懷玉還想說甚麼,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揚手制止。他對那兩個船員道:「對 不起,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所長的精神很緊張。我保證,等他情緒平復了之後,定會向 你們道歉,兩位請回吧,只當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胡懷玉一聽得原振俠這樣說,還大不以為然,額上青筋暴綻,聲音嘶啞:「這兩個 人──」 原振俠不等他說完,就大聲喝:「等他們走了,我再向你解釋!」 那兩個船員並不知道原振俠是何方神聖,可是看他連胡懷玉也可以大喝,倒也不敢 出聲。脾氣躁的那個悶哼一聲,轉身就走,另一個還向那條大石斑指了一下:「這個…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陳克生這時,視線正從大石斑上收了回來──他一直在仔細觀察這條魚,這時他揚 手道:「回船艙去,別多問了!」 那船員雖然疑惑,也不得不離去。等兩個船員走了之後,胡懷玉仍然氣呼呼地望定 了原振俠。原振俠向大魚一指:「你看仔細些,大魚的魚首部分,受過漁槍和小刀的刺 傷!」 胡懷玉陡然之間打了一個寒戰,失聲道:「你想說明甚麼?」 陳克生應聲道:「這就是那條三棘魚!」 胡懷玉尖聲叫了起夾:「你和我都知道這不是三棘魚,三棘魚有著珍貴無比的學術 研究價值,這條魚,只能拿來炒魚球!」 陳克生忽然問了一句:「這些日子來,我們對於活菊石的身體研究,有甚麼成績? 」 胡懷玉陡然打了一個突,陳克生忽然嘆了一聲:「我想坦白討論很久了,相信你也 一樣。活菊石的身體,根本就是普通鸚鵡螺的身體!對不對?所以你一直無法把結果公 布出來!」 關於這一點,原振俠也是這時才知道的。而這個事實,更充實了他的假設,所以他 的神情,在剎那之間,也變得古怪之極。 陳克生示意原振俠,向胡懷玉作進一步的解釋,胡懷玉已經叫了起來:「那和魚叫 人換走了,有甚麼關係?」 原振俠沉聲道:「魚沒有叫人換走!就是這條魚!」 胡懷玉的身子又震動了一下,啞著嗓子叫:「不是!」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六個漁民的屍體,被送到醫院之後,醫院中凡是接觸過屍體 的人,都沒有發現屍體有任何異狀。而他們生前,確曾頭臉上都生出長毛,而且連行為 也類似原始人!」 胡懷玉看來,已經明白了原振俠的意思。他神情駭絕,伸手指著原振俠,身子一直 退,退到了一角,退無可退了才停止。 原振俠的聲音十分鎮定:「所以,可以假設,死亡之後,怪變就會停止──這條魚 的遭遇,正和阿三一家六口一樣!」 原振俠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都是不知受了甚麼影響,使得他們的生命形式,由 現代變成了古代,而在死了之後,又恢復原狀。」 他說到這裡,陳克生接了下去:「那隻活的菊石,情形也是一樣。」 胡懷玉的聲音如同呻吟:「那是一種甚麼力量?」 原振俠沉聲道:「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來自海洋,而且就在這一帶海域──」 他用力一揮手:「我們是繼續追查下去,還是就此退縮?再追查下去,任何人都可 能遭到不可測的變化!」 胡懷玉雖然十分神經質,這時,他連口唇都是白的,一點血色也沒有,而且身子在 發抖。可是同時,他也表現了他極度的勇氣。 他立即道:「當然追查下去,事情和生命的奧祕有關,作為一個生物學家,怎可以 放過這樣的機會?」 原振俠喝了一聲采:「好!」 陳克生也道:「義無反顧──事情既然如此奇詭,仲先生伉儷可以不必參加了!」 原振俠苦笑:「有甚麼方法可以使他退出?他堅信找到了那隻盒子,就可令他子孫 滿堂!」 胡懷玉向前走了過來,原振俠在他的肩頭上,重重拍了兩下。這樣的行為,很能給 予對方鼓勵。胡懷玉問:「一切,都和那隻盒子有關?」 原振俠眉心打結:「可以這樣假設,那盒子,被仲文量拋進了海中,從盒子之中, 產生一種神異的力量,可以影響生物的生命形式,從現代到古代──」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陳克生失聲道:「那是一種反進化的現象!」 胡懷玉搖頭:「那多不順口,和進化相反的,就是退化現象!」 原振俠忽然感到了一股寒意,因為他又有了進一步的設想。他先道:「是的,退化 現象,用『退化現象』這個詞,比『返祖現象』好。這種退化現象,相信一直在海中進 行著,只不過沒有人知道而已。」 陳克生支持原振俠的設想:「可能受影響的生物不是很多,幾條魚、幾隻螺……受 了影響的生物,如果一直在退化,那麼,鸚鵡螺退化到了菊石之後,還會繼續退化,到 最後……到最後……」 原振俠接了下去:「到最後,不論原來是甚麼生物,都會退化到最原始的單細胞生 物!」 胡懷玉和陳克生都是生物學家,當然知道原振俠的話,不是在開玩笑。因為根據生 物學界公認的進化論,任何生物,都是由最簡單的單細胞生物進化而來的。循進化的過 程退化回去,唯一的結果,自然也就是變回單細胞生物。不,甚至變成原生質,一些具 有生命初級形態的胺基酸──那是生命的最初形式。 三個人都默然半晌,為這種假設,感到詭異莫名。 好一會,原振俠才道:「生命的最初形式,在地球上形成至今,不知道過了多少億 年,那多少億年,全是生物的進化過程。相信退化過程會快很多,阿三一家,不到半個 月,就退化了千萬年。」 胡懷玉的聲音帶著興奮:「如果他們不死,再退化下去,會變成──」 陳克生沉聲道:「根據進化的程序相反進行,下一步,一定是猿人。」 假設已經相當完整:那盒子,有一種力量,能使生命形式,迅速退化! 那個無常鬼的盒子,當無常鬼賜給姚正年的時候,是為了滿足他追求異術的願望─ ─能夠影響改變生命的形式,自然也是「異術」之一。 和能使生命形式退化,這種驚人的能力相比較,使一個人能生育或者失去生育力量 ,實在太簡單了! 三個人都像有一塊重鉛壓在心頭上──他們達成的假設,已經使事情初步從撲朔迷 離的境地之中,脫困而出,因為他們肯定了,那隻盒子有改變生命形式的奇異能力。 而這種能力,可以用一種極簡單的方法進行。姚正年沒有把這個方法記下來,那自 然是他的「私心」,他自己掌握了這個能力,就不想別人知道。這也是中國的社會傳統 ,對於一些祕技之類的能力,有傳子不傳婿的措施,以保守祕密。 還有一點,他們可以肯定所謂的「仙音」,並不是真的有聲音發出。當姚正年聽到 「仙音」的時候,仲文量就沒有聽到。由此可知所謂「仙音」,只是一種訊息,刺激了 姚正年的腦部活動,使他感覺聽到了聲音而已。 對於這種「聽」到聲音的方式,原振俠再熟悉不過──女巫之王瑪仙,甚至在幾千 里之外,也可以聽到他想念她的聲音! 用同樣的方式,不但可以使人「聽」到聲音,而且可以使人「看」到東西。人的一 切感覺,來自腦部活動,只要有訊息可引起腦部活動,就可以有任何感覺,這是不移的 事實。 不論是巫術、異術,或是應用科學的方法,都可以達到同樣的目的。 問題是:那隻盒子的力量,是屬於哪一類?是不是真是來自冥界,黑白無常的不可 測的力量?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胡懷玉才道:「當年,姚、仲兩人,遇到的……真是無常鬼嗎 ?」 原振俠揚了揚眉:「是不是無常鬼,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不管他們遇到的是甚 麼人,那兩個人有十分超特的異能,能力高強到不可思議,這才重要!」 胡懷玉的身子有點發抖,他用力點著頭,顯然他同意了原振俠的話。 陳克生也同意:「是的,是鬼也好,是神仙也好,是比地球人進步了不知多少的外 星高級生物也好,是巫術之祖也好。總之,他們有如此不可思議的強大異能,而且…… 而且……」 胡懷玉接了上去:「而且可以用那麼簡單的過程,就達到目的……我相信姚正年要 令一個不孕的婦女懷孕,可能只要做一個手勢就行了!」 陳克生望向原振俠:「你是醫生,婦女不孕的原因有多少種?」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別和我討論不孕的問題。我學的是實用科學,我不以為我們 現在所面對的事,屬於現代實用科學的範圍!」 他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有若干程度的暴躁,自然是由於他聯想起了許多事,又使 他的情緒低落。他主要是想到,在實用科學之外,不知有多麼玄祕奧妙的天地,人類不 知何年何月,才能得窺其中的奧祕! 原振俠來回走了幾步,把那條大石斑,推進了冷藏箱。他的聲音顯得十分疲倦:「 如果白天要潛水的話,那麼要多休息才好!」 這一點,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都沒有異議。他們都知道,潛水,需要上佳的體力 支持,一個體力不支的人,在水中是極度危險的。 他們回到了船艙中,胡懷玉想也不想,就把三顆安眠藥拋進了口中,在床上躺了下 來。 船上有兩個十分舒適的房艙,一個讓給了仲大雅夫婦,另一間他們三個人共用。陳 克生和原振俠互望了一眼,原振俠晃了晃一瓶酒:「我用這個!」 陳克生苦笑了一下:「我可以參加!」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點了點頭。 他們幾乎不交談,因為在沒有新的發現之前,實在沒有甚麼好說的了。 原振俠只是說了幾句:「神奇的巫術,也可以做出這種不可思議的事來!」 陳克生回了一句:「我不認為巫術,可以使生物產生退化的現象!」 原振俠已經很有酒意,立時向陳克生狠狠瞪了一眼,嚇得陳克生不敢再對巫術有任 何非議,索性兩個人都喝起悶酒來。 酒精在人體中多了,自然會昏昏沉沉睡過去。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們才被仲大雅大呼大叫地叫醒。三個人幾乎同時睜開眼來, 看到的是一張驚怖莫名的臉。同時他們也聽到,船上有相當程度的嘈雜之聲。 原振俠首先一躍而起,他頭痛而且暈眩──但這些日子來,他早已習慣了。他喝問 :「發生了甚麼事!」 仲大雅的回答,更令人莫名其妙:「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這時,外面的嘈雜聲更甚,而且還夾雜著一種不知是甚麼動物的吼叫聲。忽然,又 有一個血流披面的人,出現在艙房門口。 陳克生和胡懷玉的反應,都不如原振俠快。原振俠和那滿面是血的人,打了一個照 面,一伸手推開了他,就已經出了船艙。 在外面,那種動物的吼叫聲和人聲更雜亂,原振俠循聲奔去,來到了船後的甲板上 ,才看到了奇景。 他看到很多人,神情驚怖地叫著。而發出可怖的吼叫聲來的,是一隻野山貓──那 是一種十分兇猛的野生動物,身體雖然不大,可是牙齒和爪,都是銳利之極,是十分兇 殘的食肉獸類。 在四面全是汪洋大海的一艘船上,如何竟會出現了一頭野山貓?原振俠這時,也沒 有時間去想這個問題。他看到的是那麼多男性船員,都神情驚怖地退縮著,同時在發出 驚叫聲,可是身材健碩的仲夫人曹銀雪,卻手執一根鐵枝,勇敢地面對著那隻野山貓。 仲夫人手中的鐵枝,看來是救火用的鐵扦。原振俠也立即弄清楚了它的來源,就在 一旁的艙壁上,掛著救火的工具,仲夫人取走了鐵扦,還有一柄斧頭在。原振俠急步奔 向前,取了斧頭在手。 山貓和仲夫人對峙著,相距不過兩公尺。仲夫人十分鎮定,杏眼圓睜,盯著山貓。 同時,她把那枝鐵扦,在面前揮來揮去,力道十分強大。鐵扦在揮動之餘,發出「 呼呼」的風聲。那頭山貓顯然已被激得暴怒,可是仍然不是很敢向前撲過來。 原振俠仗著斧頭,奔了過去,口中叫:「仲夫人,快退後!」 他才叫了一聲,那山貓就發出了一下驚人之極的叫聲,身子凌空彈起,向仲夫人直 撲了過來。仲夫人也恰在此時,鐵扦揮出,結結實實,擊中在山貓的身上,打得山貓發 出可怕之極的吼叫聲,四爪在半空之中,亂抓亂划。 這一擊,曹銀雪女士竟然像是棒球中的「全壘打」一樣,將山貓打得呈拋物線,直 飛了出去,飛越了船舷,跌進了海水之中! 山貓跌進了海中,略一掙扎,就浮上了水面來。可是看起來,牠再也沒有能力上船 ,順著海流,漂了開去。 仲夫人轉過身來,神態優雅。眾人曾看到過她在海中和大魚搏鬥,又目睹她勇退山 貓,一時之間,驚呼聲又變成雷動的歡呼聲。 曹銀雪略帶責備的神情說:「船上不應該養那麼可怕的猛獸。」 這時,胡懷玉、陳克生也跌跌撞撞趕到。仲大雅奔了過來,一把將曹銀雪摟在懷中 。 跟在他們三人後面的,就是那個血流披面的船員。這時,大家都認得出他是船上的 廚子。 胡懷玉正在厲聲喝問:「誰在船上養那麼可怕的東西!」 廚子一面抹著面上的血,一面道:「養了好幾年的一隻貓,不知……中了甚麼邪, 怎麼會變成這樣!」 廚子結結巴巴地說,為了船上老鼠多,他養了一隻貓,幾年了。忽然貓就「中了邪 」! 廚子的話,原振俠、陳克生和胡懷玉三人一聽,就心中雪亮──家貓是由野貓進化 而來的,野貓之前,就是野山貓。退化現象在廚子養的那隻貓的身上發生,不是甚麼「 中了邪」! 他們三人在剎那之間,心頭的駭然,難以形容之至! 船上的一隻貓,突然發生了退化的現象,那也就是說,船上的每一個人,都可能發 生同樣的現象! 來自無常鬼的那隻盒子所發出的力量,已經直接影響到了船上! 原振俠首先一揚手:「所有的人,立即撤退,撤退到仲先生的船上去!別收拾物件 ,立即撤退,這船上有異常的事將發生!」 仲大雅的船,就在旁邊。各船員一聽,人人神情駭然,立即行動。原振俠並叫:「 等人上了船,駛遠開去!」 仲大雅和曹銀雪已問了十七、八聲「為甚麼?」,原振俠在一片混亂之中,沒有回 答。眼看船員已全由小船到了仲大雅的船上,他才道:「兩位最好也離開!」 仲大雅還沒有出聲,曹銀雪已經朗聲道:「哪有臨危而退的道理!」 曹銀雪真的可以說是女中豪傑,仲大雅也隨即一拍胸口。那廚子在要離去的時候, 被陳克生留下來問了十來分鐘。大約前後不到半小時,船上已只剩下他們五個人了! 陳克生冒了一句話出來:「我想那盒子在船上!」 仲大雅一聽就跳了起來──他對那隻盒子的關心,在任何人之上,他叫:「在哪裡 !撈上來了?甚麼時候,誰撈上來的?」 陳克生卻不理他,自顧自道:「廚子剖了那條大魚的一部分來餵貓,那貓就起了變 異!」 原振俠和胡懷玉臉色發青,仲大雅沒有參加昨晚的討論,所以不知道他們有了共同 的假設。而三人也無法在這時,把那盒子有造成「生命退化」的奇異能力這一點假設告 訴他。 (這裡的「退化」一詞,是「進化」的相反詞,和一般對退化這個詞的理解,略有 不同。) 仲大雅乾著急,無可奈何,全靠曹銀雪緊握住了他的手,他才得以保持鎮定。 陳克生在那廚子離船而去之前,留住了他,和他談了十分鐘左右,已足以知道事情 的經過。 原來那性子急躁的船員,受了胡懷玉的斥罵,十分不服氣,離開冷藏室之後,大大 地發了一頓牢騷,聽到的人很多,廚子也是其中之一。廚子一聽那條魚是大石斑,就想 起了自己養的貓,他便抱著貓進了冷藏室。 貓一見了那大石斑,就撲了上去。可是那麼大的一條魚,貓也沒有辦法下口,只是 又撕又抓,看得廚子大急了一場,才割下了一大塊來,剁碎了餵了貓──那是天才亮的 事。 到了中午,廚子才走進廚房,就聽到了一種怪異的吼叫聲,循聲一看,就看到了一 頭野山貓。廚子一驚之間,山貓已撲了下來,利爪在他的臉上,劃了一下。幸好他及時 遮住了雙眼,雙眼才得以保存。 廚子血流披面走出來,恰好遇上了仲大雅夫婦,那山貓也隨即竄出。仲夫人十分勇 敢,揮起了鐵扦,就和山貓對峙起來。 仲大雅一看情形不對,就奔去撞門,叫醒了原振俠他們。接下來的仲夫人勇戰山貓 ,他們都是目睹的了。 等陳克生匆匆講了經過,原振俠也十分緊張:「你如何肯定盒子在船上?」 陳克生沉聲道:「阿三的一家,接觸到了盒子,才成了原始人。那隻貓,一定也曾 接觸過那盒子,所以才成了野山貓的!」 仲大雅又叫:「在哪裡?那盒子在哪裡?」 原振俠、胡懷玉和陳克生三人,竟然在同一時候,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這時,並沒有甚麼特別的事發生。他們忽然怪叫,自然是同時想到了甚麼。確然, 他們三人想到的,全是同一件事。 原振俠首先轉向仲大雅,十分堅決地道:「兩位請離船去,不必再涉險了!」 仲大雅用力搔了搔頭,他十分惱怒:「我以為我們是共同在努力,可是實際上,我 根本不知道你們在幹甚麼,我決不離去!」 原振俠望了他片刻,才道:「好,先把我們的設想,告訴你!」 只花了十來分鐘,原振俠就解釋了他們的假設。仲大雅和曹銀雪聽了,都現出了駭 異莫名的神情,仲大雅的聲音有點發顫:「那麼……這盒子究竟在……船上何處?」 曹銀雪心思敏捷,她已經想到了:「自然是在那條大魚的肚子裡!」 這一點,正是原振俠他們三人剛才想到的! 仲大雅「呵」地一聲:「漁船沉了之後,盒子跌進海中,大魚吞了盒子下肚,就由 一條現代的魚,變成了古代的魚?」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看來是這樣!」 仲大雅沮喪之至:「那這隻盒子不是我找的那隻,它不能使我恢復生育能力!」 原振俠再吸了一口氣:「事情隔了這麼多年,盒子又長期浸在海水中,可能已發生 了無人能知的變化。總之,我們在處理時要極度小心,我提議,讓我一個人去涉險,旁 人不要參加──因為有可能一和那盒子接近,就會受盒子中魔力的影響,令人產生退化 現象!」 他講到這裡,又略頓了一頓,才道:「何必大家一起變原始人……甚至猿人呢?」 原振俠的話,令各人好一會不出聲。 曹銀雪最先打破沉默:「原醫生,你不怕嗎?」 原振俠淡然一笑:「我?我想沒有甚麼可怕的!」 仲大雅叫:「你是在自暴自棄!」 原振俠揚眉:「你還有更好的提議嗎?」 曹銀雪笑:「我看事情不那麼嚴重,盒子是早在魚肚中的,我曾和魚纏鬥,也沒有 變成……猿人!」 她在說「猿人」之際,感到事情怪異得難以想像,所以忍不住做了一個鬼臉。 曹銀雪的話提醒了各人,大家都道:「先去看看情形再說,最多不碰到它!」 原振俠還在堅持:「那隻貓,也不應該有機會,碰到在魚肚中的那隻盒子!」 原振俠這時那樣說,自然十分有理。可是一到了冷藏室,看到了那條魚,他就「啊 」地一聲,不再堅持了──魚腹中有一個洞,顯然是貓爪抓出來的,情形也已經十分明 白了:貓爪抓穿了魚腹,伸了進去,碰到了盒子,所以生命形式起了變化! 這更可以證明,要接觸到那盒子才會有異變! 胡懷玉已取了鋒利的解剖刀在手──那是製標本用的,一下子剖開了魚肚。一隻正 方形的,如香煙盒大小的黑色物件,跌了出來。 胡懷玉一時忘形,俯身想去拾,被陳克生一把拉了開來。一時之間,五個人的眼光 盯在地上,看著那隻「盒子」。 原振俠首先道:「不知道為甚麼要叫它作盒子?」 各人也有同樣的想法,那「盒子」,只是方方扁扁,黑色的一塊東西而已! 仲大雅顯得十分激動,可是曹銀雪緊緊地拉著他,不讓他亂來。原振俠拿起了一隻 鉗子,陳克生忙道:「原醫生,小心,或許連間接接觸都不能!」 仲大雅怒叫了起來:「那怎麼樣?難道就一直讓它在地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定 要研究!這盒子,可以雙手按住它,聽到『仙音』,得到異術,這是記載中說得十分明 白的!」 原振俠沉聲道:「那是這東西以前的情形,現在,它顯然起了變化!」 仲大雅還是不顧,一下子掙脫了曹銀雪,向前衝了過來。原振俠用力一推,把他推 了開去,喝道:「就像是一件精密儀器,損壞了之後,就可能十分危險!」 仲大雅怒吼:「我不怕!我就算變成了原始人,也不要緊,只要能生孩子!」 他說完,又怒吼著,向前撲了過來。原振俠又向他推去,可是這一下,仲大雅像蠻 牛一樣,撞了過來,兩人的身子,都晃動了一下。仲大雅趁此機會,向前一撲,身子已 壓到了那盒子之上,立時攫了那盒子在手,緊按在他的雙手掌心之中。 他的手掌十分大,那盒子被他的掌心完全遮沒。剎那之間,人人都震驚莫名,因為 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完全無法預料。 只有曹銀雪,神情堅決,緊抿著嘴,並不驚怪。顯然她一下子就下決心,不論在仲 大雅的身上發生甚麼樣的變化,她都要沉著應變! 仲大雅起先還怕別人來搶奪他手中的盒子,神情緊張,睜大了眼。可是隨即,他就 現出了疑惑的神情來,眼珠亂轉。 他的這種情形,一望而知,他必然是有了感應,也有可能是聽到了「仙音」。各人 都踏前了一步,仲大雅這時又閉上了眼睛,眼皮卻在不斷跳動。 所有人之中,最緊張的自然是仲夫人。原振俠心緒極亂,因為可以肯定,那「盒子 」會令仲大雅發生變化,可是卻已經無法挽救了! 前後其實只過了極短的時間。仲大雅大叫了一聲,雙手鬆開,那「盒子」啪地一聲 ,落到了地上。他人也一挺身,站了起來,身子搖晃不定。 曹銀雪忙過去扶住他,她並不像一般婦女那樣驚惶失措,反倒十分鎮定,也沒有連 聲發問,只是扶住了仲大雅。仲大雅在不住喘氣,盯著地上的那黑盒子,忽然又一伸腳 ,踏住了它,同時,以一種嘶啞的聲音叫:「銀雪,我們走!」 原振俠、胡懷玉和陳克生三人,反倒不如曹銀雪那樣沉得住氣,三人一起叫了起來 :「發生了甚麼事?」 仲大雅眼珠轉動,他的回答,十分之豈有此理:「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們別管!」 胡懷玉大怒:「這像話嗎?」 他說著,就衝過來想推仲大雅──他想推開仲大雅,俯身把那隻盒子拾起來。原振 俠看出他有這個意圖,就大叫:「別碰那盒子!」 胡懷玉顯然忘記了碰觸那盒子會產生異變,所以原振俠的一喝,提醒了他。不過實 際上,他也根本沒有機會碰到那盒子,因為他才一伸手去推仲大雅,曹銀雪已比他更快 出手,一下子把他推跌出了兩步,撞在也向前走來的陳克生身上,將兩個人的去勢一起 阻住。 而仲大雅這時,卻已迅速地拾起了那隻盒子來,和曹銀雪一起向外走去。 原振俠在這時,身形一閃,已在他們倆的身邊越了過去,阻住了他們。仲大雅的神 情十分緊張,他用力搖著頭:「原醫生,讓我離去,帶著這……東西離去,不會再有人 受害!」 原振俠疾聲問:「你受了甚麼害?」 仲大雅卻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歡暢,一點也不像是做作出來的:「我不算是受害 ,我沒有受害……我得償所願,可是對別人來說,沒有好處。這東西……這無常鬼給的 東西……會為禍人間!」 仲大雅的話,可說是雜亂無章之極,原振俠大喝一聲:「你走是你的事,但要把那 東西留下來!」 原振俠已經盯住仲大雅的手腕,準備他再要離去的話,就飛腳踢向他的手腕,令得 他手中的盒子落下來。可是仲大雅和曹銀雪兩人已開始行動,兩人一側身,向前硬衝了 過來。 原振俠自然不能對曹銀雪動手,他就只好後退。他一退,兩人衝得更快,一退一進 之間,一下子就到了甲板上。陳克生和胡懷玉也大聲呼叫著追了上來。 一到了甲板上,原振俠的身手,就有了施展的餘地。他身形一轉,轉到了仲大雅的 身邊,不等仲大雅靠曹銀雪來做護身符,就飛起一腳,踢中了仲大雅的手腕。 仲大雅大叫一聲,手向上一揚,手指一鬆。那盒子卻由於原振俠的一腳之力,非但 不向下落,反倒向上飛了起來。 原振俠一個箭步竄向前,本來,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那盒子接在手中。可是他 想到自己的手不能碰到那東西,就略為猶豫了一下。也就在這時,仲大雅也已一腳踢出 ,踢向那盒子,把那盒子踢得越出了船舷,等到原振俠衝到船舷時,盒子已經跌入了海 中! 原振俠轉過身來,對仲大雅怒目而視。仲大雅嘆了一聲:「原醫生,聽我的話,讓 這東西沉在大海之中,別再去打撈它!」 原振俠揮了揮手。胡懷玉和陳克生也到了船舷,胡懷玉一聳身,就想向海中跳去, 被陳克生一把拉住。總共只有五個人在船上,可是卻混亂之極──不但是行動混亂,各 人的思緒也混亂之極。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盒子在這裡落水,要找不是難事,別亂來!」 仲大雅陡然用足了氣力叫:「別撈它!」 胡懷玉也大喝:「你滾,滾得越遠越好!」 仲大雅還想說甚麼,曹銀雪拉了他一下:「我們走!」 仲大雅一頓足:「我非說不可,你們三個年紀還輕,犯不著,不像我,豁出去了。 你們聽我說,別再去打撈那鬼東西了!」 他在這樣叫的時候,額上的青筋都綻了起來,顯然他心中十分著急。曹銀雪柔聲道 :「三位,他這樣勸你們,一定有道理,就聽他的吧!」 原振俠立時道:「那麼,就請把道理說出來!」 仲大雅大口喘著氣,一跺腳:「好,告訴你們。我的手,一碰到那東西,就聽到無 常鬼的聲音在對我說:你會變,你會變,你最早是甚麼樣子,就會變成甚麼樣子!」 仲大雅在那時,確然聽到了這幾句話。仲大雅正如他自己所說,是豁了出去的,他 就在心中叫著,反抗道:「變成甚麼樣都不要緊,我只要能有生孩子的能力!」 他又聽到了一些雜亂之極的聲音,然後又聽到了語聲:「生孩子的能力?你當然有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生孩子的能力的嗎?不就是這樣使生命延續的嗎?」 就是聽到了這一句話,仲大雅才陡然震動,鬆了手的。 仲大雅瞪大了眼,望著三人:「明白了嗎?我會有生孩子的能力,可是我也會變! 我不在乎變,你們為甚麼也要變成原始人?」 仲大雅說到後來,全身發抖,聲嘶力竭,雙手緊握著拳。原振俠等三人,再也想不 到會有這樣的情形,一時之間,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曹銀雪等到仲大雅並不那麼激動了,才道:「我們走吧,聽不聽在他們,你也沒有 辦法的!」 曹銀雪走開了幾步,放下了小艇。在這段時間中,仲大雅不斷在說:「聽我的勸! 聽我的勸!」 他們上了小艇,發動了引擎,破浪而去。一直等到看不見了,原振俠、陳克生和胡 懷玉,仍舊木然而立。陳克生首先打破沉默,他問:「仲大雅……他會怎麼樣?」 原振俠在甲板上,隨便找了一個可以坐的所在,坐了下來,雙手抱著頭:「他會像 阿三一家一樣,變成原始人。或許……會變成猿人……一直退化下去!」 胡懷玉的面色發青:「是,他會有生育的能力。在他的退化過程中,他會有傳宗接 代的機會!」 陳克生苦笑:「他那樣追求下一代,生命的意義,簡直變得和昆蟲一樣了!」 陳克生說著,也在甲板上坐了下來,又道:「這個過程會有多久?一個月?兩個月 ?」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過了一會,他才又道:「他……會自殺嗎?」 原振俠和胡懷玉都震動了一下,仍然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胡懷玉吸了一口氣:「 他說手一碰到了盒子,就聽到了無常鬼的聲音,是真的還是假的?」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他是聽到了聲音,可是那不是無常鬼的聲音!」 胡懷玉和陳克生一起向他望來,原振俠又重複了一遍:「不是無常鬼的聲音。」 又維持了半分鐘的沉默,原振俠才進一步解釋:「姚正年和仲文量兩人遇到的,根 本不是甚麼無常鬼,只是兩個有異能的……」 他一時之間,下不了結論,又想了一會,才道:「我願意相信是外星人!」 胡懷玉和陳克生都沒有意見,視線不約而同,望向海面──照說,那盒子一落進了 海中,他們就應該立即下海去打撈才是,可是他們不約而同,都不願提起這件事來,都 不想展開行動! 那是由於他們心目中,都感到一定程度的恐懼──那東西太不可測了,會帶來的後 果,也太可怕了。所以自然而然,想逃避而不去想它! 但是,他們必須面對問題,不能一直逃避下去的!這時,陳克生又問:「我們是不 是……下海把那東西……撈起來?還是聽仲大雅的勸?」 胡懷玉喘了幾口氣:「當然要撈!」 原振俠道:「絕不能用手去碰那東西!」 他這樣說,那也是同意去打撈的了,三人一起站了起來,配上了潛水設備。他們是 眼看著盒子跌落海水的,可是當他們潛下水去之後,發現在海水下面,有一股暗流,而 且海底是十分鬆散的沙。海沙分明在以相當高的速度在移動,看起來,要找到那盒子, 不是容易的事! 一直到了天色黑了下來,他們仍然沒有找到。三個人都很沮喪,回到了船上之後, 胡亂吃了些東西,也都悶悶地喝著酒。 天黑之後,海面上泛起了很濃的霧。原振俠想起在南中國海上尋找愛神的情形,想 起瑪仙被愛神帶走,更是悵然,望著濃霧發怔。 陳克生和胡懷玉,在午夜時分,也上了甲板。三個人都有了一定程度的酒意,他們 都不出聲,因為整件事,都無從討論起,那隻盒子,可能永遠也找不到了! 原振俠拿起酒瓶來,又想斟酒,才發現瓶子已經空了。他站了起來,用力一揮手臂 ,把空瓶向海中拋了出去! 怪事就在那一剎間發生。瓶子還沒有落海,在前面濃霧之中,突然閃起了一陣螢光 ,弱熒熒的,不是很光亮,可是清清楚楚,看到了兩個人影。那兩個人影,都戴著高高 的圓筒形高帽,朦朦朧朧,若隱若現,叫人一看,就聯想到了傳說中的無常鬼! 原振俠和胡懷玉、陳克生,自然而然,發出了一下沒有意義的叫聲。剛才他們都看 得十分清楚,那兩個人,是從海水中冉冉升起來的。 他們三人一起發出叫聲,本來還一直在上升的那兩個人,就停在海面不動,身子略 轉了一轉,像是正轉得面向他們。胡懷玉這時,忽然神經質地叫了起來:「我要異術, 我要會各種異術,請賜我能力!」 原振俠的思緒,也紊亂之極。可是他至少還有足夠的清醒,他向胡懷玉喝道:「你 是生物學家,要異術有甚麼用?」 胡懷玉的情形更駭人,他向前疾衝了出去,原振俠一把沒拉住他,眼看他就要躍下 海去了。忽然,那兩個人向船移來,胡懷玉也像是被一股大力逼住了一樣,無法再向前 去,他不住喘著氣,眼瞪得老大。 那兩個人來到了離船首約有五公尺外停住。距離已然很近,可是看上去,仍然若隱 若現,看不很真切。兩個人之中的一個,揚起手來,他的手中,赫然拿著那隻黑色的盒 子! 同時,三個人聽到了「無常鬼」的聲音:「這東西已經損壞了,一時之間,也難以 修好。我們也沒有第二個,所以不能應你所請了!」 胡懷玉在狂叫的時候,顯然想不到會有回答,所以他一下子張大了口,出不了聲。 原振俠急叫:「你們是甚麼人?來自何處?」 那兩個人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在說話:「我們是甚麼人,來自何處,你無法理解!」 原振俠沉聲:「不見得!我的靈魂,曾經去過幽靈星座,不像你想像中那麼無知。 」 那兩個人發出了一陣十分古怪的聲音,又急又快,像是他們在互相商量。過了足有 半分鐘之久,才聽得他們道:「你的經歷很奇特,不錯,我們來自浩淼宇宙的某一處。 又來到地球,目的是為了取回這東西,這東西損壞了之後,會發射一種對地球生命有害 的訊號。」 三個人一起叫了起來:「使生命退化!」 那兩個人道:「是,能使細胞的活動退化,使生物回到古代的生命形式。」 原振俠疾聲問:「訊號,甚麼性質的訊號?」 那兩個人的身子又轉動了一下,語言十分奇怪:「你對自己的身體結構完全不了解 ?」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我是一個醫生,對人體的結構有專門的知識!」 那兩個人又「嘰咕」了一陣,才道:「那麼你,自然知道,你身體的組成單位是細 胞,細胞的中心部分是細胞核──」他們在說到「細胞」和「細胞核」這樣的專門名詞 時,說得十分慢,聲音也十分清晰,像是怕原振俠聽不懂。原振俠又悶哼了一聲,表示 不滿,可是他卻不免吃驚! 那兩個人繼續道:「細胞核之中,有一種叫『脫氧核糖核酸』的東西──」 原振俠搶白一句:「我知道,那東西簡稱DNA!」 那兩人「啊」地一聲:「地球上的一切生物,生命形式,都取決於胞核之中DNA 所藏的一串密碼,那是生命的密碼!」 原振俠屏住了氣息。陳克生和胡懷玉都發出了低呼聲,在這之前,他們的討論,曾 經涉及過生命密碼。DNA中的密碼,決定生物的生命形式,生命密碼是遺傳的,在生 命的生長過程之中,不斷地釋放密碼,就是這種生物的生命程序。 現在,那兩個人也談及了生命密碼。 原振俠的聲音乾澀:「請繼續說。」 那兩個人的聲音聽來很高興:「啊,你能明白,你怎麼能明白?」 原振俠苦笑:「你們上次來,到現在,已近三百年了,地球人不是沒有進步的!」 那兩人遲疑了一下:「可是,剛才還是有人向我們作……有異術的要求!」 原振俠向胡懷玉瞪了一眼,胡懷玉面有慚色,咕噥著解釋了幾句。那兩人又互相交 談了幾句,才又道:「DNA接受訊息而活動,傳遞訊息的東西,則叫作核糖核酸── RNA。RNA向DNA發出生命密碼的訊息,我們所說的就是這個訊息。」 一直到那時為止,這兩人所說的,全都在人類的科學研究範圍之內,所以三人都能 理解。 那兩人再說下去的話,原振俠等三人,聽來就有點不可思議了。他們說:「如果利 用和生物電相類似的能量,替代RNA的傳訊工作,那麼,就會使DNA錯誤地接受指 令,發出錯誤的生命密碼──」 原振俠吃驚:「你手中的那東西,就能發出這種能量?使生物回到古代去?」 那兩個人道:「本來,這種能量的發放是受控制的,但由於它損壞了,不受控制了 ,所以才會這樣。就像……你們使用的電器漏了電一樣。」 原振俠等三人互望著,神情苦澀。原振俠問:「你們這東西原來的用途是──」 那兩人笑了一下:「只是一件小玩意,能聚集人……你們無法聚集的許多力量,造 成種種的現象。想要通過它來聚集力量,只要人腦部活動產生的微弱生物電,就可以達 到目的了!」 胡懷玉失聲道:「只要想,就甚麼都可以做得到!」 那兩人道:「也不是甚麼都做得到,可以做到若干事。當然,這種情形,你們很難 想像──」 原振俠冷冷地道:「很可以想像,和巫術一樣,聚集力量來做一些事,許多地球人 都會。」 那兩個人呆了片刻,又「嘰咕」了好一會。原振俠道:「有一個人,他會變成原始 人,有沒有辦法使他免此厄難?你們能救他嗎?」 那兩個人卻並沒有回答原振俠這個問題,忽然道:「我們要離去了,你──」 兩個人一起伸手,向原振俠指了一指:「我們會再來找你,有些事要問你。」 原振俠聽了,並不在意。他知道,外星生物對時間的觀念,和地球人不一樣,像這 兩個,一來一去,就隔了近三百年,誰知道他們說的「再來」是甚麼時候?他只是隨口 道:「請便!」 那兩個人的身子,晃動了一下。在他們晃動的時候,閃起一蓬螢光,映得漆黑的海 面上,閃起眩目的光亮。然後,三人眼前一黑,那兩個人已經消失了。 過了好久,胡懷玉才苦笑:「我一定很丟臉,使他們認為地球人一直沒有進步過! 」 陳克生喃喃地在唸著:「DNA……RNA……」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長嘆聲,大海黝黑,就像他的心情一樣。那兩個人,看來外形真 有點像無常鬼──更重要的是,他們確然掌握了地球生物的生命奧祕! ---------------------------------------------------------------------------- (全文完) from 炬島科技公司「原振俠傳奇」電子版 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