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 黑 暗 天 使 ---------------------------------------------------------------------------- 黑暗和光明對立。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 這是上帝創造天地第一日的情景。 於是,就有了光明和黑暗。 天使當然應該屬於光明,黑暗中怎麼會有天使? 背叛了上帝,天使因而墮落成為魔鬼,撒旦也可以出現在耶和華面前,黑暗之中, 自然也可以有天使。 黑暗中如有天使,就是黑暗天使。 先不說對話的兩個是甚麼人,只看他們的對話: 「看到了一篇報導,忍不住想告訴你。」 「關於甚麼?」 「在英國,最近八個月中,有五名科學家,神祕死亡。表面上看來,不是死於意外 ,就是死於自殺,但是仔細查究起來,卻神祕莫名──」 「是的,我也看到這篇報導了。其中有一個,是皇家軍事科學院的冶金學家皮雷爾 ,利用汽車的廢氣自殺──」 「可是他的妻子,卻說他絕不會自殺──」 「那不一定,做丈夫的苦楚,妻子能了解多少?」 「聽起來,像是你做過人家的丈夫──」 「雖然沒有,可是……不提這些,還有一個三十七歲的電腦專家桑茲,竟然駕駛一 架滿載汽油罐的汽車,衝進了一個咖啡室!那簡直是瘋狂的自殺行為──」 「叫我聯想起劉量中駕著車子,直衝向山谷──」 「你……想暗示甚麼?」 「不是暗示,是直接地想到……也要把我感到的說給你聽──幽靈星座仍然在收集 人的靈魂!」 「……」 「那幾位科學家,顯然……被害。但整件事又神祕莫測,所以有關方面,不但噤若 寒蟬,而且也不敢深入調查──」 「唉!那又有甚麼辦法?奇怪,黑紗不是說,收集的行動已經停止了嗎?」 「你最近又見過她?」 「沒有,雖然很想見。」 「小心,她有意找地球人談戀愛──」 「我很難想像,把體溫零下二十度的女人,擁在懷中的滋味。你聲音酸溜溜的,是 吃醋?」 「我?我為甚麼要吃醋,你甚至未曾表示過愛我──」 「唉!」 一聲嘆息,暫時結束了這段對話。 讀者諸君自然早已知道,對話的兩個人是原振俠和瑪仙。 瑪仙看到了那篇多名科學家神祕死亡的報導,打電話給原振俠,和他小作討論,認 為來自幽靈星座的力量,仍然在活動。 黑紗曾說過,一共有四十九個幽冥使者,來自不可測的幽靈星座。可知已絕不再活 動的是施哲和黑紗,其餘的四十七個,是不是還在「執行任務」? 當然,討論沒有結果。說到後來,兩人的話題,轉到了感情方面,原振俠除了低嘆 之外,也沒有別的甚麼好說。瑪仙對他的情愛之深,已經由黑紗的話中,得到了證實─ ─她不惜犧牲自己,保護原振俠。對於這一點,原振俠自然感動莫名,而瑪仙的美麗, 又無懈可擊,為甚麼原振俠還要猶豫嘆息? 這就是愛情的奇妙之處,感激不等於愛情,美貌也產生不了愛情──醜女人的愛情 生活,有時比美女還要多姿多采。原振俠有時,連自己都不知道在猶豫甚麼,瑪仙的情 意,連黑紗都感動得放棄執行任務,可是原振俠仍然不願做愛情的俘虜! 對了!或許就是因為他心中一直有「俘虜」這樣的想法,所以才下意識地要抗拒。 是他自尊心特別強,還是另有原因? 這一點,只怕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人的性格太複雜,往往複雜到自己不能了解自己 ,更不必說去了解他人! 放下電話之後,原振俠胡思亂想了一會,才發現自己忘了問瑪仙在甚麼地方。 和瑪仙分別時,她說要回大巫師身邊去,那麼,電話難道是從中美洲打來的?看來 是,時間是凌晨五時,如果瑪仙在本地,不會選擇這樣的時間打電話來。 原振俠熄了燈,讓黑暗在他的周圍。人在黑暗中,情緒相當矛盾,黑暗能使人慌張 ,產生恐懼,但也能使人感到安詳和寧謐。 他望著黑暗,黑暗之中,好像浮起了瑪仙的俏臉,俏臉上笑靨如花,忽然又變了, 變得猙獰可怖,那是她原來的面目;忽然又變成了黃絹,黃絹的秀髮,一下子長,一下 子短;然後是海棠,海棠的眼神中,總有一絲半縷的憂鬱!那種憂鬱,叫人看了心痛, 會自然而然要把她擁在懷裡,好好加以呵護,來盡一個男性的責任,海棠現在又在哪裡 ? 瑪仙的一個電話,把原振俠吵醒了之後,他再也沒有法子睡得著,思緒紊亂之極, 各種令他心煩意亂的想法,紛至沓來。結果,他狠狠地一拳,打在床邊上,又長嘆了一 聲,一躍而起,用力揮著手。天際才有一線曙光,他不想睡了,想趁著晨曦,到山上去 走走,抒發一下心中的悶氣! 他換上運動鞋,在離開了建築物之後,緩步跑向後面的山坡。到了山腳下,他奔上 了一條登山的小徑,然後越跑越快,像是想藉著體能的發揮,而把所有的胡思亂想,全 拋在腦後。 當他奔上了山頂時,紅日高照,天早已亮了,他也奔得一頭是汗。可是,汗能抹得 去,他所想的那一切,卻仍然頑固地盤旋在他的腦際。他靠著一株樹,又長嘆了一聲, 神情自然不免有點苦澀。 也就在這時,他發現了一個相當奇怪的裝置。 原振俠的見識非凡,可是這時,他也只能說他看到的是一種「裝置」,而不知道它 的性質和用途。 他看到的,是一根細長的金屬管──直徑只有一公分,長約八十公分。金屬管連著 一個架子,那個架子,可以使金屬管維持一定的角度。 原振俠看到的時候,金屬管的角度是斜向下,對著山腳下。山腳下,有不少房屋, 原振俠居住的醫院單身醫生的宿舍,也在山腳下,而且順眼一看,好像還正被金屬管對 準著。 自金屬管的中間部分,有一股線伸出來,線的一端,沒入大石下的泥土中──整個 架子和金屬管,放在一塊平整的大石上。本來,有一叢灌木遮著,不是那麼容易被發現 ,但由於旭日初升,陽光照射到金屬管的尖端,發出閃光,引起了原振俠的注意,所以 才走過去,撥開了樹,暴露了那個裝置的。 原振俠研究了半晌,不知那金屬管有甚麼用處,他拉了拉那股線,發現在土下還聯 結著甚麼。他正想用樹枝把泥土撥開來看看,就聽到有人急步奔上來的聲音,同時有人 喝道:「你在幹甚麼?」 他一回頭,看到兩個人氣急敗壞,奔了過來,來到了他的面前。兩人都陡然一怔, 剎那之間,有極短的時間,神情古怪之至,但兩人隨即變得十分惱怒:「你走開些,別 亂碰──」 原振俠留意到了這兩個人神情的瞬剎變化,他感到十分奇怪──這兩個人乍見到他 時,像是極度出乎意料之外。 為甚麼他們會有這種神情?那兩個人是陌生人,原振俠可以肯定。陌生人見到了陌 生人,不會有意外之感。這兩個人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神情,原振俠立即有了結論:自己 對他們感到陌生,但他們對自己不陌生! 他們為甚麼會對自己不陌生?自然由於他們早在注意自己。 原振俠想到了這一點,心中十分厭惡,自然也想弄明白那兩個人的身分。他指著那 金屬管:「這是甚麼裝置?」 那兩個人,面目普通,也難以從他們的衣著上,判別他們的身分,年齡在三十左右 ,一個臉色陰沉,一個比較開朗些。那開朗的回答:「記錄鳥鳴聲音的儀器──」 原振俠笑了一下,他當然不會相信那個人的鬼話。不過那個人的話,倒使他明白那 是甚麼裝置了──那是遠程偷聽裝置! 這種先進的偷聽裝置,是新科技的產品。 (人類的最新科技,被用來製造竊聽裝置,這算不算是人類的悲哀?) 只要有聲音,空氣中就有聲波,只要有聲波,就可以被接收到。被接收到的聲波, 經過小巧的儀器,轉變為電脈衝,就可以發射出去,另外在適當的距離再還原──整個 偷聽過程就完成了。 (聽來好像極簡單,但幾年之前,人類的科學還做不到這一點;不知道幾年之後, 又會有甚麼新花樣出來。) 原振俠一想到了這一點,心中又是駭然,又是生氣。他猜想,對方偷聽的對象,可 能就是自己。同時,他也莫名其妙,不知何方神聖,會這樣看得起自己,用那麼先進的 設備來對付,目的又是甚麼? 當下,他冷笑一聲:「是嗎?記錄鳥鳴聲?」 然後,他在眼前豎起大拇指來,像一般測量師,用最簡單的方法測量距離一樣,閉 上一隻眼,望著山下的醫院宿舍:「嗯,直線距離一千兩百公尺左右,你們一定連我洗 澡時的歌聲,都可以聽得十分清楚了──」 他裝著不經意地說了那樣一句話,那兩個人臉色陡變,連連後退! 這一來,原振俠知道自己的估計完全對了。他反倒不那麼急,好整以瑕,望著那兩 個人:「我當然不必自我介紹了,你們是──」 那兩人互望了一眼。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又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 原振俠剛弄清楚了,那兩個人用那麼先進的設備,在對自己進行偷聽行動,心中自 然疑惑。但是他並不著急,因為那兩個人就在他前面,山下的小路又只有一條,就算他 們分開來逃走,以他的身手而論,要抓住其中的一個,總沒有問題。 可是,當原振俠一揭穿他們的勾當,兩人面色大變之際,兩人突然各自發一聲喊, 陡然之間,「哧哧」連聲,兩人的身子,竟已騰空而起! 剎那之間,原振俠無法明白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當他定過神來時,兩人離山頂已有 十多公尺,原振俠除非有鎗在手,否則,全然無可奈何。 也直到這時,原振俠抬頭看去,心下不禁駭然!那兩個人出現的時候,原振俠未曾 注意他們的背上,揹著好像背囊一樣的東西,原來是十分精巧的個人飛行器。 這時,噴射動力的個人飛行器,正利用「作用等於反作用」的原理,使那兩個人在 空中浮翔。雖然不是很靈活,可是也脫出了山頂的範圍,向山腳下在降落!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個人飛行器,雖然不是甚麼巨大的軍事祕密,但也不是 普通人所能擁有。 問題一是:要對付自己的是甚麼人? 問題二是:他們鬼頭鬼腦在進行這種活動,已經多久了? 原振俠一面想,一面老實不客氣,把那金屬管上的線拉斷,把金屬管用力砸在大石 上,又從地下找出了一個錄音座,把它毀壞,這才算是略出了一口氣。 他向山上走去,想到小巧的,偷放在自己住所的偷聽器,十分難以發現,要動用特 種儀器來檢查,討厭之極。但一日不把這偷聽器找出來,就一天沒有隱私可言,他心中 也十分煩躁。 那兩個人看來只是奉命行事,他們奉誰的命令在幹這種事? 原振俠首先想到黃絹,但立即否定。黃絹和他,雖然好像越來越是情不投意不合, 可是黃絹自有黃絹的氣派,不會做那種鬼頭鬼腦的事。 那麼,是海棠?他又搖了搖頭。作為海棠的男人,他絕對可以感到,當海棠像小貓 一樣蜷伏在他懷中的時候;當海棠因為他的狂暴而秀眉緊蹙,發出嬌吟的時候;和現在 ,根本不知道海棠身在何處的時候,他都可以肯定一點:他在海棠的心目中,有著接近 被崇拜的地位。 或許由於長期嚴格的訓練,海棠十分易於掩護她自己的感情。但是,在好幾次,尤 其是最近一次,在大海中,那毫無保留的奔放中,原振俠還是可以肯定,海棠對自己的 感情極深,所以,不會是海棠。 那麼,是誰呢? 原振俠想到黃絹,又想到海棠,是由於偷聽設備、個人飛行器等等,都不是個人力 量輕易辦得到的──黃絹和海棠的背後,都有整個國家的勢力在支持! 他一面想,一面下山,到了山腳下,看到路邊停著一輛樣子十分奇特的汽車。原振 俠對汽車是內行,一看就知道,那是義大利全部手工精製的精品。這一類汽車,每一種 只有一輛,是汽車中的極品! 原振俠自然而然,向那輛車子多看了幾眼。就在那時,一個男人以十分瀟灑──自 然的,毫不做作,證明他一直是那樣的──而且高雅的姿態,繞著車子,走了過來,向 原振俠揮了揮手,逕自向原振俠走過來。 原振俠一看到那個男人的動作這樣瀟灑,心裡已不禁喝了一聲采。心想心理學家常 提及「身體語言」,一個人的動作這樣高雅大方,他多半也是一個心理相當高貴的人。 原振俠也自然地揮了一下手,他在考慮:那個人顯然向著自己走來,自己是不是應 該迎上去?禮貌上應該如此,是熟人的話,甚至還可以奔過去擁抱。 可是對方是一個陌生人,而且,在剛發現有人對自己進行偷聽行動之後,還是不要 太熱情的好! 所以,他站著不動。 那人才從車後轉出來時,只使人覺得他風度好,漸漸走近,可以看到他有線條鮮明 的臉型。他可以算是美男子,約莫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一頭濃髮之中,卻有一綹,是 出奇的銀白色──看起來又不像是染成白色的。 他目光炯炯,一直在注視著原振俠──不是逼視,完全沒有威脅力,也不閃爍,大 大方方,就像非把原振俠看個清楚一樣。 他眼神有時嚴肅,可是有時,卻又有說不出來的頑皮。原振俠從來也不知道,男人 的眼神,也可以有那麼多的情意變化。 他身形相當高,幾乎和原振俠差不多。身形挺拔,步履矯健,這都說明他在體能方 面,受過十分嚴格的訓練,也就是說,他不是普通人。 原振俠對這種外型的人,十分喜歡,因為這種人必然坦誠、爽朗,可以成為好朋友 。但由於是陌生人,所以原振俠仍然不動──人和人之間的隔閡,根深蒂固,有時十分 可怕。 那漂亮瀟灑的男人,來到了原振俠身前,仍然望著原振俠。他雖然還沒有開口,可 是表情和眼神,都有一種熱切的友善。 然後,他微笑:「請允許我自我介紹,我姓年,名輕人。我的姓名,如果寫在一些 故事中,看的人會以為我沒有姓名。當然,我現在已不再年輕。」 他才說到一半,原振俠已「啊」地一聲,叫了起來,搶著向他伸出手去。兩人用力 握著手,原振俠高興得聲音有點異樣:「年輕人先生!你……怎麼說呢?一直只當你是 傳奇人物,想不到真的能見到你!」 年輕人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眼角現出皺紋來,可知他實際年齡,比他的外貌看 起來要大。 年輕人作為傳奇人物,自然也是若干年之前的事。近幾年來,他銷聲匿跡,像是已 在江湖上消失了一樣。原振俠曾知道過很多年輕人的傳奇事蹟,這時能與之相見,自然 高興。 年輕人笑:「原醫生,你自己才是傳奇人物!」 兩人一直握著手,原振俠問起:「你的公主呢?好嗎?你們──年輕人和公主的故 事,知道的人可不少!」 年輕人的神情變得黯然,原振俠又「啊」地一聲:「對不起,你們……太久沒有消 息了,我不知道──」 年輕人緩緩呼一口氣,抬頭向天,聲音是一種壓抑的悲傷:「三年之前,在滑雪時 遇到雪崩……那是一場特大的雪崩,竟再也沒有找到她。」 原振俠低下頭。對方若是普通人,他會由衷地安慰幾句,可是對方是如此出色的人 物,空言空語有甚麼用?他伸手按向年輕人的肩頭,按得極用力,他要把他的友誼,透 過手心,傳達給年輕人知道。 年輕人立即知道了,反手又按住了原振俠的手臂,也把他的友誼,傳達給了原振俠 。 年輕人臉上的憂戚,在漸漸淡去,他指著自己的那綹白髮:「當時,搜索隊找了一 個月,我就多了這一股白頭髮,白得異樣!」 原振俠衷心道:「極好看!」 年輕人後退了一步,搓著手:「有一件事,極抱歉,請你接受我的道歉。」 原振俠揚了揚眉,不知道年輕人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們才第一次見面,何必道歉 ?可是年輕人卻又的確大有歉意。原振俠心中一動,現出不可信的神情,他隨即向自己 住所指了指,又向山頂上指了一指。 他用手勢在問年輕人:山頂上的偷聽裝置是你放的?即使他這樣問,他還是不相信 。年輕人在傳說中,十分光明磊落,不應該會有那種行動。 可是,年輕人卻苦笑著點頭,原振俠望著他,有責怪的神色。 年輕人笑了一下:「我急於要知道你的一些事,自己又有急事絆住了走不開,所以 託了這裡的兩個朋友進行。這兩個朋友,唉!竟誤會了我的意思,他們大可直接來見你 ,結果他們不那麼做,而在你的住所中,裝了偷聽器──」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但也心中釋然,事情果然不是年輕人做的! 他大方地攤了攤手:「算了,把它在甚麼地方告訴我就好──」 年經人也攤了攤手:「我知道之後,把他們兩人痛罵了一頓。對君子,有對付君子 的方法,偷聽,那只是對付小人的方法!」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用十分誠摯的眼光望向對方,這表示他在說:「不但你是君子 ,我也是君子,實在是由於誤會,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原振俠報以同樣充滿了真摯感情的一笑,用力揮了一下手,表示這件事,再也不必 提起。他向年輕人的車子指了一下:「好車子──」 年輕人點頭,並不客氣:「是,本來就是好車子,經過了我略作了一點改變,性能 更好。你可要試試駕駛它?」 原振俠心知對方託人注意自己,現在又親自出馬,必然有十分重要的事情來找自己 。原振俠一時之間,想不出會是甚麼事,既然年輕人暫時不提,他自也不便先說。況且 ,駕駛一輛性能絕佳的汽車,是一大樂趣,原振俠立時點頭,兩人一起向那輛車子走去 。 他們兩人身高相仿,步履矯健,大步向前走著,猶如兩頭豹子一樣,姿態極其優美 ──他們自己當然不覺得,他們自然而然的動作,許多人想刻意模仿,也難及萬一。 每一個人的風度、氣質,都幾乎與生俱來,至少也和人的思想、經歷、見識、胸襟 ,有極大的關係! 上了車,原振俠發動車子,車子像子彈一樣,向前激射而出。眼看要向一個山崖疾 衝過去,卻又在千鈞一髮之際,巧妙地避開。 清晨,就在車輛稀少的大路上風馳電掣。事後有幾個目擊者,怎麼都不相信那是地 球上的交通工具,以為是天外來客! 令得原振俠對年輕人的印象更好的是,當車子看來是非衝向山崖不可的時候,年輕 人一點也沒有驚訝的神情,反倒以十分自傲的聲音解說著:「從靜止到一百公里的加速 時間,是三點七秒。你的駕駛術真好,一下子就把車子的性能,發揮到淋漓盡致。」 原振俠享受著高速駕駛帶來的極大樂趣,由衷地道:「這是我見過的最好車子── 」 年輕人點頭:「只有不到十輛車,可與之相比。浪子高達有一輛相仿,你要是喜歡 ──」 原振俠一面把車速提得更高,一面立時搖頭:「哪有這個道理──」 年輕人沒有堅持,只是淡然笑著:「倒也沒有甚麼不可以,只要自己高興,人家快 樂,我感到沒有甚麼不可以做──」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心中在想:他真和傳說中那樣,發自內心的那種瀟灑,掩也 掩不住,處處流露。像他這樣出色的人物,會有甚麼事來找我? 雖然原振俠可以肯定,事情絕不會簡單,但是他還是決定,要盡自己的力量幫助他 。 一小時之後,車子兜了回來,停在原振俠的住所前。原振俠道:「離我上班還有兩 小時,是不是要一起喝杯咖啡?」 年輕人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多少使人感到落寞:「我寧願喝一點酒。」 原振俠「哦」地一聲,表現了他醫生的本色:「清晨就喝酒,不是好習慣。」 年輕人的笑容之中,有更多的落寞:「是的,想不到吧?自從雪崩發生之後,我一 直在酗酒,簡直是個無可救藥的酒鬼──」 原振俠緊蹙著眉,這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這麼出色的一個冒險生活者,竟然變 成了酒鬼!他注視著他,以一個醫生的敏銳觀察力,他可以看到,年輕人的手,有時會 不由自主地抖動,口角的那種似隱似現的苦澀意味,自然也不是故意裝出來的。眼白有 相當程度的混濁不清,這可能是酗酒,已影響了他的肝臟健康的一種反射現象。 他本來想好好勸慰年輕人幾句,可是他立即想到傳說中年輕人和公主之間的感情。 當公主遭到了那麼可怕的意外之後,他用酒精麻醉自己,把自己變成了酒鬼,又有甚麼 不對呢? 所以,他甚麼也沒有說。 原振俠也不是真的甚麼也沒有說,他只是用相當緩慢的聲調道:「作為朋友,應該 對你說幾句話,可是我要對你說的話,你一定早已明白,所以,根本不必再說甚麼── 」 年輕人陡然轟笑起來,一面笑,一面用力揮著手:「這是我聽到過的,最有趣的話 ──」 儘管原振俠完全可以知道,也可以了解年輕人的痛苦和憂鬱的心情。但是,年輕人 的笑聲,聽來還是開朗和豪爽,表示他在發出笑聲的一剎那,他也可以暫時拋開心頭的 痛苦,投入他生命應有的歡樂中! 笑聲一直持續到進了原振俠的住所。年輕人進屋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一幅畫的 角落處,取下了看來只是指甲大小的極薄的一片,放在手上拋了拋,向原振俠望來,又 大有歉意。 原振俠則已取了一瓶酒在手,年輕人有點迫不及待地接過來,打開瓶塞,用一個看 來十分優美的姿勢,托住瓶底,昂起頭,舉起酒瓶,把酒向口中傾注。連喝了三大口, 竟沒有半滴漏出來。 他長長吁了一口氣。原振俠和他相識,還是不過兩小時,可是看到了這種情形,心 中也不禁好一陣難過,半晌說不出話來。 年輕人故意掩飾著落寞的心意,聳了聳肩:「信不信能這樣喝酒的人並不多?我練 了將近一年,才練得成功──」 原振俠看到年輕人這樣放縱自己,雖然他不是甚麼行為觀念保守的人,可是仍不免 緩緩搖了搖頭。 年輕人不和原振俠有譴責意味的目光接觸,望向酒瓶,緩緩搖動著,令瓶中琥珀色 的醇酒,晃動出一種奇異的波紋來。他的聲調變得緩慢:「那場雪崩,我認為並不是意 外──」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並沒有說甚麼。 他知道,年輕人開始說他來找自己的目的了。但竟然要從那一場雪崩說起,這多少 令原振俠感到相當程度的意外。 原振俠自然也知道,那場雪崩,就是令得他的公主,就此在世上消失的那一場。 年輕人略頓了一頓,盯著酒瓶的目光,陡然變得十分深邃:「我甚至可以追查到, 是由於一次小型的爆炸,而形成那場大雪崩的。在雪崩中死亡的十九人,找到的屍體是 十八具。」 他聲音中有深切的悲哀,原振俠欲語又止。原振俠想說的是:「人既然已經死了, 找不找得到屍體,是沒有意義的事──」 可是他卻沒有說出來。那是由於年輕人語調的悲哀感染了他,使他也覺得心頭沉重 ,說不出那種空泛的安慰話來。他在想了一想之後,反倒這樣說:「葬身在茫茫積雪之 中,和亙古以來就存在的冰雪一起,這倒很適合公主的身分──」 年輕人的眼神之中,充滿了感激的神色:「這正是我的想法,你是第一個在我面前 ,如此坦率地向我表示這種意見的人。」 原振俠忽然又想到甚麼,他揮著手,急於想說甚麼。可是年輕人已搶在他前面,把 他想說的話說了出來:「一開始,由於一直未曾發現她的屍體,而她又具有相當的應變 能力,所以我一直存在著希望──」 原振俠接口:「是,她極有可能生還──」 年輕人又喝了一大口酒──用的還是他那種特別的手法:「所以,在開始的一年, 我一直在出事地點附近,希望她出現……有很多次……她真的出現在我面前,我忍不住 大叫,在夢中叫醒。後來我……見了她,不再叫,我竟然可以控制自己在夢中的行為… …可是沒有用,夢總會醒,她始終沒有真正出現過。」 年輕人哀傷的語調,令得原振俠的心頭沉重之至。他不由自主,長嘆了一聲,喃喃 地道:「總不能說沒有希望!」 年輕人也喃喃地說著,說的是古代哲人的一句名言:「希望是甚麼?希望是無情的 騙子!」 原振俠用力一下敲在桌子上:「或許公主在大雪崩之中,恰好有了十分離奇的遭遇 ,所以離開了一會,又無法和你聯絡!」 年輕人斜睨著他新認識的朋友:「離開一會──足足三年了──」 原振俠十分激動地揮著手:「有一位先生,由於一次古怪的遭遇,離開了地球六年 之久,她的妻子──」 那次發生在那位先生身上的事,十分著名。所以不等原振俠講完,年輕人就接下去 道:「是,他的美麗的妻子,一直在他離去的所在,等了他六年!」 原振俠一揚眉:「是啊,而三年,只不過是六年的一半而已──」 年輕人嘆了一聲,再啜了一口酒:「本來,我一直存著希望,直到──」 年輕人講到這裡,遲疑了一下。 他現出了十分迷惘的神情,像是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原振俠耐心地等著,年輕人 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地撫摸著,忽然把話題岔了開去:「在抱著一線希望,在冰天雪 地之中,等待又等待,希望突然之間會有奇蹟出現,那是一樁十分痛苦的事。」 原振俠點頭,表示可以諒解。年輕人深深吸了一下:「而陪伴我的,就是酒!」 原振俠皺眉,仍然沒有說甚麼。 年輕人續道:「酒,有時會影響人腦部的活動,形成一種幻象──」 原振俠道:「是,在醫學的觀點而言,如果已經有了幻象的出現,那證明初步酒精 中毒已然形成。再繼續酗酒,幻象出現的次數,會越來越多,終於到達真幻不分的地步 !」 原振俠趁機在提出他的忠告,可是年輕人顯然心不在焉,他喃喃地道:「不過…… 我實在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幻象。我……必須把經過情形詳細告訴你──」 他說著,向原振俠望來,眼神之中,滿是求助的神色。任何人眼中充滿這樣的神色 時,總有徬徨無依的神情配合,年輕人也不例外。 原振俠想起年輕人在傳說中的冒險生活,是如此多姿多采,獨自敢面對世上最兇惡 的犯罪組織,自然對他更表同情。 他忙道:「你只管說,說不完,我可以向醫院請假,聽你的故事。」 年輕人糾正了一下:「不是故事,是經歷!」 原振俠抱歉地一笑,年輕人雙手托住了頭好一會。在那段時間中,他不斷喝酒── 他喝酒就像尋常人喝水一樣,真叫人懷疑在他血管奔馳的,已經根本不是血液,而是酒 精! 足足在七、八分鐘之後,他才道:「大雪崩使公主失蹤,我因為悲傷而變得失魂落 魄,這是所有怪事發生的前因──」 原振俠的聲音充滿同情:「我完全可以體會你哀傷的程度!」 年輕人緩緩轉著頭:「你不能,事實上,沒有人能,除非這個人和我有同樣的經歷 。」 原振俠自然沒有和他爭論,他只是等年輕人把他怪異的經歷講出來。 年輕人在又嘆了一聲之後,才道:「慘劇發生的正確地點,在挪威北部菲馬克山區 。」 那裡地處北緯七十一度,根本不是甚麼滑雪勝地,只是一些性喜冒險的人,才會到 那地方去。挪威政府早就警告過,在這種不知名的陡峭山坡上滑雪,若有任何意外,一 切責任自負。 每年都有意外事故發生,也每年都有人到這種地方去。參加冒險的人說,只有那一 區,才有斜度達到五十度的積雪山坡,而在這樣的陡度,操縱著雪橇,向下衝下去的時 候,那種快感,簡直可以使人領略到人生的真諦云云。 (當公主向年輕人提出,要到那地區滑雪的時候,就以這一點來打動年輕人的心。 ) (年輕人在慘劇發生之後,自然對答應去滑雪,感到後悔之極。) (不過在當時,他卻興高采烈,並且還說:「真是有意思,西藏的密宗信徒,也常 說,若是能從懸崖上縱跳下去,在急速的下墜中,可以明白人生的真諦!那是兩種最速 效的修行方法之一。」) (公主大感興趣:「另一種方式是甚麼?」) (年輕人在她的耳際低聲說了一句,惹得公主用動人心魄的眼波,橫了他一眼── 那一眼,到現在,他一閉上眼,就在他眼前出現,自然,也令得他心頭一陣揪痛。) 滑雪第三天,就發生了意外。當時,年輕人在峰頂,居高臨下,他準備作一次超級 冒險。 從峰頂到峰腳,是約有一千公尺的斜坡,滑雪也受加速公式的影響,滑下去的斜坡 越長,到後來,速度也就越快。 所以一般人,甚至連公主在內,都從半山腰起滑,滑五百公尺的距離,到速度最快 時,也已超過時速一百公里。年輕人估計他從峰頂滑下去,到了最後,時速可以超過兩 百公里,那自然是極度的刺激。 他也預算,如果和在半山腰中的公主,同時起步,他甚至可以在到達山腳前,趕上 公主! (三年來,他一直後悔,當時何以沒有和公主一起自峰頂滑下,或自己和她一起自 半山腰起步?如果那樣,那不是他們兩個都沒有事,就是兩個人一起喪生。那對於一對 相愛的人來說,完全一樣,沒有甚麼分別,不論是生是死,只要在一起,有甚麼不同? ) 他在山頂上,向在半山腰的公主揮了揮手,公主也向他揮著手。就在他要滑下去時 ,雪崩就開始了──雪崩自距山頂約兩百公尺處開始,在一下奇然巨響之後,突如其來 發生。 在積雪極厚的山區,雪崩是最常見的災害。積雪越來越厚,山峰的坡度又陡,大量 的積雪,久而久之,積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後,一定會有一次天崩地裂,勢子銳不可擋的 雪崩,把積雪自高處,推向低處。 別看雪花平時那麼輕柔可愛,但是雪崩中的積雪,卻可怕之極。那情形就像一個再 溫柔馴服的女人,一旦為情愛妒嫉而變得瘋狂時,可以是最可怕的猛獸一樣。 年輕人事後曾調查,證明確然曾有一次小爆炸,導致雪崩猝然發生──小爆炸只要 半條烈性炸藥就夠了,甚至更少。事實上,在充滿了雪崩危機的地區,只要對著積雪的 山崖大聲叫嚷,聲波的迴盪,就足以令得雪崩發生! 年輕人在當時,知道那是人為的雪崩,是由於幾乎在一秒鐘之間,雪崩的勢子就駭 人之極,激揚起來的雪像噴泉一樣,到處揚起了三十公尺高,一下子就把視線完全遮住 了! 年輕人發一下喊,向下滑下去,可是他只能下滑兩百公尺左右──從雪崩一開始, 積雪便被一股大得不可思議的力量推向下,如萬馬奔騰,如向下滾動的不是輕柔的積雪 ,而是石塊。那種力量,無可抗拒,在山坡上的一切,一碰上了,除了毀滅之外,別無 第二個結果! 當年輕人站在因積雪下移而露出來的岩石上時,雪崩以雷霆萬鈞之勢在繼續著,騰 起的雪花更高,完全看不清下面發生了甚麼事。本來在山坡上活動的所有人不見了,只 有他一個人在山頂上──也就是說,他是這場雪崩的唯一生還者和目擊者。 當時,天地蒼茫,本來晴朗的天氣,也似乎充滿了愁雲慘霧。雪崩所發出的聲響, 也如同鬼哭神號,本來好好的、壯麗的景色,這時也變得可怕之極,活脫是人間地獄。 年輕人知道,沒有任何生命,可以在這樣的大雪崩中倖存,積雪壓下來時,處於積雪下 方的,沒有人可以活下來。 他當時已想到雪崩是人為,因為自然的雪崩發生,總有一點跡象可循,而且也一定 由慢而快,不會一發生就那麼猛烈。 他在心慌意亂之際,問自己:製造雪崩的人呢?難道也葬身在瀉滾下來的積雪之中 了? 事後,他和當地軍警組成的搜索隊的負責人,一位上校,有過一段對白。 那一段對白,是十分重要的。對於那場年輕人認為必然是人為的雪崩,可以多增加 一點了解。 那位上校是一個條理分明,頭腦伶俐的人。他說:「年先生,你若是堅持是人為的 ,試問,發動爆炸者,如何離開?」 年輕人回答:「可以是遙控裝置──」 上校道:「遙控,也必然要在雪崩發生的一面,不可能在山的另一面──在另一面 ,無線電波無法透過山峰而起作用。你既然堅持當時絕對沒有直昇機,在雪崩區上又只 有你一人,那麼,你再堅持是人為的,唯一的可能,就是──」 年輕人苦笑,接了下來:「唯一的可能,我就是製造災害的人──」 上校抿著唇,望著年輕人。年輕人嘆息著:「當然不是我,但一定是有點古怪的人 ,不知道用了甚麼古怪的方法,令得這場災害發生!」 上校攤了攤手,沒有表示甚麼。 搜索工作的結果,已經說過──所有遇害者的屍體都發現,只有年輕人的公主,沒 有找到。 年輕人在發瘋一樣找了三個月之後,人人都勸他放棄,但是他不肯。 他選擇了一個處於半山腰的石坪,用直昇機運了各種裝備來──那時他已開始用酒 精麻醉自己,所以在「裝備」之中,有各類美酒。 他運來了設備完善的「汽車屋」、發電裝置等等,準備在那石坪上長期居住。 挪威政府派出代表,要求他離開,但是他堅決不肯。而他又有法理上能在挪威長期 居住的准許,所以有關方面也無可奈何。 就這樣,年輕人在那石坪上,一住就是三年。 那對於別人來說,簡直不可想像。三年來,在那種荒僻的冰天雪地山上,陪伴他的 ,只是冰、雪、呼嘯的風、酒和他對公主的思戀。 他曾對著明月清風積雪,搥胸頓足地號哭,他也曾酗酒,把自己的整個身子都埋進 積雪之中。他對自己的生命完全放棄了,也沒有人知道他是甚麼來歷,都只把山中那個 蓬頭散髮,滿腮鬍子的人,叫作「發瘋的野人」。自然,根本沒有人知道「發瘋的野人 」心中的痛苦。 (年輕人敘述到他過去三年來的生活時,語調十分平淡,像是在講述的,並不是他 自己的事,而是他人的經歷。但原振俠卻可以在那種壓抑的平淡之中,了解到他內心深 切的痛楚。他用他的神情,表示了他對年經人遭遇的同情。) (原振俠同時也想到:一定是有甚麼轉變,才使年輕人結束了「發瘋的野人」的生 活。 (的確,是有了極特異的變化。) 那一天,年輕人呆坐在石坪上,面向著西方。每當夕陽西下時,他總是面對著西方 坐著,看火紅的夕陽,在山峰之間緩慢地沉下去,看漫天的紅霞,漸漸變得絢麗的紫色 ,有時還會有一抹亮麗的淺紅。可是不必幾分鐘,整個天地之間,就是一片淡淡的灰濛 濛,不會有甚麼真正的黑夜,因為皚皚的積雪,可以把最微弱的星月微光,反映成為一 種朦朧的,曖昧的半明不暗的光線。 年輕人十分討厭這種環境──那吞噬了他的公主。所以每當這樣的時候,他就更加 急喝酒,努力使酒精進入他的血管,循著他體內的循環系統,在他身體各處奔流。大循 環和小循環,酒精在主動脈、中動脈、小動脈、毛細血管、小靜脈、大靜脈、上下腔靜 脈中任意衝突,令得整個人的身子,像是可以浮在半空之中,腦中渾渾噩噩一片,甚麼 也不能想──要命的是,只能想一點,想念所愛的人,這就形成一陣又一陣的心痛,使 他手按在心口,發出可怕的呻吟聲──這也幾乎是每天晚上都不變的,可是今晚卻不同 。 不同的並不是由於今晚是月圓之夜,月色雪光相映,出奇地明亮;也不是由於他把 喝空了的酒瓶,用力向山谷之中拋出去時,所發出的那一下慘叫聲,聽來格外令人心酸 。而是當他又隨手拿起一瓶烈酒,用拇指推開瓶塞,正要把瓶中的酒,傾進口中時,他 陡然看到,在自己坐著的、映在雪地上的影子之旁,多了一條人影。 月亮才出現不多久,雪地上的人影又細又長,可是一眼看去,還是可以肯定,那是 一個女人的身影! 他的體內,雖然已充滿了酒精,可是他的腦子,還保持著三分清醒。他陡然叫了起 來:「公主──」 一面叫,一面他疾轉過身,人也同時站了起來! 既然有影子,必然有人,那是一個女人。在這樣的山上,不可能有別的女人出現, 那一定是他三年來日思夜想、魂牽夢繫的公主!所以,當他轉過身來時,興奮得整個人 像是要炸開來一樣。 他已經張開雙臂,準備向前撲出去,把公主緊緊擁在懷中,可是腳下一個踉蹌,令 他幾乎沒有仆跌在積雪上。一時間,他不懂得如何才能收住勢子,他仍在向前衝跌著, 一直到了石坪的邊緣,仍然無法收得住前竄的勢子! 石坪下面,是至少超過兩百公尺的山谷。他眼看要衝跌下去了,才在他的背後,產 生了一股力量,使他停止在石坪的邊上──有人在他的背後,抓住了他的衣服,拉住了 他。 他知道拉住他的是甚麼人,剛才一轉身過來,他就曾和這個人打了一個照面。那是 一個極美麗的女人,全身像是裹在一重又一重的黑煙之中,所以在雪地上看來,也就格 外奪目。 那女人的臉色極白,幾乎比皚皚的積雪還要白,這就使她那雙漆黑的眸子,看來更 深邃動人──當年輕人一轉過身來,一和那雙眼睛接觸時,他就可以肯定,對方的眼神 中,有著說不盡的言語! 在這樣的境地之中,陡然看到了這樣的一位美女,只能使人想起兩種情形:一是自 己喝醉了,出現在眼前的只是幻象;二是原來真有「仙女下凡」的這回事! 可是,那對年輕人來說,都沒有意義。當他看到有女人的身影時,他以為是公主突 然出現了,而轉過身來,看到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美人! (就算眼前的美人,比公主更美,那又怎樣?) (陌生的──) 他在一剎那間,所受的打擊之甚,比本來幾乎已經絕望了還要深重。他本來準備對 著人撲過去,這時硬生生轉了一個方向。 酒精似乎在一剎那間,全湧上了他的頭部,使他無法控制自己。要不是那女人拉了 他一下,他只怕跌下山谷去了。 他喘著氣,就著手中的那瓶酒,又大口喝了幾口,卻沒有勇氣轉過身來。在感覺上 ,拉住他的手已經鬆開了,他聽到,在他身後,傳來了一下低沉的、緩慢的,像是有千 愁萬緒的悠悠嘆息聲。 這些日子來,年輕人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下嘆息,他對於這種聲音,再熟悉也沒 有。所以一聽之後,自然而然,也伴之以一下長嘆! 然後,令他意料不到的事發生了──那甚至令得他已揚起了的酒瓶,僵在半空,而 不是熟練地把酒傾進口中──他聽到一個十分動聽的聲音,也可以肯定,聲音出自一個 誠摯的心靈,沒有任何嬉笑的成分:「唉!你要折磨自己多久?不必再等下去,她已經 死了!我告訴你,她已經死了!真不明白……一個生命的消失,竟然會對另一個生命, 造成那麼大的損害。實際上,每一個生命都完全可以獨立生活──」 聲音動聽而誠摯,可是所說的話,卻又理智得令人心寒。年輕人的喉際,發出了一 陣「咯咯」的聲響,他有許多疑問,可是都不問,只是道:「有一些人,當感情和另一 個人結合在一起之後,就無法單獨生活了……」 那女人的聲音聽來更輕柔:「這……就叫作愛情,是不是?」 年輕人用一下長嘆,作為回答。這時,他已經逐漸鎮定了下來,使他可以緩緩轉過 身來,面對幻象──當時他的確認為那是幻象,因為事實上,絕無可能會在這樣的環境 之中,有一個這樣的美女,來和他討論愛情!然而,當他轉過身,再次面對那美女時, 他還是有足夠的清醒,可以知道在眼前的並不是幻象,而是實實在在,有一個那樣的美 女在他面前,和他的距離不超過一公尺。 他盯著那美女看。山上的氣溫極低,常年都在攝氏零度之下,這時,他估計是攝氏 零下十五度左右,可是那美女身上所穿的,是甚麼衣服呢──令得她看來,如同裹在一 重一重濃煙之中的,是黑色的輕紗。山風相當勁,吹得那襲輕紗不住顫動,有時緊貼著 她的胴體,令她玲瓏浮凸的嬌軀,如同裸露;有時吹得飛揚起來,令她雖然凝立著不動 ,但是卻又顯得靈勁無比。 年輕人把她從頭到腳,從腳到頭,打量了兩遍──他喝了不少酒,動作不免有點遲 鈍,但是他的目光還是十分銳利。 那美女十分安詳地站著,承受著他的眼光。 年輕人大口吸進冰冷的空氣,又抓起了一把雪,在自己的臉上用力擦著。直到完全 可以肯定,真是實實在在有一個人在自己的面前時,才問:「你是誰?」 美人揚了揚眉:「很難向你解釋,只好對你說,我就是我……」 年輕人的聲音有點發顫:「你怎麼可以肯定……她……我的她……已經死了……」 美人嘆了一聲,雙眼之中,現出了一股極難捉摸的複雜神采:「很簡單……是我做 的事,那場雪崩,我結束了十九個人的生命。」 年輕人呆立著不動,酒令得他的思緒有點呆板,尤其那幾句話,聽來實在不是那麼 容易理解。他張大了口,麻木地問:「你……製造了那場雪崩?」 美人輕緩地點頭,年輕人陡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為甚麼?」 美人的神態和聲音,甚為平靜:「因為我要結束那十九個生命──」 年經人仍在嘶叫:「為甚麼?為甚麼?」 美人的語聲中,竟然有了責備的意味:「我已經一再說了,你應該明白──」 年輕人陡然仰頭大笑,笑得眼淚迸流──在他的臉頰上,凝成了一顆顆的淚珠,又 隨著面部肌肉的抖動,而簌簌地落下來。 他一面笑,一面逼近那美人。一定是他那時的神情十分怪異,所以令得美人的神情 十分詫異。而當他一開口說話,連他自己也不以為那是自他的口中所發出的聲音,聽來 簡直可怕之極,像是甚麼猛獸在受了重創之後的嘶叫:「你殺了那麼多人,你製造雪崩 的目的,就是為了要結束那麼多人的生命?」 那美人的雙眼仍然極其澄澈,她看來只有驚訝,並沒有恐懼。她的回答是:「對! 」 年輕人說到這裡時,已經喝完了一瓶酒。當他用不知是由於酒精的影響,還是由於 心情的激動而顫抖著的手,又取起另一瓶酒來時,原振俠也聽得呆了! 他好幾次想插口,打斷年輕人的敘述,但是又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才好。那個身披層 層黑色輕紗的美人,他可以肯定,那是黑紗──來自幽靈星座的使者!結束一些地球人 的生命,取得他們的靈魂,那正是他們在地球上活動的目的! 可是原振俠卻又實在不知從何說起。這時,年輕人說到傷心激動處,聲音和身子一 起發顫,雙眼之中,充滿了不可測的疑懼,樣貌看來有點可怖,也有著深切的悲哀和傷 痛。 他咬牙切齒地道:「當時我就決定,不論她如何美麗動人,也或許她神通廣大,甚 至她可能是甚麼妖魔鬼怪,但是我要殺死她,我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殺死她,我要……扼 死她……」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雙手緊緊扼住了酒瓶,指節骨凸起,骨節發出「格格」的聲 響來。 原振俠知道,他真的有力量把瓶子扼碎!他嘆了一聲:「你無法扼死她,因為她根 本不是人──」 年輕人陡然震動,雙手鬆開,望向原振俠:「你真的知道她?」 原振俠盡量使自己平靜:「你就是為這個來找我──」 年輕人的喉際,發出了一陣聽來十分怪異的聲音,雙手抱住了頭,好一會不出聲。 原振俠趁機打電話到醫院去告假,院長在電話中向他咆哮,他自己也覺得,醫生業務之 外的事情太多了,或許這說明他不適合在醫院中服務,他在一剎那間,考慮要離開醫院 。 他輕輕放下電話,伸手在年輕人的肩頭上拍了一下。年輕人抬起頭來,神情惘然: 「她……她真……可以肯定……公主死了?」 原振俠聲音苦澀:「如果她這樣說了,那就一定是事實……對不起,我只能這樣回 答──」 年輕人的神情,更陷入極度的迷惘之中:「她又為甚麼要來告訴我?」 原振俠搖頭:「我不知道,你……沒有問她?」 年輕人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問了……」 他接連嘆了幾聲,才繼續說下去。 年輕人的全身,似乎都在冒著憤怒的火焰──竟然有人在他的面前,那麼直接,那 麼赤裸裸地,承認了自己殺人的罪行,而遇難者之一,又是他的公主! 他本來是一個十分理智的人,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就算完全沒有酒精在體內推 波助瀾,他也一樣會作出那個決定──用最原始的方法扼死她! 他緩緩地揚起手來,十隻手指,像是毒蛇一樣地扭曲著,發出「格格」的聲響,雙 眼之中,射出復仇者應有的怒火。喉際先是咕咕作響,當憤怒積聚到一定程度時,他發 出了一下震耳欲聾的吼叫聲,雙手陡然伸向前,已經緊緊扼住了那美人雪白的頸! 當他的手和美人的頸部相接觸時,他就全身皆震──竟然那麼冷,簡直是扼住了一 根冰柱── 但是更令得他震悸的,是美人的神情! 任何人,別說是一個看來十分纖弱的美人,就算是一個極強壯的猛男,被他強而有 力的雙手扼住了脖子,而且十指在漸漸收緊之際,都不可能現出這樣神情來的!而她居 然就是那樣的神情──十分不解地望向他,還低嘆了一聲,而且,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 年輕人無法明白,何以她在自己的雙手緊扼之下,可以做到這些的?但是她的確做 到了!不但做到了,她還十分從容地開口說話:「你想扼死我?你做不到這一點的!因 為我不是人,不會像人那樣喪失生命。我和你完全不同,是另一種形式的存在──」 年輕人那時,只覺得腦內轟轟作響,他的樣子簡直有點猙獰,他自然而然問:「你 是甚麼?」 那美人低嘆一聲,聲音有點幽幽地:「我是來自幽靈星座的使者!」 年輕人再度發出聲音嘶啞的吼叫,努嘴向上一揚。他雙手仍然緊扼著對方的脖子, 把那美人扯得雙足離開了立足點,他還不斷晃動著,令得她的身子劇烈地晃動。她有點 不快:「不要這樣……不要……」 可是那種無力的話,如何阻止得了年輕人那種狂暴的動作? 她看來無法可施,只好雙臂環抱向年輕人的頭,把自己的身子,靠向年輕人,以求 穩定下來。 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年輕人只覺得她的身子靠向自己,柔軟之極(雖然隔著厚厚的 禦寒衣,依然可以覺出那種極度的柔軟),但同時,寒冷之極(雖然隔著厚厚的禦寒衣 ,依然可以覺出那種極度的寒冷)。 年輕人嘆氣,不由自主,鬆開了她的脖子,踉蹌後退,盯著她看,身子不由自主, 抖得和篩糠一樣。 那美人輕嘆一聲:「你……這是何苦……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思念,竟可以到這 一地步!」 因為實在不能相信,在實際生活中會有這樣的事發生──雖然實際生活,有時荒謬 起來,可以比任何想像更荒謬十倍!他覺得,既然一切都虛幻,何必那麼認真!他高聲 縱笑,又把酒傾進自己口中。 他一面笑,一面問:「你忽然來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了甚麼?」 他剛才狂暴的動作,一點也沒有引起美人的害怕,她向他走近:「不想看到你,再 這樣折磨自己!」 他用盡了全身的氣力,迸叫了出來:「我是不是折磨自己,關你甚麼事?」 美人的臉上,居然顯出了迷惘的神情:「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說了這兩句話,轉身向外走開去。恰好這時,一陣風過,把她身上黑色的輕紗, 吹得有一幅揚了起來,揚向年輕人的臉。年輕人又是一聲怒吼,一伸手,抓住了輕紗, 用力一抽,「哧」地一聲,拉下了一大幅來。 接著,眼前甚麼也沒有了,進入他體內的酒精,也到了他能支持的極限。他還想再 去找那美人,可是身子一個不穩,就栽倒在積雪之中。 年輕人只覺得渾噩一片,他開始以為一切全是一場夢。 這也幾乎是這三年中,他結束每一天生命的固定形式。他知道,人在酒醉之後,身 體抵抗低溫的能力會削弱,通常,甚至於零下兩三度,就足以使人斃命。所以,他穿著 十分有效的禦寒服,可以使他在醉得不省人事的狀態下,即使跌臥在積雪之上,也不至 於因為低溫而喪生。 也照例,早上的陽光刺激他醒來。他絕不會立即張開眼睛,那時,他已經很清醒了 ,知道在猛烈的陽光之下,積雪會反射出多麼可怕的強光,足以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中 ,令眼睛受到灼傷! 他閉著眼睛,由於每晚都有不同的夢,所以他也習慣在這時候──那可能是他一天 之中,極短暫的清醒時刻,把昨晚的夢想上一想。 他立即覺得,昨晚的「夢」太奇特了! 不但奇特在一切經過,那麼清晰地印在他的記憶之中,而且,他的右手,正緊捏著 一團又輕又軟的紗! 他深深地吸進了一口寒冷的空氣,他的左手,仍然握住了一瓶酒。他先喝了一口酒 ,才放下酒瓶,仍然閉著眼,雙手把那幅輕紗攤開來,約有一平方公尺大。他把它對摺 ,再對摺,摺到小得只能覆蓋他臉的上半部,然後,遮在眼上。 他記得,那輕紗應該是黑色的──黑色的輕紗,裹在一個令人心跳的胴體上。那身 體柔軟而冰冷,那不是人的身體,那個看來那麼美麗,自認製造了雪崩,殺了許多人的 美女不是人,不知是甚麼東西! 昨晚的一切,不是夢,是真實的經歷! 那美女突然消失了──是他醉了,再也感不到美女的存在,還是那美女離開之後, 他才跌倒的?這一點,他已經無法肯定。 但只要有這幅紗在,再只要睜開眼來,紗是黑的,就可以證明昨天晚上發生的,是 實實在在的事! 他這時,倒真的希望一睜開眼來之後,覆在眼前的輕紗是紅的、黃的、綠的……可 是,那是黑的。 至少十重以上的黑紗,遮在眼上,光線依然十分強烈。他嘆了一聲,昨晚的遭遇如 果是真的,那麼,公主的死,也就是不變的事實。 他不願意這是事實,他要生活在永遠無法實現的生活中! 他緩緩地回到了汽車屋中,煮了一杯極苦的咖啡,大口吞下去,刺激得胃部在抽搐 。然後,對著那幅黑紗發怔,好久好久,他才喃喃地道:「不是人……不知道有沒有名 字?」 他在自言自語,可是話才一出口,他突然感到有清晰的聲音,在他耳際響起:「有 的,你看著的東西,就是我的名字──」 年輕人訝異莫名,大聲道:「一幅……黑紗,你的名字是黑紗?」 那聲音──分明就是昨晚那美人的聲音:「聽起來怪了一點?」 年輕人搖頭:「名字,只是一個符號,無所謂怪不怪。黑紗,你不是人,是一種我 所不明白的存在?」 聲音還是那樣清麗動人:「是,就像你是一種我所不明白的存在一樣──」 年輕人並沒有去尋找聲音的來源。他不是普通人,有著豐富的冒險生活經驗,他知 道,這時他「聽」到有聲音,那是某一種力量,在影響他腦部活動的緣故。發出聲音的 人,根本不在他視線範圍之內。 他怔怔地望著那幅黑紗,回憶著她的樣子,在他的回憶之中,黑紗這個「神祕存在 」,絕不可否認,是一個美麗之極的女人。除了她的身子,竟然是那麼冷之外,她毫無 疑問是一個美女! 年輕人用力搖了一下頭──那是人在極度的茫然之中,一種無意識的動作。然後, 他又聽到了動聽的女聲,有點遲疑,但是又十分誠懇:「對不起!」 年輕人震動了一下,他知道她為甚麼道歉。是她,製造了那場雪崩,令得十餘人喪 生,包括公主在內!也就是她,當他還懷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時,來告訴他,不必等了, 公主已經死了! 年輕人反應極快,一字一頓:「不必道歉,因為我絕不會原諒你!」 好一會沒有聲音,年輕人又狠狠地道:「你不是人,我無法殺死你,如果你是人, 我一定親手置你於死地!」 又過了好一會,正當年輕人以為再也不會聽到黑紗的聲音時,他忽然感到,身子左 側,一股寒意直逼了過來。他不由自主,身子向右靠了靠,半轉過身去,卻已看到黑紗 俏生生地站在那裡。 她不知是用甚麼方式進來的,但一定進來得十分急驟。因為她衣袂的輕紗,還在擺 動,令得她看來更如虛如幻,不像是真實的存在。 年輕人一揚眉,質問她:「不管你是一種甚麼形式的存在,只要是一種存在,就必 然有可以令這種存在消失的方法──」 黑紗秀眉微蹙:「理論上應該是這樣──」 年輕人陡然提高了聲音:「那我就會盡我一切力量,在尋找那種方法,令──」 黑紗走近一步,澄澈的目光,如同寒星,逼視著年輕人:「令我消失?」 年輕人大聲答:「是──」 黑紗低嘆著:「這種行為,你們稱之為──」 年輕人的聲音,從齒縫中直迸出來:「報仇雪恨──」 黑紗側著頭──她的長髮如同瀑布一樣,瀉向一邊,露出半邊雪白的頸子來。由於 她皮膚的白膩,所以髮腳處那些稀稀的短髮,看來也格外清楚,樣子十分誘人。 她有相當不解的神情:「如果……報仇雪恨,能令得你快樂,不像過去三年那樣, 幾乎每秒鐘都在痛苦之中,那我倒可以告訴你,令我由存在變成不存在的方法──」 年輕人耐著性子才聽完了她的話,儘管她的語調之中,充滿了誠意,可是年輕人對 她的反感並未曾稍減。他嘿嘿冷笑了兩聲:「告訴我,我會立刻付諸實行!」 黑紗輕咬了一下口唇。她臉色本來就白,這時,連嘴唇也是淺白色的,看來十分異 樣。她道:「我們的存在,是一種能量,這種能量,和地球人所熟悉的能量相反──」 年輕人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頭:「我沒有興趣知道你是甚麼樣的能量,只想知道消 滅你的方法──」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手指直指著黑紗,幾乎就在她面前晃動。黑紗在這時,忽然舌 尖輕吐,在他的指尖上,輕輕舔了一下。 年輕人只覺得在一剎那間,一股涼意,自指尖直襲進來。轉眼遍體生寒,機伶伶地 打了一個寒戰。 他全然不知道對方這個動作,是甚麼意思──若是對方的身分,不是如此怪異,他 自然知道那樣的動作,是代表了男女之間的親暱。 可是,一個來自幽靈星座,不知是甚麼形式存在的一種「能量」,難道在有了一個 美女的外型之後,也會有女性的情意? 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剎那之間,他又感到了另一股寒意──剛才的寒意,由黑紗的舌尖傳過來,這次, 由他內心深處產生,因為事情實在太詭異了! 他望著黑紗,黑紗也望著他! 好一會,黑紗才道:「五萬伏特以上的高壓電,可以令我們這種能量消失,你就可 以殺死我──」 年輕人仍然盯著她看,她繼續道:「那是十分徹底的消失,就像你們死了之後,連 靈魂也一起消失那樣的徹底。你可以……報仇雪恨,如果那真能令你不再折磨自己,感 到快樂──」 年輕人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搐著,他那時候的神情,自然不會好看到哪裡去, 而且,心情也又是激動,又是紊亂。可是他還是可以感覺得到,黑紗望向他的眼光,不 但輕柔,而且,充滿了愛憐! 年輕人的心頭更是駭然,在一剎那間,他所想到的是:眼前這個看來十分動人的美 女,實際上,卻不知是何方妖孽,要是叫她纏上了身…… 他就算膽子大,可是發生的一切太不可測,他也不禁感到又一次寒意! 他咬著牙,五萬伏特的高壓電並不難找,他用力揮了一下手,想令得自己的思緒再 條理一些。他的聲音有點異樣:「我不能帶著高壓電,到處去找你──」 黑紗一聲嘆息:「你準備好了,我就會出現──」 年輕人縱聲大笑:「送上門來,讓我消滅──」 黑紗十分鎮定:「是,只要你消滅了我之後,會覺得快樂──」 年輕人陡然震動了一下,對方是甚麼樣的存在,並不重要,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 她的能力,一定高出地球人許多。也就是說,和她比較,自己這一方,處於絕對的劣勢 。她一定有著隨便可以置人於死地的力量,可是,她卻反而願意讓自己消滅她! 那是為了甚麼? 年輕人感到了極度的迷惑! 黑紗還在低聲追問:「那時,你會快樂嗎?」 在極度的疑惑中,年輕人的聲音聽來顯得十分空洞:「我……不知道──」 黑紗又嘆了一聲,年輕人本來已是心緒撩亂,她輕輕柔柔的嘆息聲,更令得他心慌 意亂。他用力揮著手,呼喝著:「去──去──別在我眼前──」 黑紗漆亮的眼睛中,閃耀著十分興奮的光芒:「你……改變主意了?」 年輕人兇狠地道:「不──我這就去找高壓電源,希望你到時,能依言出現──」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盯著黑紗看著。 那令得他看到了一個奇異莫名的現象──黑紗垂下了頭,長睫毛在抖動著,有兩顆 晶瑩的淚珠,自她眼中湧出來。 美人垂首落淚,這不能算是異特,怪異的是,兩顆淚珠在流出來之後,還沾在她的 臉頰上,竟然已經凝成了冰珠子。顫動了一下,落向下,甚至還在車廂中所鋪的地毯上 ,跳動了一下! 這種情景,簡直把年輕人看得目瞪口呆。他曾握過黑紗的脖子,知道她的肌膚其寒 若冰,但也想不到,竟會寒冷到這一地步! 黑紗轉過了頭去,想來是不願意讓年輕人看到她在垂淚──她的體溫分明在攝氏零 度以下,那麼,在她體內的一切液體,都應該凝固,沒有血液的流通,不應該有眼淚! 可是她卻又會流淚,難道低溫只是表面? 年輕人腦中一片紊亂,他看到黑紗在向外走去,心中極之矛盾,又想出言挽留,又 想她快快消失。而就在他一個猶豫間,黑紗的身子,已穿過了車廂──這一次,年輕人 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黑紗那種不可思議的離去方式,那又幾乎令他窒息! 黑紗消失了,可是聲音卻還在年輕人的腦際縈迴:「有一個叫原振俠的醫生,他… …他和一個叫瑪仙的女巫,他們兩個……可以說是我在地球上的……朋友。如果你想多 點了解我的情形,可以和他們談談。」 這三年來,年輕人過的幾乎是與世隔絕的生活。但在這之前,他在冒險生活圈中, 十分活躍,自然聽說過原振俠醫生的名頭。 在黑紗的聲音也完全淡去之後,他向自己的口中,灌了大半瓶酒。 要不是那幅黑紗,實實在在,被他握在手中,他又開始昏沉的腦子,一定會把發生 過的事,判斷為大量的幻象! 他決定找原振俠,他先通過聯絡,請他的兩個朋友,先留意一下原振俠這個人── 或許是由於他心情異樣地激動和緊張,也或許是由於酒後言語不清,那兩個朋友誤會了 他的意思,竟小題大作,對原振俠的住所,進行了利用超級新儀器的監視。要不是原振 俠一看到年輕人,就對他有十分的好感,只怕會因之大起衝突! (那兩個朋友,是十分有趣的人物,擁有一座工廠,專門在自己的廠中,設計製造 各種先進、精密、古靈精怪的各種儀器工具,只為了娛樂,不為賺錢。這一對活寶貝, 後來和原振俠成了好朋友,他們的事,會加入原振俠的奇幻故事之中。) 年輕人自然也離開了那山峰,休息了幾天,盡量減少喝酒。 年輕人並不能成功地不喝酒,但是他至少使自己的儀容,看來不再像是一個「瘋了 的野人」。這才使原振俠看到他時,看到了至少有原來丰采一大半的年輕人。 年輕人講完了他的經歷,雙手撫摸著酒瓶。原振俠深受感動,同時,心中也感到了 一股深切的恐懼,他用平靜的聲音問:「黑紗……她是說公主……死了,沒說詳細的情 形?」 年輕人有點不解:「甚麼意思?」 原振俠作著手勢,盡量令語氣輕鬆:「譬如說,有沒有提及……嗯……提及靈魂甚 麼的?」 年輕人皺著眉,原振俠轉過身去,不敢面對著他。年輕人道:「沒有,為甚麼會這 樣問?」 原振俠吁了一口氣,也拿起酒瓶來,喝了一口酒。他雖然沒有再說甚麼,但是年輕 人有足夠的機靈,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頭,問他說:「是不是有甚麼事,我應該知道的, 卻不知道?」 他問得十分委婉,原振俠揮著手:「沒有。」 他盡量想令自己的聲音聽來自然,但結果,顯然效果不是很好。他聽到年輕人,發 出了一下不是很滿意的悶哼聲。 原振俠在考慮,是不是要告訴他,幽靈星座的使者,不但殺人,而且,還用怪異之 極的方式,拘禁人的靈魂! 他也考慮到,以年輕人對他的公主的感情之深,是不是會受得住,那麼悲慘的現實 的打擊! 考慮的結果是:年輕人遲早會知道,有那麼悲慘的事實存在。可是,何必讓他一早 就知道呢? 他不由自主,長嘆一聲。年輕人已經又在問他:「關於超級女巫瑪仙,是怎麼一回 事?」 原振俠盡量使自己語調輕鬆:「這個女巫,有趣極了,她是──」 原振俠用十分簡單的語句形容瑪仙,但是由於有關瑪仙的一切,實在太多姿多采, 所以,也至少用了十分鐘時間。 年輕人有點心不在焉,顯然瑪仙的一切再奇特,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有點急不及 待地問:「那個……使者,你熟悉她到甚麼程度?」 原振俠十分誠懇地回答:「可以說一無了解──」 年輕人皺著眉,他自然對原振俠的這個回答,一點也不滿意!他喝著酒,現出嘲弄 的笑容。 原振俠嘆了一聲:「真是不了解……和她同類的……我遇到過兩個,她們來自幽靈 星座,都有能力使人死亡──看來全然是意外!」 年輕人的思考能力敏銳,能夠一下子就抓住問題的中心:「她們殺人,有甚麼目的 ?總不成就是為了殺人而殺人!」 原振俠仰了仰頭,年輕人道:「你應該就你所知的,告訴我,我把你當朋友!」 原振俠知道避不過去。對年輕人來說,這必然是一個沉重之極的打擊,這打擊,遲 早會降臨在他的身上。原振俠搖著頭,作最後的努力:「可不可以不提這個問題?」 年輕人目光灼灼,斬釘截鐵:「不能!他們製造死亡,目的何在?」 原振俠一字一頓:「目的是,取得死者的靈魂,作深入的研究!」 年輕人陡然一怔,剎那之間,他簡直如同泥塑木雕一樣。只怕在那片刻之間,他連 血液都凝結了!原振俠的回答,在普通人聽來,自然怪誕莫名,只怕根本聽不懂。但年 輕人卻是一下子就聽懂了的,他震呆的是,在剎那之間,他聯想到的許多問題! 原振俠望著震呆了的年輕人,看著汗水在他的鼻尖上凝聚,又大滴大滴,落了下來 。原振俠緊張得屏住了氣息,過了好一會,年輕人的身子,才陡然震動一下,接著是篩 糠也似,一陣劇顫。當他劇烈發抖時,他用發抖的雙手,抓住了酒瓶,向口中灌酒,儘 管他的口張得極大,可是酒還是灑了他一頭一臉。 原振俠一伸手,自他的手中,奪過酒瓶來。年輕人的喉際,發出了一陣十分怪異的 聲響,然後,奇蹟一樣,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完全鎮定了下來。雖然氣息仍然急促 ,可是已能清楚地說話,他身子向前略俯:「你的意思是,公主……死了,可是她的靈 魂卻還在?」 原振俠小心地回答:「理論上來說,任何人死了,靈魂都在的!」 年輕人霍然起立:「那不同,人死了之後靈魂在甚麼地方,是一種甚麼樣的存在, 完全沒有人知道。可是我卻知道,公主的靈魂,在幽靈星座!」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像是已經知道了公主的下落,甚至雙頰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紅色 。 原振俠知道他在想甚麼,只是以一種十分悲哀的眼光凝視著他。 年輕人毫無目的地揉著雙手,發出古怪的聲音,來回飛快地走動。然後,又坐了下 來,雙手捧住了頭一會,再抬起頭來:「可以假設,所謂幽靈星座,是一個星體。」 原振俠點頭:「可以這樣假設,不過,我認為那個星體,一定和我們觀念上所知的 星體,大不相同──」 年輕人的聲音低沉:「宇宙間有許多存在,人類都無法了解,例如最近才被人提出 的『黑洞』,就神祕莫測,可怕之至。」 「黑洞」這種宇宙現象,到現在為止,仍然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假說。這是廣義相對 論預言的一種暗天體,它被當作是所有星體的墳墓,星體死亡之後的聚集所在。 從理論上來說,它可以吞噬一切星體,沒有人可以知道黑洞中有甚麼。也許,有朝 一日,整個宇宙,都會被黑洞吞噬,變成無邊無涯,永恆的黑暗! 原振俠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他和瑪仙討論過許多次,可是未曾把幽靈星座,和「黑 洞」聯在一起過。 他苦笑:「如果幽靈星座在『黑洞』中,那和人類所知的不符──光被吸進黑洞之 後,尚且無法逸出,他們的使者如何能自由出入?」 年輕人一字一頓:「黑紗告訴我,她的存在,是一種能量。這種能量,或許比光更 特異,可以自由在『黑洞』之中出入?」 原振俠嘆了一聲:「那一點意義也沒有,幽靈星座可能在『黑洞』之中,可能在另 一空間,甚至於在宇宙之外的另一宇宙,全然不可測──」 年輕人挺立著,望著窗外,久久不動,看來像是一尊雕像一樣。 原振俠縱使在心中對他寄以萬分同情,但是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過了好一會,年 輕人才半轉過身來。自窗外透進來的光線,映在他的臉上,原振俠向他一看,就吃了一 驚。 在那短短的時間中,年輕人的臉上,像是平添了不少皺紋,多了一重十分沉重的滄 桑之感。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了搖頭。當年的雪崩,公主的失蹤,絕望的尋找和期待,三年 撕心裂肺的酗酒,這一切,都足以使得任何英雄人物變瘋子。然而,降在年輕人身上的 打擊還不止此,他知道了自己深愛著的公主的死亡,不是普通的死亡,而是可怕之極的 靈魂禁錮! 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甚至無從設想──不能設想,也就是說,公主正陷於無邊無 涯的痛苦之中! 在三年的酗酒生涯之中,年輕人不止一次想到過,死者已矣,不會再有甚麼痛苦, 痛苦的是自己。可是這時,他知道了那麼殘酷的一個事實──公主死了,並不是再也沒 有痛苦,而是痛苦無休無止,沒有盡頭!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抽搐,所愛的人,承 受著那麼悲慘的命運,那簡直令他瘋狂! 他這時外表的鎮定,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但是心靈上極度的創痛,還是在他的外 貌上呈現了出來──剎那之間,自內到外,巨大的悲痛,在心靈上和外型上,都顯露了 痕跡──忽然多出來的皺紋,是被悲慘痛苦的利斧,硬生生砍出來的…… (歷史上,伍子胥因為心情上的焦急,而一夜白頭!) 原振俠閉上眼睛片刻。年輕人這時看來,誰都可以看出他心情的悲傷,但是也可以 看到他內心的堅決,那種決定了要做,拚著死也要去做的神情! 年輕人還沒有說甚麼,原振俠已感到熱血沸騰:「只要我能幫忙的,我一定會努力 去做。」 年輕人緊抿著嘴,聲音像是自他全身,每一個細胞中直接迸出來,而不是發自他的 口中:「我要把公主的靈魂救出來……」 原振俠揚了揚眉。年輕人身子聳動,走到桌前,又大口喝了一口酒,身子挺得更直 :「我不奢望可以找到她的身子,使她的靈魂再進入她的體內。但至少,她活的時候, 那麼酷愛自由,我絕對不能忍受她死了之後,靈魂竟然受到禁錮!」 他雖然神情堅強,而且這時也在勉力使自己鎮定,可是講到後來,他的聲音還是在 劇烈發顫,幾乎講不完畢。 然後,再是一口酒──像他那樣喝酒法,看了使人害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絕 不能忍受……那……使者……」 原振俠道:「她們自稱幽冥使者。」 年輕人的聲音乾澀:「她說……你和瑪仙,是她在地球上的唯一朋友,這……話是 甚麼意思?」 原振俠立時道:「她,她們和我們雖然完全不同,可是她們有了人的形體之後,有 一種十分奇怪的現象,在思想方法上,接近人類。她們的心地很好,而且,對男女愛情 ,十分嚮往。」 年輕人乾笑了幾聲,原振俠十分嚴肅:「她勸你不要折磨自己,又說只要你快樂, 她可以讓你消滅,我認為全是她的真心話──」 年輕人震動了一下,神情很古怪──想笑,但是由於心中實在太悲痛,又笑不出來 ,是以才形成了那麼古怪的神情:「你不會想告訴我,說這個不知是甚麼形式的存在… …愛上了我吧!」 原振俠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是不是愛情,我現在不能肯定。但是我絕不懷 疑她關心你,要你快樂,不忍看你愁苦──」 年輕人又乾笑了起來:「那太容易了!是她把公主的靈魂禁錮起來的,她該將之放 回來!」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並不說話。年輕人立時覺察:「我說錯了甚麼,還是又有 甚麼我是不知道的?」 原振俠大有感嘆:「就算她有這樣的心意,只怕也在所不能!」 年輕人揚了揚眉,替代了疑問。 原振俠努力想把情形說清楚:「被禁錮的靈魂,以一種十分奇特的方式存在──」 可是他一開始講,就發覺如果不把事情原原本本,從頭說起,由於一切全是那樣奇 門怪誕,全然超乎人類常識範圍之外,聽的人根本沒有法子明白。 所以,他就向年輕人詳細講了,地球人劉量中和幽冥使者施哲之間的戀愛故事。 (記述這則奇異的戀愛故事的,是《幽靈星座》這本書。) 等到原振俠講到,施哲為了要和劉量中在一起,結果採取的方法是,她進入薄片去 和劉量中在一起,而不是把劉量中的靈魂釋放出來時,他停了片刻。年輕人緊抿著嘴, 目光深遠。 原振俠道:「如果幽冥使者有能力釋放靈魂,為甚麼不把劉量中的靈魂釋放出來? 」 年輕人並沒有立時回答,看他的神情,他正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原振俠又道:「黑紗正接受幽靈星座的懲罰,喪失了不少原有的能力,不能擺脫人 的形體,只怕更沒有能力,使靈魂得到解脫──」 年輕人來回走著,聲音低沉:「你的說法,可以成立,但施哲和劉量中的情形,並 不能概括一切。人類和……她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存在,人類的靈魂是一種甚麼樣的 存在,連人類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作為施哲,也寧願和他一起受禁錮,不願去冒不可 測的危險──」 原振俠聽得有點癡癡的感覺。他想,施哲對劉量中的愛情,自然深刻無比,也許只 有像年輕人那樣,才能了解! 年輕人對公主有深刻之極的愛情,所以才能了解在深愛之下,人會採取甚麼樣的行 動!原振俠自問有愛,可是也絕不敢說,對誰愛得那麼深刻,入心入肺!他沒有這種感 情──連事實也證明,瑪仙甚至願意替代他死亡,但他對瑪仙,仍然有著「不做愛情俘 虜」的抗拒感。 他自然不是薄情,只不過是由於他天生的性格──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一個人的每 項行動,自然也包括愛得要死要活,還是愛得輕描淡寫在內! 原振俠也並不覺得,自己這種態度有甚麼不對(在愛情的領域中,根本沒有對或錯 ),他在極度欣賞年輕人那種生死與共的愛情同時,也沒有要改變自己觀念的意思。事 實更是,他就算想改變,也無從改變起。 年輕人又用力一揮手,昂起了頭:「就算她不能釋放公主的靈魂,那麼,至少,有 能力可以把我的靈魂,也禁錮起來,和公主的靈魂在一起──」 原振俠盯著他,甚麼也不說。年輕人一揚眉:「那樣,我們至少是永遠在一起了─ ─」 原振俠這才沉聲道:「你那種說法,等於是自殺──」 年輕人的神態,是一種真正的不在乎:「是又怎麼樣?你以為在雪崩之後,那三年 ,我還是活著的?」 原振俠有點負氣:「那你為甚麼早不死?」 年輕人一點也不生氣,反倒笑了一下──這時他真正想笑,可是顯然是由於他面部 的肌肉,許久未曾作顯露笑容的動作了,所以他的笑容,看起來變得十分之古怪。 他一面笑著,一面道:「你以為我沒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我之所以不付諸實行, 一是為了公主的屍體始終沒有發現,萬一──雖然可能性絕少,她沒有死呢?二來,就 算明知她死了,靈魂是一種甚麼樣的存在,人類一無所知,焉知我死了,一定可以和她 靈魂相聚?」 他說到這裡,神情變得十分嚴肅──那是一種只有在討論生死大事時才有的嚴肅: 「現在情形不同了,我確知她的靈魂,以一種甚麼樣的方式存在。最好,自然是使她得 到釋放,退而求其次,我也可以和她永久相處──」 年輕人越說,由於心情的激動,語音也自然而然地越來越高亢! 原振俠由衷地鼓掌,表示激賞:「照你的意願,第一步,先要黑紗……現身,看她 能做甚麼──」 年輕人一揚眉:「你有辦法使這個幽靈星座的使者,隨時現身?」 原振俠皺著眉:「假設我們集中思想要她出現?」 年輕人悶哼了一聲:「自從她第一次出現以後,我就有一個感覺……她幾乎就在身 邊,可是看不見摸不著……這種被一個不知名的怪物,隨時隨地,無休止監視著的滋味 ,真不好受──」 原振俠可以理解這種感覺,他道:「那或許是她準備隨時出現,聽你的意見,幫助 你行事之故──」 年輕人作了一個十分誇張的神情:「那算甚麼?我有一種能力,可以隨時召來一個 女妖,為我服務?」他陡地提高聲音:「如果我真有這種能力的話,那麼,請,來自幽 靈星座的第四十九位使者,叫作黑紗的,立刻就現身出來吧──」 他用演話劇的語調,高叫著,自然是在取笑原振俠,也在調侃自己。可是他的話才 一出口,就聽到一下幽幽的嘆息聲,自四方八面,簡直是漫天蓋地而來。 在那下嘆息聲中包含的哀愁,也同時襲上原振俠和年輕人的心頭。兩人不由自主, 同時跟著嘆息。 也就在那時,臥室的門打開,一身黑色薄紗飄動,時而使她的身子像是籠在濃煙之 中,時而薄紗遍體,又顯得她的身形曲線玲瓏──黑紗──來自幽靈星座的使者,已簌 簌地向他們走來! 年輕人和原振俠都目瞪口呆。原振俠雖然早已知道,她有突破空間、穿牆出入的能 力(年輕人也知道),可是這時,看到她在年輕人的「召喚」之下,真的出現了,那種 詭異莫名的感覺,還是侵襲了他們全身! 黑紗輕輕地向前走著,腳步輕柔得像是不存在。她白得異樣的俏臉上,有著一種難 以舒解的哀怨,而這種哀怨,在她的眼神之中,更濃得化不開。 原振俠看到,年輕人一和她的目光接觸,便立時轉頭,避開了她的眼光。原振俠勉 力鎮定心神,打了一個「哈哈」:「年先生,自從阿拉丁和他的神燈不知所終之後,你 肯定是世上最具傳奇性的權威人物了。你看,美麗的女神,給你一召喚,立刻就現身出 來──」 年輕人對原振俠的這番話,明顯地不是很欣賞,他神情木然:「我感覺不錯,真是 有人……有不知甚麼東西,一直在盯著我──」 黑紗來到了近前,向原振俠揚了揚眉,算是打招呼。然後,一雙妙目,就注向年輕 人,聲音輕柔得叫人心醉:「我沒有盯著你,只是知道你要見我,所以我才現身──」 原振俠看到黑紗對年輕人一副情深款款的樣子,心頭不禁駭然! 當日,黑紗表示嚮往人類的男女感情。原振俠和瑪仙曾討論過,甚麼人才配得上黑 紗,使那麼特異的幽冥使者去愛。他們討論過「那位先生」,亞洲之鷹、浪子高達,也 曾提到過年輕人。可是一致認為,年輕人既然已有了他的公主,就不可能再有別的異性 ,然而如今,年輕人卻失去了他的公主! 但這還是無論如何,無法令人想像的──一個體溫在攝氏零度以下的怪東西,儘管 她有美女的外型和女性的情懷,怎能和一個地球人談戀愛呢? 可是如今,看黑紗的情形,就算是白癡,也可以看得出,那是一個把自己沉浸在愛 河中的女人! 年輕人悶哼一聲,仍然不和她的目光接觸:「那麼,剛才我的兩個意願,你一定也 知道了──」 黑紗輕咬著下唇,點了點頭──她有潔白而細小的牙齒,和紅唇相襯,十分誘人。 原振俠是醫生,不期而然,想起了醫學上的人體結構。口唇會呈現紅色,原因是因 為血是紅的,黑紗的血也是紅的? 人的血,又紅又熱,黑紗的血,又紅又冷?冷到了攝氏零度之下,但是又不凝為固 體?那是完全違反物理學的現象! 她自己說過,她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存在」,是不是一切都相反,都違反物理學的 原則? (「科學幻想」這個名詞,相當值得商榷──既然科學,就沒有幻想的餘地──水 在零度之下,必然成冰!「幻想科學」,倒可以成立,那是在幻想之中,假設成立的未 來科學,和實用科學,大有區別。可以幻想成任何情形,例如溫度在攝氏零度之下,鮮 血仍然在人體內奔騰循環……之類。) 黑紗「嗯」地一聲:「捕捉到了──」 她用的字眼很特別,不說「知道」,而說「捕捉到了」。 原振俠和年輕人都知道她的意思──連瑪仙都有捕捉他人思想的巫術力量,黑紗有 這種能力,一點也不稀奇。人的言語由思想而來,人在思想之際有輕微的能量發射,地 球人能有這種微能量接收能力的人不多,黑紗來自幽靈星座,對她來說,那可能是輕而 易舉的事。 年輕人的聲音十分緊張:「你認為可以實現哪一種?」 黑紗低嘆了一聲:「兩種都不能實現──」 年輕人霍然轉過身來,雙眼之中,似有火燄噴出。黑紗有點怯意地退出了一步,原 振俠忙道:「應該有合理的解釋!」 黑紗急急地道:「是!是!」 她一面說,一面作著慌亂的手勢。不論是眉梢眼角的神情,還是身形體態的表現, 全然是一個嬌弱的女性,在盛怒的異性之前,不知所措的那種神態。使她整個人,看來 簡直是楚楚動人的化身。 她甚至有點氣息急促:「所有的……靈魂……都被送回幽靈星座去了!」 年輕人手一揚:「你自幽靈星座來,應該可以回去取回來!」 黑紗苦笑:「本來……至少理論上可以。但現在我正接受懲罰,無法擺脫人的形體 。」 她的解釋自然可以接受。年輕人悶聲低吼,聲音如同悶雷:「叫你的同伴去做!」 黑紗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他們……全都回去了,在地球上的活動,已經停止了 !」 原振俠想起了瑪仙的電話,立時道:「只怕未必,英國最近,有幾個科學家離奇死 亡,死因不明,可是幽靈星座收集靈魂的一貫手法!」 黑紗蹙著秀眉,眼神之中,有極度的迷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行 動結束了……可能又重新開始了?」 年輕人向她踏出一步,原振俠忙向他作了一個手勢,暗示他粗暴的行動,於事無補 。年輕人自然也明白這一點,只不過由於想到公主的靈魂受了禁錮,心如刀割,實在難 以控制之故。 他使自己鎮定下來:「如果有你的同類在地球活動,你能不能和他們聯絡?」 黑紗低下頭去:「以前能,現在不能!」 原振俠想說甚麼,已被年輕人搶了先:「連要他們和你聯絡也不能?」 黑紗難過地搖頭,看來她真心想幫年輕人,可是卻又沒有能力。原振俠問:「如果 在以前,你們互相之間,如何聯絡?」 黑紗回答很快:「脫離人的形體,利用能量的放射,就可以互相聯繫。」 原振俠追著問:「脫離了人的形體之後,你們是甚麼樣子?」 黑紗沉吟著,沒有立刻回答,年輕人又忍不住惡狠狠道:「通過五萬伏特的高壓電 ,或許可以看出來。如果能夠這樣做,所有妖孽,在消滅之前,都會露原形!」 黑紗神情難過:「你不明白,我……沒有樣子,只是一股能量,有甚麼樣子?或許 ,能量影響人類腦部活動,可以使人看到形象,那也隨心所欲,愛甚麼樣子,就可以是 甚麼樣子──」 黑紗的語言,極其誠懇,使人絕不懷疑她的話不是真的。原振俠和年輕人互望了一 眼,心中都不免駭然。 原振俠更想起,那位先生曾就宇宙間高級生物的形體,發表過許多意見。他認為形 體可以是任何形狀,甚至於沒有形體,只是一束思想波的存在! 如今黑紗那樣說,倒有點和那位先生推測的,星際生物最高級的存在形式相類似! 年輕人又問:「你們回幽靈星座時,自然也只以能量回去?」 黑紗睫毛抖動,一副相當委屈,但又不敢發作的樣子,點了點頭:「是──」 年輕人一字一頓:「人的靈魂,算不算一種能量?」 原振俠留意到,在黑紗澄如秋水的眼睛中,閃過了一絲十分難以形容的神采,看起 來,像是十分同情。但原振俠又不覺得年輕人的問題,有甚麼值得同情之處。 但是原振俠還是立即明白了。黑紗遲疑了一下,不直視年輕人,語音也十分遲疑: 「勉強……可以算是。」 年輕人本來顯然還有話要說,可是一聽得黑紗那樣回答,他表現得十分洩氣,聲音 也軟了下來:「勉強算是?就是說,無法……到達幽靈星座?」 黑紗緊蹙著眉,顯然,她已經明白了年輕人的意思──他要到幽靈星座去找他的公 主──雖然他的公主,已經是一個被禁錮的靈魂,但是他還是要去找她! 那正是黑紗心嚮往的,地球人的男女戀情! 原振俠用吃驚的神情望向年輕人,心中對年輕人的這種癡情,佩服之極。 年輕人急速地來回踱步,揮著手,忽然又盯著黑紗:「往來幽靈星座和地球之間, 一定要有某種交通工具!」 黑紗搖頭:「這是地球人的觀念,以為從一處到另一處,就一定要工具。」 年輕人一揚眉,像是早已料到黑紗會這樣回答,他疾聲道:「別告訴我只是思想波 能量的轉移!你們要把蒐集到的地球人靈魂帶回去,地球人的靈魂,被禁錮在一個薄片 之中──」 他講到這裡,原振俠也明白問題的關鍵所在了。他不禁「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黑紗說,她們來往地球和幽靈星座之間,沒有交通工具,又說她們本來沒有形體, 只是一種能量。能量自然可以作任何距離的轉移,如果是光能,從太陽到地球,需時八 分鐘,等等。 可是,任何能量,在作轉移之時,都無法攜帶任何物質,連再小的分子、原子都不 能。那又怎麼能,把禁錮地球人靈魂的小薄片,帶到幽靈星座去? 年輕人和原振俠,同時望向黑紗,等候她的回答。黑紗蹙著眉,樣子十分為難,年 輕人催了一句:「不必怕我們不懂,只管說。」 黑紗低嘆了一聲:「不是怕你們不懂,而是地球人的語言,根本無法解釋這種情形 ──」 原振俠苦笑,像是被人當胸打了一拳。地球人自以為文明發展已到頂峰,可是,就 算是語言,表達能力也薄弱得可以。 黑紗看出了原振俠的傷感,忙道:「不關語言的進步和落後,地球上很多情形,幽 靈星座上的語言,也同樣無法表達。要我向同類,解說男女之間的情愛,我就絕對做不 到!」 原振俠感激地點頭:「那麼,是不是可以用最接近的語言,舉個例子?」 黑紗用她那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掠了掠秀髮:「可以,嗯……幽靈星座和地球之 間,並不存在距離的間隔……嗯……沒有距離──」 原振俠和年輕人都有點雙眼發直。他們剛才,甚至設想了幽靈星座和「黑洞」的關 係,他們也都不是沒有想像力的人,可是就是不知道「幽靈星座和地球之間不存在距離 的間隔」,是甚麼意思? 原振俠先問:「沒有距離的間隔?幽靈星座就是地球?還是就在地球上?」 黑紗又想了一回──當她在思索的時候,態度十分認真,甚至把指尖放在牙齒中, 輕輕咬著,神態動人。不過這時,在她面前的兩個男人,只怕都沒有甚麼欣賞的心情。 她再開口:「沒有距離,並不表示……那是相同的。對了,空間的不同,就可以使 沒有距離的兩個存在,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年輕人和原振俠一起吸了一口氣,他們有點明白了──他們不可能完全明白,只是 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事實上,沒有一個地球人,可以真正明白,不同的空間是怎麼一回 事。 那是人類知識範圍之外的事,但是,還是有科學家提出了概念,使人隱約知道,地 球人活動的空間之外,可以有許多別的空間。由於時間活動的因素,別的空間,也可以 仍有許多別的活動,正在進行。 這種概念,最先由德國數學家和物理學家魏爾所提出。可是只不過是一個概念,也 無法在這個基本概念上,作進一步的補充。 黑紗用十分殷切的眼光,望向兩人。兩人遲疑了一下,年輕人道:「空間的突破─ ─」 黑紗向原振俠指了一指:「他應該有經驗。當日,就有一片小薄片,忽然到了他手 中──」 原振俠在敘述中,已向年輕人講起這件事,所以一經提醒,兩人都「啊」地一聲。 年輕人急急道:「要是你能力還在……你根本隨時可以來往幽靈星座!」 黑紗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用力點頭:「就是這樣,根本沒有距離,只是空間的變 換!」 年輕人想了片刻:「人的身體,不能經歷空間的變換?」他忽然激動起來,一伸手 ,捏住了黑紗的手臂:「你一定要老實告訴我──」 他又陡地鬆手,五隻手指,變得青白僵硬,伸直了無法彎曲,那自然是受極度寒冷 影響的結果。 他甩著手:「就算你是從十八層地獄裡冒出來的惡鬼,我也不會放過你──」 黑紗在被年輕人抓住手臂時,秀眉微蹙,而這時,她卻相當高興:「對了,你們的 天上、人間、地獄的觀念,很可以借用。天上、人間、地獄,只是三個不同的空間,並 不存在距離的間隔──」 年輕人很有點啼笑皆非:「想辦法,把我弄到幽靈星座去,不能把我人弄去,就把 我的靈魂弄去──」 黑紗用一種異樣的神情望定了年輕人,過了好一會,她才道:「我現在沒有這個能 力,可是我卻能替你想辦法,你決定了?」 年輕人還沒有回答,原振俠已陡然叫了起來:「等一等──至少,可以再商量一下 ──」 可是年輕人的神態,堅決之極,用力一揮手:「沒有甚麼好商量的,我決定了── 」 原振俠沉聲:「你的決定,等於自殺。」 年輕人十分輕鬆地聳肩:「那又怎樣?只要有可能使我的靈魂,和她的在一起── 」 原振俠微作著手勢,說不出話來。 黑紗凝望著年輕人,喃喃地說了一句話:「施哲要使自己和劉量中在一起的時候, 她也那麼說。」 年輕人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請問,你準備用甚麼方法進行?」 黑紗嘆了一聲:「說起來簡單,進行起來,並不容易。第一步,自然先要找到一個 我的同類──來自幽靈星座的使者。」 年輕人皺著眉,黑紗剛才說過,她喪失的能力之中,包括了和同類通訊息的能力在 內。那麼,天地茫茫,要找出幽冥使者,豈非和大海撈針一樣? 他聲音乾澀:「找到了之後呢?」 黑紗道:「那就簡單了。她可以令你死亡,收取你的靈魂,通過空間轉變,使你進 入幽靈星座──」 原振俠到這時候,才指著年輕人:「請注意,那時,你只是一個薄片中的小黑點。 活動範圍,脫不了那小薄片,根本無法見到你的公主,更不必說和她在一起──」 年輕人的神情,剎那之間,變得陰沉無比:「沒有別的形式?」 黑紗還沒有回答,原振俠已忍不住道:「你想要甚麼形式?三魂渺渺,七魄蕩蕩, 飄向黃泉?想在九泉之下,把公主的靈魂解救出來?」 他由於想勸阻年輕人的這種行動,所以講的話,相當不留餘地。他明知這樣說,會 傷年輕人的心,但是看年輕人的情形,絕不是輕描淡寫所能勸阻,不得以只好講話尖銳 一些! 年輕人背對著原振俠,並不轉身。原振俠繼續道:「以前,有目蓮救母,勇闖十八 層地獄,放走了八百萬惡鬼。今天,又有年先生要去救他的公主……偉大,真偉大,說 不定可以傳誦千古──」 年輕人緩緩轉過身來,原振俠已經作好了準備,迎接他的憤怒。可是出乎意料之外 ,年輕人一點也沒有怒意,反倒神情興奮:「別期望我會發怒,嗯,你的話,給了我很 大啟發──」 原振俠伸手指著自己,一時間,不知說甚麼才好。年輕人的情緒,顯然十分不穩定 ,一下子激動,一下子平靜,他甚至向黑紗作了一個手勢,示意黑紗坐下來。 黑紗有點喜出望外,姿態優雅地坐了下來。 年輕人道:「黃泉、九泉、陰間、地獄,都只不過是名稱上的不同。那只是有別於 人間的另一種空間,另一種形式的存在──」 原振俠不知道,為甚麼年輕人忽然之間,一本正經討論起這個問題來?但覺得他情 緒能夠平靜,總是好現象,所以他附和地點了點頭。 倒是黑紗,十分有興趣,搓著手:「對,完全可以那樣理解。」 年輕人道:「如果在那幾個名詞之外,再加上幽靈星座呢?」 原振俠搖頭:「幽靈星座的情形,絕不會是中國傳說中的陰司地獄──」 年輕人笑:「陰司地獄真是甚麼樣子的,誰也沒有見過。傳說中的情形,和幽靈星 座,倒很有相同之處!」 原振俠仍然搖頭,黑紗興趣不減:「舉幾個例子!」 年輕人向黑紗一指:「你整個人是冷的,這和陰間的陰風陣陣,十分吻合。陰司有 勾魂使者,拘人魂魄,你簡直就是──」 黑紗略努了努嘴,神情像是十分委屈。原振俠道:「太牽強附會了──」 年輕人道:「就算不能劃上等號,總都是另一種空間──既然有人能進入陰司去大 鬧一番,自然也可以進入幽靈星座去──」 原振俠陡然站了起來:「朋友,所謂有人進入陰司地獄去大鬧,只是無謂的民間傳 說──」 年輕人反倒悠然:「很多民間傳說,其實並非無稽,只不過被重重傳說的神祕色彩 掩蔽了而已!」 原振俠無可奈何:「我以為你是一個現代人──」 年輕人一揚眉:「我當然是現代人,不然,怎會有那麼現代的觀念?」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著頭,望著年輕人,想著他所說的話,也想著他要去做的事── 他的公主死了,靈魂到了幽靈星座,而他希望自己的靈魂也能去。就算不能把公主的靈 魂救出來,他至少可以和她的靈魂在一起! 這種想法,這種行動,說現代,自然現代之極,但是說古代,又何嘗不然? 那是不受時間限制的浪漫,一種人類感情中,至高無上的感情! 原振俠真的沒有甚麼可以再說的了,他向黑紗望去。黑紗正凝視著年輕人,一副神 往的樣子,令得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采。 年輕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向著黑紗:「請和你的同類聯絡──」 黑紗看來,像是受了催眠一樣,溫柔地點著頭:「我一定盡力!唉,是我闖的禍, 我要盡我的力量來補過!」 年輕人盯了她片刻,黑紗緩緩向他走過來,直來到他的面前,仰起了頭,半閉上眼 睛。當一個女人有這樣姿態的時候,她有甚麼目的,在她面前的男性,絕不可能不知道 ──年輕人當然也知道,剎那之間,他的神情,是不可思議的訝異。 但接著,他陡然轉過頭去,向著原振俠,聲音冰冷:「這太滑稽了吧!」 黑紗陡然後退一步,低下頭去,一言不發。年輕人悶哼一聲:「你有一個同類,愛 上了地球人?」 黑紗仍然垂著頭,一點表示也沒有。年輕人道:「你對地球人的男女之愛,知道得 太少了。你比冰還冷,沒有一個地球人可以和你有身體的接觸。除非你願意和那個同類 一樣,化為靈魂和靈魂的永遠相處──」 黑紗抬起頭來,神情哀怨,仍然沒有講甚麼。年輕人看來,雖然一面要她幫助,但 對她一點好感也沒有,出言十分尖銳:「自然,首先,還要有地球人的靈魂,願意和你 在一起──」 黑紗陡然轉過身來,可以看到她苗條的背影,正在輕輕抽搐! 原振俠十分不忍,輕碰了年輕人一下:「她願意幫助,不必……」 黑紗突然挺直了身子:「不要緊,他有權這樣做!畢竟,是我製造了公主的死亡! 」 一聽到這一句話,年輕人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動著,又抓起酒瓶來,大口吞了 一口酒,呼呼地喘著氣。三年過去了,他心頭的傷痛,仍然血淋淋地,一點也沒有結疤 的跡象,這種情景,看了也著實令人心酸! 黑紗又低嘆一聲:「你身體是絕無可能到達幽靈星座的,靈魂,照我們的收集法, 自然可以去──」 年輕人的語言,堅定之極:「那就請你設法……」 黑紗的語言,變得十分艱澀:「可是我不知道……被禁錮的兩個靈魂,是不是能相 聚──」 年輕人一字一頓:「那你就先去弄清楚。不然,不論幽靈星座是一個甚麼樣的空間 存在,你們能來,我也一定能去──」 他在說這幾句話時,那種咬牙切齒的神態,很令人害怕。黑紗向後慢慢退,退到了 臥室的門口,有一半身子,已經沒入了門中。可是看黑紗的樣子,又顯然不捨得離去。 黑紗有些遲疑,以致她的後半身,一會兒完全沒入門中,一會兒又向外移出些,情 景看來詭異之極。 原振俠明知事情詭異,也早知道黑紗有這樣的能力,可是看了這種情形,仍然不免 手心冒冷汗。 終於,黑紗發出了幽幽的一聲嘆息聲,整個身子,都從門中隱沒了! 直到這時,年輕人才發出一下聽來十分可怕的呻吟聲,雙手抱著頭,重重地跌在沙 發上。 原振俠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望著他。年輕人一直抱著頭,自他的喉間,發出一陣如 同嗚咽一般的聲音。 他外型高大堅強,瀟灑出眾,真難把他這樣外型的人,和這種聲音聯繫在一起。然 而,這種嗚咽,又的確自他身上發出來──簡直是從他身上,每一個細胞之中,直透出 來! 過了好一會,年輕人才轉過頭來,神態回復了平靜:「不錯,事情從沒有希望,到 有了一些眉目!」 原振俠仍然不說甚麼,因為他不同意年輕人的辦法,也不願意事情再向這一個方向 去,因為那意味著年輕人的死亡! 原振俠想了一想:「照黑紗的情形看,她不會讓你死亡。她要有一個長時期,不能 擺脫地球人的形體,又希望嘗到地球上男女的戀情──」 年輕人的回答,接近冷酷:「她連自己是甚麼東西都不知道,怎能和地球人相愛? 」 原振俠沉聲:「可是事實上,她顯然懂。而且,朋友,事情再明白也沒有,她戀愛 的對象就是你!」 年輕人哈哈大笑,笑聲自然誇張之至:「這是我聽到過的,最無稽的話!」 原振俠的神情變得十分肅穆──他平日絕不是一個那麼嚴肅的人,可是這時,他覺 得對待這個問題,自有必要莊重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他道:「地球人和異星人之間,可 以發生生死纏綿的愛情!」 年輕人揚了揚眉,原振俠立時道:「我可以舉出一些例子,像曾在近代史上顯赫一 時的一位青年將軍冷自泉,就和一個宇宙邪靈熱戀;亞洲之鷹羅開和他的『天使』熱戀 ,最後『天使』為他而滅亡!」 年輕人悶哼一聲:「黑紗,她甚至不是異星人!」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沒有甚麼不同,都是另一種生命形式!只要是生命,不管甚 麼形式,都應該會發生異性的戀情!」 這是生物延續生命的過程。 年輕人看來無意和原振俠爭論下去,只是咕噥了一句:「真怪,他們為甚麼都不在 他們自己的星座或空間中戀愛,卻跑到地球上找愛情?」 原振俠道:「我曾思考過這個問題──十分認真地思考。我的想法是,他們的生活 方式太進步了,進步到了消失了兩性之間的戀愛過程──兩性的戀愛過程實在相當落後 ,從互相試探,到許多曲折,到生死相許,其間,大多數情形,甚至苦多於樂。可是卻 又浪漫激情,迴腸蕩氣,叫人沉湎其中,任由沉浮。這種感情既然只在地球盛行,他們 到了地球,受到感染,也就自然之極──」 年輕人顯然未曾想到,原振俠會有這樣的長篇大論,呆了半晌,答不上來。 原振俠忽然無緣無故地嘆了一聲,年輕人揚了揚眉:「只要沒有生離死別,不至於 苦多樂少。」 原振俠傷感起來,連他的笑聲之中,也充滿了無可奈何:「不可能沒有生離死別的 ──」 年輕人黯然。這時,如果另外有人,冷眼旁觀,看到那樣出色的兩個男人,尚且在 感情上如此失落,就可以知道世上芸芸眾生,真是苦多樂少的了! 年輕人來回走了幾步,像是想告辭離去,原振俠自然挽留。整整一天,他們兩人喝 酒、閒談、感嘆、唏噓──相識時間雖然極短,也像是多年老友一樣。 原振俠的酒量,自然比不上年輕人,到深夜時分,已經支持不住,昏然醉了過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原振俠還是有點頭昏目眩,醒過來時,年輕人看來精神奕奕,又 已在喝酒了。 原振俠去醫院,年輕人也告辭,兩人約好晚上再見,在年輕人的住所──那是一幢 十分精緻的洋房,花園甚大,而且位置佳絕,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的夜景。 他們在花園中,平躺在舒適的帆布椅上閒談,年輕人還很沉得住氣,整晚都十分平 靜。可是到了第二晚,他一面喝酒,一面神態就不免焦急,一個晚上,至少說了幾百遍 :「怎麼還沒有消息?」 原振俠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好空泛地安慰:「黑紗喪失了許多能力……只怕在聯 絡她的同類上,會有困難,你別心急──」 年輕人悻然:「就算找不到,她也該來說一聲──」 原振俠打趣:「怎麼,想她?」 年輕人把眼睛瞪得老大:「原,別開這種無聊之至的玩笑──」 第三天,還是在年輕人住所的花園。 年輕人更是焦躁不安,不但來回走著,而且無緣無故,來到花叢之前,毫不憐惜地 用力踢著。踢得一大簇玫瑰,枝葉紛殘,花朵零落。 原振俠嘆了一聲:「要不要服些鎮靜劑?」 年輕人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這就是最好的鎮靜劑,再要沒有消息……我……我 ……」 他一面說,一面團團亂轉。那麼精明能幹,過慣了冒險生活的一個人,這時在感情 的漩渦中,看起來也就和白癡無異。 原振俠想不出用甚麼話來勸他,看著他這種失魂落魄的情形,又不舒服,他也站了 起來,想告辭離去,想來年輕人總會照顧自己的。他才一站起來,便聽到花園水池的一 角,一株相當大的柳樹旁,傳來了幽幽的一下嘆息聲。 原振俠聽到,年輕人也聽到了,兩人一起循聲看去。那角落相當陰暗,看不清甚麼 ,年輕人沉聲道:「快出來,消息是好是壞都不要緊,快出來──」 隨著年輕人的語聲,黑紗的身形,自柳樹後轉了出來。背景是黑色的,她又是一身 黑色的輕紗,像是她整個人溶進了黑暗中,不再存在一樣。能看到的,只是她白得異樣 的臉和一雙手,看起來,就像是舞台上的一種特技效果,透著詭異。 年輕人一看到她,就急急走過去,伸手去握她的手。這本來是一個正常動作,年輕 人由於心中實在太焦急,一時之間,忘了黑紗根本不是人! 他的手才握到黑紗的手,那陣徹骨的寒冷,就令得他打了一個寒戰,立刻鬆開了手 ,喘著氣問:「找到你的……同類了?」 黑紗一雙妙目,在黑暗之中看來,也仍是黑白分明。她一直注視著年輕人,微微點 了點頭。年輕人大是振奮,大口吞了一口酒(像是古人在聽到了甚麼好消息之後,「浮 一大白」一樣)。 原振俠有點忍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也跟著喝了一大口酒。因為所謂「好消息」,就 是可以使年輕人的靈魂到幽靈星座去,就是他會死亡! 年輕人的聲音有點發顫──任何人在問這個問題時,聲音發顫,相信都是由於恐懼 ,可是他卻真正是由於喜悅和興奮:「你的同類,他們……能使我的靈魂,到幽靈星座 去?」 黑紗秀眉緊蹙,緩緩吁了一口氣,又點了點頭。 年輕人向上一跳,手握著拳,用力一揮手。 他一面揮手,一面叫:「太好了,他們在哪裡?」 黑紗的聲音極其低柔:「他們不願意現身,可是能……通過我來實現你的願望…… 」 年輕人滿面笑容,原振俠在認識他以後,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現出真正的笑容來。他 轉過身,來到原振俠的身前,用力拍著原振俠的肩頭:「朋友,代我高興,朋友──」 原振俠一點也不高興,他搖頭:「我無心高興,朋友,你在進行的,可能是一場毫 無希望的冒險!」 年輕人一揚眉:「也有可能,是一場極有價值的冒險。既然稱為冒險,總無法一定 有把握!」 原振俠仍然用絕不同意的神情面對他,年輕人攤著手:「你真應該代我高興,因為 我的情形,已經不可能再壞了──十八層地獄,我在最低層,不會再壞到哪裡去,至多 仍然在十八層打轉──」 原振俠沉聲道:「靈魂受永遠的禁錮,是一種甚麼樣的情形,你可能設想──」 年輕人回答得乾脆之極:「不能,我已說過了,不會比我現在更壞。而且,只要想 想,公主的處境和我一樣,我也不會太難過──」 原振俠後退了幾步,頹然坐下,望著身形高大挺拔的年輕人發怔。 這時,在星月微光之中,年輕人的心情振奮,和他愁腸百結時,看來又自不同。揚 首揮手之間,大具神采,風度絕佳。 原振俠心中苦澀──那麼出色的一個人,健康絕佳,財富無比,在地球上生活,真 可以說是人中之鳳。他過的生活,是地球上每一個人都追求的,可是他對自己的生命絕 無留戀。只因為,他心愛的一個女人,離開了他,再也回不到他身邊了! 原振俠想到這裡,不禁浩嘆,伴隨著他的嘆息聲的,是黑紗的飲泣聲! 黑紗垂著頭,晶瑩的淚珠,正大顆大顆向下落來。 年輕人「呵呵」笑著,指著黑紗:「你為甚麼要哭?地球人的生命,在你眼中,不 是甚麼都不值麼?」 黑紗搖頭:「我不是為你的生命悲傷,而是為你對異性的感情之深而感動!」 年輕人看來心情絕佳,居然用標準的姿勢,向黑紗彎腰鞠躬:「謝謝!請問,甚麼 時候,用甚麼方式結束我的生命,把我的靈魂禁錮起來?我希望能盡快進行──實在等 得太久了!」 年輕人在這樣說的時候,語調輕鬆,卻又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味。原振俠知道事 情無可挽救了,他只好笑了一聲:「能不能延遲幾天?我們認識的日子太短,而且我還 想約幾個好朋友見見面,有一位先生和他的夫人,經歷過許多──」 年輕人一揮手,打斷了話頭:「我知道那位先生和他的夫人,能和他們見面自然好 ,可是我──」 他說到這裡,向原振俠調皮地眨著眼:「我這個人,重色輕友,想到能有和公主在 一起的可能,朋友不朋友,好像次要。」 原振俠給他說得有點啼笑皆非,年輕人又向黑紗望去:「我已經完全準備好,接受 死亡。我相信我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個以那麼愉快的心情面對死亡的人。嗯,希望死 亡並不痛苦,你們準備用甚麼方式?」 黑紗定定地望著他:「你有沒有想到過一個問題?」 年輕人有點不明所以,望著黑紗,黑紗又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出現最好的情 形──」 年輕人揚了揚兩道濃眉,有點不明所以。原振俠苦笑:「還會有甚麼更好的情形? 」 黑紗欲語又止,她紅唇輕啟之時,十分誘人。年輕人卻已不耐煩起來,拍著掌:「 請快點下手──」 黑紗的神情十分複雜,原振俠一直在注意她。但單憑人臉上的神情,想知道她心中 在想甚麼,自然沒有可能,至多看出她心事重重而已。她呆了片刻:「我……沒有能力 ……我的……兩個同類,會來執行──」 她還用了「執行」這樣的字眼,原振俠的面肉又不由自主,跳動了幾下。年輕人又 焦躁起來:「那你怎麼還不快去?」 黑紗神情委屈,低下頭一回,又抬頭看著天空。天上月明星稀,無邊無際的天空之 中,充滿了神祕和不可測! 她忽然轉向原振俠,無頭無腦,冒出一句話來:「我做的事,你們現在不明白,可 是瑪仙……她一定會明白!」 原振俠愕然:「你要做甚麼事?」 黑紗陡然一笑──她的笑容之中,有難以言喻的詭異。原振俠和年輕人兩人,剛怔 了一怔,黑紗已經有了異乎尋常的行動,快疾無比,身形一閃。兩人只覺得一條黑影, 挾著一股勢不可擋的寒風,直撲了過來。 寒風刺骨,露在衣服外的肌膚,在一剎那間,一陣刺痛,幾乎連氣都閉過去。兩人 的反應都十分快,連忙後退。 眼前的黑影,卻已然消失,這一來一去,至多不過一秒鐘。黑氣一消失,寒意也自 消散,月白風清,哪裡還有黑紗的影子!兩人大是怔呆,不知道剛才那一剎那間,發生 了甚麼事情。 原振俠覺得額際冒汗,伸手去抹,這才看到,手背上有一個小小的傷口,正有一絲 血滲出來。 他也沒有在意,而這時,年輕人也發覺自己的手背上有一絲傷口。那樣的小傷口, 他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兩人甚至沒有告訴對方。 年輕人首先駭然問:「這……妖孽……她剛才做了些甚麼事?」 原振俠也自怔呆了。剛才雖然只是極短時間發生的事,而且看來也沒有甚麼特別的 惡果,可是那種突如其來,絕對無法提防、抵抗的侵襲,卻令人想起來就不寒而慄。在 感覺上,比當年被瑪仙在肩上吸血,還要詭異得多。他的聲音十分不自在:「不……知 道是甚麼意思──」 年輕人悶哼:「她也說了,我們不懂,瑪仙──你的女巫是知道的──」 原振俠更是駭然:「難道……她剛才向我們施了甚麼巫術?瑪仙曾說過,幽冥使者 的能力,和巫術……很有點關係──」 年輕人哈哈大笑:「會把你變成一隻青蛙?嗯,變成青蛙,倒也罷了,始終還是地 球上的生物。最怕把你變成了和他們一樣的形體,把你當女婿招到幽靈星座去──」 原振俠乾笑幾聲:「一點也不好笑。要是我中了巫術,你也中了的──」 年輕人在原振俠的肩頭拍了拍:「我和你不同,我已經說過,我處境壞得不能再壞 ,甚麼也不怕。把我拘到幽靈星座去,這正是我的願望!」 原振俠深深吸氣,掄拳踢腿,都不覺得有甚麼異樣。他走前幾步,在帆布椅上坐了 下來,年輕人也在他身邊坐下,喝了兩口酒。 原振俠望了他一眼:「剛才,黑紗叫你想一想,如果最好的情形出現,你怎麼樣? 」 年輕人皺眉:「我就是不明白那是甚麼意思──」 原振俠望著漆黑的天空:「反正她去而未回,不妨設想一下──」 年輕人道:「先從最壞的情形設想吧!」 這倒也不失是一個辦法──先設想最壞的情形,再設想次壞的。 原振俠立時道:「最壞的情形是,你的靈魂被禁錮,永遠不能脫出,也無法和公主 的靈魂取得任何聯絡。」 年輕人嘆了一口氣。原振俠想到這種情形的可怕,也搶過來喝了一口酒。 年輕人道:「好一點的情形是,雖然我和她的靈魂,都被禁錮,但是卻可以取得某 種程度的聯繫──」 原振俠道:「再好一點的是,不但可以聯繫,而且可以在一起──就像施哲和劉量 中的情形一樣──」 年輕人大大吸一口氣,喝一大口酒:「能夠這樣,那是心滿意足之極了!」 原振俠輕輕敲著酒杯:「還可以更好,譬如說,你們兩個的靈魂,一個受禁錮,一 個不受禁錮,又可以聯繫和在一起──」 年輕人打了一個「哈哈」:「何不再想得好些──兩個靈魂,都不受禁錮,可以自 由自在──」 原振俠忽然道:「地球人以靈魂的形態存在?這未免不可思議──」 年輕人笑:「或許不回地球來,一直在幽靈星座,身為異鄉之客?」 講到這裡,兩人都覺得所設想的,太匪夷所思,忍不住縱笑起來。 原振俠笑了一會:「這大抵是『最好的情形』了。真有這樣的情形出現,我們也無 法取得聯絡,我不是靈媒,瑪仙不是……我認識的人之中,也沒有一個是靈媒──」 年輕人笑著:「這要由我來設法。一般來說,靈魂主動和人接觸易,人要主動和靈 魂接觸難!」 原振俠道:「是,到時你應該──」 他講到這裡,陡然住口,嘆了一聲。他們在說的是生死大事,可是卻說得如此輕鬆 從容,只怕古今中外,再無類似的談話了! 年輕人笑了一下:「自從失去了公主之後,我真正體會到了『了無生趣』這四個字 的意義。所以,我甚麼也不怕,太痛苦了,只希望解脫。你可以說我是自殺,但是我追 求死亡,和別的自殺不同,我的死亡,可能給我帶來新的希望──」 原振俠伸手在年輕人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照那位先生對靈魂的研究,靈魂 是一組含有思想能力的能量。兩組這樣的能量,自然可以互相交流思想,只是沒有形體 ……」 年輕人搖頭:「還是十分難想像,到時一定會有體會。不過那種體會,只怕也不是 言語所能表達,因為那全然是人類知識範圍以外的事。」 原振俠也感嘆了一陣。他們談得極晚,直到露水開始凝結,身上有點濕濕地,年輕 人才提議進屋子去,原振俠趁機告辭。 當原振俠上車時,還聽得年輕人引吭高歌,歌聲聽來高亢而蒼涼。 第二天,沒有黑紗的消息。第三天下午,原振俠才從手術室出來,就接到了年輕人 的電話:「快來,我這裡──來了兩個幽冥使者──」 原振俠吃了一驚,「兩個幽冥使者」!那自然是黑紗聯絡到的同類了!他忙問:「 黑紗呢?」 年輕人悶哼了一聲:「沒有來,那兩個……一問三不知,只是要你快來──」 原振俠聽出,其間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他一面走向外,一面脫下醫生的白袍。 院長迎面而來,看了這種情形,大是不滿,粗聲叫了一下:「原醫生──」 原振俠仍向外走去:「對不起,我只怕不很適宜在醫院服務,我會盡快提出辭職─ ─」 院長呆了一呆,原振俠已在他的一邊,閃身走了出去,上了車,飛快地駛向年輕人 的那幢洋房。快要到達時,看到那幢精緻的房子,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之中,十分美麗, 原來白色的外牆,映得成了一片閃耀不定,奪目的金紅色。 原振俠車子駛得極快,衝過了鐵門,剎車發出「吱吱」聲,停在建築物門口,看到 年輕人站在門口。他才一下車,年輕人就迎了上來,壓低了聲音:「怪極了!」 原振俠揚了揚眉,算是詢問。 年輕人道:「那兩個幽冥使者──」 原振俠看到年輕人的神情十分怪異,知道那兩個幽冥使者,必有古怪之處。他道: 「黑紗說過,他們可能是任何形體……樣子很駭人?」 年輕人搖頭,有點啼笑皆非的神情:「你進去……就知道了──」 兩人一起走進去,年輕人帶著他,直趨書房。那房子的書房相當大,也很現代化。 一進去,年輕人就指著一副電腦的終端螢光屏,原振俠吃了一驚:「出現在……畫面上 ?」 年輕人點頭,原振俠更是駭然:「用……甚麼形狀出現?」 年輕人搖頭:「沒有形狀,就是示波器上的聲波形狀,和他們講話發出的聲音相配 合。」 那副電腦,可以和電腦的使用者對答,當然有著發聲的裝置。這時,螢光屏上一片 灰暗,但忽然亮了起來,也有聲音傳出。在聲音傳出時,螢光屏恰如一具大型示波器, 情形並不特別,可是發出來的聲音,證明這具電腦已不是普通的電腦,而是兩個幽冥使 者的「身子」! 這情形,怪異得令人遍體生寒! 生命侵入電腦的情形,原振俠不是沒有見過。但是不知是哪裡來的力量,也可以把 電腦當作「身體」,那就實在妖異太甚了! 原振俠從黑紗處知道,「他們」可能是任何形體,可是令得電腦變活,這還是叫他 感到駭異。 電腦的發聲裝置,這時傳出來的聲音是:「護送者來了?」在傳出聲音的同時,螢 光屏上波紋閃動。 原振俠一怔,他不明白「護送者」是甚麼意思。四面看著,用目光尋找是不是還有 別的人在。 年輕人卻在這時道:「為甚麼一定要護送者?我一個人不就可以了!」 電腦的聲音平板,聽了令人絕不舒服:「你一個,能量不足以突破空間的限制!」 原振俠的神情更疑惑,向年輕人望去。年輕人低聲道:「他們說了不少話,可是我 還不十分明白!」 在幽冥使者面前,壓低了聲音說話,自然一點意義也沒有,但那幾乎是所有人的習 慣。年輕人此際心情顯然十分緊張,所以才會那樣。 年輕人向電腦道:「請你們從頭說一遍!」 電腦的聲音平板,也有一個好處,至少不知道是不是不耐煩:「黑紗說,她的能力 ,只能幫助一個靈魂!」 年輕人立時道:「是啊,那就夠了!需要幫助的……靈魂……是我!」 他講來有點不是十分連貫,那是由於他要利用語言表達的情形,已經完全逸出了人 類生活的常規,能說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電腦聲音繼續著,像是根本不理會年輕人的話:「她只能幫助一個靈魂,所以要我 們兩個幫助你……」 年輕人向原振俠望了一眼,作了一個「不明白」的手勢。 原振俠也一片茫然,黑紗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呢? 她要幫助的,自然應該是年輕人! 可是黑紗卻又把年輕人,託給了她的兩個同類。那麼,她做甚麼呢?她說她要幫助 一個靈魂,那是甚麼人的靈魂? 年輕人和原振俠,都一片茫然之色。電腦還在繼續發聲,可是說出來的話,更令得 他們兩人,聽得莫名其妙! 電腦在說:「可是我們又不願意,像她幫助那個靈魂一樣幫助你。所以,你必須有 一個護送者──」 年輕人和原振俠齊聲:「對不起,我們不明白,請作進一步解釋!」 電腦螢光屏上,閃起了一陣雜亂的線條,那情形,像是連幽冥使者也不知道應該如 何「解釋」才好。過了一會,才有聲音傳出來:「黑紗有她的打算和計畫,她……她的 計畫……我們只能參加極少部分,她……」 聲音說到這裡,戛然停止。年輕人和原振俠互望著,兩人都想到了一點,原振俠搶 先道:「是不是黑紗的計畫,對幽靈星座構成背叛?」 電腦並沒有聲音發出,可是螢光屏上,卻出現了一個正方波形。兩人也不知代表了 甚麼意思,情景十分詭異,他們不知如何追問下去。 僵持了一會,螢光屏上又是一陣雜亂的線條,然後又是平板的聲音:「其中詳細情 形,無法向你們解釋明白。總之,你們獨自,無法進入幽靈星座,一定要兩個或更多, 才有能力作突破空間的轉移!」 年輕人和原振俠,都算是思想十分靈敏的人,他們這時,已經可以知道是怎麼樣的 一種情形了。 單一的一個地球人,靈魂沒有能力突破空間轉移,也就是說,到不了幽靈星座! 而年輕人的目的,是要靈魂到幽靈星座去,去盡一切可能,和公主的靈魂相聚! 他需要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地球人靈魂在一起,才能進入幽靈星座,那就是「護送 者」,也就是說,要有人陪年輕人去。 這不是陪人到別的地方去,是陪著到幽靈星座去。 到幽靈星座去的唯一方式,就是用靈魂的形式去──護送者也必須死亡,靈魂才能 離開肉體! 如果原振俠做護送者,那麼原振俠也必須死! 他們兩人幾乎同時想到了以上的那幾點,年輕人陡然之間,臉漲得通紅,張大口, 想說甚麼。 可是原振俠攔住了他,對著電腦:「好像不對!以前,被你們收集來的靈魂,他們 是怎麼進入幽靈星座的?」 電腦傳出來的聲音十分響亮:「被禁錮在一個平面上,由我們發動力量轉移。」 年輕人踏前一步:「我為甚麼不能那樣──」 電腦中居然傳出了兩下乾笑聲:「那就和黑紗的計畫不一樣了,甚至,完全破壞了 她的計畫──」 原振俠不由自主頓足,焦急地嘆息:「她的計畫是甚麼?她為甚麼不來見我們?」 電腦的聲音,陡然之間,變得其響無比,震得人耳際嗡嗡直響。雖然聲調仍然平板 ,可是聲量陡然加大,也意味著說話人在發怒。 宏亮的聲音,聽來像是在吼叫:「說了,你們也不會懂!她正在盡一切可能,進行 她的計畫!你們怎麼樣,決定了沒有?」 在一剎那間,原振俠的思緒,複雜凌亂之極。他曾答應年輕人,盡自己的一切力量 幫助他,可是如今,如果要幫他,他就必須死亡! 任何人,在這種情形下,都不免猶豫。 形容朋友的交情之深,常有「生死之交」這樣的說法。但真正要以死亡為代價,去 幫助朋友作那麼虛無飄渺的事,這能不猶豫嗎? 其實,只是極短的時間,年輕人也叫了起來:「去他媽的鬼計畫!我能叫我的朋友 陪我死嗎?把我的靈魂禁錮起來,運用你們的力量,轉移到幽靈星座去……」 電腦發出的聲音恢復了正常:「那樣,你的靈魂就永遠脫不出禁錮,絕不會有甚麼 力量……像黑紗行使的力量那樣,使你脫禁──」 這幾句話,又不是十分容易聽得明白,而年輕人的情緒,已激動到了不可抑制的地 步,他衝向前,順手拿起了一張椅子,待向電腦砸去。原振俠忙衝了過去,一下子托住 了他的手臂,和他掙扎著,又對著電腦嚷:「黑紗行使甚麼力量,可以使被禁錮的靈魂 解禁?」 電腦立時回答:「不會告訴你們,給你們三天考慮的時間!」 年輕人用力一掙,掙脫了原振俠,原振俠被他推得跌出了一步。年輕人叫:「不必 考慮了,你們是來自幽冥的魔鬼!只帶來痛苦!我絕不會要我的朋友為我而死,就算他 答應,我也不要──」 原振俠深深吸一口氣:「可以考慮──」 年輕人陡然轉過身,用佈滿紅絲的眼睛,望向原振俠,喘息著:「我不懷疑你的誠 意,可是天下怎有叫朋友陪死的道理?」 原振俠也不禁苦笑,他只說「可以考慮」,那絕不表示他願意陪死! 幫助朋友是一回事,用生命去幫助朋友,甚至也可以。但是一切情形全是那麼不可 測,不可捉摸,那麼奇詭怪異,有極大可能,死了也是白死! 年輕人陡然笑了起來:「要是我會讓你那樣做,那我算甚麼?」 他的情緒,突然平靜下來:「好了,把一切全都忘記!來,喝酒去──」 原振俠先是一怔,但這時候,他們兩人的心境,大有相通之處,他自然知道年輕人 忽然來了一個大轉變,是甚麼用意。所以他也裝著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響應年輕人的 提議:「去,喝酒去──」 在碧綠的草坪上,他們舒服地躺在椅上,慢慢呷著酒,年輕人喝得比較急。原振俠 順手拔起了一朵苜蓿草的紫色小花來,在手中緩緩轉動著。 天色早已黑下來,上弦月的月色淒清,兩個人都維持了至少有半小時的沉默,原振 俠才道:「人類總以為科學已進步得很,可是你看我手裡的這朵小花,就算集中全世界 的財富和科學知識,也無法在實驗室中製造出來──」 年輕人的目光,冷冷地投了過來,自他的喉際,發出了「嗯」的一聲:「人類科學 ,哼,人類正處在甚麼都不懂的混沌時期。現在和幾萬年之前,沒有差別──」 原振俠沒有和他爭──差別自然有,但不大,年輕人心緒激動,思想自然難免偏激 一些。 他吸了一口氣:「反正現在沒有事,我們何不預測一下黑紗的計畫?」 年輕人立時蹙著眉,眉宇之間,現出十分厭惡的神色來:「不知這魔鬼……在鬧甚 麼花樣!她有計畫,為甚麼不對我們說?」 原振俠堅持說:「不管她是魔鬼或是天使,我們必須肯定一點──年輕人,她有真 正想幫助你的誠意──」 年輕人悶哼一聲,神態仍然不是很願意接受,但是他也提不出任何反駁。過了一會 ,他總算勉強點了點頭:「可以這樣假設。」 原振俠接上去:「肯定了這一點假設,就可以進一步,推測她不把計畫告訴我們, 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也可以推測,她的計畫,必然對你有利──」 年輕人喝了一口酒,抿著嘴,過了一會才道:「理論上可以如此說!」 原振俠又道:「讓我們仔細回想一下,她請來的那兩個同類的話。一定要仔細想, 因為我覺得黑紗的計畫,超越我們的想像之外!」 年輕人瞇著眼,盯著酒杯上反映起的冷冷月光,聲調緩慢:「他們曾說『黑紗說, 她的能力,只能幫助一個靈魂──』首先要肯定的是,她準備幫助哪一個靈魂?」 原振俠道:「只有兩個可能,一是你,一是公主!」 年輕人道:「顯然不是我!」 原振俠望向黑而深邃的天空:「那就是公主!她準備盡她的所能,使公主的靈魂, 自禁錮狀態中解脫出來!」 年輕人陡然震動了一下,以致他杯中的酒,濺出了少許。他一面吮舐著手指上的酒 ,一面用一種充滿了疑惑、焦切的目光,向原振俠望來。這時,他心情之複雜,可想而 知,他的那種眼神,等於在急切地問:「你根據甚麼來推測,而得到這樣的結論的?」 原振俠直了直身子:「那兩個幽冥使者又曾說,如果你的靈魂被禁在一個平面上, 不會有甚麼力量可以使你解脫。而黑紗卻行使了一種力量,使一個被禁的靈魂解脫── 」 年輕人急速喘氣:「這有點說不通。黑紗是幽冥使者,她能做到的事,別的幽冥使 者也應該做得到,何況她還受到了懲罰,能力大不如前──」 原振俠側著頭:「這一點,確然不容易理解,只好假定……假定……黑紗有別的幽 冥使者所沒有的特殊能力。」 (這時,被他們認為「不容易理解」的一點,其實再簡單也沒有。而當其時,他們 確然難以理解。) (後來,當然恍然大悟,甚麼都明白了。) 年輕人同意:「只好這樣假設。那樣……她的計畫就逐步明朗化了──」 原振俠神色凝重:「是,相當明朗。黑紗的計畫,第一步,是通過她的力量,使公 主的靈魂解除禁錮;第二步,使你的靈魂,在不被禁錮的情形下,進入幽靈星座,和公 主的靈魂相會──」 當原振俠開始說的時候,年輕人的神情,興奮之至。可是原振俠說到了一半,他就 大口喝酒,神色陰沉。接著,就完全恢復了正常,打了一個哈哈,不讓原振俠再說下去 。原振俠住了口,兩人互望著,誰也不說話。 分析到了這裡,黑紗的計畫,的確相當明朗。 可是,卻又進了一個死胡同──沒有可能依照黑紗的計畫來逐步行事,沒有可能使 計畫逐步實現的! 那兩個幽冥使者,說得再明白也沒有:地球人的靈魂,無法單獨進入幽靈星座,無 法單獨接受空間的轉移,必須兩個或兩個以上! 年輕人的靈魂,要進入幽靈星座,和公主的靈魂相聚,必須要有一個「護送者」。 這個「護送者」不論是甚麼人,都必須先死亡,靈魂才能和年輕人的靈魂,一起到 幽靈星座去。 誰肯那樣做?就算有人肯,像原振俠,就算肯,年輕人又怎能接受? 問題又回到了根本解不開的死結上來,年輕人聲音淡然:「都是你,分析甚麼計畫 !我早說過,把一切全都忘記,算了──」 他用力一揮手,表示他的決心,可是面上的肌肉,又不免痛苦地抽搐。 原振俠卻坐直了身子:「別以為一定無法可施──」 年輕人笑,笑容有點淒然,也有一定程度的調侃:「為朋友不顧自己的性命,那是 武俠小說中的事。就算你肯,我也不會答應你胡來。」 原振俠微笑:「為甚麼一定會是我?」 年輕人也陡然坐直了身子,直視原振俠。 原振俠道:「幽冥使者說,兩個,或兩個以上地球人的靈魂在一起,就可以通過他 們的幫助,轉移到幽靈星座去。一個是你,一個可以是任何人!」 年輕人的聲音,低沉無比,希望的火花,曾在他們中間閃耀了一下,但立即又隱沒 。他一字一頓:「誰肯為我犧牲性命,而我又願意接受?」 原振俠早已想好了答案:「譬如說,必須被執行死刑的死囚,或者是……已身患絕 症的病人?」 年輕人一躍而起,在草地上,急速地來回走動。幾分鐘後,他陡然站定,盯著原振 俠:「絕好的設想,我會再和幽冥使者聯絡,詢問他們是不是可以這樣?如果可以,我 會安排一切──」 原振俠懇切地道:「醫院中常有絕症患者,我可以幫助作一部分安排。」 年輕人興奮得鼻尖有汗珠沁出,他搓著手:「若是這種方法可行,那就簡單得多了 ──」 原振俠長長吁一口氣,兩人又一起到書房,試圖再次通過電腦,和那兩個幽冥使者 接觸,可是沒有結果。一直到天色將明,兩人才放棄,年輕人答應:「一有消息,立刻 通知你──」 原振俠回到了宿舍,雖然十分疲倦,可是卻又睡不著。因為自從年輕人出現以來, 他又接觸到了他生命中,以前從未接觸過的另一面:靈魂的空間轉移! 靈魂已經是人類實用科學範圍之外的事,虛無飄渺,不可捉摸。 空間轉移,也是人類知識範圍之外的事,同樣不可捉摸! 而如今,兩種不可捉摸的情形,加在一起,自然使事情更加迷離! 原振俠的想像力再豐富,也無法想像,靈魂在轉移到了幽靈星座之後,會是一種甚 麼情形?也無法想像,年輕人的靈魂,和公主的靈魂相聚之後,如何互相溝通? 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作為「護送者」,靈魂到了幽靈星座之後會怎樣? 想到這裡,他不禁失笑。別說靈魂在幽靈星座的情形如何,難以想像,就算是靈魂 在地球上,也一樣無法想像。那等於是一個全是未知數的方程式,沒有人可以把它解得 開來! 想著想著,他也朦朧睡了過去。在睡意極濃的情形下,他睡得很沉,依稀聽到了一 些不該有的聲響,可是他也沒有被驚醒。 一直到他自己睡夠了醒來,首先感到閉著的眼睛,也可以感到異樣的光亮。他睜開 眼,看到一片金黃色的光芒──並不是他到了甚麼特殊的環境之中,而是他忘了拉窗簾 ,而其時已經是黃昏,夕陽的光芒,正從窗中斜射進來。 他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坐了起來。這一覺,竟睡了近十小時! 他坐起來之後,立時感到,事情十分不對頭──在枕頭上有一股沁人的香味,淡而 熟悉,這表示有一個女性,曾和他共枕,而這種香味……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我醒了……」 他這時,已聽到了浴室中的水聲,他再提高聲音:「我醒了……」 他叫著,一躍而起。在經過了長時間的休息之後,他覺得全身精力充沛,而又極需 要一次酣暢的淋浴,把那一點朦朧的感覺驅走。 他來到浴室門口,推開門,正在蓮蓬頭下淋浴的,是一個動人之極的胴體──他又 熟悉又陌生──當然他是熟悉的,他氣息急促,走過去,在她身後,輕輕環抱著她。 急驟的水灑下來,他立時全身透濕,她也反手環抱著他,半仰起頭來。 從留在枕畔的香味上,他已經知道來的是甚麼人。可是這時,看到滿佈水珠的俏臉 ,他仍然不由自主,深深吸著氣,把她的身體轉過來,令兩人的胸膛緊緊相貼,然後深 深地吻著。 半閉著眼,任由水淋著,那樣享受著男性的溫柔的美女,這時,從任何角度看,都 只是一個女人,一個令男人迷醉的女人。怎麼也沒有法子把她和野心,和將軍的頭銜連 在一起。 可是事實上,她卻又不折不扣,是一個充滿了野心的女將軍! 黃絹! 原振俠沒有問她怎麼來,為甚麼來?他只是緊緊擁著她,用力吻著她,吮吸著她柔 滑的舌尖。重要的是她來了,而又正是他最需要異性的時候,在那種時候,若是再花時 間去問問題,那只是白癡做的事! 他們的身子緊貼著,在那時刻,他們都不覺得再有自己的存在。或者說,不再有原 來的自己,他們都變得只是為那一刻而存在。而那一刻的存在,幾乎是永恆的,他們在 以前,已經有過很多次同樣的存在。 每一次,都在以後的日子中,給他們帶來無窮的回想,無比的悵惘,無底的唏噓, 無現的甜蜜──究竟是苦是甜,連他們自己也說不上來。 但是,當他們相遇,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共享那時刻,那美妙之極的時刻。 水一直在灑下來,灑在他們身上,他們已經全然不覺得。外界的一切都不再存在, 有的只是他和她──而他和她,也都化二為一,變成了新的一種存在。 水聲、喘息聲、低吟聲、心跳聲,每一個細胞發出的歡愉聲,交匯而成生命中最奇 妙的樂章。 當最後一個音符也靜止時,他們面對面,鼻尖和鼻尖之間,是一顆汗珠──不知是 他的還是她的。 他們都睜大著眼,凝視著對方。在這種近距離,凝視另一個人,是一種十分奇妙的 現象,可以看到對方眸子中自己的影子,彷彿已經進入了對方的瞳孔之中,變得那麼小 。原來的自己不見了,可是卻又那麼心甘情願,從心底感到甜蜜。 黃絹的眼神之中,另有一種十分急切的期待。這種期待,像是永遠都不能滿足!原 振俠對這種眼神,自然不陌生。 原振俠心中低嘆了一聲,在她的眼睛上輕吻著,喉間發出了一陣沒有意義的咕咕聲 。可是黃絹又完全可以知道,他在說些甚麼,他是在對她作無言的安慰:不要這樣,親 親寶貝,不要這樣! 至於「不要這樣」的具體內容是甚麼,只怕連原振俠也說不上來,幾乎可以是一切 內容──可以是「不要有那麼大的野心」,也可以是「不要委曲自己」,更可以是「不 要抑制自己的感情」。 黃絹閉上了眼睛一會,原振俠轉過頭去,不再面對她。因為他知道,當黃絹再睜開 眼睛時,她就是她自己,那一段時刻,已經過去了! 每當這時,原振俠的心中,都會有一陣刺痛──時間不長,可是那是真正的劇痛。 有時,甚至令得他不由自主,要彎下身來,運用全身肌肉的力量,來和那陣劇烈的刺痛 作對抗! 原振俠轉過頭去,他覺出兩個灼熱的、緊貼著的身子分開了,有一股涼意──出自 內心,但旋即變得正常。 原振俠再轉過頭來,黃絹半撐起了身子,低著頭,像是在打量她自己。她的視線, 停留在她自己飽滿高聳、誘人之極的胸脯上。 原振俠忍不住,用自己的臉頰輕輕靠上去,聽著黃絹的心跳聲。 沒有人想說話,過了好久,黃絹才懶洋洋地站起身來,原振俠恣意欣賞著她的胴體 。 黃絹走向廚房,不一會,她只圍著圍裙,捧出了兩杯咖啡來,神情相當訝異:「你 開始酗酒?」 原振俠揚了揚眉:「不是我,是一個朋友。」 黃絹把咖啡遞給原振俠,神情有點惘然:「不記得誰說過,快樂的人,是不會喝酒 的──」 原振俠想起年輕人的情形,大是感嘆:「可以這樣說,我那朋友──」 他本來想把年輕人的情形說一說,可是事情實在太曲折離奇,絕不是三言兩語能講 得明白的,所以他就沒有再說下去。 黃絹也沒有再問。 接下來的一小時,原振俠看著只圍著圍裙的黃絹,在廚房中進進出出,弄出了一餐 可口之極的晚餐。等原振俠按著吃飽了的肚子,舒服地躺下來時,黃絹才換了衣服。 「你睡得好沉,如果偷進來的人,要對你不利,你一定凶多吉少!」 原振俠笑:「誰會對我不利?」 黃絹側著頭,神情似笑非笑,像是在想誰會對原振俠不利。想了一會,沒有說甚麼 ,只是輕咬著下唇出神。 這時候,這個女將軍,神態可愛動人,看得原振俠有點癡。 她終於開了口:「有兩件事,想找你商量一下──」 原振俠握住了她的手:「請說──」 黃絹斜睨了他一眼,想是嫌他太客氣。原振俠忙改口:「只管說──」 黃絹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有沒有海棠的消息?」 原振俠不必刻意假裝,是出於真正的自然:「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你知道,除非 她主動來找我,像她那種身分,我沒有法子和她聯絡的──」 黃絹秀眉略展,但隨即又緊蹙:「很怪──」 她無頭無腦說了兩個字,又停了片刻,原振俠自然現出關注的神情。黃絹望著他, 神情又有點不自在:「本來,要和她聯絡,雖然不容易,但總有法子,通過一些管道和 她聯繫的──」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揮了一下手。 他知道,控制得再嚴密的特務機構之中,也必然有叛徒。每一個特工人員,都有可 能具有雙重、三重,甚至更多重的身分,錯綜複雜,盤根錯節,局外人簡直難以想像。 所以,各國的特務組織,幾乎沒有甚麼真正的祕密。雙重身分的人,總會在適當的 時候,用種種方法,把祕密洩露出去。 在這樣的情形下,海棠雖然地位極高,身分神祕,行蹤不明。但是黃絹掌握的阿拉 伯特工系統,想要弄明白海棠的下落,自然不是難事。 而她居然探聽不出有關海棠的消息,而要到自己這裡來打聽!原振俠立即想到,海 棠是不是遭到了甚麼極嚴重的意外? 一想到這一點,他更加焦切:「你……說很怪,那是甚麼意思?」 黃絹對原振俠的焦切,看來也十分同情。她先伸手在原振俠的頰上,輕拍了一下, 再握住了他的手:「三個月前,由於一件事,想和她接觸,就開始和她聯絡──」 原振俠失聲:「三個月前!」 黃絹道:「通常,要和海棠這樣身分的人取得聯繫,快則三天,慢則一個月,一定 可以成功。」 原振俠握緊了黃絹的手:「這一次──」 黃絹嘆了一聲:「三個月了,一點結果也沒有!問題不在於能不能和她取得聯絡, 而是經過的情形,怪異莫名──」 原振俠又吸了一口氣:「怪到甚麼程度?」 黃絹道:「我們的人,通過各種關係,和她聯絡,聯絡不上,不足為奇。奇的是, 他們的自己人,像是根本不知道有海棠這個人──」 原振俠「嗯」地一聲:「情報機構,大多數採取『縱』的關係──只有領導人和被 領導者有聯繫。沒有『橫』的聯繫──同事之間,不知道他人的存在,也不足為奇。」 黃絹道:「我當然想到過這一點,總共有十二個,像海棠一樣的女孩子,自小就接 受嚴格的特務訓練。事實也證明她們出色之極,她們都以一種花的名稱作名字──」 原振俠點頭:「我聽說過,除了海棠之外,另有一個相當活躍的叫水葒。」 黃絹道:「我們也知道,從事情報工作的十二朵花,歸一個特別組織領導,直屬情 報機構的最高當局。負責和她們聯繫,指揮她們工作的,是一位將軍──一個獨腿將軍 ,他的左腿在戰爭中喪失──」 原振俠越聽越離奇:「是,這位獨腿將軍十分著名。」 黃絹的聲音低沉:「我們的人,從獨腿將軍那裡,,打探海棠的下落──」 原振俠一揮手,打斷了黃絹的話:「那怎麼會有結果?獨腿將軍的警覺性何等之高 ,他怎會透露屬下的消息?」 黃絹笑了一下:「我們的人,既然能夠接近獨腿將軍,在他們那邊,自然有絕不被 懷疑的身分──」 原振俠「嗯」地一聲,黃絹徵求他的意見:「要不要聽聽,當時談話的錄音?」 原振俠不禁駭然:「在最高情報首長面前,偷偷錄音?」 黃絹笑了起來:「現代科技的進步,可以把錄音裝置,植入一個人的身體之內!」 原振俠不知為了甚麼,嘆了一聲,攤了攤手,表示沒有意見。 黃絹向客廳走去,取了皮包回來,取出了一具小小的錄音機,按下一個掣鈕。 聲音居然出奇地清楚,獨腿將軍那種中國黃河上游特有的土腔,聽來如在面前。 和他對話的,是一個極其動聽的女性聲音──聽來年紀已經不輕,可是那種略帶磁 性的聲音,一入耳,就叫人四肢百骸,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 原振俠首先聽到的,是那個動聽之極的聲音在問,聽來像是完全不經意地:「這兩 個月,好像沒有見過海棠來彙報──」 隨隨便便的一句問話,已令得原振俠不由自主,吁了一口氣。 黃絹也立時道:「那女人的聲音,好聽之極了!」 原振俠點頭,表示同意。 男聲就是獨腿將軍的土腔,充滿了訝異:「甚麼海棠?哪個海棠?」 女的聲音更甜膩:「不就是海棠嗎?」 有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推想是一個本來躺著或坐著的人,變換了姿勢。接著,便 是笑聲:「你開甚麼玩笑?」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可能還有一些動作,因為那女的發出了一陣笑聲──能令異性 心跳加速的笑聲。 黃絹按下了暫停鍵,向原振俠望來。 原振俠十分訝異:「聽來,像是獨腿將軍,根本不知道有海棠這個人──」 黃絹苦笑:「不可能,海棠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員!」 原振俠道:「那麼,就是他不願意在那女人面前,承認有海棠這個人──」 黃絹搖頭:「也不可能!那女的,我們懷疑她是『十二朵花』中的一個,而且是資 格最老的一個。她和獨腿將軍的關係,十分曖昧,曾有一次,我們要和海棠聯繫,就是 通過她進行的。」 原振俠皺著眉,猜不透在充滿謊詐和神祕氣氛的情報機構高層,發生了甚麼事。 黃絹又道:「你再聽一段錄音,是我們的人,和那女人的對話,更怪──」 原振俠連連點頭,他不但關心海棠的下落,也感到事情有難以想像的怪異。 黃絹再按下掣鈕,談話像是在汽車中進行,兩個都是女人。可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好聽得使人覺得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像是在銼鐵片。 好聽的聲音在埋怨:「早就對你說過,我們組織裡,沒有一個人叫海棠的──」 另一個女人訝異之極:「怎麼會?一定有!」 好聽的聲音,即使十分不耐煩,也還是極好聽:「這不是笑話麼?我們組織裡的人 ,我不知道,反倒是你知道?我照你的話去問上頭,差點沒叫上頭,懷疑我的雙重身分 ──」 另一個女人像是自言自語:「真怪,怎麼會有這種事發生──」接著,她提高了聲 音:「所有重要人員,一定都有檔案?」 好聽的聲音道:「自然,你說怎樣?還要我去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的檔案──」 另一個女人堅持:「她存在,只是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絕對機密的檔案──」 好聽的聲音道:「早已電腦化了,沒有紙張檔案,所有資料,全在電腦軟件上。」 另一個女人更堅持:「去查,你一定會查到她!代號海棠,極重要,極能幹。」 好聽的聲音「哼」地一聲──單是那一下哼,也聽得人悠然神往──錄音到這裡為 止。 黃絹作了一個手勢:「若干天後的另一次接觸──」 又有聲音傳出來,是那個好聽的聲音,很憤怒,講得很快:「為了取得電腦資料, 我幾乎暴露身分──沒有──沒有──根本沒有這個人──」 另一個女人道:「你們的系統之中,不是有『十二朵花』之稱的十二個──」 好聽的聲音搶過去答:「十一朵花,從來只是十一朵花!哪來十二朵?」 黃絹按停了錄音機,凝視著原振俠。原振俠心頭怦怦亂跳,有點失魂落魄,站起來 又坐下,聲音乾啞:「他們把海棠……海棠她……他們把海棠消滅了──」 黃絹抿著嘴:「這是最壞的猜測。」 原振俠頹然:「還有甚麼可能?」 黃絹想了一會:「我曾設想過,海棠可能正在進行一項極其祕密的任務,所以要隱 瞞她的去向,但那不像。現在的情形是,在人的記憶中,沒有她;在電腦的紀錄中,沒 有她。像是她根本不曾存在──」 原振俠嚷叫:「她存在過──」 黃絹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就只能說,她現在消失了,那是極其徹底的消失──不 但人不見了,而且在別人的記憶中消失,在電腦的記憶中消失──」 原振俠雙手抱著頭,聲音痛苦而又真誠:「她不會在我的記憶中消失──」 黃絹苦笑:「也不會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但是她卻不見了!要是她由於犯了錯,受 到制裁,總有一點消息可以打聽出來的。」 原振俠坐著發怔,思緒一片混沌,無法設想在海棠的身上,究竟發生了甚麼事?而 他和海棠的交往經過,卻又雜亂無章地,一幕一幕,在他腦海中閃過。有的單獨,有的 重疊,令他感到一陣暈眩。 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黃絹轉過身去,原振俠聽到她深深的吸氣聲:「你自己多 保重,我會盡力把她找出來。至少,把她的下落弄明白……早知道你反應那麼激烈,我 不會告訴你!」 原振俠苦笑,在黃絹面前談及海棠,多少有點尷尬,就像在海棠面前提及黃絹一樣 。每當這種時候,海棠那種調皮的、似笑非笑的眼神之中,又有幾分嘲弄的神情,又浮 現在原振俠的眼前。 原振俠想了一想,才道:「我──」 他才說了一個字──本來他想說:「我去找她!」可是只說了一個字,就發現在尋 找海棠這件事上,由於海棠的身分如此特殊,他根本無法進行!因為他對特務系統毫無 認識,也從無接觸,根本不知從何處著手? 黃絹轉回身,用同情的眼光望向他:「至少有超過二十個極幹練的人,正在用一切 方法找她,你起不了甚麼作用,焦急也是白搭……」 原振俠長長嘆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麼。 黃絹一揚眉:「我一上來就說有兩件事要和你商量。你怎麼不問我,另外一件事是 甚麼?」 原振俠有點惱怒:「何必明知故問?」 黃絹咬了咬下唇,又揉了一下頭髮:「想對我說,你這時心中是多麼焦慮?」 原振俠抬起頭來,逼視黃絹:「不應該嗎?」 黃絹垂下眼瞼,低嘆了一聲,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你這個人!」 原振俠苦笑:「我這個人!」 他們的對話,在不明白的人聽來,一點意義都沒有,可是他們互相之間,卻完全能 明白了解那代表了甚麼!所以,他們都自然而然,緊緊地擁抱了對方一下。 黃絹來回走了幾步,停了下來:「若干年之前,有人騙走了一個阿拉伯酋長一大筆 錢──」 原振俠攤手:「不去騙他們的錢,騙誰的?」 黃絹笑:「行騙的手法極高明。先是酋長要建立一個博物館,希望購買倫敦一家古 董店中,珍藏的十件寶物。」 原振俠「啊」地一聲:「倫敦伊通古董店中,十宗著名的古董?」 黃絹道:「是,據說其中有甚麼獅心王理查的盾之類,結果價錢談不攏。於是有人 向酋長獻計,製造贗品,用偷天換日之法,把古董店的真貨換出來──」 原振俠又發出「啊」的一聲。當黃絹一提及那十件古董時,原振俠就已經怦然心動 。 他聽說過這件事,那件事,正是年輕人早年冒險生活中的一章!他想:事情怎麼這 樣巧── 他又想:黃絹忽然提起這件事來,是為了甚麼? 他知道整件事的經過,但這時,他聽黃絹說下去:「結果,酋長得到的是贗品,答 應去偷天換日的人,根本沒有進行──」 原振俠笑:「吃了虧的酋長怎麼辦?」 黃絹也笑:「自然暴跳如雷,可是又不敢聲張,怕貽笑國際──這件事,和我沒有 關係,騙局的主持人,是一個十分富有傳奇性的人物──」 原振俠仍然沒有甚麼特別表示,心中卻在想:這個人的傳奇性,發展到如今,到了 誰也想不到的頂點──他要用自己的靈魂,到幽靈星座去,和他妻子的靈魂會合! 黃絹看出原振俠有點心神恍惚,她低嘆一聲:「海棠令你心神不寧?」 原振俠不承認,也不否認。黃絹看了他一會,才又道:「那個人的名字,叫年輕人 。」 原振俠笑:「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我也聽人說起過,年輕人確實是一個傳奇人 物。」 黃絹一皺眉:「他的妻子更傳奇,那女人是印第安人和越南人的混血兒,自稱有帝 王的血統,所以自己稱自己為公主──」 原振俠嘆了一聲,想起年輕人對公主懷念的情景,心中黯然。他也不知道,黃絹在 這時,忽然和他提起年輕人和公主來,是巧合還是別有原因。 他沉聲道:「奧麗卡公主──認識她的人都這樣叫她,也沒有人深究,她是不是真 的公主──」 黃絹有深意地望了原振俠一眼,又低下頭去,使得她滑膩的後頸,看來格外誘人: 「很多人都以為我……野心太大,可是比起那個公主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原振俠揚了揚眉。奧麗卡公主在沒有成為年輕人的妻子之前,胡作非為的事情,「 江湖」上傳說甚盛,原振俠知道黃絹說的是哪一樁事:「是啊,聽說她曾組織軍隊,要 在南美洲建立一個印第安帝國──當然,後來事情沒有成功。」 黃絹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她的籌備工作十分妥善。先利用了南美第一大豪富, 用超過三十億美元的資金,在全世界範圍內收購武器軍火──而在事變失敗之後,就有 人統計過,三十億美元的軍火,被消耗掉的,不足十分之一!」 原振俠皺著眉,現出厭惡的神情:「原來你看中了那二十七億美元的軍火──那是 若干年之前的事了。殺人武器,日新月異,看來那批軍火,都已過時了吧──」 黃絹自然可以聽出原振俠話中的諷刺意味,可是她卻只裝聽不懂,反倒十分正經地 解釋:「當然,武器可能落後些,但是在地區性的、小規模的戰爭中,正好用得上。也 由於這些武器,如今不再進行大規模的生產,所以在軍火市場上,極其吃香──」 原振俠冷冷地道:「我對於軍火買賣,一點興極也沒有。同時,也無法忍受談論軍 火買賣,就像提及玩具的買賣一樣──」 黃絹口角牽動,現出一個意義難明的笑容:「我不是和你在討論軍火的買賣,只是 指出一點:當年用不完的軍火,如果保存得當,現在在軍火市場上的價格,超過一百億 美元──」 原振俠繼續他的諷刺:「怎麼?卡爾斯將軍等錢用?」 黃絹竟然立即承認:「是,因為鑽石在國際市場上的價格一直不好!」 原振俠望向黃絹,心中一片迷惘──他是真正感到迷惘──這個美麗的女人,剛才 和她的身體結合,她給人的快樂,簡直無法衡量,可是一下子,她卻又沉湎於過百億美 元的軍火買賣。 原振俠的眼神,自然流露了他心中的迷惘。黃絹當然感覺得出:「我只不過告訴你 一下,事情的發展很怪,作為閒談,你也應該有興趣。」 原振俠苦笑:「要打這批軍火主意的人,必然不止你一個。」 黃絹笑:「那自然,不過我們掌握的線索最多。公主當年請了不少納粹軍官,有幾 個現在在我們那裡。」 原振俠咕噥了一句:「垃圾,終歸會到垃圾堆去!」 黃絹臉色略沉,但隨即恢復原狀:「事情也不是全然和你無關,所以你還是值得聽 下去──」 原振俠心中一凜,沒有說甚麼,只是作了一個無所謂的手勢。 黃絹又道:「自然,軍火所在的正確地點,他們也不知道。」 原振俠點頭:「所以,必須找到年輕人和公主。」 黃絹揮了一下手:「是啊!可是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他們,他們竟然像是徹底在空氣 之中消失了一樣。他們的消失,我甚至曾和海棠的消失,聯在一起想過。」 原振俠搖頭:「不同,絕不同──」 黃絹神情疑惑,但是她沒有發問,只是自顧自說下去:「一直到最近,才有人見到 年輕人出現,先是在北歐,然後東來,來到了這個城市。而且很快就查明,他到這裡來 的目的,是為了和另一位大名鼎鼎的傳奇人物相會!」 原振俠明知故問:「誰?那位先生?」 黃絹口角牽動:「你──原振俠醫生──」 原振俠長嘆一聲,雙手攤開:「是,我和他一起有點事要做,可是和軍火買賣一點 關係也沒有。對年輕人來說,一百億或者一千億美元,都已沒有意義,因為……」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黃絹湊過來:「因為甚麼?」 原振俠一字一頓:「因為他深愛著的公主,已經死了。三年之前,死於一場不為人 注意的雪崩!」 黃絹的神色,有點陰晴不定。原振俠又道:「他受了這樣的打擊,終日酗酒,痛不 欲生。世上的一切,對他沒有任何意義!」 黃絹沉聲道:「他會自殺──」 原振俠想到年輕人要去做的事。說那是自殺,也未嘗不可,所以他心情沉重地點了 點頭。 黃絹頓足:「唉,我來遲了一步!他──已經自殺了!你們兩人應該一見如故,你 為甚麼不勸勸他──」 原振俠不等黃絹講完,就叫了起來:「你胡說八道甚麼?我才和他在一起──」 黃絹冷冷地問:「多久之前?」 原振俠只覺得一股寒意,自心底處冒出來:「十小時,至多十小時──」 黃絹一揚眉:「只要一小時,全人類都可以毀滅了!」 原振俠直跳了起來:「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年輕人他……他死了?」 黃絹搖頭:「不是很清楚!我們知道,他在本地,有一幢十分精緻的洋房,位於相 當僻靜的山頭上──」 原振俠說話如同呻吟:「是,我就是才從那房子來──」 黃絹道:「我想到那房子去看他,才到山腳下,就聽到了爆炸聲──」 原振俠一把抓住了黃絹的手:「等一等,那是甚麼時候的事?」 黃絹的回答肯定:「六小時之前。」 原振俠思緒極亂,他已經隱約可以揣知,在他和年輕人分手之後,發生了一些甚麼 事。他不由自主,有點氣喘:「他的屋子……爆炸了?」 黃絹點頭:「是,我看得極清楚──配備著望遠鏡。一共是三下爆炸,每一下爆炸 ,都驚天動地,冒起一個極大的火團。在三下猛烈的爆炸之後,整幢屋子,夷為平地, 如果屋子中有人的話──」 原振俠沉聲:「如果?」 黃絹的聲音更低沉:「我接到的報告是,原振俠醫生離開之後,四小時之內,遠程 望遠鏡觀察的結果,年輕人還留在屋子裡……」 原振俠喃喃地說:「是的,他留在屋子中──」 黃絹舔了一下口唇:「監視……觀察他行動的人一共有八個,全是專家,都說在爆 炸發生之前,沒有年輕人離開屋子的跡象!」 原振俠早就知道黃絹會這樣說,可是在一聽之下,還是忍不住極其震動。他走到了 窗前,把頭抵在窗上,身子把不住有點發抖。 年輕人如果在屋子裡,那當然在猛烈的爆炸中死亡了! 如果他決心死,在爆炸中死亡這種自殺方法,倒也很合乎他的個性。 問題是──年輕人明知他一個人的靈魂,沒有能力進入幽靈星座,以他的性格而論 ,他也絕不會就這樣死?除非他已找到了「護送者」! 原振俠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在那四小時中,沒有人離開,有沒有人進去?」 黃絹搖頭:「沒有。」 原振俠站直身子──剛才由於震驚和痛苦,他身子自然彎曲:「怎麼肯定他是自殺 ?爆炸可以由外來力量安排而形成──」 黃絹道:「只基於一點信念,相信以屋主人的能力,不會有甚麼人,敢去炸他的房 子!」 原振俠重重地坐了下來,急速地轉著念。首先,他肯定,在靈魂不能到達幽靈星座 的情形下,年輕人絕不會自殺,那也就是說,爆炸毀滅的,只是空屋子。雖然有八個人 在監視他,但他要離開,也十分容易──一條祕密的地下通道,就可以避開一切監視。 那麼,年輕人的目的是甚麼? 原振俠一下子就想到了!年輕人把屋子徹底毀滅的目的是:逃避他──唯恐他會答 應做「護送者」! 年輕人不想原振俠有甚麼義助朋友的意念產生,所以他要離開,要在原振俠的面前 消失。他要自己再另外想辦法,他不能接受原振俠的幫助! 原振俠嘆了一聲:「屋子毀滅了,年輕人一定早已離開,他有一樁極重要的事去做 ,絕不會自殺──」 黃絹望定了原振俠:「對年輕人的監視,其實不是很成功。他的屋子,有著極完善 的反竊聽裝置──那是極其精密的許多電子儀器的組合。我們只能利用遠程望遠鏡,來 監視他的行動。」 原振俠的聲音之中,透著極度的疲倦:「你監視他的目的,只是為了要知道那批軍 火的下落?」 黃絹點了點頭,原振俠嘆了一聲:「如果你大方一點去見他,正面向他提出要求, 他把那批軍火無條件送給你的機會,是一半一半──」 黃絹驚訝地張大了口,像是聽到了天下最荒唐的話一樣。原振俠又道:「他受了重 大的打擊之後,世上的一切,對他再也沒有意義了──」 黃絹皺著眉:「好像他……另有新歡?監視者說,當他醉倒在草地上的時候,有一 個極美、膚色極白的黑衣女郎,徹夜伴著他,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不時停立在他的身邊 ,看著他,或者十分小心地替他抹汗!」 原振俠心中一陣傷感,那黑衣女郎,當然就是神祕莫測的黑紗! 黃絹的神情,變得十分緊張:「那黑衣女郎,十分特別!」 原振俠重覆著:「有甚麼特別?」 黃絹神情更疑惑:「在有紅外線裝置的觀察設備之中,那黑衣女郎的身子……呈現 一種……古怪的藍色。根據溫度感應色彩的原則,那女郎的體溫,應該是攝氏零下二十 度,或者更低……」 原振俠想不到黃絹有了這樣的發現,他怔怔望著她:「她太特別了!特別到了我無 法說得明白──事實上,我也不甚明白的程度。」 黃絹沉默了片刻:「來自外星?」 原振俠道:「類似──令公主死亡的那場雪崩,是她製造的,目的是收集地球人的 靈魂……」 原振俠示意黃絹在他的身邊坐下來。他輕撫著她的手,講述著幽靈星座,和幽冥使 者的種種。 從原振俠一開始敘述起,黃絹俏麗的臉龐上,驚訝的神情,一刻濃過一刻。聽到後 來,她自然而然搖著頭:「不……不……不會有這樣的──」 原振俠講完,吁了一口氣,攤開手,表示真有這樣的事,全是事實。 黃絹拉過原振俠的手,貼在她的雙頰上,她雙頰呈現一種異樣的艷紅,而且燙得驚 人。不知是年輕人對公主刻骨銘心的愛,使她激動,還是事情的詭異,使她吃驚。 原振俠捧住了她的臉,輕輕撫摸著。過了好一會,黃絹才陡然道:「快去找他── 」 原振俠瞪視著黃絹,黃絹道:「不就是要『護送者』嗎?太容易了──別說一個, 要多少也有──」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轉過身去。在一剎那間,他的臉色,一定難看之極,所以 黃絹也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低呼聲。 黃絹的那兩句話,令得原振俠反感之極! 黃絹當然明白,一個「護送者」,就是有一個人要死亡,多幾個「護送者」,就是 多幾個人死亡。而她卻說來那麼輕鬆,可知她是多麼輕視人的生命,也證明她可以操縱 著他人的生死! 這都是作為一個文明人道的高級知識份子,最反感的一種情形! 黃絹自然知道,自己說得太過分了。她起來走到原振俠的身後,環抱著他,把臉貼 在他的背上:「我的意思是,監獄中有待處決的死囚,可以利用他們──」 原振俠冷冷地問:「卡爾斯將軍監獄中的死囚,都是該死的人?」 黃絹立時回答:「至少有五個人,是窮兇極惡的殺人犯,證據確鑿,罪無可恕。讓 他們的死,去護送年輕人,是他們的最好歸宿──」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也曾想到過,利用死囚或者是絕症患者,但還未曾著 手進行,年輕人就毀去了自己的屋子,目的自然是逃避原振俠。原振俠想不透的是,年 輕人應該相信可以利用別的「護送者」,他又何必逃避? (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關鍵,後來,原振俠自然明白是為了甚麼。) 黃絹還在問:「怎麼能找到他呢?」 原振俠道:「你對他已經有完善的監視系統,這問題應該由我來問你──」 黃絹苦笑:「如果他能夠在八個人的監視之中離開,那我也想不出,還有甚麼方法 可以把他找出來!」 原振俠皺著眉:「看來,只要能令黑紗現身,她必然可以知道年輕人身在何處。可 是黑紗又正在實行她的計畫,看來不能令她出現──」 黃絹一揚眉:「你是說,如果集中精神,表達想她出現的意念,她就會出現?」 原振俠點頭:「有過這樣的經驗。」 黃絹的聲音聽來異樣:「你和那個超級女巫?」 原振俠坦然:「是,她有過人的精神力量。」 黃絹吸了一口氣:「我不是女巫,但對於自己的意志力,也頗有自信。我們一起集 中精神,來表示我們的意念,試一試?」 原振俠心中想:瑪仙不知在甚麼地方,如果能有她在,成功的機會一定大得多!他 只是想了一想,未曾說出來,就點了點頭:「首先,我們要集中精神,真正集中精神, 不能想任何別的──」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直視著黃絹。黃絹神情嚴肅:「是!很難,我知道,我……想 得太多,無時無刻,都有幾百件事在想,但我會盡力!」 原振俠對黃絹的認真,十分感動,就握住了她的雙手──在接下來的時間中,一直 沒有分開。漸漸地,原振俠集中精神,只想一件事:黑紗,來自幽靈星座的幽冥使者, 講你快出現! 一遍又一遍,不知想了多少遍,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也不知黃絹的情形怎樣。突然 之間,在他極度集中的思緒之中,好像有十分難以捉摸,只是一種極其微弱的信息。 他不是聽見了甚麼聲音,這種微弱的信息,經過了他腦部活動的演繹,變成了可以 理解的傳遞:「無法現身!我正在進行極重要的工作,是整件事成敗之所繫,不能有絲 毫放鬆。請勿再和我接觸,以免妨礙我,以致失敗。年經人和護送者,怎麼還不來…… 」 信號越來越微弱,那情形,叫人自然而然聯想起,一個人正高舉著千斤重擔,本來 已經吃力之極,全力以赴,偏偏還有人在他面前,問長問短,逼他回答。他勉強答了幾 句,再也無力答覆,全副精力,放在千斤重擔之上。 原振俠不知道黑紗在做甚麼,可是顯然不會再有黑紗的消息了。 原振俠睜開眼來,正好與黃絹的眼光接觸,黃絹的神情十分疑惑。他皺著眉,向她 凝視。 原振俠低嘆一聲:「我接到了黑紗的信息,她正在做一件極重要的事,不能分心。 她還問年輕人和護送者,怎麼還不啟程?你……沒有感到甚麼?」 黃絹道:「十分模糊……的一種想法,好像全然是發自我自己,也說她無法現身。 」 原振俠指著額角:「一種不知甚麼力量,影響腦部活動的結果!我們只花了兩小時 ,就有這樣的成績,算是很成功,你果然有非同凡響的精神力量。」 黃絹的神情,像是一個受了稱讚的小女孩,側著頭,滿臉笑容,可是隨即又變得憂 鬱:「那麼,怎麼去尋找年輕人呢?」 原振俠搓著手:「事情已經相當急,黑紗在催──啊,對了,年輕人在本地,有兩 個好朋友,他向我提起過。那兩個人經營一個製造廠,專門出品許多古怪無比的產品, 志在興趣。那兩個人的名字,分開來不足為奇,可是合在一起,卻趣味得叫人咋舌!」 黃絹問:「他們叫甚麼名字?」 原振俠笑:「一個姓戈,名壁;另一個姓沙,名漠──」 黃絹訝然:「戈壁沙漠──」 原振俠道:「很有趣?年輕人告訴我,他們是互相知道了對方的姓名之後,才成為 好朋友的。難得他們又有共同的興趣──設計製造古靈精怪的東西。」 黃絹聽得十分有興趣,問了一句:「他們也設計武器?還是──」 她講到一半,陡然住口,看著原振俠,稚氣地吐了吐舌頭。這個動作令原振俠感慨 無比,把她拉了過來,在懷中摟了一摟:「我見過他們使用個人飛行器──多半是他們 自己設計製造的,那是我見到過的,最輕巧實用的個人飛行器。」 黃絹靠在原振俠的身上:「怎麼去找他們?」 原振俠道:「我有他們的電話。年輕人說,他們很可以做朋友。」 他走向電話,按著號碼鍵──原振俠有極好的記憶力,電話號碼從來不必記在本子 上,而儲存在腦部的記憶之中。 電話一通就有人接聽,原振俠又按下了一個掣鈕,使黃絹也能聽到對話。 原振俠先說話:「請戈壁先生或者沙漠先生。」 那邊的聲音,原振俠並不陌生──戈壁沙漠曾對原振俠進行監視,原振俠偶然地在 山頂發現了他們的監視裝置,雙方曾起過小小的衝突。原振俠一聽,就聽出那是兩個之 中,身子高而瘦的那一個,只是不知道他是戈壁,還是沙漠。 然而,令原振俠十分意外的是,對方在停了大約兩秒鐘之後,居然道:「原醫生? 我是沙漠。」 原振俠「啊」地一聲:「沙先生真好記性!你可──」 他話還沒有講完,沙漠看來,十分性急,已經急急地插嘴:「年輕人出了甚麼事? 為甚麼他好好地,要把那幢房子炸掉?」 原振俠苦笑:「他自己炸掉的?」 沙漠聲音仍然急促:「是,他逼我們替他在最短時間內,完成三個爆炸裝置──要 是早知道他用來炸自己的房子,才不會給他!」 原振俠問:「他……的遭遇和麻煩,你們並不知道?」 沙漠的回答十分怪:「當然不知道!他能應付一切麻煩,我們知道了有甚麼用?」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我亟需知道他現在在甚麼地方,要和他聯絡,這是生死攸關 的大事!你有沒有辦法可以找到他?」 沙漠沉吟了一下:「可以試試──」 原振俠有點發急:「甚麼試試,一定要找到他──」 在沙漠的聲音之外,另外響起了一個聲音:「總得試試,才知道成不成。」 這個聲音,說起話來慢條斯理,那自然是戈壁了。原振俠悶哼一聲:「那就請試, 一有結果,請立刻告訴我,我的電話──」 沙漠性子急,再一次得到證明,他道:「原醫生,我們知道你的電話號碼。」 原振俠加重語氣:「謝謝──」 他放下電話,搖頭:「年輕人的判斷有誤,這兩個人,看來很難做朋友──」 黃絹不置可否,坐了下來,雙眼睜得老大,出神地在想著。過了好一會,她才道: 「奧麗卡公主真幸福,她有了女性做夢都在追求的情郎!」 原振俠也在出神,他想的和黃絹一樣,結論也一樣。不過他多了一個問題,他自己 是不是能和年輕人一樣,那麼專心一致地去愛一個女性? 答案竟然十分模糊! 黃絹心中的另一個問題是:她自己是不是一個值得異性那麼刻骨銘心、專心一致地 去愛的女性? 答案竟然也十分模糊! 兩人一時之間,都陷入了難以言喻的惆悵之中。以致電話鈴突然響起的時候,兩人 都陡然震動,視線接觸,都各自發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 原振俠按下掣鈕,沙漠的聲音先傳出來:「原醫生,聯絡不到。」 原振俠怔了一怔,向黃絹望去,黃絹撇了撇嘴,作了一個不相信的神情。原振俠吸 了一口氣:「告訴他,事情不能拖,很急!要是他繼續逃避,會抱憾終身!」 戈壁慢吞吞的聲音傳來:「告訴誰啊?我們無法和他取得聯絡。」 原振俠只覺得氣血上湧,脫口罵了一句極難聽的話,才道:「照我的話去傳達!」 他憤然放下了電話,仍然滿面通紅。黃絹和他相識那麼久,還未曾看到他那樣惱怒 過,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說甚麼才好。 過了一會,原振俠才長嘆一聲:「年輕人這人,唉!哪有這樣堅決拒絕他人幫助的 人──」 黃絹沉聲道:「他當你是朋友,自然不能叫你為他而死,你怎能怪他!」 原振俠大聲叫:「現在又不是一定要叫我去死!另外替他想辦法,他為甚麼要逃避 ?」 黃絹苦笑:「或許他有苦衷,每個人,都有他的苦衷!」 電話又響了起來,仍然是沙漠的聲音:「原醫生,你誤會了,我們真的無法聯絡到 他。別以為我們不發急,你如果來一下,就可以比較了解──」 戈壁也加了幾句:「人和人之間的了解,單憑電話,怎解決問題?」 原振俠道:「好!我來……我和一位朋友一起來──」 戈壁沙漠齊聲:「歡迎之至,我們的地址是──」 原振俠轉過頭:「要知道他們在鬧甚麼鬼,看來非走一遭不可了──」 黃絹看來思緒甚亂:「真是,黑紗不知在幹甚麼,比找年輕人還重要?」 原振俠自然答不出來,他的心中,也充滿了疑惑。因為直到這時為止,所謂「黑紗 的計畫」是甚麼,他除了憑著猜測之外,一無所知。而最關鍵性的角色──黑紗,卻又 不肯再現身。 原振俠駕著車,照戈壁所說的地址駛去,那地方離年輕人的屋子不算太遠。 車子在駛上了一條斜路之後,就在半山腰上,一幢十分巨大的房子前停了下來,那 是一幢舊式的花園洋房,看來至少已經有八十年以上的歷史。外牆是用甚麼材料砌造的 ,竟然無法辨認,因為所有的地方,都爬滿了爬山虎──有著卵形細小葉子的那一種。 這種爬山虎生長相當慢,它們用一種又短又硬的「爪」,頑固而堅強地附著在牆上 ,而且葉子長得極密,不留一點空隙,冬天也不落葉,照樣一分一寸地擴展著它們的勢 力,大有要把整個地球都遮起來的壯志。 所以,整幢房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古老的傳說,十分別致有趣。巨大的,鑄成圖案 的鐵門,在車子一駛到時,就自動打開。接下來發生的事,看得原振俠和黃絹兩人目瞪 口呆,像置身於一個魔幻世界一樣! 車子緩緩駛進去,那是一條鋪滿碎石的路,通向一個大噴水池。要繞過那個噴水池 ,才能到達巨宅之前。 車子才一駛進不遠,在噴水池中心的那尊石像,就緩緩轉向車子。噴水池之中,也 陡然噴起了一股至少有二十公尺高的主泉,和許多股細小的水泉,交織而成為十分美麗 的圖案。那尊石像,竟然揚起手臂來,向車子揮著手。 同時,巨宅之中,一陣犬吠聲傳出來。顯然是主人畜養的狗,由於陌生人的來到而 吠叫出迎,從犬吠聲聽來,那應該是狼狗。 可是,當他們循聲看去時,卻不由自主發出「啊」的一聲──是有東西發出吠叫聲 ,並向車子移動,可是那絕不是狗,而是絕不知名的鋼鐵鑄品,看來像是印象派的雕塑 ,絕無規則可言,亂七八槽的一團。 可是那東西,不但發出犬吠聲,而且其中有一節,還像狗尾一樣,不斷搖著。這東 西的移動,快速靈活,看來可能還會「跳躍」! 東西來到車子前,繞著車子團團亂轉。一開始,兩人感到詫異,但自然立即就知道 ,那是無線電遙控的「玩具」,當然是戈壁沙漠的傑作! 到了石階前,大門打開,一個圓筒形的機械人,用十足是人走路的方式,走了出來 ,並且出聲:「主人在三樓,請貴客上去──」 原振俠倒沒有甚麼,黃絹立時揚了揚眉。可是就在這時,他們的車子,突然向上升 起來。 停車處本來有許多一公尺見方的大石板,現在至少有六塊到八塊,向上升起,把車 子也托了起來,一直托到了三樓的一個陽台旁邊──那種古老的洋房,都有十分精緻可 愛的小陽台。 陽台的門打開,只見戈壁和沙漠兩人,並肩走了出來:「歡迎!歡迎!」 同時,陽台的欄杆,也向外分開。打開車門,只要跨過一步,就到了陽台上。 原振俠在車子被石板托起來時,心中還在疑惑──車子是隨便停下的,怎麼那麼巧 ,剛好停在可以升起來的石板上? 這時,他出了車子,一看,看到每一塊石板下,都有油壓伸縮桿的裝置。他不禁啞 然,知道車子只要停在屋子前,就會被托起來──屋前那一大片石板,每一塊都會向上 升起來。 黃絹和原振俠一起到了陽台上,主人再把他們請進屋內。沙漠笑著:「原醫生,上 次我們誤會了年輕人的意思,真對不起──」 戈壁道:「要不是走得快,只怕要吃眼前虧!」 原振俠笑:「你們不是走得快,是飛得快!這裡的一切,有趣極了!」 黃絹也道:「真是,尤其是那頭印象派的狗──」 戈壁沙漠得意地哈哈大笑:「我們兩個都喜歡做點古怪東西,而現代科技,又給我 們提供了條件。」 原振俠怕他們就自己的興趣長篇大論,連忙道:「請告訴我們,何以無法和年輕人 聯絡──」 沙漠搶著說:「請到通訊室來──」 在他們之間,只怕甚麼話,都是沙漠先搶了去說的。戈壁在說話之前,有著先吸一 口氣,再慢慢說出來的習慣──有那點時間的耽擱,沙漠如果想說甚麼,都可以完整地 表達意見了。 這時他們所在處,是一間十分舒適的起居室,看來專為欣賞音樂之用。原振俠是音 響設備的行家,可是他也只知道,在這起居室中的許多裝置是音響設備,而無法判斷其 性能。 因為一切設備,沒有一件是工廠的出品,全是自己動手裝配的。而且,絕不求美觀 ,大多數都是零件赤裸裸地呈現。揚聲器也沒有外箱,許多組高音、中音喇叭,都被放 在一根鐵枝上。 看到原振俠對這些設備多望了幾眼,戈壁沙漠大是有興趣:「原醫生對音響也有興 趣?自己動手做?」 原振俠忙道:「不!不!先到通訊室去──」 他並沒有說謊,他喜愛音響,但從來沒有自己動手製造過音響設備。出了這間起居 室,是一個走廊,走廊兩旁,全是房間。 主人在前面帶路,來到了盡頭處的一間房間前,推開了房門。連黃絹也不由自主, 反手在原振俠的手上握了一下,以表示她心中的驚訝。 那房間至少有四十平方公尺,不但四周擺滿了各種儀器,中間還有兩個控制台,也 全是儀器。 沙漠看到兩人驚訝的神情,大是自豪:「在這裡,可以按動的掣鈕,在一萬個以上 ,每一個都有獨特的用途。我們和全世界都可以聯絡,年輕人還送了我們一個通訊人造 衛星──」 戈壁緩緩搖頭,糾正他的同伴:「說話別太誇張了,惹人笑話。年輕人送的,是可 以使用那枚人造衛星十年的權利。」 黃絹由衷地道:「作為一個私人擁有的通訊室,我看這舉世無雙了!」 沙漠這次說話,倒十分謙虛:「大概是這樣。和各地通訊,也是我們的興趣之一─ ─」 他一面說著,一面已極其熟練地,和戈壁一起,移動、按下了很多掣鈕。一幅螢光 屏上,不斷顯示出各種變化不定的數字。 沙漠解釋著:「我們替年輕人製造了一具極靈敏的信號接收器──這種接收器,現 在被普遍使用,很多人帶在腰間,會發出聲響的傳呼聲,就是根據這個原型製造出來的 。自然,通過人造衛星,我們這裡發出的訊號,幾乎在地球任何角落,都可以收得到─ ─」 黃絹和原振俠互望了一眼,對沙漠的解說,他們都不懷疑。 而有了那麼好的設備,仍然不能和年輕人聯絡,唯一的可能,自然是年輕人根本不 願和人聯絡! 戈壁補充著:「自然,要是他根本不使用訊號接收器,我們發出去的訊號,他也接 收不到──他曾有三年之久,音訊全無,我們用盡了方法,每隔五分鐘,就用自動儀向 他發射訊號一次,也一無回音。他的行蹤十分詭祕,沒有人知道他要到甚麼地方去── 」 原振俠和黃絹又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在說:我們知道他要到何處去,他要去的地方 ,叫幽靈星座! 黃絹問:「如果他願意和別人聯絡?」 沙漠道:「他那具接收器,也會發射訊號,同樣通過人造衛星的轉遞,我們這裡就 可以收到──」 他指了指那幅螢光屏,戈壁嘆了一聲:「他究竟在逃避甚麼?」 兩人都望向原振俠,看來十分想知道答案。 原振俠感到一陣異樣的疲倦,嘆了一聲:「太長的故事,長得我沒有氣力說!」 戈壁沙漠自然對原振俠的話不滿,他們不失幽默,笑著:「還好聽故事不是我們的 興趣,所以就算沒有聽,也不覺得怎樣。」 原振俠抱歉地一笑,沙漠又道:「收到你的電話之後,每五分鐘自動發訊號的儀器 ,就開始操作,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回音。」 黃絹道:「請繼續操作,到有結果為止!」 戈壁沙漠一起點頭答應,沙漠道:「兩位可有興趣,要一具訊號接收器?」 原振俠和黃絹齊聲:「不!」 原振俠補充:「我可不想在世界任何角落,都聽到那種怪聲!」 沙漠攤了攤手,作了一個古怪的神情。 這兩個人無疑有趣之極,而在這幢巨宅之中,還不知道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東西,可 是這時,原振俠和黃絹,都不擬久留。 他們告辭,戈壁沙漠也沒有強留。他們仍然由三樓的陽台離開,進了車子,石板下 沉,到了地面。兩人在陽台上向他們揮手,目送他們離去。 車子駛到了山腳下,黃絹才道:「年輕人應該確定,利用死囚的靈魂作『護送者』 是可行的,可能他已經在進行了。或者,在你離去之後,他已經找到了『護送者』,利 用了爆炸,靈魂趨幽靈星座去了!」 原振俠深深吸著氣。這件事撲朔迷離,是一大團謎,一點都解不開:「只好作這種 猜測,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不會瞞著我進行!」 黃絹有點不屑:「可是他逃避你!」 原振俠十分傷感:「他是怕我要堅持幫助他。唉,其實,我哪有那麼偉大!」 黃絹吁了一口氣:「本來就是,友誼,也該有一個限度,不能把自己的命也賠上! 」 原振俠眉心打結,黃絹讓他去沉思,過了好一會,才問他:「你想到了甚麼?」 原振俠搖著頭:「想不通,一個很有趣的問題──黑紗也早知道,一個人的靈魂能 力,經受不起空間的轉移。她好像自然而然,想到我做護送者,她為甚麼沒有想到,我 會因此而死亡?」 黃絹冷笑:「她愛的又不是你,你死不死和她有甚麼關係?她只關心年輕人,地球 人的生命,在她心目中甚麼也不值!」 黃絹的解釋,完全十分有理,可是原振俠還是在不住搖頭:「不,她不會那樣想, 她有著十分善良的心地──」 黃絹的聲音更冷峻:「來自幽靈星座的怪物,心地會良善?她來的目的,就是勾人 魂魄──」 在向黃絹敘述整件事件中,原振俠有意略去他的靈魂將被收集的危機之際,瑪仙願 意把危機轉移到她自己身上,因而感動了黑紗的那一節──連原振俠自己也不很明白, 為甚麼不對黃絹說出來?是因為才和黃絹在肉體上,有過那樣滿足的歡愉?還是他感到 ,黃絹始終對自己懷有感情,而在女人的心目中,感情又必然自私之故? 所以,這時,黃絹對黑紗的心地表示懷疑,原振俠自然無法作進一步的辯護。 他揮了一下手,像是想把所有的煩惱全部揮開(事實上當然絕無可能)。他思緒極 亂,苦笑:「重要的是盡快找到年輕人,不然,他可能做傻事,而且,也耽誤黑紗的計 畫──」 黃絹索性停了車子:「他避開你,是不想你當護送者。如果先讓他知道,我們可以 安排護送者,他就不必再逃避你了──」 原振俠喃喃地道:「你的提議,使我聯想起,在貓脖子上繫一隻響鈴的故事──」 黃絹瞪了他一眼,自然明白原振俠在說甚麼:根本無法和他聯絡,如何能使他知道 ,已經有了解決護送者的方法? 她雙手交叉,伏在駕駛盤上,忽然現出十分驚訝的神情! 原振俠忙循她的視線看去,看到戈壁沙漠,佩戴著十分靈巧的個人飛行器,正降落 在他們的前面──這種自天而降的情景,很叫人想起外星人的來臨。 兩人一落地,就急急奔過來。原振俠打開車門,沙漠已在叫:「有年輕人傳來的信 息──」 原振俠大是高興,兩人奔到近前:「是不是再到我們那裡去?」 黃絹問:「有他傳來的信息,不是和他取得了聯絡?」 戈壁沙漠一起搖頭:「不是,只是他傳來了一段對話,已經全錄了下來。那段對話 ,看來是相當時間之前進行的,我們也不是很聽得懂,提到了甚麼……幽靈星座……甚 麼護送者──」 原振俠和黃絹互望一眼:「我懂,快上車──」 戈壁沙漠齊聲道:「我們的個人飛行器,負重可以達到兩百公斤!」 沙漠畢竟性急,一面說,一面已把他背上的那具個人飛行器解了下來:「重量不超 過十公斤,操縱的方法,和電子遊戲機完全一樣,小孩子都會,是最適合情侶空中漫遊 的玩具──」 黃絹大感興趣。原振俠把飛行器佩戴好,比輕型的潛水筒還輕,然後,他笑問黃絹 :「請抱得我緊些,不然掉了下去,不關我事──」 黃絹咬著下唇,雙臂摟住了原振俠的頸。她的口正好對準了原振俠的耳朵,原振俠 聽到她用很低,但是聽來給人有一種惡狠狠感覺的聲音在說:「放心,我會抱得你很緊 ,真要摔下去,我們兩人,一定一齊摔!」 原振俠心中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操縱飛行器,用一隻手就夠了,他也就有點惡狠狠地,一臂緊緊環抱著黃絹的細腰 ,令黃絹的身體,緊貼著他的,然後,令飛行器帶著他們向上升。 那是一個十分奇妙的經歷,和在別的飛行工具之中上升完全不同。在感覺上,就像 是人忽然有了飛行的能力一樣,悠悠忽忽,已到了半空之中,然後,又控制著,一面向 前飛,一面升得更高。 風並不大,但由於飛行的速度相當高,所以令得他們的頭髮,都有點凌亂。他們互 望著,距離極近,黃絹摟得極緊。他們互相之間,有過不止一次這樣的凝望,可是再也 沒有一次,是在如此奇特的環境之中! 在升高了至少有一百公尺之後,黃絹把頭靠在原振俠的肩頭,不由自主喘著氣,原 振俠也把她摟得更緊,兩人都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異樣的刺激和興奮。 原振俠向一旁看了看,戈壁沙漠已經越過了他們,那幢大屋子也已在腳下,他們正 在下降。 原振俠頗有點依依不捨,他控制著飛行器,在空中又兜了一個圈子,才在大屋的屋 頂上降落。 一降落,黃絹立時背對著三位男性,顯然是不想戈壁沙漠,看到她俏臉上那股異樣 的嬌紅。而原振俠不必看也可以知道,剛才他們臉頰相貼時,他就覺出黃絹的臉頰,火 辣辣地發燙! 原振俠由衷地道:「精巧極了,空中飛行的經驗,真有趣之至──」 戈壁沙漠大是高興:「原醫生如果喜歡,只管留著,我們負責補充燃料──」 原振俠忽然想到,這個人飛行器,自己不需要,倒可以留著來送給別人。 原振俠那時所想到的,是聽那位先生和夫人說起過,有幾個少年人常和他們在一起 ,其中還有一雙來歷極奇怪,擅長中國武術「輕功」的雙生女。這種個人飛行器,送給 他們不是很適合嗎? 但他只是想了一想:「先放在你們這裡,有需要,再向你們借用──」 沙漠忙道:「說甚麼借用,我們這裡的一切,你要用的,只管拿去──」 黃絹這時已定過神來,轉過身:「我呢?」 這次,戈壁的反應,居然和沙漠一樣快,兩人齊聲道:「若蒙黃絹將軍垂青,那是 我們莫大的榮幸!」 原振俠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心黃絹將軍限你們三天之內,製造出死光武器來,違 者軍法懲冶──」 黃絹這時,心中正在想,這兩個人,大可利用。所以原振俠的話,令她有極短暫時 間的尷尬。 可是戈壁沙漠卻全然未曾覺察,又道:「死光算甚麼,女性的美麗,才是真正的武 器──」 黃絹嫣然一笑,沙漠踏前一步。他們降落的所在,是在屋頂,沙漠跨出了一步,在 屋頂上居然就出現了一個洞,洞口下是樓梯,而且還是自動樓梯──看來他們這幢屋子 裡,不知有多少古怪的機關在。 不一會,他們又回到了通訊室,兩人立時開始工作,按下了幾個掣鈕。沙漠道:「 訊息一傳來,就自動記錄,所以絕沒有任何損失──那段對話的每一個音節,都被記錄 了下來──」 原振俠點頭,表示明白。 通訊室中,先響起年輕人的聲音:「總算又和你們聯絡上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他和年輕人曾同時想到,可以利用非死不可的人作「護送者」 ,也立即想再和那兩個幽冥使者聯絡,可是沒有結果,這才告辭回家的。 回家之後,沉睡了十小時,年輕人已經炸掉了屋子。其間,發生過甚麼事,原振俠 一點也不知道。 這時,他只聽了那一句話,就知道,在自己走了之後,年輕人繼續努力,通過電腦 和幽冥使者聯絡,而且,終於有了結果。 他欠了欠身子,知道接下來的對話,一定極其重要,也是年輕人決定要消失的原因 。 接下來,也是原振俠熟悉的電腦聲音:「那麼快就有了決定?真好,越快越好,拖 下去,黑紗的計畫,只怕會遭到破壞。」 原振俠和黃絹互望了一眼,他曾感到過黑紗的訊息,表示事情十分緊迫,時間的因 素,十分重要。現在,那兩個幽冥使者,也這樣說。 沙漠在這時候,咕噥了一句:「他在和甚麼人說話?聽來像是一個機械人──」 那時,年輕人的聲音聽來十分急促:「必須有護送者,我才能到達幽靈星座,護送 者可不可以是醫院中的絕症患者,或是監獄中的死囚?」 電腦發出了充滿了極度嘲弄意味的「冷笑」聲:「當然不能──」 年輕人在叫嚷:「為甚麼?」 電腦聲音像是有點發怒:「你以為轉移過程,像是到郊外去旅行?你和你的護送者 ,必須意志上全然一致,目標完全一樣。稍有異心,兩個靈魂之間不能合一,就絕不能 成功,而且,會有甚麼悲慘的後果,我們也無法預料──」 年輕人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接著,是他大口喝酒的聲音。電腦聲音問:「怎麼一回 事?上次和你在一起的那個,是可以成為你的護送者──」 年輕人的聲音,聽來出奇地鎮定:「當我的護送者,就是結束生命,對地球人來說 ,沒有比死亡更大的大事了。我不怕死,也不在乎死,但是我絕不能叫我的朋友,為我 而死──」 黃絹聽到這裡,苦笑:「他對你願意當他的護送者這一點,似乎並無懷疑──」 原振俠的聲音更苦澀:「他把我想得太偉大了──」 電腦聲音又響起:「是──是──這是地球人最大的問題,沒有甚麼比死亡更嚴重 ……那是由於地球人,對死亡一無所知的緣故!那麼,你怎麼樣?」 年輕人深深的吸氣聲,聽來十分清晰:「既然只有我的朋友才能幫助我,我不會害 朋友,我會自動消失,我會自己結束生命!」 電腦聲音在提醒他:「別忘記,單是你一個人死了,一點用處也沒有。你不能和你 的妻子相會,黑紗的一片苦心也白費了──」 年輕人的聲音變得十分淒厲:「一切全是你們製造出來的,我不需要鱷魚的眼淚─ ─」 電腦聲音十分平靜:「三天的期限還有效──」 年輕人叫得更令人心碎:「去你的限期,三小時之內,我就會把這裡炸成粉碎!甚 麼也不剩下,最好連我也炸成粉碎──」 在這樣的情形下,電腦聲音居然向他分析:「把身體炸成粉碎,太容易了!可是炸 不碎靈魂,痛苦也就永恆──」 接下來,是沉默。 通訊室中的四個人,聽得連氣都不敢透,沙漠先吁了一口氣:「一定是這段對話之 後,他才要我們立刻送爆炸裝置過去的──」 原振俠問:「你們的屋子,和他的住所間──」 沙漠神情自得:「有一條祕密通道……」 原振俠向黃絹望了一眼,用眼神在對她說:看,你八個監視者,有甚麼用?八十個 也沒有用! 戈壁補充:「爆炸那麼猛烈,祕密通道,自然被堵死了!」 原振俠心中陡地一動。就在這時,在他身邊的黃絹,輕輕碰了他一下,兩人迅速地 交換了一個眼色,在剎那之間,都想到了同樣的一個關鍵性問題。 戈壁沙漠也互望了一眼,問:「這段對話是甚麼意思,你們懂?」 原振俠雙臂伸向上,伸了一個懶腰,好整以暇地道:「作為年輕人的好朋友,你們 自然也懂──」 兩人一副瞠目不知所對的神色。 黃絹嘆了一聲:「你們要做他的護送者,他一樣不會接受──」 戈壁沙漠的神情,開始狼狽,但是還想作最後的堅持:「甚麼護送,我們不明白─ ─」 原振俠陡然提高聲音,他的聲音聽來高亢而有力:「年輕人先生,你的兩個朋友說 他們不明白,那是你的責任,快出來向他們說明白──」 原振俠的聲音靜止之後,是一陣極度的沉默。戈壁沙漠面上一陣青一陣紅,神態尷 尬之至,大是手足無措! 黃絹和原振俠,則一起惡作劇地盯著他們看,看得他們,更是無地自容。 就在這時候,門打開,年輕人豪爽的笑聲,傳了進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笑 聲像是捲著濃濃的酒意,一起湧進來的。 年輕人站在門口,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指著戈壁沙漠:「他們兩個笨人,那兩句話 一說,我就知道把戲會叫人家拆穿──」 戈壁沙漠齊聲叫屈:「我們說錯甚麼了?」 年輕人逕自來到黃絹面前,彎腰行禮,並且輕輕抬起黃絹的手,在她手背上親了一 下。 黃絹的神情激動,語氣更是真摯:「年先生,你是人間罕有的情聖!」 年輕人轉動酒杯,喝了一口酒:「是嗎?我倒不覺得。只是我實在太想她,與其空 空洞洞地想,倒不如實實在在做些甚麼!」 黃絹揚眉:「既然你獨力無法完成,那就必須接受朋友的幫助!」 年輕人笑得意態極豪:「你一定已經知道一切,朋友如何能幫助呢?」 他說到最後,豪意消失,神情變得落寞之極。他俊美的外型,再加上這種情形,真 足以令得異性心碎,黃絹看了也覺得一陣心酸。 原振俠沉聲:「幾個人商議,總比一個人好!」 年輕人作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沙漠已急急道:「我們可沒說錯甚麼!」 原振俠笑了一下:「關於祕密通道,你又補充了一句,那是欲蓋彌彰!我們都知道 年輕人有極堅強的鬥志,不會在爆炸中自殺,而且爆炸是你們引發的,怎會讓他受傷害 ?自然早已離開。而黃絹有八個人監視著他的住所,未見有人出入──」 戈壁苦笑:「真冤枉,我們怎麼知道會有人監視?」 原振俠吁了一口氣:「年輕人自然躲在你們這裡,他只不過不想見我而已!」 沙漠爭著說:「我們並不贊成他躲起來不見人!」 年輕人自己,這時反倒像是置身事外的人一樣,坐了下來,舒服地翹起腿,轉動酒 杯,大口吞著酒:「好了,沒有人同意我躲起來,現在我在各位面前,對事情又有甚麼 幫助?」 戈壁沙漠和原振俠,不禁都無話可說。 是啊,他現身了,有甚麼幫助?誰能給他實際上的幫助,使他能和公主的靈魂相聚 ? 黃絹在幾秒鐘之後,打破沉默:「朋友可以勸你,拋開原來不切實際的想法。世上 任何相愛的男女,都有生離死別,未必見得人人都要殉情!」 年輕人挺了挺身子,又喝了一口酒:「我們的情形不同,公主是被一股邪異的力量 拘走的,我一定要盡我一切力量去救她!」 黃絹的話,毫不留情:「已經盡了力,仍然無法可施,那就得實在些,放棄原來的 想法。折磨自己,並不能減輕痛苦!」 年輕人忽然笑了起來。當他笑的時候,他眼角的皺紋,使他的笑容,看來更有淒然 的意味:「我並沒有盡力,至少,我還有一個行動可以採取!」 黃絹的聲音低沉:「就算你的靈魂離開了肉體,也一樣於事無補!」 年輕人悠然道:「誰知道?誰能肯定?這是一種那麼不可測的境界!」 原振俠和戈壁沙漠,再也想不到黃絹接下來,竟會講出這樣的話,和有了那樣的行 動。所以一時間,氣氛僵凝到了人人可以聽到別人的心跳聲! 黃絹一揚手,伸手掠了掠髮──當她發現自己的頭髮並不需要掠時,她就用力一揮 手,提高了聲音:「對,這是你唯一可做的事了,總比你不死不活,整天泡在酒精裡好 !自殺,其實極容易。」 她說到這裡,突然站起,走向年輕人,手上不知甚麼時候起,已拈了一個藥囊在。 她直來到了年輕人面前,鬆開手指,藥囊跌進了酒杯中,迅速溶化。 年輕人笑著,一動不動,盯著酒杯看。黃絹面對年輕人,向後退,一面退一面道: 「這是劇毒的毒藥!現在你杯中的酒,一毫升就可以在四秒鐘之內,毒死一頭河馬,據 說死亡的時間,不會超過一秒鐘──滴答!一秒鐘!願你的靈魂能如你所願,舉起杯來 ,喝吧!」 黃絹講這一番話的時間相當長,可是由於她的行為太出乎意表,是以戈壁沙漠怔呆 得不知如何才好。原振俠離年輕人不是很遠,他已抓住了另一隻杯子,估計年輕人如果 一有行動,就可以把杯子拋過去。 雖然那十分危險──因為這杯毒酒的毒性如此之烈,就算他舔上一舔,也難以活命 ,可是原振俠又認為值得冒險。因為他同意黃絹的看法,年輕人這樣在痛苦中折磨自己 ,要是不使他徹底覺醒,他會一直痛苦下去!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年輕人的身上,年輕人則盯著酒杯,整個人如同石像,一 動不動。過了好一會,他握著酒杯的手,才動了一下──令得戈壁沙漠,發出了一下可 怕的驚呼聲。 年輕人緩緩抬頭,向黃絹望來:「在事情還有萬萬分之一希望之際,我不會放棄努 力。真的絕望了,我會借重你這杯酒。」 黃絹的神情也極其緊張:「說得好,從各方面努力,努力進行!」 原振俠也忙道:「我們已經知道了許多,知道公主靈魂的情形,知道黑紗正在盡一 切力量幫助,知道有兩個幽冥使者也肯出力。比起當年對公主的死亡一無所知,好了不 知多少!」 戈壁沙漠到這時才緩過氣來,戈壁走過去,自年輕人手中,接過那隻酒杯來,小心 翼翼移開去。年輕人道:「請把它密封起來,我想,總會有用到它的時候──靈魂和肉 體,在一秒鐘之內就分離,真刺激!」 戈壁忙答應著,找出一隻玻璃蓋子來,連杯帶酒,放了進去。 原振俠在這時,用眼色望向黃絹,詢問她放進酒杯去的,是不是真正的毒藥。黃絹 十分認真地點頭,也就在同時,她神色略變:「對不起,有重要的訊息,我必須接收一 下。」 她說著,取出了一具小型──半包香煙大小──的無線電話來。這種電話如今已被 普遍使用,但體積如此微型的,自然不是普通人所能擁有。 她把電話湊近耳際,卻半轉過頭,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立時在她美麗的眼睛中得 到了訊息:事情和你有關! 原振俠揚了揚眉,黃絹已放下電話:「原,有一個身型高大的西方人,在你住所門 外等,已等得很不耐煩,幾乎把你門敲破了!」 原振俠不知道那是甚麼人,他只是道:「吩咐你監視我的手下,請那人等一會,我 立刻回去!」 他特意在「監視我」三個字上加重語氣,以表達他的不滿──要不是黃絹派了人, 在監視他的住所,又怎會發現有人,在擂他住所的門? 黃絹一點也沒有表示甚麼,對著電話,說了兩句阿拉伯話,然後放下電話:「那個 西方人,曾對你的鄰居說,他是一個醫生!」 原振俠皺著眉,看來那個醫生的行為,十分魯莽,也不知道他找自己有甚麼事。他 向年輕人作一個手勢:「別再玩失蹤遊戲了!」 年輕人神情相當憂鬱:「很難說,有必要時,還是只好消失!」 戈壁和沙漠欲語又止,黃絹揚聲:「想想你有那麼多可愛的朋友!」 年輕人長嘆一聲,他的嘆息聲,聽得人心直向下沉,感覺上不舒服之極。 原振俠望著他,實在不想在這時候離開他。他向黃絹望去,黃絹壓低了聲音:「請 那個西方醫生來?」 戈壁沙漠都十分好客,一聽就道:「好啊,找原醫生有事的人,自然也都是自家人 !」 原振俠笑了起來:「哪有那麼多自家人!倒是我覺得能相聚的時間不多,不想為了 不相干的人離去!」 年輕人的神情,十分感動:「怎麼,我的傷感情緒,有傳染作用?這裡幾個人,只 怕短期內,誰也不會死!」 原振俠不說甚麼,仍然望向黃絹。黃絹又取出了那具小型無線電話來,下達了一連 串命令,才吁了一口氣:「那要見你的人,很快就會來到!」 原振俠道:「另外準備一間房間,讓我見他!」 年輕人揚眉:「何必?不見得會有甚麼祕密軍情,是我們不能聽的!」 戈壁沙漠想是為了使氣氛輕鬆些,所以「哈哈」笑了起來。可是只笑了兩聲,自己 也覺得不對勁,尷尷尬尬地止住了笑聲。 年輕人反倒笑得十分自然:「怎麼我們幾個人之間,總有點要生死別離的淒然?」 黃絹也悠悠嘆了一聲,各人都沉默了下來。年輕人不時向各人舉著杯,喝著酒,他 酒量真豪,看來,要他有醉意,真不是容易的事。但是他一直不停在喝著,酒精也滲透 胃壁,不斷進入他的血液之中,順著循環系統,到達他的腦部,總有使他的腦細胞活動 ,受到酒精影響的時候! 到那時候,他就醉了! 黃絹來到了原振俠的身邊,用一種罕有的,溫柔的眼光望著原振俠。原振俠輕握住 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戈壁沙漠齊聲打破沉寂:「客人快到了,我們去迎接他進來!」 他們說著,走了出去,年輕人高舉酒杯,使他自己的視線,透過金黃色的酒,朦朦 朧朧地,看著正在作無言溫存的原振俠和黃絹,心頭又是一陣陣刺痛──自然,他又想 起了他的奧麗卡公主。 他們都聽到汽車聲,和「犬吠聲」,可以猜想那個要找原振俠的西方人,一定被戈 壁沙漠那種獨特的歡迎方式,弄得驚詫之極了。 不一會,果然聽到一個人,用帶有濃重北歐口音的英語在叫:「天!我到了甚麼地 方?這裡,簡直是夢幻世界!」 戈壁沙漠則在謙虛:「不算甚麼,只是我們特別喜歡各種精巧的裝置而已!」 說話聲傳到,門打開,一個身形高大,一頭紅髮的歐洲人,出現在門口,先向原振 俠望了一眼:「原醫生,我是干納醫生。」 原振俠可以肯定以前未曾見過這個人,可是他卻一下子就認出了他,這使他感到很 訝異。而令得年輕人也訝異地放下了酒杯的原因是,那自稱干納醫生的人,竟然也向他 打招呼:「你好,年輕人先生!」 年輕人小心地問:「我們見過嗎?」 干納看來十分豪爽,他說話聲音也大:「你沒有見過我,可是我卻見過你。電腦已 經把你發育完成之後是甚麼樣子的,都顯示了出來,雖然現在你還很小!」 干納醫生說的話,每一個字,所有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也都懂。可是聯到了一 起,那人的話是甚麼意思,都全然沒有人明白,聽得所有人面面相覷。 干納像是捉弄了別人,感到十分高興,呵呵笑了起來,又轉向原振俠:「聽說過勒 曼醫院,曾在瑞士的那個勒曼醫院?」 干納醫生這句話才一出口,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發出「啊」的一聲,一時之間,人 人思緒紊亂。原振俠一面點頭,一面連聲問:「你來自勒曼醫院?你剛才的話,是甚麼 意思?勒曼醫院還在進行無性繁殖,在……製造複製人?」 勒曼醫院的祕密,首先由那位先生揭露。 醫院集中了人類醫學界的精英,改善了無性繁殖的培養法,只要有一個人的細胞, 就可以培養出和這個人一模一樣的人。 這是極駭人聽聞的行動,衝擊了人類固有的宗教觀、道德觀,會使整個人類的發展 史,遭到徹底的破壞,會使整個社會組織崩潰。雖然他們的用意,只是放在醫學用途上 ,把複製人作為「後備」,在有必要作器官移植時,可以完全不發生排斥的現象。可是 ,那究竟是救人還是殺人,完全無法有定論! 勒曼醫院的醫生們,後來離開了瑞士,有相當一段時間,下落不明。一直到最近, 才被另一個冒險家,亞洲之鷹羅開,發現勒曼醫院全體人員,在格陵蘭的冰原之下,建 立了難以想像,規模宏大之極的實驗室。而且對複製人的培育,又進了一步,能把原來 人的記憶,移到複製人的腦中! 實驗室中的這種成就,更加駭人,那是真正地把一個人一分為二,而且從理論上來 說,一個人,可以化成無數個! 原振俠聽說過,一分為二的例子,在浪子高達的身上,成了事實。現在,世界上, 肯定有兩個高達,一個,依然在當他的浪子;而另一個,被勒曼醫院複製出來的,則和 一個美女熱戀,不知躲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只怕再也不會在別人面前露面。 有關勒曼醫院,黃絹、年輕人、戈壁沙漠和原振俠一樣,都聽過種種的傳說,有一 定的了解。這時,各人有各人不同的想法。 明白了干納醫生來自勒曼醫院,他剛才的那一番話,自然也容易明白。而一明白了 之後,心頭所受的震撼,自然也劇烈之極。 勒曼醫院的工作,幾乎已超越了人類的生死界限,自然有著極度神祕詭異的意味。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氣息。 過了好一會,年輕人最先打破沉默:「貴院……有了我的複製人?我看……我暫時 還不需要……『用』到……『它』!」 干納醫生盯著他,目光炯炯:「不,你很快就會用到它,很快!」 他忽然又笑了起來,指著年輕人:「你知道我們遇到的最大困難是甚麼?你細胞的 染色體密碼之中,有著極濃的希冀酒精麻醉的傾向,要糾正,不是容易的事,可是我們 做到了!」 聽他說來,像是十分輕鬆。可是這種話,當聽到的人,知道那是確實在發生的事之 後,心頭的怪異之感,真是難以形容。 干納醫生在繼續擴展他帶來的怪異感,忽然又伸手,向原振俠指了一指。 天地良心,原振俠絕不膽小。可是這時,給干納醫生伸手一指,他自然而然,如遭 雷擊一樣,跳動了一下,神情也難看之極。 干納醫生道:「你也一樣,很快就會用到你的後備。啊,不對,後備,應該是正選 了!」 黃絹的聲音聽來十分尖利:「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甚麼!你──」 干納醫生攤了攤手:「對不起,我心急了些。從頭說起,比較容易明白。」 年輕人悶哼:「你何時收集了我和原醫生的細胞?」 干納醫生瞇著眼:「一位女士送來的。這位女士的出現,令得醫院上下,所有的人 ……都幾乎想集體自殺!」 幾個人互望了一眼──干納醫生的敘事方式,相當突兀,他們想問,也無從問起, 所以只好等他說下去。 干納醫生又道:「我們真以為,已經對生命的知識,達到了極限。可是這位女士的 出現,都證明我們對生命,一無所知,簡直是白癡!」 五個人中,原振俠和年輕人最早會過意來。因為他們想到了,黑紗上次和他們分手 的時候,曾令得他們有小小的外傷。 而干納醫生又說,他們的細胞是「一個女士送來的」,而且這個女土的生命現象, 奇特之極,幾乎令他們全體,都難過得想自殺。那麼,這個女士,自然可能是來自幽靈 星座的黑紗! 他們兩人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年輕人發出了一下低吟聲,原振俠吸了一口氣: 「那美女的體溫,是攝氏零下二十度?」 干納醫生從一出現開始,就意態豪邁,揮灑自如。可是這時,神情也不禁駭然,一 面「颼颼」地吸著氣,一面連連點頭。 原振俠苦笑:「你們其實一點也不必自卑,她根本不屬於地球上的生命,你們對她 自然一無所知!」 干納的神情仍然十分詭異,語氣也遲疑:「她自稱是來自幽靈星座,說詳細的情形 ,你們會告訴我。」 年輕人用力一揮手:「先別管她的情形,她帶了我們兩人的細胞去找你們,有甚麼 目的?」 干納醫生恢復了鎮定,「唔」地一聲:「說來話長,有一些地方,我們都不很明白 。她又像是有重要的事,非立即離開不可,她離開的方式,奇特之極──」 原振俠喃喃地道:「直接穿過固體!」 干納神情疑惑:「不能算是穿過,只是進入!」 原振俠道:「那有甚麼不同?」 干納道:「當然不同!穿過,是人體最後離開了固體,進入,是人留在固體之中! 」 幾個人一時之間,都不明白干納這樣說是甚麼意思。黃絹也知道黑紗曾做了一些事 ,可是也不明白干納何以要那樣說。 干納伸手,自口袋中取出了一張相片來:「你們自己看。」 照片就是普通的照片,拍得十分清楚。可是呈現在照片上的情景,卻奇特之至! 一塊晶瑩剔透,和棺材大小差不多的堅冰──必須這樣形容,因為在冰中,嵌著一 個人,一個極美麗的女人。全身赤裸,身形標準得難以形容,雙手垂在身側,雙腿緊併 ,站立著,閉著雙眼,口角向上略翹,看來帶著甜蜜的微笑,安詳之極,如畫眉目,一 看就知道是黑紗!她的肌膚,在冰中,看來也有一種透明感。 各人呆住了作聲不得,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人被這樣嵌在冰中,當然死了,但黑 紗不是人,她如今這種處境,代表了甚麼? 干納卻還在討論「穿過」還是「進入」:「你們看到了,這種情形,是進入,不是 穿過!冰塊是固體,她就是那樣走進去的!」 黃絹無頭無腦問了一句:「她來找你們的時候,就是裸體的?」 這問題其實沒有意義,但由於人人的思緒紊亂之極,已經完全無法照正常的方法來 思考,所以自然不免有點古怪問題問出來。 干納卻答得十分正經:「當然不,她披著一身黑紗前來,美麗之極。不然,我們根 本不會接見她!」 原振俠嘆了一聲,先向各人道:「我們要暫時按捺一下好奇,別向干納醫生問甚麼 !」然後,他轉向干納醫生:「請你從頭到尾,詳細敘述。不然,由於事情實在太複雜 ,要不是有條理地敘述,只怕更不容易弄得明白了!」 年輕人立時鼓掌,表示同意原振俠的意見。戈壁沙漠重新調整了一下座椅,好使各 人坐得更舒適,並且,又指揮了一個機械人,推了一車子各式美酒進來。 自從干納醫生一出現之後,一連串發生的事、他講的話,令得所有人,緊張得連喘 氣的時間都沒有。直到這時,他們才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好用心聽干納醫生講述。 以下,就是黑紗到勒曼醫院去的經過。(勒曼醫院在搬遷到了格陵蘭的大冰層下面 之後,仍然沿用這個名字,以資紀念。) 由於干納醫生也有很多疑問,所以在他的敘述中,原振俠和年輕人,不時補充著他 們所知的,有關幽靈星座的一些。他們兩人的話,放在括弧裡。 黑紗是怎麼知道有勒曼醫院存在,而且知道它正確的位置?那沒有人知道,或許是 她幽冥使者的特異能力。 黑紗去找勒曼醫院,是她行事計畫中的一個十分重要的部分。她的計畫極其駭人, 在聽了干納醫生的敘述之後,至少已可知梗概。 勒曼醫院一直在世界各地,祕密吸收優秀的醫學家,參加他們的工作。他們甚至組 織了一個「非常物品交易會」,以賺取更多的金錢──這個交易會的故事,曲折離奇之 至,是「亞洲之鷹羅開」的故事。 醫院有極充足的經費,不但可以請到一流的人才,增添一流的設備,也可以從事更 進一步、更深一層的有關人類生命的研究。而且,豪奢到每一項研究,都幾乎可以得到 無限制的經費,而絕不要求有甚麼結果。甚至,可以不向醫院方面公布,自己要研究的 是甚麼。 例如,大約一年之前,就有一位本來曾在勒曼醫院服務,後來一度離開的班登醫生 ,帶了一個只有醫院幾個首腦人物才看過的怪異活物,進了醫院,立即獲得極佳的待遇 ,有了獨立的研究室。據說,研究項目和細胞遺傳密碼的變更有關,甚麼時候會有研究 結果,誰也不知道,也誰都不會追問。 那種經費無限、研究工作自由的環境,有抱負的科學家夢寐以求。所以雖然一旦加 入,至少要在人間消失三年五載,也一樣具有高度的吸引力。 整個醫院的建築,十分宏偉。由幾位專家組成的核心組織,設有總辦公室,位於建 築物的中心部分。這總辦公室,有極其完善的電腦系統,和全座醫院的各個角落聯繫, 自然也包括值班室在內。 那一天,在值班室中當班的,正是干納醫生。干納醫生的責任,包括監視醫院的祕 密出入口──那出入口,看起來,是巨大的,亙古不化的冰層,和格陵蘭隨處可見的冰 層一樣。但是卻可以移動,成為巨大的入口,供飛機駛進來,或是小入口,供人或車子 進出,一切也全由值班室中的電腦控制。 干納醫生在螢光屏上,看到黑紗突然出現之際,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一,沒 有任何交通工具接載她前來,第二,在攝氏零下三十度的低溫下,這個美麗得叫人窒息 的美女,身上只披著黑色的輕紗──輕紗在強風下飛揚,更多時候,緊貼在她玲瓏浮凸 的胴體上。 干納揉了揉眼睛,但是他不必再懷疑那是幻象,因為他又聽到了一個極動聽的聲音 。那使他可以肯定,有人在入口處,正對著閉路電視的攝像管! 干納醫生聽到的悅耳聲音在說:「請讓我進來,我有你們意想不到的訊息帶給你們 ,使你們能更進一步了解生命的奧祕!」 干納聽得目瞪口呆,他竟像傻瓜一樣地問:「請問你是誰?」 黑紗的回答是:「我站在門外,怎麼說得明白?請聚集你們的負責人,我帶來的, 絕對是對你們的研究,極有利的一項突破!」 這時,干納已定過神來。他調整了電視攝像的焦距,螢光屏上的黑紗移得更近。在 她講話時,神態的俏媚柔順,實在使人無法拒絕她的要求。 勒曼醫院有十分嚴格管制出入的規條,但干納醫生這時,卻甚麼也顧不得了。他按 下了掣鈕,讓黑紗進來,同時,通知總辦公室。 他還沒有來得及,向總辦公室報告他做了甚麼,只是按下了和總辦公室的通話系統 ,就聽到總辦公室中,傳來了幾下驚呼聲和那動聽的聲音:「對不起,讓你們吃驚了? 我有轉移空間的能力!」 在一連串急速的喘息之後,總辦公室中又有軟弱的聲音詢問:「你……是誰?」 那問題和干納剛才問的一樣! 干納只考慮了一秒鐘,就對著通話系統叫:「人是我放進來的,我現在就來報告! 」 他按下了幾個掣鈕,離開了值班室。五分鐘之後,他到了總辦公室,看到的情形是 ,醫院的三個領導人,盯著那美女在看,現出如夢如幻的神情。干納一進來,他們就齊 聲叫:「干納,你碰一碰她!碰她身子的任何部分!」 這種提議,突兀之極,不合常理之極!可是當干納向那美女看去時,美女卻擺出了 一副「歡迎來碰我身子」的神情和姿態來。 干納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走過去,伸出手指來,在美女瑩白如玉的手背上, 輕輕按了一下。雖然只是輕輕一按的肌膚接觸,干納已經感到了一股寒意,自他的指尖 ,直傳了過來! 他連忙縮手,神情疑惑之極,望著黑紗。黑紗用她靈活媚人的眼神,在鼓勵他作進 一步的試探。干納深深吸了一口氣,一伸手──他是典型的北歐大漢,手極大,一下子 就把黑紗的小手,全握在他的大手之中。那也是干納一輩子難忘的經歷,手柔軟,可是 極冷,冷到根本無法握得住! 這一次,他不但縮回手來,而且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失聲叫:「你不是人!」 黑紗幽幽嘆了一聲:「對,我不是人!」 接著,在四個人類頂尖的科學家前,她介紹了她自己,和她曾向年輕人介紹過她自 己時,用的詞句一樣,全在人類知識範疇之外。所以,四個頂尖的科學家,一樣不明白 她是如何一種存在。 四人中的一個,恰好是「反物質生命」理論的始創者,他略有領悟:「你們的生命 形式,和地球人的截然相反,那可以說是一種反生命!」 黑紗秀眉略蹙:「那只不過是名稱問題,在這方面多作討論,並無意義。我來,是 想請你們幫助做一些事──我也相信,你們在幫助我,做這些事的過程之中,一定也可 以獲得許多研究上的益處!」 四個人互望了一眼,都是一樣的心意,齊聲道:「請你略等一等!」 其中一個,向干納作了一個手勢,干納知道他們的意思。他利用總辦公室中的擴音 系統,用十分激動的聲音宣布:「本院來了一位極其奇異的來客,她會敘述我們前所未 聞,難以想像的生命形式。歡迎可以放下手頭研究工作的同仁,來和她會面,聽她的敘 述!」 黑紗的神情有點意外,勒曼醫院顯然對她的來臨十分重視。她又回答了幾個問題, 其中之一是:「我們當然有比地球人強得多的能力,我雖然受懲罰,能力大減,但仍然 可以輕而易舉,轉移空間,出現穿透固體的效果……哦,對了,請準備一塊大冰塊,兩 公尺立方就夠。」 干納又吩咐了下去,四個人領著她,一起到了總辦公室的會議室。 可以容納一百人的會議室,在十分鐘之內,聚集了大約五十人。個個都以極疑惑的 神情望著黑紗,也個個都碰了碰她的身子,有一個年輕的醫生,甚至表露出不可遏制的 一種衝動,尖聲怪叫了起來。 干納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其實他也沒有甚麼可以介紹的,因為他對黑紗也一無所 知,而且,也不知黑紗來醫院的目的是甚麼! 大家都屏氣靜息地望著黑紗,一面震驚於她的美艷,一面又驚駭於她的怪異。 黑紗卻先不說她自己。她開口,用十分哀怨的聲音,先說了年輕人和奧麗卡公主, 由於她收集人類靈魂,而生離死別的故事。 黑紗的聲音十分動聽,而在這宗事件中,她又動了地球女性的感情,聲音中也充滿 了哀怨,所以聽得在座的人,如癡如醉。尤其當她講到公主遭了不幸之後,年輕人對她 的思念,是如何深刻,叫人感動之際,座間幾個女性科學家,竟不由自主,發出了啜泣 之聲。 (年輕人在聽干納說到這裡時,大口喝酒,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搐著。) 在黑紗講了那段話之後,有一個激列的討論。問題和回答,環繞著靈魂的存在現象 。 問:照你的說法,肯定了人類靈魂的存在? 答:是,絕對肯定! 問:(很多人一齊搶著問)那是一種甚麼樣的存在? 答:一種能量,能量自成一組體系,在不斷活動。在活動中,記憶被保存和產生, 可以說,是一組不斷活動的記憶能! 問:這種能量,竟然可以被禁錮? 答:是的,幽靈星座已成功地,禁錮了極多地球人的靈魂來研究── 接下來黑紗的回答,在以前曾提到過,那是有關她對人類生命、靈魂的看法。 她在群情漸趨洶湧中,揚了揚手:「各位在致力研究的複製人,是不是有靈魂,或 者,一個人的靈魂,是不是也能一分為二,這是研究的一大課題。我想是可以的──一 組記憶的能,理論上,可以化為許多組。在理論上確定了這一點,對各位的研究工作, 大有幫助!」 會場中靜了下來,人人都在深思黑紗的這番話,都覺得大有道理。但是也都知道, 從理論上的確定,到實際上的證明,不知有多麼遙遠的路要走! (初民在幾千年前,已經有過要到月球、能到月球的設想。可是經過了甚麼樣的過 程,才實現了這一點!) 隔了好久,才又有問題提出。 問:被禁錮了的靈魂,永遠沒有機會獲釋嗎? 答:不! (年輕人和原振俠聽干納說到這裡,一起跳了起來,盯著干納。干納也深吸了一口 氣,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兩人鎮定。) 問:怎樣才能? 答:要有一個幽靈星座的生命,肯做出徹底的犧牲──各位,我就願意犧牲,我不 準備再繼續存在,只要為了可以解救奧麗卡公主。 問:為甚麼? 答:為了不想年輕人再痛苦下去! (在干納說到這裡時,年輕人的臉漲得極紅,不住揮著手;原振俠走來走去,像是 無頭蒼蠅;而黃絹則一下子撲了過來,緊緊抱住了原振俠;戈壁沙漠口中唸唸有詞,也 不知他們在講些甚麼。) (所謂「黑紗的計畫」,這時,至少已經可以知道一些內容了!) (第一步,是她犧牲自己──徹底地犧牲!她將變得不存在,不像人死了之後,還 有靈魂──而運用犧牲的力量,將奧麗卡公主靈魂被禁錮的狀態結束。) (但,那有甚麼作用呢?黑紗的犧牲這樣大,總要有積極的作用才是!) (他們一起向干納望去,干納作了一個「我會一步一步說」的手勢。) 當時,就是干納提的問題:「公主的靈魂就算解脫了,年輕人的痛苦,也不能稍減 。她畢竟死了,人和靈魂,是兩種不同的存在!」 黑紗緩緩地道:「地球人的靈魂,在某些情形下,可以進入不屬於這個人原來的身 體!」 黑紗這句話,講得十分緩慢,語調也很輕柔。可是當時,在會場中,她的話所引起 的震撼,無與倫比! (就算在干納的轉述中,她的話,所引起的震撼,也極令人吃驚。) (沙漠首先叫了起來:「借屍還魂!」) (「借屍還魂」自然是最直接的,也是傳統的說法。所謂「借屍還魂」這種現象, 就是黑紗所說的「地球人的靈魂,在某些情形下,可以進入不屬於這個人原來的身體。 」) (黃絹接著發出了一下驚呼:「她既然準備徹底犧牲自己,她的身體就沒有用,可 以讓給奧麗卡公主的靈魂!這就是她的計畫!」) (年輕人聲音嘶啞:「她為甚麼要那樣做?她為甚麼要那樣做?」) (黃絹大叫了起來:「你這傻瓜!她愛你!她愛你,僅僅為了不要見到你痛苦,她 就可以徹底犧牲自己!」) (年輕人雙手掩面:「不!她是來自黑暗之中的……魔鬼!」) (原振俠一字一頓:「她來自黑暗,可是當她的感情中有了愛,她就是天使,來自 黑暗的天使!」)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 (各人在沉默之中,心中仍然充滿了大量的疑問。) 而在勒曼醫院總辦公室的會議室中,疑問一樣一個接一個而來。也有人立時像黃絹 一樣,想到了黑紗的身體,問:「你是說,公主的靈魂,可以通過進入你的身體而復活 ?」 黑紗點頭:「是,我反正不再存在,地球人的這個形體,就像脫下來的衣服一樣, 不再有用!」 又有人問:「就算一切都順利成功,那麼……復活了的公主……身體也是冰冷的? 」 黑紗道:「當然不是,她是地球人,和我是完全相反的存在。」 醫院的領導人之一叫了起來:「天!你要我們幫助你甚麼?我們雖然……會做很多 事,可是對於……轉移靈魂,或者使靈魂在某種情形下,進入一個身體,卻並不在行! 」 黑紗吸了一口氣:「首先,我請你們複製兩個人。他們的細胞,我已帶來了!」 領導人點頭:「那簡單,百分之一百可以成功。」 黑紗略停了一停:「以後發生的事,可能會有點不容易理解……要多久,才能有兩 個成長的身體?」 領導人毫不考慮:「三個月,就可以培養出完全成熟的身體來。」 黑紗這才吸了一口氣,說出了她所指的「可能會有點不容易理解」的話:「那時, 我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我的兩個同伴,會受我所託,他們會暫時佔用你們的電腦系統, 令得兩個人的靈魂,回到他們自己的身體之中。到時,希望貴院上下合作。」 黑紗說了這一番話,所有的人努力想聽明白,可是卻聽不明白。 原振俠、年輕人他們,卻一聽干納醫生的轉述,就明白了! 黑紗要勒曼醫院複製年輕人和原振俠,目的是要給年輕人和原振俠的靈魂進入! 原、年兩人,現在好端端地有自己的身體,為甚麼還另外要身體? 黑紗的計畫,真是駭人聽聞之極!她的計畫是:年輕人和原振俠必須死,兩個人, 心意一致的靈魂,才能被轉移到幽靈星座去──在那裡,黑紗已經犧牲了自己,解救了 奧麗卡公主的靈魂! 再進一步,情形怎樣,還無法想像! 一時之間,眾人面面相覷,心頭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詭異之感。黑紗的計畫,實在太 大膽了──古語說置之死地而後生,她的計畫,是真的先要年輕人和原振俠死,然後, 再進入他們複製人的身體重生! 這實在是難以想像的一種情形。 大家都在發呆,戈壁走到了電腦鍵盤之前,飛快地敲打著。大型的電腦終端螢光屏 上,立時現出了「幽冥使者黑紗計畫」的字樣。然後,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大家注意 螢光屏:「如果有意見,請發表!」 他仍然按著鍵鈕,螢光屏上又出現了這樣的幾行字: 一、犧牲自己,解救公主靈魂! 二、年輕人的靈魂,在原振俠靈魂護送下,進入幽靈星座! 三、不知在幽靈星座會發生甚麼變化! 四、公主、年輕人和原振俠的靈魂,離開幽靈星座,回歸地球! 五、公主的靈魂進入黑紗留下的身體,年輕人和原振俠的靈魂,各自進入他們複製 人的身體! 六、如果計畫順利完成,那是一個美滿之極的大團圓結局。 戈壁的動作極快,而且他分析能力極強,在極短的時間內,除了在幽靈星座中會發 生甚麼事,不知道之外,黑紗的匪夷所思的計畫,已經被他一條一條,列將出來,分析 得清清楚楚了。 干納醫生望著螢光屏,欲語又止。戈壁問:「干納醫生有甚麼補充?」 干納苦笑了一下:「一點也不錯,那就是她的計畫。她還說,答應出力幫助她的兩 個同類,起重大的作用,而需要原醫生參加,作用是護送──」 他說到這裡,各人皆有異樣的反應── 原振俠的臉色蒼白,可是他俊俏的臉上,有著十分興奮的神情,目光炯炯,一副躍 躍欲試的樣子,舉起杯來,大口喝酒,不知是想增加點膽氣,還是抑制興奮。他大聲道 :「好啊,能到幽靈星座去一趟,倒是難得之極的經驗。」 黃絹的俏臉也煞白,盯著原振俠:「可能有一萬個以上的因素,使你回不來!」 年輕人用力一揮手:「甚麼計畫,那算是甚麼計畫!」 他這樣叫了一句之後,神情激動之極,盯著螢光屏,身子劇烈地發著抖,喉際也發 出了可怕的「咯咯」的抽搐聲來。 戈壁和沙漠兩人,則只是一個勁地搖頭。事情實在太怪誕了,他們以前的生活,雖 然也大異常人,十分多姿多采,可是像這種隨意控制生死,兩番出入幽冥的怪事,他們 連想也不敢想,何況如今要真正面對這樣的事實!他們兩人除了傻瓜一樣不住搖頭之外 ,也就甚麼事都不能做。 干納醫生在大聲問:「究竟誰是生命的主宰?我們的生命,掌握在誰的手裡?我們 算不算高級生物?對自己的生命,能否主宰?」 原振俠悶哼一聲:「你我都是醫生,知道不知多少種疾病,可以奪去一個人的生命 。那些細小的、肉眼看不見的病毒和細菌,那些全然不可測的意外命運,才是生命的主 宰──人,從來也未能主宰過自己的生命!」 在原振俠這番慷慨激昂的話後,又是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 原振俠來到了年輕人的面前:「黑紗的計畫,接近完美。而且她顯然已經等急了, 要我們這裡,也盡快進行與配合。遲了,可能夜長夢多,會有不測!」 年輕人雙手用力向外一揮:「根本沒有所謂『黑紗的計畫』!」 他說著,轉過身去,昂起了頭,不準備再理睬原振俠。原振俠悶哼一聲:「你還要 求甚麼?難道還想要回奧麗卡公主原來的形體?那不可能,黑紗的形體不夠美麗嗎?」 年輕人還沒有反應,干納已然由衷地道:「美極了,那……身體簡直是無懈可擊的 完美!」 年輕人搖頭:「不是這個問題,只要是公主,哪怕她變得再醜,也是我的公主!」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還沒有開口,黃絹已來到他的身前,緊握住了他的手臂。 原振俠知道她的用意,也知道年輕人的心意,他自然不必掩飾,他心情也相當緊張 ──任何人在這種情形下,都會緊張,因為那比任何死亡遊戲更真實,一點僥倖也沒有 。 他必須先死亡,靈魂到幽靈星座去打一個轉,然後再回來,進入他的複製體。所有 的過程,全都超出人類知識範圍之外,全然不可測,全然不可控制。正如黃絹剛才所說 ,有一萬個因素,一億個因素,只要其中一個出了差錯,他就三魂渺渺,七魄蕩蕩,從 此不知魂歸何處了! 面對著這樣的情形,他怎能不緊張? 所以,他的聲音,甚至帶著顫音,但是他還是道:「很值得試一試!」 年輕人疾聲道:「對我來說,值得嘗試之至,但是對你,全然沒有必要!」 原振俠「哈哈」一笑:「可是造化弄人,你一個人的靈魂,去不了那邊。回程時, 我又變成多餘的了,還有誰的靈魂,更比奧麗卡公主和你心意相合的?」 黃絹尖聲叫:「原,你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原振俠回答快絕:「我當然知道,我在說的是:生和死!」 年輕人緩緩轉過身,神情有點冷峻地望著原振俠:「你想證明甚麼?」 原振俠大踏步來回走著,每跨出一步,就說一句話:「證明我的勇敢,證明我富有 冒險精神,證明我對朋友有義氣,是現代的俠客,證明──」 黃絹冷冷地加上一句:「證明你是一個不知輕重、不成熟的兒童!」 原振俠一伸手,把黃絹輕摟在懷中,而且,在她的頰邊輕吻了一下──或許是他已 經有了決定,而前途的凶險,又極不可測,所以他的行動,也放肆了許多。 黃絹輕推開他,原振俠將她抱得更緊:「謝謝你關心我,但是黑紗的計畫那麼周詳 ,如果不能實現的話,豈非太可惜了?」 黃絹把臉緊貼在原振俠的胸口,一聲不出,原振俠的熱情影響了她,她也環抱著原 振俠。 在一旁的年輕人,哈哈大笑:「你們幹甚麼?根本不會有甚麼生離死別,何必這樣 ?看來像是在演文明戲!」 原振俠一揚眉,年輕人立時伸手直指著他:「黑紗的計畫,一點也不完善,其中有 太多不可測的因素!」 他說著,大踏步地走向電腦的操作鍵盤,熟練地操作著。螢光屏上,戈壁剛才的分 析消失,現出了年輕人所說的不可測因素: 一、靈魂在轉移過程中的情形,全然不可知; 二、靈魂如何進入身體的過程,一無所知; 三、…… 原振俠一手摟著黃絹,也來到了電腦旁邊,伸手撥開了年輕人的手,神情極嚴肅: 「請你注意十分重要的一點,一個生命,一個和地球人截然不同,但肯定比地球人生命 形式,高級許多的生命,已經犧牲了!如果你還在這裡婆婆媽媽,那麼,這個高級形式 的生命,就變成白犧牲了!而她,是為了你才犧牲的!」 原振俠說的,自然是說黑紗寧願自己生命消失,而把公主靈魂解禁的那一件事。 年輕人咬著牙,不出聲,緩緩抬頭向上,眼角有點潤濕:「一個白白犧牲,比兩個 生命白白犧牲好!」 原振俠沉聲:「黑紗要是沒有成功的把握,她不會那麼勇於犧牲。」 黃絹尖聲叫了起來:「她人呢?叫她來,當我們的面,把她的計畫,向我們詳細解 說一番!」 黃絹的激動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原振俠決定要去從事的冒險,並不是一般的冒險, 而是必然的死亡!儘管她和原振俠,在許多方面的想法都不一樣,但是他們畢竟在情感 上,有極深厚的關切! 所以,這時她的叫聲之中,充滿了關切、焦急,也有著難以掩飾的憤怒和迷惘── 究竟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使她面臨這樣的環境,她當真弄不清楚。 干納醫生嘆了一聲:「她……不會再出現,不能再出現了。她已用她的生命,去拯 救一個靈魂,一個被禁錮了的靈魂了!」 勒曼醫院的會議室中的所有人,在弄明白了黑紗的意圖之後,混亂的情形,像是一 群被激怒了的小孩子聚在一起。他們之間,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揮舞雙手,有的發出毫 無意義的呼叫聲,有的在劇烈爭論,連幾個最有資格的領導人,也未能例外。 黑紗帶來的衝擊,實在太強烈了,一下子使他們多年來的研究,變成了完全不重要 ──幽靈星座的生命,竟然能這樣處理生命! 黑紗的身邊,自然也有不少人圍著她,還在向她發問。黑紗盈盈站起,緩緩高舉雙 手。她手臂上的黑紗褪下,現出雪也似白的手臂,同時,她幽幽地嘆了一聲。 她的嘆息聲雖然低,可是令得整個會議室,都靜了下來。 黑紗帶著抱歉的神情:「生命的形式不一樣,所能做到的,自然也不一樣!」 她顯然是知道了各人心情的激動,所以想安慰各人。一個年紀相當輕的醫生,陡然 叫:「可是你們能隨心所欲地,處理我們的生和死、身體和靈魂,而我們對你們,卻一 無所知!」 這個醫生叫出來的,正是所有人的心聲。 黑紗搖著頭,她搖頭的動作,看來極惹人憐愛,也使人相信,她在這樣的情形下, 所講的話,一定是出自她的真心,不會有半分做作。 黑紗接下來所說的話是:「不!我們對地球人一點也不了解,至少,我對地球人無 法了解。地球人有各種各樣的感情,複雜之至,有的極卑劣,有的極高尚,我不了解, 真的不了解!」 她的話,令得眾人又靜了片刻,干納醫生才問:「請問……你的同類……要運用醫 院的設備,使兩個人的靈魂,進入他們的身體……或是使另一個靈魂,進入你的身體之 際,我們需要做些甚麼?」 黑紗道:「也不必做甚麼,到時,我的同類,會通過電腦……告訴各位。」 一時之間,傳來了許多吸氣聲──「通過電腦告訴」,那是一種甚麼現象,也難以 想像! 黑紗問:「大冰塊呢?準備好了?」 立時有人答應:「在格陵蘭,要大冰塊,那太容易了!不知要來甚麼用?」 黑紗說來,十分泰然自若:「保存我的身體,我的身體不能有絲毫損壞。不然,奧 麗卡公主復生之後,就不會有一具完美的身體了!」 一個醫生說了一句:「那不要緊,我們這裡,有的是身體!」 黑紗的神情,在一剎那間,現出了十分的、令人在一瞥之下,印象深刻之極的淒然 ,艷麗之極,叫人在一剎那間,無法呼吸。 她道:「我有一點私心,我要公主在復生之後,有我的外型,有我的形體。那樣, 當年輕人……抱著他心愛的公主時,或許……或許會想起,曾有我這樣的一個……異類 來。我希望的,就是這一點!」 當然一定是由於當時的情景,實在太動人,給以干納醫生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干 納醫生在覆述時,竟把黑紗當時說話的那種語調,學了個十足,自然也同時表達了黑紗 那種哀怨的心情。 年輕人聽得有點發怔。黃絹是性格多麼堅強的女性,可是這時,鼻端也有點發紅, 眨眼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戈壁低聲道:「異類之愛,真是不可思議,至於極點,太難以想像了!」 沙漠嘆了一聲:「歷史上,女鬼愛上陽間男人的故事,倒有不少,但都不如……黑 紗那樣……幽靈星座……古時人不知道甚麼是幽靈星座,一概以陰間九泉稱之,倒也很 合情理。」 干納醫生也不由自主喘著氣:「真是不可思議!兩個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之間,竟 然會有那麼深厚的感情。」 年輕人苦笑:「請注意,那只是她單方面的感情!」 原振俠道:「看來,幽靈星座的女性,特別容易對……陽間的男子──地球人動情 。施哲是,黑紗也是,說不定,歷代小說筆記中的那些女鬼,全來自幽靈星座!」 黃絹居然同意了原振俠的異想天開:「有可能!她們本來就是女鬼,遍體冰涼,但 又美艷無比的女鬼。」 干納也居然接受了這種說法:「這女鬼……她的那番話,令得人人感動。所以,人 人都跟著她,來到了建築物外的空地。室外的氣溫,是攝氏零下三十四度,但沒有人覺 得冷,接下來發生的事,令得人人目瞪口呆,幾乎連心臟都停止跳動!」 接下來發生的事,確然令得在場的人,個個畢生難忘。 黑紗和許多人來到空地上,冰天雪地中,有一塊很大的冰塊,直立著,像是一根冰 柱。 黑紗來到了冰柱之前,人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直到那時為止,也沒有人 知道她要做甚麼。 她站在冰塊前,許多人圍著她,她挺直了身子,看來姿態極高貴優雅。她開始說話 :「我要離開了。我這一離開,再也不會回來,而且,會在執行計畫的過程之中消失。 我如今的這個形體,會留在冰塊中,請你們小心保存!」 幾乎是所有的人,都爽然答應。 黑紗又向前跨出了一步,但突然間,像想起了甚麼,又站定:「還要請你們去見一 見原振俠醫生和年輕人。由於地球人對生命的觀念,和對生命的不了解,我可以預料, 原醫生會勇於冒險──他的腦活動能力極強,是出色的地球人。可是,年輕人反倒會阻 止他去冒險。去找他們的人,可以告訴他們,我的同類會按照我的安排行事,由於結局 會那樣美好,所以值得冒險。」 她說到最後,像是在徵求別人的意思,但是都沒有人可以回答她。 黑紗忽然笑了起來,在冰雪之中,她的笑容,燦然生輝。她直向冰塊走去,等來到 冰塊之前,她身上的黑紗,一起褪下,現出她晶瑩剔透的胴體。她逕自走進了冰塊之中 ,雙手垂下,直立著,閉上眼睛,口角看來,像是泛起了一個十分平靜的微笑! 這一切,全在眾目睽睽下完成,看得人人呆若木雞。她赤裸的胴體,美妙得難以形 容,可是看到的異性,沒有一個人有異樣的念頭,都只覺得她幾乎是聖潔的。那樣的高 貴,冰塊也因為當中有了她,而發出了聖潔的、只有在天使身上才能找到的光輝! 有人取來了大幅白布,把冰塊遮起來,運進了冷藏庫善加保存。 干納醫生被推為來找原振俠和年輕人的人,傳達黑紗的計畫。 干納醫生說完了整個過程,原振俠一聳肩,並不直視年輕人:「她甚麼都料到了, 也知道必然會有甚麼現象發生!」 年輕人也聳肩:「不管怎樣,你有權去做任何事,但別為了我去做,我不會感謝你 !」 原振俠「哈哈」一笑:「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話:『黃泉路上好結伴』,倒和我們的 情形有點相似!」 戈壁沙漠神情駭然。原振俠道:「別以為我有視死如歸的勇氣,我只不過相信黑紗 的安排,有信心必然可以重生,甚麼損失也沒有,而又可以有身入陰冥世界的經歷── 想要有這種經歷,這是唯一的機會。」 黃絹俏臉生寒:「你準備怎麼死法?上吊還是抹脖子?跳樓跳海跳地下鐵?」 原振俠一揚眉:「服毒,就喝你剛才那杯,可以毒死幾百頭河馬的毒酒!」 他說得十分正經,令得黃絹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不由得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 戰,一時之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年輕人冷笑:「我說過了,你有行動的自由,我可不想死,也不想重生!你有興趣 ,只管一個人到幽靈星座去好了,對不起,我失陪了。那個女人不知是甚麼妖孽,我不 會接受她的安排。如果你們對那妖孽的安排有興趣,那你們是一群瘋子,我也不想再和 你們在一起!」 年輕人說著,向外就走。戈壁沙漠齊聲喝:「站住!你不能稱黑紗為妖孽!」 年輕人大聲反問:「那稱她為甚麼?」 戈壁沙漠的外型大不相同,性格絕不相合,可是他們的想法,都十分一致,不然, 也不能成為長期合作的好朋友了。這時,他們異口同聲答:「天使,她是天使,來自黑 暗的天使!」 年輕人看來鐵了心腸,他並不說甚麼,作了一個與我無關的手勢,向外走去。戈壁 沙漠陡然又大聲叫:「等一等!」 年輕人霍然轉身,已大有慍怒之意。可是他卻看到沙漠的手指著電腦螢光屏,所有 人都盯著螢光屏在看,他也自然而然看去。 只見螢光屏上,正迅速地閃過一行一行的字:「準備立即出發,十分鐘之內,是轉 移人類靈魂的最佳時刻!」 人人都發出了一口吸氣聲。 年輕人的心頭一陣絞痛,他何嘗不想黑紗的計畫逐步得到實現,可是那必須令原振 俠去冒險! 所以,他硬硬心腸,順手抄起一張椅子來,就待向電腦砸去──他知道那是黑紗的 兩個同類,通過電腦,要他們快點行事。他已準備把電腦破壞,使這件事,從此變得不 能實現! 可是,他才抄起了椅子,忽然聽得干納醫生,發出了一下怪叫聲。在眾人還未曾來 得及明白發生甚麼事之際,他陡地一步跨向前,看來是準備把椅子奪下來。年輕人在一 剎那間,也作出這樣的防備。 可是干納醫生的動作,卻出人意表,至於極點! 他手腕一翻,眼快的如原振俠,還見到他手中有金屬的精光一閃,眼慢的,甚麼也 沒有看見。而年輕人的身子陡地一怔,手垂下來,頭低下,看著他自己的胸口──就在 他胸口,第五和第六根肋身之間,略偏左,有一柄匕首的柄露在外面。 那正好是人體心臟的位置,匕首自然整個刺了進去。作為一個醫生,干納的那一刺 ,認位準確之極! 心臟受了那麼重的傷,普通人,大約會在一分鐘之內死亡,年輕人大約時間會長些 ,但也絕不會超過兩分鐘。各人都被這變故嚇呆了,連原振俠,也只是站在原地,看著 動作變得緩慢了的年輕人──只見他鬆開椅子,抬起手來,撫向刀柄。 看他的樣子,像是想把刀拔出來。可是手指才一碰到了刀柄,就改變了主意,抬起 頭,向各人望來。他本來炯然有神的雙眼,這時已開始目光散亂,可是他一點也沒有悲 傷的神情,只是也感到了意外,所以十分訝然。他自然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甚麼事, 所以,他先向干納醫生望去,不知說了一句甚麼話。 沒有人聽到那句話,極度緊張的情緒,妨礙了人的聽覺,只看到了他口唇的掀動。 而干納醫生的叫嚷,則人人聽到,那由於他叫得太大聲了。他聲嘶力竭地在叫:「 天!我做了甚麼?我做了甚麼?」 他看著自己的手,身子劇烈在發抖,神情可怕之極。這時,年輕人已經後退一步, 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黃絹和原振俠搶上去,一邊一個,在他身邊蹲下來,握住了他 的手。 年輕人先望了黃絹一眼,一臉的歉意,再望向原振俠,緩緩呼了一口氣。在他呼出 這口氣時,有一縷鮮血,自他的口角流出,然後,他頭向下一垂,就一動也不動了。 干納醫生的動作更神經質,沙漠陡然叫:「看螢光屏,看!看!」 螢光屏上,現出一組雜亂無章的線條,好像有一條極淡極淡的人影,略現了一現, 隨即甚麼都消失了,而又現出一行字來:「我們命令干納協助,接到了第一個靈魂,護 送者要快!」 干納陡然靜了下來──幽冥使者有能力影響人腦的活動,可以使人自殺,自然也可 以通過干涉腦部的活動,叫人去殺人! 原振俠在這時,只覺得心地空明之極。他知道,別說自己自願,就算自己不願意, 黑紗的兩個同類,也全然有能力,強行執行黑紗的計畫! 黃絹顯然也料到了這一點,她面色灰敗,身子發抖,站了起來。原振俠向她伸出手 ,黃絹自衣袋中取出了一個小膠囊──不知道是她自願,還是又是出自幽冥使者的影響 ,她把膠囊交給了原振俠。 在她撲上去,把原振俠緊緊抱住的同時,原振俠已經把膠囊拋進了口中! 那種毒藥,正如黃絹所說,毒性之猛烈,令得原振俠的身子,在一秒不到的時間中 ,就向旁一側。黃絹一下子沒有扶住,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地上,黃絹仍然緊抱著他。 戈壁沙漠一起俯下身來,苦笑:「毒發作得好快!」 黃絹不理會,只是抱著原振俠,身子在不由自主地抽搐,而且感到了極度的害怕─ ─雖然說有黑紗的計畫,但是不可測的因素太多,原振俠要是就此死了…… 她頓時覺得身子飄飄蕩蕩,彷彿她的靈魂也離體而出。她抬眼看去,在淚水迷濛中 ,恰好看到螢光屏上出現了這樣的兩行字:「第二次接取也順利完成,靜候佳音。」 黃絹訝異地發現她哭了,淚水順著她的兩頰流下來,到了口角,她伸出舌來,把淚 水舔了去。 死了的年輕人和原振俠,看來安詳之極。干納努力把兩人放在舒服的椅子上,喃喃 地道:「從現在起,這兩具身體,就像棄置了不要的衣服一樣!」 戈壁沉聲道:「中國人的說法是『臭皮囊』,怎麼處理……他們?」 干納苦笑,如何處理「他們」,當然不是埋掉就是燒掉。可是由於事情極駭人聽聞 ,絕不能公開進行,所以戈壁沙漠顯得有點手足無措。 黃絹的神色蒼白,一言不發。干納來到她的身後,低聲道:「你可以立刻到勒曼醫 院去,看著原醫生的複製人,在實驗室中迅速地成長。三個月,他就可以完全成長,這 種事,我們經驗太豐富了!」 黃絹沒有說甚麼,只是苦笑。她心中想的是,要是靈魂進入體內的程序,稍有差錯 ,那麼,她就必須面對一個腦部全部空白的原振俠了! 她閉上眼睛一會,才道:「由我的人來處理……他們,我們立刻到勒曼醫院去!」 她望向戈壁沙漠,兩人連連點頭,表示願意一起去,可是干納卻面有難色。 沙漠怒道:「我們可以說是年輕人唯一的親人,要是你再有這種嘴臉,信不信我們 有能力,把醫院炸成平地!」 黃絹道:「我不懷疑,干納醫生呢?」 干納嚇了一跳,連聲道:「一起去!一起去!」 黃絹又來到原振俠面前。看起來,原振俠安詳得像是在閉目養神一樣,可是他的靈 魂,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體。 就地球人的生死觀念而言,靈魂離開了身體,就表示這個人已經死了!如今,她面 對著的,是一個死人──黃絹實在很難接受這一事實,可是事實卻又明明白白,擺在她 的面前。 在一剎那間,她想起了自從認識了原振俠之後的種種,心頭不知是甚麼滋味,只覺 得一陣陣發酸。然後,又是一陣陣莫名的,無邊無涯的恐懼──要是原振俠的靈魂,再 也不能和身體結合…… 她不敢再想下去,閉上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劇烈發抖。 不過,她畢竟十分堅強。沒有多久,就恢復了常態,用她那具小型無線電話,召來 了她的幾個手下,吩咐他們,用最祕密的途徑,把這兩個「身體」運回領事館去,然後 ,立即焚化。 這種事情,對於慣於進行祕密恐怖活動,訓練有素的人來說,自然簡單之極。來的 四個人,把原振俠和年輕人架起來向外走,看來就像是老朋友在親熱地走路。 陡然靜了下來,四個人的心情,都有不同程度的沉重。干納首先打破沉默:「黃將 軍,我有交通工具!」 黃絹自然也有她的私人飛機,但她並不反對利用干納的飛機。因為要去的目的地, 是勒曼醫院。 在離開的時候,黃絹又向電腦螢光屏望了一眼:「當他們兩人相繼……出事時,我 好像看到,在雜亂的線條之中,有淡淡的人影一閃。」 戈壁沙漠用力點頭,黃絹又問:「那……就是他們的靈魂?」 戈壁想了一想:「我想可能是,但靈魂的形狀,一定不是那樣。那只不過是主其事 者,要我們知道,靈魂已到了他們手中,一切順利!」 黃絹的神情迷惘之至:「他們的靈魂……現在在哪裡?在途中?還是已經到了幽靈 星座?」 干納乾澀地說:「誰知道!」 黃絹突然又激動了起來:「誰知道?誰知道?誰都不知道!他們身體的成長,至少 要經過三個月。三個月那麼長的時間,任何一個因素不在環節之中,就是無可補償的意 外!」 沙漠道:「是這樣,可是……必須冒這個險!」 黃絹聲音尖利:「不是我們必須這樣,而只不過這一切全是黑紗的計畫,她定了計 畫,我們就無可避免地要去實行。因為她生命形式高級,我們低級,全然無從抗拒,她 是主宰,我們只能依命行事!」 戈壁點頭:「情形就是這樣,我們所需要的是信心。只有信她能賜福給我們,除此 之外,別無他法。」 黃絹深深吸了一口氣,跟著一甩手道:「都說她美麗之極,倒要去看看,未來的奧 麗卡公主,是不是真是那麼完美。」 若干小時之後,干納的飛機在冰原上降落。勒曼醫院神通廣大,飛機竟然打著聯合 國衛生組織的招牌,自然各國通行。 醫院方面早已接到了通知,三個領導人中的兩個,已在停機坪前等候。他們並沒有 聽說過戈壁沙漠,但黃絹的大名,自然知道。那使黃絹受到了極其隆重的接待,很滿足 黃絹好強的心理。 到了勒曼醫院,第一件事,先去看在實驗室中,迅速成長的原振俠和年輕人。 黃絹雖然見多識廣,可是看到了在透明的箱子裡,浸在培養液中的人體時,還是不 由自主,有一股戰慄的感覺。很可以看得出,在培養液中的人,是有生命的,胸口在微 微起伏。然而,這種生命的成長形式,又是那麼怪誕不可思議。 看起來,那時年輕人和原振俠,都只有七、八歲左右,但黃絹已一眼就可以認出, 哪一個是原振俠。即使只是兒童,臉部的輪廓,也早已形成了。 接著,就去看黑紗。 黑紗還在那塊大冰塊中,冰塊晶瑩之至,在冰塊中的黑紗,就像是毫無阻隔一樣。 女人很少肯讚美別的女人,尤其是高傲的女人。黃絹是高傲的女人,可是她看到了 裸體的黑紗,也不禁陡地吸了一口氣──實在太美麗了,實實在在,自頂至踵,可以說 一點缺點也沒有! 呆了半晌,黃絹才問:「對她的身體,你們沒有經過檢查?」 一個領導人的神情,有點尷尬:「到時候,要怎樣利用這個身體,我們還不清楚, 要等候……進入電腦系統的能力的指揮,所以身體只好仍然留在冰塊裡。不過,我們運 用了各種儀器,作了檢查,譬如說,X光的照射,超聲波、核磁共振的掃描,等等。」 黃絹揚眉:「結果怎樣?」 那主持人神情很疑惑:「十分不可思議,結果說明,這是一個……如同處在冬眠狀 態……嗯,一切身體上的活動,比冬眠更慢了許多。但毫無疑問,在這樣的情形下,生 命並未消失,仍在持續,以一種只有在理論上才能存在的方式持續著。」 黃絹不禁苦笑:「人的生命延續,可以不飲不食,但是空氣呢?冰塊中何來空氣? 甚麼樣的生命,可以不要空氣而生存?」 一個老年醫生苦笑,指著冰塊:「答案是:就是這樣的生命──她也不是不要空氣 ,相信她在進入冰塊之前,曾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儲存在她的肺部。而根據這時,她 對空氣的消耗量來看,她儲存起來的空氣,至少還可以維持一百天,或者更久!」 黃絹只是搖頭:「這個身體……是一個地球人的身體?是……怎麼來的?」 黃絹這樣一問,領導人的神情,都變得極嚴肅。他們互望了一眼,才在默契中,由 年紀最長的那位發言:「一切結構,全然和人體一樣,但我們認為,那是培植出來的! 」 黃絹追問:「和你們實驗室中的一樣?」 那醫生搖頭:「不一樣,我們是根據……人的細胞來培植,那是複製。而這個身體 ……是創作──本來並沒有這樣的人,不知他們通過甚麼方法,極可能是從最早的生命 形式,胺基酸或是某種核酸開始,有了最原始的生命形式,再培植成為一個單一的細胞 ;然後,再在培植的過程中,促使細胞分裂;最後,發展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供他們進 入。」 他在「進入」這個詞上,加強了語氣,黃絹明白他的意思──進入的是靈魂。要是 一個身體,沒有靈魂的進入,始終只是一個身體,不能成為一種生命! 這個美麗的身體,曾被一個來自幽靈星座的生命進入過,現在,又準備被一個地球 人的靈魂進入。這種情形,想像力稍為差一點的人,都無法接受,而沒有想像力的人, 聽了只怕會昏過去! 那老者十分感慨:「我們也正致力於這方面的研究,但還沒有結果。最難突破的一 步,是從簡單的原生質,進展到單一的一個細胞。」 另一個醫生補充:「別小看一個單一的細抱,那已經是十分高級的、完善的地球生 物的形式了。給我們一個細胞,我們就能培植出一個完成的生物體來!」 黃絹客氣了一句:「當然,你們的成就,是人類科學的頂峰。」 領導人聽了黃絹的話,神情忸怩,一如做錯了事的小孩。黃絹知道,他們想起了地 球人的科學如此落後,而心中難過之故。 他們又討論了一會,結論是:在年輕人和原振俠的身體未曾成長之前,不會有甚麼 變化。他們唯一可做的是等──而等候的時間,超過兩個月! 黃絹當然不會一直等在勒曼醫院,戈壁沙漠也不會。他們在醫院逗留了三天,就留 下了最快的聯絡方法,各奔前程。 黃絹事後回想,無法想起這八十四天,是怎麼過去的──八十四天是準確的日子, 她渾渾噩噩,雖然看來她仍然是英明神武的女將軍,處理國家以至天下大事,可是只有 她自己,才知道心中有多麼亂! 黃絹也明白了何以世上有那麼多人離不開酒的緣故。她要是不喝到爛醉如泥,根本 沒有法子睡得著,就算勉強睡著了,惡夢會像萬千條毒蛇一樣,纏上身來,夢見原振俠 的魂魄,在發出淒厲的叫聲:「還我身來!」 她也會夢見在幽靈星座之中,原振俠正在絕望中拚命掙扎──雖然沒有聲音發出來 ,但是比有淒厲的叫聲,更加令人心悸。 她不知道自己做對了還是做錯了,但當她一想到,是她把毒藥遞給原振俠時,她就 會冒一身冷汗。 八十四天之後,接到了勒曼醫院的通知:速來! 黃絹在接到通知之後十二小時趕到──她有這個條件。當時她在阿拉伯,能用這樣 的速度趕到,是地球交通工具所能達到的極限,再加上她的特殊身分──真是落後,那 麼小的一個星體,往往要十小時以上,才能從一處到另一處。而地球人的一生又那麼短 促,不是有太多的十小時!真是落後! 戈壁沙漠幾乎同時接到通知。等他們趕到時,已是二十八小時之後,該發生的事, 都早已發生了,這使得他們恨恨不已。 黃絹下機,由專車直送進醫院,在領導人的帶領之下,到了實驗室。她立時看到, 有很多人在忙碌,許多和電腦有聯繫的儀器在操作。而她的視線,一下子就被兩個坐在 特殊椅子上的人所吸引──應該說,被其中的一個所吸引。 原振俠! 雖然穿著醫院中的白袍,但那毫無疑問是原振俠。除了他,誰還有那麼俊俏,那麼 飄逸?黃絹連忙急急走向他,來到他面前,蹲了下來。也就在一剎那間,黃絹呆了一呆 ,心中感到一陣刺痛。 當然是原振俠,但又不是原振俠──目光散亂呆滯,沒有半分柔情,神情也是呆板 的,對仰臉望著他的黃絹,一點反應也沒有! 那只是原振俠的身體! 旁邊的年輕人,也是一樣。黃絹緩緩站了起來,想伸手在原振俠的頭上拍一下,可 是原振俠頭上滿是各種電線,緊貼在他的頭部。直到這時,黃絹才注意到,他和年輕人 的頭髮被剃得精光,看來十分異樣。 干納醫生在主持一切,他向黃絹解釋:「一切全極順利,電腦的指示,十分清楚。 黑紗的身體也從冰中,解了出來,三個身體都極健康!」 勒曼醫院中的人,自己說慣了不覺得,外人聽來,就不免刺耳──他不說「三個人 都很健康」,而說「三個身體」! 正說著,已有人推了一樣的特殊椅子進來,身穿白袍的黑紗坐在椅上。同樣的頭髮 全被剃光,頭上貼著許多電線,三個人並列在一起。 干納道:「預定使他們……或者說,靈魂進入他們身體的時間,是午夜零時。還有 四小時,你是不是要先休息一下?」 黃絹搖頭:「不必了,我想知道到時會發生甚麼事。」 干納向前一指,指著幾個醫生正在操縱的一具儀器:「這是腦電波紀錄儀,從前天 開始,就接受電腦的指示,作了一些改動──」 他壓低了聲音:「兩個來自幽靈星座的幽冥使者,已控制了電腦,現在是整座醫院 的主宰!」 黃絹對於這種電腦被外來力量所主宰的情形,並不陌生,所以她並沒有大驚小怪。 干納又指著許多聯結他們頭部的電線:「這一切,也全是按電腦的指示聯結起來的 。我們只是照做,有甚麼用,說不上來。」 黃絹悶哼了一聲,連干納醫生這樣的專家都不懂,她自然更無法了解。 干納醫生又道:「其餘一切啟動的掣鈕,都已變成由電腦控制。零時,開始他們三 個人靈魂的轉移,那只是空間的轉移,一開始就完成,幾乎沒有時間上的差異。也就是 說,就在一霎時,靈魂就進入他們各自的身體──」 黃絹聽得臉色發白,心情緊張,還有四小時,只有四小時了! 干納醫生想來是為了想使氣氛輕鬆一些,他道:「希望到時,他們各自認識他們自 己的身體。不然,公主的靈魂,要是進入了原振俠的身體,不免有點尷尬,哈──」 他本來想連笑兩聲的,可是才笑了一下「哈」,另一下就被黃絹以極冷峻嚴厲的眼 光,逼了回去。令得他張大了口出不了聲,十分狼狽。 黃絹不理會他,來到原振俠的身前,拉起了原振俠的右手來,放在自己的雙手之中 。也不能算是在祈禱,只是人在焦急期待中的必然反應,她不住默唸著:希望一切順利 ,別在最後關頭出差錯! 干納移過一張椅子給她坐,又斟了一杯酒給她。黃絹默默地喝著,仍然在不斷默唸 著。 離午夜零時,越來越近,電腦所有的指示(幽冥使者的指示),也全都照做,一再 檢查,絲毫無誤。一切都由電腦自動控制,約有十來個人,連干納醫生在內,都垂手而 立。 十一時五十八分,只見所有的儀器,幾乎都在同一時間,開始操作。操作甚為不規 則,令得幾個人發出了低呼聲。倒數計時器一開始,打出的數字是「一二○」,然後, 逐秒倒數。到了「六○」,所有儀器的操作,看來更急驟,三個人仍然坐在椅上,一無 反應。 一秒一秒過去,黃絹緊握原振俠的手,不由自主,在冒冷汗。倒數到了「十」,她 屏住了氣息,一秒一秒過去,她心跳的速度,在一倍一倍增加。終於,「○」出現,剎 那之間,一切靜止。 黃絹在那一刻,幾乎要昏了過去,但是她立時感到,原振俠的手,在緊握她的手, 她的目光,也接觸到了原振俠的目光──那百分之一百,是原振俠的目光,那樣多情, 那樣溫柔,那樣令人心醉,也那樣叫人無可奈何! 黃絹陡然叫了起來:「原!」 原振俠口唇顫動,神情激動之極,一下子站了起來──同時站起的並不只他一個人 ,年輕人、黑紗也一起站了起來。聯結在他們頭部的電線,紛紛斷落,他們也不理會。 原振俠一下子就把黃絹擁在懷裡,並且發出大叫聲。 年輕人望著黑紗,神情十分激動,黑紗美麗的俏臉上,這時多了三分充滿自信的光 輝。她一開口,說的是極流利的法語:「天!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 接著,她望向年輕人,眼波流轉,無限歡樂:「你剃光了頭,樣子也很好看!」 她一下子就撲進了年輕人的懷中,年輕人開始有點不習慣,可是只遲疑了幾秒鐘, 也就將她緊緊擁在懷中。所有在場的人,發出歡呼聲,又把許多人引了過來。 成功了,成功了!每一個人都這樣叫著,這是勒曼醫院中,接近瘋狂的一日。 等到眾人的情緒稍趨平靜時,容光煥發的年輕人,一手摟著身邊美人的細腰,一手 揮動著,大聲道:「各位,由我來介紹我的妻子──」 他身邊的美人搶著道:「我的名字是黑紗•奧麗卡公主,你們可以叫我黑紗!」 年輕人和黑紗相視而笑時洋溢的甜蜜,看到的人都畢生難忘。 結局如此完美,可以不必理會遲到的戈壁沙漠了。 ---------------------------------------------------------------------------- (全文完) from 炬島科技公司「原振俠傳奇」電子版 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