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 尋 找 愛 神 ---------------------------------------------------------------------------- 聯合國派駐曼谷處理難民事務專員的辦公室,其設備不是十分豪華,堪稱簡陋。外 面的氣溫是攝氏三十四度,室內幾架舊冷氣機雖然在努力工作,但是並未能把氣溫降低 到清涼的程度,所以裡面的人,都仍然在冒著汗,衣著隨便。 繼萊恩上校之後出任專員的,是一個曾在軍隊中服役過的軍官,年紀相當輕,約莫 三十來歲,有著一頭柔軟的棕髮,和十分親切的外貌。尤其當他毫無心事笑起來的時候 ,還可以在他的臉上,找到幾分稚氣。 只不過這時,他坐在辦公桌後面,顯然被甚麼事困擾著,緊蹙著眉。 他的名字是范西門,有著少校的軍銜,不過他不喜歡人家稱他的軍銜,而愛人家稱 他為范西門先生。 困擾著范西門先生的是,在來自中南半島的難民口中,他一次又一次地,聽到了有 關「海上拯救女神」的故事。 本來,那不關他的事,傳說中所說的一切,他也不是很相信,自不會對他形成困擾 。使他困擾的直接原因,是由昨天晚上,他的一個好朋友──小納爾遜,突然光臨他在 曼谷的住所開始的。 小納爾遜和他的關係相當密切,當范西門是一個出色的指揮官時,已經知道小納爾 遜是一個出色的情報工作者。兩個人在華盛頓的一次軍事會議中相識以後,就成了好朋 友。 范西門在越戰之後,加入了聯合國難民事務的工作,多少還是受了小納爾遜勸告的 影響。小納爾遜突然來到,范西門應該高興才是,怎會困擾呢? 原因是小納爾遜帶來的一個問題。兩人在見面寒暄了幾句之後,小納就單刀直入, 提出了他來的目的──這是小納一貫的辦事方式:「你總共聽過多少次有關『海上拯救 女神』的傳說?」 范西門怔了一怔,聽過多少次?他無法一下子說得出來,總之,聽過很多次了。 是的,神奇的「海上拯救女神」! 每當難民船在茫茫大海之中,在海盜船的威脅之下,在風浪的顛覆之中,在糧盡水 絕的情形下,一個美麗的女神就會出現,施展她非凡的能力,拯救身在絕境之中的難民 。 這個拯救女神,倏然而來,飄然而去,從不說一句話,只是救人。這種傳說,范西 門不論聽過多少次,都不會相信。 當范西門看到他的好朋友──一個極其精明幹練的情報人員──忽然一本正經向他 問起「拯救女神」的事情來,他一方面有點愕然,一方面也感到了相當程度的好笑。 他轉動著酒杯,不經意地望著窗外一株巨大的白蘭樹,樹上開滿的花朵,正散發出 濃郁得化不開的芳香:「不記得了,聽說過很多次了吧!」 小納湊近了身子──范西門一直覺得他這位好朋友,有著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當 這樣的眼睛想要搜尋甚麼事情之際,成功率大抵是百分之一百。 小納這時,就用那種銳利的目光盯著范西門:「試舉其中一次,把詳細的經過說給 我聽。」 范西門揮了一下手,小納的這種神態令他十分不自在。他喝了一口酒:「那只不過 是難民的傳說,海上航行本來就容易發生幻覺──」 小納一下子就打斷了他的話頭:「西門,那不是幻覺。到現在為止,我們還不能判 定那是怎麼一回事,但是那一定是極重要的一件事實──」 小納平時不是喜歡說話誇張的人,可是這時,他再度俯身向前,直視范西門:「事 情的嚴重性,可能遠超乎人類的想像之外,甚至遠遠超過整場越南戰爭!」 范西門不以為然:「只是為了一個虛無飄渺的女人?」 小納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在乎一個或是兩個,而在於這一個或是兩個所掌握的力 量。西門,相信我,那是一個可怕之極的力量!」 范西門感到了十分疑惑,那是真正的迷惑,他說:「傳說提及的,不是一個『拯救 女神』嗎?難道拯救行動是種可怕的力量?」 小納又用力一揮手:「我不和你在名詞上爭執。總之,那是一種可怕的力量,而且 ,不但我要追究,西方的情報機構要追究,全世界的情報機構,也都在盡力想弄清楚,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范西門望著小納。天氣雖有點熱,可是還不至於到出汗的程度,但小納的鼻尖卻在 冒汗,這證明他的心情又緊張又激動。 他嘆了一聲:「好吧,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安排一次會面。有一個人──自然是 一艘難民船中的餘生者──曾向我提及過那女神,你可以聽他直接說一遍。」 小納吁了一口氣,連連點頭。 就是這個原因,使得范西門感到相當困擾。而坐在辦公室一個角落處的小納,看來 卻相當鎮定。 他正在相當快地翻閱著一大疊文件,這一大疊文件,全是有關難民在海上遇見「拯 救女神」的經過。 所有的記述,沒有任何可以確切證明有這樣一個女神存在的真憑實據。雖然「目擊 證人」超過三百個,其中也有把女神的樣子,描述得十分詳細的,甚至有精於繪畫者, 在事後憑記憶把女神的樣子畫了下來,但是這一切,都不能當作確實的證據。 尤其是小納十分關心的一些問題──也是世界各國情報人員關心的事:女神是用甚 麼工具出沒汪洋大海的?女神是用甚麼力量,甚麼武器對付掠奪難民的海盜船的? 這些問題,即使是「目擊者」,也沒有一個可以精確地說得出來。 小納迅速地翻閱著,直到范西門咳嗽了一下才抬起頭來。這時,職員已帶著一個中 年人走了進來。 那中年人有著花白的頭髮,神情愁苦之中帶著僥倖,不斷地眨著眼,顯得他心中相 當不安。 他進來之後,向范西門行禮,叫了一聲:「長官」,又向小納行禮。 小納已經用他銳利的眼光,迅速把那人打量了一遍,而且立即肯定,這樣的一個人 ,不可能說甚麼謊話。尤其,一個女神在海上出沒救人這樣的事,只怕要他編,他也編 不出來。 那麼,他的敘述應該是真實的了? 真有這樣的一個女神? 他一面開始聽那人的敘述,一面不住地想著許多有關連的問題。 他首先想到昨晚在和范西門的談話中,他曾提及到「可怕的力量」。可怕的力量的 確存在,他看著詳細的報告: 一艘小型的砲艇,在掠劫難民船的過程之中,遇上了「拯救女神」,忽然斷成了兩 截。鋼鐵鑄成的船身,像是被燒紅了的刀切開的牛油一樣! 這是甚麼樣的一種力量? 他又聯想起最高情報當局的緊急會議上,一位將軍有點嘶啞的聲音:「一定要把那 ……女人找出來!我可不相信有甚麼神,也不相信有人,會專為了救人而長期在海上生 活,一定是另有目的!」 將軍用拳頭打著桌子:「很有可能這個女人,就是以我們造起來的金蘭灣海軍基地 作大本營的……要盡一切力量把她找出來!」 小納曾提醒了將軍一句:「將軍,據我們所得的報告,蘇聯和第三勢力,也正在做 同樣的努力!」 將軍的臉色鐵青:「煙幕……那可能是俄國人的煙幕!」 小納沒有再說甚麼,他曾做了幾個假設,甚至曾做了天外來客、外星人生活在海上 的假設,但是都難以自圓其說。所以他才決定到曼谷來,從難民的口中,多了解一些實 情。 自然,單是訪問絕不足夠,他也已經準備了要到海上去,希望可以在海上親自遇上 「拯救女神」,弄明白她是何方神聖。 和小納懷著同樣目的,在進行著同樣活動的各國情報人員,究竟有多少,沒有精確 的統計。不過一些頂尖情報人員的活動,想要長期掩飾是不可能的。 例如華沙集團的蓋雷夫人,蘇聯國家安全局的卡婭上校都到了亞洲!黃絹女將軍在 東南亞流連忘返,美麗嬌小的海棠也頻頻在適當的外交場合出現等等,都可以使人知道 明的、暗的波濤洶湧,正在為了弄明白「拯救女神」的底細,而各出奇謀。 其中有一個也在為「拯救女神」而活動的人,卻全然不屬於任何勢力,只是純粹的 個人行動。這個人,自然就是我們大家都十分熟悉的原振俠醫生了。 原振俠會參與這件事情,不全是偶然的機會。就算他遇到了那個名叫林文義的人, 是一種偶然,可是後來他遇到山虎上校,和山虎上校惡鬥了一場,那卻是必然的事。 這一切,全都記述在題為《愛神》的那個故事中了。 林文義為了要尋找阿英,本來準備重返越南,再當作難民逃出來。可是後來他稍微 改變了一下計畫,他買了一艘船,在傳說中「拯救女神」出沒之處不斷地航行著。可是 一個月過去,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林文義的目的,自然和各國情報人員不同,林文義只是要見到阿英,要再見到他刻 骨銘心的愛人、他生命的一大半的阿英。他相信了一個人的敘述,就是那個人,認出了 海上的拯救女神,竟然就是阿英。 原振俠認為不可思議,所以要林文義若是找尋有了結果,就和他聯絡一下。 一個多月之後,林文義在海上一無所獲,卻再一次見到了認出阿英的那人。他決定 請原振俠一起來聽那人的直接敘述,希望憑原振俠的分析能力,取得進一步的進展。 在同一時間之中,接受各方面、各種不同身分的人,通過各種不同管道所找出的講 述海上奇遇的難民甚多。包括了難民專員辦公室的盤問,豪華遊艇上黃絹將軍的採訪, 小河邊木屋中海棠的追問……但是由於「海上奇遇」的經過都是大同小異的,所以只揀 其中一宗來詳細敘述,以免重複生悶。 就揀原振俠的那一宗吧! 那天,原振俠接到林文義的電話,提到了一個多月來他一無所獲,口氣十分沮喪。 原振俠安慰了他幾句,他就道:「見過阿英的那個人,我可以找他出來,是不是要見見 他?」 原振俠道:「好啊,你可以帶他到醫院來。」 於是,當天中午原振俠休息時,看來沮喪的林文義,帶著一個中年人走了進來。 那中年人神情十分畏縮,一臉驚惶的神色,穿著一身新衣,但那些自內到外的新衣 服,顯然才換上不久。他的神情也極度憔悴,見了原振俠,雙手不知往哪裡放才好。 他這種情形,一看就知道是才偷上岸不久的難民,自然來自越南。 原振俠請他坐下來。 本來,在醫院中是不怎麼適合長談的,但是聽到有了阿英的消息,原振俠也大是感 到有興趣。因為當時在海上發生的情形,由林文義和山虎上校的敘述聽來,確然虛無之 極,但若再有阿英的敘述,自然可以進一步分析,究竟是發生了甚麼事。 林文義介紹那人道:「這位是陳滿堂先生,算起來,是阿英的堂叔輩。」 那個陳滿堂向原振俠行了一禮,林文義又道:「他才上岸不久,虧他找到了我。與 他一起上岸的幾個人,全被送到難民營去了!」 陳滿堂的聲音乾澀無比:「一船……離開西貢的時候,大大小小,三十四人,到上 岸的時候,只剩十四個人。要不是在海上遇上了阿英,只怕全死在海上……逃難的代價 真高!」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遇上了海盜?」 陳滿堂搖著頭:「沒有!遇上了哪還會有十四個剩下?船又破,海上風浪又大,人 人用繩子綁著身子,說不定甚麼時候來一個巨浪,就捲走了幾個!糧食飲水用盡了,太 陽曬也把人曬死了!」 原振俠閉上了眼睛,這種慘象不難想像。他苦笑了一下:「你說在海上遇上了阿英 ,那是怎麼回事?」 當原振俠這樣問的時候,林文義也用十分焦切的神情望向陳滿堂。林文義的這種神 態,令原振俠有點奇怪,因為陳滿堂應該已向他說過遇到阿英的經過,他為甚麼還那麼 急切呢?難道真是因為陳滿堂說得「太玄」,林文義根本不懂發生了甚麼事,所以才想 再聽一遍,讓原振俠解釋他不明之處? 陳滿堂咳了幾聲,原振俠倒了一杯水給他,他喉際發出「咯咯」聲喝著水,然後放 下紙杯:「那一天晚上,距離逃出西貢已經十二天了,食水早已用完。晚上的霧很濃, 人人都伸著舌頭,希望舔到一點水汽,來潤一潤乾渴得發燒的喉嚨……」 以下是陳滿堂的敘述,敘述相當長。原振俠曾幾次離開又再回來。他也曾想叫陳滿 堂說得簡單一點,但聽陳滿堂乾澀的聲音,所說的又是逃難者在海上飄流,那種極度的 苦難,他又有點不忍心打斷他的話頭,便由得他說下去。 當然,這裡的記述,不是全部的敘述。 在海上漂流的人,遭遇的大災難之一,是食水消耗盡了。 極目望去全是水,可是那是人不能飲用的水。人只好望著大量的水,而忍受缺水的 痛苦煎熬。 突然之間,一個年輕人聲音嘶啞地大叫了起來,一面叫著,一面撲向船舷。幾個上 了年紀的人,都知道他要去幹甚麼,可是卻無力去阻止他。 小木船由於他激烈的動作而晃動起來,人人都只求不要跌進海中,兩個小孩無力地 哭了起來,幾個婦人發出了無聲的嘆息。 那年輕人撲到了船舷,盡量把自己的身子向外探出去,一面用可怕的聲音叫著:「 水……水……這裡有水……全是水……」 海洋中全是水,這是人人看得見的。神智清醒的人才知道海水是不能喝的,可是對 那些由於太缺水而導致神智不清的人來說,水就是水,有甚麼能喝的和不能喝的之分? 那年輕人叫著,將身子探出去,頭浸進了海水之中。船上的人都可以聽到他肚腹之 間,由於在極短的時間中吞進了大量的水,而發出一種「咕嚕」、「咕嚕」的奇詭聲音 來。然後,只是極短的時間,這年輕人抬起頭來,濕淋淋的臉上現出了怪異莫名的神情 ,一種難以形容的,全然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種怪異的神情,就像是一個在外面飄泊了多年的遊子,回到了家中,才一撲入慈 母的懷裡,就忽然發覺背上,被慈母手中的利刃直插了進去一樣! 他喝下了大量的水,以為水是可以止渴的,可是這時他扭曲的肌肉,告訴了每一個 人他身受的痛苦。他張大口,沒有聲音發出來,只有嘴唇的縱紋裂開,血珠子和著水珠 子一起迸射出來! 他雙手抓住喉嚨,像是要憑自己十根手指的力量把喉嚨扯開!等到發現喉嚨扯不開 時,手指就無助地向下移,撕扯著胸膛,又發現胸膛也不是那麼容易撕裂。體內的痛苦 無處宣洩,啃囓著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時,他雙手用力去扯自己的肚子,肚子看來 柔軟而有彈性,可以像橡皮一樣被拉得向外張開,可是一樣不能拉得破。 情景是瘋狂的,令每一個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在戰慄著。但是,除了眼睜睜看著之 外,一點辦法也沒有。 自那年輕人的喉際,終於發出了一下聲音,已經無法分辨,這樣的一下聲音有甚麼 含意。隨著這一下怪異的聲音,他一頭栽進了海水中。 海水倒是相當平靜,除了他跌下去時激起的一道水花之外,一切都是那麼平靜。 然後,在木船的一角上,是一個女人心碎的尖叫聲,和一個男人的喘息聲。男人的 懷中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頭和手臂可怕地軟垂著,雙眼失神地睜得極大,在她 的眼中,也和海面上一樣,有著重重疊疊的白色濃霧。 小女孩死了,父母在哀哭。或許,何必哀哭呢?這才是真正的逃離吧!至少,今生 的苦難,已經遠離了。於是,海水又濺起了水花,又一個本來不屬於海洋的生命,被海 浪所吞噬。 濃霧漸漸消退,天開始亮了。 天亮,在各種不同的環境之中,有著各種不同的意義。 在海面上,在破木船中生存的人心中,在早已水盡糧絕、半死不活的人之間,天亮 ,表示太陽升起,太陽升起,一點也不表示光明,只表示死亡的加速來臨。 那漫長的一天是怎樣過去的,陳滿堂實在已無法確切記得起來了。事後,他和其餘 幾個生還者交談過,別人也無法記得起,只記得時間完全停頓,無窮無盡,驕陽在天, 烈日如火,烤炙著他們的生命,要將之烤成焦炭。 他們只記得,當天色終於又黑下來時,他們一共推了十二個人下海,那是這一天中 死去的人。 而他們也知道,剩下來的人,也都逃不過明天的烈日。那時,只怕不會有人把他們 推下海去,如果他們還會被人發現,那他們已變成甚麼樣子,想也不敢想。 陳滿堂在天色黑下來之後,睜著眼,海面上有異樣的反光,那種水的反光,具有極 強的誘惑力,使他感到清涼的水,順著咽喉流進體內的那種舒暢感,和清涼的水,進入 體內之後生命得以復活的慾望。 他舔著乾裂的嘴唇,思想越來越麻木,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在海上?他不是一直好 好地在陸地上生活的嗎?是甚麼逼著他們,非在海上結束生命不可? 他感到心口一陣一陣刺痛,令他大口大口地呼氣,有氣無力地張大口。 濃霧是一入夜就開始聚生的,伸長舌頭,的確可以感到那麼一點潤濕。 他感到左邊有甚麼壓了上來,壓了很久他才轉身,看了一看──一張他熟悉的臉, 已變了形,靠在他的肩上,生命早已完結了。 陳滿堂和那張已死的臉隔得如此之近,他陡然不可遏制地號哭了起來。 號哭聲是斷斷續續的,當然沒有淚水。他似乎在自己的號哭聲中,進入了半昏迷的 狀態,視線漸漸模糊了,身子有越來越輕的感覺──是不是生命正在離開軀殼遠去? 然後,一切全是突如其來的。他沒有看到新鮮的水,可是卻聞到了清水的氣味! 清水怎麼會有氣味呢?人在通常的情形之下,自然是聞不出清水的味道來的,但是 在快渴死的情形下,清水就有濃烈之極的香味──生命之香! 陳滿堂那時非但不感到喜悅,反而感到了一陣深切的悲哀。他沒有氣力睜開眼來, 他意識之中想到的只是:自己快死了,人在臨死之前,總是會在幻覺中,感到一些美好 的東西或感覺。畢竟人的一生太痛苦了,在臨死之前,享受一點美好的幻覺,似乎也是 天公地道的事。 像他這樣,明明是因渴致死的,卻忽然聞到了水的清香……不!不單只聞到了水的 清香,他真的感到了水的清涼,水的滋潤,感到有水湊近他唇邊!他迫不及待張開口來 ,幾乎已經忘記喝水的動作是甚麼樣的了。可是,充滿生命活力的水,還是源源不絕地 ,流入他奄奄一息的身體之中,使他復甦。 不需要多久,陳滿堂就可以肯定,那絕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正在發生著的事! 那是很容易分辨的,幻覺只能使人更接近死亡,而真正有水流進了體內,卻能使人 復甦。他竟然睜開了眼來,他看到霧更濃,他看到自己的雙手捧著一大盆水。 他先是吸著氣,再迫不及待地去喝水,然後才有足夠的神智,去思考究竟發生了甚 麼事。 他並不是一個崇尚空幻的人,一向十分實際,所以他先想到的是,有經過的船隻發 現了自己。但是霧太濃了,濃得他那時正在小木船船首部分,卻也不能看清船尾部分的 情形,當然更看不清,海面上是不是還有別的甚麼船隻在。 等到他喝了足夠的水時,他才看到,在他身邊的幾個人,還沒有死的,都各自捧著 杯子或盆,總之是可以盛載清水的器皿,而這些器皿中也都有著清水。 他看到那些本來已死了九成的人的臉上,又有了生氣,眼珠也開始轉動。可知只要 沒有死的人,這時都得救了,可是救他們的是甚麼人呢? 陳滿堂想叫,可是久經乾渴的喉嚨,卻十分不聽大腦的旨意,不能發出甚麼有意思 的聲響來。他知道船上別的人也和自己一樣,因為在整艘船上,都有一種奇怪的,發自 喉際深處的聲響。 就在這時候,陳滿堂看到(重要的是,除了陳滿堂之外,船上其餘人,也毫無例外 地看到),在濃霧之中,有一個穿著白色長衣,身形十分苗條,有著烏黑頭髮的女人, 如虛如幻,像是本身就是濃霧的一部分一樣,出現在濃霧之中。 陳滿堂首先叫了出來:「女神!」 當他在這樣叫的時候,他還未曾聽說過有「海上拯救女神」這回事。但是他自然而 然地,以為那看來如煙似霧的窈窕身形就是一位女神。 他一叫,那「女神」緩緩轉過身來。 海面上實在很平靜,沒有甚麼風──要是有風的話,霧也不會聚集得如此之濃。那 「女神」轉過身來之際,她的動作分明十分輕,十分慢,一點聲息都沒有,可是她那一 頭在白霧之中,看來分外奪目的黑髮,和她身上的白色長衣,卻隨著她身子的旋轉而撒 了開來,在視覺上形成一個賞心悅目、美麗之極的印象。這種印象,能使得身在極度危 急之中的人,得到難以言喻的安慰! 陳滿堂和船上的人,都不約而同,自然而然地發出「啊啊」的讚美聲來。「女神」 在轉過身來之後,人人都可以看到在濃霧之中,不是能夠看得十分清楚,但也可以認得 清的臉龐。 自然,那是一張美麗莊嚴,寧謐平和兼而有之的臉,看了之後,叫人由衷地敬服和 崇仰。不過陳滿堂看了之後,心中卻多了幾分驚訝,他一眼就看出,這女神的臉型好眼 熟! 當時,他並沒有想起那是甚麼人來,只是看著「女神」冉冉地在濃霧之中移動身子 。她的身子早就應該移出小木船之外了,也不知道她是憑藉著甚麼,可以存身於海水之 上的。 直到她的背影,也幾乎全部要溶入濃霧之中時,陳滿堂才陡地想了起來,那是阿英 ──父親和自己是小同鄉,又是同行,住所和店鋪都在同一條街上的阿英! 阿英小時候一點也不好看,可是在十七、八歲之後,卻像是奇蹟一樣,出落得一天 好看過一天,這是所有街坊都知道的事情。所以也能使陳滿堂在這時候陡然記了起來─ ─那是阿英! 他扯直喉嚨叫了一聲:「阿英!」 那一下叫聲,聲音之響亮,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而且,感覺上,彷彿他的那下呼 叫聲,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衝破了濃霧,而使陳滿堂清楚地看到,「女神」正在向前移 動的身子突然停了下來,而且轉過身來。 她一轉過身,目光便向陳滿堂射來,陳滿堂只覺得心頭震動了一下!他看到「女神 」的嘴唇掀動了幾下,像是說了一句甚麼話,或者是她想說甚麼話,可是卻沒有人聽到 任何聲音。 而女神也立時轉回身去,陳滿堂這時更可以肯定那是阿英,絕對可以肯定!他又叫 了兩聲,可是沒有用,阿英(女神)沒入濃霧之中,不見了。 在「女神」離開之後,他們的盛水器皿之中全是水,也有乾糧。第二天就有一艘貨 輪發現了他們,也就是說,他們海上漂流生涯結束了,獲救了!而救他們的是「拯救女 神」,而「拯救女神」就是阿英。 陳滿堂說完了經過,原振俠揮著手:「照你說來,海面上根本沒有別的船隻了,那 麼,女神也好,阿英也好,是怎麼來的?」 陳滿堂搖頭:「我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去的。後來我才知道, 她救了不少人,都是在難民陷入絕境時突然出現的。也沒有人知道她怎麼來,怎麼去。 」 原振俠抬頭想了片刻,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很難下結論。而林文義雖沒有出聲 ,但是焦急的眼光,卻等於叫原振俠至少應該說出他的推測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假設……阿英和你分開之後,一直和那位救了你們的……『 愛神』在一起……」 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這樣分析相當勉強,可是卻又不得不循此分析下去。他略停了一 停:「自此之後,海上救人的事,就變成由阿英來負責了。」 他又苦笑了一下:「我只能有這點分析,因為真正的情形如何,我一無所知。」 林文義低下頭去:「我還是要到海上去,我相信,只要她在海上出現,我一定有機 會可以見到她。」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其實並不是很喜歡懦弱的、對強勢有近乎卑微屈服的林 文義。可是這時,他卻也十分欣賞林文義對阿英的思念,他伸手在林文義的肩頭上輕拍 了兩下,表示支持。 林文義抬起頭來,神情惘然,長嘆了一聲。 原振俠和陳滿堂的見面,或者說,陳滿堂的敘述,並未能使原振俠作出任何結論。 而在其他地方進行的其他的採訪,或同樣性質的活動,也未能使參與者得出任何結論。 例如,小納和范西門就是。 在接下來的幾天中,小納接見了各種各樣曾見過「拯救女神」的人,聽他們敘述經 過。范西門在大多數情形之下都不參加,只有在第三天晚上約見的那個人,是個例外。 對小納的任務來說,能問得這個人的親身經歷,十分重要。他和范西門花了不少心 力,才算是得到了這個人信任。雙方同意,會面絕不能算是正式的官方接觸,不能做任 何方式的記錄,所以,約會地點要由對方指定。 對方指定的地點,是在曼谷西區一座廟宇的一個後院之中。 當小納知道了對方指定的地點之後,他十分鄙夷地一揮手:「廟宇?為甚麼要在一 座廟宇中?」 范西門冷笑道:「我們曾有不能做任何形式的記錄的約定,或許,他認為在廟字中 ,我們就不會違背協定,不會把他的話記錄下來。」 小納的聲音更加鄙夷:「一個客串過海盜的人渣,會相信神明的約束力嗎?」 范西門的話,對東方人,或者也對西方人,總之對所有人都不是很恭敬。他道:「 世上盡多一面做壞事,一面呼叫神明的人!」 小納沒有再說甚麼,只是為那個約會略做了一些準備工作。 使他們在事先,有那麼不尋常的對白的,自然是他們要見的那個人,身分十分特殊 之故。那人的身分是現役的海軍軍官,但是卻客串過海盜,劫掠的對象,也是在海上逃 亡的中南半島難民。 而在一次劫掠行動之中,「拯救女神」突然出現,救了在苦難中的難民,而懲戒了 那群客串海盜──他是唯一的生還者。 他的名字是大差。 大差原來的軍銜是甚麼已無關緊要,妙的是,在經歷了這件事情之後,他仍然當他 的海軍軍官。而在他的身上,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是那次獲救的難民,事後透露出來的 。 在幾次酒後,他還十分津津樂道「海上女神」為甚麼饒恕他的經過。小納正需要直 接的資料,給了他一筆相當可觀的酬勞,他才肯接受詢問。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廟宇的後院樹影婆娑,已經算是相當陰涼的了。但是攝氏三十 三度的氣溫,即使手中的扇子撲得再快,人一樣會冒汗的。 小納襯衫的背上全被汗濕透了,令他十分不舒服,要不時抖動襯衫,好使濕了的布 和皮膚之間,產生一點空隙,透點空氣。他坐在大簇芭蕉旁的一張石凳上,不住地發出 埋怨聲來,范西門看來比他鎮定些。 小納嘆了一聲:「等一會所聽到的一切,可能是世上最奇妙的事,最不可思議的事 ,也有可能是最無稽的謊言……」 范西門笑了起來:「兩者之間,好像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小納苦笑了一下:「希望我們獲得的資料,超過別人所獲得的……」 范西門沒有說甚麼,只是道:「來了!」 廟宇中十分靜,夏蟬的鳴叫聲單調而沉悶,所以有腳步聲傳過來時,十分容易分辨 出,那不是屬於廟中僧人的腳步聲。 沒多久,牆角處有人影閃了一閃,又過了一會,才有人踅了過來。那人中等身形, 衣著普通,戴著一頂相當大的草帽,遮住了頭臉,一副賊頭賊腦的樣子。 他逕自來到了小納和范西門的面前,一句話不說,先伸出了手來。小納沉聲道:「 先讓我知道你真正的身分,肯定是我們要找的人。」 那人身子略挺了一挺,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他走出了不到兩步,早有準備的小納 一揚手,把一大疊大面額的美鈔拋向前去,落在那人的腳下。 那人陡然站定,伸手去拾那疊美鈔,可是小納一抖手,那疊美鈔上連著的細繩,一 下子又把鈔票給扯了回來。小納的聲音,聽來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一定要先弄清 你的身分!」 那人喉際咕嚕了一句話,聽起來不像是甚麼好話,他轉過身,又來到小納的面前: 「事先講好的,不能有任何記錄,若是公開了,我將否認我所說的一切!」 小納幾乎吼叫:「證明你的身分……」 那人取出了一份證件來,小納毫不客氣地掀開了他頭上的草帽,對照著證件上的照 片,證明了是同一個人。而他得自軍方的資料,也說明這個叫作大差的海軍軍官,曾是 一艘巡邏炮艇的副艇長。 那艘巡邏艇,在一次任務執行中發生意外而沉沒,全艇官兵八人,只有他一個人生 還。 小納知道,眼前這個看來像賊多於像官的人,正是他要找的人了。 他毫不掩飾對大差的鄙視,幾乎是呼喝地道:「說清楚一點,別太囉唆!集中說你 們的炮艇被摧毀的經過,我要一切細節,但不要渲染。說完了,這疊鈔票就是你的…… 」 大差嚥了一下口水,連聲說「是」之後,就開始了他的敘述。 正如小納剛才所說的,大差所說的可以稱為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實,但是也可以說 是最無稽的謊言──兩者之間,如何去下判斷,很有點令人啼笑皆非。 大差在一開始,並不諱言他們客串海盜的罪惡行徑,他只是為自己辯護:「我比任 何人都好,我絕不殺人……也不……強暴婦女……除非是有的女人自己願意……所以女 神才放過了我。」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甚至大有讚許自己的神色。 大差繼續道:「那是……四個多月前,我們都在晚上出動,在天將亮未亮時分…… 行事……」 天色將明未明時分,海上如果有霧的話,是霧最濃的時候。 巡邏艇在海面上高速行駛,一大團一大團的濃霧在艇兩旁掠過,艇上官兵八人,這 時都脫下了制服。他們幹這種客串海盜的勾當已不止一次,客串海盜對付掠劫的對象, 絕不會比正式的海盜仁慈,只有更卑惡貪婪。 在大霧之中,這八個客串海盜的臉上,都泛著醜惡的油光,雙眼之中滿是紅絲,看 來不像是人類的眼睛。艇長陡然揚手,巡邏艇的機器停了下來,他們聽到右前方有木帆 船的機器聲傳來──那是典型的破舊的大型難民船,他們有經驗,這種大木船上的難民 不會少,財貨自然也相當多。 艇長在傾聽了一會之後,打了幾個手勢,由於一切都不是第一次進行,所以根本不 必再說甚麼。巡邏艇的機器又發動,全速向前衝出,兩名機鎗手也把住了扳鎗,只要在 濃霧中一看到目標物,機鎗的鎗口,就會噴射出奪命的火舌! 以前很多次都是那樣的,這次不應該有例外。可是,巡邏艇全速前進的時間太長了 ,至少已經有五分鐘了吧,為甚麼還沒有看到滿載難民的木船,為甚麼看出去,只是茫 無邊際的濃霧? 艇長首先感到情形有點不對,一揚手,巡邏艇的機器再次停止。海面上靜到了極點 ,除了海水打在艇身上的啪啪聲之外,沒有任何的聲響。剛才還清晰可聞,航程至多在 兩百公尺之外的木帆船,機器聲已完全消失,一點也聽不到了。 艇長十分惱怒,一定是木帆船發現了他們,也停了機器,想藉著大霧的遮掩溜走。 這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不可容忍的挑戰! 他陡然下令:「開火!」 兩挺重型機鎗旋轉著,向著濃霧做三百六十度旋轉的掃射。艇長知道,機鎗的射程 遠達五百公尺,木帆船不論躲在濃霧中的何處,都必然在三百六十度的旋轉射程之內! 而一分鐘的猛烈掃射,就可以逼使躲在濃霧中的木帆船,發出聲響而暴露所在,甚 至投降討饒! 可是鎗聲停止,海面上仍是一片寂靜,寂靜得難以相信。 艇上所有人都向艇長望來,艇長側著頭,用心傾聽著。在寂靜之中,他陡然聽到了 一陣水聲,那是有甚麼物體,在水面上迅速移動的聲音。 不但艇長聽到了,別人也都聽到了,每個人都現出狠毒貪婪的神情來! 艇上每一個人,都自然而然地認為那是木帆船停了機器,想在濃霧之中溜走時所發 出來的聲響。艇長甚至忍不住,發出了桀桀的怪笑聲來,兩名機鎗手也不等艇長下令, 就把機鎗口轉向有聲音傳來的方向。 這一切全是一剎那之間完成的事,只等艇長揚起的手向下一沉,海上的屠殺和掠劫 就可以開始了!也就在那一剎間,剛才有聲響傳來的那個方向的濃霧,突然「裂」了開 來。 那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景象,濃霧本來濃得像是實質一樣,忽然「裂」了開來,自然 可以看到,原來被霧遮住了而看不見的東西。 艇上的人都看到,有一艘相當大的破舊木帆船,在前面不到二十公尺處,船上幾十 個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種木帆船若是停了機器之後,在海上移動的速度應該是 十分緩慢的。 但這時,他們看到的情形卻是,木帆船的移動快捷無比,陡然一閃之間,已經閃進 了濃霧之中!而此時人人可見,木帆船之所以可以移動得如此之快,並不是它本身有甚 麼動力,而是有一個人在木帆船的船尾部分推了一下,就是那一推之力,使得木船像箭 一樣地射進了濃霧之中,消失不見! 而那人在把木船推進了濃霧之後,就轉過身來面對著巡邏艇。 那是一個極其美麗的女人! 那女人有著令濃霧無法逼近她的力量,因為不但在她的身邊,霧在翻滾著無法接近 她,而且,她的眼光──那像閃電一樣的目光,也能把霧逼開來,逼得巡邏艇上的各人 ,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由於眼前的景象實在太奇特,他們都在極度的震懾之中手足 無措。 大差說話不是很流利,有點口吃。當他講到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手足無措之際,更是 結結巴巴,詞不達意。 小納不耐煩地揮著手:「你……乾脆我問你答算了,你說得太不明不白了……」 大差嚥了一口口水:「當時的情形確然如此,我自然只有照實說。」 小納悶哼了一聲:「照實說,甚麼叫作『有人在木船的尾部推了一下』?木船那麼 大,一推之下就能飛快前進?」 大差苦笑了一下:「我看到的情形就是這樣。」 小納一揚手:「推木船的那個女人,當時站在甚麼東西上面?」 大差瞪大了眼:「誰去注意這些……細節呢?」 小納幾乎要罵出粗話來,在一旁的范西門道:「你仔細想一想。」 大差嘆了一聲:「我在事後想過不知多少次了,可是當時一見到那麼美麗的一個女 人,突然在濃霧中出現,目光如電,誰也不知她是妖是神,個個都嚇呆了,誰還會去注 意她站在甚麼東西上面?她穿著十分長的白色長衣,可能根本沒有雙腳,誰知道……」 小納抹了一下汗,用蒲扇趕走了繞著他亂飛的蒼蠅:「說下去。」 大差道:「艇上所有人都不知怎麼辦才好,那女人……女神……卻一下子就捲著濃 霧上了巡邏艇……她那時是站在艇首的。」 小納繼續揮手,大差也就說下去。 那美麗之極的女人突然一下子到了巡邏艇上,站在各人的面前。艇上的水手長是一 個色鬼,突然發出一下怪笑聲,張開雙臂就向那女人撲了過去!在那一剎間,他一定以 為那女人,是難民船中的一員了。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撲去,他還沒沾到那女人分毫,那女人就揚起手來。沒有人看 清有甚麼動作,只覺得眼前陡然一亮! (小納又十分詳細地問到了這個經過,所以大差的敘述,也十分詳細。) 那一亮是突如其來的,極像是……不像是閃電,像是強力的閃光燈,突然在近距離 閃了一下。不但光亮發生的時候極亮,甚麼也看不到,而且,在光亮消失之後,眼前也 全是鮮紅色的一大團,仍然甚麼也看不到──時間只有兩秒鐘,或者更久,或者更少。 等到又可以看到眼前的情景時,他們看到那水手長雙手揮舞著,動作相當滑稽,如 同在舞台上故意做出來的慢動作,十分不自然,有使人想作嘔之感──自然,那種感覺 是自他痛苦之極、驚駭之極、面上肌肉完全扭曲、眼珠都已突出了眼眶的可怖景象帶來 的! 小納又打斷了大差的話頭:「照實說,少誇張!眼珠怎麼可能跌出眼眶來?」 大差嚥了一口口水:「我沒有誇張,真的,他的眼珠自眼眶中跌了出來,有一大半 掛在外面……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可怕的情景!他……好像是想伸手把眼珠托回去,可 是他又向前猛衝,他沒有碰到眼珠,卻一腳踏出了船舷,跌進了海中!」 大差又強調了一句:「從頭到尾,我沒有聽到甚麼聲音,連他跌進海中,都沒有發 出甚麼聲音來!」 小納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重複了一句:「眼珠跌了出來……是那女人打了他一拳? 」 大差倒真的十分認真:「不知道,在那亮光一閃時,發生了甚麼事,我不知道,因 為那一剎間,根本甚麼也看不到。」 接下來的變故發生得更快,艇長發出了一下吼叫聲,手指向那女人,機鎗的鎗口立 時冒出了火舌。可是才不到十分之一秒,兩挺巡邏艇上的重型機鎗,陡然炸了開來! 這一下,不但有聲響,而且還有許多連帶而生的特殊效果。例如那兩個機鎗手,在 陡然巨響、火光閃耀的爆炸之中,首當其衝,不知被炸成了多少碎片。其中有若干碎片 ,像冰雹一樣打了下來,落在大差的身上!由於連血帶肉直接落在肌膚上,還有著灼熱 的感覺,而且黏乎乎地,拂也拂不掉。其中有些比較大一點的,在半空之中灑下了一陣 血雨! 這一下變故陡然發生之後,餘下來的五個人,個個都如同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不動 。 大差只感到那白衣飄飄的女人,這時看起來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形象──她站在那裡 ,和死神的化身沒有甚麼分別。她的目光射透濃霧,如同閃電,先停留在艇長的身上, 然後搖了搖頭,現出一種厭惡之極的神情來! 艇長正舉起佩鎗來對準她時,佩鎗也突然炸了開來──那令得艇長在向下倒去之際 ,只是下半身倒下去的,他的上半身已在爆炸之中化成碎片了! 小納再度打斷大差的話頭:「你有沒看清她手中持的是甚麼武器……」 大差回答得極肯定:「她手中沒有武器!」 小納哼了一聲:「可是她有力量,使別人手中的武器爆炸?」 大差搖頭:「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力量。」 小納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大差的敘述,要他自己來做知識上的判斷,實在是不能 的事──要令他人手中的武器爆炸,總要有一種力量才是,而一種力量總要通過一樣東 西、一種裝置發出來才是!否則,力量自何而來? 難道真像他早些日子看過的中國神怪小說那樣,一翻手掌,掌心就有大量的電能發 出來,稱之為「掌心雷」?或者是一伸手指,就有一股雷射激光發自指尖,稱之為「一 道劍光」? 他耐著性子問:「那女人,至少手部,或是身體的其他部分有點動作吧?」 大差用力瞪著眼:「有……有的……她雙眼向艇長望來……她的眼光和閃電一樣。 」 小納又嘆了一聲,他想:比神奇小說更神奇,只要望上一眼,就能令敵人手中的武 器爆炸,這是一種甚麼樣的能力? 他把手中的大扇子用力拍打在腿上:「解決了四個,還有三個呢?」 大差上下兩排牙齒在「格格」作聲,那自然是他想到了當時的情景,心中還在感到 害怕之故。 當時,大差雖然身為副艇長,但是和其餘三人一樣,失魂落魄地發一聲喊,轉身便 向艇尾部分奔。 他們那時的行動甚至是無意識的,巡邏艇能有多大?就算奔到了艇尾,又能逃出多 遠?可是他們卻行動一致,只覺得離開那女人遠一寸都是好的。 在向艇尾奔逃的過程中,他們是背對著那女人的,大差並不是奔在最前。在他前面 有兩個人,大約只奔上三五步,閃亮的精光連連兩閃,大差就看到在他前面的兩個人, 雙手掩著臉,突然之間,踉蹌轉了轉身子,跌進了茫茫大海之中。 所以,當他突然又感到有精亮的光芒,自身後閃射過來時,他認為這次遭殃的一定 是自己了!在那一剎間,他也下意識地停止了奔逃。 然而,當他一停步之後,在他身後的一個人,揮舞著雙手越過了他。 他轉頭一看,那人臉上的神情也是驚駭莫名,滿面都是才沁出來的血珠子,口張得 大到了不能再大,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大差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舌頭,在他張大了的口中可怕地發著抖! 那人由他身邊一掠過去,也轉了一轉身,向前直衝,跌進了海水之中。 大差清楚地知道,巡邏艇上,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在那時,絕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他只是自然而然地跪了下來,自然而然地屈服 在不知是神法仙法,還是妖法魔法之下──他只知道這種法術,只要一舉手之間,就可 以將他當螞蟻一樣地捏死! 他跪了下來,雙手抱著頭,伏著,發著抖,可是卻甚麼也沒有發生。不知道過了多 久,他慢慢抬起頭來,才一抬頭,就看到女神在他的身前! 他不住地叩頭,口中雜亂地說著許多求饒的話,不敢去看女神。 在這期間,他由於心中實在太恐懼了,所以根本不知自己講了甚麼。直到又是一下 水聲傳來,他才住了口,他看到一艘救生艇正好離開船舷,落向海面,他不知道那是誰 放下去的。 同時,他看到女神伸手向那救生艇指了一指,大差感到那是要他上救生艇去。他仍 然發著抖,但十分迅速地跳進了艇中。 他才上了艇,就感到所有的濃霧一下子全成了鮮紅色,紅得如此奪目。當他半閉著 眼向前看時,看到巡邏艇已齊中裂開,斷成了兩截,正在迅速地下沉。 而那個白衣女神已經不知去向了,霧也在轉眼之間,回復了原來的顏色。 他開始拚命划艇,終於在兩天之後獲救。 大差講完了他的遭遇,眼睜睜地望定了小納。小納向范西門望去:「這是我聽過的 最拙劣的故事!」 范西門緩緩搖著頭:「我還以為你的工作,使你有豐富的想像力。小納,你聽到的 不是故事,是事實……的確有這樣一個具大神通的女神,在海上活動!」 大差連連點頭:「是,從那次之後,我聽不少人講起過。巡邏艇……凡是客串海盜 的一些……船,沒有一艘能逃過去的,船上的人……只有我一個生還的,有半截船被撈 了起來──」 小納喝了一聲:「說你自己知道的事!」 大差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我知道的事已經全說完了。」 小納十分疲倦地揮了揮手,大差搖擺著走了開去。這時,已到了夕陽西下時分,廟 宇建築在斜陽之下形成的陰影,遮住了他們兩人,小納苦笑一下:「我不知如何作結論 ,照例要寫份報告的,這報告如何寫法?」 范西門也搖著頭:「照實寫。」 小納道:「上頭還需要我的意見。」 范西門用力一揮手:「承認真有這樣的一位女神,建議進一步探索。」 小納在自己的臉上用力撫摸了一下,沒有再說甚麼。他這時心中在想:自己這方面 ,可以說一點收穫也沒有,其他各國的情報組織呢,是不是有收穫?能不能提出一個建 議,大家交換一下情報? 當他在這樣想的時候,原振俠接到了黃絹的電話:「聽說,有一個難民,向你敘述 了海上女神的事?」 原振俠承認:「是,他認出了女神……是阿英,至少和阿英十分相似。可是也沒有 甚麼用處,得不出進一步的結論來。」 黃絹的笑聲,雖然通過了複雜的物理變化,但自聽筒傳出來時,仍然十分動聽:「 現在,我和你知道得最多了。」 原振俠一時之間,不很明白黃絹這句話的意思,所以只是「嗯」了一聲。 黃絹補充著:「其他人,包括兩大陣營的高級情報官在內,都只知道有『拯救女神 』,而不知道有一個『愛神』,自然更不知道,正由於有愛神,才會出現拯救女神的。 」 原振俠道:「那一樣不能有進一步的結論。」 黃絹的笑聲聽來更歡喜:「知道得越多,就越可以有進一步的結論。一小時之後, 我們會約見一個船長,一個貨船的船長,可要聽聽他的經歷?」 原振俠正在想著,如何才可以做有效的推辭,黃絹像是知道他的心意一樣:「這位 船長在南中國海航行時,曾救起了許多難民,他說是海上女神要他救的。他不但見過海 上女神,而且現在他神魂顛倒,只想再見女神一次。」 原振俠皺了皺眉──這引起了他極度的好奇心,黃絹道:「一小時之後,在公海我 的遊艇上碰面,你到機場去,有飛機接你。」 原振俠吁了一口氣:「好──」 黃絹笑得像勝利者:「自然好,我很少被人拒絕的!」 原振俠苦笑一下。 大約一小時後,他跨出了停在海上的小型水上飛機,快艇把他送上一艘大遊艇── 黃絹的「遊艇」。實際上,那是設備完善得超乎想像,攻擊力強得超乎想像的戰船。 原振俠被帶進了小會客室,黃絹正和一個三十來歲,身形高大,精神憂鬱的人在一 起喝酒。原振俠一進來,那人就直視原振俠,然後取出一張素描人頭像來:「是她?她 叫阿英?」 原振俠向那張素描看了一下,畫的是一個有著如夢幻般臉譜的美麗女人。畫家的藝 術才能極高,連那美麗的女人眼神之中的幾分迷惘神情,也表達得清晰無比。 原振俠沒有見過阿英,他只在山虎上校和林文義,以及陳滿堂的敘述中知道阿英, 所以他不能回答那人的問題。而且那人的態度相當無禮,原振俠也不想去理他,他逕自 斟了一杯酒,走向一角坐了下來。 黃絹笑道:「原醫生沒見過,他認不出來的。」 那人向原振俠望來,一副不屑的神氣,彷彿沒有見過阿英,就不配做人一樣。那種 神態,更令原振俠生氣,他悶哼一聲:「山虎上校是見過阿英的,叫他出來認一認就行 了!」 黃絹立時叫:「原!」 原振俠知道,自己一定說了不該說的話,可是不知道是為了甚麼。 那人立即道:「山虎上校?他是甚麼人?在哪裡?我立刻要見他!他認得阿英?他 怎麼會認得阿英?」 他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令黃絹也十分不高興:「波爾船長,我們是講好了的,我 提供一流的畫家,畫出你日思夜想的女神的樣子來,並且告訴你一些有關她的事,你就 把遇到她的經過告訴我!」 那個人──他自然就是波爾船長──皺著眉:「可是我要再見她!」 原振俠喃喃說了一句:「人人都想再見她,只怕輪不到你了!」 那波爾船長看來有點像印度人,脾氣相當暴躁,霍然站起來,指著原振俠:「你沒 見過她,不配談論她!」 原振俠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黃絹忙道:「船長,你要是不肯履行諾言,那就算了 !」 船長仍然以一副挑戰的神氣望著原振俠,原振俠神態悠閒,看也不看他一眼。 船長重又悻然坐了下來:「她……簡直是女神,當然是女神,我從來沒見過那麼美 麗的──」 黃絹不耐煩:「說經過,船長,請別說你個人的觀點。」 船長有點惱怒,但總算沒有發作,大口喝了一口酒,道:「她是突然出現的──」 波爾船長在未開始敘述之前,看來焦躁莫名,但是一開始敘述,他不但靜了下來, 而且,那種悠然沉浸在回想中的神情,也絕不是假裝出來的。由此可知,他是何等享受 回憶他和女神相見的情景。 原振俠向黃絹使了一個眼色,黃絹作了一個「請原諒」的手勢。 船長又重複了一句:「她突然出現,當時我正在駕駛室,霧很濃,需要船長親自指 揮航行。」 波爾船長是航運界中的佼佼者,三十歲就當了船長,航行經驗豐富。如今他指揮的 貨船,屬於亞洲一個大航運集團,是最新型的大貨船。 這種大貨船的設備相當先進,船雖大,但是船員不是很多,一切全是自動化的。駕 駛室中,有著電腦和許多電腦的附件,其中之一,是一個可以顯示電腦資料的相當大的 螢光屏,在控制台的左首。 波爾船長坐在駕駛座上,右首的雷達螢光屏顯示一切正常。他伸了一個懶腰,突然 之間,他的動作有極短時間的僵硬,因為在那一剎間,他看到左首顯示電腦資料的螢光 屏上,出現了一個女人──一個穿著白色長衣的女人! 波爾船長在那一剎間,沒有勇氣轉過頭去看個明白。 他懷疑自己是眼花了──就是這點令他不敢轉過頭去。近年來他有了酒癮,公司方 面還不知道他有這個壞習慣,如果知道了,船長的職位自然不保。而眼花、發生幻覺, 卻正是酒精中毒的症狀! 他勉力定了定神,直視著前面,頸骨有點僵硬。他先用眼角去瞟螢光屏一下,一瞟 之下,心頭不禁狂跳──並不是眼花,在螢光屏上,的而且確,有一個白衣飄飄的女人 ,正在向他打手勢,像是有甚麼話要告訴他! 由於船長一上來給原振俠的印象就不是十分好,所以原振俠的態度也不是十分客氣 。他突然重重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發出了一下冷笑聲:「這種謊言,只好去騙騙無知婦 孺!」 波爾船長的額上,立時青筋凸起,厲聲道:「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黃絹也道:「且聽他說下去……」 原振俠平時很少發脾氣,但是在脾氣來的時候,卻也相當夠瞧的。他霍然站起:「 如果他一直說謊,聽下去有甚麼意思?」 波爾船長握緊了拳,向原振俠晃著,黃絹嚇了一大跳,忙道:「船長,趁你的手指 還沒有斷一大半之前,快收回你的拳頭!」 船長遲疑了一下,但是看到黃絹的神情緊張,他又深知黃絹的身分,所以不敢造次 ,拿起酒杯來,一口喝乾,大聲道:「我說的全是實話!」 黃絹向原振俠望來,徵求他的意見,原振俠冷冷地道:「他說在駕駛室的螢光屏上 ,看到了一個女人!那螢光屏是和電腦聯結的,並不是甚麼閉路電視的螢光屏,就算有 人可以『進入』電腦,也絕不能在電腦的終端螢光屏上現身!」 黃絹也不禁「啊」了一聲,她並沒有聽出這個破綻來。 電腦終端的螢光屏,和普通電視的螢光屏,看起來差不多,但是實際上,差別極遠 。 要在普通電視螢光屏上看到一個人,可以有多種方法。最簡單的自然是和錄放影機 ,或攝影機聯繫,也可以通過接收電波或碟影機等的設備,使人像出現在螢光屏上。 電腦的終端螢光屏上,自然也可以出現人像,但那必須先輸入資料,編定程式,再 通過自動的或人手的操作使之顯現出來。那是一個相當困難的程序,絕不是甚麼人想出 現,便可以出現的。 那位海上的「拯救女神」雖然神通廣大,但是「進入電腦」,在電腦的終端螢光屏 上現身出來,還是難以想像的事,所以原振俠才說波爾船長是在撒謊。 在黃絹「啊」了一聲之後,船長的臉色難看之極:「我自然知道兩種螢光屏之間的 不同,現在我只是在敘述事實,並不是在討論科學!」 原振俠伸手直指著他:「你所謂的事實,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船長倒也針鋒相對:「你的所謂不可能發生的事,恰好是我的真實經歷──」 原振俠還想說甚麼,黃絹已十分溫柔地叫了他一聲:「原!」 那一下叫聲,令原振俠心突然向下一沉,剎那之間,非但沒有了任何惱怒之意,反 而心境平和寧靜之極,甚至一下子就想到自己的態度十分不對──用普通的科學常識, 來判斷奇幻無比的事,自然容易得出「不可能」的結論來! 他和黃絹互相大有深意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在原振俠和黃絹眼神的接觸中,原振俠 又感到了一陣震動──甚至是一陣心悸!他這才知道,黃絹對自己,竟然可以有那麼深 的影響力,她一下輕柔的呼喚,她一個深情的眼神,都可以使自己的心情,在剎那之間 ,起那麼大的變化! 他雖然震動,可是還是十分願意自己的情緒受黃絹的影響,所以他立時向船長道: 「對不起,我妄下判斷,那是我不對……」 波爾船長用十分訝異的神情,望了原振俠片刻,才道:「不怪你,事實本來……就 難以令人相信。」 黃絹取過了一瓶酒,輕巧地拋向船長,船長一伸手接住,喝了幾口。 作為一個醫生,原振俠立時可以從對方喝酒的那種神態中,看出波爾船長幾乎已是 酒精中毒末期的受害者了。 波爾船長伸手抹去了唇邊的酒,繼續說下去。 他定了定神,等到肯定了不是自己眼花之後,他反而鎮定了下來。 他首先想到的是:甚麼人在開這樣大的玩笑!這種玩笑也開得的嗎? 他一面想,一面已面對著螢光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個白衣女人,或者說,只是 朦朦朧朧地看到了那個白衣女人。 因為那白衣女人像是在濃霧之中,所以臉面不是很看得真切。可是她的動作又能看 得十分清楚,只見她伸手向下指了指,示意他去看她所指之處。 在那一剎間,雖然是經驗極其豐富的波爾船長,也實在無法理解發生了甚麼事。 在他參加航海事業之前,他已經聽到過不知多少有關航海的傳說。老一輩的人喜歡 說:在大海之上,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 在長時間的航海生涯之中,他也幾乎可以完全承認這句話了,但是眼前的情景,卻 還是他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接受的! 一個女人,在電腦的螢光屏上出現,而且分明還想和他交談、溝通!這個女人看來 如此虛無飄渺,像是真實的存在,又像是只是個幻影! 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一再問自己,一再用力撫摸著自己的臉,盯著螢光屏看著。 由於螢光屏上的女人,動作是如此簡單和容易明白,所以他不由自主地問:「你… …你想要我看……甚麼東西?」 他喃喃自語地問上一句,可是螢光屏上那女人,竟然立即作了一個「是」的手勢, 並且點著頭,手指仍然堅決地指著下方。 這不禁令船長全身在剎那之間充滿了寒意,就算曾喝了很多酒,這時也酒意全消了 。他雙眼睜得老大,就在這時,螢光屏的下半截,出現了綠色的閃光,閃光迅速化為文 字。他是經驗豐富之極的船長,自然懂得如何去看電腦上的文字,而一看之下,他心中 更是駭然之極! 現出來的文字是:「請使用自動駕駛系統,我會使電腦控制船隻,駛到該去的地方 !」 在那一剎間,波爾船長的思緒真是混亂到了極點,他的唯一反應,是用力敲打著自 己的頭。 可是怪異的事還在進一步發展,那女人像是看到了他的怪動作一樣,竟然用一個十 分嬌媚的姿勢,掩著嘴笑了起來。 波爾船長幾乎以為自己聽到了她動聽的笑聲!事實上,他當然沒有聽到甚麼聲音, 只是那女人纖手掩嘴,細腰輕擺的神態,使看到的人,自然而然想到了她正在嬌聲發笑 的條件反射而已。 他的眼瞪得更大,那女人突然向前走來,他不由自主,身子向後仰了一下,像是怕 那女人自螢光屏中突然走出來一樣! 那女人突然移近,這情景雖然不可能,可是他確然看到那女人在移近,就像有一具 攝影機對準了那女人,而又變動了焦距,把影像移近了。一下子,變成了她的臉部特寫 。 船長的怔呆,至此可說已到了他一生中的頂點! 那是一個極美麗的東方女人,年輕美麗的臉上,笑意還未完全退去,所以看來也格 外動人。她雙目明亮──在螢光屏上有人現出來,本來不能給人以十分清晰的感覺的, 可是那女子的一雙眼睛,非但看來明澈無比,而且連她深邃眼光之中的某種程度的憂鬱 ,也可以使人感覺得到! 波爾船長所受到的震動是無與倫比的,大海航行的傳說雖然多,但卻全是古老的傳 說:一艘無人的船隻,一艘鬼船,一隻大得像山一樣的海怪,變幻莫測的風波……等等 。 而此際他所經歷的怪異,竟然和最新的科技產品,奇妙地結合在一起,這是他在以 前,連想也無法想得到的! 螢光屏上的美女巧笑倩兮,像是在向他頷首,他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然後,美 女又以懇切的,但是十分堅決的神情,用她靈活動人的眼睛指示他去看那兩行字,並照 著那兩行字去做。 波爾船長嘆了一聲,他完全順服了。他神智十分清醒,他甚至想到,就算這是一種 最新的騎劫貨輪的方法,他也沒有法子拒絕這樣的一個美女的要求──螢光屏上的那名 美女,和那有所求的神態,簡直是無可抗拒的! 他不由自主地連連點著頭。那時,他根本不及去想一想,那女人是透過了甚麼方法 ,才會在螢光屏上出現的,自然也更不及去想,他能看到一個出現在螢光屏上的人,在 螢光屏裡的人,卻絕沒有也同時可以看到他的道理。 可是,那時的一切情景,似乎都不照著常理在進行。他極其肯定地感到,螢光屏上 的女人可以看到他,因為他一點頭,一有了答應對方要求的動作,那女人就現出了感激 的神情來,也嘉許似地微微頷首,這更鼓勵了他要照那女人的吩咐去做。 他略轉過身去,按動了許多掣鈕,把整艘貨船,交給了由電腦控制的自動導航系統 。再去看螢光屏時,看到那美麗的女郎,正向他發出令他心醉的微笑。 可是突然之間,那女郎消失了,螢光屏上出現的數字和航線圖顯示,整艘貨輪全然 脫離了原定的航線。先是控制台上的電話響個不已,但波爾船長全然懶得接聽,只是癡 癡地盯著螢光屏,希望那美女再次出現。 接著,船上的高級船員,大副、二副,都氣急敗壞地奔進了駕駛艙,用驚惶莫名的 聲音叫著:「船長!」 船長向他們作了一個「不必多說」的手勢,宣布:「我接到改航的指示……」 眾人愕然問:「為甚麼?」 船長也呆了一下,為甚麼?他也不知道,但是他卻充滿了信心:「總有原因的,我 想很快就可以知道!」 在他和各人對答的時候,他一直盯著螢光屏看,那美女沒有再出現,令他失望之極 ,他甚至有點遷怒衝進來的那幾個人。他是一個脾氣十分暴烈的人,正當他想呼喝著趕 他們出去之際,大副突然指著雷達的螢光屏,叫了起來:「附近有船!」 隨著大副的叫喚,甲板上的報告也下來了:「左前方發現一艘木帆船,似已喪失航 行能力,並無求救訊號發出──」 波爾船長連考慮也沒有考慮,就道:「駛近觀察!」 而事實上,他下達這項命令是多餘的。因為自動導航系統操縱著整艘貨輪,貨輪正 是向那艘喪失了航行能力的木船駛去! 結果,一小時之後,貨船在那艘大木船上,救起了九十多名男女老幼。那些人全是 難民,獲救時,狀況已壞到不能再壞,很難想像若是遲一小時獲救,他們之間會有多少 人因而死亡! 等到救援工作告一段落,波爾船長仍然在駕駛室中,他再次在螢光屏上看到了那個 美女。 美女向他發出感激的微笑,示意他:貨船的控制權,又回到了他的手中。波爾船長 眼看那美女的身影,似乎要漸漸在螢光屏上消失──不是遠去的那種消失,而是「淡出 」的那種消失,他突然湊向前去,想去親吻螢光屏上的那個美女! 波爾船長這時的這種動作,自然是十分無聊的,一些青年人或許會偷偷去做,或者 ,某種程度的色情狂說不定也會做。而不論是甚麼人,做這種事的唯一結果只有一個, 那就是他嘴唇碰到的,只是螢光屏光滑而冰冷的表面而已,絕不可能真親吻到那美女的 。 波爾船長說到這裡,又停了下來,大口喝著酒。他把自己的這個行為,說得十分詳 細,連最後那一段這種行動的唯一結果的分析,也是他說出來的。神情雖多少有點激動 ,話音也有點微微發顫,可是卻可以看出,他的思路和神智都十分正常。 由於他忽然停了下來不說,正在一面聽他敘述,一面急速思索著的黃絹和原振俠, 也有短暫的沉默。然後,原振俠才有點無可奈何地道:「船長,請別告訴找,你向螢光 屏去親吻那個美女,真的親到了她的櫻唇!」 剎那之間,波爾船長的神態,像是跌進了一個夢幻之中,連他的聲音,聽來也像是 硬從遙遠的回憶之中拉回來的:「沒有,我沒有親到她的嘴唇。」 黃絹和原振俠,不約而同現出駭然的神色來,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 兩人其實都想說:「你說沒有吻到她的唇,那麼,吻到了她的甚麼?那絕無可能, 你的嘴唇只能碰到螢光屏外面的那塊玻璃!」 由於波爾船長的神態十分怪異,所以兩人想說的話都沒有說出來。 這時,波爾船長又喝了一口酒,聲音聽來,更是充滿了對已發生過的事情的甜蜜回 味:「我想過去親她的時候,她神情害羞,顯然不是十分習慣這種西方的禮節。所以她 舉起手,又像是想把我推開,又像是想把自己的口掩起來。結果,她還是選擇了把我推 開,所以,我實際上是親到了她的手心,她柔軟、相當冷的……手心!」 波爾船長在講述這一段「過程」之際,神情和語調,簡直就像是在朗誦一篇優美的 散文一樣! 原振俠和黃絹兩人,都聽得半晌出不了聲。黃絹先開口:「原,你的意思是──」 原振俠沒好氣地道:「照我看,是一個色情狂,正在發揮他的性幻想!」 黃絹也悶哼了一聲,表示同意原振俠的分析,同時道:「這種幻想真不錯,可以滿 足世界任何色情狂對美女的慾望!」 波爾船長並不惱怒,反而微笑了起來:「你們以為我第一次親到了她的手心,只是 我的幻想?」 兩人駭然,齊聲問:「還有第二次?」 波爾高興地笑了起來:「我那艘貨船,一共有多少次,在公海救起大量中南半島難 民的紀錄?」 黃絹的聲音壓得很低:「三次。」 波爾船長點頭:「那我就親了她三次。每一次開始的情形都差不多,濃霧,我在駕 駛室,她突然出現在螢光屏上,要我把貨船交給她──」 原振俠一揚手:「不對,把貨船的航駛,交給電腦自動導航系統!」 波爾船長笑了一下:「交給她!因為一用自動系統控制,每次船都向有難民船的海 域駛去,而這種航線的改變,根本不在原有的電腦資料之中,所以,等於是她在控制著 貨船!」 原振俠只感到自背脊上直透出了一股寒意來,在波爾船長的話中,他覺察到了事情 的嚴重性。他立時向黃絹望去,黃絹顯然是早已覺察到了這驚人的情形,她低聲說了一 句:「現在你知道,我為甚麼一定要你,聽波爾船長親自敘述的原因了?」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苦笑起來。 如果「拯救女神」,竟然有能力通過電腦的自動導航系統而控制貨船,這實在是駭 人聽聞的一種現象! 所有的電腦自動導航系統,不論是裝置在貨船上的,還是裝置在飛機上的,或是裝 在軍艦上的、火箭上的、宇宙飛船上的,原理都是一樣的──通過電腦運作的程式,進 行導航操作。 而如果竟然有一種力量,可以在原來沒有的程式之中,隨心所欲地加入新的程式, 誰都可以想像得到,會出現甚麼樣的情形! 這種力量,等於可以控制了世界上的一切! 生活在地球上的高級生物──人──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陷進了被電腦控制生活的 陷阱裡了。 只要花半分鐘時間,閉上眼睛想一想:現代社會的運行,一切生活程序,若是少了 電腦,會是甚麼樣的情形? 少了電腦還不可怕,人就算不能適應,也還可以勉強生活下去。但如果有一種力量 ,可以隨便打亂電腦的原有運作程序,可以隨便把自己的意思,加入電腦的操作之中, 那麼,這種力量將成為人類的主宰,將是毫無疑問的了。 這種力量,可以輕而易舉地發動戰爭,可以令飛行中的飛機前往任何目標,可以令 飛彈射向它要射的地區,可以令各國國防系統,出現隨心所欲的紊亂,可以……簡直可 以做任何事情! 黃絹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在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中,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采 ! 她是一個權力慾極強,野心大到了極點的人。試想想,對她來說,還有甚麼比掌握 了這種力量更令人嚮往的事?這簡直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強的力量,是古往今來所有野心 家夢寐以求的控制力量,是開天闢地以來最至高無上的權力! 原振俠在黃絹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心意,他不由自主地喝下了一大口酒,讓自己 鎮定了一下。 他心中所害怕的,倒並不是黃絹會找到這種力量,而是這種力量,不論落入甚麼人 之手,結果都可怕之極! 他是由於要尋找愛神,才參加這件事情的。這時他隱隱感到,要是在尋找的過程中 ,出現了這種力量,那麼,他尋找的不是愛神,而是死神!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不語。看波爾船長的神情,卻只是陶醉在他對那位美女的 懷念之中,聲調聽起來也十分柔和,與黃絹連氣息也為之急促的興奮,成為明顯的對比 。他又道:「每次都是一樣,貨船一由她控制,就會駛向亟待救援的難民船。她是良善 之神,是拯救之神,每次救了人之後,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去吻她!」 原振俠聽到這裡,重重地悶哼了一聲──他是想起了,事情可能會有可怕之極的發 展,才有這樣的反應的。 可是波爾船長顯然誤會了,認為原振俠是在對他表示不滿,所以他急急解釋道:「 我一點也沒有褻瀆她的意思,她簡直就是女神,我只是想親親她!」 他一面說,一面向原振俠望來,一副希望原振俠理解他心情的神氣。原振俠看出了 他心中對那美女的懷念,又勾起了他自己心中的那份男女之情,不禁長嘆了一聲。 這一下悠悠的長嘆,聽在波爾船長的耳中,自然也大有知己之感!他向原振俠舉了 舉杯,嘆了一聲:「第二次,我吻到了她手掌的邊緣,她有點似嗔非嗔,似怒非怒地瞪 了我一眼,眼波流轉。唉,我……我……」 他不由自主地緩緩搖著頭:「第三次……我又去親吻她,她伸手指按住了我的嘴唇 。我……一時大膽,張口在她的指尖上,輕輕咬了一下,她飛快地縮回手去,現出驚怒 惶恐的神情來。我立時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心中又難過又驚恐,想向她道歉,可是她已 經迅速消失……自此之後,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波爾船長的神情不勝惆悵。 黃絹搖頭:「不是自此之後她未曾出現過,而是自此之後,你就被船公司暫時停止 了職務!」 波爾船長現出十分憤恨的神色來,嘴唇掀動著,但是卻沒有出甚麼聲。原振俠問: 「為甚麼?」 黃絹笑道:「要是一個船長,在每次任務之中,都救上一大船難民,而且每次又都 是偏離了航道,故意去把難民找回來的!公司當局把他暫時停職,已經是最客氣的處理 方法了吧?」 波爾喃喃罵了一句,原振俠問:「其他行走南中國海的船隻,有沒有遇到過同樣的 情形?」 黃絹道:「我們正在努力調查,但或許有的船長,不是那麼容易答應美女的要求! 」 波爾又喃喃地道:「沒有法子拒絕……她是無可抗拒的,何況可以使我再見到她! 她的名字是──」 黃絹用力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我說過的話一定會做到,可是一切要做周詳 的安排。我提議你先去休息一下,然後,我們可以把那艘貨船交給你,仍由你當船長, 在南中國海航行……」 波爾船長興奮莫名,連連搓手。黃絹示意他離開,他聽從地走了出去。 波爾船長離開之後,過了片刻,黃絹才道:「原,你也想到了,若能隨意控制電腦 的自動控制程序的話,那是甚麼樣的力量?等於有了可以控制世界上一切動力的力量! 」 原振俠早已料到黃絹會這樣說,所以他想都不想就回答:「波爾船長的話,接近神 話多於事實。」 黃絹豐滿的嘴唇向上微微翹著,明顯地對原振俠的話表示不同意。 原振俠笑了一下:「一個女人的形象,出現在電腦的螢光屏上,這一點雖然不可思 議,總還可以想像,這個女人可以控制自動導航系統,也可以想像。但是,如何想像這 個女人,竟然可以看到波爾船長,如何想像波爾船長,竟然可以吻到她的手?」 黃絹沉默了片刻:「這其中自然還有許多我們想不通的事在,但無可否認的是,他 幾次在海上救人,都是突然改變了航線,才發現了難民船的。」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你的目的,是為了要找尋事實的真相,還是要發現那種力量 ?」 黃絹在原振俠的面前,絕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兩者都要。」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來到艙門口,向外看著,外面海洋十分平靜。過了一會,他才 道:「那麼,你的計畫是──」 黃絹抿著嘴,半晌不語,才道:「我的計畫相當冒險,我想……想……」 她竟然有點遲疑,由此可知,她的計畫非但大膽,只怕還有難以說出口來的不可思 議! 原振俠轉頭向她望去,她揚了揚眉:「那女人,假設她就是阿英,是被愛神救走的 阿英──」 原振俠坐了下來,黃絹卻有點坐立不安,來回走了幾步,在原振俠面前停下,俯身 向著原振俠。 原振俠可以聞到自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甜香,同時,自她的領口之中,看到她一 抹酥胸和誘人的乳溝。她續道:「又假設阿英在被愛神救走了之後,愛神傳授了一些本 領給她,這些本領,包括了使她在海上自由出沒──」 原振俠伸出手指,輕輕地在黃絹胸口柔滑的肌膚上輕撫著。黃絹低頭,在他的手背 上親了一下。 原振俠補充道:「值得注意的是,她每次在海上出沒,都是在海上起濃霧的時候。 」 在原振俠手指的撫摸之下,黃絹多半是覺得有點酥癢,她的身子像貓一樣蜷曲了一 下,然後才站直,握住了原振俠的手:「是的,這是值得注意的一點,到現在為止,她 只在濃霧之中出現過,沒有在月白風清之夜出現的紀錄。」 她說了之後,再接續剛才的分析:「她的能力包括,在濃霧之夜,在海面上神出鬼 沒──」 原振俠點著頭,作了一個請她繼續說下去的手勢。黃絹又道:「她還有一定的破壞 能力。據我所得的情報,她能令一艘炮艇斷成兩截,詳細的經過不是很清楚,相信和當 日愛神救她時,施展的本領類似。」 (愛神在拯救阿英和林文義時,曾把山虎上校的炮艇斷為兩截。) 原振俠也並無異議,黃絹又道:「她最驚人的能力是,她能進入電腦,在電腦的螢 光屏上出現,並且可以控制這部電腦。」 原振俠咬著下唇:「可以這樣說。」 黃絹再道:「至於她甚至可以在螢光屏之內,看到別人,讓別人觸摸得到,這…… 可以暫且不論──」 原振俠忍不住道:「不是可以暫且不論,而是那些能力,對你來說,沒有甚麼用處 。」 黃絹並沒有立時反唇相譏,只是垂下了眼瞼,長睫毛抖動著。過了一會,才道:「 也不能說沒有用,如果我能夠隨意出現在螢光屏裡,又可以看到螢光屏外的情形的話, 至少我可以有機會,看到我們的英俊小生,如何和一個大國的女特務,美麗的小海棠調 情的經過!」 黃絹的話,令原振俠陡然臉紅起來。 她的話,自然令他感到了尷尬。但是在那一剎之間,他也極其模糊地捕捉到了一些 頭緒,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可是卻並不完整。 黃絹也適可而止,沒有再發揮下去。兩人之間靜默了片刻,她才道:「我們已向那 家船公司,租下了原來由波爾船長指揮的那條貨船。」 原振俠「啊」地一聲,直視著黃絹。他已經可以猜到黃絹計畫的梗概了,那的確是 十分大膽的! 黃絹續道:「我又聯絡到了一個電腦專家和他的助手,都是頂尖的高手。他們曾經 試過,通過普通的家庭電腦,進入美國國防部的電腦控制中心,得到美國尖峰的國防祕 密。」 原振俠喃喃地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自原振俠口中,說出來的那個人的名字是: 「康比博士!」 黃絹略怔了一怔:「你聽說過他?」 原振俠的聲音有點乾澀:「誰能沒聽說過他呢?」 原振俠在提到康比博士這個人的時候,聲調不是很愉快,是有原因的。因為康比博 士這個人,不是能令人有愉快感覺的人。 早在三十年前,電腦還不是十分盛行,他還只是一個藉藉無名的三流大學的講師之 際,他就已經發出了預言:電腦將進入人類的生活,無可遏制地以絕對的優勢壓倒人腦 ,成為人類生活的必需部分,然後再進一步地控制人類的生活。 當時,人人都斥之為無稽之談。但時至今日,康比博士的預言已實現了一半時,反 而使人更不願提起他的預言來。 康比博士曾大聲疾呼,指出:沒有人正視,電腦逐步為人類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 這一點,正是電腦逐步控制人類生活過程中的詭計,叫人在不知不覺中,成為電腦的奴 隸! 自然,他的大聲疾呼也被斥為無稽之談,危言聳聽。於是,他便聯合了幾個年輕人 ,開始了他宣稱的「對電腦的孤軍作戰」。 他對電腦作戰的方式十分特異──利用了他在電腦方面的豐富知識,和超卓的能力 ,先在美國各地,利用電腦之間聯繫上的缺點,開始搗亂,使得電腦不斷出錯,目的是 打擊人類對電腦的信心和依賴。 他的「戰爭」,的確令各地電腦出了不少差錯,可是卻並未使人類對電腦失去信心 。但是因為電腦的差錯,而帶來了許多生活上的不便。 於是,康比博士不但在學術理論上,成為眾矢之的,而且,也成了各地警察、聯邦 密探追捕的對象。 不過他也算是神通廣大的了,在他的「游擊戰」中,戰果最輝煌的一次,是使得美 國國防部警戒系統的電腦出錯,發出了有敵方飛彈來襲的警報。雖然在八秒鐘之後,立 時被糾正,但也足以令他名揚天下了。 至於其餘的小成績,在他由於追捕太緊,無法在美國國內存身,而在世界各地「旅 行」之際,更不可勝數。他曾令荷蘭的幾千公噸的牛奶,由於電腦計算錯誤而運不出去 ;也曾令香港的食水儲存數量,因電腦計算上的差錯,使香港人以為沒有食水可用,而 大起恐慌…… 可是,他的一切作為,都被視為一種破壞! 本來,康比博士的論點,普通人難以接受,但像原振俠這樣的人,至少是應該可以 理解的。而使得原振俠一想起了他的名字,就有不愉快之感的原因是,原振俠曾在一個 相當特別的場合之中,見過他一次。 康比博士一點也不像電影中,那些「天才博士」的造型那樣。他身形高而瘦,皮膚 白皙,有著如同歐洲貴族一般嚴峻的臉孔,和十分講究的衣著修飾,甚至還戴了一枚晶 光錚亮的鑽石戒指。那次,他的演講,一開口就使聽他講話的人,散掉了一大半。 他開口對聽演講的人的稱呼,不是習慣的「各位來賓」,而是「各位白癡」! 原振俠並沒有立即走,可是在聽到他不斷自稱為先知,一再攻擊現代人類依賴電腦 的白癡行為之際,他也忍不住離場而去。那次演講,天知道有多少人,是能從頭到尾聽 完的。 這樣的一個人,自然不能勾起別人愉快的回憶,但原振俠卻絕不否定他的才能。正 由於這一點,當他知道康比博士和黃絹有了聯繫之後,他不舒服的感覺更甚。 一個世界上最傑出的電腦怪傑,和狂人卡爾斯將軍聯手,那絕不是人類安寧生活之 福! 當下,原振俠苦笑道:「要大名鼎鼎的康比博士,對付一艘貨船上的電腦,不是大 材小用之極了麼?」 黃絹道:「我要最好的人才替我做事。」 原振俠冷冷地道:「他肯答應替你做事,多半是由於世界各國都要追緝他,我看是 他走投無路的緣故。」 黃絹皺了皺眉:「不,是一個女人可以隨意『進入』電腦這一點,打動了他。」 原振俠閉上眼睛一會,黃絹的聲音之中透著興奮:「他說了,如果真有甚麼人,可 以照波爾船長所說的那樣,隨意進入電腦的話,他就有能力,把那個人禁錮在電腦之中 ,不讓他出來……」 電腦的運作,是一門極其複雜的專門學問,原振俠也不是十分了解。他知道「進入 」、「禁錮」等等的名詞,用在這上頭,和原來習慣使用時的意思,多少是有點出入的 ,可是也沒有別的詞彙可以借用。因為那種新的情形,必須創造新的詞彙去適應,在沒 有新的詞彙之前,借用人類原來的詞句,雖然不是精確,倒也很可以意會。 原振俠一聽之下,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身子。康比博士說得如此肯定,不能當他是說 了就算! 原振俠神情更是厭惡:「禁錮了……拯救女神,再逼她說出進入電腦的方法?」 黃絹揮了揮手:「別把我們說得這樣惡劣,康比博士說,他──」 原振俠陡然煩躁起來,大聲道:「別再對我提這個人,你既然有這樣的人幫助,還 找我來參與,為甚麼?」 黃絹沉聲道:「不但是你,我還要那個……林文義,到時也在場。」 原振俠又怔了一怔,黃絹的用意自然再清楚也沒有──她租了那艘貨船,到南中國 海去航行,希望「拯救女神」再在駕駛室的電腦螢光屏上出現,然後由康比博士對付她 。要林文義在場的目的是,如果拯救女神真是阿英的話,林文義可以使阿英注意力分散 。 那種情形,簡直不是尋找這位女神,而是設下一個陷阱,去圍捕這位女神了。 黃絹對於自己的計畫,顯然十分滿意,原振俠卻緩緩搖頭:「只怕不能如願,阿英 ……愛神……所掌握的是甚麼樣的能力,你們一無所知!」 黃絹悶哼了一聲:「總要對付的,是不是?」 原振俠的聲音聽來相當嚴厲:「山虎上校一定也會在場,對不對?你為甚麼不說? 」 黃絹呆了一呆,才柔聲道:「反正我不說,你也料得到的!」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我仍然看不出,事情和我有甚麼關係!」 黃絹一對明澈之極的眼睛望定了他:「要你在場的原因,只是我要你在場!」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你──」 黃絹吸了一口氣:「是的,我安排了一個陷阱,引誘我的『獵物』……進入陷阱。 可是我的目的物究竟有甚麼本領,我全然無法預測。我的陷阱,到時可能不堪一擊,我 ……你以為我不緊張,不害怕?」 她講到這裡,停了下來,垂下頭,露出瑩白滑膩的頸:「在我害怕……緊張的時刻 ,我希望……有你在我的身邊,這算是過分麼?」 原振俠呆了幾秒鐘,走過去,把她輕輕摟在懷中:「不過分!可是別忘記,這種害 怕和緊張,是你自己製造出來的!」 黃絹抬起頭來,大眼睛閃動著:「我能不製造嗎?」 原振俠憐憫地望著她,緩緩搖著頭。她當然不能!在知道了有這樣的神奇力量之後 ,她怎能罷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好,航行甚麼時候開始?我……參加就是。」 黃絹笑得燦爛無比:「這就開始了,現在我們正駛向那艘貨輪……」 原振俠「啊」地一聲:「那麼,康比博士和他的手下,早在貨船上了?」 黃絹點頭:「是──他們先要熟悉船上的電腦系統。」 原振俠道:「林文義呢?不能叫他和山虎上校單獨相處,他們之間有著深仇大恨! 」 黃絹道:「我想到過這一點,山虎在貨船上,林文義正由直升機接到遊艇上來。」 正說著,已聽到了直升機的聲音。不一會,林文義就上了甲板,拄著杖,一看到原 振俠,就叫了起來:「阿英呢?阿英在哪裡?」 原振俠揮了一下手:「別大呼小叫!」 林文義急急向前走來,幾乎跌倒,原振俠和他一起進了船艙。由於事情實在太複雜 ,一時之間也難以向他說明白,他只是道:「我們會登上一艘貨船,在船上你會見到一 些人,其中有山虎上校!」 林文義一聽,臉先是漲得通紅,接著便一片煞白,跳起來,又坐了下來,聲音和身 子一起發著抖:「我……我……我……」 他一連說了三個「我」,卻再也接不下去。 原振俠感到林文義的身上,無處不充滿了一個性格軟弱的小人物的那種可憐。他不 由自主地為林文義嘆了一口氣,心中在想:世上有各種不同性格的人,像林文義這樣最 難形容,算是甚麼呢?他自己或許不覺得難過,可是實在令看著他的人,感到渾身不舒 服! 黃絹壓低了聲音:「林先生,山虎現在是我的手下,你們之間過去的事與我無關。 」 林文義轉身向黃絹看去,他身子還在篩糠一樣地發著抖。看起來,他無論如何也無 法明白,兇神惡煞一樣的山虎上校,怎麼會成為這樣嬌俏動人的女郎的手下。 可是他不是笨人,他也在黃絹的眼神之中,看到了她那種無可抗拒的威嚴。他實在 不知如何才好,向原振俠望去,原振俠卻故意避開了他的視線。 終於自林文義口中,迸出了話──那是作為一個軟弱的小人物,所能講出的最兇狠 的話:「我……不准他再見到阿英,我和他之間……的仇恨,我……我……」 他揮動著手杖,咬著牙,看來他亟想打碎一些甚麼,來宣洩他心頭極度的憤怒。可 是在揮舞著手杖大約半分鐘之後,他的手臂垂了下來,沒有甚麼別的動作,只是急速地 喘著氣。 又過了一會,他簡直是神情頹然地坐了下來,雙手捧住了頭,又像是在問人,又像 是在自言自語:「甚麼時候才能見到阿英?」 黃絹望著他,神情十分厭惡,向原振俠低聲道:「煩你向他解釋一下情形。」 然後,她用法文向原振俠道:「如果我是阿英,我絕不會喜歡這樣一個男人!」 沒料到,在越南長大的林文義是懂得法文的,他陡然一震,失魂落魄地抬起頭來: 「為甚麼?」 黃絹正沒好氣,也就老實不客氣地道:「當阿英落入山虎手中的時候,你就該為她 拚命,然後有機會去給她求死!要我是愛神,我才不會救你們,因為你和阿英之間,根 本沒有愛情!」 黃絹一講完,現出極不屑的神情,轉身就走了出去。 林文義神色灰敗地望著原振俠。原振俠對黃絹激烈的言詞不是十分同意,但是想起 自己在感情上,也絕對不能算是強者,缺少了對異性征服的氣概,又沒有拿得起放得下 的胸懷,和林文義比較起來,只不過是五十和百步之間,一樣值得悲哀!他也就只好低 嘆了幾聲,來到林文義的身前,伸手在林文義的肩頭上,輕拍了兩下,然後把阿英「出 現」的情形,大略向林文義解釋了一下。 林文義只是怔怔地聽著,聽到後來,他竟然淚如泉湧,嗚咽著道:「阿英……一定 死了……不然,她怎麼會這樣神出鬼沒?」 原振俠苦笑:「她是死是活,只要她能再出現,總可以弄明白的──」 他略頓了一頓,才厭惡地一揮手:「人最沒有用的行為就是流眼淚,你知道嗎?不 論是男是女,只要是成年人,流眼淚最沒有用。絕不會因為你流了眼淚,就會有人可憐 你,同情你的……」 林文義沒有說甚麼,只是將頭埋進了他自己的雙膝之間,仍然在抽搐著。 原振俠自然不再理他,自顧自走了開去,在窗邊坐了下來,轉動著手中的酒杯。 這時,遊艇一定正以全速在航行,海水碰在船舷上,發出清脆而急遽的「啪啪」聲 來。原振俠心中暗嘆了一聲,他的心境不是很平靜。 他預感,在那艘貨船上,會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他甚至想告訴阿英(如果有可能 的話),叫阿英別再在那貨船的電腦中出現。 因為阿英雖然有著這種不可思議的能力,但是康比博士的能力也不低──在原振俠 的心目之中,康比博士,簡直是電腦的剋星! 黃絹是怎樣和康比博士聯絡上的,原振俠並不清楚。在未曾有過種種奇異怪誕的經 歷之時,原振俠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醫生,自然無法知道國際上風雲際會,種種的陰謀 詭計是如何進行的。 他自然更不知道,在黃絹和康比博士取得聯絡之前,在康比博士的身上,已經有一 些表面上看來十分普通,但是實際上卻絕不尋常的事情發生過。 不但他不知道,甚至連黃絹也不知道。更有甚者,連直接的當事人──康比博士自 己也被瞞在鼓中。 這件事,在這個故事中也佔有一定的地位,趁各方面的人,還未齊集那艘貨船之前 ,可以乘機先敘一敘。狂風暴雨之前,總有一段出奇平靜的時間,這件事就在那段時間 發生。 康比博士住在瑞士,瑞士政府對他也十分頭痛。可是一則,在科學界,博士有不少 有力的朋友;二則,康比向瑞士政府保證,不搗亂瑞士銀行的電腦系統。這個保證使瑞 士的銀行首腦吃了定心丸,因為若是康比博士立心要擾亂瑞士銀行電腦系統的運作的話 ,那後果只怕比任何武裝力量的進攻更加糟糕。 康比博士的住所,在勒曼湖畔的維維鎮上。那是一個山明水秀、風光如畫的好地方 ,距離著名的瑞士城市洛桑和日內瓦,都不是很遠。博士有四個助手,和他一起進行研 究工作。 他的居所是一所十分巨大的古老屋子。在古老的建築物中,研究最尖端的科學,這 多少也有點象徵著博士這個人的矛盾性格。 黃絹來到維維鎮的時候,絕不大張旗鼓,她看來甚至像是背著一個行囊,浪跡歐洲 的女學生。她在博士的大屋前,報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後,加了一句:「請利用閣下的電 腦系統,查一查我個人資料。」 十分鐘之後,自動門打開,一對青年男女,帶著一對大得異乎尋常的大狼狗奔了出 來。青年男女高聲用十分恭敬的語氣歡迎:「將軍,博士竭誠歡迎你的駕臨!」 黃絹笑了一下,她知道康比博士是不甘寂寞的人,她的造訪,必然能得到歡迎。可 是,她卻也未曾想到,歡迎會熱烈到這種程度──當她在巨大的客廳中,又等了十來分 鐘之後,博士盛裝走了出來,那派頭像是他要去晉見一位國王一樣! 黃絹在來之前,已詳細研究過博士的資料,所以對於他那種十分誇張的修飾,並不 表示訝異。 令她略感訝異的是,康比博士誤會了她的來意──這是她為甚麼會得到這樣熱烈歡 迎的原因。博士用十分標準的姿勢彎著腰,一手放在背後,一手輕拉起黃絹的手,親吻 她的手背之後,就道:「能有甚麼為貴國效勞的?卡爾斯將軍如果要打擊貴國的敵人, 我可以使他如願……」 黃絹略怔了一怔,立時明白博士是誤會了。博士看來比卡爾斯更瘋狂,唯恐天下不 亂的程度,高到了想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地步,卡爾斯將軍似乎還比他要理智一些。 她十分柔和地笑著:「敝國要仰仗出力之處太多了。首先,是一件相當有趣的事─ ─」 黃絹接下來,向康比博士覆述了波爾船長如何見到了阿英的事。 康比博士在開始聽的時候,顯得十分不耐煩。但當他聽到螢光屏上的阿英,竟然可 以看到船長的動作時,他聳然動容,搓著手,在喉間發出了一陣怪異的、外人難以明白 含意的聲音來。 而當他聽到,船長竟然可以接觸到螢光屏中的阿英的手時,他本來一雙深凹的、看 來有點陰森可怖的眼睛,突了出來,射出異樣的光采來! 等到黃絹說完,在短暫時間的沉默之中,黃絹又道:「基於我們與博士之間的合作 ,不是短暫,而是長期的,敝國已在瑞士一家銀行中,為閣下開設了一個戶頭,博士可 以隨意去支取你所要的數目!」 雙方合作,一方如果開出了像黃絹這時所開出的條件,那真是天下最好的條件了! 但是康比博士卻像是未曾聽到黃絹這句話一樣,他先是喃喃自語一番,然後像中了 魔邪一樣,陡然發出了一下叫聲,又興奮莫名地連打了幾個轉。動作和他那一身筆挺的 衣服,不相稱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黃絹再機靈,也無法知道忽然之間發生了甚麼事。她只好迅速想一遍,想想自己是 不是說錯了甚麼話。而在她還未曾有結論時,博士已經站定了身子,用力一揮手,大聲 叫著:「真有這樣的事?這真是我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我知道一定有這樣的事,但是我 怎麼也不敢想,真有這樣的事……」 他連叫了四句,叫的話,近乎語無倫次,不是很容易聽得懂。可是又可以看得出, 這個科學怪傑、電腦剋星,實在是十分興奮。 黃絹只好維持著禮貌,問:「博士,你──」 博士陡然轉身,對準了黃絹,雙手舉向上,瘦削的臉上泛著紅暈,眼放異彩,甚至 於耳朵也像是因為興奮而在抖動:「不要問!問了,我答了,你也不會明白,除非你對 電腦,有和我一樣的認識!」 黃絹自然不好再說甚麼,康比博士又團團亂轉了好一會,才問:「甚麼時候開始? 」 黃絹道:「一等貨船完成了這次任務,交給我們,立即就可以開始。」 康比博士連聲道:「好!好!我也需要準備一下──」他講到這裡,陡然湊近黃絹 :「告訴你,她能進入電腦,我就有辦法捉住她──」 他的手在黃絹面前一揚,修長的手指陡然握緊。他握得那麼用力,以致指節骨發出 了「格格」的聲響來。 然後,他又道:「把她抓出來,至少,可以把她禁錮在電腦裡!」 黃絹真是不很懂得康比的話,她只好說:「那太好了,一準備好,就會有人來接你 。」 康比挺直了身子:「我,和兩個助手。」 黃絹自然答應,事情進行得極順利,這令她十分高興。所以當她舒服地坐在她專機 上的時候,她還一直維持著好心情,帶著滿意的笑容。 而在黃絹離開康比博士的住所之後,沒有多久,博士的助手之一,一個名叫玉妮的 電腦系研究生,離開了博士的巨宅,若無其事地來到湖邊。 勒曼湖湖水的清澈,舉世聞名。她在湖邊解開了一隻小艇,上了艇,發動引擎駛向 湖中。 不一會,她就靠近了一艘專給遊客觀光整個勒曼湖用的大遊艇,並且登上了大遊艇 。在大遊艇的一個小艙房中,會見了一個嬌俏動人的東方女子。 玉妮能夠當康比博士的助手,她的專業知識實在是無可非議的。她有豐富無比的專 業知識,卻沒有豐富的經濟來源。 康比博士本身,是世界各國情報人員要爭取的目標。要爭取到康比博士本身並不容 易,而且,對博士本身,大家都不免有點忌憚,有點「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所以, 博士的幾個助手,反倒成了情報人員爭取的對象。 和玉妮有聯繫的各國特務究竟有多少?那看來嬌俏美麗,身形纖細得像是細腰隨時 可以斷折的東方女郎也不知道──那女郎自然是一個出色的情報人員,代表著東方一個 相當大的勢力。 她和玉妮取得聯繫至少已有兩年了。玉妮在這兩年之中,並未能提供甚麼有用的情 報,但卻一直在接受豐富的酬勞。 她們見面之後,第一句話是那女郎說的:「那位女將軍來見博士是為了甚麼?」 黃絹見博士是為了甚麼,作為博士主要的助手,玉妮自然完全知道。她不但全說了 ,而且還補充:「博士準備帶兩個助手,我是其中之一。」 那女郎聽了之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在貨船上發生的事,以你的專業知識 來看,有可能嗎?」 玉妮的態度十分認真,在說話之前,向四面張望了一下。 那女郎在這時,打開自己的皮包,取出一張支票來,交在玉妮的手上。 玉妮向支票看了一眼,她滿是雀斑的雙頰,登時紅了起來。 她調整了一下呼吸,才道:「那是一種特異之極的現象,全世界的電腦專家,尤其 是正統的電腦學家,一聽到這種情形,必然斥為無稽。但是早在三年之前,康比博士就 曾有過一種假設──」 那女郎十分用心地聽著,看她全神貫注的神情,前額覆著俏皮的劉海,看來十足是 一個少女。她烏黑的眼珠,特別深邃迷人,單看外型,誰也想不到,她名列世界十大情 報人員之一! 她並沒有催促,玉妮停了一停,才道:「康比博士的設想,實在是極其驚人的── 他說,各個電腦系統之間,可以輕而易舉地聯繫起來,為甚麼人腦和電腦之間,就不能 通過極其簡單的新方法,而聯結起來呢?」 那女郎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 玉妮又道:「康比博士的設想如果實現,那就是說,通過簡單的聯繫,人腦和電腦 結合,人腦可以隨意指揮電腦,電腦中的資料也可以隨意注入人腦之中……這……實在 是很難設想的一種情況。」 那女郎聽了這種驚人的設想,除了一開始時發出了「啊」的一聲之外,並沒有太驚 異的神情,反而道:「也沒有甚麼難設想,如果實現了,人腦中的一切資料,便隨時可 以作為電腦資料的一部分,而又可以起控制整個電腦操作的作用……」 接下來,那女郎又說了至少有五分鐘,有關電腦的、極其專門的、充滿了專門名詞 的話。 (這一番話,若是照寫出來,未免不成其為小說了,當然略去。說故事的和看故事 的,都全然不需要徹底明白那些專門名詞的。) 那女郎的這番話,聽得玉妮目瞪口呆:「我……不知道你對電腦……有那麼豐富的 專業知識!」 那女郎淡然一笑:「近兩年才學的。博士的意思是不是說,他的設想已經有人實現 了?」 玉妮點了點頭,道:「是,他有這樣的想法,但由於種種限制,博士無法把他的設 想付諸實行。而且,即使在理論上,他也無法突破,他在第一步就遇上了阻礙,無法把 人腦的活動……具體地提出來,作為一種可供利用的信息。」 那女郎點頭:「是的,人腦的電波太弱了,就算放大幾萬倍,也無法作為一種信息 ……嗯,黃絹的邀請,正投博士之所好──」 她說到這裡,用十分堅定的語氣下了命令:「我要成為博士的助手,你退出,我代 替你去!」 玉妮張大了口,好一會才道:「這……怎麼可能?博士不會隨便更換助手的!」 那女郎笑了起來:「會,如果你有了急病,又如果你竭力推薦我,再例如他發現我 可以勝任,而且,他也沒有別的選擇的話!」 玉妮只好不斷地眨著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於是,就有以下的事發生: 一樁不大不小的車禍,博士的四個助手之中,三個受了傷。傷勢不重,但至少得在 醫院躺一個月以上,玉妮在傷者之中。 康比博士暴跳如雷,他出發在即,至少要兩個助手協助進行這件工作。現今能走動 的,卻只有一個! 玉妮「想起」了她在研究所時候的一個同學,一個來自東方的高材生,立即在博士 的催促下請她前來。那女郎在見了博士之後十分鐘,就被博士聘為研究助手,三天之後 ,黃絹派人來,接走了博士和他的兩個助手。 這就是那段小插曲。 博士和他的兩個助手,是直接降落在貨船的甲板上的。 那時,黃絹的手下已登上了貨船,包括山虎上校在內。 直升機停下,康比博士一馬當先,下了直升機。山虎上校已接到了命令,盡量恭敬 地迎接博士──他得到的命令十分嚴厲:你若是令得博士皺一次眉,就剁掉你的一隻手 指! 所以,山虎上校的態度是恭敬得無可比擬的。不過康比博士一看到他那麼巨大的身 形,還是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使得山虎上校心中突突亂跳,不知道黃絹追究起來,如 何解釋才好。 山虎上校魁偉的身形,和他雖然滿面堆笑,但是刀疤和橫肉看來卻更令人心悸的臉 ,使得康比博士悶哼了一聲:「你是從哪裡出來的,魔瓶還是神燈?」 山虎上校一下子沒有聽懂,只是連聲說:「隨你喜歡,博士,隨你喜歡!」 跟著博士一起離開直升機的,是一個有著一頭紅髮,但是神情看來有點猥瑣的白種 人,三十歲左右,不喜歡講話。他也有著博士的頭銜,但是有康比博士珠玉在前,人人 都只稱他為哈謀先生。 再接著,就是康比博士新聘任的助手,那位嬌俏美麗的東方女郎了。 康比博士有工作狂熱,一到了貨船上,幾乎立即就展開工作,詳細地研究貨船上的 電腦系統。 山虎上校為了獻殷勤,緊跟在旁邊。但是不到三分鐘,就被康比博士用最嚴厲的語 句轟了出去。 在康比博士和他的兩個助手,正埋頭於察看貨船的電腦系統之際,又一架直升機降 落在貨船的甲板上。 山虎上校率領的衛隊和貨船上的船員,都在甲板上列隊歡迎。直升機停定,首先登 上甲板的是波爾船長,他高舉雙手,大叫:「我回來了!」 由於他心情是如此興奮,他走到船員面前一個個擁抱他們。當他來到山虎上校的面 前時,望著他巨大的身形怔了一怔,揮著手轉過身去。 接著下機的是黃絹,全體衛隊立即挺立行禮,山虎上校更巴結地迎上去。 山虎上校這時的行動,簡直像是小丑一樣,他來到黃絹的面前,屈一膝跪了下來, 伸手想去握黃絹的手。但黃絹卻縮著手,用十分低沉而肯定的聲音道:「快給我滾遠一 些!」 在山虎上校還未曾來得及「執行命令」之際,黃絹又已道:「你當海盜時的一個舊 相識也來了,記著,我有重要的事要辦,別生任何是非!」 山虎上校一時之間,還未曾明白「當海盜時的舊相識」是甚麼意思,原振俠和林文 義已走了下來。 山虎上校看到了原振俠,就已經震動了一下,自然而然地伸手護住了要害。而等到 他看到了林文義時,他張大了口,臉上的肌肉不住在跳動,神情怪異驚怖之極,竟比林 文義看到了他還要驚駭! 林文義一手拄杖,一手緊握著原振俠的手臂,雙腿在發著顫,也不知道他是害怕, 是憤恨,還是激動得想報仇雪恨,他的喉間,發出一陣相當可怕的異樣聲響。 山虎上校也全然僵硬了,他突然連退了幾步,雙手揮動著,無助地望向黃絹。 黃絹冷冷地道:「林先生是我的貴賓,你,負責你自己該負責的事……」 山虎上校突然發出了一下十分怪異的吼叫聲來──他本意可能只是想透一口氣,清 一清喉嚨,好開始說話,可是由於他的身形實在太巨大,所以變成了一下怪異莫名的吼 叫聲。 在這下聲響之後,他急急道:「這麼說是真的了?他們說阿英曾在這貨船上出現, 那是真的了?」 他問得那麼急促,一句話和下一句話之間的喘息聲,聽來也叫人有震耳之感。 黃絹冷冷地道:「真的也好,假的也好,那都不關你的事!」 山虎上校突然咆哮了起來──這一次,是真正的咆哮,連黃絹也不由自主,後退了 半步。 雖然他只能算是叫了半聲,就立時硬生生地止住,可是他心情之激動,也可以看得 出來。他雙手緊握著拳,指節骨發出響亮的「格格」聲響來。 他當然是已經被黃絹收服了的,不然他的「反抗」,怎會止於發出半下吼叫聲!他 的雙眼睜得極大,眼中的血絲又多又濃,看來駭人之極! 林文義在原振俠的身後,已禁不住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 山虎咬牙切齒:「阿英在船上,我要見她!」 黃絹兩道秀眉揚起,現出了十分憤怒的神情來。別看她身形和山虎相比可能是一與 四之比,而且仰著頭看山虎,可是這時,在她臉上現出來的那種冷峻和嚴厲的神情,她 那利劍一樣的眼光,也使得山虎上校突然震動了一下。可是他仍然一臉兇狠,站著不動 。 在一旁的原振俠一見這等情景,心中不禁十分疑惑。他絕對可以肯定,山虎上校對 黃絹,是已經完全傾服了的。可是這時的情景,他顯然準備不顧一切來違抗黃絹! 為了甚麼?是為了阿英? 原振俠看出,這種場面如果處置不好,黃絹一味高壓的話,隱伏在山虎上校體內的 兇性,可能會一下子爆發出來,不可收拾! 他立時走向前去,和山虎上校保持了一個安全的距離,才朗聲道:「阿英不在貨船 上,情形──超乎你的知識程度之外,你還是執行黃將軍的命令好。」 山虎上校急速地喘著氣,當他吸氣和呼氣之際,他寬闊的胸膛起伏的幅度之大,簡 直驚人。使人可以清楚地感到他的肌肉在跳動,他的血液在急速奔流,他的兇性正在積 聚! 原振俠又沉聲道:「你不是一個莽漢,你有頭腦,你該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他一面說,一面把手放在背後,向黃絹作著手勢,示意黃絹別太逼迫他,免得他的 兇性大發。 黃絹看到了山虎這種情形,心中也有幾分怵然,就由得原振俠去處置。 山虎上校的喉際,發出了一陣吼聲:「阿英,如果她在貨船──」 原振俠疾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她不在船上,她的情形十分特殊,沒有人向 你說起過她的特殊情形?我可以告訴你!」 山虎上校震動了一下,全身緊鼓著的肌肉鬆弛了下來,竟然有十分感激的神色:「 謝謝你,原醫生!謝謝你,原醫生!」 原振俠也鬆了一口氣,和黃絹交換了一個眼色。黃絹略點了點頭:「現在沒有濃霧 ,又是白天,不會有甚麼事情發生!」 林文義有點怯意地叫了一聲:「原醫生!」 原振俠還沒有回答,黃絹已不耐煩地斥道:「這野人的心中只有阿英,根本沒有你 ,你放心好了!」 林文義身子劇烈地發起抖來! 原振俠剛感到黃絹不應該這樣逼迫林文義──林文義雖然性格軟弱,但是再軟弱的 人,若是被逼得急了,一樣會有一個忍受的極限的! 而且,如今的環境,和山虎當海盜時,可以隨便操人生死的情形不同了,林文義他 ── 原振俠才想到這裡,便已聽到林文義發出了一下難聽刺耳之極的號叫聲,揚起手杖 ,踉蹌著向山虎上校衝了過去。 山虎上校轉過頭,用一種不能相信,十分滑稽的眼光望定了林文義。和林文義那種 咬牙切齒、全身的氣力都迸發在外、心中所有的仇恨都噴射而出的情形,形成了一個強 烈的對比。 原振俠心中暗嘆了一聲,「啪」地一聲響,林文義手中的手杖,已重重擊打在山虎 上校的身上。山虎甚至於未曾用手去遮掩頭臉,只是仍然用那種滑稽的眼光,望定了林 文義。 林文義不斷揮著手杖,一下又一下,抽打在山虎的身上。看得出他每一下,都是出 盡了死力在打著對方的,可是雙方之間,力量的懸殊實在太甚,他再用盡生平之力,山 虎還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一動也不動地任由他擊打。 終於,在不知是十幾下還是二十幾下之後,林文義手中那根手杖,「啪」地一聲斷 成了兩截。木製的手杖斷成了兩截之後,一截落地,另外半截還在林文義的手中,斷口 處的折裂,看來相當尖銳。 林文義這時,滿頭大汗,口中發出「呵呵」的聲響,整個人就像是瘋了一樣。 突然之間,他號叫著跳起來,把手中的斷杖,直插向山虎上校的左眼。 這一下變化,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原振俠更是大吃一驚!因為那和用手杖擊 打山虎大不相同,斷杖插向他的眼睛,無論插中插不中,都會惹得山虎施暴,而山虎只 要一還手,林文義怎堪一擊? 可是林文義出手又極快,他大聲呼喝想要制止,已經來不及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出乎甲板上每一個人的意料之外,連攻擊者林文義,也全然不 能相信發生的是事實! 林文義的斷杖插向山虎上校,人人都知道以山虎上校的身手,只消伸一個指頭撥一 下,就可以將林文義連人帶杖,一起直掃跌出去! 可是,山虎上校仍然像鐵塔一樣站立著,動也不動! 在貨船甲板上的所有人之中,只有黃絹和原振俠兩人,注意到了山虎上校其實並不 是真的「一動也不動」。他在斷杖疾插而至之際,下垂著的雙手,手指突然一緊,捏成 了拳頭。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心中還突地一凜,因為他知道,林文義是無論如何禁不起山虎 那一拳的! 可是,就在那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山虎根本一點沒有揚起拳頭來的意思, 斷杖也就在這時,發出了詭異莫名、令人心悸的「噗」的一聲響,插進了山虎的左眼之 中! 這一下,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林文義也呆住了,他突然鬆開了手──斷杖是自下而 上插上去的,一鬆手,杖就向下垂,但是插進了山虎的左眼相當深,並沒有落下來。 人人都屏住了氣息,盯著山虎看。山虎面上的肌肉,形成了可怕的扭曲,血和著莫 名其妙的、不知是甚麼的液汁,再加上他的汗,循著斷杖流下來,流到了杖柄上,發出 清晰可聞的聲響,滴在甲板上! 一滴、兩滴、三滴……每一滴的聲響並不大,可是對許多人來說,卻可以稱之為一 生之中,聽到過的最驚心動魄的聲音! 原振俠一個箭步,掠到了山虎的面前。他先一伸手,用力把呆若木雞的林文義一下 推開去,林文義再也站立不穩,一下子跌倒在甲板上。這時候,他才知道害怕,一倒了 下來之後,連滾帶爬地向外逃開去。 山虎一伸手,把斷杖自眼中拔了下來。原振俠一看,手杖斷口處,染血的部位約有 三公分,知道未曾傷及腦部,但是左眼受了這樣的重傷,一定保不住了,他叫了一聲: 「拿救傷包來!」 有警覺得快的人,莫名其妙地發一聲喊奔了開去。山虎也真稱得上是兇悍絕倫,拔 下了斷杖之後,就用一隻手,幾根手指之力,「啪啪啪」地把斷杖又斷成了七、八截! 血自他左眼湧出來,左眼眼眶附近,因充血而腫成了可怕的紫黑色。眼中根本沒有 眼珠了,只是一個深洞,汩汩地在向外噴著血。 可是他的右眼還睜得老大,瞪著正在連滾帶爬,向外逃開去的林文義,一字一頓地 道:「一隻眼換一截腿,夠了吧?」 黃絹在這時鼓起掌來,掌聲聽來清脆玲瓏之極。山虎居然還「謝幕」一樣地,向黃 絹彎了彎腰。 林文義在甲板上站不起來,除了喘氣之外,甚麼也不能做。山虎卻一仰頭,滿臉血 污,如同厲鬼一樣笑了起來。 在那剎間,原振俠的思緒複雜到了極點。他實在不明白,何以山虎任由林文義攻擊 ,任由斷杖插進了他的左眼? 山虎完全有機會避免這種情形發生的,就算他不願意還手,只要他隨便移動一下, 林文義也必然不能得手! 可是他卻一動都不動! 他雙手緊握著拳,那是在那一剎間,他已經立定了心意,任由斷杖插進自己的眼中 ! 為甚麼?山虎的兇性要是發作起來,甚麼環境他都不理會,更不會計較甚麼後果! 為甚麼?難道真如他所說,他用一隻眼睛,去賠償林文義的一截腿? 那又表示甚麼?表示他的懺悔? 山虎上校這樣窮兇極惡的惡魔,若是對他自己的惡行會懺悔,那真是天方夜譚了! 雖然事情已經發生,但原振俠也絕不敢相信這一點! 那麼,又是為了甚麼? 這時,貨船上的醫務人員,已經抬著擔架飛奔了過來。山虎上校厲聲大笑,一抬腳 ,把擔架踢得直飛向半空,像是一隻白色長方形的風箏一樣,在半空中飄蕩。他向原振 俠,發出如同活生生自陰間冒出來的鬼魂的一笑,指著自己還在冒血的眼睛:「原醫生 ,一面替我包紮,一面告訴我有關阿英的情形!」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激動得身子有點發顫。 為了阿英──那更不可思議了! 然而看來,除了是為了阿英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原振俠只是作了一個手勢,山虎已向醫務員說道:「帶路!」 醫務員嚇得呆了,諾諾連聲,雙腳卻如同釘在甲板上一樣,一動也不能動。山虎走 過去,在他肩頭上輕輕推了一下,把醫務員推得一個踉蹌,他卻像是一個做了惡作劇的 孩子一樣,哈哈大笑了起來。 黃絹在這時來到了原振俠的身邊,用極低的聲音道:「你應該自傲,一個真正的男 人曾屈服在你的面前!」 她指的,自然是原振俠曾以極度的機智和超卓的武術,打敗過山虎的那樁事。 (那樁驚心動魄的爭鬥,在《愛神》這個故事中有詳細的敘述。) 不過,原振俠不是很同意黃絹的說法。 黃絹的話中,把山虎稱為「真正的男人」。無疑的,山虎在兇狠絕倫之外,也表現 了罕有的勇氣和忍受苦痛的能耐,甚至於他用一眼換一腳的行動,也表現了他的某種「 公道」的精神。但是原振俠是一個現代社會培養出來的知識份子,他的道德觀,和原始 森林中弱肉強食的道德觀,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 這時,他雖然不明白山虎為甚麼要這樣做,但要他承認山虎這種人,在道德觀上可 以被稱為了不起的人,或是「真正的男人」之類,他絕無法接受。他冷笑一聲,表示了 他的反感,又道:「請別把我和他放在一起比較!」 黃絹立時回了一句。黃絹的回話,是原振俠絕對想不到的,黃絹竟然說:「是的, 我錯了,可以說,你比不上他!」 原振俠一怔間,黃絹已經翩然轉身,走了開去,經過倒在甲板的林文義身邊,理也 不理一下。 林文義倒在甲板上,竟沒有人去扶他起來。 原振俠在剎那之間,心緒極亂。反倒是山虎又叫了他一聲,他才如夢初醒一樣,發 出了一連幾下苦笑。 在醫務室中,原振俠花了半小時左右,才從山虎的左眼中,取出了若干斷刺,再替 他包紮好。他告訴山虎:「你左眼無法再看到東西了!」 山虎居然有幾分幽默感:「這算是做海盜的報應吧!傳統的海盜,不是大多數是單 眼的麼?」 原振俠絕不客氣地道:「一點也不好笑!」 山虎自褲袋中摸出扁酒瓶來,一口氣喝了半瓶,才道:「告訴我阿英的情形!」 原振俠點頭:「好,到你的艙房去,一面走一面告訴你。整件事超乎你知識範圍之 外,你聽著就是,別亂發問,因為問了我也回答不出。」 山虎伸手在左眼包紮的繃帶上按了一下,站起來,向外就走。他可能有點心神恍惚 ,離開的時候,頭一下子撞在門框上──他身形太高大,船上的每一扇門,他在經過的 時候,都得低下頭才能經過。 到了山虎的艙房,原振俠冷笑道:「一隻眼當然可以抵一條腿,如果你想藉此贖罪 的話,那你個子雖大,也不夠切割。」 山虎呆了一呆:「贖罪,誰想贖罪?甚麼叫贖罪?哈哈!」 山虎簡直笑得有點前仰後合,原振俠喝道:「那你是為了甚麼?」 山虎理直氣壯:「當然是為了阿英!阿英不是會到船上來麼?我甚麼也不缺,林文 義少了一截腿,在那種情形下,阿英如果愛我而不愛林文義,那就不公平。我不是一個 講公平的人,可是在阿英這件事上,我不要阿英的選擇,有甚麼外來因素的影響。」 原振俠只覺得耳際嗡嗡直響,一時之間,他實在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勉力定了定神,道:「你說甚麼?再說一遍!」 山虎把剛才那番話,一字不易地又說了一遍。原振俠仍然有被噎住了的感覺,揮著 手,好一會才講得出話來:「你……說甚麼?你的意思是,如果阿英在貨船上出現,她 ……會……選擇愛你?」 山虎點頭:「是,為甚麼不?」 原振俠想罵山虎,可是太多咒罵的語言,堵塞住了他的咽喉,反倒令他一句話也講 不出來。他只是嘆了一聲:「好,我把『阿英會到貨船上來』的情形,向你約略解釋一 下。」 山虎用力揮了一下手,在繃帶外的半邊臉,肌肉跳動著:「我知道是甚麼樣的情形 ,她……是出現在電腦的螢光屏上,可是又像是真人一樣!」 原振俠怔了一怔,山虎的說法雖然有點不倫不類,但是卻也十分形象化,她是出現 在螢光屏上的,可是卻像「真人一樣」。像真人一樣的意思就是,你看到她,她也看得 到你,而且甚至可以觸摸得到她! 原振俠沒有再說甚麼,山虎顯得十分興奮:「康比博士說了,他可以有辦法把她從 電腦中弄出來!那她……就是到了貨船上了,她……會見到我,自然她會有所選擇…… 」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康比博士,這一切自然是康比博士對山虎說的了。他覺得有 責任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見,所以在想了一想之後,他道:「阿英……嗯……你是在那麼 惡劣的情形之下,侵佔了阿英的……」 他已經盡量使自己語氣溫和,而且措詞也不那麼激烈。可是一開口,想起山虎上校 那種兇殘至極的海盜行徑,他仍然不免怒氣上沖,悶哼了一聲:「你強暴了阿英,並且 又要把她殺死,你以為阿英見了你會怎樣?她現在專門在海中對付海盜,我看你要為你 自己的性命,多做點打算才好……」 山虎上校聽得原振俠這樣講,低下了頭。 山虎道:「開始,或者……肯定是我不對,可是後來,我卻……並沒有做錯甚麼… …」 原振俠更是發怒:「用你海盜的邏輯解釋一下!」 山虎的面肉已激烈地跳動了幾下:「我是強暴了她,可是……可是幾天之後,她曾 縮在我的懷裡,說她快樂得全身發抖,說她從來也不知道,作為一個女人,可以有那樣 的快樂,那簡直不是人才能有的快樂。我也告訴她,絕不要以為凡是男人,都能使她那 麼快樂,絕對不是!一萬個男人之中,未必有一個能給她那樣的快樂,而我能,因為我 是萬中無一的男人,是男人中的男人!」 原振俠已聽得不由自主地揚起手來。他想要暴喝一聲,說自己一生之中,再也未曾 聽過那麼厚顏無恥的話!可是一轉眼間,他揚起的手卻垂了下來。 雖然他心中仍然充滿了無名怒火,可是他卻知道,山虎是不會捏造出這一番話來的 ,一定是阿英真正曾那樣說過! 阿英是一個生理上完全成熟了的女性,又在熱帶地區發育成長,會不會在生理上, 可能和山虎這樣強壯的男性,產生了十分和諧的配合,而使她在肉體上,有了這樣的感 受? 乍一聽起來,那是十分荒謬的!一個殘暴的海盜,和一個被海盜掠走了,任由擺佈 的女性……兩者之間,怎能產生甚麼和諧與配合? 但是撇開了一切其他因素不提,單就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而論,又絕對有可能在生 理上產生極度的配合!而男女在生理上配合而產生的歡樂,又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 是不受任何因素影響的! 這樣想來,雖然荒謬,但也不是沒有可能! 原振俠揚了起來的手,因此並沒有摑向山虎,只是無意義地揮動了一下:「那麼, 她……為甚麼,還要冒著被你殺死的危險,去找林文義?」 山虎的神情居然有些惘然,他一隻眼眨動著:「我不知道,或許,她想……她不相 信我的話,以為個個男人都像我一樣強壯,或許……」 原振俠陡然又揮了一下手,打斷了山虎的話頭,因為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他了解的阿英、林文義之間的一切,全是林文義說的。 林文義的話,是不是百分之一百可靠呢?原振俠以前沒有懷疑過這一點,現在才想 到,整件事,有可能完全不同! 想到了這一點,原振俠不禁用充滿疑惑的神情,望定了山虎,山虎也用獨眼,目光 灼灼地回望著他。 這時,原振俠對這個兇神惡煞,已經有了從另一個角度來打量他的看法。 至少,他在林文義用斷杖戳向他眼睛的時候,他完全可以避開而沒有避開。原因, 他已經說了,雖然聽來令人極度駭異,但是世上絕不會有人,把自己的眼睛拿來開玩笑 ,所以那證明他心中真是這樣想。 而且,斷杖戳進了他的眼,他受的創傷極重,而他卻沒有發出半聲呻吟,自始至終 若無其事,單是這份對痛苦的忍受能力,也無法不教人佩服。 這也使原振俠想到,上次能夠在赤手空拳的搏擊中,居然贏了這個兇煞,那多少有 一點幸運的成分在內! 或許是由於曾贏過他,令他敬服,所以他願意說出心中所想的話來。還是他對阿英 ,真有一份異樣的感情,所以才特別興奮,要向人講出心中所想的? 原振俠不是十分能確定,但是山虎想找人傾訴他心中想法的那種神態,卻是一看就 可以看出來的。而像山虎那樣的大漢,可能一輩子,有任何問題發生,都是靠拳頭和武 力解決的,從來也未曾和別人好好傾談過。所以他這時作著無意義的手勢,不知如何開 口才好。 原振俠找到了酒,還未及取杯子,山虎已一伸手把酒搶了過去,大拇指一頂,就把 未曾開過的瓶塞頂了出來,把酒瓶湊近口中,咕嘟咕嘟連喝了三、四口,抹著嘴唇,獨 眼仍然盯著原振俠:「你看我有多少希望?」 這一句問話,問得實在有點無頭無腦,可是原振俠卻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是說,阿 英如果到了貨船上,選擇他而不愛林文義的機會是多少? 如果沒有剛才的一番思索,原振俠一定會回答,你的希望是零! 但現在情形,多少有點不同,所以原振俠的回答是:「那要看你……在炮艇上對阿 英究竟做了些甚麼,要看她在那時怎麼對你。」 山虎吞了一口口水,旋轉著酒瓶,嘴唇掀動著,又用獨眼盯著原振俠,像是全然不 知如何開口才好。 他又不斷喝著酒,直到一瓶酒喝完,他用力捏著酒瓶,手指如同鐵鉗,酒瓶在他手 掌之中成了碎片,他才道:「我一見到阿英,在三十秒鐘之內,就已經可以肯定,這個 女人,就是我要的女人,只有她才配得上我,也只有我才配得到她!」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靜靜地望著山虎。在那時,他的思緒十分亂,他忽然想到 ,要了解一個人是多麼困難,要了解一件事情的真相,也是多麼困難! 山虎又嘆了一口氣,挪動了一下身子。他這時候的動作,和他巨大的身形、兇惡的 外型,都不是十分相稱,尤其他一開口所說的話,更令原振俠吃驚:「我知道……對她 這樣的女人……不應該用……對別的女人一樣的方法。可是我不懂,尤其當林文義說, 她是他的未婚妻之後,我更怕失去她,所以我就急急佔有了她……真想不到,她竟然是 處女……」 山虎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臉上的疤痕,閃著一種奪目的可怕的紅色:「你或許 不相信,我睡過的女人不知多少,可是除了她之外,沒有一個是處女……」 原振俠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他只好發出幾下乾澀的笑聲,既不否定山虎所 說的話,也絕不表示對山虎的話同意。 山虎在接下來的敘述中所說的話,像是囈語一樣:「她……真是……唉……我不知 說甚麼才好!我到有了她,才知道女人是怎麼一回事,真是沒有人能相信。若說我不愛 她,天會打雷把我打死……」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冷冷地接了一句:「天有一千個理由,打雷劈死你!」 山虎一點也不諱言他自己的罪惡──或許在他充滿邪惡的心靈之中,根本不把自己 的行為當作是一種罪惡!他立時同意:「或許有一萬種,但絕不能為了我不愛她而打雷 懲罰我!」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山虎兩次提及他愛阿英,有這個可能嗎? 實在是不可能的,但是看來卻又是事實,原振俠實在感到了迷惘!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山虎又道:「開始一兩天,我對她當然十分粗暴。可是,一個 女人……就算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嫁了一個身體異常強壯的男人,那……也是必須經過 的過程。事實上,成熟的女性,都可以承受強壯的男人,不會──」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別向我多說男女的生理構造,我是醫生!」 山虎沉默了片刻,才又道:「總之,我不會讓她落在別人手中!哼,那船長一提起 阿英,也賊頭賊腦,小心他──」 接著,山虎對波爾船長,發出一連串不堪入耳的咒罵。 原振俠心中想,阿英究竟在哪裡,還是虛無飄渺的事,可是在這艘貨船上,至少有 三個男人,已經都想把她據為己有了。 波爾、林文義和山虎,究竟誰是真正愛著阿英的?這個問題,看來只怕連「愛神」 也不容易解答。 原振俠在忽然之間,感到了十分疲倦,那是由於他心頭的迷惘,所產生的一種疲倦 。他無意識地搖了搖頭,山虎還目光灼灼地睜著獨眼,望定了他,在等著他回答那個問 題。 原振俠也喝了一大口酒:「你曾把她綁起來餵鯊魚,我看,要她愛你的希望,只怕 等於零!」 山虎陡然漲紅了臉:「她是女人,她應該知道,男人若是不愛女人,就不會嫉妒得 要殺死那女人!林文義就不愛她,眼看她陪我睡,一點表示也沒有!」 山虎說得這樣「理直氣壯」,原振俠揮著手,答不上來。他和山虎之間,實在是無 法在心意上溝通的,山虎的一切想法,全是那麼原始和野蠻,還停留在原始人的階段─ ─喜歡一個女人,用木棍把她打昏,扯著她的頭髮,拖回洞去性交,是理所當然的事! 可是原振俠卻是文明人,文明人是無法接受野蠻原始的觀念的。 可是,正如山虎所說,如果女方根本樂意接受這種待遇的話,那又有甚麼是非對錯 呢? 原振俠的心中,對山虎的行為,自始至終,有著極強烈的反感。可是這時,他竟然 無法對山虎的想法,作出任何判斷! 山虎站了起來,像是一頭巨大無比,又充滿了怒意的熊一樣,在艙中來回走動。他 全身瀰漫的精力,像是不斷膨脹,要把船艙脹裂。 原振俠感到極度的不舒服,他也站了起來準備離去。山虎突然又吼叫了一聲:「原 醫生,你是……你可以說是我唯一佩服的人!」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太多謝了!」 山虎並沒有聽出他話中的譏諷意味:「所以,如果有人要對阿英不利,而我又獨力 難以……保護她的時候,請你為我保護她……」 原振俠怔了一怔,山虎的這幾句話說得誠懇之極,絕對不必懷疑他心中的誠意,而 且也使得聽到的人,無法拒絕他的要求。 原振俠還未回答,山虎又道:「那個電腦博士,我看他全身充滿了妖氣,我一點也 不喜歡他,只想把他撕成兩半!」 原振俠又不禁聳然動容,山虎形容康比博士「全身充滿了妖氣」,這是多麼古怪的 形容,可是就整件事而言,卻又有著某種程度上的契合。 阿英在電腦終端的螢光屏上出現,已經是一種十分「妖異」的現象,而康比博士一 心要對付阿英,又一副「捉妖」的姿態,整個詭異的事態之中,確然充滿了一種難以形 容的妖氛。連不知所云的林文義、窮兇極惡的山虎、為阿英迷惑的波爾船長、一心想獲 得超級能力的黃絹,幾乎人人的身上,都散發著妖異的氣氛。他甚至感到,自己也在這 些怪異莫名的事物之中,成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妖異影子! 這種感覺,自然絕不會令人感到愉快,他只好用力揮著手:「聽著,阿英的能力比 誰都大,她已經成了拯救女神!」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直視著山虎,他的意思十分明白──阿英有了超特的能力 ,如果她要報復山虎對她的暴虐,山虎將無法抵抗! 山虎顯然明白這一點,可是他泰然不懼,反倒笑了起來:「她自然要報復我對她的 粗暴,而且,我樂意接受她的報復!」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側著身,經過山虎的身邊走了出去。離開了艙房之後,他才大 大地吁了一口氣,以減少心中那種鬱悶的感覺。 他還未曾回到自己的艙房,黃絹的一個手下,就已經迎了上來:「將軍請閣下去議 事,康比博士和他的助手也在,康比博士已經有了發現。」 原振俠作了一個「請帶路」的手勢。 貨船的船艙部分不是很大,而且通道相當狹窄,轉了幾個彎,來到了一個堪稱寬敞 的艙房中。他一進去,就看到黃絹和一個身形高瘦、氣派非凡的人在說話。 原振俠自然認得,那就是自稱──也的確是人類之中,第一電腦怪傑的康比博士。 另外有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正在用心傾聽著。女的一頭黑髮,身形嬌小纖細得惹人 憐愛,正背對著門口。 原振俠一看到那楚楚動人的背影,就不禁怔了一怔,心頭劇跳了起來,腳步不由自 主地慢了一慢,同時心中告訴自己:不可能的,不會是她,她是不會在這裡出現的…… 這兩個年輕人,應該是康比博士的助手,她怎麼可能成為康比博士的助手呢? 就在這時,那身形纖細的東方女郎並沒有轉過身,卻把手放在背後,向原振俠作了 個手勢。 原振俠又陡然震動了一下!他看懂了那個手勢的意思:別大驚小怪,也別說出我是 誰! 海棠── 當然是海棠!除了她,誰也不會有那麼纖細動人的身形;除了她,誰也不會有那麼 輕巧的手勢! 原振俠在一秒鐘之內,令自己迅速鎮定下來,黃絹也在這時,一面說話,一面向他 望了過來。原振俠心想:海棠在這裡出現並不奇怪,在全世界情報人員,都對拯救女神 發生興趣之際,海棠這樣身分的人若置身事外,反倒是奇事了。 但是,看黃絹的樣子,竟像是未曾知道海棠的身分,那就十分奇怪了!黃絹可能未 曾和海棠正式見過,但是海棠是甚麼樣子的,她自然早就知道了。 不過,這個疑問立即就有了答案,因為這時,所有的人都向原振俠望來。康比博士 顯然由於說話被打斷,而有相當程度的不快。 原振俠若無其事地向海棠望去,心中不禁失笑──海棠用極其精巧的化裝術,把她 的本來面目完全改變了。她這時看起來,只是一個面目普通之極的東方女性! 黃絹急促地道:「博士正在向我解釋他所了解的情形,請用心聽。」 原振俠點了點頭,在一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時,他實在不是十分能集中精 神,如今的情形,可以說是他一生之內,從來未曾遇到過的。 他曾單獨和黃絹相處過(不止一次),也曾單獨和海棠相處過(也不止一次),可 是海棠和黃絹同時在他眼裡出現,卻是第一次! 他心中有一種異樣的刺激,甚至有非非的幻想,使得他心跳加劇。可是一想到她們 是為了甚麼才同時出現的,他又不禁一陣心跳。 或許是他心神恍惚的神情無法掩飾,所以康比博士在向他望了一眼之後,發出了兩 下十分不以為然的冷笑聲來。 原振俠定了定神,聽著博士發表他的意見:「我檢查過了整個電腦系統,發現有一 部分,正是那女人『出現』的時間,資料記錄磁帶,有過異常的記載加入和消除的痕跡 。」 他向海棠望去,海棠立即接口,她甚至連聲音也變得相當普通:「這表示,在那段 時間中,有某種資料入侵過電腦系統。」 黃絹道:「這一點我們已設想到。」 康比博士粗魯地打斷了黃絹的話:「設想是一回事,證明有這樣一件事,是另一回 事!」 黃絹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只是問:「那是一種甚麼形式的入侵?」 博士先說了一大串專門名詞,才道:「是一種磁力的感應,通過一種力量,使電腦 系統的磁性資料帶起感應,而達到控制電腦的目的。」 黃絹又追問了一句:「是由於甚麼情形,才出現了這種力量?」 康比博士皺著眉,臉色看來異常蒼白:「還不能確定,如果是來自人腦電波的力量 ,那麼,這個女人可以隨心所欲,侵入任何電腦之中……」 黃絹用力揮了一下手:「造成任何破壞?」 博士沒有回答,海棠代答:「不一定,但如果像波爾船長那樣,願意把電腦系統交 出來,這種力量就能控制一切。」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我有點不明白,據波爾船長的敘述,電腦終端螢光屏上出現 的人,竟可以看到他,也可以讓他碰到,這是甚麼異象?」 康比博士居然翻著眼,仍然一副高不可攀的態度:「我不知道!要等她再出現了, 才能有頭緒。」 原振俠忍不住諷刺了一句:「真是專家的好意見!」 康比博士冷笑:「知道的就知道,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這是最科學的態度!」 原振俠不禁肅然:「是!說得是……」 博士雖然還瞪了原振俠一眼,但由於原振俠誠懇認錯的態度,顯然已贏得了他的好 感。 康比博士又道:「在控制室中,我已做了特殊的裝置,我提議到時──我的意思是 ,當我們的目標出現時,除了波爾船長之外,我們都集中在控制室中。」 原振俠皺皺眉,他不喜歡博士所用的語氣。 從博士的話聽來,他們像是在進行一項甚麼狩獵,或是圍捕行動! 原振俠雖然沒有見過阿英,也對「愛神」的撲朔迷離無從想像,但是在感情上,他 卻覺得,不論在甚麼樣的情形之下,都不應該和她們站在敵對的地位! 可是,康比博士卻顯然把他自己,放在敵對的地位上!他接下來的話,更證明了他 的心態,也使得原振俠更是大皺眉頭,不知如何對付才好。 康比博士以十分堅決的語氣道:「我的特別裝置,包括了一套十分完善的『磁屏』 在內。磁屏的主要功用,本來是防止磁帶受外來因素的干擾,而我將磁屏的作用倒轉, 那就是說──」 他說到這裡,現出了十分得意的神情來,示意海棠繼續說下去。海棠道:「那就是 說,在受了干擾之後,干擾的因素會被禁錮在磁帶上,不能離去!」 黃絹和原振俠同時吸了一口氣,原振俠直視著海棠:「那意思是,阿英──假設出 現的是阿英,就要被迫留在電腦之中!」 海棠的眼光中閃耀著狡黠的光芒:「可以這樣說,但實際的情形如何,由於這是人 類文化之中,從來也未曾發生過的事,所以也無法想像。」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也不是十分難以想像,如果進入電腦的是人的腦能量,那麼 這個人的腦能量,就會一直留在電腦中,那個人──」 原振俠說到這裡,也感到難以再設想下去。正如海棠剛才所說,那是人類知識範疇 以外的事,想假設也無從著手! 黃絹在這時,陡然吸了一口氣:「如果說,人腦發出的能量,就是一個人的靈魂, 那麼,是不是說這個人的靈魂,被關閉在電腦之中了?」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因為黃絹提出的這個問題,實在太詭異了,全然無 從想像,但是卻又令人一想到就感到心寒! 過了一會,康比博士才勉強乾笑了幾聲:「這……太奇了吧!我的專長是處理電腦 ,不會也不想成為和靈魂有關的巫師!」 原振俠站了起來,表示著他的意見,神態十分堅決:「不論怎樣,我不會同意對出 現者造成損害。」 康比博士側著頭,笑了一下,又聳了聳肩,並沒有說甚麼。 可是他的神態,卻十分明白地表示,究竟事態發展下去會有甚麼樣的後果,他是不 知道的! 原振俠向海棠望去,想在海棠那裡多了解一下博士的意圖,可是海棠神情漠然,像 是不論發生甚麼事,都和她無關。 黃絹打破了沉寂:「天氣預報說,明日凌晨海面上會有濃霧,而貨船也會航行在最 多中南半島難民出沒的海域之中!」 黃絹的宣布,又帶來了一陣沉默。 各人都吁了一口氣,黃絹又道:「所以,希望在午夜時,大家都能集中在控制室中 。」 康比博士沒有說甚麼,揮了揮手,帶著他的兩個助手走了出去。海棠出去時,連看 也沒有向原振俠多看一眼,原振俠卻望著她纖細動人的背影,發了一陣子怔。 就在他發怔的時候,黃絹柔綿綿的聲音,在他的耳際響起:「是不是這個女助手, 令你想起了甚麼人?」 原振俠竭力克制著心頭的震動,反手勾住了黃絹的頸:「能想起誰?」 黃絹笑了一下:「我也說不上來──原,你不覺得異常的興奮?」 原振俠沒有回答,黃絹的氣息有點急促:「要是那……阿英進入電腦,我們將會經 歷人類科學史上嶄新的一頁!」 原振俠嘆了一聲:「是,十分偉大,可惜目的並不是太高尚。」 黃絹低嘆著:「你可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甚麼?」 原振俠揚著眉,用神情代替了詢問。 黃絹轉過頭去,有點不忍心正視原振俠的樣子:「你最大的毛病是,你根本不能肯 定自己在追求甚麼!你先為每一件事,都設定了一個你心目中認為高尚的目的,但結果 發現,你的目的是永遠達不到的。」 原振俠想反駁幾句,可是由於黃絹對他的了解是如此深刻,所以講到他的毛病時, 是如此的一針見血,使得他不知如何為自己辯護才好。 黃絹又道:「你就像是一個,把注碼下在永遠不可能贏的那一門上的賭徒一樣!」 原振俠掙扎了一下,才勉強應了一句:「真有那麼糟糕?」 黃絹再嘆了一聲:「只有更糟,原,只有更槽!」 原振俠默然無語,雙眼之中充滿了茫然的神色,望著船艙的窗外。外面海水平靜, 望不到盡頭。 黃絹忽然笑了起來:「是不是我們都忽然長大了,怎麼突然討論起那麼嚴肅的問題 來了?」 原振俠也笑了起來,笑聲十分乾澀,凝視著黃絹。 黃絹避開他的目光:「希望阿英會出現,那我們至少可以看到、經歷到人類自有文 明以來最奇怪的事。」 原振俠喃喃地道:「是,人腦和電腦的結合,真可以說是最奇怪的事!」 一直到午夜之前,原振俠都是一個人獨處在分配給他的艙房之中。林文義縮頭縮腦 來找他,可是被他不耐煩地揮手趕走了。 午夜前,海面已開始起霧。濃霧在開始的時候,還只是稀落地貼著平靜的海面緩緩 飄動著。可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幾乎覺察不到的情形下,一轉眼間,望出去,海水不見 了,深黑色的天空不見了,天上的星月不見了,極目所望,只是白濛濛的一片。 貨船維持著正常的速度向前行駛,原振俠走出了艙房,甲板上的燈光,看來是一團 一團奇異的亮紅色。他低下頭,看到濃霧在他身邊繚繞著,每一步跨出,都像是踏向雲 端。 船頭把濃霧衝開,被衝開的濃霧,立即以一種奇異的方式旋轉著纏著貨船,像是癡 心女子的雙臂,纏住了負心漢子的脖子一樣。 原振俠走沒幾步,黃絹的一個部下就接近他:「請到電腦控制室去。」 原振俠點了點頭,他並不急於前去,所以他仍然在濃霧之中,欣賞這難得一見的霧 景。直到濃霧忽然在他面前分開,一個龐大的身形突然裂霧而出,幾乎和他撞了一個滿 懷! 那是正急急向前走著的山虎。 原振俠打量著這個兇神惡煞一樣的巨人,發現他穿了一套嶄新的軍裝,戴著眼罩, 獨眼炯炯生光,頭髮也梳理得十分整齊,竟然很有點神采飛揚的樣子。若不是他的神情 ,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獰厲,山虎實在可說是一個十分英武魁梧的男人。 山虎一看到原振俠,就掩不住他的興奮:「有可能見到阿英了!」 原振俠不置可否,山虎用力一揮手,大踏步向前走去,一面大聲唱著聽來十分粗獷 、旋律充滿了原始風味的山歌,那可能是他家鄉一帶的歌。 原振俠聽不懂他唱些甚麼,可是也聽得出,在歌聲中充滿了焦急的、喜悅的期待。 山虎過去了不久,才有緩慢的手杖點地聲傳來。好一會,林文義才緩緩地自濃霧中 冒了出來,停在原振俠的身邊,嘴唇不住哆嗦著。 原振俠等他先開口,可是林文義老是不出聲,原振俠才道:「你、阿英和山虎三個 人之間的事,我只聽了你的敘述──」 林文義急忙道:「我說的全是實話,全是實話!要是有一句謊言,叫──」 原振俠用一下相當粗魯的動作,打斷了林文義的話。他不是很喜歡聽到人動不動就 用神明的力量來起誓,認為那是一個人,連自己對自己都不能負責的一種懦弱的表現。 他疾聲問:「阿英和你相擁在那炮艇的一個小空間之內,她……曾對你說了甚麼? 」 林文義咬牙切齒:「她甚麼也沒有說,也不必說,我完全可以了解她的心意。」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別太武斷了,要了解別人的心意,是極難的事!」 林文義倏然漲紅了臉:「我能了解,她……遭遇那麼慘,冒死來和我相會,她…… 還能有甚麼別的心意?」 原振俠苦笑著,林文義神情憤然:「她會在電腦上出現,你可以問她!」 原振俠仍然沒有說甚麼,連他也十分迷惑──究竟是山虎的自信令他迷惑,還是林 文義實在沒有吸引人的地方,而使他討厭? 林文義持著一根代替手杖的木棍走了開去,立時隱進了濃霧之中。 原振俠在船舷上又站了一會,才走向電腦控制室。 他是最後走進控制室的一個,博士已經十分不耐煩了。他一進來,黃絹便來到了他 的身邊,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黃絹的手是冰涼的,這說明她的心情十分緊張。 原振俠留意到海棠的眼角掃向他,口角也有著一絲嘲弄的笑意,使得原振俠特別尷 尬。 林文義縮在一角,把木棍橫在胸前。雖然不會有甚麼人在這裡襲擊他,但是他還是 習慣保護自己,雖然他實際上,並沒有保護自己的力量。 山虎上校昂然而立,他比每一個人都高,神情也比每一個人都焦急。 康比博士向各人望了一眼,道:「我簡單地作一些說明……」 他指著並列著的兩個螢光屏,按下了掣鈕,右首的那一幅,立時現出了貨船駕駛室 中的情形──波爾船長正在駕駛,神情緊張,盯著駕駛系統上的電腦螢光屏,甚至可以 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 而左首的螢光屏上,正閃耀著一連串的數字和文字。 博士道:「兩個螢光屏,右首是駕駛室中的情形,左首是電腦的終端,和駕駛室中 的一樣。也就是說,如果有女人出現,會出現在這上面。」 隨著康比博士的話,是幾個人不約而同的吸氣聲。康比博士又用力一揮手:「可能 會有異象出現,不論是甚麼樣的異象,我要請各位保持鎮定。在我未曾示意之前,不論 在螢光屏上出現的是甚麼景象,最好不要有甚麼行動……」 他說著特意向山虎狠狠瞪了一眼,又向一角的一張椅子指了一下。 山虎十分不願意,但還是走了過去,在椅上坐了下來。不知道他在坐下去的時候用 了甚麼勁,那張椅子被他龐大的身子,壓得吱吱直響。 黃絹問:「現在,我們幹甚麼?」 海棠笑了一下:「不幹甚麼,只能等……」 黃絹突然問了一句:「小姐,你是甚麼時候開始,成為康比博士的助手的?」 原振俠一聽,不禁有點緊張,海棠卻不動聲色:「就在來到這裡之前兩天。」 黃絹的神態和聲音,都絕稱不上友善:「在這以前呢?你在幹甚麼?」 海棠的聲音十分平淡:「一直在學電腦,那是一門一經接觸,再也難以自拔的學問 。將軍,你對我有甚麼懷疑嗎?」 黃絹有點憤然:「是,我懷疑你是一個著名的情報工作者!」 海棠作出了一個看來自然不過的驚訝表情:「真是太刺激了,這裡具備了一切驚險 小說中的情節和人物,太典型了,當然應該有情報工作者才是……」 黃絹冷笑了幾聲,沒有再說甚麼。 控制室中靜了下來,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的確,海棠說得對,在這裡,人雖然不多 ,但是其複雜性卻勝過了千軍萬馬──有電腦怪傑康比,有山虎這樣的兇神,有黃絹那 樣的女將軍,有海棠那樣的情報人員,有林文義那樣不知如何形容才好的人── 也有像他這樣,人家看來簡直怪不可言的醫生,更有隨時可能在螢光屏上出現的「 女神」! 這幾個人,算是一個甚麼樣的組合?簡直複雜到了難以形容的地步!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打算,每個人和每個人之間,都有著難以劃分清楚的糾纏。原振 俠甚至,連自己是怎樣忽然進入這樣錯綜複雜的漩渦之中,也有點說不清楚! 而就是這幾個人,卻又有可能展開人類文明發展史上新的一頁,進入人類科學上的 空白,開創一個無可探測、神異莫名的新領域!原振俠想到這裡,不由自主低嘆。 他感到黃絹的手握得更緊。黃絹並不是沒有過異常經歷的人,但可能由於這時所期 待發生的一切太異特了,所以她也有了反常的緊張。 控制室中十分靜,只有電腦操作所發出的一些輕微的聲響,再就是山虎上校特別濃 重的呼吸聲。時間在緊張的氣氛中慢慢地過去,康比博士和助手,一直在檢查著電腦的 運作,原振俠看了看鐘,已經接近凌晨兩點了。 也就在那時候,先是波爾船長的一下如同呻吟般的聲音,通過擴音裝置傳入了各人 的耳中。接著,看到在駕駛室中的波爾船長身子向前傾,幾乎要壓向電腦終端的螢光屏 。 而在電腦終端螢光屏上,原來的文字和數字已消失,代之以十分凌亂的、閃動的線 條,像是一架接收不良的電視機一樣。 康比博士、海棠和另一個助手都緊張起來,不斷地察看著各種儀器。海棠的聲音也 忘了掩飾,如果曾聽到過她原來的聲音的人,這時應該一聽,就可以憑聲音說出她真正 是甚麼人來。她急急地道:「磁性加強,電腦的資料輸入,有了異象,是突如其來的─ ─」 另一個助手在不斷地報出一連串的數字,顯示數字正在不斷增加。康比博士雙頰通 紅,像是中了邪一樣,在喃喃叫著:「來了,來了!」 山虎和林文義一起自坐著的角落中向前衝過來,山虎快一步。林文義的去路,一被 山虎龐大的身形阻住,就停了下來。在康比博士大聲呼喝之下,兩人才又一起退回到了 角落之中。 海棠和另一個助手,更忙碌地操縱著儀器。螢光屏上約莫亂了一分鐘,就突然出現 了畫面,那是一片看來沒有盡頭的白茫茫。 波爾船長的聲音傳了過來:「天!阿英,你又來了,你又來了!」 山虎的喉間發出怪聲! 所有人都看到了,在一片茫茫的濃霧之中,出現了一個女人! 在螢光屏上看到的景象,十分難以形容。 的確有一個女人出現了,但是一點也看不真切。因為那女人穿著白色的、飄動的長 衣──以致她整個身子,看來就如同是濃霧的一部分。 而較能清楚辨認的,是她的一頭秀髮,在濃霧中看來分外烏黑。 她的臉也是白色的,幾乎和濃霧沒有分別。 她的眼睛看來格外漆黑明亮,簡直像是兩顆閃亮的星星。星星不應該是黑色的,但 是在一片白茫茫的濃霧之中,漆黑閃亮的眼珠,卻給人以星光燦爛的感覺。 完全看不清她是站在甚麼東西上,她像是浮在海面的濃霧之上。她揚著手,正在向 不知甚麼目標打招呼。 原振俠這時,也緊張得屏住了氣息。那種景象,在不明來龍去脈的人看來,是一點 也不覺奇特的,但是在知道緣由的人來說,卻是奇特之極──人竟然能進入電腦系統, 出現在電腦終端的螢光屏上! 波爾船長的叫聲再度傳來:「阿英!」 山虎上校再度衝到了螢光屏前,獨眼睜得老大,一眨也不眨。 林文義的喉際,發出了青蛙一樣的「咯咯」聲響,身子在發著抖! 螢光屏上的那女人,看來極其生動──她並沒有甚麼動作,可是她身上的白色衣服 ,卻在不住飄動。海面上的濃霧幾乎是靜止的,所以她身上衣服的飄動,就構成了十分 奇特的現象,使得她看來似幻似真,流動不定,難以捉摸到她固定的神態。 這種景象只維持了不到一分鐘,螢光屏上,突然有極亮的亮光閃了一閃,在那一剎 間,幾乎使人以為整個電腦系統都會爆炸一樣!而在一閃之後,本來的「遠鏡」,一下 子成了「近鏡」。 在螢光屏上看到的,是一個極美麗的女人的臉部特寫。 原振俠聽到了幾下不同的,難以形容的聲響。其中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發出來的讚嘆 聲──由於見了一個出色之極的美女的緣故,而自然發出的讚嘆聲。 當然,也有山虎、林文義和波爾船長發出的怪聲。 很難形容那女郎的美麗──美麗有千百種,但真正的美麗,其實只有一種,就是美 麗。使人的視覺器官,在一接觸到了之後,就立即向視覺神經傳送消息,視覺神經又把 信息,交給腦部的記憶系統去分析,得出的結論是:美! (人腦的操作過程,其實和電腦的操作過程十分類似……) 原振俠立即可以知道:阿英來了!阿英已經進入了貨船的電腦系統之中!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緊握住黃絹的手,並立即去注意康比博士的行動──博士是專 門來對付阿英的,這時,他該採取行動了! 可是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博士瞪大了雙眼,直勾勾地望著螢光屏,一點別的動 作也沒有。顯然他被阿英的美麗所震懾,忘了他是來幹甚麼的了! 而也就在這時,海棠輕輕將博士推開了一些(發怔的康比博士,如同木頭人一樣, 任由擺佈),站到了一組複雜的儀器之前,熟練而又飛快地操作起來。 波爾船長的聲音傳來,充滿了激動和長久期待之後的焦切:「你又來了!我……我 立刻把船交給你,讓你通過電腦系統指揮航行……」 阿英在初出現的時候,帶著十分甜美的笑容,眼光也是極度的柔和。她那種眼光, 使人聯想起許多文學上對女性眼光的形容,例如柔情如水、眼波橫溢……等等。 可是,波爾船長的話還沒有說完,她美麗的臉龐上,突然泛起了一股極度的不快和 厭惡。秀眉微蹙,目光也變得鄙夷,使得和她對望的人,心中都產生了一種犯罪的內疚 感,不敢和她逼視。 她開了口,聲音十分冰冷,可是卻很客氣,她道:「謝謝你!」 波爾船長突地叫了起來:「你……說話了……你說話了!」 在電腦控制室中,可以在螢光屏上看到波爾船長手舞足蹈、近乎狂亂的樣子。他語 無倫次的叫嚷著:「你說話……你可以聽到我的話?可以看到我?哦……你真是女神, 你……」 在波爾船長叫嚷時,山虎和林文義也同聲叫了起來:「阿英!」 林文義要向前衝來,山虎伸出他粗壯的手臂,攔住了林文義的去路,林文義一時情 急,用力搖撼著山虎的手臂。 黃絹叱責著山虎,一時之間,不論在電腦控制室還是在駕駛室,都亂成了一團! 這種混亂的局面,實在不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所能控制的──阿英不但在螢光屏出 現,而且,還和波爾進行了對答!雖然看來,她只是在螢光屏上出現,但是和她真人突 然上了貨船,幾乎完全一樣! 原振俠預料過會有混亂,因為不但林文義、山虎和阿英之間,有著難以計算得清的 糾纏恩怨,波爾船長也對阿英有單方面的癡情,他們三個人都會難以克制自己。 然而令原振俠驚駭的是,在外形上看來,神態是如此冷漠高傲的康比博士,這時似 乎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那個行列之中。他盯著螢光屏,在混亂中再加上幾分混亂,他 用一種聽來十分怪異、高亢之極的聲音叫了起來:「你不可能看到我們、聽到我們!你 在電腦之中,你只不過是一種電磁信號,或許你能憑信號指揮整個電腦系統,但是你不 可能看到我們、聽到我們,你不是人,你只是一種信號!」 康比博士不但叫著,而且向前衝了過來,揮著拳,看起來就像是想去攻擊在螢光屏 上的阿英。而在螢光屏前,一夫當關似的山虎,自然而然充當了保護者的角色,不等康 比衝向前,一伸手抓住了這個電腦怪傑的肩頭,手指一緊,手臂一揚,把他整個人直提 了起來。 不論康比博士的學問有多麼高深,和山虎上校比起體力來,自然大大不如。他一下 子被山虎上校提得雙腳離了地,雙手也難以揮動,可是他還是掙扎著,想用腳去踢螢光 屏。 同時,他仍然在大聲叫著:「你只是一種信息,一種信息,不是真的人!你看不到 我們,聽不到我們!」 連黃絹和原振俠,這樣經歷過許多異常場面的人,這時在這樣的混亂中,也不知所 措! 海棠仍然在飛快地操縱著儀器,人人都在一種狂亂而難以遏制的情緒之中,像是每 一個人都是一瓶硝化甘油,不知道在甚麼時候,由於甚麼微小的因素,就會引起猛烈而 不可收拾的爆炸! 因為每一個人的情緒,幾乎都已到了每個人理智所能控制的極限,隨時可以發生意 料之外的意外! 和所有的人相比,在螢光屏上的阿英,更顯得出奇地冷靜。她的冷笑聲雖然是通過 擴音裝置傳出來的,可是聽起來,就和真人發出來的一般無二。 她冷峻的目光射向康比博士,她接下來所說的一句話,使得正在叫嚷著的,狂亂得 難以自制的康比博士,在剎那之間,如同乾癟了的氣球一樣! 她的話並不急,可是卻有著極強的打擊他人心靈的力量。她顯然是在問康比博士: 「信息?請問,你對信息知道多少?」 康比博士是舉世聞名的電腦怪傑,他和電腦信息打交道的歲月,絕對超過阿英的年 齡!可是這時,他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康比博士已停止了掙扎,山虎將他放了下來。博士幾乎站立不穩,一個踉蹌向前跌 出了一步,雙手扶住控制台才穩住了身子。他仍然盯著螢光屏,大口喘著氣,阿英剛才 問他的問題,竟然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海棠在這時抬起頭來,一臉都是疑惑的神色,嘴唇掀動了幾下,想說甚麼而沒有說 出來,又低頭去專心對付儀器。 一直不出聲的另一個助手,這時突然發出了一下驚呼聲:「她……不是信號……她 根本不是……」 他一面叫著,一面現出古怪之極的神情來,繼續叫著:「她是甚麼?天!她是甚麼 ?」 本來已經夠混亂的了,而且原來在混亂之中,就有著十分奇詭的氣氛,再被那助手 一叫,更是令人覺得寒森森的,妖異之極。 博士終於開了口,他的聲音聽來像是一個垂死者的呻吟:「我……懂得太少了!」 阿英像是在勸慰博士,口氣之中,把這個舉世公認的電腦奇才,當成了幼稚園中的 學生:「不要緊,肯承認不懂,是懂的開始!」 山虎雖然身軀龐大,體力驚人,但是在極度的混亂之中,也直到這時才搶到了說一 句話的機會:「阿英,我,你也可以看到我?」 (用文字來形容一樁事的缺點是,文字的形容、描述,都是直線的,所謂「一枝筆 不能寫兩件事」,而事情的發生,如果涉及的人是超過一個的話,卻是立體的──幾個 人在同一個時間內,各有各的動作,文字就只好一個一個來寫,不能同時一起寫出。) (所以,文字寫來相當長,事實上,一切都只是在極短時間內所發生的事。) (像這時,阿英出現,到山虎叫了那一句,其間也只不過不超過兩分鐘的事。) 阿英的眼光掃了過來,迅速掃過了山虎,又移了開去。當她的眼光掃及山虎的那一 剎間,山虎像是遭到了雷擊一樣,全身的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彈跳著,甚至可以令人聽 到他肌肉彈跳時發出的聲響。 阿英並沒有回答山虎的話,她閃電一樣的目光停留在黃絹的身上,使得黃絹突然震 動,自然而然地靠得原振俠更緊。 阿英現出了諒解的笑容──她明明是想要說甚麼的,可是卻又使人有她已經原諒了 對方的感覺。 阿英的那種笑容,多少緩和了一些緊張,接著她道:「沒有用的!你是主使人吧? 沒有用的……對不起,有人等著拯救,我不想和你們多浪費時間了。」 原振俠在這時候,陡然叫了起來──他意識到阿英要「離去」,他的思緒十分混亂 ,也不知道眼前經歷的是甚麼現象,更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但是他知道,至少應該 把阿英「留下來」! 所以,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的:「等一等,請你等一等……」 螢光屏上的阿英立時向原振俠望了過來,當原振俠和她的目光接觸之際,完完全全 地感到,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而絕不是螢光屏上的一個形象! 原振俠甚至可以在她的眼光中,看出她內心的感情來! 原振俠幾乎可以直接地感到,她的胸襟十分寬大柔和,她對她所看到的情形感到厭 惡,她能明白這些人聚集在一起是為了對付她。可是,她卻也並沒有太多的責難,那說 明她是一個十分容易原諒他人的人。 原振俠一面心念電轉,一面又急速地道:「關於你,有許多疑問──」 原振俠的話還沒說完就住了口,因為這時,在螢光屏上的阿英,現出了一個抱歉的 笑容來。那使原振俠立時知道:自己的要求被拒絕了! 接著,又是亮光一閃,螢光屏上充滿了混亂的線條,隨即又出現了一連串的數字。 海棠在這時,才以出奇冷靜的聲音道:「現在,貨艙是在電腦控制之下航行,目的 地不明!」 康比博士的神態看來沮喪之至,但是他還在做最後的掙扎:「無法改變?」 海棠緩緩地搖著頭:「整個電腦系統,都在一種來歷不明、無法確定的力量的控制 之下運作……」 黃絹震動了一下,康比博士雙手抱住了頭,另一個助手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山虎 仍然盯著螢光屏,林文義在喃喃自語。 黃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問:「這種力量,在理論上……可以控制任何電腦系 統?」 海棠點頭:「理論上,只要她喜歡,就可以。」 海棠在回答中,不用「它」而用了「她」,這更使得黃絹震動。海棠繼續道:「因 此,剛才出現的那位女士,可以說是人類之中最具權力的女性。黃將軍,比起她來,你 差得太遠了……」 黃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原振俠瞪了海棠一眼,海棠卻裝作看不見。黃絹揮著 手,想說甚麼,又沒有說出來。 在經過了剛才阿英出現的混亂之後,這時,控制室中又變成了極度的僵凝,每一個 人都木然而立,不知該如何才好。 阿英雖然在螢光屏上消失了,但人人都知道,她仍然在電腦之中。而且,正控制著 電腦,令貨船按照她的意志航行! 她可以令貨船觸礁,也可以令貨船的引擎超過負荷而爆炸,她可以……可以通過控 制貨船的電腦系統,而使貨船發生任何意外! 而且,她又是如此的無可捉摸,雖然確知她在電腦之中,可是她和電腦之間究竟是 一種甚麼樣的聯繫,連康比博士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那不但是感覺上的詭異,而且是直接使人感到安全受到了威脅,一種命運控制在她 不可測的力量之手,產生的難以形容的恐懼! 這種恐懼,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另一個助手第一個叫了出來:「天!她不會…… 使貨船……出事吧!」 山虎立時吼叫:「當然不會,她是拯救女神!」 林文義尖聲道:「她殺壞人、殺海盜……」 山虎將牙齒剉得「格格」直響,原振俠嘆了一聲:「我看,這是她另一次的拯救行 動……」 他的話才一出口,駕駛室中傳來了呼叫聲:「左舷有隻船,漂流的船隻!」 漂流的船隻上,一共有七十餘名難民,在一小時之後全部獲救,上了貨船。 正如原振俠所料,那是「另一次拯救行動」。 這一次的拯救行動,實際參加者全是貨船的船員。黃絹和她請來的那批人,包括波 爾船長在內,全都集中在電腦控制室之中。 阿英在螢光屏上雖然出現只幾分鐘,但是在拯救過程之中,貨船始終都在阿英的控 制之下。這使得每一個人的心頭都有一股重壓,這種重壓,甚至使所有的人,都不想說 話。 控制室中只有濃重的呼吸聲,沉默最後被大副的報告打破:「船長……全部難民都 已獲救,健康情形良好……」 控制室中的人,都有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大家向螢光屏看去,螢光屏顯 示電腦正在從事正常的操作,那股不知自何而來,也不知是甚麼性質的控制力量,已經 消失了。 波爾船長望向黃絹,黃絹揮了揮手:「把難民送到最近的港口去,如果沒有人收留 ,我國可以收容。」 波爾向大副傳達了命令,黃絹挺了挺身子,不知是否由於心怯,她的聲音聽來特別 高:「博士,你曾說過可以將──」 康比博士不等她說完,就搖著手:「別提以前說過的話!以前,我以為自己是電腦 專家,現在,我才知道自己甚麼都不懂!」 博士的臉色蒼白得十分可怕,他的聲音也發顫。海棠悶哼了一聲:「博士,不必這 樣,人腦可以和電腦產生直接的聯繫,這個理論是你首先提出來的!」 博士的神情,像是絕處逢生一樣,睜大了眼睛:「你認為剛才的情形,是人腦和電 腦的聯繫結合?」 海棠抿了抿嘴,這種小動作,使她的神態看來顯得相當堅決:「其中的細節,有太 多未知數,可是這種假設是成立的。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別的解釋!」 博士大大吁了一口氣,臉色也漸漸緩和了下來,他自嘲似地道:「我們都給剛才那 種奇特的現象嚇壞了是不是?嚇得甚至連好好想一想都不能!」 原振俠也吁了一口氣:「想了,可是卻實在無從設想!人腦和電腦的結合,那是… …一種甚麼樣的情形?」 海棠說得十分緩慢,幾乎是一字一頓:「人腦的能量,控制了電腦,指揮電腦的運 作。也就是說,她想怎樣,電腦都會照她的意思去做!」 黃絹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她又想起了海棠剛才的話:掌握了這種能力的 人,才是掌握了至高無上的權力! 人類在實際生活中,已經完全依賴電腦的運作,而有人可以隨心所欲,指揮電腦的 運作,這個人的力量之巨大,實在不可想像! 康比博士雖然也曾運用他的技術,干擾過電腦的運作,但是和這種控制力量一比較 ,也全然不值一哂了! 黃絹喃喃說了一句:「剛才,我們……貨船的命運,全掌握在她的手中!」 原振俠嚥了一口口水,輕聲道:「理論上來說,世界的命運,每一秒鐘都在她的掌 握之中!」 控制室中,又靜了下來。 理論上來說,阿英的「力量」,既然能隨意控制貨船上的電腦系統,自然也可以控 制任何電腦系統。而幾個強國所儲存的,足以毀滅全世界的核能武器,一律由電腦決定 行動,也就是說,她可以有能力令所有核能武器在同時爆炸! 而科學家早就指出過,各強國儲存的核能武器,不但足以令地球上所有的生物一起 毀滅,而且,爆炸的威力還能使地軸度數改變,影響到地球運轉的軌跡,進一步使得太 陽系、銀河系,甚至整個宇宙的星體運行,都發生輕重程度不同的影響! 這是一種甚麼樣的強大力量! 那是自有人類歷史以來,不知道多少野心家夢寐以求的力量! 這種力量以前被認為是不存在的,但隨著電腦時代的來臨,人類的生活已離不開電 腦之後,這種力量就出現了!只要能夠隨意操縱全世界的電腦系統,就等於掌握了這種 力量! 掌握了這種力量,可以隨意建立起人類生活的新秩序,可以控制所有人的生活,可 以達到統治全人類的夢想,可以成為地球上至高無上的統治者! 一時之間,不但山虎上校的氣息更粗濃,連黃絹的鼻孔也反常地翕張著。顯得她心 中正因為想到了這一點,而感到了異樣的緊張。 海棠的雙眼睜得極大,使人很容易覺察到她是戴了隱形眼鏡,改變了她原來眼珠的 顏色。但是這時除了原振俠之外,也沒有甚麼人注意她。 原振俠心中只感到了一陣極度的悲哀,他不由自主地嘆著氣。當黃絹充滿了迫切狂 熱的目光投向他之際,他知道黃絹的心中在想些甚麼,他立時搖著頭:「就算有這種力 量存在,也不會落在任何人的手中……」 黃絹疾聲道:「誰說不會?阿英……不是人?」 原振俠艱澀地笑了一下:「在某種程度上來看,阿英不是人。」 山虎和林文義同時失聲:「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原振俠昂起頭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有著異常的能力,可是她只是用來救人, 不是為了自己建立權力。她的行為已脫離了人類罪惡的天性,所以我說,她在某種程度 上不是人。」 原振俠注意到,自己的話令黃絹和海棠都低下了頭。 原振俠也知道,自己的話,至多只是在一剎那間,使她們感悟到了一點道理,絕不 能使她們在追逐權力和野心的道路上止步的。 果然,黃絹又現出了堅決的神情來,望向康比博士。康比雙手搓揉著眼:「我要好 好想一想,真正地好好想一想……」 黃絹沉聲:「需要多久?我們可以提供一切你所需要的條件!」 博士苦笑:「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不能肯定。」 黃絹現出十分不滿的神情來,突然道:「好了,這裡的一切告一段落,直升機會送 各位離開!」 林文義張大了口:「阿英……阿英……她不會再來了?她……」 山虎厲聲道:「住口!」隨即他雙手握著拳:「我不會離開,我要在這裡等她!」 黃絹揚了揚眉,波爾船長沉聲:「貨船名義上是由我指揮的,是不是?」 黃絹一字一頓:「如果你們之中,有誰真是想見到拯救女神的話,我有一個好建議 !」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黃絹道:「剛才救上來的難民都說,他們曾見過 拯救女神,不是從螢光屏上看到,而是女神實實在在地,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原振俠畢竟對黃絹有極深的了解,他已經知道黃絹要說甚麼了,心中先苦笑了一下 。其餘人,顯然還不知道黃絹準備怎樣捉弄他們,還十分用心地在聽著。 黃絹的語音冰冷:「所以,想見到女神的人,大可離開貨船,在大海上漂流。預測 今晚一樣會有濃霧,那就有直接見到她的希望!誰願意離去,我可以提供方便……」 黃絹在這樣說的時候,是以為自己的這種提議,擺明了是調侃那些急欲見到阿英的 人,一定會使得各人再也不敢說甚麼的。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山虎首先「呼」地一聲,舉 起了他粗壯的手臂來,大聲道:「我願意去,請給我一艘救生艇!」 林文義接著也囁嚅著:「我……我也願意去……不過……我要單獨……行事……」 山虎道:「自然每個人都單獨行動──」 黃絹怔了片刻,乾笑起來:「好,貨船上救生艇相當多,還有誰願意在海上漂流, 等候拯救女神光臨的,請舉手!」 黃絹的話才出口,波爾船長就沉聲道:「我!」 更出乎意料之外的,康比博士居然也緩緩舉起手來:「我!」 原振俠忍不住嘆了一聲:「博士,為甚麼?」 博士的神情顯得十分迷惘,他當然不是為了對阿英有所迷戀,所以原振俠才會這樣 問。 博士有點失魂落魄:「我想去追究……去了解……她憑藉甚麼……她是如何能使自 己的腦部活動,和電腦相結合的……」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苦笑。在他以為不會再有人要求在海上漂流時,海棠用十 分鎮定的聲音道:「我也要一艘救生艇!」 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你們知道自己要做甚麼?在大海上漂流,絕不是一件有趣 的事!」 海棠的聲音仍然十分鎮靜:「非但無趣,而且危險得很。可是有些事,實在是非做 不可的。」 黃絹用力一揮手,望向博士的另一個助手。那小伙子有點不知所措,只是使勁搖著 頭。 黃絹沉聲道:「每一個人的要求,都可以得到滿足。」 她說著,大踏步走了出去。原振俠並沒有跟出去,他來到了海棠的身邊,海棠冷冷 地道:「還不快去伺候你的將軍,看來她生氣了!」 原振俠忍受著她的譏諷:「改變主意!」 海棠倔強地揚著眉:「為甚麼?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我非但不會改變主意,還想 邀請你和我一起去!」 原振俠有點哭笑不得,海棠卻「咯咯」笑了起來:「海上漂流,不會比到新幾內亞 腹地探險更危險……原,你是勇氣減退了,還是女將軍的魅力,使你無法抗拒?」 原振俠陡然感到有點呼吸困難,他幾乎是逃走一樣地離開了控制室。到了甲板上, 靠在船舷上大口大口呼吸著潮濕的海上空氣,才令他好過了一些。 不多久,在濃霧之中,船員的吆喝聲、嘈雜聲傳來,那是救生艇一艘又一艘放下海 中的聲音。大約在半小時之後,才靜了下來。 霧仍然十分濃,救生艇幾乎是在一離開船舷之後,就隱沒在濃霧之中的。接下來, 是輕微的水聲,也根本看不清,救生艇是在甚麼樣的情形下離開的,等到甚麼聲音都靜 了下來之後,放下去的幾艘救生艇,像是就此便在濃霧之中消失無蹤一樣,詭異莫測, 令人有一種受壓迫之後的窒息感。這種感覺十分強烈,以致原振俠要不由自主地大口喘 氣。 貨船以正常的速度前進,原振俠的身上,因為在濃霧中佇立得久了而濡濕,當他掠 了掠頭髮之際,水珠順著髮際落了下來。他轉過身,看到黃絹正向他走來,笑得有點勉 強:「要去聽聽被救的難民的敘述?」 在把難民救上來的時候,有幾個難民七嘴八舌地,說了一些他們見了「拯救女神」 的經過,聽來雜亂無章。原振俠雖然沒有要求到海上去漂流,可是他也絕不是對整件事 不感興趣。 所以,他點了點頭,和黃絹一起來到了她的艙房之中。船員帶來了幾個難民,原振 俠又一次聽到了「拯救女神」在濃霧中突然出現的故事,和他以前聽到的並沒有甚麼差 別。 黃絹打發走了難民,斜靠在一張安樂椅上,神態看來有點慵懶:「原!這個『女神 』的存在,千真萬確,再也不必懷疑了!」 原振俠揚了揚手:「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 黃絹倏然坐直身子:「讓他們全到海上去等,我還是以為她會在電腦上再出現。」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請準備直升機,我想離開。」 黃絹凝視著他,原振俠苦笑了一下:「我認為,不論懷著甚麼目的,或許可以再見 到她,可是絕不能達到目的!尤其,更不能在她那裡獲得控制電腦,或是人腦和電腦相 結合的能力!」 黃絹仍然凝視著他,原振俠嘆了一聲:「阿英只是一個普通人,我認為,她擔任了 『拯救女神』這個角色,並不是她有甚麼改變。她的能力是來自『愛神』,那個在她最 危急的時候,救了她的那個神祕人物。」 黃絹悶哼了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然而,要尋找愛神,必要通過阿英!」 原振俠道:「就算找到了愛神,你認為你可以得到些甚麼?」 黃絹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她嬌聲笑了起來:「或許,可以得到愛情?」 原振俠打了一個「哈哈」:「看來,你對那些到海上去漂流的人的處境,一點也不 擔心!」 黃絹冷笑:「那是他們自己的決定──自然,我知道你在擔心其中的一個!」 原振俠默默不語,他的確有點擔心,擔心海棠在海上的遭遇。儘管他知道海棠有著 非凡的應變能力,可是他還是擔心。 黃絹的聲音冰冷:「我猜那個所謂博士的助手,其實是海棠,猜對了嗎?」 原振俠略微震動了一下,不說甚麼,黃絹又笑了起來,在她的笑聲之中,有著某種 程度的殘酷。原振俠陡然吃了一驚:「你……早知道了?」 黃絹道:「不算太早,但是在她下救生艇之前,我已經可以肯定!」 原振俠一下子衝到黃絹面前,黃絹昂起頭,傲然無懼地直視著他。原振俠的聲音, 聽來十分低沉:「你在……救生艇上……做了手腳?」 黃絹有點故意做出來的悠然:「換了她是我,也會一樣做。不過,我們這樣做,絕 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別的目的,所以,你不必飄飄然,也不必太緊張……」 原振俠緊握著拳,好一會才慢慢地鬆開了手指,笑了一下:「我不會自作多情,不 過,我認為在這一帶的海域上,越是生命有危險,就越是有機會遇到拯救女神──這正 是所有人在海上漂流的目的!」 黃絹的神色略變了一變:「你是不是要先一步去扮演大情人?」 原振俠心中突然一動,他對於阿英/愛神,也有著濃烈的好奇心,也亟想知道,所 謂「愛神」的來龍去脈。 如果能和海棠一起,在茫茫大海之中,在生死一線之間遇到阿英,再進一步見到愛 神,這是何等浪漫奇趣的經歷! 然而,他又立時想到,如果阿英再出現在貨船的電腦之中,和黃絹一起和阿英作進 一步的接觸,又何嘗不是一樁難忘的經歷! 他全然不知如何才好,這種矛盾的心情已經不止一日,這時,仍然使他無法做出抉 擇。 黃絹忽然長嘆了一聲,向他靠來,雙手交叉掛在他的肩上,聲音十分甜膩:「我留 下了博士的另一個助手,他說,阿英剛才出現的情形,他全都記錄了下來,你可有興趣 再去看一遍?」 原振俠其實是一個性格相當矛盾的人,在紊亂的思緒之中,他會突如其來產生莫名 的、半秒鐘之前連想也未曾想到過的衝動。這時的情形就是如此,他提高了聲音:「我 不想看,我只想要一艘救生艇。」 黃絹陡然震動了一下,偏過頭去,不去看他,聲音是故意裝出來的冷淡:「你不但 可以得到救生艇,還可以得到額外的食水和食物!」 黃絹的答允來得如此之快,倒也頗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他連忙道:「謝謝你! 」 他一面說,一面離開了艙房,自然在離去之前,他並沒有太注意黃絹的神情。他不 向黃絹多望一眼,倒並不是怕黃絹會改變主意,而是怕他自己會改變主意。 所以他並沒有看到,當黃絹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背影時,神情複雜之極,有怒意,也 有著惘然,雙眼之中,竟然有一種欲淚的潤濕──當然,堅強的女將軍是不會落淚的, 但是若不是她的心中,有了異樣的感覺,眼角又怎會潤濕呢? 甚至於她豐滿誘人的口唇,曾動了一下,雖然終於沒有發出甚麼聲音來,可是,總 是曾經想發出聲音來。她想發出甚麼聲音來?是詛咒原振俠在海上遇險,還是要原振俠 回來?那只怕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當艙房的門關上之後,黃絹維持著那種神態足有好幾分鐘,一動也不動。在那段時 間之中,她幾乎連思想也是一片空白,她不明白,原振俠為甚麼忽然會有了這樣的決定 ? 其實,連原振俠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會突然有了這樣的決定! 或許,是由於知道了黃絹在海棠的救生艇上做了手腳,會令海棠在海上遇險之後, 才突然生出了這個念頭來的。 他不是十分能確定為了甚麼,只想早點離開貨船,所以他也沒有去要求更多的水和 食物。只是匆匆來到船舷,在黃絹的手下的協助下,放下了最後兩艘救生艇中的一艘, 登上了艇,拿起艇上的槳,用力向前划著。 開始的時候,由於貨船行駛時帶起的海浪,令小艇顛盪甚劇。但等到貨船龐大的影 子沒入濃霧之中,像一個巨靈一樣消失之後,海面就變得十分平靜。濃霧所形成的白茫 茫的一片,似乎把所有的聲音都隔絕了,四周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原振俠停止了雙槳,這時,他可以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 他首先想到的是海棠──海棠的處境,應該和他是一樣的。理論上來說,由於海水 的流向不變,所有下海的救生艇,都會向同一個方向漂流,應該是聚在一起而不會飄散 的。 可是事實上,卻絕非如此──許多艘小艇,即使是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放到海面上 去,不需要多久就會分散,而不會聚在一起,飄向同一個目的地。 這是一種十分奇妙的現象。雖然理論上來說,海水的流向不變,在海面上飄流的物 件,也都會向著同一個途徑前進,但事實上,海流十分複雜,大流之中又有著無數的小 流,表面上看來平靜之極的海面,卻蘊藏著幾百股速率不同、方向各異的海流。在海面 上漂流的物體,全然無法選擇方向,只好聽憑海流的擺佈。 何況,小艇上載著不同的人──山虎上校可能正在施展他那驚人的膂力,使小艇在 飛快地前進;林文義可能只是呆坐著不動;波爾船長多半利用他豐富的航海經驗,使小 艇更平穩地行駛;博士和海棠,又會有各自不同的處理方法。所以,這時,五艘大約在 半小時之前落海的小艇,早就不在一起了! 而他也當然無法去追趕其中的任何一艘──他自然希望可以追上海棠所搭乘的那艘 ,可是大霧茫茫,他怎知海棠在向甚麼方向漂流? 原振俠索性在救生艇上躺了下來。救生艇設計可以承載二十人左右,只有他一個人 ,自然相當寬敞。他枕在一件充了氣的救生衣上,仰首向天,他所能看到的,只是白茫 茫的濃霧。這實在是十分奇特的處境,而他可以說是突然進入了這種境地之中的。 他做了幾種設想,設想海棠會遭遇到甚麼樣的困難。他相信,在二十四小時之內, 海棠可以有能力應付任何困難,超過二十四小時,她就陷入困境,自己是不是能在二十 四小時之內發現她呢? 成團的濃霧,帶著濕漉漉的感覺,在他的身上飄來飄去。艇身輕輕地蕩漾著,雖然 身在汪洋大海之中,但是卻有著一種出奇的寧靜。這種寧靜感,自然是原振俠知道救生 艇上,至少有著可供他一個月所需的食水和食物之故──一個月的海上漂流,在水和食 物不缺的情形下,實在算不了甚麼! 原振俠決定了把小艇的去向,交給海流之後,他竟然閉上了眼睛,進入了睡眠狀態 ! 在沉睡中醒過來,是由於眼皮上的一陣灼熱而刺痛的感覺。他一醒了過來,就感到 灼熱正在侵襲全身,他先轉了一個身才睜開眼來,海面上閃耀的光芒,使他的眼睛只能 睜開一道縫。 太陽已經升起,和海面成三十度角,朝陽把海面染成了一片奪目的金色。 原振俠從來也沒有在這樣的情形下,欣賞過海上的朝陽,他不禁發出了一下讚嘆的 呼叫聲,因為眼前的景象實在太美麗了! 天邊的朝霞和海面泛起的那一片無邊無際的金光,兩種絢麗之極的色彩,鋪天蓋地 地把他包在其中,使他覺得自己渺小之極! 他慢慢坐起身來,用手遮額,朝陽在視線中,是不可捉摸、閃爍和浮動的,他無法 逼視,只能感到它的威力。他在太陽的威力之下,是全然赤裸的、無法防禦的,這令他 有些心怯。 他在用具箱中找到了一具望遠鏡,利用它四面看著。可是除了閃耀著金光的海水之 外,甚麼也看不到,先他落海的五艘小艇,蹤影不見! 原振俠張開了一塊帆布,簡陋地弄了一個遮陽篷。他知道,陽光會越來越猛烈,再 加上海水的反射,如果沒有遮陽設施的話,皮膚便難以抵抗猛烈的陽光。 當他忙碌地準備這一切之際,他又發現救生艇上的設備,比他想像中還來得多,其 中還有一具無線電通訊儀。原振俠立時調整著頻率,可是卻無法取得任何聯絡,看來只 能發射信號,而無法接收。 原振俠立即想到,黃絹處事縝密,在她答允各人下救生艇的時候,一定早已有了準 備。這具無線電通訊儀所發射的信號,多半可以在貨船上接收的。那也就是說,救生艇 所在的位置,黃絹會一清二楚,在救生艇上的人遭遇到了甚麼事,她自然也可在最快時 間內獲知。 原振俠甚至可以料到,貨船在把那批難民運到了最近的港口之後,一定會再駛回來 ,駛近這一片海域,儘可能接近漂流的救生艇! 想到了這一點,原振俠不禁苦笑:所有的救生艇,等於是黃絹的「觸鬚」一樣,當 每個人自以為是自己在尋找愛神之際,實際上,是代黃絹在找! 看來,不必多久,就算遇不上別的救生艇,只怕也能在海面上,再見到那艘貨船! 原振俠對自己的推測充滿了信心。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海面上仍然是空蕩蕩地 ,並沒有見到那艘貨船時,原振俠不禁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了! 雖然原振俠不認為,自己的海上漂流會有甚麼危險,可是,那畢竟是十分沉悶無趣 的事。 所以,當好不容易等到日落,漫天紅霞的景色比起日出來,又另有一番不同的美麗 之際,原振俠欣賞景色的興趣也不是那麼濃。他開始盤算,若是一日復一日這樣在海上 ,超過了二十天,那就非但沉悶,簡直無趣之極,而且要超過一個月的話,那就有極度 的危險了。 一個月遇不上別的船隻,那應該是不可能的事,他自己安慰自己,大可不必操心。 他又舒服地躺了下來,海上略有小浪,小艇起伏,很容易催人入眠。尤其是隨著太 陽的隱沒,涼風陣陣吹拂著全身,更令人生出了一股懶洋洋的感覺。 在天色還未完全黑下來時,原振俠的眼皮漸漸沉重,天際的第一顆星開始閃爍的時 候,他已經睡著了。 這一覺並沒有睡了多久,醒來時,極目望去,只是一片白茫茫,又是一個濃霧之夜 。他呼著氣,甚至可以看到整團的霧在他面前飄開去。 原振俠懶得動,因為根本沒有事情可做。他設想,其餘的人在濃霧之中,多半也開 始感到,這種守株待兔式的方法,實在是太笨了一些! 不過,自己和他們的目的多少有點不同,自己是為了海棠而來的。海棠會遇到甚麼 意外?意外已經發生了?還是沒有發生? 原振俠正在這樣想著,突然,他看到前面的濃霧之中,像是有幾點火星在閃耀。因 為霧實在太濃,所以根本看不真切,但是隨著火星閃耀,有一下砰然聲響,隱隱傳了過 來。 原振俠立即坐直了身子──有人在發信號鎗,是不是有人在求救? 他抿著唇,迅速轉著念,同時,拿起了槳,向剛才有火星閃爍的方向──他估計約 有五百公尺的距離──用力划了過去。 那時,他還無法知道是甚麼人,由於甚麼目的在發射信號鎗。可是,由於海上漂流 實在太寂寞了,就算是林文義誤射了信號鎗也好,他一樣會划近去看看的。 小艇無聲地衝破濃霧,每一下划槳的動作,都令濃霧團團地打轉。在划出了兩三百 公尺之後,原振俠大叫了起來:「前面是誰?」 在他問了幾聲之後,他聽到了一陣「砰砰」聲傳了過來,那像是有人在敲打甚麼而 發出來的聲響。可以判斷出距離已經不太遠了,原振俠再用力向前划著。 在他正奇怪,對方為甚麼不用語聲來回答自己之際,他看到自己的救生艇,正在迅 速撞向另一艘救生艇!他忙用槳抵上去,那一艘艇上的人,也伸出船槳來抵住,使兩艘 艇不至於相撞。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卻叫了起來:「海棠!」 在那另一艘救生艇上的,正是海棠! 這時,兩人的距離極近。原振俠看到海棠的神情十分憔悴,但是在看到了他之後, 眼睛在濃霧之後,卻像是閃耀的精靈一樣,噴射著喜悅的光芒。她口唇掀動著,聲音十 分嘶啞:「水!水!」 原振俠「啊」地一聲,立即取過一罐水拋了過去,海棠接住,拉開了罐蓋,貪婪地 喝著。原振俠這時,自然也明白黃絹所做的「手腳」是甚麼了──在海棠的那艘救生艇 上,沒有食水! 算來已將近三十小時,而且,有整整一個白天!海棠在完全沒有食水的情況下,自 然是吃了點苦頭。 原振俠一面把兩艘艇繫在一起,一面不由自主,發出了一陣咒罵聲來。海棠喝了大 半罐水之後,才喘了一口氣,她的聲音聽來十分嘶啞:「還算好,她要是在艇上裝一個 定時炸彈,那我早已成了魚的食物了!」 她一面說,一面俯過身來。原振俠忙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笑著:「過來坐坐 ?」 海棠甜甜地笑著:「好啊,你怎麼也來了?真是想不到!」 原振俠用力一拉,海棠身形輕盈地躍了過來,原振俠的小艇晃動了一下,海棠就勢 跌向原振俠的懷中。原振俠雙臂一緊,正把她柔軟纖細的身子擁住之際,突然之間,海 棠的那艘救生艇發生了爆炸! 那實在是意料之外到了極點的變故,以致連原振俠和海棠,這樣慣於經歷變故的人 ,在剎那之間,也完全無從做出及時的反應。 爆炸其實並不猛烈,但也足以使得海棠的小艇破裂。而原振俠剛才,是把兩艘艇繫 在一起的,自然也受到了波及──在一艘小艇碎裂的同時,另一艘小艇的一邊,也破裂 了一個很大的缺口。 由爆炸而產生的浪頭立即湧了進來,原振俠和海棠在開始的幾秒鐘之內,被爆炸所 造成的氣浪,迫得連氣也喘不過來,眼前也變得甚麼都看不見。而等他們定過神來之後 ,一艘小艇不見蹤影,他們存身的那一艘,也有一半進了海水之中。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海棠尖叫著:「快搶救必需品!」 原振俠一伸手,抓住了兩件救生衣,海棠掙扎著撲向前,抓住了一隻帆布袋,也不 知袋裡有些甚麼。小艇開始打轉,旋轉的力量相當大,不但艇身在向下沉,還有可能把 他們也扯沉下去。 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地一齊向前划著,游了開去。在游開去時,原振俠再一伸手, 總算抓到了一塊板子。之後不到一分鐘,兩艘小艇都無影無蹤,只有一些碎片,在海面 上漂著,也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原振俠和海棠都伸手抓了那塊板子,一時之間,兩人實在不知該說甚麼才好!原振 俠在喘了幾口氣,吐出了口中鹹得發苦的海水之後,啞著聲問:「天!發生了甚麼事? 」 海棠的喉際發出「咯咯」聲,濕髮貼在她的臉上,使她看來狼狽之極。她不住搖著 頭,顯然不論她曾受過多麼嚴格的應付突變的訓練,可是這時,她還未曾從驚悸之中定 過神來。 原振俠反而比她鎮定,但他也不明白何以海棠的救生艇會突然發生了爆炸。而且, 竟恰好連累了他的艇隻,以致兩個人都落到了海中! 接著,並不是由於全身浸在海水之中,原振俠開始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躺在救生艇上,有充足的水和食物在海上漂流,和這時只靠兩件救生衣和一塊板子 在海上漂流,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前者,可以悠哉遊哉,當作是在海上的度假,而現在,卻是每分每秒都要和死神搏 鬥了! 他用力在臉上抹了一抹,海水的那種鹹苦的感覺,像是正在由他本身每一個毛孔之 中鑽進去,再也抹不掉。他望向海棠,海棠這時總算是鎮定了下來,她想說甚麼而沒有 出聲,一臉疑惑的神情之中,又帶著驚駭和抱歉。 原振俠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不算太糟,比起落在新幾內亞腹地的山中,不會差 太遠。」 海棠居然也笑了起來:「有幸兩次都和你一起,真是高興……」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要不要看看我們現在擁有甚麼?我有兩件救生衣!」 海棠道:「我有一個帆布袋,不知裡面是甚麼?」 她一面說,一面打開袋子來,對那袋子寄予無限希望。 兩人向那帆布袋中一看,都不禁發出了一下歡呼聲來──人真是十分容易滿足的, 他們看到布袋內,是大約二十罐食水時,真正由衷發出歡呼聲! 在他們這樣的處境之下,真沒有甚麼比食水更寶貴的了! 接下來的時間中,他們都套上了救生衣,而且把那袋子固定在救生衣上,又把兩人 身上的救生衣繫在一起。原振俠在做好了這一切之後,和海棠互望著:「若是這樣一直 到生命結束,倒也浪漫得很!」 海棠的眼中射出了一陣異樣的光采,可是卻立即又黯然,眼中也像是蒙上了一層濃 霧一樣:「有甚麼用呢?只不過繫住了我們的身體,繫不住我們的靈魂。」 原振俠正不知如何回答間,她又道:「連身體也是繫不住的,若是死了,魚會把我 們吃掉,我們的骨頭會一根根散開來。連自己的骨骸尚且不能保持完整,何來繫在一起 的浪漫!」 原振俠的聲音,聽來異常乾澀:「你為甚麼非將不美麗的一面說出來不可?而且, 說得那麼清楚!」 海棠乾笑了一聲:「不說,還不是一樣會有那種事發生,何必自欺欺人?」 原振俠喃喃地:「保留一點美麗的想像,總是好的!」 海棠沒有再說甚麼,當然是由於他們如今這樣的處境,絕不適宜爭辯任何問題之故 。 原振俠嘆了一聲,他知道,這是他和海棠、黃絹之間最大的差別!他喜歡沉醉在美 麗的想像之中,有意地去逃避一些現實,但是黃絹和海棠,卻極度正視現實,對現實不 存絲毫幻想! 這種不同的情形,實在很難分出誰是誰非來,無非是因為性格的不同,因此觀點互 異而已。 海面仍然相當平靜,濃霧在海面上滾來滾去,他們可以覺察到,濃霧正順著海流, 在面前飄著。他們都希望能遇上別的救生艇,或者是黃絹的貨船,甚至是別的船隻。 最好不要等到白天,因為到了白天,在猛烈的陽光下,全身泡在海水中,是十分難 受的煎熬,更不必說可能遇上隨時出沒的鯊魚了! 他們一起扶住了那板子,靠在一起。海棠側頭,靠著原振俠的肩,神情相當平靜。 兩人都不說話,一直到濃霧漸漸消散,天際出現了曙光,海棠才嘆了一聲:「我反 而感到十分平靜,比起不住地擔心完不成任務,要受到懲罰來……反而更平靜些!」 海棠的話說得又真摯又傷感,因此可知她平時的日子,是過得如何提心吊膽、驚心 動魄,真不知她是怎麼在抵受的!原振俠心中一陣難過,用頭在海棠的頭上抵著、轉動 著,表示他心中的同情,又低聲道:「可憐的小海棠!」 海棠吁著氣:「有你可憐,就不算可憐!」 原振俠舔著唇,拉開了一罐食水,兩人輪流小口地喝著。朝陽就在這時驅散濃霧, 緩緩地升了起來。 海上日出的景色很壯麗,但別對全身浸在海水中,生死難卜的人形容。因為他們所 想到的,只是在太陽升起之後,他們所要受的苦楚! 他們需要以驚人的體力和意志力,才能克服身處的困境。而更能令人意志力崩潰的 是,他們全然不知道,噩運甚麼時候才會結束! 他們互望著,互相以眼神鼓勵著對方,當朝陽漸漸升起時,他們又用額互相抵著, 儘可能避免日光直接射向臉上。可是,日光實在太猛烈了,到了中午,他們的臉上頭上 ,都已受到了灼傷,紅腫的傷處,又無可避免地要和海水接觸,那又帶來一陣陣的劇痛 。 他們都咬緊牙關抵受著,兩隻手緊握著。太陽像是固定了留在他們頭頂一樣,好不 容易等到日頭略微偏西一點,他們的口唇都已經裂了開來,血從裂開的部分,一點一點 沁出來。 在又消耗了一罐食水之後,海棠突然勾住了原振俠的頸。四片裂開的唇碰在一起, 有刺心的疼痛,有海水的鹹苦,也有魚的腥味。這樣的熱吻,世上能享受到的男女,只 怕為數絕少。 海棠喘著氣,掙扎著說:「我還是寧願現在這樣!」 原振俠嘆了好幾下,心中想說:既然這樣,為甚麼不脫離那種非人生活? 可是,他卻只是在心中想著,並沒有講出來。 因為他知道,海棠就算下定決心,要改變她的生活,她所屬的組織也絕不會允許她 那樣做!而她所屬的那個組織,幾乎是無可抗拒的龐大勢力,海棠的一生,注定了是悲 劇! 悲劇的程度之深,到了這時生死難卜的海上漂流,對她來說,竟然當成是一種享受 ,一種心情上遠較生活安寧的享受! 好不容易,通紅的夕陽,慢慢地隱沒,海面上金光閃耀。 天色正迅速地黑了下來,就在這霧還未生,晚霞變成深紫色時,他們看到了一艘船 ! 毫無疑問,那是一艘船! 離他們還相當遠,可是他們都可以看到船身和船桅。那是一艘帆船,可是沒有支著 帆,可能是一艘機帆船。 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呼叫聲。可是他立時意識到,叫喊是沒有用的,他開 始用力揮著手,希望在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之前,那艘帆船上的人可以發現他們。 他們漂流的方向,看來是正在接近那艘帆船,可是帆船像是未曾發現他們。天色迅 速黑了下來,霧並不濃,但是帆船已經看不清楚了。 原振俠陡然之間發現了一件事,他失聲道:「那船上……一點燈光也沒有!」 海棠的聲音極度乾澀:「是,我早就注意到了,那是一艘──」 原振俠叫了起來:「難民船!」 那是一艘難民船! 他們希望船上的人能救他們,但船上的人,也正希望別人能救他們! 原振俠急速地喘著氣:「不論怎樣,他們的處境總比我們好些!」 難民船上的情形再壞,自然比他們的情形好得多了。在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漂流中, 他們不但頭臉上全是灼傷,而且手和手臂都已被海水浸得發白。再過幾小時,鹽分侵入 皮膚更多,就會浮腫,再多些時候,體內就會嚴重脫水…… 情況會越來越嚴重,而身在船上,至少可以避免海水的泡浸! 原振俠沉聲:「不管是甚麼船,我們要接近它!」 海棠咬著牙,點頭表示同意。原振俠先舉起手臂來,用力划進了水中,海棠也同樣 地划著,一起向著那帆船出現的方向划去。 他們無法知道游了多久,只是覺得到後來,手臂每划動一下,所需要發出的力量, 簡直要使得他們在咬緊牙關之後,全身還是像要散開來一樣。 但終於,在薄暮和黑暗之中,他們看到了那幽靈一樣浮在海面的帆船,而且,漸漸 在接近它。一直到可以看到船上的人──那些看來一動也不動的形體自然是人,可是卻 了無生氣,叫他們懷疑那是不是人! 等到距離更近時,原振俠又很自然地叫了起來。這時才看到,船上有幾個人影動了 一下。 船上的那些人,動作緩慢之極,好一會才來到船舷上,向他們望來。 原振俠停止了呼叫,船上那些人也沒有甚麼別的動作,只是看著他們。原振俠和海 棠再用力划了幾十下,伸手可以碰到船身,他們抓住了自船舷邊上懸下來的一些繩索, 向船上攀去。 等到他們翻過了船舷,看清了船上的情形之際,他們就像是突然之間,由海水之中 ,浸進了冰山中一樣,甚至禁不住發起顫來! 船上至少有五十多人,可是還有活動能力的人不超過十個,全是年輕的男性,而他 們的行動,也慢得比電影中的慢鏡頭更慢。而且,毫無例外地,每個人的頭臉上,都有 著白白的一層鹽花,那層顏色曖昧奇詭之極的鹽花,散發著死亡的氣息,映得那些人的 口唇呈縱裂的死灰,連眼珠也是呆滯的灰白色。 他們在行動之際,並沒有甚麼聲音發出來,連眼珠都不轉動。那幾個算是在向他們 望來的人,臉上的神情,全都怪異莫名。而另一些老老少少和女人,一動不動地躺著或 蹲著,看起來就和死人無異! 剎那之間,原振俠和海棠兩人,都有置身於地獄之船的感覺!彷彿這艘帆船,是承 載著一群才從地獄出來的冤魂,還未曾甦醒過來,不知道他們已經到了人間。 船上沒有哀哭,沒有號叫,沒有流血,甚至沒有呻吟。可是那種瀕臨死亡的悲慘, 那種極度的絕望,卻像是無數支又冷又利的箭一樣,從四面八方鑽射著,使人不寒而慄 ,把不住發抖! 作為一個醫生,原振俠在第一眼,就可以發現船上的所有人,都因為嚴重的脫水, 而在死亡的邊緣掙扎。其中有幾個人可能早已死了,只是由於大多數人,都在靜止不動 的狀態之中,所以連死活都難以分得清楚。 在眼見這樣可怖的情形之下,原振俠陡然之間感到了極度的口渴──那並不是他生 理上需要水,而是他心理上需要水! 他們有一背包的食水,大約還有近二十罐,原振俠自然而然地取出一罐來打開。可 是,他還未曾把罐頭湊向唇邊,船上所有死灰色的眼珠,凡是還能轉動的,突然都一起 轉動著,充滿死亡妖異的眼光,一起向他望了過來。 那令得原振俠突然之間,動作僵凝,竟然不知如何才好!那十來個還能行動的人, 都一起叫了起來。 那些人的叫聲,嘶啞到了難以形容的地步。而許多由於嚴重缺水而乾癟了的、佈滿 了鹽花的手,卻向他伸了過來。原振俠在很久之後,還常夢見這種情景,他告訴人,當 時,真的以為會給那些乾枯的手,直扯進地獄的盡頭去! 那些人不但揮舞著手臂,而且還向原振俠移近,幸而他們的動作依然十分緩慢,使 原振俠有鎮定一下的時間。而海棠在這時,也以十分清楚的聲音道:「我們有一點水, 每人可以分到幾口,不要爭!」 那些在移動的人都停了下來,望向他們的死灰眼睛又定了下來。 原振俠那時,也不再考慮水分完了之後會怎麼樣,他和海棠用極快的動作,把食水 取出來,儘可能平均地分給那些人。每個人分到的水,不會多過兩百CC,但是在極度 的乾渴之中,這些水,卻可以使生命延續下去。 少量的水,會使人已麻木了的口渴之感更洶湧,而且,渴得簡直要撕心裂肺。所以 有幾個看來身子比較壯健的人,在喝了自己的那一份之後,還想去搶奪別人的。原振俠 和海棠兩人,眼明手快,把想去搶他人食水的全都推開去。 等到原振俠和海棠表示,食水已分送完畢之後,所有原來不動的人,又維持著原來 的姿勢不動。另外幾個人眼望著原振俠,口唇翕張著,可是卻發不出正常的聲音來。 原振俠也沒有多問他們甚麼,因為就算問了,所得到的回答,一定也是一個標準的 難民故事:海上漂流,糧盡水絕,只是在等死了。目的地在何處?何時可以到達?船上 的人,沒有一個知道! 僅僅為了自由,僅僅為了逃避一個暴虐的政權,人竟然可以付出那麼高的代價! 原振俠望著那些人發呆,海棠輕輕地碰了原振俠一下,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在船 尾的一角坐了下來。 海水十分平靜,船也在緩緩移動。他們坐了下來之後,海棠才低聲道:「我們…… 情形好像更糟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們現在不必浸泡在海水之中,可是,本來可以維持他們兩 人至少十天的食水,卻全都分光了。 如今的處境是更好,還是更壞,實在難說得很!原振俠沉聲:「能不能弄出一些求 救信號?應該有人在附近的!」 原振俠心目中「有人在附近」,指的是另外幾艘救生艇,甚至是那艘貨船。如果能 發出求救信號使他們看到,那自然是獲救之道。 海棠聽了之後,怔了一怔,沒有回答,深吸了一口氣,身子向原振俠靠了一靠,低 聲道:「要是沒有人來救,倒也平靜得很!」 原振俠苦笑起來:「生死線上的掙扎,比你日常的生活還要平靜?」 海棠沒有回答,她緩緩地掠開了貼在臉上的濕髮,俏臉之上一片迷惘,眼神更是惘 然,和佈滿了霧一樣──是的,這時,海面之上已迅速地有濃霧在展佈。 原振俠是先注意到了海棠雙眼中的迷惘,才注意到了海面上的霧已越來越濃。他有 點情不自禁,突然在海棠還潤濕的唇上吻了一下,同時心頭一震──那麼美麗誘人的紅 唇,不要四十八小時,就會因為缺水而乾裂,殷紅變成灰白,潤濕變成乾枯,彈性變成 開裂。毫無例外,生命漸漸遠去,最後接管一切的,便是死亡! 海棠也突然激動起來,緊摟住原振俠。兩人身上的衣服全是濕的,當身體相貼得緊 密時,互相之間可以感到對方的體溫。 他們不知擁抱了多久,實在是十分奇怪,在這段時間中,他們甚麼都沒有去想,腦 中只是一片空白,只是全心全意,在享受著兩人間的相擁。 等到他們又對外界的一切有了感覺時,霧更濃了。在一團團濃霧中,船上那些不動 的人,看起來更如幽靈──比真正的幽靈更可怕,因為他們畢竟還是活人! 原振俠和海棠,一定是同時想到了那一點的──因為他們兩人,同時發出了「啊」 的一下低呼聲來! 他們互望了一眼,知道彼此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在如今這樣的情景下,應該 是「拯救女神」出現的時刻。在獲救的難民的敘述中,都是在絕境中、濃霧裡,拯救女 神突然出現。那麼,現在,她是不是會出現呢?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和海棠兩人,都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互相握著手,懷著滿 腔希望等待著。 海面上極靜,船上也極靜,濃霧似乎能產生掩蓋聲音的作用。船上偶然有一兩下呻 吟聲發出來──人到了真正絕望時,是連呻吟聲都懶得發出來的。 像他們那樣的等待,可以說是最難抵受的一種無望的等待了──拯救女神可能會出 現,但是也有可能根本不會出現! 不錯,她曾出現過,也救過不少人,但是她所救的人,和成千上萬在海上漂流的難 民人數相比較,只佔了極少數! 極少數的幸運者能蒙她所救,更多的不幸者,從此消失在汪洋大海之中,再也沒有 人知道他們的結局。 在這種情形下,她來拯救這艘船上的難民的或然率是多少? 沒多久之後,原振俠和海棠就同時想到了這個問題,他們眼中興奮的神情在減退。 海棠忽然低聲道:「如果她有能力,利用自己腦部的活動,使人腦的能力進入電腦 而操縱電腦,那麼,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能力,接收他人腦部活動時所發出的能量?」 海棠的話聽來是無頭無腦的,可是原振俠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如果 我們不斷地想,要她來救我們,她有可能收到我們腦部活動發出的信息?」 海棠認真地點了點頭,原振俠卻認真地搖了搖頭。 海棠用訝異的神情望向他的時候,他道:「船上所有人,都在想著有人來救他們, 如果她有這能力,就一定會出現。我們如果想她來,她只怕反而不出現了,因為從她出 現的情形來看,她似乎並不想公開露面,不想成為……成為被採訪和被研究的對象。」 海棠同意了原振俠的看法,嘆了一聲:「她……在逃避甚麼呢?」 原振俠把海棠拉向自己的懷中,他們兩人,竟同時向對方問出了同一句話:「你又 在逃避甚麼?」 兩人在話一出口之後,一起苦笑了起來。 每一個人都會逃避些甚麼,可是究竟為甚麼要逃避?逃避的是甚麼?只怕當事人的 心中也一片惘然,說不出所以然來! 他們緊靠著,不再說甚麼,霧越來越濃,船頭傳來水波拍打的啪啪聲。又有一個人 發出了一下呻吟,時間和生命同在悲慘地溜走。 原振俠看了看錶,時間是凌晨兩點,他也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就這樣等待死 神的降臨,這實在太可怕了! 就在他那一下嘆息聲溶進了濃霧中時,他陡然震動了一下,伸手指向前,想說甚麼 ,可是卻又說不出來。 海棠立時坐直了身子,原振俠吞了一口口水才道:「聽來……沒有道理,可是剛才 ,我的確看到遠處……有一團亮光,閃了一下。」 海棠現出疑惑的神情來,也向前指了一指:「船頭的情形,也因為濃霧而看不清, 你怎麼能看到遠處的亮光?」 原振俠無從解釋起,而就在這時,不必他再解釋了。因為海棠也看到了,就像原振 俠所說的那樣,遠處有一團亮光閃了一下──不是一點亮光,而是一大團相當奪目的亮 光! 海棠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原振俠的聲音緊張得有點異樣:「近多了!比第一下近多 了!」 海棠是受過嚴格軍事訓練的人,那點亮光雖然一閃就滅,但是她在那一閃之間,也 估計出距離大約是一千公尺左右。她想問:那是甚麼?但不等她開口,那團亮光又在遠 處,閃了一下。 海棠又震動了一下! 亮光的距離又近了許多,大約只有五百公尺了,速度極高!可是四周圍,卻又寂靜 得聽不到有任何物體移動的聲音! 兩人互望了一眼,心中想到的都是:拯救女神來了! 原振俠拉了海棠一下,兩人又坐了下來,使自己看來和全船的難民並沒有多大的差 別。這樣做,是怕女神一見他們就離去! 而且,他們如果不突出,也可以更仔細觀察「女神」的行動! 他們才坐下不久,光亮又閃了一下。這一下,就在船的右舷亮起,船上也有人注意 到了這一點,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亮光消失後,人人都可以看到,在濃霧之中,在 船舷之外,多了一個人! 那實實在在是一個人,可是卻又虛無飄渺到全然無可捉摸。實在是由於霧太濃了, 所以,非但看不真切她的樣子,而且連她的存在也十分幻象化。可是,她的身邊又有柔 和的光發出來,可以叫人看清楚,是有一個人在船舷之外! 船舷之外是海面,那個人是存身在海面上,還是有甚麼東西承受著她,也全然無可 辨認。只是可以看清,那是一個女人的身影,有著長長的、烏黑的頭髮,穿著可與濃霧 混成一體、使她看來更加神祕的白色衣服。 她站在那裡不動,船上開始有人掙扎著站起來,也有人發出了微弱的呼救聲,有的 人雙手在自己的臉前揮動著,那是以為自己看到了幻象,想把它拂去。 原振俠和海棠的手握得更緊,那人影──只能說是人影──開始移動,飄然到了船 上! 這時,原振俠和海棠可以肯定,出現的一定是「拯救女神」了!而他們這時離她如 此之近,她一上船,就站在離船尾不遠處的甲板上,背對著原振俠和海棠。 船上的難民可能在出海之前,也曾聽到過有關女神的傳說,所以都發出低沉的呼叫 聲,盡量掙扎著向她靠近來。 她站著,突然雙手向上揚起來。原振俠注意到她衣服的袖子相當寬,當她雙手揚起 來之際,衣袖褪下了少許,露出了她的小臂。而她的手才一揚起來,濃霧就起了變化, 變成了霏霏的小雨,而且雨勢越來越大。 所有的人,在這時都不約而同地張大了口,讓雨水灑向口中,又不住地舔著唇。 海棠好幾次想要有所行動,但都被原振俠堅決制止。雨勢越來越大,大約維持了十 分鐘,卻又突然消失。船上的人發出的聲音也響亮了許多,在一片混雜的求救聲中,只 聽到「女神」幽幽地嘆了一聲,用道地的越南話,以十分柔和動聽的聲音說:「我去找 船來救你們!」 海棠在這時突然說了一句:「波爾船長已不在他的船上了!」 「女神」突然一震,海棠又道:「阿英,有幾個人拚了性命在找你,你似乎也該救 救他們!」 原振俠沒有阻止海棠說話,因為他也覺得,應該和阿英做正面的接觸了! 阿英十分緩慢地轉過身來,在這時,原振俠和海棠也都站了起來。當他們正面相對 時,三個人的神情都顯得十分驚訝。 原振俠和海棠是驚訝於她的美麗。雖然他們曾經在電腦的螢光屏上見過她,但這時 面對著真人,她的那種美麗,更有一種逼人的氣勢,使得人會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息! 海棠自己也是一個極美麗的女性──只有自己也是一個美女,才能真正懂得如何去 欣賞另一個女性的美麗,庸脂俗粉和醜女人,都拚命要在美女的身上找尋缺點。所以海 棠也感到了阿英的美麗,實在十分難以形容,如果真要說的話,那只有說,阿英看來真 正像一個女神! 至於阿英為甚麼會有訝異的神情,她也立刻說了出來。她發出了一下低呼聲:「你 們……為甚麼離開了貨船?」 阿英的這一句話聽來十分平常,可是,卻使得原振俠和海棠兩人,感到了極度的震 動! 因為阿英那樣問,表示她曾見過他們在貨船上! 而在貨船上,阿英只不過是出現在螢光屏上。 雖然,他們曾假設阿英在螢光屏出現也能見到他們,但那只是一種想像力十分超特 的假設,幾乎是說不出任何理由來的。而如今,這樣不可思議的現象得到了證實,自然 引起極大的震撼! 原振俠和海棠同時開口,可是他們說的話都不一樣。原振俠在回答問題:「說來話 長,如果你願意聽的話,我們──」 而海棠則已急不及待地在反問:「怎麼會?在貨船上,你只不過出現在電腦的螢光 屏上,你怎麼有可能見到我們?」 阿英的脾氣看來十分好,她只是溫柔地笑了一下,並沒有說甚麼。海棠急急向她走 出兩步,而且握住了阿英的手,十分懇切地道:「阿英,我們能不能好好長談一下?你 一定要答應我!」 海棠的懇求,是連同為女性,也會心軟答應的──這或許是她所受的多種訓練之一 ,懂得如何掌握人的同情心,要求人家為自己做事。 在一旁的原振俠有點不以為然,可是也沒再說甚麼。阿英顯然對俏麗嬌小的海棠, 有著相當程度的好感,她秀眉微蹙,神情有點躊躇:「談甚麼呢?我有甚麼好談的呢? 我……」 海棠道:「你已經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女神,你可知道你自己被叫作甚麼?『拯救女 神』!所有的人都叫你『拯救女神』!」 阿英感到十分意外,先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心口,現出驚訝的神情,姿態自然而嬌憨 ,看得出她不失少女的嬌態。隨即,她笑了起來,又搖著頭:「女神不是我,救了我的 ……才是女神……」 海棠的神情更是興奮之極:「你是說愛神?我……我們也想見她,十分想見她!」 阿英猶豫了一下,海棠拉著她的手搖著:「求求你,你能不能幫幫我們?」 阿英低嘆了一聲,海棠又湊過去,在阿英的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原振俠沒有聽清 楚她說了甚麼,只是看到阿英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十分陰沉,咬著下唇,垂下了眼瞼, 長長的眼睫毛抖動得十分劇烈,可見她的心情萬分激動。 海棠在一旁,用挑戰也似的眼光望定了她。阿英很快抬起頭來,神情變得堅決,點 了點頭。 原振俠雖然就在一旁,可是卻實在無法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只聽得阿英道:「好,我們……好好地談一談。可是先要救了這一船難民,他們抵 受不了多久了!」 海棠疾聲問:「怎麼救?」 阿英側頭,想了一想:「還是用老辦法!」 她這句話一出口,原振俠和海棠都不禁十分緊張。 老辦法──他們知道阿英的老辦法是甚麼!那是指阿英在某一艘附近船隻的電腦螢 光屏上出現,控制這艘船的電腦系統。 那一連串不可思議的行動,他們曾經經歷過一次,但如今如果有機會,眼看阿英如 何去進行這樣怪異的行動,自然又是新奇無比的經歷! 他們兩人互望了一眼,在他們的眼中,都閃耀著興奮的光芒。 阿英此時向他們望來,現出十分靦腆的笑容:「我……所做的一切,我其實一點也 不懂,全是恩人教我的。」 原振俠小心地問:「你口中的『恩人』,就是自稱『愛神』的那一位?」 阿英略有訝異的神色,點了點頭:「你們知道我的名字?好像知道我不少事?」 海棠吸了一口氣:「是,我們曾見過林文義和山虎上校。」 海棠這一句話才出口,阿英陡然震動了一下,俏麗的臉龐變得比濃霧還要白,而且 ,她的身子激烈地發起抖來。她緊閉著眼睛,也可以看得出,她還緊閉住了氣息,然後 ,足有二十秒鐘之久,才見到她悠悠地吁出了一口氣來。 顯而易見,海棠的那句話,在她的心中造成了極度的震撼和打擊。 當她又睜開眼來的時候,首先看到是海棠充滿了歉意的神情,和原振俠充滿了關注 的眼光。 阿英實在是一個十分善解人意,而且十分柔順的好女孩。她乾澀傷苦地笑了一下, 反而安慰起海棠來:「不要緊……恩人早就說過,我不能一直躲著的,我總要……面對 現實。因此,我不但會再聽到他們的名字,而且,一定會……再面對他們的……」 阿英這樣說,不禁使原振俠和海棠十分疑惑。事實上,當海棠一提到了林文義和山 虎的名字之時,阿英的反應如此強烈,已經很令兩人起疑了,因為,阿英最近一次出現 在電腦上,就應該見過他們了! 這時,從阿英的反應和她的話來看,好像自從她被愛神救了之後,連這兩個人的名 字都未曾聽見過一樣! 海棠忙道:「對不起,陳小姐,我以為最近一次,你在貨船的螢光屏上出現的時候 ,已經見過他們兩個人了?」 阿英的神情十分疑惑:「貨船上的螢光屏?那……是甚麼意思?我為甚麼要在那上 面出現?」 原振俠和海棠不禁相顧駭然,原振俠忙道:「你出現過好幾次,要波爾船長來拯救 難民,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阿英現出十分抱歉的神情來:「我真是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我已經說過了,一切 全是恩人教我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心中的迷惑已到了極點,海棠也現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來──阿 英竟然一直不知道她自己在做甚麼,這實在是難以想像的事! 可是,看阿英的神情,她卻又不像是故意在掩飾甚麼。 原振俠問:「那麼,你要和貨船的船長聯絡,總有一定的方法。你也可以見到他, 甚至,他也可以碰到你──這是怎麼一回事?」 阿英聽到原振俠這樣說,俏臉上紅了一下,多半是想起了波爾船長幾次要吻她的事 來了。 她說:「我只是照恩人的教導去做,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海棠輕輕碰了原振俠一下:「這一船難民都急待救援,我們不要再多說了,就請你 按照你恩人的教導去做,使他們快點獲救吧!」 阿英看起來,也並不是很有主見的人,一聽海棠這樣說,「啊」地一聲:「真是, 只顧和你們說話,我倒忘了,真要快點進行才行。」 她看起來還有點急急慌慌,純粹是一個十分正常普通的年輕女孩子,和她神出鬼沒 的事蹟,以及她「拯救女神」的稱號十分不相稱。 這時,原振俠和海棠至少明白了一點:阿英只是一個普通人,她的一切異能,全來 自救了她的「愛神」,「愛神」才是真正掌握了不可思議的才能的異人! 阿英說著,就急急向船舷走去,原振俠和海棠忙跟著她。船上有幾個難民也想跟著 來,海棠朗聲道:「你們別亂動,很快會有船隻來救你們!」 在絕境中的難民,有了獲救的希望,竟變得十分順從,都靜了下來,目光中充滿了 感激。 阿英來到船舷,一聳身就上了舷邊上。原振俠和海棠兩人向船外看去,由於霧十分 濃,連海面也看不見,只見白茫茫的一片。 阿英卻毫不猶豫,向下便跳,那令兩人吃了一驚,預期會聽到阿英落水的聲音。可 是阿英的身子向下一沉,隨即穩住。看下去,她整個人都在霧中,下半身看不真切,上 半身也如虛似幻,但是還可以看得出,她正在向船上招手,請他們也下來。 原振俠和海棠,只是略微猶豫了一下,也都一起向下跳了下去。他們全然不知道, 在海面上會有甚麼承住自己的身子,但阿英既然能穩住身子,他們自然也不至於跌進海 水之中。 果然,他們的身子向下落著,估計在快到海面時,雙腳已踏在相當柔軟舒適、如同 厚厚的地毯般的東西上。可是低頭去看,仍然看不清楚那是甚麼東西。 在他們還未回過神來時,已發現那艘滿載難民的帆船正在迅速遠去──而當他們略 一回過神來時,才發現並不是帆船在遠去,而是他們在迅速地離開帆船! 由於他們的移動,平穩到了一點也不能覺察,所以造成了帆船在遠去的錯覺。 這真使他們兩人都驚訝之極! 他們並不認為自己是在一艘速度極高的船上面──在船上,總有在船上的感覺。他 們實在不知道,也無法想像自己是在甚麼東西上,而那東西又移動得如此之快,轉眼之 間,那帆船早出了視線之外! 他們一起向阿英望去,阿英又作了一個「我不知道」的手勢。 這時,原振俠和海棠,都像是進入了一個幻境中一樣。事後若干日,他們曾討論了 一下當時的感覺,以下是其中的若干對話: 「我像是進入了夢境……不,應該說是一個幻境之中,一切全是……全是……」 「一切全是不可思議、不可捉摸的,我們應該是站在海面上,可是在迅速地移動中 ,我又感到,像是踏在一塊神話故事中的『飛毯』上,貼著海面飛行……」 「是的,神話故事是十分貼切的形容,我就像是進入了神話故事中一樣。說來很奇 特,人腦和電腦結合的設想,實在是『科學』的,可是一接觸到了,卻又像是在神話的 境界之中!」 「那可以說是神話和科學的結合了,實在是難以想像的怪異!」 原振俠和海棠的那一段對話,是以後的事,先抽出來敘述一下,是想說明他們兩人 在這時的那種感覺。 他們移動得十分快,好像「騰雲駕霧」一樣,而且他們全然不知道移動的動力是甚 麼。轉眼之間,不知在濃霧中移動了多久,前面忽然有一種異樣的光芒傳了過來。 那是一大團變幻不定的光芒。一開始的時候,光芒不是很強烈,只是十分柔和的光 芒,可是轉眼之間,卻成了一片鮮紅色。 由於海面上仍然有著濃霧,所以在一片紅色光芒的照映之下,整個海上都呈現了一 大片紅色,異特之極。 原振俠心中「啊」地一聲,他立時想起,在林文義和山虎的敘述之中,都曾提及過 眼前全是紅色的一片,是不是就是這時候的情景呢? 他覺出海棠正緊緊地靠著他,顯然眼前的奇異景象,使得這個幾乎可以應付任何場 面、經驗豐富的特種情報人員,也感到了難以遏制的恐懼! 向阿英看去,紅色的光芒映在她的身上,使她看來更加俏麗出眾,長髮飛揚。她臉 上只有十分惘然的沉思的神情,並沒有驚惶的神色,顯然,眼前的異象對她來說並不陌 生。 過了不多久,他們已經進入了那團紅光之中。由於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他們在日 後回想起來,也有如同身在神話境界之中的感覺,所以在當時更是如夢如幻。有許多事 ,見到的、聽到的和做了的,都十分難以捉摸,難以有一種實在的感覺。 (原振俠到了這時,才知道何以林文義和山虎的敘述,給人以不清不楚的感覺。事 實上,叫他把接下來發生的遭遇敘述一遍的話,也一樣不清不楚。因為一切的經過,根 本就如夢幻一般,如何說得清楚?例如,那時候他感到自己「進入了那團紅光之中」。 ) (甚麼叫「進入了那團紅光之中」呢?聽起來實在模糊得很,可是他當時的感覺, 確然是進入了紅光之中。那只好說,發生的一切實在太奇幻了,到了正常的人類語言和 文字,無法百分之一百表達出來的地步!) 在那時,看出來的一切,幾乎全是紅色的,可是突然之間,卻又有潔白的一大片! 那潔白的一片,是從海面上突然發生的,才一映入眼瞼時,像是一個大浪捲起時,浪梢 上潔白的水花一樣。可是這時海面卻又平靜之極,絲毫不覺得有任何波浪。 那潔白的一片,一開始相當大,隨即又變小,變成了自海面上拱起少許。像是一個 極大的球體,只有一小部分露出水面那樣的形狀,白得耀目之極! 由於那是自海面上冒出來的,所以在直覺上,使人以為是一艘潛艇! 之所以會叫人有這樣直覺的想法,自然是由於看到的人一直所受的知識訓練,儲存 在大腦記憶系統中,告訴看到的人,自海中冒起來的人工製造物體,就是潛艇的緣故。 可是,眼見的事實,卻又立時否定了這種由儲存的記憶資料所作出的判斷。因為在 記憶資料之中,絕沒有這種樣子的潛艇! 而且,轉眼之間,在一團奪目絢麗之極的彩霞閃動之後,他們看到阿英突然離開了 他們,到了那潔白的一片之上。 這已經令得他們夠吃一驚了,兩者之間的距離至少有三十公尺,阿英是如何一下子 就移動了過去的呢?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們自然無法去深究,再加上令得他們更加目瞪 口呆的現象,還在繼續發生! 阿英一站到了那潔白的一片上,她的身子就向下沉,陷進了那潔白的一片之中。先 是她的雙足不見了,接著是小腿不見了,轉眼之間,已陷到了腰際。 而阿英顯然不是遭到了甚麼危難,因為她向他們望來,作了一個他們不明其意的手 勢,還帶著十分平和的笑容。 然後,她整個人都沉進了那潔白的一片之中! 那潔白的一片卻並未消失,紅光也依然在他們的四周圍。 原振俠的奇異經歷,可以說已是豐富之極的了,可是在這時候──在阿英消失之後 的一分鐘之內──他也是目瞪口呆,看起來像個傻瓜一樣。他沒有去注意海棠的神情, 想來,機智百出的出色情報人員,當時的情形也不會比他好多少。 一分鐘之後,他才聽到海棠虛弱無依的聲音在問:「我們應該怎樣做?」 原振俠不禁苦笑,他和海棠一起有過相當怪異的經歷,在幾乎與世隔絕的新幾內亞 腹地山區裡,可怕之極的山頂上,海棠的堅決果斷,曾給他十分深刻的印象。連身在「 鬼界」之中,海棠也未曾有過半分怯意! 可是這時,她的聲音,聽來卻像是一個迷了路的小女孩! 自然,原振俠並沒有譏笑她的意思,因為眼前的一切,實在太怪異了! 他又吸了一口氣,並沒有回答海棠的問題,反而也十分沒有主意地反問:「她…… 向我們作了一個手勢,是甚麼意思?」 海棠回答:「我……不知道,是叫我們跟著她……一起走……過去?」 原振俠自然而然地低頭看了一會。他們這時,應該是站在海面上的──人絕不能直 接站在水面上,必須站在一個承載的物體之上,可是他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站在甚麼 物體上,也不知道那物體有多大,是不是可以連結那潔白的海中冒起物。 這時,他們低著頭,仍然不能知道,自己是站在甚麼東西上面──這幾乎是難以說 明的怪現象,但是當時他們的處境卻又的確如此,這便是他們猶如置身在夢幻之中一樣 的原因。 海棠提到了阿英的手勢,可能是要他們跟著她一起行動。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握住 了海棠的手,兩人的手指緊緊地握在一起。 他們兩人曾在一起經歷過不少危難,但是由於海棠的身分特殊,而原振俠又對海棠 的身分有著極度的反感,所以,儘管在肉體上,他們有過男女之間最高程度的親密,可 是在心靈上,卻也有著間隔和距離。 而這時,當他們互相緊握著對方的手,舉步向前,不知道自己腳下的是甚麼所在, 也不知道向前走去會有甚麼事發生。在一種如夢似幻的境地之中,他們兩人都覺出相互 之間有說不出的了解,而且心意也有說不出的接近! 這種感覺同時在他們的心中產生,所以他們在不知不覺間,也靠得對方更近。 他們一步步向前走,每一步跨出之際,他們都預計,可能會一腳踏進海水之中,整 個人直沉下去──如果真的發生了這樣的情形,會有甚麼樣的後果,他們自然不能預測 。然而他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沉下去的話,那一定也是兩個人手握著手,一起沉下去 ! 正因為他們絕對可以肯定這一點,所以他們了無所懼,勇敢地、挑戰地一步又一步 向前走著。而每一步,都踏在可以承受他們腳步的物體之上,像是那物體是隨著他們的 腳步,在向前伸展一樣。 不到一分鐘,他們已經來到那突出水面的、潔白得耀眼的東西邊上,只要再跨出一 步,就可以踏在那東西的上面了! 在這最後的一步,他們略停了一停,互望了一眼,這一下互望,對他們以後的生活 有著極其重大的影響。因為在那一剎間,他們都在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以前未曾發現 過的神采。而那種神采,基於人類的本能,人人一看,就可以知道代表著一種甚麼樣的 感情,而且也可以感到,這種感情在對方的心中是多麼真摯,多麼深切!儘管沒有一句 話,再多的話,也及不上眼神中真情的流露! 海棠表現得相當激動,她一面深深吸著氣,一面閉上了眼睛,胸脯起伏,喃喃自語 :「我們可以見到『愛神』,她……已經在眷顧我們?」 原振俠也像是發著囈語一樣:「愛神……真能影響人的思想?把人的感情從埋藏中 掘出來?」 他們都沒有再望向對方,雙方都不想使剛才那不經意的一望中,捕捉到的對方心底 深處的感情,變成一種刻意的表達。 感情在不經意間的流露,才是純真而又可貴的,若是變成了刻意的表達,那還有甚 麼浪漫可言? 這時,他們兩人的心都跳得十分激烈,仍然緊握著手,雙方的手心都有一定程度的 潤濕,但是卻又十分溫熱。他們都可以感到對方的體溫比平時來得高,那是為了甚麼? 心情的激動、歡暢,還是為了別的? 他們本來就有在夢幻境界上的感覺,這時更增了幾分迷醉。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非但如在夢境之中,而且還是一個十分朦朧的夢境。事後不論他們如何努力回憶,都 無法清楚地把經過情形一一回想出來。 他們一起舉步向前,一下子就跨到了那潔白的突出物之上,踏上去,有一種難以形 容的柔軟之感。想像中,人踏在雲端上,就應該有這樣的感覺。 然後,他們就一起向下沉去,他們低頭眼看著自己的身子,自雙腳起,迅速地消失 。一轉眼間,紅色全然不見,眼前是一片十分柔和的銀白色。他們只知道自己多半和阿 英一樣,已經全身陷進了那潔白的突起物中間去了。 然而,他們又不像是陷在甚麼東西中,而分明是進入了一個空間,一個充滿了柔和 光線的空間之中。那潔白的突起物,像是一個巨大無比的肥皂泡,而他們的身子,透過 那一層薄膜,進入了肥皂泡的中心一樣! 他們抬頭看,上面是潔白的一片,他們清清楚楚,感到自己的身子是懸在半空中的 ──腳下並沒有踏著任何實物,但是卻也沒有向下落去! 這樣的處境,自然令得他們兩人訝異莫名!原振俠剛想揚聲叫阿英,突然,一個美 麗的身形,向著他們迅速移近。 那又是異特之極的現象,那身形在才一出現時,看起來離他們極遠極遠,以致小得 只有手指般大小。可是即使是那麼遠、那麼小,才一看到,就可以感到那是一個極美麗 的女人。 那美麗的身形是凌虛而來的,來勢快絕,轉眼之間,已有尺許高下了。這時候,他 們已可以看清,那美人眉目如畫,白衣飄飄,清麗脫俗,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奪目的光輝 ,自她身上迸發出來。 又一眨眼間,來者已到了他們的身前,和他們一樣,凌虛而立,滿面含笑,目光深 邃地望定了他們。 原振俠和海棠同時吸了一口氣,齊聲問:「愛神?」 實在很難形容,他們面對著的那個麗人的美麗──毫無疑問,她是極美麗的。可是 ,她的笑卻極其古典,而且是東方的古典,看不清楚她身上白色的衣服,是甚麼式樣和 質地,只覺得飄動輕盈。她的長髮也是在不斷飄動著的,臉上有一種十分安詳的光輝。 原振俠在那時,心中不住地自己對自己說:這個美人不是真實的,是神話世界中的 ,而且,是中國古代神話中的人物。她是那麼不真實,但是卻又實實在在地站在你的面 前,這是怎麼一回事?是她走錯了時間,從古代來到了現代,還是自己走錯了時間,從 現代回到了古代? 當他一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那種如同夢幻般的感覺,自然也更甚了! 而他的心中也強烈地覺得,除了用「女神」這樣的字眼去形容她,不可能再有別的 更恰當的稱呼了!他又用詢問的口氣問:「愛神?」 麗人微笑著,先側頭想了一想,然後,笑容又展開,她的聲音也極柔和動聽:「愛 神?隨便叫甚麼都可以,愛神,很好,我願意充當愛神……」 她說著,含蓄而又有深意地指了指原振俠,又指了指海棠。甚至她的手勢,也是極 度古典的,優雅得令人心醉。真難想像,就是那麼典雅的手勢,一舉手之間,可以令一 艘炮艇齊中斷成兩截! 原振俠感到在她一指間,海棠向自己靠得更緊,他甚至可以感到心跳在加劇。 原振俠也感到,心中有一種十分難以形容的感覺。他心中也有不知多少問題想問, 可是卻又思緒撩亂得不知自何問起才好,他想海棠或者會先問,可是海棠卻也不出聲。 他轉頭向海棠望去,只見海棠的一雙妙目,水汪汪地望定了他,雙頰緋紅,艷麗欲 滴,自她雙眼之中蕩漾出來的那股情意,使原振俠幾乎難以承載! 他也不禁心頭狂跳起來,不由自主地伸手,摟住了海棠柔軟的細腰。 在這時,他又聽到愛神柔和悅耳的聲音:「怎麼樣?我這個愛神的法力,還算是高 強吧?還是你們本來就是相愛的一對?」 海棠把臉埋進了原振俠的懷中,像是一頭吃飽了的貓兒一樣,自她的喉間發出滿足 的「咕咕」聲。原振俠想說甚麼,可是又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 愛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神態動人。也沒見她怎麼動,可是已可以感到她的身子 開始在後退,和來的時候一樣,轉眼之間,身形便縮小了幾乎四分之一。原振俠一見這 等情形,不禁大是緊張,突然叫了起來:「等一等,請你等一等……」 愛神停止了遠去,也沒有再移近來。看得清她秀眉微蹙,聲音仍然那麼柔和,可是 也聽得出帶有少許責備:「還叫我做甚麼?相愛的兩個人之間,應該絕無間隙,連一個 原子也容不下……」 她的外型是那麼古典,可是她使用的語言卻又是那麼現代,而又使人不覺得有半點 不調和。 原振俠想要解釋一下,但不知如何說才好。他不能說自己不愛海棠,這次海上重逢 ,他對海棠的感情和以往大不相同。他想說,他同意在相愛的兩個人之間,不應該有任 何的間隙,實際上間隙是來自海棠,是海棠不肯放棄她的組織! 可是這樣,解釋起來,又實在太長了,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得明白的! 他看出愛神又有要離去的意思,情急地叫了起來:「你……等一等,告訴我,我們 是在甚麼地方?」 愛神笑了起來,像是成年人在笑小孩子不懂事一樣:「真是,甚麼地方有甚麼關係 ?和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任何地方都是仙境!」 原振俠忙不迭點頭:「是,我同意。可是,請問你究竟是甚麼人呢?」 愛神又笑起來,她的笑容使人感到親切:「我?你不是稱我愛神?我就是愛神。」 原振俠本來不是思路不敏捷的人,可是這時卻變得十分口拙,他又急急道:「愛神 ……又是甚麼?」 愛神笑得更歡暢,長髮和衣服飄蕩得更甚,連她的身子,也因為歡笑而在款擺:「 你這人真有趣,愛神自然就是愛神,還能是甚麼?」 原振俠又呆了一呆:「我不是這個意思……」 愛神一副很有耐心傾聽的樣子:「那麼你的意思是甚麼呢?」 愛神看來並不著急,也不是不耐煩,可是原振俠卻急得鼻尖有點冒汗。他從來也不 是應對失措的人,可是這時,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問下去才好。 總算海棠在這時候,從沉醉中醒了過來。可是她一開口,問的卻不是原振俠──甚 至也不是她自己,本來急於想知道的問題:「你……真有使人互相發生愛情的能力?」 愛神笑著──她一直在笑著,各種笑容雖然不同,但卻叫人看了有說不出來的舒暢 :「是啊,這是很簡單的事──」她伸手在自己的額頭,輕輕指了指,又笑了起來:「 不必拿著弓箭,用箭去射穿兩個人的心!」 「用箭去射穿兩個人的心」,那指的是丘比特。在西方神話中,這位又名厄洛斯( EROS)的小愛神是愛神之子,在傳說中,是帶有雙翼的小孩子,常帶著弓箭在空中 飛翔,用箭去射人。中了他的金箭,就會產生愛情;中了他的鉛箭,就失去了愛情。 她顯然不是傳說中的那個愛神。而在她說話之前,指了指自己的頭部,那又是甚麼 意思呢?原振俠覺得心中越來越是混亂了!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氣,卻也伸手學著愛神剛才那樣,指了指自己的額角:「我明白 了,愛念是從腦部產生的。如果有能力把愛的意念注入腦中,那麼,愛意自然就產生了 !」 愛神嘉許地點著頭:「是,你明白得較快。在愛情上,女性總比男性來得直接,也 來得容易明白……」 原振俠雖然思緒亂極,但是還是發表了自己的意見,悶哼了一聲:「不見得!」 愛神和海棠也沒有和他爭辯,海棠的正常思考能力,顯然比原振俠恢復得快,因為 她已開始問出了關鍵性的問題來:「請問,我們現在……是在一種甚麼樣的情形之下? 我們明明是在海上,但現在又顯然在另一個空間中。我們何以竟然能凌空而立?你又何 以能忽來忽去?阿英又到甚麼地方去了?」 海棠的語音清脆,說得又快又流利,一口氣問下來,中間一點停頓也沒有。聽得在 一旁的原振俠,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氣,轉頭在海棠的頰邊輕吻了一下,海棠則報以嬌 羞無限的一眼。 愛神「哦」地一聲:「你想知道的真多,我要一一回答你的問題?」 海棠忙道:「是!」 原振俠加了一句:「還有更多的問題!」 愛神略蹙了蹙眉:「怕只怕,我回答了你們也聽不懂。」 兩人齊聲道:「那也請你回答。」 愛神爽快地道:「好,我們現在是在甚麼樣的情形之下?嗯,我們現在就在我們現 在的情形之下──」 兩人又齊聲叫了起來:「不!」 愛神有點訝異:「怎麼不呢?」 原振俠苦笑:「你這樣回答,不是等於沒有回答嗎?」 愛神輕嘆了一聲,她的嘆息聲中大有悲天憫人的味道,像是就在她的嘆息之中,感 嘆著世人的愚昧癡妄一樣:「怎麼會等於沒有回答?我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只是你們 不懂!」 原振俠吞了一口口水。的確,愛神說他們現在就是在現在的情形之中,這句話是無 可辯駁的,只是實在太不具體了。對了解現在是處在一種甚麼情形之下,一點幫助也沒 有! 他伸手向自己的腳下指了指:「人總要站在實地上的,為甚麼我們現在──」 他說到這裡,身子彈跳了幾下,雙腳之下明明是空虛而無一物,可是身子在每次彈 起之後落下,總未見下沉,還是在原來的位置上。他繼續道:「為甚麼可以凌空站著, 腳下甚麼也沒有?」 愛神反而現出訝異的神色來:「為甚麼人一定要站在實地之上呢?」 原振俠不禁苦笑,要解釋這個問題,當真還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打發的事。他道:「 人是有重量的,重量是由萬有引力所產生的。所以人不能凌空而立,所有的東西,都不 能凌空」 愛神望著他,像是笑一個小孩子在發無知妄言一樣。原振俠自己以為解釋得十分明 白,所以直視著愛神。 愛神笑了一會才道:「照你的說法,世上就不應該有飛鳥了!嗯?」 海棠代原振俠回答:「飛鳥由於利用空氣的承載力,克服了地心吸力,所以才能在 空中存身!」 愛神道:「原來你也知道。那麼,飛鳥能,你們為甚麼不能?」 原振俠和海棠齊聲道:「我們──」 愛神不等他們講完,就道:「你們自然也不能,可是,我能使你們能!」 她又不等兩人再問,一口氣地快速地說下去:「我能使你們能,是因為我有使你們 能的能力,我有使你們能的能力,是因為我是愛神。愛神,不論怎樣總是神,是神,總 應該有超特的能力,可以做許多人做不到的事,你們明白了嗎?」 原振俠和海棠兩人直聽得目瞪口呆,差點沒有口吐白沫! 愛神的話,要說明白,任何人都聽得明白,但說不明白,只怕人人聽了都不明白! 原振俠倒抽了一口涼氣:「你是神?」 愛神訝異之極:「怎麼啦?我們一見,你就叫我愛神──不是神,怎麼是愛神?」 她又笑得燦然:「我只聽說過白馬非馬,沒聽說過愛神非神!」 原振俠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海棠揮著手:「你的能力,包括……使一艘炮艇一斷為 二在內?」 愛神聽了呆了一呆,像是一時之間,省不起海棠所說的是甚麼事。在想了一想之後 ,才啞然失笑:「原來是這件事,那不算甚麼,要比令兩個人相愛容易多了……」 兩人齊聲叫了起來:「容易?」 愛神道:「是啊!炮艇……那東西是用一些金屬拼成的,是不是?那些金屬大多數 是鐵,也有銅、鋁……不論是甚麼,全是一樣的。」 原振俠幾乎是在大聲叫嚷了:「請問,怎樣才能把這些金屬拼成的東西,齊中剖開 來?」 愛神說得十分輕描淡寫:「金屬的分子排列比較緊密,所以就相當堅固,但是只要 把它們的一部分分子排列弄鬆,自然就會由弄鬆的部分裂了開來。甚至不必費甚麼力, 金屬自己本身的重量,就會令它裂開來的。」 原振俠和海棠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樣的聲音來:「有甚麼辦法可以令 金屬的分子排列,由緊密變成疏鬆?」 愛神依然笑著:「憑法力。」 原振俠的雙眼瞪得極大:「法力?」 他這「法力」兩字,是聲嘶力竭叫出來的。愛神道:「是啊,或者說是神力,隨便 你喜歡。」 原振俠本來還想問:你是怎麼會有這種能力的?可是他卻沒有問出口,像是喉間有 甚麼東西堵住了一樣,發不出聲來。 他知道,就算問了也沒有用,因為愛神的回答一定會是:「我是神,自然會有神力 或是法力的!」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氣:「你的能力……法力,也包括了自由進入……電腦系統之中 ,指揮操作電腦?」 愛神睜大了眼,在她有這種神情時,給人一種相當純真的感覺。像是她在說,那麼 簡單的問題,竟然也會提出來? 海棠的聲音,聽來也有一點像是在呻吟:「請回答……你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愛神道:「我可以有能力影響人腦的意志,要去影響電腦不是更容易了嗎?電腦是 那麼愚蠢的一種裝置,運作全憑輸入的信號作準,全然無法判斷正確或錯誤,只是依著 資料得出結果。要把一些信號注入電腦去,有甚麼困難呢?它又不會抗拒的!」 她說得極其輕描淡寫,像是把資料加進電腦系統去,就像是將鬆軟的奶油蛋糕,吞 進肚子去一樣地簡單! 原振俠雖然聽懂了她的話,可是他卻無法做深一層的理解。而海棠既然能充當康比 博士的助手,對電腦的運作知識一定是十分豐富的了,所以原振俠向她望去,想知道她 的感受。 只見海棠的臉色煞白,鼻尖有細小的汗珠在泌出來,顯然愛神的話,給了她相當劇 烈的震撼。她又急急地問:「人腦的信息,可以控制電腦的信息?」 愛神道:「自然,人腦的活動信息,比電腦的運作信息高明萬倍,只是由於人越來 越懶了,所以才依賴起電腦來。其實,發展由人腦信息運作的機器,來代替現行的電腦 ,效果好得多了。可惜人類要想到這一點,至少還要幾百年,還要看種種條件而定,若 是真要實現,至少要一千年以上。人越來越懶的結果,是文明水準停滯不前,看看這一 百年,人類文明有甚麼進展?」 愛神一副慨然言之的樣子,原振俠道:「近一百年,是人類歷史中進展最快,幾乎 是幾何級數在進步的一百年,你……還說停滯不前!」 愛神又笑:「若是真有那麼進步,你們還會向我問那麼多笨問題?」 原振俠和海棠兩人不禁苦笑! 他們自覺所問的問題,全屬於不可思議之極,是人類科學非但無法解釋,連設想都 在所不能的問題。可是愛神卻說,那些全是「笨問題」! 他們都意識到,自己的知識水準與對方相比,實在相去太遠。難怪愛神的神情中, 總流露出一種把他們當作小孩子的神氣。 原振俠一面想,一面鼓足了勇氣:「請問,你是甚麼時候到地球的?」 他不問「你是從那一個星球來的」,因為就算他認定了,愛神是一種外星人,愛神 也回答了他的問題──一個星球的名稱,也是毫無意義的事。還不如問她是甚麼時候來 到地球的,比較好些。 這應該算是笨問題中的笨問題了,原振俠在一問出口之後,不由自主地紅了紅臉。 可是愛神聽了卻側著頭,皺著眉,想了好一會。看她的神氣,並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真 的答不上來! 這不禁令兩人大是訝異,不知為了甚麼。過了一會,愛神才笑了一下:「不是都說 ,女人的年紀是祕密,問女人的年齡是不禮貌的嗎?」 原振俠和海棠都笑不出來,因為他們絕未想到會有這樣的答案! 而不等他們問甚麼,愛神忽然道:「阿英已找到船隻去救那批難民了,這女孩子─ ─」 海棠忙道:「能讓我們再和她見見面?」 愛神毫不猶豫:「當然可以!」 她說著,一揮衣袖,在她的衣袖之中,像是飛出了一片明霞,將原振俠和海棠兩人 罩住。 (「像是飛出了一片明霞」,是因為那種如夢似幻的感覺一直存在,使他們兩人對 每一樁親手經歷的事,都無法作百分之百的肯定。) 緊接著,兩人也不感到身子在移動,只看到身子四周的彩光明滅不定,愛神始終和 他們保持著同樣的距離。轉眼之間,明霞彩光一起消失,他們顯然已被轉換到了另一個 地方。 那地方看來無邊無際,但是又絕不是在露天,又不像是在房間中,甚至絕不像在一 個極大的大廳堂中。難以說得明是甚麼所在,而又給人以相當舒適的感覺。一到,他們 就看到阿英向他們冉冉走了過來,先迎向愛神,高高興興地叫著:「恩人!」 愛神笑斥著:「告訴過你多少次了,別這樣叫我,多難聽!」 阿英調皮地道:「可是你又不讓我叫你仙子!」 愛神「呸」地一聲:「仙子?在人家看來,你也已經是仙子了──」 他們兩人的交談,竟像是好朋友一樣,這很令兩人感到意外。阿英有點不好意思地 笑:「還不全是你教的,其實我甚麼也不懂!」她轉過身來,向著原振俠和海棠:「兩 位請坐!」 原振俠和海棠打了一個突──這裡極目望去,全是空蕩蕩的,雙腳也不知踏在甚麼 東西上,就算要「席地而坐」,至少也得有地方才行,而這裡連地也沒有,所以他們不 知如何才好! 阿英卻笑了起來:「對不起,我初來的時候也很不習慣,但恩人告訴我,在這裡, 意念所至萬物皆應念而生,你們只要坐下去,想坐在甚麼樣的椅子上,就會坐在甚麼樣 的椅子上!」 原振俠呆了片刻:「這道理我明白,可是實際上還是根本沒有椅子的,是不是?」 愛神微笑:「甚麼叫實際上有,甚麼叫實際上沒有?在你任何的感覺上都是有,那 就是有了,是虛是實,又有甚麼不同?」 原振俠還是沒有坐下去,剎那之間,他心中想起了一點事,心頭怦怦亂跳,指著愛 神,一時講不出話來。 在那剎間,他想到許多許多的事。萬物皆由意念而生,他明白這一點──任何事物 ,都無所謂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只要在各種感覺上都感到存在,那是虛是實還有甚麼 分別? 譬如說,一張椅子,看得見,摸得著,可以由得人坐,甚至也可以提起來摔出去。 那麼,這張椅子是由意念生出來的,還是實實在在由匠人做出來的,又有甚麼不同呢? 虛即是實,真即是幻!一切全決定於人腦的活動! 原振俠指著愛神,想說而一時之間未曾說出來的話,被海棠搶先說了去:「那…… 你……和阿英,也是……根本是虛的了……」 愛神笑得有點讚許的意味:「我已說過了,虛和實只憑意念而定。我是虛還是實, 全看你們的意念是怎樣而定!」 原振俠和海棠互望一眼,原振俠疾聲:「不!不憑我們的意念而定,而是憑你運用 能力影響我們的意念而定!」 愛神略一揮手:「可以這樣說,現在你們是在我法力的範圍之內,我可以影響你們 的意念。我叫你們看到我,看到阿英,你說,我是虛的還是實的?」 兩人本來就有置身在夢幻境界之中的感覺,這時思緒更是紊亂之極,難以理得出一 個頭緒來。 海棠道:「你的這種法力……究竟是甚麼呢?又能控制人腦的活動,又能控制電腦 的活動!」 愛神對這個問題,沒有正面回答:「控制電腦的活動容易多了,我想你一定明白這 道理的!」 海棠震動了一下,因為聽她那樣說,海棠感到自己在想些甚麼,或是自己的腦部有 甚麼活動,她都知道一樣!而愛神如果真有這種力量的話,那實在是最不可思議的事了 。 當她那樣想的時候,瞪大眼睛望定了愛神,愛神卻像是默認一樣,微微頷著首。 原振俠在這時,心頭所受的震撼也是無可比擬的。他想到,如今在自己眼前,正在 和自己講話的愛神和阿英,有可能根本只是一個虛影!她們的實體,不知在甚麼地方? 她們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和她們出現在電腦系統的螢光屏上,道理是一樣的,全是 愛神的法力在起作用。正如她說過,人腦和電腦的結構,基本原理是一樣的! 那麼,愛神究竟是甚麼呢? 原振俠不禁苦笑,在問了許多問題之後,又兜回第一個問題來了。而愛神早就回答 過這個問題:「愛神就是愛神……」 原振俠不由自主喘著氣,而且有點賭氣似地用力坐了下去,他的身子,立時被一張 十分柔軟舒適的椅子所承住。他又覺得自己需要一點酒來鎮定一下,意念才動,手中就 多了一杯酒,喝進口中,那正是他最喜歡的一種白蘭地的香醇。 他轉過頭去,海棠一臉迷惘,愛神向她走近:「你想要跟我學法?那得離開你習慣 的世界,幾乎是永遠……你學法的目的,是為了想在世界中變為有能力的人,可是實際 上,你卻必須離開世界,這是無法勘破的矛盾,我看你學不成甚麼法!」 愛神的聲音十分柔和,可是卻又十分強而有力。神情迷惘的海棠不住地點頭,可是 又有點不服氣,她向阿英指了一指:「她……她……」 愛神搖著頭:「她絕不是在這裡學法,她只是心裡亂,想逃避一陣子,很快就會離 去的。當她心中有了決定之後,就會──」 她說到這裡,向阿英望去,阿英忽然俏臉通紅,咬著下唇,一副春情蕩漾的模樣。 愛神笑了一下:「有了決定了?」 阿英點了點頭,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原振俠忍不住問:「決定了甚麼?」 愛神代答:「決定了她應該愛誰,她的決定只怕是你們想不到的。女人的心理── 應該說,女人的腦部活動,比男人的更複雜,以我的法力,有時也料不中。」 原振俠聽得發呆,而海棠低聲道:「她……阿英她……選擇了山虎?」 海棠神情仍然極度迷惘,緩緩搖了搖頭,卻又沒頭沒腦問了原振俠一句:「你選擇 了誰?」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他並沒有回答海棠的這個問題,卻又反問:「你選擇了甚 麼?」 這時,他們兩人的神情同樣惘然,而且大有不知身在何處之感。要不是愛神忽然發 出了一下嘆息聲,他們在那種如夢似幻的境界中,還不知道沉迷多久。 愛神的一下嘆息聲,使得他們抬起頭來。愛神笑著:「所有的問題全都問完了吧? 」 原振俠和海棠兩人,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若說是沒問題,事實上,不知問了多少 ,而且也都有回答。可是得到的答案卻又那麼不能捉摸,問了又等於沒問一樣! 兩人都想說話,可是還未等他們開口,愛神又道:「也只能這樣了,因為有很多事 你們不能明白──也不是你們不會明白,而是你們不肯接受一個簡單的事實,卻偏偏喜 歡往複雜的方面去想!」 兩人苦笑,齊聲道:「例如──」 愛神一揚手,在她揚手之間,又有一片明霞飛起。那片色彩變幻不定的明霞,將她 和阿英兩人一起罩住,而且,在冉冉離去,看起來像是十分從容,但實際上快速無比。 轉眼之間,愛神和阿英,就由近而遠,身形也由大而小。可是愛神的聲音,卻還是 字字清晰地,傳進了他們兩人的耳鼓之中。 愛神臨走之前的那番話,聽得他們兩人,半晌作聲不得! 愛神的聲音悠悠不絕:「例如,我就是愛神,你們只要簡單地承認,我是一個有法 力神通的神仙,就可以明白很多事。可是你們卻不肯接受這簡單的事實,你們腦部的活 動,拚命向複雜方面去鑽牛角尖,竭力在想我可能是外星人,不知道掌握了甚麼怪儀器 ,只按照你們的知識和想像的模式,想把我嵌進去,而不願承認一個簡單的事實!」 在愛神的聲音靜寂之後,原振俠和海棠仍然一片惘然。看來他們還是不能接受「簡 單的事實」,因為他們同時喃喃自語:「法力?那是甚麼呢?神仙,又是甚麼?法力作 用究竟能有多大?」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說是隨意念所至,要怎樣,就可以怎樣……」 海棠有點誇張地叫了起來:「哦!那就讓我離開這裡吧,我寧願在海上漂流……至 少,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 她的話才一講出口,一股相當強大的震撼力陡然襲來,海棠立時緊握住了原振俠的 手。震撼隨著各種各樣的光芒一起發生,明暗不定,終於,在他們都感到了有一下巨大 的拋擲力量之後,他們才能「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眼前所看到的,是一片強烈之極的金紅色的光芒,那種強烈之極的光芒,像是從一 個又大又圓的物體所發出來的。由於光芒是如此強烈,以致他們竟然無法逼視。 才一開始感到自己已進入了另一種怪異的處境之中,兩人大是駭然。可是他們立即 弄清楚,那又大又圓發出強光的物體,正是才從海面上冉冉升起的太陽。他們兩人重又 回到了海面之上,正面對著東方,恰好迎接了初升的旭日! 面對初升的旭日,這自然不是陌生的境界,也不會再引起驚駭,而且,他們也立即 看到,一艘救生艇就在他們的附近。他們一面叫著,一面用力游了過去,看到波爾船長 雙手抱著頭,坐在救生艇上,一動不動。 兩人向他打招呼,他也不應。等到兩人攀上了艇,他才失神落魄地抬起頭來,聲音 惘然:「我見到阿英了,阿英她……她……」 他口角牽動,像是哭,又像是笑:「一切全是我自己自作多情!」 原振俠和海棠一時之間,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正想問他時,又看到兩艘救 生艇靠近來。還隔得相當遠,就聽到其中一艘救生艇上,傳來山虎上校粗獷而充滿了歡 樂的歌唱聲。 山虎的救生艇先接近,因為山虎在用力划著,他臂力極大,每划一下,小艇便似箭 一樣地向近射來。他的歌聲實在不敢恭維,但只有心中十分快樂的人,才能發出這樣的 歌聲來,這一點殆無疑問。 他來到了附近,和每一個人打著招呼,看來精力充沛,獨眼之中,神采斐然。原振 俠悶哼:「甚麼事那麼高興?」 山虎單眼向上翻著:「阿英叫我別告訴任何人,快樂是我們之間的事……」 原振俠和海棠不約而同,「啊」地一聲:「你……也見到阿英了?」 山虎並沒有直接回答,可是他的神態卻像是回答了十次「是」一樣! 原振俠心中還是十分疑惑,可是在他身邊的海棠卻已在作手勢,暗示他別再問下去 。 原振俠一轉頭間,看到林文義也划著救生艇靠近來了。 林文義的神情沮喪之極,頭垂著,像是連抬起頭來的力道都沒有。看他好不容易抬 起頭來,一看到了山虎,雙眼之中,像是要噴出火來一樣。 而山虎的反應奇特之極──頭向上一揚,吹了一下十分嘹喨的口哨,竟然不和林文 義的目光相接觸。肌肉墳起的雙手用力划動船槳,又向外划了開去,一面還在大叫:「 再見了,各位!」 林文義雙眼直勾勾地,望著遠去的山虎,聲音發著抖:「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 海棠問他:「你不信甚麼?」 林文義痛苦得面肉扭曲:「我不信阿英會喜歡他這樣的禽獸!」 原振俠心中又一動:「誰告訴你阿英喜歡他?」 林文義雙手掩住了臉,抽噎啜泣起來(男人而有這樣的動作,實在很令人作嘔): 「她……阿英她親口告訴我的,她竟然……竟然……」 他哽咽得說不下去── 原振俠和海棠又互望著,他們想起了愛神說阿英已經有了決定愛甚麼人時,阿英那 嬌羞的動人神態! 阿英的決定是甚麼,現在再明白也沒有了! 山虎上校的救生艇,已只剩下了一個小黑點。在相反的方向,熟悉的貨船正在向前 駛來,船身上的標誌,很快地清晰可見了。三十分鐘之後,波爾、林文義、海棠和原振 俠,一起上了貨船。 他們一上船就見到了黃絹,黃絹的臉色極難看,那令她的美麗大打折扣。原振俠還 沒有問,黃絹就道:「又救了一批難民。」 原振俠「啊」地一聲──他和海棠上去過的那艘難民船,他知道貨船救的一定就是 那一批。 黃絹的聲音中只是惱怒,但是也有難以掩蓋的驚恐:「我不同意去救人,可是電腦 系統竟接管了船隻的航行,使我無法控制船隻!這……是甚麼妖異的力量?」 海棠抿了抿嘴,沒有回答,原振俠回答著:「是一種法力!」 黃絹發出了一下冷笑聲,原振俠又補充著:「其實,要你自願去救人也一樣可以─ ─別為有一種力量可以控制電腦而大驚失色,那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能控制人腦的力量 !」 黃絹仍然冷笑著,顯然沒有去體會原振俠話中的深意,只是憤然走了開去。 貨船為了想找回康比博士,又在附近海域打了兩天轉,才駛向附近的港口,海棠和 原振俠在那裡上了岸。海棠和原振俠在各奔東西之前,兩人互望了很久,都沒有說一句 話。 他們一再回憶著,和愛神見面的情形──始終難以十分清楚地說出每一個細節來。 而最後,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們在那時,曾互相問過對方的問題。 「你究竟選擇了誰?」 「你究竟選擇了甚麼?」 既然他們雙方,都未曾確切地回答對方這個問題,看來,他們之間的情形,也難以 有甚麼突破。他們分手的時候,心情自然十分悵惘,所以誰也不想開口說話。 原振俠用最直接的方法,約晤他最佩服敬仰的那位先生,因為他實在太需要聽他的 意見了。 當他敘述完了經過之後,那位先生首先提出了一個問題:「康比博士一直沒有出現 ?」 原振俠回答:「沒有。」 (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康比博士還是沒有出現。) 那位先生皺著眉:「博士可能跟愛神去學法力了。」 原振俠沉聲問:「你想……愛神真是一位神仙?真有法力?」 那位先生用力揮了一下手:「她還能是甚麼?自然也有可能是一位外星人,但那只 是名稱上的分別!」 原振俠想了一會,再次領悟地道:「是,只是名稱問題。反正她有著神奇的力量, 能影響人的意念,連人腦的活動她都能干涉,要干涉電腦,自然再簡單不過了!」 那位先生來回走著:「當你們在海上漂流的時候,好像每一個人都見到了阿英!」 原振俠道:「看來是,但是我不明白,阿英怎能同時出現在幾個人面前。」 那位先生「哈哈」大笑:「法力之中有一種,叫作『一氣化三清』,就可以做到這 一點!」 原振俠漲紅了臉,那位先生笑著拍他的肩頭:「同時影響幾個人的腦部活動,就可 以同時使幾個人,在不同的地方看到他了。醫生,虛即是實,真即是幻!你看到的阿英 ,也只不過是法力影響了你腦部活動的結果!」 原振俠「啊」地一聲,有點恍然大悟的神情。那位先生十分有趣地道:「看來各國 情報機構白忙一場了,那位愛神,看來並沒有在世上大展法力的意思!」 原振俠苦笑:「她……她究竟是甚麼……」 那位先生一揚眉:「你又來了,她是甚麼有甚麼關係?只需要簡單地承認事實就行 了。事實是,她有著美麗女人的外形,有著不可思議的法力,自稱愛神,偶然管些人間 閒事,就是這樣的一個神仙。可能她在九天之內,也可能在另一空間,去深究作甚?」 原振俠嘆了一聲:「真想不到阿英會選擇了山虎──」 那位先生也嘆了一聲:「男女之情是最沒有道理可說的,山虎的下落──」 原振俠搖頭:「下落不明。」 (很久很久以後,山虎仍然下落不明,也沒有人再見到阿英。據推測,山虎和阿英 ,不知道躲到甚麼人跡不到的去處去了。) 那位先生忽然感嘆起來:「愛神說得對,女性的腦部活動要比男性複雜得多,看來 ,法力最深奧的部分,還在於針對人腦活動部分!」 原振俠道:「能使金屬的分子排列變得稀疏,那也夠神奇的了!還有許多神奇的力 量──」 那位先生有點責備的意思:「你也真是,怎麼不乘機學一點法力回來!」 原振俠苦笑,想起當時如夢似幻的感覺,連面對的一切猶如在做夢一樣,哪裡還有 閒暇去學點法力回來!他只好攤著手,輕輕地嘆息著,露出一副無奈的神情。 ---------------------------------------------------------------------------- (全文完) from 炬島科技公司「原振俠傳奇」電子版 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