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 魔 女 ---------------------------------------------------------------------------- 世界上有許多怪人,各種各樣都有,有的行為怪誕,有的性格特異,有的外貌出眾 ,有的愛好古怪。不論和任何種類的怪人相比較,洪致生都絕不會遜色。 洪致生樣子一點也不怪,一八二公分高,體育家身型,濃眉大眼,性格豪放,學歷 極佳──三十不到,已有了兩個博士頭銜在身,家境富有,一個現代青年人該會的,甚 麼都會,曾參加國際現代十項比賽,名列第三;現代青年人不該會的他也會,原振俠住 所掛的那幅草書條屏:「……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一氣呵成,龍飛鳳舞,看到 的人,怎麼也不相信那是一個現代青年的書法。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被人當成「怪人」的呢?原因是因為他有一個很怪的癖好, 這癖好是潛水尋寶。 潛水尋寶,就是找尋海底的寶藏,大多數是沉船,也有傳說中其他被埋藏於海底的 寶物。 他有國際潛水員的執照,也曾經運用他的科技知識,改良過潛水者用的「水肺」, 使潛水者能在水中停留更久,潛得更深,更加安全。他不是喜歡潛水,只是喜歡潛水尋 寶。叫他沒有目的潛到海中去,看看海底美麗的風光,他決計不肯。可是,如果當他人 在馬來半島的檳城度假,有人告訴他,印度洋東非某岸,可能有海底寶藏的話,他會一 分鐘也不耽擱,立即出發前往。 而更怪的是,他並不是窮瘋了想發財的那種人。一開始已介紹過,他家境富有── 那並不是普通的富有,他父親是一家中等規模的輪船公司老闆,十年前去世,把公司的 股份分成了完全相等的兩份,一份給了他,一份給了他的叔叔──只比他大八歲的小叔 叔。 在這樣的情形下,如果他和他的小叔叔,在公司經營方針上,有甚麼爭執的話,那 就十分難於處理,因為大家所佔的股份完全一樣。不過好在洪致生對於經營船公司一點 興趣都沒有,當辦完了領取遺產的手續之後,他就對善於經營的小叔叔說:「小叔,我 甚麼都不管,只管收股息!」 他的小叔開始還有點不放心,但後來事實證明他確然甚麼都不管,也就大展所長。 中型船公司變成了大型船公司,利潤自然滾滾而來,不在話下。 還有一點怪的是,洪致生自小就不知受了甚麼小說故事,還是電影情節的影響,一 直熱中於海底尋寶。到了他真學會了潛水時,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一連多年,雖然甚 麼寶物也沒有撈到,可是興致一直不減,非但不減,而且越來越起勁。 原振俠是怎麼認識洪致生的呢?經過簡單之極,他們是中學同學。 中學生階段,是人生一個十分重要的階段,沒有了少年的天真無知,也還未曾形成 成年人的世故狡猾。所以,中學階段談得來的同學,往往可以成為一個人一生之中,來 往最多,友情最醇的朋友。 原振俠和洪致生不算是太談得來。原振俠家境普通,自然和家庭環境差不多的同學 比較易於接近,對於有司機駕駛豪華房車接送的同學,自然而然,會有一定程度的距離 。 不過,洪致生性格十分爽朗大方,一點也沒有富家子弟的驕氣,又是運動場上的健 兒,所以和同學的關係大體很好。當大家離開了中學,各奔前程之後,每隔一兩年,不 定期舉行的舊同學聚會上,大家也興高采烈,講述著青少年時代的趣事。 然而,今天,洪致生居然會找上門來,原振俠多少有點意外。當他打開門,看到洪 致生站在門外之際,他怔了一怔,才連聲道:「是你!歡迎,歡迎!」 也許由於他雖然口說「歡迎」,但實際上語調並不熱切,所以洪致生瞪了他一眼: 「真歡迎還是假歡迎?」 老實說,原振俠心中,真正歡迎的成分並不佔很多。因為洪致生雖然是一個十分有 趣的人,但是他的癖好害了他,不論講甚麼話題,他都有本事,把話題轉到潛水尋寶這 方面去。若是別人對這方面沒有甚麼大興趣,他還要竭力誘勸,大談潛水尋寶的樂趣。 不過這天是星期天,原振俠剛好沒有甚麼事,和他閒談一個下午也無傷大雅。所以原振 俠為了避免尷尬的應對,主動道:「當然歡迎,最近又有甚麼潛水到海底,去尋寶的計 畫?」 原振俠的話一出口,洪致生整個人都活躍了起來,揮著手,臉上放出興奮的光采來 。可是原振俠留意到,他又有點神祕和緊張的樣子,先回頭向身後看了一眼,然後以極 快的動作,一閃而入,立時把門關上。 一看到這種情形,原振俠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洪致生的動作,其實並不是那麼可笑,而原振俠之所以忍不住笑,是有原因的,那 也是他們做同學時所發生的事情。 洪致生在中學生時,就喜歡了潛水尋寶,同學都知道他入了迷。於是,有一個專好 惡作劇的同學,就設計了一個惡作劇來捉弄他。 惡作劇的方式很簡單,別人是誰也不會上當的,但洪致生卻偏偏上了當。幾個同學 ,包括原振俠在內,一起聲稱在海邊遇到了一個裝有木腳的獨腳人,繪聲繪影描述著那 個獨腳人──這完全是史蒂文生名著《金銀島》中,那種老海盜的造型。 洪致生一聽,便已入迷。那個同學又說,這個獨腳人給了他一份祕密的沉船海圖, 洪致生更是連眼睛都突了出來。在他千請萬求之下,他才看到了一張簡單的海圖,畫在 一張發了黃的白報紙上──白報紙之所以會發黃,是幾個人買了一包煙,忍著嗆咳,用 力吸了,又噴向紙上所造成的效果。 原振俠已不記得,那張圖上畫的是甚麼地方的海域了。當他們把交換條件談好── 洪致生捐一筆錢給班會,作班會的福利經費之後,他就可以得到那幅「沉船藏寶圖」, 洪致生一口答應。當他把那張破紙,鄭而重之藏起來之際,他的神情就和剛才關門時一 樣,興奮而又神祕,還帶著一點緊張。 原振俠想起那次的玩笑,這時又看到了洪致生這樣的神情,實在無法不笑。 玩笑後來當然揭穿了,洪致生一點也不見怪,反而覺得十分好玩,說他已經研究出 了那是甚麼海域,單是對著這種藏寶圖,已經夠有趣了云云。 這時,洪致生自然也知道,原振俠為甚麼在笑他,那使他有點尷尬。 因為中學時期同學開開玩笑,絕對沒有甚麼欺騙的成分在內。而後來,當洪致生喜 愛潛水尋寶的名聲越傳越開之際,不少江湖騙子,看到這是一個騙錢的好機會,便假造 了各種各樣的祕圖,編好了各種各樣離奇故事,把甚麼海盜日記、航海祕圖,甚至聖經 中記載過的所羅門王海底寶藏,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海水分開讓路之際,留下來 的寶藏等等的「寶貴資料」,出售給他。不論索價多高,他也照單全收,不但照單全收 ,而且還真的組織潛水隊去探索、去打撈。 他的這種行徑,在他的熟人之中,幾乎已成了笑柄。相熟的人一見到他就會打趣: 「怎麼,最近又得到了甚麼祕圖?」 這時,原振俠也自然而然地道:「怎麼,最近又得了甚麼祕圖?」 原振俠這樣問,百分之百是在打趣。可是回答的洪致生,卻十分正經:「正是,這 次的情形有點古怪,所以我想來聽聽你的意見。」 原振俠一聽,不禁啼笑皆非。除了洪致生本身之外,誰都可以知道,他高價買下來 的那些沉船和藏寶的資料,全是偽造出來的東西。他上了無數次當之後,還不肯承認上 當,或者,認為在上了無數次當之後,總有一次會是真的。 朋友也不是沒有勸過他,可是他非但不聽,反倒教訓別人:「你們沒有聽過『千金 買骨』的故事?買不到千里馬,高價買一副據說是千里馬的骨,也是好的。買了馬骨, 真有千里馬肯出讓的人,自然會來找你。」 戰國時,郭隗對燕昭王所說的「千金買骨」的故事,自然大家都知道的,自然也難 於反駁。 這時,原振俠剛想推托,可是他還沒有開口,洪致生已經又道:「這幾年,你古怪 的遭遇不少,所以我一定要來聽聽你的意見。」 原振俠嘆了一聲,正想推辭,洪致生又不讓他開口:「我知道,你們都在背後笑我 ──」 原振俠大聲道:「對,不該在背後笑你,應該到了有人當面笑你的時候了,你── 」 洪致生陡然提高聲音:「你聽我說好不好?我給你看資料,你提意見,有甚麼損失 呢?有損失的話,是我有損失,不是你!」 原振俠苦笑:「如果由於我的意見,而導致你有損失的話,那不是我害了你?」 洪致生呵呵笑了起來:「如果資料看下來,你也認為值得行動的話,那就是資料十 分靠得住了,更不會怪你的。」 洪致生的口才一直十分好,事實上,每一方面,他都是聰明絕頂的人。原振俠把視 線移到牆上所掛的那幅草書條屏,無可無不可地道:「好吧,甚麼資料?你對我說說看 。」 當他在答應之際,他心中想,反正全說不可靠就是了。當時,無論他如何去設想, 再也想不到,風和日麗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兩個人之間看來完全是無關緊要的談話,會 牽涉到世界上一種最神祕的力量,會徹底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一個是洪致生,另外 一個,他們這時根本不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自然更想不到,會有那麼驚心動魄、不可 思議的變化潛伏著。 直到有關這件事的一切全都過去之後,原振俠還在自己問自己:如果當時一口拒絕 ,一切會不會發生呢?這個問題,他沒有確切的答案。 洪致生看到原振俠答應提供意見了,十分高興,提起了他帶來的公事包。那公事包 考究之極,淺黃色的鱷魚皮,配上雙重電子號碼鎖。 洪致生對他那些「資料」極其重視,他有一間「資料室」,全部資料原件放在保險 箱中,資料輸入電腦,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檢閱。他確然十分認真,不然也不會被當 作「怪人」了。 他把公事包放在桌子上,轉動號碼,打開,原振俠看到裡面放著好幾隻紙袋。洪致 生且不取出來,手按在那些紙袋上,望著原振俠:「我先把資料的來源向你提一提,資 料不是從普通人那裡來的。」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每一次你得到的資料,都不是普通人那裡來的,這次,是哪 一個古代西班牙海軍大將的後代給你的?」 洪致生瞪了一眼,沒有反駁:「你聽說過一個美國潛水家,叫作佛烈特雷?」 原振俠搖頭:「對於潛水界的英雄豪傑,除了你之外,我一概不識。」 洪致生道:「不要緊,我先給你看這位潛水家的資料,你看──」 他取起了第一隻紙袋,抽出許多資料來,有剪報,有雜誌上撕下來的內頁,也有一 些相片。他把資料放在桌上,原振俠一面翻動著,一面看著。 那個叫作佛烈特雷的美國潛水員,並不是甚麼著名的人物,只是一個普通的潛水員 。在桌上所有的資料,全是報導他死亡的消息和經過的,對於他的生平甚少提及,看來 一定是沒有甚麼好說的緣故。 而這樣子的潛水員,在美國至少數以千計。至於他死亡的原因,也不很特殊,是在 一次潛水之中發生了意外,出水之後,不到一分鐘就已經死了。 死亡的原因,只好斷定為意外。至於是甚麼原因導致意外,熟悉深海潛水的人,都 知道那是無可追究的。海洋是如此變幻莫測,航海者和在海中討生活的人,都知道在海 中可以發生任何不可思議的事。而大海深處,更是魔鬼的境地,人類對之所知極少。 例如,一個健康狀況極佳,潛水配備又十分精良的潛水員,何以會突然在深水之中 昏迷呢?這問題,只有昏迷者自己才能回答。但可惜的是,深海昏迷者沒有例外,都是 一出水之後,不是陷入永久的昏迷,就是立即死亡。深水潛水員,都知道他們的工作極 度危險,就像端著衝鋒鎗去做搶灘攻擊的戰士一樣。 所以,佛烈特雷的死,不算是甚麼,比較特別的,是造成他死亡的那次潛水任務。 他是為了蒐集一種十分稀有的貝類生物的標本,這種貝類的學名是「阿當氏翁戎螺」, 只在美國佛羅里達州附近的大西洋海域有,而且生活在四百公尺以下的深海之中。 這一天,佛烈特雷已經找到了四個,他認為下面還有,潛得更深一點,收穫可以更 多。他心情也很好,因為這種螺的貝殼,是全世界各地貝殼蒐集者夢寐以求的收藏品, 一個完整的貝殼,市場價格約在三千美元之間。試想,一天只要找到十個,收入比起幹 別的工作來,要好得多了。 由於這種螺十分稀有,生物學家對於在海底,活生生的阿當氏翁戎螺的照片,也十 分有興趣。所以他在再一次下水前,還帶了水底電影攝影機下去,拍攝到的情形,也可 以賣好價錢。 那天,和佛烈特雷在一起的,有他的妻子艾芙,和另一個潛水員──佛烈特雷的助 手。 可是他再次潛水,就出了事。他的妻子和助手,覺得他在海底的時間太長,感到有 危險之際,看到他以相當快的速度浮上來──這是深水潛水最危險的動作,會因為人體 不能適應海水壓力的改變,而造成無可挽救的傷害。 艾芙和助手一起驚叫起來,在驚叫聲中,佛烈特雷已浮上了水面,背向上。兩人立 時跳下海去,托著他上了船,除下面罩之後,佛烈特雷只轉動了幾下眼珠,就停止呼吸 了。 他們發信號,向海岸巡邏隊求救。上了岸之後,那四枚被撈上來的稀有貝殼,成了 遺孀的唯一財產。 從整個資料來看,這是一個普通的深水潛水員的一生。一個從事這種職業的人,早 就隨時在準備承受的結果。 原振俠看完之後,抬起頭來,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洪致生。 洪致生又打開了一張地圖,攤在桌上,那是一張佛羅里達州沿岸的海圖。他指著地 圖道:「出事地點是在這裡,北緯二十七點一四,西經七十九點零八,介乎佛羅里達半 島和巴哈馬群島之間。那裡的海水深處,超過一千公尺,佛羅里達海峽之下,有一列十 分深的海溝。」 洪致生由於對這種海圖看得多了,所以十分熟悉,而他的兩個博士的頭銜之一,又 正是海洋學。 原振俠仍然不感興趣,聲音也淡淡地:「沒有甚麼特別,甚至也不在百慕達魔鬼三 角的範圍之內,並無特別的意義。」 洪致生一點也不介意原振俠潑冷水,又取過了一隻紙袋,抽出一封信來,道:「請 看,這是艾芙,就是那位遺孀寫給我的信。」 他把信展了開來,原振俠甚至提不起興趣取過來看,只是就著,伸過頭去看。 信寫得相當簡單: 洪先生: 先夫的名字是佛烈特雷,他的資料,隨信附上。 他意外死亡之後,我自然極其傷心,在相當長一個時期內,甚麼也不想做。最近, 才在朋友的鼓勵之下,振作了起來,準備開始新生活。在整理先夫的遺物之時,發現造 成他意外死亡的那次潛水,他帶下去的水底電影攝影機中的軟片,拍攝了一大半。當時 由於太慌亂了,誰也未曾注意。 我抱著姑且試試的心理,把它沖洗了出來,情形也沒有甚麼特別。但是在其中,有 一些相當特別之處,無人可知那是甚麼現象。直到今天,才聽說閣下對於深海中的異象 十分有興趣,敢問閣下是否願意購買先夫的這一捲遺作?請覆信。 艾芙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洪致生道:「我回信了,對她說我只對海中藏寶有興趣。如果 她丈夫在海底拍攝稀有貝類的生活情形,而在無意之中,攝到了甚麼古代沉船露出在海 沙之外的部分,那我有興趣之極,至於別的,就不會感到興趣。」 原振俠仍然沉默地聽著。 說到這裡,洪致生興奮了起來:「艾芙收到了我的信之後,把那捲電影寄了來,要 我自己決定有沒有興趣!」 原振俠「啊」地一聲,注意力開始被吸引了。一則,他從洪致生興奮的神情上,感 到那捲在水底拍攝的影片,一定真有甚麼特異之處。二則,電影拍攝到的東西,弄虛做 假的情形比較少,至少比一張海圖的真實性要高一點。 可是原振俠還是道:「你可知道,在一隻大水族缸中,就可以拍出和海底同樣的效 果來?」 洪致生點頭:「我當然知道!」 原振俠伸了一個懶腰:「那你興奮甚麼?可能整捲電影,全是假的!」 洪致生笑了起來:「我當然有確切理由,相信電影不是道具海底,利用攝影技巧製 成的。你看了,再經我對你一解釋,你就會明白。」 原振俠在一時之間,也弄不懂何以洪致生如此有把握地肯定。心想,到時隨便指出 一兩個破綻來,就可以推翻他的斷定了。 原振俠作了一個「隨便你喜歡怎麼樣」的手勢,洪致生便取出了一具小型電影放映 機來,又在放映機前,支起了一幅小小的銀幕。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原振俠倒不好意思端坐不動了。他站起身,走過去把窗帘全都 拉了起來,客廳中登時黑了下來。 洪致生也裝上了影片,開動了放映機。 出現在小銀幕上的,是海底的情景,那是超過四百公尺的深海,看起來相當陰暗, 可是又有一種蒼白的詭異感。深水潛水和普通的潛水不同,海洋到了深處,絕不如淺水 處,那樣充滿了五光十色的絢麗,而是陰沉得有點可怖,連海草也幾乎像是聳立著的許 多鬼怪一樣。 原振俠知道,水底攝影機是固定在潛水者的胸口處的,通過簡便的控制,就可以操 作或停止,若是環境不值得拍攝,就可以停止,以節省軟片。這捲軟片一定曾停了不少 次,因為銀幕上出現的片段,有點跳動,顯然是拍拍停停的結果。 接著,就在一塊幾乎是光亮的大岩石上,看到一隻有著紅色火焰一樣彩紋的大螺, 在緩緩移動。同時,看到一個人的手,向那隻螺伸過去,那隻螺比這個人的手掌還要大 。 原振俠在這之前,並未曾見過這樣的螺。 洪致生立刻解釋道:「你看,這隻螺的學名,就叫作阿當氏翁戎螺。從這隻螺就可 以肯定,這捲影片真是在海底深處拍攝的。」 原振俠反問:「何以見得?」 洪致生笑了一下:「你沒有聽說過『翁戎螺』這個名稱?」 原振俠「唔」了一聲:「聽說過,好像是生物學家認為,早已絕種了的一種海洋生 物,一直到十九世紀初,才發現了活的標本。」 洪致生道:「是!」 他一面說,一面停止了放映機的轉動。這時,銀幕上的那隻螺,已爬到那塊大石的 一邊了。 洪致生又道:「翁戎螺是上古時代的生物,幾乎可以追溯到和恐龍生活在地球的同 期。由於地殼變動,牠們從淺水生活,演變到深水生活。如今已發現的品種,只有十二 種,阿當氏翁戎螺的標本,來自活生生的極少,絕大多數都只是貝殼,而這種螺的生活 照片,是生物學家從來沒有見過的。」 洪致生解釋得再詳細也沒有了,原振俠立即明白了:「只有在深海的實際環境下, 才能有這樣的影片,無法在水族缸中做出來。」 洪致生大聲道:「是,所以我肯定這捲影片所拍攝的,全是真實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心中感到洪致生所提出來的,簡直是無可辯駁的證據,證明這 捲影片,的確是在深海之中拍攝的。 他沒有再說甚麼,洪致生指著那螺:「你看,這種貝類生物的貝殼,花紋和色彩多 麼美麗!」 原振俠道:「我想,你來找我,不是為了討論這貝殼是如何美麗的吧?」 洪致生忙道:「當然!當然!」 他又使放映機開始操作,在銀幕上,那螺繼續在大石上向前移動。洪致生的聲音有 點緊張:「請注意,請開始注意!」 原振俠受了他緊張聲音的感染,盯著銀幕,看到那隻螺移動到了大石的一邊之後, 沿著大石向下。攝影的鏡頭,也轉了一個方向,轉到了大石的另一邊。 攝影鏡頭轉變的目的,自然是為了繼續追蹤那枚翁戎螺的行動。 那塊大石的另一邊十分平整,平整得如同打磨過的一樣。所以,當那枚翁戎螺一轉 過來之際,或許由於石頭的另一邊太平滑了,牠一下子就跌了下來,跌到了石塊腳下的 沙上。 當那枚翁戎螺跌到海底的沙上時,鏡頭迅速跟隨著。牠跌下去之後,把身體縮進了 貝殼之中,然後又慢慢伸出來。 這一個片段,在海洋生物的研究上,可能有著極高的價值,但是原振俠卻沒有看出 甚麼特別來。而洪致生已在緊張地問:「你沒有注意到?」 原振俠愕然:「注意甚麼呢?」 洪致生有點惱怒:「那塊海底的大石,那平滑的一面,天,你竟沒有注意到!」 由於攝影機的目的物,一直是那枚翁戎螺,所以,當螺自大石上滑跌下來之際,鏡 頭跟著迅速移動。大石的那光滑的一面,迅速掠過,不是很引人注意。 原振俠沉聲道:「請重複一遍。」 洪致生操作著放映機,倒轉過去,再放映,使用了慢速度。 洪致生帶來的那具放映機雖然小,但是性能十分好,這時他選擇的是慢速度,軟片 幾乎是一格一格地在移動著。 這一來,自然看得清楚多了。原振俠看到,當那枚翁戎螺向下落下來之際,那大石 平滑的一面上,似乎有著甚麼刻痕在。 而洪致生也在這時,按下了停止掣鈕,指著銀幕:「看,大石的一面,刻著甚麼! 」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的,毫無疑問,在超過四百公尺深的海底的那塊大石 ,那麼平滑的一面上,刻著些甚麼。 一塊躺在深海海底的大石,有著那麼平滑的一面,這已經是很令人詫異的事情了。 雖然大自然的創造力,有時會令人有鬼斧神工之嘆,但是那樣的平滑,總很難令人 相信那是天然形成的。更何況,在平滑的一面,還有著刻痕在。 原振俠盯著銀幕,由於當時鏡頭在迅速移動,所以那刻痕看起來不是很明顯。但是 ,也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個五角星的形狀。 原振俠沉吟了一下:「那是不是會是……恰好有一隻海星附在大石上?」 洪致生道:「當然有這個可能,可是你再看下去!」 他又操作放映機,軟片移動了幾格,到了大石近海底的那下一半。原振俠「啊」地 一聲,叫了起來! 大石的最下面,當然是埋在海沙之中。就在沙上面──由於那枚翁戎螺已跌到了沙 上,所以鏡頭也不再移動,大石上的刻痕看起來清楚得多了。可惜的是,那些刻痕有一 部分在沙中,也有一點被跌下來的螺所遮住了。不過,還是可以看得清楚,那是一組刻 痕,看起來像是刻著許多跳躍著、高舉雙手的人形。 那就無論如何,不是「一隻海星附在大石上」了。那些躍動的人形,大小可以從海 螺的比例上看出來,大約是五十公分高,有一半是在沙中。 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這……是一些人在跳動!」 洪致生道:「是,你再看下去。這時,潛水者一定也發現這些圖形了!」 他令放映機再轉動,銀幕上看到的是,一隻手伸過去,先是撫摸著大石上的刻痕, 然後,伸手去撥動大石底部的海沙。 海沙揚了起來,畫面變得十分模糊,原振俠不由自主屏住了氣息。 這實在是十分神祕的事,海底的大石上,有著跳躍人形的淺刻,這意味著甚麼呢? 被撥起來的海沙,再沉下去之際,又能看到甚麼呢? 可是,原振俠失望了,就在海水由於海沙被撥動,而變得混濁之際,電影完了,畫 面消失了。 原振俠又「啊」地一聲叫了起來,洪致生道:「電影到這裡為止了。」 原振俠忙道:「再放一遍!」 這時,原振俠的好奇心已被引發,他不但又看了一遍,而且,又看了七、八遍。 洪致生停了放映機,過去拉開窗帘,取出了一疊相片來,道:「我已經將重要的幾 格電影軟片,放大成了硬照,你看──」 原振俠接過了照片來,照片看起來更清楚。那五角形的星狀刻痕,那些跳動的人高 舉著雙手,線條雖然簡單,但是十分生動。 洪致生在不斷地問:「看清楚了沒有?這份資料,是不是大不相同?」 原振俠「唔」地一聲:「很值得研究……佛烈特雷,那個潛水員,顯然也注意到了 這一點,不然他不會去撥動海沙。他自然是想把那些人形,看得更清楚一點,可是為甚 麼,電影忽然會中止了呢?」 洪致生道:「估計那時,有甚麼意外發生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佛烈特雷……也是因此喪生的?」 洪致生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能肯定,我問過潛水專家,他們都說在深海之中, 任何意料不到的事都可以發生。深海,是人類知識所達不到的一個神祕領域。」 原振俠「嗯」地一聲,遲疑地望著洪致生:「你想我發表甚麼意見呢?我又不是深 水潛水專家,你在這方面的知識已經是專家了。」 洪致生側著頭:「由於你有過許多不可思議的經歷,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這塊 有著淺刻的大石,究竟意味著甚麼?」 原振俠不禁苦笑了起來,道:「這個問題,真是沒有法子回答的──」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不管怎樣,你都準備組織潛水隊,要到那海底去了,是 不是?」 洪致生的神情十分肯定,用力點了點頭。原振俠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那你還來找 我幹嘛?不見得是想邀請我參加吧?」 洪致生笑了起來:「也有這個意思!」 原振俠又把那些照片看了一遍,這實在是一個相當大的誘惑,他對於一切特殊離奇 的、不可思議的事,一直有極大的興趣。但是他在考慮了一下之後,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 他道:「我不打算去了!」 他心中想及的,是和海棠的新幾內亞腹地山區之行,他和海棠甚至到達了「鬼界」 。但是,歷盡艱辛雖然可以到達「鬼界」,然而不論他如何努力,卻無法觸及另一個人 的內心!海棠「完成任務」之後,音訊全無,她分明不甘心做「人形工具」,可是還不 得不繼續做下去,那是為了甚麼?他就無法了解! 還有黃絹,黃絹的環境,看來比海棠好一些,其實還不是一樣!一樣是在「權力」 這股有巨大無比、無可抗爭的漩渦之中打轉! 原振俠怔怔地想著,直到洪致生有了回答,他才算又集中精神。洪致生道:「你不 去,我也不勉強,畢竟你對潛水十分陌生。不過,在進一步探索之前,先假設一下那究 竟是甚麼,總是好的。」 原振俠有點答非所問:「這是一塊上面有淺刻的大石頭,還用問麼?」 洪致生有點氣惱:「那還用說!我是問,這塊大石當然是人工鑿成的,何以會在那 麼深的海底?不見得會有人把一塊大石,運到海中心去,再拋入海中,這塊大石,估計 重量超過二十噸!」 原振俠呆了一呆:「你想說明甚麼?我知道你想說些甚麼!」 洪致生現出極興奮的神情來,用眼色鼓勵原振俠繼續說下去。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知道,你想說這塊大石,是在不知甚麼年代,淹沒在海水中 的一座建築物的一部分。」 洪致生的聲音有點震動:「還不止。」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座被海水淹沒了的城市?天,我真正知道了,你以為 那是傳說中的阿特蘭大城的遺址!」 洪致生突然跳了起來,漲紅了臉,用力揮著手,聲音有點沙啞:「你想到了,你也 想到了!真有這個可能,你說,是不是有這個可能?」 原振俠望著他,沒有立刻說甚麼,心中不知是同情洪致生好,還是可憐他好。 關於沉沒的阿特蘭大洲,有著許多傳說,都說那是一片突然間被海水淹沒了的大陸 。在被海水淹沒之前,在這片大陸上,有著高度的、意想不到的文明等等。但那只不過 是傳說,其可信的程度,不會比中國傳說之中的「共工頭碰不周山,撞斷了支撐天空的 四根柱子之一」多多少。 若是根據傳說之中,確然有這樣一大片,曾在不知多少年之前遭海水淹沒的大陸, 去創作一些幻想式的故事,當然可以。美國的電視編劇,就創造了一套電視劇〈來自阿 特蘭大的人〉,那個來自海底城的人,是可以在水中生活的。 當然也可以相信,真有那樣的一個海底城在,因為如今「大西洋」的名稱,就是由 這個傳說中的海底城演化而來的。 但是,如果說在海底,有了那樣的一塊石頭,就認為那裡就是傳說中的海底大城的 遺址,這一點,原振俠絕不敢苟同。 洪致生看出了原振俠不以為然的神情,他身子向前俯著,盯住了原振俠:「怎麼, 你認為沒有可能?雖然那地點,和一般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探險家所推測的有所不同 ,但是這正好說明了以前那些人推算錯誤,所以他們才一直找不到海底的古城啊!」 原振俠緩緩搖著頭:「別那麼肯定──」 可是洪致生卻越說越是興奮,用力揮著手:「你看,那些人形,動態何等強烈,沒 有高度的藝術修養,能有這樣的淺刻麼?說不定弄起這塊大石,就可以發現進入這座古 城的入口,要是由我找到了失蹤的阿特蘭大城──」 他說到這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挺了挺胸:「那我就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海 底探險家、海底寶藏最偉大的發現者!」 原振俠仍然緩緩搖著頭,洪致生更向他湊近了些:「你知道,我從小到大的願望, 只不過想在海底發現一條寶藏船而已。可是現在,是整座淹沒了的古城!」 原振俠不忍去掃他的興,但也不得不糾正他:「可能是整座古城。」 洪致生的狂熱,絕不因為一句半句掃興的話而冷卻:「當然只是可能,天下沒有百 分之一百的事!」 原振俠嘆了一聲:「好吧,你照你的意思去進行好了,我沒有意見。」 洪致生忽然又皺了皺眉,像是有甚麼話要說,可是卻又沒有說出口來。 原振俠看出他的神情有點猶豫,忙道:「我們是老朋友了,有甚麼話,只管說。」 洪致生道:「我給你看過的資料,絕不能對任何人提起。」 原振俠啞然失笑:「為甚麼?你不準備大張旗鼓,招兵買馬,去進行海底探險麼? 」 洪致生道:「自然我要招兵買馬,可是目的是甚麼,卻要絕對保守祕密。不然,消 息一傳出去,會被人家捷足先登。我畢竟是私人力量,要是有甚麼國家力量趕在我前面 ,我就完了!」 原振俠笑道:「倒也設想周全,我不會對人說,可是佛烈特雷的遺孀那邊,不會傳 出去麼?」 洪致生忙道:「我也未曾告訴他們我的發現,只是對她說,資料很好,留下來慢慢 研究,先寄了一點錢給她,日後有大發現了,再付她合理代價。她收到了我先寄去的錢 ,已經十分高興了。」 他說到這裡,神情又有點鬼頭鬼腦起來:「有一位先生,經歷的神祕事情更多,聽 說你認識他,能不能介紹我去見一見,聽聽他的意見?」 原振俠雙手連搖:「我知道你說的是誰,那位先生我只不過見過幾次而已,無法替 你介紹。」 洪致生顯得很失望,一面把資料收拾起來,一面道:「好,那我只好另外再找找門 路看。」 等他合上了公事包,原振俠以為他要告辭了,誰知道他又坐了下來,雙手托著頭, 半晌不出聲。 剛才還如此興高采烈,怎麼一下子會變成這樣子了呢?原振俠心中正在疑惑,洪致 生已抬起頭來。他的神情,更令原振俠大吃一驚,看起來,他顯出了一副又沮喪又難過 的神情。 原振俠忙道:「你──」 他只說了一個字,洪致生就作了一下手勢,打斷了他的話頭。然後,又過了一會, 洪致生才道:「不知道為甚麼,自從我收到了那些資料之後,我是說,我一看到了那些 資料,我就立時下定了決心,這是我畢生的願望,我一定要完成……發現驚人的海底祕 密。可是……可是……」 原振俠不知道他想說甚麼,只好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等他說下去。 洪致生那種沮喪的神情更甚,數著手指:「可是……自那天起,一共七天了,每天 晚上,我都聽到有聲音在我耳邊叫:不要去!不要去碰古老而不可思議的事!」 洪致生講得十分正經,可是原振俠卻忍不住想發笑:「這算是甚麼意思?」 洪致生用駭然的神情看著原振俠,原振俠擺了擺手:「我不是很明白,你是做夢有 人對你說?」 洪致生連聲道:「不,不,如果是做夢,我才不會認真。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甚麼 樣稀奇古怪的夢沒有做過!」 原振俠不禁駭然:「是在你清醒的時候?真有人這樣警告你?」 洪致生搖頭:「也不是。」 原振俠給他弄糊塗了,只好道:「請你說得明白一點,別這樣不清不楚。」 洪致生嘆了一聲,跟著搓著手:「是這樣,任何人每晚入睡之前,總有一個十分短 暫的時間,是在半清醒、半睡眠狀態的,是不是?」 原振俠點頭。 洪致生一揮手:「就在那時候,我聽到了那聲音,我看不到有甚麼人在發出那聲音 ,可是卻清清楚楚地聽到。第一晚,比較簡單,只是叫我『不要去』;第二晚,則說古 老的事情,有很多是我永遠不明白的,不要試求去探索;第三天,又多了一句警告,叫 我想想那些獲得資料的人的下場。」 原振俠直了直身子,想說甚麼而沒有說出來。洪致生道:「以後的幾晚,也大同小 異,那真是弄得我精神恍惚!不,不要告訴我是由於精神緊張而產生的現象,我真是聽 到的!」 原振俠正想這樣告訴他,給他說在前面,倒不好意思再講甚麼了。他停了一停,才 道:「如果你真是聽到了聲音,聲音總要有來源才是!」 誰知道洪致生一瞪眼:「你在做夢的時候,也可以聽到各種聲音,它們的來源在哪 裡?」 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剛才你並沒有說,是在夢裡聽到了聲音,你說你是清醒的 !」 洪致生嘆了一聲:「半清醒……我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那聲音柔軟動聽,又帶著 無限的關切,她在勸我放棄,叫我別根據那些資料去追尋甚麼──」 由於他們是用英語在交談的,所以原振俠立時聽了出來:「她?」 洪致生的神情有點迷惘:「是的,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從來也不能想像,一個女人 會發出那麼動聽的聲音來,她的聲音有著無比的說服力!」 原振俠不禁啞然失笑,望著有點入魔的洪致生:「既然這樣,那你就應該聽從這個 聲音的規勸,別再去發掘甚麼海底古城好了。」 洪致生卻又搖了搖頭:「如果給我看到發出這樣動聽聲音來的那個女人,不論她叫 我做甚麼,我都會聽從。可是每當我聽到了聲音之後,竭力從半清醒的狀態之中掙扎醒 來時,非但甚麼人也看不到,連那麼動聽的聲音也消失了!」 洪致生說得極其認真,而且,他的神情,也有相當程度的沮喪。這使得作為一個醫 生的原振俠,陡然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所以他也不再失笑,十分鄭重地道:「你的精 神狀態──」 洪致生不等他講完,就連聲道:「沒有問題,沒有問題,一點問題也沒有!」 原振俠嘆了一聲。沒有一個精神狀態有問題的人,肯承認自己是有問題的,就像是 醉鬼,一定伸著舌頭嚷叫,自己並沒有喝醉一樣。 他正想如何委婉措詞,要洪致生去找精神病專家檢查一下,洪致生卻又說出了令他 意料不到的話來。 洪致生在說那番話之際,神情表現得十分猶豫:「我有一個想法……」 他講了一句之後,停了半晌,才又道:「會不會是在那海底古城之中,真有一些能 力超群的人居住著,他們知道我要去揭開祕密,就通過了不知甚麼方法,勸我不要採取 行動?」 原振俠忍住了笑:「你大概是看小說看得太多了,或者是你天生幻想力特別豐富! 」 洪致生瞪了原振俠一眼,神情大不以為然。接著,他又思索了片刻,站了起來,眼 神有點失魂落魄,自言自語地道:「如果真有一個女人在我面前,能發出那麼動聽的語 聲,她叫我幹甚麼我就幹甚麼,我會毫不考慮地愛上她!」 聽得他這樣說,原振俠不但笑不出來,而且有點駭然之感。異性相吸引,有著各種 各樣的原因,但是單單為了對方的聲音動聽,就決定愛上對方,這樣的例子,只怕在洪 致生之前,還未曾發生過。而原振俠又素知他的性格,看出他這時並不是在鬧著玩,而 是十分認真的。 原振俠隱隱感到,整件事情中,有甚麼不對頭之處,可是他卻又說不上來。 洪致生卻顯然十分入迷,他還在喃喃自語:「或許她是海中的女神?或許她是── 」 原振俠忍不住大喝一聲:「或許她根本不存在!」 洪致生在原振俠的大喝聲中,陡然轉過身來,有一種如夢初醒的神情。他在這種惘 然的神情之中,看起來給人以一種感覺,像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一些甚麼話 。 原振俠走過去,拍著他的肩頭:「好了,別走火入魔了,你要就立即去進行,要就 放棄──」 原振俠停了一下,又開玩笑地加了一句:「聽你那夢裡情人的勸告!」 原振俠在開玩笑,可是洪致生卻十分認真,陡然伸手,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他抓 得極用力,令原振俠感到有點痛。他道:「我不能放棄,我一定要去進行!如果我放棄 了,她就不會再來勸我,我就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他說得如此認真,原振俠不禁失聲道:「你真是入魔了!」 原振俠在和洪致生的對話之中,已經不止一次用了「走火入魔」、「入魔」這樣的 字眼。這種詞句,在一般普通的對話中,詞意是相當明顯的,那就是說一個人對一件事 、一樣東西或另一個人,太沉湎過度之意,並沒有甚麼具體的意義。自然也不是說一個 人進「入」了「魔」境,那只是一種象徵式的說法而已。 洪致生聽了,呆了半晌,又嘆了一聲:「我哪有甚麼夢中情人!夢中情人,至少還 有一個可以看到,可以想像得出來的形象在,而我所有的,只有她的聲音!」 原振俠覺得,實在不適宜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討論下去了。他十分嚴肅地道:「我是 醫生,我覺得你的精神狀態不是很穩定。如果你願意,我……」 洪致生不等他講完,就叫了起來:「就算我有精神病,我也不要醫好它,因為我實 在太喜歡聽她的聲音,太喜歡了!」 原振俠不是精神病專家,一時之間,也難以判斷洪致生究竟是正常還是不正常,他 只好擺了擺手,不再說甚麼。兩人之間保持了片刻沉默,洪致生才提起了公事包:「我 走了,再有需要聽你意見時,我會來找你!」 原振俠送他出去,在屋子門口,看他身手矯捷地上了一輛跑車。跑車發出轟然巨響 ,疾馳而去。 原振俠走回屋子,卻不回自己的住所,而到了更高的兩層,去找他的同事──醫院 中的精神病專家。 那精神病專家,是一個脾氣十分好的中年人,他聽原振俠把經過情形,約略講述了 一遍之後,道:「照我看來,你朋友的情形,極可能是長期從事深水潛水的後遺症。不 知是由於甚麼原因,有可能是海水的壓力或者特殊的環境,人在深海之中,會產生幻覺 ,這種幻覺產生的次數多了,就會將之當成真的了。」 原振俠問:「那算是不正常?」 專家呵呵笑了起來:「人腦的結構,活動方式實在太複雜了。沒有一個人可以說是 正常的,也可以說人人都正常,因為連甚麼是正常的標準都沒有。」 原振俠默然不語,專家又道:「照你朋友這樣的情形看來,是沒有多大的害處的, 是不是?」 原振俠想了想,雖然是沒有多大的害處,但是當時洪致生那種入魔的神情,總使他 覺得,事情有甚麼不對頭的地方在。 專家又道:「人,總是有各種各樣幻想的,尤其是年輕人對異性的各種想像,是十 分普通的現象。就算你的朋友,從此之後,把女性聲音的美妙與否,作為將來擇偶的對 象,也無傷大雅。」 原振俠笑了起來:「只怕在現實生活之中,再也找不到他所稱的,那種美妙動聽的 聲音!」 專家笑著:「那也不要緊,就讓他去失戀好了。世上失戀的人太多了,不屬於精神 病醫生的範圍,是不是?」 原振俠覺得專家所說的相當有理,又隨便聊了幾句話,就告辭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舒服地坐在沙發上,聽著音樂,原振俠把洪致生帶來的事,仔細想了一遍。他覺得 那塊海底的大石,似乎還有一點十分值得注意之處,那就是何以那平滑的一面,在海水 之中,可以保持這樣的平滑呢?除非它是才沉進海中去的。 可是看起來,顯然那塊大石,在海底已經不知有多少年了。那麼,就算石質堅硬, 不受到海水的侵蝕,就算它所在的位置深,不適宜各種海草附著生長,在深海中,還是 有不少生物,是附在石塊上生活的,像藤壺,像鑿穴蛤,許許多多海洋生物,都會使石 塊的表面變成粗糙,或者附生在上面。一塊大石可以長時期在海底維持如此平滑,那是 不可思議的事。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枚在大石上移動的翁戎螺,一到了那平滑的一面,竟然滑跌 了下來! 原振俠雖然不是海洋生物專家,但是生物學上的普通常識,也相當豐富。凡是腹足 綱的貝類生物,都有強大的「腹足」,那也是這類海螺可供肉食的部分。海螺的腹足, 都有相當強勁的附著力,可以在任何平滑的表面上,藉附著力而移動。有幾類,例如鮑 魚,當牠強有力的腹足,附在岩石上的時候,甚至氣力再大的人,也無法將之取下來。 可是,那枚翁戎螺,竟然在爬行之中,滑跌了下來! 原振俠本來就是一個想像力十分豐富的人,他立時想到,那塊大石上,是不是有著 甚麼神祕的力量,使海螺無法在上面爬行?使它可以保持平滑,甚至使潛水者喪失生命 ? 原振俠想到了這些,但是他立時感覺,這種想法倒和洪致生的想法差不多了,這使 他自己覺得好笑,所以也放棄了這種想法。 他立時又想到,許多高舉雙手跳動著的人形,上面是一個星形的圖記,這究竟代表 了甚麼呢?想了半晌,自然一點結論也沒有。他感到,洪致生關於阿特蘭大海底古城的 設想,未免太誇張了些,但這塊有著淺刻的大石,確然是值得打撈上來研究一下的。就 算不是整座古城,只是古城建築物中的一部分,那也有著非同小可的意義了。 想了半晌,原振俠伸了一個懶腰,自己覺得好笑,心想,我去做一個探險家,是不 是比作為一個醫生更好呢?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大約是一個月左右,原振俠沒有洪致生的信息。在這期間,原 振俠曾有機會,遇到過幾個對探險、考古有興趣的人,他把石頭上的淺刻圖形,簡單地 描繪出來,不作任何說明,只是向人家請教:「這種圖形,代表甚麼意思?」 只有一個人有比較合理的回答,那是一個對人類宗教史,有極其深刻研究的學者。 他的回答是:「看起來,這個五角星形的圖形,象徵著甚麼。下面那群人,用一種舞蹈 的形式,在表示對它的崇敬。」 原振俠進一步問:「五角星形,象徵甚麼呢?」 學者答道:「很難說,可能是一種信仰,也可能是一種力量。很多宗教有星形圖形 的象徵,許多邪教中著名的魔王、魔力和魔法的來源,也用五角星形來代表,認為那是 魔法力量的來源。這相當複雜,你有興趣,我可以借一批書給你看。」 原振俠十分感激這位學者的好意,可是他想起,小寶圖書館中有不少這樣的書籍, 自己儘可以去找,所以他忙道:「不必了,謝謝你!」 那學者又對原振俠描繪出來的圖形,看了一下,問:「你是在甚麼地方,看到這樣 的圖形的?」 由於洪致生曾經千叮萬囑,不要講給任何人聽,所以原振俠只是含糊其詞,應付了 過去。 那學者的解釋,雖然說得還合情理,但是也沒有甚麼多大的用處。原振俠這時,反 倒希望和洪致生聯絡一下,可是他打了幾個電話到洪致生住所去,卻一直沒有人接聽。 在幾個晚上,他沒有甚麼事,也曾到小寶圖書館去了幾次,可是也沒有甚麼多大的 收穫。 一個月之後,午夜時分,突然門鈴聲大作。原振俠從床上跳起來,心中十分惱怒, 這樣按門鈴是十分不禮貌的。他用力打開門,已經準備了一連串,不論來者是誰,都加 以指責的話。 可是,門一打開,當他看到站在門外的是洪致生,而洪致生的神情,又是如此之憔 悴時,他把準備好的指責,全都縮了回去。 洪致生不但樣子憔悴,而且神情失魂落魄。門一打開,他和原振俠打了一個照面, 咧嘴笑了一下,可是那一下笑,真比哭還要難看。 原振俠吃了一驚,伸手把他拉了進來:「怎麼啦?」 洪致生自己先逕自拿起了一瓶酒,打開瓶塞,咕嘟喝了一大口,才道:「那聲音, 還是那聲音!」 原振俠怔怔地望著他,職業的本能,倒真的化成了一種聲音:「眼前這個人有病, 非但有病,而且還病得十分嚴重!」 他作了一個手勢,洪致生整個人,簡直是重重摔倒在沙發上的。 他用力揮著手:「那聲音,那聲音!」 原振俠自然知道,他所講的「那聲音」是甚麼意思。他皺著眉:「消失了?你再也 聽不到那麼美妙動人的聲音,所以失戀了?」 洪致生雙手捧著頭,半晌不出聲,才道:「不是!」 原振俠有點惱怒:「你自己照照鏡子,看你變成了甚麼樣子?我以為你早已組織好 了潛水隊,出發到大西洋探險去了!」 洪致生伸手,在自己臉上用力撫摸了一下:「我十分矛盾,要是我開始了探索行動 ,她會因為我不聽勸告,而不再理我。」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抬頭向上看了一眼。他想起那精神病專家說過「沒有甚麼害處 」,當時自己也同意了,如今看來害處大得很,任何事一入了魔,都是有害處的。 洪致生又道:「可是我又不能放棄,一放棄,勸說成功,我也同樣再聽不到她的聲 音了!」 原振俠感到十分不耐煩,他像是和一個瘋子在講話一樣:「這種話,你以前早就說 了!」 洪致生苦笑了一下:「最近幾天,情形又有不同!」 原振俠沒有再問他甚麼,只是讓他自己說下去。洪致生嘆了幾聲:「在半睡眠狀態 中,本來我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拚命想看到聲音的來源。前幾天,我忽然靈機一動,心 想,何不與她對答呢?」 原振俠駭然,這時,他雖然不是這方面的專業醫生,他也可以肯定,真是有問題了 。 洪致生說到這裡,興致高了起來:「我先問:你究竟是誰?她居然立即回答:我是 你的守護神,不想你去涉險,所以一直在勸你!」 他講到這裡,現出了陶醉之極的神情來:「這幾句話的聲音,真是好聽極了,聽上 一千遍一萬遍,都不會厭!」 原振俠一聽得他這樣講,心中陡然一動,忙道:「等一等!」 洪致生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原振俠繼續道:「你既然對這個聲音那麼入迷,希望一 再聽到,難道你沒有考慮過,用錄音機把它錄下來?」 洪致生叫了起來:「怎麼沒有?」 原振俠道:「好,放出來,讓我也聽聽,那聲音究竟有多麼動聽!」 洪致生嘆了一聲:「錄不到,那聲音只有我一個人可以聽到。」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那是你的幻覺,幻覺已經令你的精神狀態受了損害。直接地 說一句,你有精神病,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安排治療!」 洪致生的反應相當平靜:「我對你太失望了,一定是有某種力量,使我的聽覺神經 起了作用,我才會聽到聲音,你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原振俠沒好氣:「我是不明白,我更不明白你來找我,究竟在幹甚麼?」 洪致生又喝了一口酒:「有一件事,希望你替我做一做,事情不是很難。」 原振俠悶哼一聲:「叫我去找你的那位『守護神』?我可沒有這個本領。」 洪致生笑了一下,這時,他的神情看來十分正常:「不是,我想請你代我去借一艘 船。」 原振俠再也想不到,他會提出一個這樣的要求來,一時之間,倒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過了一會,他才道:「你自己有一個大輪船公司,還要我出面,再代你去借一艘船? 」 洪致生有點無可奈何:「正因為我自己有一個輪船公司,所以才要你出面。」 原振俠十分不解地望著洪致生,洪致生解釋著:「我要借的那艘船,屬於林氏船務 公司。」 原振俠立時明白了:「啊!同行如敵國,林氏船務,和你們是敵對的!」 洪致生抿著嘴唇,來回走了幾步:「你知道,商務上的事我是一竅不通的,但是我 卻也知道,自從二十五年之前,林老頭子突然神祕地失蹤之後,林氏船務公司在種種打 擊之下,幾乎倒閉。」 原振俠笑了一下:「所謂種種打擊,其實主要是你們公司的打擊。」 洪致生不置可否:「我聽我叔叔說,林氏船務能夠支持著不倒閉,簡直是商場上的 奇蹟,在最不行的時候,整個船公司,只剩三條只能拆成廢鐵的破船。可是五年之前, 失蹤的林老頭的女兒,出來主持公司業務,公司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發展。發展之快, 可以說是舉世矚目,又是一個奇蹟!」 原振俠對於商場上的事,也不是很熟悉,但是林氏船務公司從破產邊緣,到如今幾 乎是亞洲最大,擁有船舶噸位最多的大航運公司,由於只不過是在短短五年之間的事, 被許多雜誌當著傳奇性的故事來報導,原振俠自然也多少知道一些經過。 傳奇性報導的焦點,是集中在一個女郎身上,原振俠看過一篇相當詳盡的報導,題 目是〈東方的女霍華休斯〉。霍華休斯是美國著名的富豪,中年之後,根本沒有人見過 他。他過著極其隱密式的生活,而通過各種方式,指揮業務,增加財富,是一個充滿了 傳奇的神祕人物。而被稱為「東方女霍華休斯」的那位女郎,就是五年前,出任林氏船 務公司總裁的林雅兒。 由於林雅兒這個人,在這個故事中十分重要,所以必須比較詳細地介紹她。 林雅兒是獨生女,她的父親林永興,是林氏船務航運公司的創辦人。林氏公司在林 永興的主持下,一直執航運界之牛耳,把其他中小型的航運公司,壓得喘不過氣來,儼 然是亞洲富豪,不可一世。 林永興對於海洋的興趣,幾乎是無窮無盡的,不但他經營的業務是航運,他最大的 業餘嗜好也是駕駛遊艇出海,而且喜歡獨自駕駛他那艘,在當時被公認為世界上設備最 先進、最完善、最豪華的四艘遊艇之一的「永興號」出海。 「永興號」當時的設備之佳,可以令得林永興駕著它,輕而易舉地環遊世界。 林永興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出世時,他的妻子難產致死,一直到他神祕失蹤那年, 他沒有再娶。他神祕失蹤那年,女兒林雅兒只有三歲,那是距今二十五年前的事。所以 ,林雅兒今年的年紀是二十八歲,正是一個女性最美麗成熟的年紀。而林雅兒接掌瀕臨 破產的船公司之際,她只有二十三歲。 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女郎,連她是在甚麼地方受教育的,甚麼環境下長大的,甚至 是甚麼樣子,都沒有人知道。但是她一開始主持公司業務,公司就奇蹟一樣地復活了, 非但復活了,而且生氣勃勃。短短五年時間,就幾乎已回復了林永興時代的規模,這不 是不可思議的奇蹟嗎? 關於航運公司的業務,是如何迅速發展起來的,自然有線索可供追尋,但是看起來 未免枯燥,所以只是約略說一說就算。 有趣的是林雅兒這個人,上面提及她的時候,曾說她「不知是在甚麼地方受教育的 ,不知是在甚麼環境下長大的,甚至是甚麼樣子,都沒有人知道」,這不是太怪異一點 了麼?可以說,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能是這樣子的! 可是,偏偏林雅兒就是這樣子的。 這種情形,實在是不可能的──一定還會有人這樣堅持。但實實在在,林雅兒的確 是這樣子的,真有必要詳細說明一下。 林雅兒出世的當日,就是她母親去世之時。 當然,是有人見過林雅兒的──接生的醫生、護士等等。但那時,林雅兒只不過才 出世,是一個甚麼也不知道的嬰兒,和每天降臨人世的許多其他嬰兒,並無不同。 她的父親──有人甚至懷疑,連他的父親,也可能沒有見過她! 父親怎麼可能會沒有見過女兒呢?要注意一個十分特殊的情形──林雅兒的母親, 因難產而死。林永興幾乎在接到了女兒誕生消息的同時,就接到了妻子喪生的消息。 由於近五年來,林雅兒奇蹟似的商務能力,和她如此神祕的生活方式,她成了許多 記者的追索目標,研究她何以會如此神祕的「內幕文章」大受歡迎,所以,一些陳年舊 事,也被發掘了出來。 英國有兩個專門發掘「內幕新聞」的記者,就花了許多時間,訪問了許多人,把林 雅兒出世之後幾天間的事情,探訪明白,寫過一篇報導。根據那篇報導中所寫,當時的 情形是這樣的: 當林永興趕到醫院的時候──他商務繁忙,未能在醫院中陪妻子──醫生迎上去, 先告訴他噩耗:妻子死了,然後再告訴他:女兒誕生,平安無事。 當時,林永興這個富豪,只是呆立著。 那兩個記者訪問的,正是當時把兩個消息,一起告訴林永興的那個醫生。 這位著名的婦產科醫生,當記者訪問他的時候,已經退休了,可是精神還十分好, 記憶力也沒有衰退,記得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事的每一個細節。 「林先生甚麼也沒有說,只是站立著。」那個醫生說:「我怕他受不起打擊,想安 慰他幾句,可是他根本聽不進去,臉色蒼白得驚人,汗珠自他整個臉上沁出來,樣子駭 人之極。 「我連忙吩咐身邊的護士,準備如果林先生精神上支持不住的話,就給他準備病房 ,好讓他靜養。 「他這樣子,大約有一分鐘左右。突然,他全身都幾乎抽搐了起來,面上的肌肉, 抽搐得尤其可怕,雙眼之中,射出難以形容的光芒來……我只能說,那是憤怒和恐懼交 織的光芒。 「由於我是面對著他的,所以自然而然,我認為他發怒的對象是我,而他也確然有 理由向我大發雷霆的。因為林夫人在產前多次檢查,一點也沒有不正常,雖然是頭胎, 可是根據我多年婦產科醫生的經驗,一定是順產。誰知道胎兒忽然移位,變成了情況最 惡劣的難產。這種情形,在醫例之中十分罕見,而且原因不明,向外行人,尤其是當事 人解釋起來,更是困難。一般都會被當事人認作是醫生的疏忽,而加以責難,所以,我 以為林先生是在對我發怒。 「可是,接下來的變化,卻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兩個內幕記者特別說明,當老醫生說到這裡的時候,訝異的神情仍然十分強烈, 可知當時發生的意外事件,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老醫生繼續敘述那當時的情形:「看到林先生的神情這樣可怕,我已經準備他向我 發作了。可是,突然之間,他一個急速轉身──我記得再清楚也沒有,由於他滿頭滿臉 全是汗珠,所以當他急速轉身的時候,那些汗珠一起飛濺開來,我身上、臉上,都沾到 了不少。 「當他轉過身去之後,他陡然雙手一齊伸出,扼住了在他身後一個人的脖子。 「那個人可能是一直在他身後,跟著他進來的,也可能是這時才來的,誰也沒有注 意他的存在。出了事,林永興又是大人物,自然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直 到這時,林先生忽然有了這樣反常的行動,我才注意到這個人。 「林永興雙手扼住了那人的脖子,扼得如此用力,我幾乎聽到了那人喉管被捏碎的 聲音。在一旁的幾個護士一起尖叫起來,我也嚇呆了,不知如何才好,眼看這個人就快 要被林永興扼死了! 「我算是最早定過神來的一個人,我一面大聲叫著,一面伸手,去扳他扼住了那人 脖子的雙手。我以為一定要非常用力,才能把他的雙手扳開來,誰知道,我的手才一碰 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就鬆了開來。 「這時候,林永興和那個人之間的神情,我記得再清楚也沒有。 「林永興的雙手雖然已鬆開了,可是仍然離那人的脖子很近,而且,他雙手的姿勢 ,也是一望而知,隨時可以再一次扼向那人脖子的。他緊緊地盯著那個人,雙眼之中, 噴射著難以形容的怒火,像是依他的心意,他真的要把那人扼死一樣。而那個人呢,卻 表現得十分鎮定,不,簡直可以說是出奇地冷靜。他的頸際,由於剛才曾被林永興緊握 著,現出了紅紅的指印,但是他甚至於不用手指去搓揉一下。他只是冷冷地盯著林永興 ,和林永興對望著。 「周圍的人都不知怎麼才好,林永興又是大人物,也沒有人知道,那個被他所扼的 人的身分。林永興不再行兇,大家也都不出聲,在那一剎間,一切都像是靜止了一樣, 然後是林永興陡然叫了起來! 「他的呼叫聲,聽來如同狼嗥一樣,刺耳之極! 「一直到現在,事隔那麼多年,林永興的吼叫聲,我還是不能忘記。在這以前,或 是在這以後,我從來也未曾聽到過一個人,會發出那麼可怕的吼叫聲。真正只應該是野 獸,才會有這種聲音發出來! 「他一面吼叫,一面問了一句話──不錯,話一定是責問那個被他扼過脖子的那個 人的,而且問的那句話,雖然他的聲調變得厲害,聽來簡直像是在乾號,充滿了悲憤, 但我還是可以聽得很清楚,他問的那句話是:『一定要這樣?』 「不!我不知道他問的這句話是甚麼意思,一直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他衝著那人,問了這樣一句話之後,那人立時冷冷地回答:『這是早就講好了的 !』 「不,我也不知道那人這樣回答,是甚麼意思,一直不知道。那人在這樣回答了之 後,林永興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雙手垂下,人也站立不穩,一下子倒了下 來。我正好在他的身後,立時把他扶住。當我的雙手伸入他的腋下,把他身子架好,使 他不致跌倒時,我發現他腋下濕透了,全是汗。而那時,他的臉色也灰敗之極,身子在 發著抖。我向身邊的護士說了一種鎮靜劑的名字,叫她快點去取,可是等到護士取來了 針藥時,林永興卻已大體恢復了正常。 「他可以自己站著,奇怪的是,剛才,他還在極度的憤怒之中,幾乎想把那人活活 扼死,可是這時,他卻和那人一起,走到走廊的一角。有人想跟上去,都被他大聲喝退 ,我就是被他大聲喝退的幾個人之中的一個。 「他和那個人,走到角落之後,只看到他們在急速地講著話,可是聲音很低,根本 沒有人聽得到他們兩人在講些甚麼。 「他們大約講了三、四分鐘左右,林永興雙手抱住了頭,又呆立了片刻。在那一段 時間中,那人始終只是冷冷地盯住他。 「當時,我就在想,這個人是他的甚麼人?這個人和林永興是甚麼關係? 「林永興終於放下了雙手,這時,他看來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他向我走來,甚麼 話也沒有說,在我面前站了一站,只說了一句話:『會有人來安排一切的!』不等我對 他講話,他掉轉身就走了,這次我注意到,那個人像影子一樣,跟在他的身後走了。 「接下來又怎樣?接下來沒有怎麼樣,正像他所說,自有人來安排。林夫人的喪事 相當風光,富豪之家,辦起甚麼事來都方便得很。 「哦,那個女嬰,是的,那個女嬰比較特殊。出生第二天,就有人把她抱走了,當 然是林家的人,有林永興親筆簽名的文件,醫院沒有理由留住不讓嬰兒離去的。 「甚麼?女嬰離開醫院之後到甚麼地方去了?」老醫生搖著頭:「記者先生,這個 問題我可無法回答,醫院中出生的孩子,每天都有好幾十個,他們離開了醫院之後,又 到甚麼地方去了,醫院是絕對無法知道的。甚麼?林永興先生的女兒,現在已成了女船 王?那我也不清楚,我只記得當時的情形十分特別而已。」 那兩個內幕記者所寫的那篇報導,題目是〈神祕的父親和神祕的女兒〉,再加上一 個小副題:「另外再加一個神祕的人物」。 訪問那位老醫生的最後一個問題是:「請問,林小姐,就是你接生的那個女嬰,是 甚麼樣子的,你是不是還有印象?」 老醫生笑了起來:「年輕人,所有的嬰兒,看起來幾乎全是一樣的!」 真的,所有嬰兒,看起來全是差不多的,紅紅皺皺的皮膚,緊閉著眼睛,沒有多大 的分別。就算有分別,也無法根據一個嬰兒的面貌,推測到長大之後的面貌來。 那兩個記者的工作相當認真,他們又找到了當時,二十多年前初生嬰兒房的主任護 士。主任護士的記憶不是很好,對著好奇的記者茫然道:「不記得了,不記得是甚麼樣 的人把嬰兒抱走的了!」 於是,在這兩位記者的筆下,就出現了「神祕的女兒」這樣的名稱。因為無論他們 如何深入調查,都無法知道這個離開了醫院的嬰兒,到甚麼地方去了。 一個嬰兒,若是失蹤的話,尤其是林永興這樣顯赫富豪的女兒,應該是會引起轟動 的。但是林永興一點也不追究,旁人自然也不好說甚麼,只有林夫人的娘家,幾個長輩 問過幾次。記者也找到了林夫人的一個表舅父,這個親戚述及了當時的情形: 「阿英(林夫人的名字)難產死了,自然大家都很難過,喪禮舉行得十分風光。在 喪禮上,沒有看到嬰孩,永興說,孩子太小了,不適宜帶出來。 「喪禮舉行完畢,我們幾個親戚商量著,要看看孩子,派我去說。永興一聽我提起 ,就一板臉,說:『孩子就是孩子,有甚麼好看的!』雖然他說得不近情理,可是…… 可是!」這個親戚的神情有點忸怩:「我們都……要靠永興在工作、生活上資助,所以 也都有點怕他,我就不敢再說甚麼了。 「又過了一個時期,我再問起孩子,永興說,已送到外國去叫人撫養了。從此之後 ,就沒有再見過她,是的,應該說,我們親戚之中,沒有人見過這個孩子的。三年後, 永興糊裡糊塗失了蹤,我們親戚才又想起孩子來,一打聽,才叫玄,根本沒有人知道孩 子在甚麼地方。永興根本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孩子送到哪一個外國去了,只知道是他 的一個跟班送走的。那跟班我倒見過兩次,陰森森的,一句話也不肯多說,一點也不討 人喜歡,不知道為甚麼永興喜歡他,一刻也離不開他似的。 「是的,永興本身甚麼親戚也沒有,不是很清楚,好像他是從一個甚麼教會主辦的 孤兒院出來的。孩子只有母系方面的親戚,沒有父系的親戚。」 由於調查訪問,是在林雅兒主持林氏船務公司業務,重現昔日風光之後進行的,當 然也有以下的談話。發表意見的,仍然是那位林夫人的表舅: 「當然聽說了,聽說名字是林雅兒?開始我們也不知道,永興一失蹤,船務公司失 了主持,一年不如一年。十七、八年下來,簡直是山窮水盡,只剩下一堆廢銅爛鐵了, 只有幾個老職員,在苦苦支撐著。忽然聽說永興的女兒出來辦事了,又聽說,不到三年 ,已經又和當年差不多了。我們一些親戚商量著,要去見見永興的女兒,說起來,大家 都是自己人,又是公推我去的。 「哼,我一去,見到的全是不相干的人,回答的話全是一樣的:『林總裁一向不見 人!』我擺出我的身分來──我是她的表舅公,結果,也沒有人買帳,一樣不見。後來 ,才聽說她根本甚麼人都不見,根本沒有人見過她。這是怎麼一回事?天底下哪有這樣 的人?」 天底下,本來是不容易有林雅兒這種人的,可是,偏偏就是有。那兩個記者和世界 著名的七家私家偵探社協議,一定要設法,拍攝到一張林雅兒的照片。可是半年之後, 四家偵探社承認失敗,放棄了,一年之後另外三家也承認失敗,也放棄了。林雅兒不是 一個隱士,她主持著一間龐大的航運公司,怎麼可能全然不露面呢? 作為一間龐大的航運公司的總裁,實在很難不在人前露面的。但是,很難,並不代 表不可以。 林雅兒就做到了這一點。 從她接事的第一日起(她是如何接事的,下面自然會再加詳述),公司的職員,就 只聽到過她的聲音。開始聽到她聲音的,是幾個二十多年來苦苦支撐著,苟延殘喘的老 職工。一直到現在,發展到了超過一千名員工,仍沒有人見過她。 和林氏航運有業務來往的人,也沒有人見過她,不論地位多高──油運業全盛時期 ,誰看到阿拉伯的甚麼王子不低頭哈腰,但是林總裁說不見就不見。 現代科學,可以使世界許多處不同地方的人,通過電話系統的操作,如同面對面地 開會,自然也可以使人不必露面,就可以進行一切工作。 業務上有關係的人,未曾見過這個林總裁,想起來還可以理解。但是和她生活上有 聯繫的人呢?難道也見不到她?答案是:也見不到她。 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可以不和任何人接觸。她住在一幢六十二層高的大樓的頂 樓,大廈自五十二層開始起,就是重重的保安設備──幾乎連濾過性病毒都過不去,這 是一位保安設備專家講的話。 她難道從來不離開住所嗎?當然不,她會到公司去,到她的辦公室去。但是她的車 子,在兩處都有專用電梯直達樓上,她不用自己駕車,而車子的後座和司機位之間,有 厚厚的窗帘。她的司機是一位女性,即使是這個女司機,也未曾見過她。這位神祕的女 總裁,用種種方法保護自己,不讓人家看到她。 不過,那兩個內幕記者,還是十分有辦法的。從她每天所需要的食物上,可以推測 到她十分注重營養,而且食量不大,顯然是為了維持體態的美麗。 內幕記者甚至根據她衣著的尺碼,可以精確地推測到這個神祕人物的體型──體高 五呎八吋,三圍是三十四、二十三、三十四,那是一個標準美女的體型。 對於林雅兒,所知就是那麼多。哦,還有一點,即使是通過科學儀器聽到的她的聲 音,專家的意見是,也是經過變音裝置故意扭曲了的,不是她原來的聲音。至於她原來 的聲音是怎樣的,也沒有人知道。 再回過頭來,看看林永興的失蹤經過,也可以說是神祕之極。 林永興這個富豪,喜歡獨自駕駛遊艇出海。每年至少有一個月或更久的時間,根本 沒有人知道他在甚麼地方,只知道他在海上,在他的豪華遊艇上。在他駕船遨遊之際, 倒也不是全無音訊的,他會利用船上完善的無線電通訊,和他的下屬聯絡,時間不一定 。 那一次,林永興是從美國邁阿密出發的。一離了港口之後,海岸巡邏隊和至少有二 十艘以上的遊艇,目擊他的「永興號」向西北方向駛去,也就是說,是向著百慕達方面 駛去的。誰也不知道他目的地何在,只知道他駛出的方向。 自此之後,一直到「永興號」再被發現,「永興號」究竟曾到過甚麼地方,完全沒 有人知道。 那一次,「永興號」在離開港口之後的第五天,船公司的高層人員,已經覺得有點 不對勁。因為在這五天之中,他們未曾接到林老闆的任何電話。 等到第十天頭上,還未曾有林永興的消息──這是十分反常的現象,船公司的高級 職員開始焦急。而到了十五天頭上,他們派出了三個代表,來到邁阿密,請求當地海岸 巡邏隊,協助尋找「永興號」,可是卻遭到了禮貌的拒絕。 拒絕的理由十分簡單,以「永興號」的性能、速度而論,已經過去了十五天,船可 能已駛到任何地方去了,總不會再在邁阿密海岸巡邏隊管轄的水域之內了。 幾個高級職員無法可施,只好自己雇了直升機,在附近幾百浬的水域上空,搜尋「 永興號」的下落。但又過去了十天,一點結果也沒有。 而就在那幾個高級職員,回到了總公司之後不幾天,「永興號」被發現了。發現「 永興號」的是一艘商船,地點是在距離邁阿密五百浬的大西洋中,船上沒有人,船上的 設備一切完好,只是船上沒有人。 林永興就這樣神祕失蹤了! 這樣一個大人物失蹤,自然會展開極隆重的搜尋,搜尋繼續了三個月,甚至在發現 「永興號」的地點,做了深水潛水的搜尋──這實在是很滑稽的事,有點像中國的一則 寓言「刻舟求劍」。 因為「永興號」在被發現時,隨著海流在海面上漂著,不知道是從甚麼地方漂來的 。而林永興顯然是在上船的第一天就失蹤──證據在以後的調查中,輕而易舉地被發現 。 在搜尋沒有結果之後,自然就是詳細的調查。 「永興號」被拖回了邁阿密,調查小組由各國專家組成。專家之中,包括各方面的 專才,有兩個專才,是調查失蹤者的權威。 在調查報告中,他們提出了十幾項人會莫名其妙失蹤的理由。總括來說,可以分為 自動的或被動的兩大類。自動的,是失蹤者厭倦了原有的生活,渴望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改名換姓,甚至連容貌也改變,徹底變成另一個人,開始新的生活。 專家排除了林永興自動失蹤的可能性,因為林永興事業如日中天,身體健康情況又 好。一生之中,唯一的不幸是他的童年,唯一的打擊,是三年之前妻子因難產而死。但 這種打擊,絕不足以使一個充滿了事業雄心的人,放棄他的固有生活。 那麼,林永興的失蹤,自然是被動失蹤了。被動失蹤,又可以根據失蹤的環境,分 為許多種,例如森林失蹤、沙漠失蹤、海洋失蹤……等等。林永興的失蹤,當然歸入海 洋失蹤這一類。 而在海洋上的被動性失蹤,原因也多得數不清,例如說: 遇上了海盜。(這一條被否定了,因為船上沒有絲毫打鬥劫掠的痕跡,所有貴重物 品俱在。) 遇上了風浪。(這一條也被否定了,船被發現時,十分完整,絲毫不像受過風浪的 襲擊。而且,過去一個月的氣象紀錄,都是風平浪靜。) 船的機件──沒有故障;食物飲水──豐富無比;突然的急性疾病──沒有任何跡 象;迷途的心慌意亂──船上的一切儀器操作正常…… 所有的失蹤原因都被想遍了,包括了林永興正在甲板上,忽然有一隻大烏賊游近, 用長大而生滿了吸盤的觸鬚,將他捲進了海中等等。 這已是屬於另一類失蹤範圍內的事了。 這一種失蹤是「神祕失蹤」,人會在突然原因不明的情形之下消失無蹤,可以作任 何解釋,包括被發出綠光的外星人擄走了之類,悉聽尊便。 於是,失蹤專家指出,失蹤地點,是在所謂「神祕的百慕達三角區」之中。這個三 角區中的大西洋海域,一向被稱為「魔鬼海域」,有過許多宗莫名其妙的失蹤事件,包 括飛機、輪船,是人人都知道的一個神祕地區。 林永興的失蹤,也可以歸入是這許多神祕失蹤事件中的一宗,沒有原因。或者說, 有原因但找不出來。 失蹤調查報告,自然以失蹤專家的意見為主,但是也有其他專家的意見。一位輪機 專家,就不同意那個說法。 這位機械專家,一直是美國方面保養「永興號」的負責人。「永興號」在出海前, 他監督著注滿了燃料,等船被拖回來之後,無論從燃料的剩餘方面,或是儀表上的指示 ,「永興號」只不過行駛了五十七浬。這個距離,甚至還不足以從邁阿密駛到大巴哈馬 島,根本未曾進入所謂百慕達三角區的魔鬼海域。 另一個偵探人員,則根據「永興號」上的一切,證明林永興的失蹤,是出海當天就 發生的事──日曆留在這一天,沒有撕下去,消耗的食物飲料極少,不會超過一個人一 天的需要量等等,都是十分確鑿的證據。 但不管調查報告如何眾說紛紜,一種專家有一種專家的意見,有一點倒是全體同意 的,那就是他們找不出林永興失蹤的確切原因來。 林永興一直沒有出現,林氏船務公司失了重心,業務日漸不前。別的船務公司乘機 落井下石,終於使林氏公司幾乎等於破產了。直到林雅兒,這個一直沒有人知道她在甚 麼地方的人,突然冒了出來。 一般來說,一個人失蹤七年之後,就在法律上被宣布死亡了,林永興自然也不例外 。 公司的幾個老職員、林永興妻子的親戚都打聽過,在林永興失蹤前三年,曾在律師 事務所立下了一份遺囑。所以,當林永興失蹤滿七年之後,在那個律師事務所,有一次 聚會,希望知道林永興有甚麼遺囑,對公司的業務大權,究竟有甚麼安排,也想知道他 是不是還有別的財產等等。 而結果,與會者都大失所望。律師取出了一封林永興親筆的函件: 「我在今天預立遺囑,但遺囑必須在二十三年之後才能開啟,並且交由律師全權處 理,任何第三者不得干涉。 林永興」 這封函件的日期,也就是林永興預立遺囑的日子,是他女兒誕生的那天,也就是他 妻子逝世的那一天。 兩個內幕記者,也曾去拜訪過那位律師。那位律師述及二十多年前,林永興到他事 務所來的情形。 「下午三時左右,我接到林先生的電話,告訴我他有重要的事要見我,辦完手頭的 事就來,叫我一定要等他。結果,等到晚上八時多他才來。 「那天晚上,本來我還有幾個相當重要的約會,但當然比不上和林先生的約會重要 ,他的船公司是我們的最大主顧。 「八點多,他進來了,神色十分慌張,而且頻頻回頭看,好像是怕甚麼人跟蹤一樣 。他只是一個人來,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因為通常他來的時候,總帶著一大堆處理各種 業務的祕書來。 「甚麼?一個跟班,樣子很陰森的?不,我從來也沒有注意到過這樣的一個人。 「他進來之後,就把我辦公室的門關上。其實這時,事務所中的職員早已離開了, 我和他講話,不會有別人聽到,可是他還是那麼小心。可見他將要和我說的事,是十分 機密的。 「他還沒有坐下來,就取出了一隻文件袋來,是密封了的,對我說:『這是我自己 寫的遺囑,請你替我保管,替我執行。』預立遺囑,是一種十分普通的情形,我接了過 來,一看到是密封的,就道:『遺囑上要有律師作見證簽名,你封好了,我怎麼簽名? 』 「當時,他現出相當為難的神色來,道:『你就簽在信封上吧。』我一想,那自然 是他絕不願意有人知道遺囑的內容之故,那也可以的。所以,我立即就在信封的封口上 簽了字,並且當著他的面,把遺囑放進了專放絕對祕密文件的保險箱之中。他才吁了一 口氣,坐了下來,取出了手帕抹著汗。 「他抹了一下汗之後,又取出了一封信來。那封信的內容,我當時就看了,覺得很 奇怪,問他為甚麼是二十三年,他沒有回答。 「我又道:『林先生,你今年不過四十出頭,二十三年之後,也不過六十多歲。到 時百分之九十你還在世,自然也不必我執行遺囑了。』 「他聽了之後,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並沒有回答我的話。等我又說了一遍,他才 道:『再說吧!』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響了起來。 「我拿起電話來,是一個男人找林永興的,我就把電話遞給他。他的手有點發抖, 神情也極怪,像是又害怕又無可奈何,我問了他一句:『你沒事吧?』他沒有回答,事 實上他接過了電話之後也沒有說話,只是聽著。這時辦公室中十分靜,連在一旁的我, 也聽到了打電話來的人所說的話,那個不知是甚麼人只說了一句:『一切是你自己答應 的,別想玩甚麼花樣!』 「我聽得很清楚,當時心中就十分奇怪,是誰講話那麼沒有禮貌,敢對一個亞洲富 豪講這樣的話?而林永興這時,也像是手中所握著的不是電話,是一塊燒紅了的鐵一樣 ,一下子就把電話摔到了桌上。我拿起電話放好,向他望去,他連連擺手,表示沒有甚 麼,我自然不便再問,他就走了。 「以後,我又和他見過好多次,他一切都十分正常,而且絕口不提遺囑的事。後來 ,他神祕失蹤了。 「在他失蹤之後七年,一些和他有關係的人,到我的事務所來,要求看他的遺囑。 我就把那封信取出來,把他們打發走了。 「是的,日子過得真快,二十三年,在當時想來,那是一個多麼悠長的歲月,可是 一下子就過去了。事務所早已有電腦資料儲存設備,每一天要處理的事,電腦會自動提 醒,林永興的遺囑,若不是電腦自動提醒,我早已忘了。一提醒,我想起真是已過了二 十三年了,就取出了文件,打開密封的文件袋,取出了他的遺囑來。遺囑十分簡單,執 行起來,也沒有甚麼困難。 「哦,你們問遺囑的內容?嗯……這……照常理說,我是不應該洩漏的,不過,遺 囑早已向船公司的那幾個老職員傳達過,也不是甚麼祕密了。你們真想知道,我也可以 告訴你們。 「遺囑真正的內容,其實只有一句話:『我全部財產,歸我女兒林雅兒所有,請向 一切有關人等宣示。』我就把一切有關人員找了來,宣布了遺囑內容。聽了遺囑的人, 神情都十分怪異,我也覺得怪異。因為最主要的一個人物,他的女兒林雅兒非但不在場 ,而且自她出生之後,根本沒有人見過她,也不知道她如今在甚麼地方,甚至名字也是 第一次公開。我當了一輩子律師,宣讀過無數遺囑,但沒有一次比這次更怪的了。 「自然,我宣讀的,只是遺囑中可以公開的一部分。另有一部分,是不能公開的。 「既然不能公開,當然也不能告訴你們,對不起。你們當記者的,真喜歡尋根究柢 ,好吧,那另一部分,是告訴我林雅兒來的時候的聯絡暗號。那暗號相當複雜,絕無假 冒的可能。 「當天下午,我在離開辦公室前,就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中是一個相當怪的聲音 ──經過變音程序,說出了那個聯絡暗號,說她就是林雅兒。我是執行任務的人,自然 不能不接受她的繼承人身分。 「是的,我一直未曾見過這個林雅兒。當天,我就提出要和她會面,可是她卻拒絕 了,拒絕的理由是不想見人。但是她卻要求我做不少事,首先,要我通知那幾個把船公 司支撐著,但現在再也撐不下去的老職員,她從第二天起,就接管船公司的業務。這不 成問題,這樣一個爛攤子,誰還稀罕? 「不過聽說,到現在不過三年工夫,船公司業務,大有可觀了。真怪,可能是林永 興當年,另有一筆財產在,林雅兒運用了那筆財產,有錢,自然便易於開拓業務。 「她一直有電話給我,尤其是開始,託我代找房子,要一幢大廈的頂上十層等等。 後來,可能有公司職員可供她差遣了,所以就少找我了。 「真的?那簡直有點不可思議,完全沒有人見過她?只是根據她的衣著,來推測她 的體型?她用三十四號胸罩?哈哈,你們探聽得真清楚!說起來,她正當妙齡,又有著 那麼美妙的身材,為甚麼躲起來不見人?可能是臉部有甚麼缺陷吧!」 那兩個內幕記者,和其他企圖揭開林雅兒神祕面貌的人,所能做的工作也僅此而已 ,再努力,也發掘不出甚麼新的材料來了。連女司機都是停好車離去,等主人進了車, 再奉召喚去駕車的,還有甚麼人可以看到她呢?自然,有人收買女司機、僕人,但所得 到的最高情報,無非是三十四號胸罩而已。 敘述故事者忽然把情節岔了開去,岔到了那一雙「神祕的父親和祕神的女兒」身上 ,是由於洪致生一對原振俠提及了林氏的船務公司,原振俠就想起了種種傳奇性的記載 之故。 原振俠其實也想了沒有多久,而且,有點細節,他在看的時候,由於事不關己,也 不是記得很清楚。 當下,他仍是愕然地望著洪致生:「如果你們船公司和船公司之間,有甚麼業務上 的來往,怎麼輪,也輪不到我去辦交涉!」 洪致生忙道:「你弄錯了,我去尋找海底古城,需要一艘設備十分完善的船。這種 合乎需要的船,世上並不多,就算有錢立刻去造,也不是一年半載之間能造好的──」 他說到這裡,原振俠已經明白了:「林氏船務公司恰好有一艘?」 洪致生點頭:「不是屬於船公司的,屬於林雅兒私人名下,船名就叫『雅兒號』。 那艘船,我看過它的建造資料,真是怪極了!」 原振俠攤了攤手:「船就是船,有甚麼怪的?」 洪致生搖頭:「一般的遊艇,需要裝有海底聲納探測設備麼?那簡直是一艘深海探 測船,而且其他設備,也應有盡有!」 原振俠哈哈大笑了起來:「說不定她和你一樣,是一個海底尋寶迷,你還是自己親 自出馬吧,你們看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洪致生有點惱怒,「呸」地一聲:「你不去就算了,講這種話幹甚麼,我,我…… 我心中的異性──」 他突然轉了話頭,神情嚴肅,十分堅決地道:「我心中的異性,就是自稱是我的『 守護神』的那位!」 原振俠正在喝著酒,一聽得他那樣說,一口酒嗆住了,不住咳嗽起來。洪致生竟然 把幻覺當成真實,單戀起那個虛無飄渺的聲音來,這實在有點令人吃驚! 望著他那種認真的神情,原振俠倒不知說甚麼才好了。呆了半晌,只好問:「你是 決定去探險的了?」 洪致生嘆了一聲:「去是總要去的!」 他站起來,準備告辭,原振俠送他出去:「你借船的結果如何,我倒很有興趣知道 ,這神祕的林氏父女,的確夠神祕。」 洪致生喃喃自語著離去,原振俠聽得他在說的是:「今晚她又會對我說甚麼?她知 道我決定不聽勸阻,會怎麼說?」 原振俠搖了搖頭,回到室中之後,真對林永興和林雅兒的事有了興趣,就打電話到 二十四小時有人值勤的小寶圖書館,託他們把有關的資料找出來,等他有空,就可以去 取。 他作為醫生,又把洪致生的精神狀態,作了一下分析,覺得還是有必要勸他去接受 檢查。早期的精神分裂症,會產生虛幻的想像,比較容易治療。他想及洪致生的症狀─ ─聽到了一個並不存在的聲音,而且,深深地愛上了這個聲音。 醫生的分析是醫生的分析,被醫生認為是精神病患者的人,卻有他自己的感受。洪 致生極其清楚地知道,自己聽到的那個聲音,絕不是幻覺。 但是,何以用錄音機,卻不能把這聲音記錄下來呢?這是不是可以證明,這種聲音 根本不存在呢? 洪致生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固執地認為聲音是實際的存在。 他駕著車,在離開了原振俠的住所之後不久,就在路邊一個靜僻的角落,停了下來 。 他覺得十分疲倦,停了車子之後,他放低了座位,使自己斜躺著,閉上了眼睛。他 的目的,只不過想稍微休息一下,但是不多久,他就進入了半睡眠、半清醒的狀態,而 且,又和過去那些日子一樣,他又聽到了那溫柔甜膩的聲音。 先是一下悠悠的低嘆聲,單是那一下低嘆聲,洪致生聽了之後,心裡就陡地緊了一 緊。那下低嘆聲中,充滿了愁腸百結的愁思,也充滿了迴腸盪氣的纏綿。 洪致生閉著眼,心中也不由自主,跟著暗嘆了一聲。他的口顫動著,但卻並沒有發 出聲音來,可是在思想上,他卻不可遏制地立時發出了問題:怎麼啦?寶貝,甚麼事困 擾著你,要發出這樣的幽嘆? 這時候,若是有人在他的身邊,看到他的情形,一定以為他是一個倦極而睡的人。 即使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處在一種半睡半醒的朦朧狀態之中,他甚至沒有氣力去睜 開眼睛來──這種狀態,幾乎是每一個人都經歷過的。但是他腦子的活動,卻又那麼清 醒,他清清楚楚地聽到那一下嘆息聲,也可以認得出來,那一下嘆息聲,就是一直在勸 他,不要去進行探險的那個女聲──這些日子來,他實在已不可克制地愛上了這個女聲 。 愛上了一個聲音?這聽來是十分荒誕可笑的,但對洪致生來說,他一點也不覺得可 笑,因為愛情是一種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的感覺,他的的確確有這樣的感覺。而且,以 他的知識而論,雖然他不明白那個動聽、柔膩,可以把他每一根神經,都當作琴弦一樣 撥動,奏出生命和愛情交織的樂章來的聲音,是從何而來的,但他絕不承認,那是甚麼 幻覺或精神分裂所形成的。 他假設,那是一種甚麼力量,影響了他腦部專司聽覺的那部分,所以才使他聽到了 那麼美妙的聲音。而錄音機只不過是根據簡單的原理來記錄聲音,怎可以和複雜萬分的 人腦功用相提並論! 在他心中問了那一個問題之後,又是一下短嘆。然後,那個令他神魂顛倒,動聽的 女聲又響起:「你決定了?我的勸告,一直沒有用?」 洪致生立即回答:「你再說,你再勸我,我真是渴望聽到你的聲音,太渴望了!」 那聲音聽來有點飄忽的黯然:「只是聲音是沒有意義的,聲音所代表的語言,你怎 麼一點也不注意?」 洪致生有點像撒賴的小孩:「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我一定用心聽。」 那聲音今晚顯得特別幽怨,也使聽到的人更感到它的可愛:「這些天來,我已講過 多少遍了,我是你的守護神。我一直在勸告你,勸告你別受任何引誘,去進行你所想的 海底探險。你已經接受了引誘,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抗拒。」 洪致生立時問道:「為甚麼呢?」 那聲音聽來更悅耳:「別問為甚麼,沒有答案。或者說,要知道答案的話,需要付 出太高的代價!」 洪致生心中暗暗叫了起來:「我不怕,我不怕付出代價,任何代價我都不惜,只要 使我能見到你一下!」 那聲音又飄進了洪致生的意識之中:「你的話有點混亂了,那和我沒有關係。」 洪致生幾乎聲嘶力竭了:「怎麼沒有關係?我愛你,深深愛著你!」 在洪致生心中這樣叫了之後,過了好久,一點反應也沒有,洪致生焦急無比。然後 ,聲音又來了:「你……愛上了一個聲音?」 洪致生急促地回答:「不,是你!」 聲音喟然嘆著:「我只是一個聲音。」 洪致生甚至不由自主,嚥著口水:「不,不,聲音,是人發出來的。你一定是一個 實際的存在,我會盡我一切努力,把你找出來。」 聲音像是有一種被人捉弄的惱怒:「算了,我的勸告,今天是最後一次。你不聽從 我的勸告,記著,那就不要後悔!」 洪致生大是著急:「不要是最後一次,不要是最後一次!不要──」 當他叫到第三遍的時候,他是真正張大了口叫出來的,這情形,就像是在夢中大叫 ,忽然叫出了聲來一樣,也像通常的情形,一叫出聲來,人就會從夢境之中醒過來。這 時洪致生的情形也是那樣,他陡然醒了過來,坐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睛。他清楚地記得 剛才的對話,所以他顯得那麼慌亂,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 「最後一次」,那意味著他再也聽不到那聲音了!這對他來說,簡直是末日的來臨 。他雙手緊握著拳,汗水涔涔而下,他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不會的,明晚我還可以聽到 她的聲音。在他的想像之中,那聲音,一定是和一個實實在在的「她」聯結在一起的, 可是這個她,在甚麼地方,是甚麼樣子的,他卻一無所知。 呆了好一會,洪致生知道自己已無法再在車中,進入半睡半醒的狀態了,他就駕車 繼續向前駛去,一直到了他的住所。 他居住的所在,大約是人類可以享受到的最大的舒適了。他先大口喝了幾口酒,然 後,在床上躺了下來。任何人在睡著之前,總有一個短暫的朦朧時期,這一晚,在快要 睡著之前,洪致生也不例外。可是,那個聲音,他渴望聽到的聲音沒有再來。 那天晚上,洪致生為了等那聲音再次出現,硬生生地令快要進入睡眠狀態的自己清 醒過來,在七、八次之後,天也亮了。那是令他沮喪而又失望的一個漫漫長夜,他甚至 跪下來祈求:「不要是最後一次!不要是最後一次!」 他將希望寄託在第二晚,可是,第二晚的情形完全一樣。 接下來,亦是同樣的,在焦急的渴望之中,他度過極度失望的第三晚。 三天之後,當原振俠又和洪致生見面之際,原振俠的吃驚程度,真是難以形容。 當他應著門鈴,打開門,看到門外站著的一個人──頭髮凌亂,滿面鬍子,雙眼深 陷,臉上幾乎一點血色也沒有,身子在微微發顫,雙眼之中,流露著絕望的神色,他根 本認不出那是甚麼人來。 非但如此,洪致生開了口,原振俠也沒有認出他的聲音。洪致生的聲音,嘶啞得像 是塗了漆一樣:「讓我進來,她……她再也沒有對我講任何話……我永遠失去她了,我 ……我……」 他講到這裡,雙手緊抓住原振俠的衣襟,發出了絕望的叫聲:「我怕!」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失聲道:「是你!」 他半拖半扶著失魂落魄的洪致生進來,讓他坐下。雖然洪致生已是一身酒氣,但原 振俠還是遞了一杯酒給他。洪致生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就開始講述那天晚上他離去後 ,直到如今他的遭遇。 講完之後,他仰著頭無助地問:「怎麼辦?」 原振俠只好苦笑。怎麼辦?一點辦法也沒有!洪致生失去了甚麼呢?失去了本來就 不存在的一個聲音! 如果不是看到眼前的洪致生真是那麼痛苦,原振俠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可是在 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他卻非認真回答這個問題不可。 原振俠想了一想:「看來,你所愛的守護神,由於你不聽勸告而生氣了,放棄了她 的責任。」 洪致生雙手抱著頭:「可是,我已經答應了她,不再去探險了,不去了!為甚麼她 還是不再對我說話?」 原振俠攤了攤手:「這是邏輯上一個有趣的現象,你已經聽了她的話,她何必再勸 你?」 洪致生睜大了眼,望了原振俠一會,陡然之間一躍而起,直衝進浴室,用冷水淋著 頭,然後又走了出來,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去進行,她就會再 來勸告我。」 原振俠心中咕噥了一句:這又是邏輯上的花樣,你堅決不聽勸了,她何必再勸? 不過,原振俠只是心中想著,並沒有說甚麼。同時他也想到,洪致生的精神狀態不 能算是很正常,讓他到海上去有點事情做做,可能會就此恢復。所以他只是道:「好, 我以為你已經準備出發了!」 洪致生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俠的肩頭:「問那個老處女借那艘船,還是要請你出馬。 」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他知道洪致生所說的「老處女」是甚麼人,早幾天他們討論過 這件事:「公平一點,人家還不到三十歲,正是一個女人最美麗的時刻!」 洪致生聳了聳肩:「別管美不美麗,要是借到了她那艘船,三天之內,我就可以出 發。」 原振俠皺著眉:「我看,通過船公司互相交往,總比我莫名其妙地撞上去的好。」 洪致生長嘆了一聲:「同行如敵國,我去一開口,就再也沒有希望了。」 原振俠還想推托,因為這實在是一件毫無來由的事,別說船主人林雅兒如此神祕, 就算是一個正常人,他也想不出有甚麼理由,由他去借船,人家就會肯借給他。所以, 他仍然搖著頭。 洪致生有點不耐煩:「這種小事,幫幫忙都不肯?」 原振俠嘆了一聲:「好,明天我替你去辦一辦,碰釘子,我只碰一次。」 洪致生倒沒有再說甚麼,又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俠的肩頭,轉身就走了出去。原振俠 對著洪致生的背影搖頭,他根本沒有把這件借船的事放在心上,因為照常理來說,這是 絕對沒有可能成功的事。 然而,世上偏偏有很多事,是不按常理進行的。 第二天上午,原振俠趁有空,在電話簿中找到了林氏航運公司的電話,打了電話去 ,請接總裁辦公室。接聽電話的,是一個聽來很甜美的聲音。 整個電話交談過程不會超過一分鐘,全部對話如下: 「總裁辦公室,我是祕書。」 「我能不能和林小姐講話?」 「對不起,不能。有任何事請告訴我,我會轉呈總裁處理。」 這樣的回答,也早在原振俠的意料之中。於是他簡略地說明了自己想借「雅兒號」 一用,多少代價不計,時間以一個月為限。 祕書十分有禮貌地問了原振俠的姓名、聯絡方法,原振俠留下了醫院和家裡的電話 ,談話就結束了。 雖然祕書最後說:「總裁如何決定,會儘快通知你。」但原振俠也根本不抱任何希 望。 倒是洪致生性急,中午時候,打電話來問借船的經過。原振俠據實以告,洪致生埋 怨道:「這樣子借法,怎麼借得到?」 原振俠沒好氣地反問:「那麼,請問應該如何借?別忘了這位小姐是從來不見人的 !」 洪致生自然也想不出甚麼更妥善的方法來,在電話中唉聲嘆氣一番:「請你再盡量 想想辦法。」接著又自言自語:「真是沒有辦法,也只好用普通船隻了!」 原振俠有點惱怒:「早該用普通的船隻。」 他放下了電話,想起洪致生那種不正常的情形,有點替他擔心。晚上,他看了一會 書才就寢,正在熟睡之中,電話鈴聲大作。原振俠翻了一個身,不想去接,可是電話鈴 響了又響,足足響了超過半分鐘。原振俠一面心中咒罵著,一面抓起電話來,床頭的鐘 ,正好顯示時間是凌晨三時四十分。 他一拿起電話來,就聽到了日間那個祕書的聲音:「是原振俠醫生?林氏航運公司 總裁,要和你講話。」 原振俠脾氣再好,這時也忍不住想譏諷對方幾句。可是一轉念間,他想到總是自己 有求於人,還是忍氣吞聲的好,所以他只是回答了一聲:「是!」 在他回答了一聲之後,又等了好一會,電話那邊才有一個聽來怪裡怪氣,令人一聽 就有一種極不舒服之感的聲音傳了過來:「原振俠?」 原振俠回答了一下,心想,聲音是經過了變音程序的,不是原來的聲音。 原振俠在想到這一點的同時,自然也想到,這個叫林雅兒的女人,為甚麼要把自己 保護得那樣徹底?不但從來不讓人見到她,連原來的聲音是甚麼樣的,也不讓人知道。 雖然說,已經有一門科學,專門可以從一個人的聲音中,推測出這個人的容貌來, 但那只是少數專家的事,普通人絕對做不到,她又何必如此小心? 而使得原振俠精神為之一振的是,這個神祕的女人親自要和他講話,那表示借船的 事,可能有希望了。可是,對方的第二個問題,卻有點豈有此理了,聲音仍然是怪模怪 樣的:「原振俠,就是那個原振俠?」 對於這種怪問題,原振俠其實不算是陌生。由於他經歷的怪異事件相當多,所以, 經常有人在聽了他的名字之後,會發出這樣的問題來。 所以這時,他也能從容作答:「我想,我大概就是那個原振俠。」 電話那邊「哦」了一聲,又半晌沒有聲音。原振俠催了兩三次:「林小姐,關於借 船的事──」 過了好久,才又傳來聲音:「那不成問題,『雅兒號』你要使用多久都可以,也不 需要付任何費用……」 原振俠聽到這裡,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來,認為是絕無可能實現的一件事 ,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辦成功了。他由衷地道:「謝謝你,林小姐,你真是太慷慨了! 」 那邊聲音卻道:「不過,有一個條件。」 原振俠怔了一怔:「請說──」 「我必須和你見一次面。」 如果說剛才原振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時,他更加懷疑現在發生的一切,是不是 真實的了! 林雅兒要和他「見一次面」,一個從來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和任何人相見的人, 要和他見一次面! 他的回答是充滿了疑惑的:「見一次面?林小姐,我是不是聽錯了?」 「沒有,當然,見面的方式,會很特別。」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見面的方式再特別,也是值得的。所以他立時道:「好 ,時間?地點?」 「現在。我現在就在『雅兒號』上,停泊在七號海灣,林氏船務公司的碼頭。」 原振俠還未曾來得及答應,那邊電話已經掛上了,原振俠握著電話,發了一會怔。 事情實在來得太突然了! 他用力搖了一下頭,放下電話,再用力跳下床來──他當然知道現在自己是清醒的 ,一切全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絕不是在做夢。但由於事情本身實在太離奇,所以他還 是忍不住要證實一下。 他其實並沒有呆了多久,立時動作快疾,在三分鐘之後,已經發動了車子,疾駛而 出。 他知道七號海灣在郊外,反正凌晨時分,路上根本沒有甚麼車子,他一面駕車,一 面在尋找著林雅兒要和他見面的理由,可是卻無論如何設想不出。由於林雅兒本身就充 滿了神祕,別說她從來不見人,單是她二十三歲之前,是在甚麼地方,在甚麼樣的情形 下生活的,也已經夠詭異了。 半小時之後,他已經駛近七號海灣。沿海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碼頭,也停泊著不少各 種類型的船隻,但全是黑沉沉地。只有一個碼頭亮著燈,在燈光之下,可以看到有「林 氏船務公司」的招牌,還有兩行警告:「私人產業,禁止入內。」 原振俠停下車。碼頭的建築,也與眾不同,有一扇巨大的鐵閘,鐵閘後面,是一幢 小小的建築物。然後,是兩邊皆有鐵絲網攔著,一直向海中伸展出去,足有兩百公尺的 水泥道。 在水泥道的盡頭,泊著一艘船,原振俠才跨出車子,一眼就看到了那艘船。看到了 之後,他呆了一呆,登時心中產生了一股難以形容的詭異之感。 那是一艘外型線條十分優美的大型遊艇,可是整艘船,全是黑色的。從船頭到船尾 ,除了黑色之外,沒有任何第二種顏色。 任何遊艇主人,自然有權把自己的船,弄成任何顏色。但是船上有相當多的金屬組 成部分,譬如說銅船欄,總是金屬的原色。 可是這艘船,除了黑色就是黑色,以致在這時看來,它像是隨時可以在黑暗中隱沒 的妖魔一樣。原振俠不是心理專家,但是他也可以肯定,把一艘外型如此美麗的船,用 純黑色來裝飾的人,心理上多少是有點不正常的。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在那間小屋子裡,已有人走了出來。那是一個身形相當高大健 碩的女子,雖然燈光不是很明亮,但是也可以看出這女郎的容顏秀麗,年紀也很輕,大 約只有二十三、四歲,穿著一套類似軍裝的服裝。原振俠暗忖:這女郎,難道就是林雅 兒? 那女郎才一現身,緊閉著的鐵閘就自動打開。那女郎十分大方地向原振俠走過來, 禮貌地問:「是原醫生?」 原振俠點著頭:「林小姐?」 那女郎笑了起來,現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不是,我是林小姐的司機。」 原振俠「啊」地一聲。沒等他再說甚麼,那女郎就急急地道:「林小姐在船上,你 上船之後,自然能和她會面。林小姐要我轉告,船上的情形普通人會不習慣,請你上船 之後,右轉,進入右首第一間艙房,等林小姐。」 原振俠用心聽著,一面又禁不住向那艘純黑的船望了幾眼,心中詭異之感更甚。他 剛想問那女郎一些事,可是那女郎已經道:「別問我任何問題,我甚麼也不知道。」 原振俠笑了一下:「你自稱是林小姐的司機,可是車子呢?在視線所及處,我似乎 看不到有任何車子。」 那女郎道:「車子直接駛進遊艇去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就像車子直接駛進大廈的電梯一樣,這是林雅兒不被人看 到的方法之一。他不禁有點關心那女郎的安全:「那你怎麼回去呢?這裡十分荒僻── 」 那女郎笑了起來:「請放心,我的空手道是七段,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原振俠還想說甚麼,那女郎已向那艘船指了一指,自顧自走進那小屋子,並且關上 了門。 原振俠又吸了一口氣,向前走去。越是離那艘船近一些,越是感到那艘四十公尺長 的船,看起來像是一個橫亙在海邊的巨大妖魔。船緊靠著碼頭泊著,甚至連防止碰撞的 軟墊都是黑色的。當原振俠跨上船去,踏足在船舷上的時候,他心中在想:黑色的救生 圈,是不是為國際航海法所准許呢? 沿著船舷向前走,到了一扇門前,門打開著,可是並沒有燈光。原振俠猶豫了一下 ,眼前突然一亮,已亮著了燈光。 原振俠立時想到,那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有著自動開關裝置,人一到了門口,裡面 就會亮燈。另一個可能是,他的行動有人監視,看到他到了門口,就替他著亮了燈。 本來,原振俠只是應邀,來和一個航運業的女強人談一件小事,用不著考慮那麼多 的,但是眼前的一切,卻又充滿了一股難以形容的詭祕意味,這令他感到,自己不能不 小心一點。 燈光一亮,他向內看去,又不禁呆住了──他所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黑色。 門內是一個小小的空間,類似屋子的前廳,當中是一張黑色大理石的小桌子,桌子 上放著一隻黑色的瓷瓶。瓷瓶中插著一叢假花,自然,連枝葉,也全是漆一樣濃的黑色 。 原振俠是一個性格相當開朗的人,當然,他不至於討厭黑色,可是在那樣的情景下 ,他實在覺得有點氣憤。他大步走過了那個空間,來到了一條走廊的中間,走廊中也亮 著燈,整個走廊也是黑色的,妖異的氣氛更濃。腳下所踏著的厚厚的黑色地毯,像是甚 麼妖魔的舌頭一樣,彷彿隨時都會捲起來,把人吞進甚麼不可測的深淵之中去! 原振俠記得那個女郎的話,轉向右,來到了右首第一間艙房的門前。 在他推門而入之前,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抬頭看了一看,望向燈光的來源。燈光 來自一種隱蔽式的裝置,他仰著頭,故意大聲道:「金錢的力量再大,也不能把光線變 成黑色!」 他這樣說,自然是十分不禮貌的。但是為了宣洩一下自己心頭的不滿,他也顧不得 禮貌了。 他期待著自己的話會有反應,但是等了一會,卻甚麼聲音也沒有,船上靜到了極點 。除了隱約可以聽到海水撞在船身上的「啪啪」聲之外,一點別的聲音也沒有。真叫人 懷疑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人在。 原振俠這時,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決定──這樣子怪異莫名的一艘船,就算它的性能 再好,也絕不適宜給心理正常的人,用來做長途航行。 就算林雅兒肯借,他也要勸洪致生放棄,另外去找別的船。在這樣的一艘船中待久 了,只怕人人都會變成瘋子。 推開門,他走進去,艙房的燈在門推開時亮起。雖然有燈光,可是那種灰慘慘的感 覺,還是令人不舒服之極。如他所料,房間之中的一切陳設,也全是黑色的。厚厚的黑 絲絨窗帘,遮住了窗子,原振俠有點賭氣地走過去,一下子把窗帘扯了開來。 雖然他知道,外面,海面上也是一片黑暗,可是總比被困在這樣的黑地獄中好一些 ──他真有這種感覺! 可是當他一將帘子扯開之後,他又不禁呆了一呆。 帘子後面,並不是窗子,而是一幅畫,整間艙房,可能是根本沒有窗子的! 令得原振俠怔呆的,自然就是那幅畫。 那是一幅油畫,全部黑色,不過是深淺不同的黑色。但是在畫上,即使是最淺的黑 色,也比深灰色來得深,所以只能說是黑色,而不能說是別的顏色。 正因為如此,所以,畫究竟畫的是甚麼,也要定一定神才可以看得清楚。可是原振 俠卻一下子就感到了震驚,那是因為油畫上畫的情景,他曾經看到過。一個五角星形在 上面,下面有許多人高舉著雙手,一點不錯,正是洪致生要去進行探索的,那塊海底大 石上的淺刻。 那塊海底大石,有一部份埋在海沙之中,人形只可以看到上半部,下半部是看不到 的。而這時,在這幅油畫上,卻可以看到那些人形的下肢,每一個,都毫無例外地踮著 腳尖。 而且,油畫也比來自海底的攝影清楚些,可以看得清每一個人都是仰著臉、張大口 。畫家的表現技巧十分高,即使只用黑色,也把那些仰著臉的人的神情,表現得十分強 烈。那些人,看來像是正在期待著甚麼,盼望得到甚麼,可是奇怪的是,每一個人卻又 毫無例外地帶著一種深切的苦痛和悲哀,他們的眼眶之中,竟像是沒有眸子一樣,看了 令人不寒而慄。 原振俠盯著那幅畫,看了不到一分鐘,就有一股遍體生寒之感。他立時把視線自那 幅畫上移開,不由自主喘著氣,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可是當他坐下來之後,他又禁不住去看那幅畫。同時,不知有多少疑問湧上心頭, 而且幾乎每一個疑問,都是沒有答案的。 他問自己: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刻意的安排? 何以來自大西洋四百公尺深的海底,一塊大石上的淺刻,會和林雅兒遊艇上的一幅 畫一模一樣? 這幅畫,究竟代表著甚麼? 原振俠深深吸著氣,他一點頭緒也沒有,但卻絕對可以感到,事情遠遠要比自己所 想像的詭異神祕。他在進來的時候,並沒有用力把艙房的門關上,這時,門只是虛掩著 ,他一面想著,一面在等待著門推開,林雅兒進來和他會面。 可是門並沒有被推開,原振俠陡然感到一陣輕微的震動,同時聽到了機器運轉的聲 音。原振俠陡地站了起來,在感覺上,他可以知道「雅兒號」正駛離碼頭。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衝出去,還可以有機會跳進水中,游回碼頭!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真想立刻開始行動,甚至身子也已向前傾斜,做出了向 前衝刺的姿勢。可是就在那一剎間,他改變了主意,又讓自己的身子挺直。 令他改變主意的原因,是因為在那一剎間,他想到林雅兒之所以要和他會面,多半 是由於他的一些冒險經歷之故。如果這時,他竟然害怕得要逃走,那豈不是太膽怯了麼 ? 他挺直身子之後,勉力鎮定一下。雖然船身十分平穩,但是在感覺上,也可以叫人 知道,船正以相當高的速度在航行。 反正可以離開的機會已不再存在了,原振俠也真正鎮定了下來,坐在柔軟的沙發上 ,打量著這間艙房。艙房的陳設,除了一律是黑色之外,倒是十分舒適的。他坐了一會 ,又走過去,打開了一扇看來是酒櫃的艙門,裡面有黑色的瓶子和黑色的杯子。 他取起了其中一瓶,打開瓶塞,聞到了一陣酒香。可是當他把酒從瓶子中傾倒進杯 子時,酒才一流出瓶口,他就怔住了。流出來的液體,不錯,是有濃郁的酒味,可是色 澤濃黑,猶如墨汁! 原振俠憤然放下酒瓶,怒道:「這是甚麼鬼船?」 他實在是由於氣憤而自言自語,絕未曾預料會有回答。可是他的話才一出口,在他 的身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這就是你要借用的船,難道你在要借用這艘船之前,不 知道它是甚麼樣子的嗎?」 原振俠的身子一動也沒有動,自然也沒有轉過身來。他一聽就聽出,那是林雅兒經 過變音措施的聲音。他只是冷冷地道:「是,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根本不會要借這 艘船!」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語意十分肯定。因為他相信,提出要借船的洪致生,只怕 也不知道,這艘船會是這樣子古怪的。 他說著,轉過身來,立時又瞪大了眼,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他沒有看 到任何人。 自然,聲音可以通過傳音裝置發出來,可是原振俠這時清清楚楚感覺到,面前有一 個人,離他不會超過三公尺,可是他卻看不到人! 這是為甚麼? 難道這個林雅兒,是一個會隱身法術的奇人? 在那一剎間,他心中甚至慌亂起來,但就在這時,聲音又在他面前發出:「那自然 也不會有我們如今進行的會面了?」 聲音就在前面發出來,那裡並沒有甚麼發音裝置。也正由於聲音再度傳來,原振俠 也從極度的驚愕之中鎮定下來。 他看到林雅兒了,也知道為甚麼自己在才一轉過身來之際,以為眼前沒有人的緣故 了。 一身黑衣,連整個頭臉都被一個黑色的罩子罩著的林雅兒,恰好站在一整幅黑色的 牆前。相同的黑色,造成了視覺上的錯覺,將她整個人溶進了黑色之中,看起來就像是 不存在一樣。 這種手法,很多魔術師都善於使用。注意過魔術師站在表演舞台上的情形嗎?在魔 術師的身後,大多數有一大幅淨色的帷幕,或紅色、或紫色、或黑色,這幅帷幕,就是 要來遮掩觀眾之眼,使得魔術表演可以順利進行的。 不過這時,原振俠雖然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在他面前的林雅兒,看起來還只是朦朦 朧朧的,以致像影子多於像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原振俠克制著心中的反感和怪異感,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好好的一個人, 弄成這樣幹嘛?」 林雅兒的回答,來得又快又意料不到:「你怎麼知道我是好好的一個人?」 原振俠一聽,心中陡然一動,他以極快的動作一躍向前,雙手一伸,已經捧住了林 雅兒頭上的那個頭罩。 林雅兒的聲音,雖然經過改變,但原振俠還是可以聽得出,那一句話中充滿了幽怨 。那使原振俠立即想到,一個二十八歲的女郎,雖然又富有又能幹,為甚麼絕不和人見 面呢?當然是由於臉部或是身上,有了甚麼極其嚴重的缺陷之故。 (她不是反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好好的一個人」嗎?那就是說,她不是「好好的一 個人」!) (不是好好的一個人,自然是嚴重破相,變得十分可怕的了。這樣理解,自然不錯 ,原振俠就是這樣理解的。) (但是,除了這個解釋之外,是不是還可以有別的理解方法呢?) 原振俠一想到了這一點,他就有了決定,要把林雅兒頭上的頭罩摘下來,逼她用真 面目和自己相對。然後,不論她的真面目多麼可怖,他作為一個醫生,要切實向她說明 ,人的外表不是那麼重要。 而且,精密的外科整形手術的效果之好,也是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的,所以他才 有了這樣的行動。 原振俠的動作當真快疾之至,林雅兒顯然有過想躲避念頭,可是她身子連閃都未曾 來得及閃一下,原振俠已經躍到了她的面前,而且雙手抓住了她的頭罩。這時,原振俠 已經可以弄清楚,林雅兒頭上所罩著的頭罩,是立方形的金屬品,他原以為只要輕輕一 提,就可以把那個怪異的頭罩提起來,也可以看到林雅兒從不向人顯示的真面目了。 可是,就在他雙手向上一提之間,一陣奇怪之極的感覺,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時間 之內,流遍了他的全身。那是一種甚麼樣的感覺,原振俠全然說不上來,因為在他一生 之中,還只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勉強要形容,只可以說有點像是觸了電,可是又絕 不像觸電那樣強烈,而相反地,簡直可以說是一種柔和的感覺。 但是那種感覺的後果卻十分強烈,原振俠在剎那之間,變得一點氣力也使不出來, 他甚至連眨眼睛的氣力都沒有,變得像是泥塑木雕一樣,更別說把頭罩提起來了。 自然,這種情形,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至多不過一秒鐘或者兩秒鐘。 可是,那也足夠使得林雅兒從容後退,退出了幾步,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這時候,原振俠倒可以說得上來,自己身受的感覺是甚麼了,那是全身所有的力量 都消失了!所有的力量,不單是指他的四肢,或一切運動時所能發出來的力量,而是指 他整個身子的一切力量。他甚至絕不懷疑,在剛才那一秒到兩秒的時間內,他體內的每 一個細胞,都喪失了活動能力,他的心臟是停止跳動的,他的血液是停止流動的,一切 都在靜止狀態之中,沒有任何活動! 原振俠真正呆住了,雖然那只是短暫的一剎間,而他的活動能力也早已恢復了,他 還是僵立著不動,甚至雙手也維持著想提頭罩的姿勢。 他聽得林雅兒的聲音:「原醫生,你太魯莽了,我對你十分失望!」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又吸進了一口氣,半轉過身來,向著林雅兒:「你……你是用 甚麼方法,使我……使我……」 使他怎麼樣了呢?原振俠也難以確切地說得上來。是說「使他死了一秒鐘」嗎?還 是說「使他喪失了一切能力一秒鐘」呢?都不確切,而他又無法說出,剛才發生在自己 身上的,是一種甚麼情形。 林雅兒低頭嘆了一聲:「坐下吧!」 原振俠盯著她,她看來實在是怪異之極,頭上是一隻立方形的頭罩,一件長袍,上 至頸,下至腳,全在長袍的籠罩之下,手上又戴著黑色的手套。 原振俠有點不由自主,坐了下來,道:「林小姐,不論你容貌上受過任何嚴重的傷 害,你都沒有必要採取這種生活方式!」 林雅兒的回答帶著嘲諷:「你是甚麼?救世主?」 原振俠並不生氣:「醫生,一個普通的醫生。」 林雅兒顯然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多談下去:「你不是一個普通的醫生。」 她在這樣說了一句之後,明明是還想說下去的,可是卻又突然住口不言。在寂靜之 中,原振俠深深吸著氣:「林小姐,我有很多問題要請教。」 林雅兒揮著手:「不,是我有很多問題,希望能在你口中得到答案。」 原振俠全然不知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不過他抓緊了機會:「好,那就比較公平一 點,輪著來,每人提一個問題,由對方回答。」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語氣和神情,都像是在玩遊戲的少年人一樣,這至少使房 間中,那種陰暗詭異的氣氛沖淡了一些。 林雅兒也直了直身子:「好!」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女士第一,請先問。」 面對著那麼怪異的一個女性,原振俠心中不知有多少問題要問,他也不知道這樣交 談,可以持續多久,看來主動權完全在於對方。所以他已經決定,輪到自己發問的時候 ,揀最重要的來問。 在那立方形的黑色頭罩籠罩之下,林雅兒看起來,十足像是一個不知從哪個星球中 冒出來的怪物一樣。原振俠全然無法想像她的面貌和神情,只能猜想,她這時不出聲, 是在考慮應該怎樣發問。 足足過了一分鐘之久,才聽到了她的吸氣聲,接著,便是她的問題:「原醫生,請 你仔細聽著。有一個人,他的樣子和尋常人完全不同,那麼,他是不是可以算是人呢? 請注意,我說的是這個人的樣子,和尋常人全然不同。」 原振俠心中打了一個突,這算是甚麼樣的問題?她是在說她的容貌與眾不同?可是 她出生之際,還是曾有人見過她的,絕沒有她是天生畸形的記載。 而且,甚麼叫「全然不同」呢?如果外形上「全然不同」,那自然是另外一種生物 ,不能再稱之為人了。 原振俠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但是他並沒有如此回答。因為他還是想到,林雅兒口中 的「有一個人」,可能就是她自己。 他覺得自己考慮得太久了,林雅兒坐著的姿勢是身子微微向前傾著,這證明她正急 於想得到答案。所以,他答道:「你的問題,我不是十分明白。不過我想,人的外形是 無關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內心。」 原振俠自以為自己的回答十分得體,對方的問題既然如此空泛,自然也只好用空泛 的話來回答。他的話才一出口,林雅兒就道:「不,不!你完全沒有弄懂我的意思。我 不是和你在討論甚麼哲理,而是和你討論一個十分具體的問題。」 原振俠道:「好,那麼你必須具體地告訴我,那個人的樣子是甚麼樣子的。」 他特地在「那個人」這三個字上,加強了語氣。他聽到了急速的喘息聲──在那個 立方形的頭罩之中,自然有著變音裝置,喘息聲經過了變化,聽起來有一種悚然之感。 原振俠勉力鎮定心神,等著她的進一步解釋。 又過了好一會,林雅兒像是下定了決心,突然半轉身,向那幅油畫伸手指了一下。 原振俠的反應極快,林雅兒伸手一指,他立時循她所指看去,看到她指的,是油畫 的上方那個五角星形。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極點。這幅畫,是他要問林雅兒的幾個重要問題之一 ,但這時,林雅兒指著那個五角星形,那是甚麼意思呢?難道她是說,那個「人」的樣 子就是五角星形?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呈五角星形的生物,不是沒有,屬於棘皮動物的海星類生物,又稱為海盤車的,不 論是甚麼品種,都會呈各種各樣的五角星形,而且都是對稱的、規則的五角星形。 可是,海盤車只是海洋中的低等生物,甚至不是脊椎動物,當然不能和人相提並論 。所以,林雅兒這一指,雖然用意十分明顯,可是卻更令人莫名其妙。原振俠連忙又轉 回頭來,向林雅兒看去,一看之下,他立時失聲道:「你怎麼了?」 他不但失聲驚呼,而且立時站起身來,向前走去。這時,林雅兒的動作怪異莫名, 她的手,仍然向那幅油畫指著,可是卻又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令她的手垂下來, 而她正竭力與之掙扎,甚至用左手托著右腕,好令她右手不至於下垂。 從她的體態上,可以看出她正在拚命掙扎著。所以她的身子在劇烈地發著抖,而且 ,又發出一種十分可怕的聲音來。 這種情形,作為醫生,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羊癇瘋發作的病人。 他一下子就來到了林雅兒的面前,第一個動作,是握住了林雅兒的雙手。可是林雅 兒掙扎了一下,那一下的力道大得驚人,竟將原振俠雙手震脫,而且還後退了一步。 原振俠一退,林雅兒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她一身全罩在黑衣之中,頭上又罩著立方 形的一個箱子,這一下一躍而起的情景,真像是甚麼妖魔鬼怪,突然自地獄魔界之中, 冒了出來一樣。 由於處在一團全然不可理解的迷霧之中,所以一時之間,原振俠膽子再大,應變再 快,也不知道如何應付才好。 而林雅兒一跳起來之後,用聽來淒厲之極的聲音,叫了起來:「我知道,我當然知 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 她這三句話,完全是一種悲慘得令人聽了毛髮直豎的尖叫,而且叫聲一下比一下淒 厲尖銳。原振俠可以肯定聽到她叫的是甚麼,可是卻無法知道,她這樣叫是表示甚麼意 思。「知道」,知道甚麼? 原振俠所能肯定的一點是,林雅兒目前的精神狀態極不正常。說她是情緒激動,實 在太輕,看來她已接近精神崩潰的邊緣,接近瘋狂了。 這種情形,實在是原振俠在半分鐘之前,都萬萬料不到的。 他首先想到的是,一定要令她先鎮定下來。雖然他是醫生,如果在醫院裡,他就可 以利用藥物來達到這個目的,然而現在,他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令一個處於癲狂邊 緣的人,鎮定下來的最原始方法,就是重重地摑上一掌。掌摑可以刺激人頭部神經集中 的地區,使人在癲狂情緒之中解脫出來。 由於一切發生得實在太突然了,原振俠根本沒有多想一想的機會,一想到了要掌摑 對方,手已疾揮而起。 等到他一掌揮出,他才想到,林雅兒整個頭部,都在立方形的頭罩之中,根本無法 打中她的臉部的。 可是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時,他手已疾揮而出,根本沒有機會收住勢子了。「啪」 地一聲響,他那一掌,重重地打中了立方形頭罩的右邊。 原振俠立時感到了一股極強的反震力。 那股反震力之強大,令得原振俠在剎那之間,以為自己的手臂已斷成了四、五截。 巨大的疼痛感,使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呼叫聲,緊接著,身子也站立不穩,打橫直跌 了出去。 在這時候,他眼前金星直迸,根本甚麼也看不到,更無法知道自己這一掌,對林雅 兒造成了甚麼結果。他身子向外跌去,不知道撞中了甚麼,發出巨大的聲響,然後,他 就跌倒在地毯上。 而在他跌倒的同時,他又聽到了另一陣乒乓的聲響,也像是有甚麼東西給人撞倒了 。 原振俠倒地之後,大口喘著氣,強忍著劇痛,想掙扎著站起身子來。他的右臂一點 氣力也使不出來,劇痛才過去,總算在感覺上,手臂還連在身子上未曾脫離。他用左手 托了托右臂,用力眨著眼,向前看去,首先看到那幅油畫已經跌了下來,林雅兒也跌倒 在地,油畫就落在她的身旁。 原振俠咬緊牙關,左手在地上撐著,使得自己的身子抬起了一點。可是還未及等他 可以起身,他已經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剎那之間,他像是整個人都浸入了冰水之中一樣,張大了口想叫,可是一點聲音也 發不出來。 就在這時,他又聽到了一陣十分奇異的「得得」不絕的聲響傳入耳中。 那種聲響在才一傳入耳中之際,他根本無法知道那是甚麼聲音。眼前的一切如此可 怖,這時,就算是任何聲響,都會在極度的恐怖之中,引起更進一步的震動。 當然,只是極短的時間,他就知道了那「得得」的聲響,是他自己上下兩排牙齒, 由於全身在不由自主發著抖,而相叩所發出來的。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發抖,由此可知他心中的驚悸,是如何之甚了! 他看到了甚麼呢? 他看到了林雅兒頭上所罩的那隻立方形的頭罩。 看到了頭罩,絕不可怖。但是頭罩顯然由於他剛才用力一擊的緣故,被打得離開了 林雅兒頭上,滾到了艙房的一角。 這也不算得甚麼,真真正正使得原振俠在一剎那之間,如身凝於冰層之中的,在於 頭罩脫落之後,原振俠看不到林雅兒的頭部! 在黑色長衣的衣領之上,沒有頭,一個沒有頭的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在極度的驚怖之中,一切,包括了時間,都像是凝止了一樣。原振俠一時之間,無 法控制自己不發抖,所以他兩排牙齒,一直因為相叩而發出「得得」聲。 怎麼可能呢?原振俠從來也未曾這樣連想都無法設想一下過。從林雅兒一現身開始 ,雖然詭異莫名,但總還可以設想,可是現在的情景,連想也無從想起。剛才他那一掌 ,雖然用的力道不小,但是力道再大,也不能把一個人整個頭打下來的! 難道林雅兒原來就是一個沒有頭的人?這更是無從想像的事! 而且,那麼強大的反震力是怎麼來的呢?不但是這一次那麼強大的反震力,第一次 ,當他雙手想去提起頭罩來的時候,剎那之間,全身一點氣力也使不出來,那又是怎麼 一回事呢? 原振俠感到,疼痛已經在減退,右臂也開始有了一點感覺,「得得」聲也已停止, 他可以控制自己,不抖得那麼劇烈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僵了多久,他的視線,也一直沒有離開過不見了頭部的林雅兒 。 艙房之中靜到了極點,牙齒相叩聲靜止之後,他聽到的只是他自己濃濁的呼吸聲。 隨著心情漸漸鎮定下來,在寂靜之中,原振俠感到艙房之中,不單是一個人的呼吸 聲。除了他自己之外,還有一個人的呼吸聲在,雖然十分細弱,但是他用心聽去,可以 肯定,還有一個人的呼吸聲在。 若是艙房之中,還有一個人在呼吸,那麼這個人,當然是林雅兒。 可是林雅兒的頭…… 一想到這裡,原振俠又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不由自主,向跌在一角的頭罩望去,心 中駭然想著,難道林雅兒的頭,跌了下來,還在那個頭罩之中,還在呼吸? 不過他立即發覺,那種細微的呼吸聲,不是自頭罩那邊傳來的,而是從林雅兒身子 那邊傳過來的。 她的頭……已經不見了,何以還能發出呼吸聲來?原振俠真是沒有勇氣過去察看一 下,只是盯著她的身子看著。又僵持了一會,林雅兒的身子忽然蠕動了一下,本來壓在 身子下面的一隻手,也掙扎著,自身子下面伸了出來,手指伸屈著。 這種情景,本來更是令人驚怖,可是一下低微的呻吟聲,卻令原振俠在剎那之間, 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呻吟聲就在林雅兒那邊傳過來,這一下呻吟聲,毫無疑問是從一個人的喉際發出來 的。那也肯定地告訴了原振俠,林雅兒的頭還在,並不是不見了。自己之所以會有她「 頭不見了」的錯覺,是因為先入之見,一直以為她的頭,是在那立方形的頭罩之下。現 在,在一剎那之間,原振俠已可以肯定,那是林雅兒弄的玄虛,那個頭罩,她一直不是 套在頭上,而是頂在頭上的,她的頭是藏在黑袍的衣領之中。 本來是幾乎無可理解的事,忽然之間,有了一個那麼直接簡單的答案,原振俠不但 恐懼心去了個乾乾淨淨,而且精神一振,一下子彈躍起來。一面向林雅兒走去,一面大 聲道:「林小姐,你真會玩魔術!」 當他向著林雅兒走過去之際,林雅兒已支撐著坐了起來。一個看不見頭的人,忽然 坐了起來,情景仍是令人駭然的,但原振俠既然已想到了其中的緣由,自然不會再害怕 ,繼續向前走著。 就在他快來到林雅兒身前之際,林雅兒已背靠著牆,站了起來,雙手揚起,作出拒 絕的姿勢。同時,聽到她的聲音,自衣領之下傳出來:「請不要……請不要再走近來, 不要!」 原振俠自然而然,停止了腳步。 自從他開始聽到林雅兒的聲音以來,不論是在電話中也好,是面對著也好,林雅兒 的聲音都是經過了儀器變化的,那種怪裡怪氣的聲音。 直到這時,他才聽到了林雅兒真正的聲音。聲音十分低弱,也更顯得它的輕柔,講 的話是請求,也更充滿了憂傷哀思的感情。那是動聽之極的女性聲音,使得聽到的人, 自然而然會照她所說的話去做。 而當原振俠站定了之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甚麼原因,他立時想起洪致生對他說 過許多次,他聽到過的聲音。洪致生甚至愛上了那聲音,也用了不少形容詞來形容那聲 音,可是如果洪致生聽到的聲音,只有林雅兒的一半好聽,他仍然是一個拙劣的形容者 。 原振俠站著不動,他聽到細細的喘息聲,自黑長衣的衣領下傳了出來。過了一會, 才又是那好聽之極的聲音:「對不起,我們的會面,我想該結束了!」 原振俠立時叫了起來:「甚麼結束,根本還未曾開始!」 一下幽幽的低嘆聲傳了過來,原振俠又踏前一步,但是卻被林雅兒的手勢止住了。 寬大的黑色長衣在微微抖動著,不知那是由於她正在喘氣造成的,還是由於她身子 在發抖而形成的。 在又是一分鐘的沉寂之後,原振俠用極誠懇的聲音道:「林小姐,你為甚麼要把自 己弄得那麼神祕?一定有原因的,是不是?而且,我相信你很想和我討論一下這個原因 ,這就是你安排我們會面的目的,為甚麼又要半途而廢?我,願意盡一切力量幫助你! 」 原振俠的話,出自由衷的誠懇,當他講完之後,過了一會,才又聽到了林雅兒的聲 音:「好……那我們繼續……談談!」 原振俠道:「好,那麼,請把你的頭自衣領中伸出來,別裝神弄鬼。」 林雅兒的回答,聲音仍是十分輕柔的,但是卻十分堅決:「不……」 原振俠在忽然之間,有一種十分滑稽的感覺,他調皮的性格又發作了,甚至哈哈笑 了起來。由於剛才令他如此驚怖的情景,結果只不過是把頭縮在衣領之中那麼簡單,這 也使他以為,一切神祕的事都只不過如此,所以情緒上也特別輕鬆。他一面笑著,一面 道:「怎麼一回事?你曾經被施過魔法,誰一看了你的臉,就會使你變成石頭?或者使 看到你的人,變成一隻青蛙?」 原振俠這時這樣說,自然是一種不經心的玩笑,可是他萬萬料不到的是,林雅兒的 回答── 他先聽到了一下深深的吸氣聲,然後,就是林雅兒清脆玲瓏的聲音:「是,不過你 只猜對了一半。」 原振俠真是驚訝之極,到現在為止,發生過的事情,真可以說得上奇上加奇的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還有更奇怪的事會發生。 他眨著眼:「猜對了哪一半?」 林雅兒十分平靜地回答:「我是一個和魔法結合的人,我是一個魔女!」 如果不是林雅兒的聲音那麼動聽,而語調又那麼嚴肅的話,原振俠聽得她那樣說, 一定會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真的,還有比這個更好笑的事嗎?甚麼叫「和魔法結合」,甚麼叫「魔女」? 他雖然沒有大笑,但是接下來的談話,還是輕鬆的:「如果看到了你,會怎麼樣? 」 林雅兒道:「會和我一樣,承受無止盡的苦難,變成魔法的奴隸!」 原振俠陡然叫道:「我不怕!」 他一面叫著,一面激動地揮著手臂。林雅兒道:「想想你剛才受到的痛楚,那還只 不過是肉體上的,精神上的痛楚,只怕你承受不起!」 原振俠揮舞著的手陡然僵住了。 是的,剛才的那陣劇痛,一定是由於一種甚麼力量造成的,那是甚麼力量呢?一定 還有許多自己不了解的事存在,絕不是全像頭藏在衣領之中那樣簡單。 他笑不出來了:「林小姐,你是不是參加了一個甚麼邪教組織?」 林雅兒的回答,更是匪夷所思:「不是,在我未出世之前,我的父親已經把我出賣 了!」 原振俠想笑,可是卻出不了聲。林雅兒的話,他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卻 又實實在在,無法了解她的話是甚麼意思。所以他只好不出聲,等待對方作進一步的解 釋。 林雅兒苦笑了一下:「我的話,不夠明白嗎?」 原振俠也苦笑:「只是我不懂!」 林雅兒嘆了一聲:「我的父親,為了能得到魔法的幫助,把未曾出世的我,出賣給 了魔王。所以,我一生出來之後,就屬於魔王所有,是魔法的一部分。」 原振俠繼續苦笑,他實在無法理解:「我是在聽一個童話故事,美麗的公主被魔法 所困?」 林雅兒的語音之中,充滿了悲哀:「原醫生,你根本不相信有魔王的存在,也不相 信有魔法的存在?」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他揮著手:「不,宇宙間有許多不可測的力量,我就曾經經 歷過一件和咒語有關的事,幾十年之前的咒語,無可解釋地一一應驗……可是魔王,他 ……是一個人?」 林雅兒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這就是我第一個問你的問題了,我不知道一個人的 樣子可以變化到甚麼程度,反正他……他……」 她說到這裡,突然像是發音變得十分困難,像是喉嚨之間,有甚麼東西哽住了一樣 ,再也說不下去,而且身子又在劇烈地顫動。 原振俠忙道:「林小姐,你是不是需要幫助?」 他的話才一問出口,林雅兒陡然之間,發出了一下尖叫聲,聽來駭人之極。緊接著 ,她又用同樣尖厲的聲音叫著:「為甚麼?我的父親不是用他所有的血,贖回了我的一 些自由了嗎?為甚麼不遵守諾言?對,我知道我的自由有限,我知道!」 聽得她這樣尖厲的叫聲,而且,所叫出來的話的內容,又有著如此不可解的詭異, 原振俠實在不知道如何才好。他自然而然走前一步,但林雅兒卻在一剎那之間,已經恢 復了過來:「別向前來,請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請──」 那樣軟軟的,充滿哀怨的請求,他是不能拒絕的,原振俠嘆了一聲,退出了兩步。 林雅兒停了片刻,才道:「你看到這幅畫了?」 原振俠道:「是,我一來就看到了。而且,我還知道在一處海底有一塊大石,石頭 上的淺刻,和這幅畫是一樣的!」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得林雅兒發出「啊」的一下呼叫聲,一時之間,也分不 清她那一下叫聲,是想表達心中的震驚還是歡喜。在叫了一聲之後,她又沒有說甚麼, 只是急促地喘著氣。 原振俠又道:「我問你借船的目的,就是想到海底去看看,何以會有那樣的一塊大 石在。你可以告訴我,這幅畫有甚麼特殊的含義?」 林雅兒又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幅畫,是魔王在向出賣給他的人佈法,使那些人在 出賣了自己之後,可以獲得魔法的力量。」 原振俠已經有了主意,他知道,要聽得懂林雅兒的話,必須先肯定「魔王」的存在 。雖然他一點也不知道「魔王」是甚麼意思,就當他是一種十分強大的力量好了。不作 這個肯定,是全然無法明白她在說些甚麼的。 所以,他道:「魔王……就是那個五角星?」 林雅兒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聲音來,但可以聽得出,那是肯定的答覆。原振俠 又問:「那麼,所謂魔法,又包括了甚麼呢?」 林雅兒的聲音很低:「包括了一切,看你出賣自己的程度如何。我的父親不但出賣 了他自己,連未出世的女兒都出賣了,他得到的是成為一個富豪。」 原振俠這時,心中已經有了一個不成熟的概念,所以他又問:「憑藉魔王所佈賜的 魔法,可以獲得金錢,或權力,或想要的一切?」 林雅兒又用一下聽來像是呻吟一般的聲音,替代了回答。原振俠心中嘆了一聲,這 一類的說法,其實並不新鮮,許多宗教故事中有,許多文學作品中也有──把自己的靈 魂出賣給魔鬼,換來金錢和權力。但這種事,和實際生活聯繫在一起,原振俠實在無法 接受! 原振俠還不明白,何以林雅兒要這樣一本正經地編一個這樣的故事,要她自己成為 故事中的一個魔女。但是,實際上,真有出賣自己給魔王這種事嗎?他還是不能理解的 。 所以,他悶哼了一聲:「魔王要的是甚麼呢?甚麼叫作出賣自己?」 林雅兒道:「精確地說,出賣的是靈魂,再加上身體。也就是說,這個人,從此就 歸魔王所有,是魔王的奴隸!」 原振俠搖著頭:「小姐,我看,你的精神狀態……不是很正常,而且幻想力太豐富 了。在你的故事之中,我就看不出魔王收買了人有甚麼用。」 林雅兒呆了片刻,才長嘆一聲:「說了那麼久,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話!」 原振俠覺得實在不能再糾纏下去:「坦白來說是不相信,客氣一點說,是我不明白 !」 林雅兒的聲調突然變得急促起來:「不管你的態度怎樣,我……非把一切全都說出 來不可。現在不說,可能,不,不是可能,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作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心中在想的是另一個問題: 一個如此嚴重的精神病患者,怎麼能主持龐大的航運公司的業務呢?還是她只是間歇性 發作的嚴重精神分裂症患者? 正當他心不在焉的時候,林雅兒的聲音突然變得十分嚴肅:「如果你不想聽,只管 說。我要告訴你的是,使我今天能說出這一切來,是一個人用他全身鮮血,所換來的一 點自由!」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忙道:「對不起,你請說,我會用心聽。」 林雅兒開始訴說,她的語調,越來越是急促,彷彿她只有很少的時間,可是卻要說 太多的事一樣。有幾段,由於她說得實在太快,原振俠全神貫注地聽著,也不過捕捉到 了她所說的一半。 當原振俠實在聽不清楚,或是聽清楚了,但又不明白她想表達甚麼之際,曾不斷地 提出問題來。可是林雅兒對原振俠的問題,卻極少回答,只是自顧自地說著。 以下,就是林雅兒所說的一切。原振俠的反應和問題,記在括弧之中。 等到林雅兒陡然停了下來之際,大約是半小時之後的事。原振俠只覺得自己,如同 置身於夢幻之中一樣。 林雅兒所說的一切,是那麼不可信,可是又那麼真實。如果這是她編造出來的故事 ,那麼她實在可以說是一個編故事的一流高手了。 林雅兒是從「從前有一個極其貧苦的少年」開始的。 從前,有一個極其貧苦的少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從他開始知道事情 ,他就知道自己是一個孤兒,自己生活的環境,叫孤兒院。 孤兒院中的生活當然不好過,但至少還可以溫飽。然而到了他十二歲那一年,由於 戰事,孤兒院結束了,他和一群年齡相仿的少年,從此變成了流浪兒。別人或者會安於 貧窮和被欺侮,可是他不肯,他不知多少次,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忍受著飢餓的 同時,起著誓,要自己出人頭地。只要能有錢,他不惜任何代價,甚麼事他都做,只要 能擺脫貧困! (啊!她是在說她的父親嗎?聽說航運界鉅子林永興,就是從孤兒院出來的。) 他到處流浪、乞討,走了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隨著年紀的增長,知識也漸漸豐富 ,終於給他知道,如果出賣自己,出賣自己的靈魂,就可以得到魔鬼的垂青,可以得到 他想得到的一切。於是,他照著他所知的方法,每天午夜時分,對著漆黑的天空祈禱。 別人祈佑,是為了想得到上帝的眷顧,而他祈禱,卻是為了得到魔王的垂青。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個午夜,有的是寒風刺骨的午夜,有的是汗流浹背的午夜,他從 未間斷過。有時,由於長時間的祈禱,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會大聲咒罵,用盡了人類所 能使用的惡毒的語言,咒罵一切,也包括咒罵魔王在內。奇怪的是,不知道是甚麼信念 ,驅使他堅決相信有魔王的存在。魔王會聽到他的祈禱,總有一天,他和魔王之間的交 易會出現。 十年,整整十年。 他期待的那個時刻,終於來到了。當他作完了祈禱之後,由於疲累和失望,他仰頭 望著漆黑的天空,從心底深處,發出了悲憤莫名、沉痛無比的吼叫聲,像是一頭跌進了 陷阱之中絕望的野獸一樣。而就在這時,他看到在他的頭上,在黑暗的天空中,出現了 一團星形。漸漸地,他看清楚了,那是一顆巨大無比的星,發出暗得奇特的光亮,他也 無法確定他和星團之間的距離,好像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一樣。 於是,他自然而然,踮起了腳尖,向上伸出雙手,想去觸摸那團奇異的大星。他那 時,甚至不知道那團星是甚麼,只是感到,在痛苦的絕望之中,總可以發生一點變化了 ! (是的,那塊大石上的淺刻,那幅畫上,所有的人不都是向著一個星形物體,踮著 腳尖,伸高他們的雙手嗎?人在絕望的邊緣,只想有變化,因為不可能變得再壞,所以 不會怕變化。) 而就在那時,他覺得他和他十年來夜夜祈求的魔王,有了迅速的對話。他可以肯定 ,和他對話的一定是他祈求的魔王,因為一開始,他聽到的一句話就是:「你願意將你 的靈魂出賣給我嗎?」 他當然立即答應:「願意,可是要交換我所要的一切!你能給我嗎?」 「我能給你一切,可是你一個靈魂,卻不能得到那麼高的代價。」 「除了我,只要我能出賣的,全都賣給你。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也不知道自 己有沒有兄弟姐妹,要不然,我可以把他們全都出賣給你!」 「哈哈,真徹底,這樣才是我最需要的,你日後一定會有妻子──」 「我把她賣給你!」 「你將來也會有兒女──」 「我也把他們賣給你,只要我能得到我需要的一切,我把妻子兒女,把我自己,全 都交給你!」 (一直到那時,原振俠對於林雅兒的敘述,還是只當作一個陳舊的神話故事在聽著 。可是林雅兒在講到了和魔王的對話部分時,她的嗓音變得十分怪異,粗啞而令人顫慄 ,再加上她整個頭,始終是在黑色的長衣之內,所以氣氛仍是妖異得很。) (原振俠這時,已經可以肯定林雅兒所說的「他」,當然就是她的父親,多年之前 神祕失蹤的那個大富豪。) 對話在繼續著。 「你不後悔?」 「不,絕不後悔!」 「我可以給你一次後悔的機會。」 「不,我不需要!」 「很少有你那麼堅決的!」 「因為我太需要除了靈魂之外的一切了!」 對話到此為止,交易也在那一瞬間完成了。 從那天之後,他對於那晚上發生的事,甚至只有一個印象,好像是一個在記憶之中 保持得十分完整的夢一樣。他可以回憶出當時的每一個細節,但是卻又無法肯定,那是 不是真正發生過的事。 然而,那畢竟是真正發生過的事,從那個晚上開始,他的生活有了迅速而巨大的改 變,各種各樣的好運氣,圍在他的身邊打轉。很快,他有了他自己的第一艘船,接著, 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當年作為一個流浪兒所夢想的一切,甚至於連做夢都想不到的, 他全都有了! 而且,在那些年月中,他似乎並沒有付出任何代價,甚至於曾向魔王出賣過靈魂的 事,也變得更模糊了。有時候他會想起來,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一切的成就,全是來 自他自己的才幹和運氣。 直到有一天,在他龐大的業務機構之中,一個地位十分卑微的員工,忽然趨近他, 在他的耳邊講了一句話,才使他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全是魔王的魔法所賜與的,是 當年交易的結果。魔王一直在實現承諾,使他得到需要的一切。 那時,他已經有了一個眾所公認的美麗賢淑的妻子。他的妻子是那樣溫淑美麗,甚 至可以使得像他這樣地位的人,可以有限度地拒絕除了妻子之外,其他美女的誘惑。當 然,要完全抗拒是不可能的,世上誘人的美女實在太多了,每一個都有著她獨特的令男 人心醉的風情,沒有任何男人可以完全拒絕的。 但是,他很愛他的妻子,有時,他寧願留在妻子的身邊,享受著那一份他在其他美 女身上享受不到的溫馨和滿足。也就在這時候,一個容貌猥瑣陰森的低級職員,在他身 邊低聲道:「林先生,魔王要我提醒你,你的妻子有孕了。而你是早把你妻子和兒女交 給了魔王的,魔王隨時可以要你履行義務。」 這個人對他說那幾句話的時候,是在他航運公司豪華的辦公室中,才通過了一次交 易,使他龐大的財富又有所增加,正在躊躇滿志的精神狀態之中。突然之間,那幾句話 使他從雲端直摔了下來,摔進了漆黑無涯的深淵之中! 一時之間,他張大了口,喘息著,視線也變得模糊了。等到他好不容易定過神來, 才看到豪奢絕倫的辦公室之中,除了他之外,只有一個清潔工人,正在抹著本來就亮得 可以當鏡子照的茶几面。 他定了定神,問:「阿根,剛才是你在對我說話?」 那清潔工人叫阿根,他仍然抹他的茶几,他的回答是伸手向天上指了一指:「不是 我在對你說話,是他要我傳話。」 他整個人都發起抖來:「你……是他的代表?」 阿根並沒有直接回答:「他會通過我,向你說他要說的話。」 他聲音更顫抖的厲害:「那麼……他要甚麼呢?」 阿根的回答很簡單:「當年,你曾許諾了甚麼,他就要甚麼了!」 他覺得自己需要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就揮手令阿根出去。阿根十分順從地離開, 他吩咐了所有的祕書,不受任何打擾,然後,他鎖上了辦公室的門,一面大口吞著酒, 一面思索著。 他花了兩小時的時間,把所有的事,前前後後想了一遍,得出的結論是,沒有甚麼 值得害怕的。當年,把自己,甚至把自己的親人的靈魂,去交換自己所需的一切,是自 己心甘情願的,是十年來從未間斷的祈禱的結果,如果再給自己一次選擇,也不會改變 。 而這些年來,魔王顯然用他無邊的魔法,在實現他的承諾,這些年來的生活,簡直 是心滿意足之極。他失去的只不過是他的靈魂,然而,靈魂又是甚麼呢?看不見,摸不 到,有沒有好像一點分別也沒有,所有快樂的感覺,根本全是來自肉體的。 他覺得自己完全想通了,於是,他又把阿根召來:「你就做我的跟班吧。他……有 甚麼話要對我說,你可以隨時告訴我。」 阿根的聲音聽來有點森冷:「他說,你的妻子,不肯履行你的承諾。而你如果不是 忘記了,就是忽略了,不然,早就應該知道了!」 阿根的話,又令他大吃一驚。 是的,他想起來了。他的妻子,幾乎每晚都在惡夢中驚醒,而且總是在夢中叫著: 「不!我不肯!」 而當他問她做了甚麼惡夢之際,她總是一面餘悸未已,一面卻努力溫柔地笑著:「 不,沒有甚麼,做了惡夢,太荒誕了!」 而魔王又通過阿根告訴他,他妻子有孕了!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孕了,魔王 怎麼會知道? 他妻子的惡夢是甚麼?是不是魔王在向她索取她的靈魂,而她堅決拒絕? 他感到了極度的迷惑,決定立刻回家去,和他的妻子好好談一談。 他回到家中,他美麗的妻子,用一種十分興奮的神情迎接他。然後,就對他說:「 我有孕了。」 他要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才能不使他內心的震驚表現出來,反而要裝出十分高興的 樣子來,接受這個消息。 他的妻子溫柔地偎貼在他的身邊,喜悅的神情之中,忽然有了幾分憂愁,欲言又止 地道:「真怪,一連好多天,每天晚上睡覺,夢裡總有聲音告訴我,我和我孕育的新生 命,都是他的。還說是你很多年之前,答應了……賣給了他的!」 美麗的妻子說到這裡,抬起頭來,用充滿了深情的大眼睛望著他。眼神之中,多少 有點恐懼的陰影,問他:「當然,那只是惡夢,對不對?」 他覺得心頭一陣劇痛,忙道:「當然,當然!只是夢,你怎麼會做這樣的夢,真是 !」 妻子嬌柔地笑了起來:「或許是一切……太幸運了,幸運得不像真實……所以會害 怕失去這一切!」 他感到了異常的煩躁,竟破天荒第一次叱責他的妻子:「你在胡說些甚麼!少胡思 亂想,就不會做這樣的夢了!」 但是他隨即又感到了極度的歉疚,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這個善良的小美人胡思 亂想,而是實實在在的事! 他隨即把他的妻子緊緊擁進懷中,深深地親吻著。雖然她的唇是濕潤而甜蜜,但是 他的唇卻乾燥而苦澀。在那時候,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當年的行為,在換得了那麼多年 的所得之後,是到了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他妻子的腹部,一月比一月隆起,他事業上競爭的對手,被他一個接一個擊敗,他 成了全世界知名的富豪,簡直沒有甚麼他要不到的東西。阿根成了他的跟班、親信,令 他最頭痛的是,阿根幾乎每天都要對他說上一遍:「你的妻子不肯,你必須令她答應! 」 他妻子每晚上惡夢如故,直到有一天,他實在忍受不了阿根對他的「提醒」了,勃 然大怒:「既然魔王的魔法無邊,就該有能力使她答應!」 阿根冷冷地回答:「除了一個人自願出賣他的靈魂之外,魔王不會攫取他的靈魂。 如果有你妻子的合作,魔王就可以完全控制尚未出世的生命,不然,魔王為了達到目的 ,唯有令她死亡!」 他感到恐懼,可是卻不相信。他妻子健康良好,最著名的產科醫生,一直替她做產 前的檢查,除了說她有點精神恍惚之外,一切都沒有問題。 可是,事情終於發生了! 他的妻子,在生下了一個女兒的同時,因難產而死亡了。他嚐到了魔法的厲害,付 出了他應該付的代價! (原振俠屏住了氣息,這時,他自然可以肯定,林雅兒所說的,是她的父親林永興 的事。) (聽起來仍然是極度不可思議的,整件事是甚麼呢?遺傳性的精神分裂症?還是聽 她再說下去吧。) 他震驚得無法控制自己,阿根卻冷冷地告訴他,一切全是他自己答應的。他的女兒 不屬於他,而屬於魔王,阿根並且提出,魔王要把他的女兒帶走。 他從此陷入了無邊的痛苦之中,一切的成就對他來說,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了。他甚 至一面拉著自己的頭髮,一面向阿根跪求──這種情形,自然沒有任何第三者知道,人 家看起來,他依然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富豪,阿根只不過是一個恭順的跟班。 他向阿根哀求,不要帶走他的女兒,而阿根則傳達了魔王的話:不行,一定要把他 的女兒帶走,他的女兒,屬於魔王所有,是魔女。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因為絕少人在 出賣自己的靈魂給魔王的時候,連兒女一起出賣的。所以,他得到的一切,也遠比別人 為多。 他哭求著,寧願放棄已有的一切。魔王的回答十分冷酷:「放棄一切?這些年來, 你嚐過多少美味?喝了多少美酒?能夠還出來嗎?在多少美女的身上,你得到過至高無 上的享受,這種樂趣,能夠還出來嗎?」 他無言以對,所以,只好由得阿根把他的女兒帶走,帶到魔王的身邊去。 (原振俠忍不住問:「魔王住在甚麼地方?是在一座高大巍峨的魔宮之中?魔宮又 在哪裡?」) (原振俠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 (原振俠又問:「你所一再提及的魔王,是一個概念,還是真有這樣的一個人?」 ) (原振俠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回答。林雅兒只是用她那種平淡之中,充滿了哀傷 的聲調敘說著,越說越急。內容雖然越來越不可思議,不過她的聲音,還是十分動聽。 ) 他對自己的妻子,有著深厚的愛意,妻子的死,給他的打擊極大。女兒和他有著自 然的骨肉之情,被阿根帶走了之後,音訊全無,那使他感到一切都變得那麼空虛。在開 始的日子裡,他還以為這種空虛,可以用他擁有的鉅額金錢來填補。 他縱情聲色,醇酒美人,身體官能上的享受,在一個短暫的時間之中,有限度地填 補了一些空虛。可是心靈上的空虛,像是無底深淵一樣,不論填下去多少東西,結果, 空虛還是空虛。到後來,他甚至借助麻醉品,他注射嗎啡,可是,如果那樣做,就能減 輕心靈上的苦痛的話,世上還會有痛苦的人嗎? 痛苦像是萬千毒蟻一樣,啃囓著他的每一根神經。他開始知道,一個人出賣了靈魂 之後,所得到的是甚麼。 他後悔了! 也就在這時候,他想起了,當年,當他在十年不間歇的祈禱,得到了魔王的迴響之 際,雖然他毫不猶豫地出賣了他所能出賣的一切,但是魔王曾答應,可以給他一次後悔 的機會。他當時曾堅拒,但是現在,他是不是可以使用這個後悔的機會呢? 他又開始祈禱,這一次,三個晚上之後,和當年一樣,他又看到了那星形的一團。 所不同的是,當年,他是赤腳,在曠野中看到的,而這一次,他穿著最名貴的鞋子,在 他所擁有的大廈的頂樓空中花園中。 他又不由自主,踮起了腳尖,雙手伸向上。他無法看到自己的神情,但那一定是異 樣的痛苦──當年要求出賣自己是痛苦的,現在要求後悔時,也同樣地感到痛苦。說起 來十分矛盾,可又是事實! 他和魔王之間,又有了對答。 「哈哈!你後悔了?」 「是,你答應過,給我一次後悔的機會的!」 「過去了那麼多年,你已經得到了我給你的一切,而且盡情享受過它們,你現在才 後悔,不是太遲了一點嗎?」 他說不出話來,可是仍然要求反悔。 「你的要求是甚麼呢?」魔王居然問。 「我……不敢要求讓妻子復生……至少,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他顫聲要求魔王,把他的女兒還給他。 可是,他的要求被斷然拒絕了:「你的女兒?那不是你的女兒了。她是我的女兒, 是人世間獨一無二的魔女,你已經失去了她!」 他忍著淚:「魔女?她會……變成怎麼樣?」 「那何必告訴你?」 「她將成為你的奴隸?是你魔法囚禁下的囚犯?有沒有甚麼法子,可以使她多少有 一點自由?」 魔王哈哈大笑看:「有!不過我看,你是絕對做不到的,還是別說了!」 他固執地道:「請告訴我,有甚麼方法?」 魔王獰笑著:「用你自己的血!把你身上所有的血,來換取她的一點自由。只要你 用自己的血,把她全身塗遍,她就可以在魔法的拘禁之中,得到一點自由,魔法在她這 點自由上失效,不能控制她。」 這實在是沒有法子做到的事,可是他卻立即道:「我願意這樣做,她在哪裡?讓我 把我體內的鮮血塗遍她的全身,我願意這樣做!」 魔王顯然感到了意外,停了片刻,才答應了他。 (原振俠感到駭然。這不是太荒謬了嗎?如果精神分裂症患者,真是相信了這一點 ,那麼接下來的行動,一定就是自殺!) (原振俠又問了幾個問題,可是林雅兒這時,幾乎已進入一種狂亂的情緒之中,話 說得又急又快,根本不理會原振俠的任何問題。) 終於,他就用他的血,塗抹他女兒的全身。他的女兒,那年是三歲,三歲的小女孩 。他到最後,血已流盡了,還差一點不能塗到,他用力擠著,才又擠出了最後幾滴血, 完成了他對女兒的贖罪。 雖然根本一切全是他所造成的──做了一件事,後悔了,所能補救的,自然不可能 是全部,不過也很少有人像他那樣,花了那麼大的代價,得到的卻如此之少! 他用他全部的鮮血,破解了一部分魔法,這是你今天能夠聽到這個故事的原因! (原振俠叫了起來:「令尊是在海上失蹤的,一個人怎可能用力擠出自己體內的最 後幾滴血?小姐,這未免太荒謬了!」) (林雅兒急速喘著氣:「你了解的一切,是從人類的知識範疇上來了解的。而魔法 ,是在人類知識範疇之外的,所以你還是覺得荒誕。」) 他流盡了血,自然死了,他的女兒,一直在魔王的魔法下長大。 原振俠霍然起立,神情堅決:「小姐,我不要再聽故事,講點實在的事,魔王在甚 麼地方?」 林雅兒的聲音之中,像是充滿了疲倦:「在海底,在一處海底,在──」 她講到這裡,陡然之間,沒有了聲息。然後,在原振俠要過去看視她時,她又站了 起來,道:「我不能告訴你,如果你要把我從魔法中解救出來,我才能告訴你。」 原振俠苦笑:「我當然願意!」 林雅兒發出了一下慘然的笑聲:「先別答應,你還不知道如何才能使魔法解禁。」 原振俠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一切全是那樣詭異而不可解,自己真是答應得太快了。 他忙道:「是,是,要做些甚麼?」 林雅兒緩慢而清晰地道:「要有一個人,願意在魔王的面前,用他的鮮血,塗遍我 的全身!」 原振俠怔住了,如果林雅兒需要幫助的話,他由衷地願意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幫助 她。可是,用自己的鮮血,去塗遍她的全身,目的是把她從魔法的拘禁之中,破解出來 ,這樣的事,原振俠卻無法做得到。 方法太怪誕了,目的也似乎太虛幻了,都不應該是現實生活中的事。而如果那只是 一個精神病患者的囈語和妄想,自己就算肯犧牲生命,又有甚麼意義呢? 原振俠僵住了,作聲不得。林雅兒淡然一笑:「很難答應,是不是?根本不會有人 為了我這樣做的,這是魔王和我開的一個惡毒的玩笑。我不會怪你或任何人,我是注定 要做魔女的!」 原振俠只感到自己喉頭乾澀,他道:「也不一定完全不可以,只是我對你所說的一 切……還不是確切地了解,有很多地方,你說得也十分模糊……」 林雅兒道:「我說得夠清楚了,單是為了指給你看魔王的形象,我就不知要費多大 的勁!」 原振俠想起她剛才那種掙扎的動作,幾乎有著一種整個人分裂為二的痛苦,他思緒 極亂:「作為一個魔女,你有甚麼……不好呢?」 林雅兒的語氣陡然變得急促:「我不能給任何人看到身體的任何部分,不能給任何 人碰到我身體的任何部分。我不是我自己,我只是一個奴隸,做著我完全不想做的事, 我只是魔王的一個工具!」 原振俠不由自主笑了起來:「這樣說太空泛了,魔王把你當作奴隸,對他來說,有 甚麼好處呢?」 林雅兒喘著氣:「我不知道,這個問題,要魔王才能知道!」 原振俠陡然問:「要怎樣才能和你口中的魔王相見?」 林雅兒道:「我不知道!」 原振俠再逼問:「你口中的魔王在甚麼地方?」 他一再使用「你口中的魔王」這個名詞,那是表示他根本不相信,真有這樣的一個 魔王存在之故。林雅兒聽了,發出了呻吟聲來。 原振俠得不到她的回答,再逼問:「你剛才說過,在海底,難道二十多年來,你一 直在海底過日子?林小姐,坦白說,對你所說的一切,一個正常的人是不會接受的。」 林雅兒苦笑一聲:「我並不要求你接受,因為一切根本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你能用 正常的方法,解釋你兩次遇上了震盪的事嗎?」 原振俠知道,她是指兩次碰到她頭上頂的那個立方形頭罩時,他經歷過的奇異震擊 。 他立即道:「當然可以解釋,那立方形的頭罩,有著高壓電,或類似的裝置,我受 到了高壓電的襲擊。」 林雅兒長長嘆了一聲,在嘆息聲中,可以聽出她不願再和原振俠說下去了。同時, 她的身子搖晃著,向艙房的門走去。原振俠想阻住她,可是她的手略揚了一揚,在那一 剎間,原振俠像是觸了電一樣,陡地震動了一下。而等他定過神來時,林雅兒已經走出 艙房,門也關上了。 原振俠忙叫道:「等一等!」 他一躍向前,打開了艙門,外面走廊中一片漆黑。就算林雅兒在走廊中,由於她穿 著黑色的衣服,原振俠也無法發現她。 原振俠只好對著黑暗叫著:「再問你一件事!」 黑暗的走廊中沒有回音,但是原振俠還是自顧自問著。這時,他心中其實不知有多 少疑問,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甚麼都不問,單單問了這個問題:「你是不是早已知 道了有海底探險這回事?又不知道用了甚麼方法,在不斷警告一個人,不要去進行探險 ,並且自稱是他的守護神?」 (即使是在事後,原振俠完全可以冷靜下來的時候,他也無法確切知道,自己何以 會有此一問的。或許是他感到,林雅兒原來的聲音十分好聽,和洪致生對他的敘述,在 潛意識中發生了聯繫之故,那也只是「或許」而已。) 他的話說完,仍然沒有回答,只是在離他相當遠處,傳來了幽幽的嘆息聲。又過了 一會,他才聽得了林雅兒幽幽的聲音:「你既然對已知的事,完全沒有進一步探索的興 趣,又何必多問?」 原振俠忙道:「這樣的指責不公平,我根本不知道是甚麼事!」 林雅兒的回答來得很快:「就是因為根本不知道,所以才要探索!」 原振俠苦笑。林雅兒的話,只是空泛的理論,在和林雅兒「會面」之後,他所聽到 的一切,可以說全是虛幻的,連一點點可以抓住的事實都沒有。 他還想說甚麼,可是船身陡然震動了一下,可以感到船的速度陡然增加。他循著聲 向前走去,結果卻被阻在一扇上了鎖的門前。 然後,隨便他怎麼叫嚷,甚至在門上用力敲打著,他再也沒有聽到林雅兒的聲音。 船一直在高速行駛,城市的燈火在漸漸接近。原振俠來到了甲板上之後不久,就知 道,船正在駛回七號海灣的碼頭去。 海面上風相當勁,黑色的「雅兒號」,像是一個科學化的妖魔一樣,在水面上飛快 地行駛著。原振俠又走進走廊,試圖作最後的努力,再和林雅兒說幾句話,可是他的努 力還是白費了。 等到船終於又靠岸時,天色已經微明,那位女司機等在碼頭上,還有幾個水手模樣 的人也在。女司機一看到原振俠,就作了一個手勢,令原振俠跳上岸去,她道:「林總 裁已在電話裡告訴我,她和你的會面已完全結束了。如果你還是要用這艘船,她可以隨 時借給你。」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清早,海邊的空氣清涼而潮濕,可是原振俠非但不感到頭腦清 醒,反倒覺得一片渾沌。他沒有說甚麼,上了岸,進了自己的車子,疾駛回住所,倒在 床上蒙頭就睡。他實在感到十分疲倦,可是卻又無法睡得著,林雅兒那一番奇詭和荒誕 的話,不住地在他腦中翻滾。他得出的結論是,林雅兒和她的父親,根本都是瘋子! 一個在困苦中奮鬥成功的人,可能在奮鬥的過程中,做過一些不擇手段的事,又由 於精神壓力的沉重,使他相信自己曾和甚麼「魔王」有過接觸。 而林雅兒的精神病,又顯然是一種遺傳。 但是,原振俠對自己的結論,又實在無法滿意。因為事實上,有著許多無可解釋的 現象在。例如,海底大石上的淺刻,如何會和船上的油畫一樣?林雅兒這個「魔女」, 又似乎有著隨時可令人震動的力量等等,都是無法作解釋的。 等到天色大明,原振俠嘆了一聲,起來,照常一樣到醫院去。醫生的責任十分重, 工作也極繁忙,倒使他紊亂的思緒得到了休息。然而,下班回到住所,他感到了極度的 疲累,所以當門鈴響起,他幾乎是拖著自己的身子,過去將門打開的。 站在門外的是洪致生。 洪致生看來,比上次更失魂落魄,他走了進來,一言不發,只是怔怔地坐著。原振 俠嘆了一聲:「你要用船,可以隨時和林雅兒的祕書聯絡。」 洪致生大感意外,立時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苦笑著:「昨天晚上,我的遭遇,可 以說是我有生以來,最最荒謬的了!」 或許是由於知道了對方肯借出船來,洪致生對林雅兒的稱呼客氣多了:「那神祕女 人肯借船?這倒真出乎意料之外!」 原振俠搖著頭:「不過我勸你別用她的船,這個女人,是……一個瘋子。她的船, 從裡到外,甚至連酒瓶中斟出來的酒,都黑得像墨汁一樣!」 洪致生怔了一怔:「對於黑色有偏愛的人,也是有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有一件事奇怪之極,船上掛著一幅油畫,全是深淺不同的黑 色,畫的,和海底那塊大石上的淺刻,一模一樣!」 洪致生一聽,「啊」地叫了一聲,直跳了起來:「真的!怎麼會?那……代表了甚 麼?」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林雅兒說,那五角星形的東西是魔王,那些人,是在祈求魔 王佈賜魔法,她還說了許多只有瘋子才能說得出來的話。」 洪致生呆了半晌,神情又興奮又嚴肅,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求求你 ,把一切經過告訴我!求求你!」 原振俠本來就不準備對他有任何隱瞞,所以就從接到電話起,一直到離開,所有的 經過詳細說了一遍。當他講到自己向林雅兒問最後一個問題之際,洪致生身子發抖,喃 喃地道:「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然後,等原振俠講完,他神態十分憤怒地瞪著原振俠,道:「怎麼不明白,她實在 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洪致生陡然一拳,打在一張沙發的背上,大聲道:「再明白也沒 有了,她受了魔法的禁制!」 原振俠實在不想和他辯論,可是又有忍無可忍之感:「魔法是甚麼?」 洪致生仍然聲音高亢:「魔法,就是魔王的法力,魔王,就是那五角星形的物體。 她沒有告訴你的是,在魔法禁制之下,她不能愛,而別人也不能愛她,她生活在痛苦的 深淵之中!」 原振俠冷冷地道:「你這個英雄,就用自己的血,把她從魔法中解救出來吧!」 原振俠用這樣的語調這樣說,當然是在譏諷洪致生,可是洪致生卻立即十分認真地 道:「當然要這樣做,毫無疑問要這樣做!」 原振俠呆了一下,心想這個玩笑可不能再開下去。洪致生的精神狀態,本來就不是 如何正常,真要是瘋癲起來,他可以做出任何事來! 他嘆了一口氣:「請你現實一點!」 洪致生卻胸有成竹地道:「我很現實,剛才我已經算過了,把一個人的全身都用鮮 血塗抹,至多一千CC,也夠用了吧!像我這樣體格的人,損失一千CC血,甚至更多 ,都不算甚麼!」 原振俠駭然,他知道,用正常的語言是無法勸阻洪致生的了,只好用他相信了的那 些虛幻的事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或許還會有點用。他道:「你別忘記,當她三 歲那年,她父親要擠出最後一滴血,才能塗遍她的全身。那時,她只不過是一個小女孩 !」 洪致生雙眉緊鎖:「是的,這其中還有我所不明白的地方。但是我既然知道我愛她 ,就算要我擠出最後一滴血,我也甘願!」 原振俠又是駭然,又是好笑,他舉起手背來,做呼喊口號的姿勢:「真是偉大,可 以列為人類最偉大的愛情故事之一!可是洪先生,你愛她?你連見也未曾見過她!」 原振俠的責難,根本是無可反駁的,可是洪致生聽了之後,卻一瞪眼:「那能怪我 們嗎?在魔法的禁制之下,是不會有人見到她的。可是我卻聽到過她的聲音,在第一次 聽到她的聲音時,我已經愛上她了!」 原振俠的心中罵了一句:又是一個瘋子! 不過他還在作最後的努力:「她說,要在魔王面前這樣做才有效,你上哪兒找魔王 去?」 洪致生深深吸了一口氣:「林雅兒她一定知道這地點的,其實,我也知道!」 原振俠望著洪致生,洪致生一揮手:「她不是說了嗎?在海底,那還有疑問,自然 就是那塊大石的所在處。我也可以肯定,那個潛水員之死,是由於他的攝影,無意中觸 及了魔王的祕密,所以,才死於魔法之下的!」 原振俠哈哈大笑了起來,這時,他只覺得一切全是那麼滑稽,實在無法不令人捧腹 。洪致生似乎有點責怪他,原振俠笑了好一會,才道:「你們這一類人真好,可以生活 在神話的世界之中!」 洪致生眨著眼,像是有點聽不懂原振俠的話。原振俠補充道:「普通人,要為了生 活而辛勤工作,神話世界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一個故事。而你們這類人,一出生就有 用不完的金錢在等著你們,所以,你們可以把現實生活和神話結合起來!」 洪致生仍然眨著眼,原振俠又道:「一個是被魔法禁錮的美女,一個是一聽到了她 的聲音,就愛上了她的英雄。英雄要把自己體內的血,塗遍美女的全身,幫助她從魔法 之中解放出來。嘿嘿!多麼浪漫艷情,比起《睡美人》、《白雪公主》來,真是不遑多 讓!」 原振俠一口氣說著,把他心中的看法,化作尖銳的諷刺言詞。在講完之後,他大是 痛快,又哈哈笑了一陣。 洪致生大是憤然:「我或許生來就有錢,可是她,卻把一家已等於倒閉的公司,經 營得如此出色!」 原振俠道:「我敢肯定,她父親一定有一大筆祕密存款,等她揮霍。真好,和童話 故事一樣,你們兩大航運公司可以從此聯手經營,英雄和美人,自然也從此快樂地生活 在一起。只盼你抽血的時候,要注意消毒,不然,鬧甚麼針口發炎,未免美中不足了! 」 原振俠的諷刺,越來越是露骨,洪致生不禁漲紅了臉,悻然道:「我以為你是一個 十分有想像力的人,誰知道完全不是!」 原振俠攤著手:「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自己有評價。好了,沒有我的事了吧?我 可真是累了,要休息!」 在逐客令下,洪致生的臉漲得更紅。他遲疑了一下,走向門口,在打開門之後,他 轉過身來:「無論怎樣,十分謝謝你!」 原振俠為了表示徹底的厭煩,在洪致生說話的時候,他大聲打了一個呵欠。 洪致生走了,重重關上了門,原振俠吁了一口氣,倒了一小杯酒,慢慢地呷著。 這時,他真的感到十分輕鬆。因為洪致生如果和林雅兒接觸了之後,這兩個人,說 他們是精神病也好,是富於幻想也好,是生活在神話世界中也好,倒真是情投意合的一 對──一個認為自己被魔法所禁,一個願意用自己的鮮血去解放她。就讓他們乘那艘怪 船出海,去憑他們的想像浪漫一番,說不定兩個人的精神,就因此恢復正常了! 原振俠想到這裡,不禁又笑了起來。當晚,他睡得十分酣,一直到午夜夢迴,才又 想起一些令他不安的事來。 那些令他感到不安的事,事實上是一些無法解釋的事。例如,何以海底大石上的淺 刻,和船上所掛的那幅畫一樣?又例如,何以林雅兒似乎有著甚麼神祕的力量,可以制 止人家接近她?又例如,她二十三歲之前,何以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還有林永興的那 個跟班,根據當時很多人的憶述,和林雅兒所說的那番「故事」,倒很有吻合之處,這 又怎麼解釋? 但是原振俠也只是想了一想,在想的過程之中,略感不安而已,並沒有再深究下去 。他當然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沒有想像力的人,可是這樁事,真是無從想像起。魔王,是 甚麼呢?魔王收買了人的靈魂,又有甚麼用呢? 原振俠決定不再去想這件事。 他的生活又回復了正常。只是在第三天,他接到了洪致生的電話:「別說我是瘋子 ,我和你一樣,聽到了林雅兒真正的聲音,真是不可思議,那就是我迷戀的聲音。我們 已決定一切照計畫進行……你別打呵欠,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她是魔女,即使是聽到 過她聲音的人,也會有不幸的事降臨,你要小心。她相信你有能力應付不幸的事,不過 還是要小心!」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謝謝你的警告,我會抬著頭走路,看看天上是不是有磚頭 掉下來,好及時趨避。」 洪致生終於被激怒:「原振俠,你太過分了!」 他掛上了電話,原振俠仍然對著電話,哈哈笑了一下。 從那天之後,一連幾天,都沒有洪致生的電話。原振俠估計他可能真生氣了,也沒 有放在心上。 大約是在一個星期之後,原振俠下班回家,門才一打開,他就怔住了。傍晚時分, 室中的光線相當昏暗,沙發上坐著一個纖細的人形,在他打開門時轉過身來。原振俠看 到的,是即使在黑暗之中,也閃亮得令人心弦震動的一雙大眼睛。 原振俠僵立著,一動也不動,連呼吸也屏住了。海棠!他是在心中叫著,然而卻並 沒有叫出聲來。海棠也一動不動,只是用她那雙令人心悸的眼睛望著他。 過了好久,原振俠才反手輕輕把門掩上。海棠在這時也盈盈站了起來,伴隨著一陣 淡淡的幽香,向他走了過來,來到了他的面前,在他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震動了一下,他竭力想使自己平靜些,可是實在做不到。他陡然 伸手,用力握住了海棠腴膩的手臂,可是又立刻鬆開了手。他嘆了一聲,看來,除了嘆 氣之外,他實在不能做甚麼別的事了。 室內的光線更昏黑了。海棠的聲音,聽來是那麼輕柔,講的是最普通的話:「你好 嗎?」 原振俠的口唇掀動了一下,他心中有很多話可以回答這一問的。他可以說:「總算 沒被你那一針麻醉藥毒死!」他也可以說:「我好不好,和你有關係嗎?你會關心我好 或者不好嗎?」 但是他沒有說這些話,他告訴自己,一個男人,不可以像一個怨婦,何必說這些呢 ?所以,他只是簡簡單單地回答了一個字:「好。」 海棠嘆了一聲,靠得他近了一些,自她嬌柔的身軀上所散發出來的那股幽香,真是 令人心醉。她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我的思想,還是我自己的,我……好想你!」 原振俠實在再也無法克制自己了,他又何嘗不想她?可是,每當想起海棠的時候, 他心頭就會一陣絞痛,想又有甚麼用呢?和海棠之間的距離是那麼遠──那並不是實際 上的距離,而是不存在的一種距離,再想,也只不過徒增愁思和悵惘而已。 可是現在,海棠就在他的身前,他雙臂只要伸向前,就可以摟住她的纖腰,為甚麼 還讓自己的雙臂垂在那裡呢?他失聲叫了出來:「海棠!」 同時,他也緊緊摟住了她,摟得她那麼緊,令得海棠的氣息有點急促。然後,他們 的唇,灼熱地交接在一起。 原振俠和海棠的身子,都在微微發顫。不久以前,就在這裡,他們曾有過那樣的歡 愉,一回想起來,原振俠還會全身顫抖。而現在,夢幻又變得真實了,在長長的吻結束 之後,海棠喘著氣,在他的耳際低語,聲音甜得直沁入他的每一根神經:「我……那一 次之後,還是……還是只是……你的!」 她把整個臉埋進他的胸中,卻帶著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胸前。在柔軟挺聳的乳房下 ,心跳得那麼劇烈,她的聲音更低:「把我當一個普通的女人,至少……是你想要的女 人!」 原振俠一直是溫柔的,但是再溫柔的男人,這時也不會溫柔到哪裡去。 他陡然打橫抱起了她,而她已自己解開了胸前的衣扣,讓他把臉埋進了她豐滿誘人 的雙乳之間,深深呼吸著乳香。 和上次一樣,時光似乎倒流了,歡樂又回來了。只是更熟練,更瘋狂,更熾熱,自 自然然也有更多的歡愉,無窮無盡一樣的歡愉! 歡樂的浪潮一個接一個沖擊著他們,直到彷彿世間一切都不再存在,他們兩人也不 再是單獨的存在,而完全融為一體為止。 然後,現實又漸漸回來了。原振俠半抬起身子,用手指輕輕地撫抹著海棠乳溝中的 汗珠,然後,又俯首去輕輕地舐吮著──人的汗珠,也可以這樣醉人! 海棠一直望著他,眼神是那樣充滿深情。原振俠在和她的目光接觸之後,不由自主 嘆了一口氣,然後兩人又緊擁在一起。 海棠在氣息回復正常之後,低聲問:「你在想甚麼?」 原振俠的回答充滿了無奈:「還有甚麼好想的?」 海棠嘆了一聲,幽幽地:「或許,得到的越少,越是有懷念的價值。」 原振俠苦笑:「我是俗人,我寧願你在我的懷抱中,而不要虛無飄渺地懷念!」 海棠的聲音聽來令人心蕩:「我是在你懷抱裡……隨便你怎麼樣,現在……我是你 的!」 原振俠深深吸著氣,兩個人幾乎每一處肌膚都是緊貼著的。那種灼熱的相貼,足以 使得兩個人一起融化,變成生命之外別樣的東西。 等到他們全都從狂熱的情緒中清醒過來之際,原振俠才著亮了燈,然後他們互相看 著對方。海棠看來完全沒有甚麼不同,那樣出色的美女,偏偏只是她自稱的「人形工具 」,原振俠又感到了心頭一陣難以形容的疼痛。 海棠像是知道他在想些甚麼,淡而淒然地一笑。原振俠不由自主喃喃地道:「就算 你再要我隨你到新幾內亞一次,我還是會答應的!」 海棠現出極感動的神情來,那是出自內心深處的感激,不是任何做作所能做得出來 的。 原振俠親了她一下:「不是真的有事要我做吧?」 海棠忙道:「不是,不是!我是有任務在身,但完全不關你的事!」 海棠有任務在身,這一點,原振俠絕不奇怪。以她的身分,哪一天會沒有任務呢? 原振俠對她正在執行甚麼任務,一點興趣也沒有,自然也不會問。海棠卻突然蹙了蹙眉 :「這一次,任務肯定要失敗了,這還是我第一次失敗。一件本來簡單得我不想接受的 任務,卻失敗了,真想不到!」 她一定是慣於成功的,所以,在提及自己失敗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憤懣。 原振俠安慰著她:「不可能永遠只有成功,沒有失敗的,你要喝酒嗎?」 海棠點了點頭:「不提了,既然一個人如此堅決不肯和人見面,別人也是沒有辦法 的事!」 原振俠一聽,心中不禁一動。「堅決不肯和人見面」,那說的是誰?是林雅兒? 他斟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海棠:「你們為甚麼會對林雅兒有興趣?」 海棠陡然一震,幾乎把杯中的酒都濺了出來。她用一種十分異樣的神情望定了原振 俠,原振俠高興地笑了起來:「猜中了!」 海棠輕笑著:「看來那位小姐不肯見人,十分著名,她甚至和人通電話,都是經過 變音程序的。」 原振俠好奇心起:「你們為甚麼要見她?」 海棠略微遲疑了一下:「洪氏航運和我們有一定的業務來往,而林氏航運則一直拒 絕與我們有任何交易。近來,聽說兩大航運公司有合營的可能,所以必須明確知道林氏 航運的態度。」 原振俠大是訝異:「兩大航運公司合營,這個……不太可能吧?」 海棠聳了聳肩:「報告說,洪氏航運的承繼人,一個花花公子,洪致生──」 她說到這裡,斜眼向牆上掛著的那幅草書條屏看了一眼,笑道:「不會就是他吧? 」 原振俠笑道:「就是那麼巧,就是他。」 海棠道:「你認識的人真多。報告說,洪致生兩次破天荒地上了林雅兒的住所,並 且,三次上了林雅兒的遊艇。所以有可能,是兩人正在商量合營的事。」 原振俠呆了半晌,他倒是知道洪致生何以去找林雅兒的真正原因的,而且,可能還 是唯一知道的人。看起來,洪致生和林雅兒,真的共同走進他們的神話世界去了。 海棠搖了搖頭:「她以前至少是接聽電話的,但我來找她,卻連電話也沒有聯絡上 。祕書只說林總裁有事,今天下午,祕書乾脆說她駕艇出海去了,目的地不明。而調查 的結果是,她是和洪致生一起出海的,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要是結合了,聯營自然也 是事實了。」 原振俠皺著眉,心中在想著洪致生和林雅兒的事。海棠靠著他:「我一直想你…… 忍不住……要來看看你……和你在一起,我才是人……是自己,有一個女人能得到的歡 樂和享受。」 海棠的語聲,像是動聽的樂音一樣,在原振俠的耳際流轉著。他們互相望著對方, 緩緩地喝著酒,然後嘻嘻哈哈調弄著食物,和普通熱戀中的男女,完全沒有分別。 但當然是有不同的,普通熱戀中的男女都有將來,而他們沒有。他們只是兩塊灼熱 的金屬,飛快地撞擊,迸出的是火花,卻永遠不可能由此引發熊熊烈火! 他們兩個人心中所想的,多半是一樣的,不然,何以他們會互望著,忽然同時嘆息 起來了呢? 那一晚,又是原振俠生命中難忘的一夜。為了珍惜他們相聚的每一分鐘,他們都不 捨得把時間浪費在睡眠上,他們互相凝望,緊緊摟抱,把他們自己融進對方的身體之中 ,享受著歡愉,互相說著話,甚麼都說。 原振俠也自然而然,對海棠講起了林雅兒的種種。海棠聽得大眼睛忽閃著,奇訝莫 名,但是她也沒有結論,她只是問:「難道所謂魔王,就是另一個『鬼界』,一種不可 測的力量?」 原振俠把頭枕在她柔軟纖細的腰肢上:「哪有那麼多不可測的力量!」 海棠揚著眉:「這樣看來,兩大航運公司聯手,倒不是不可能的了。」 原振俠扳過她的身子,在她精緻的肚臍親了一下:「管他們是不是聯合,反正他們 有他們的世界,我們──」 他本來想說「我們有我們的世界」的,但是只說了兩個字,他又忍不住嘆了一聲。 他們,實在是沒有「我們的世界」的,有的,只是海棠有海棠的世界,他有他自己的世 界! 海棠當然知道他為甚麼不再說下去的原因,她的手指輕柔地撫摸著原振俠的臉頰, 從她胸脯的急速起伏上,可以知道她的內心是多麼地激盪。原振俠忽然道:「海棠,你 才是真正的魔女,被魔法拘禁著!」 海棠的身子震動了一下,軟弱無力地反對:「你胡說八道甚麼?」 原振俠坐了起來,撫摸著海棠的身子。在他灼熱的掌心愛撫之下,海棠瑩白如雪的 嬌軀,在微微地顫抖,形成蕩人心魄的畫面。原振俠喃喃地道:「如果,用我的鮮血塗 遍你的全身,就能令你自魔法中解脫,我一定願意這樣做!」 海棠緊緊抱住了他,哀求似地低聲叫:「別說這樣的話,再也別說這樣的話!」 原振俠並沒有看到海棠流淚,可是他知道海棠在流淚,他的肩頭上,感到了一顆一 顆淚珠落下的灼熱。他扳過了海棠的臉,狂熱地用他的唇,去親吻海棠湧出淚珠的眼睛 。淚又熱,又有點鹹味,感覺上,和血好像並沒有甚麼分別。 原振俠忽然想到,應該珍惜情人的眼淚,那和情人的血是一樣的,都充滿了愛。他 故意提高聲音:「怎麼哭起來了?我們應該笑!相聚是那麼困難,每一秒鐘,都應該笑 才對!」 於是,他大聲笑了起來,海棠也跟著他笑,可是她笑得越是大聲,淚水卻湧得更急 。滿臉都是淚水的海棠,看起來是那樣嬌艷,那樣動人! 天亮了,海棠默默地穿上衣服,和原振俠又互望了好一會,才帶著淒然的微笑:「 我要走了,再不走,我會現出原形來,一個可怕的女鬼!」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十分緩慢,極其緩慢地放開了握緊她的手,然後轉過身去 。 海棠在他的背上親了一下,腳步聲伴隨著幽幽的嘆息聲傳了開去。然後,是開門聲 ,關門聲,然後,一切都靜了下來,像是甚麼也未曾發生過一樣。 原振俠閉上眼睛,心中想起了一句詩:春夢了無痕。然而,春夢真是了無痕嗎?怕 只有曾經有過夢的人才明白。不但不是了無痕,而且傷痕是那麼深,一輩子也不會平復 ! 原振俠嘆了一聲,除了嘆息,他實在沒有甚麼別的可做了。 接下來的幾天,他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把醫院中的工作減低至最低程度。同事和 院長,都問也不敢問他發生了甚麼事,因為他的神情是如此之失落。 他甚至連看報紙的心思也沒有,訂的報紙一送來,他就順手拿起來,堆在一起。大 約是在一個星期之後,那天他早上起來,拿起報紙,又準備順手放過一邊時,報上的頭 條新聞吸引了他: 「遊艇神祕失蹤 亞洲航運界兩鉅子下落不明」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那除了洪致生和林雅兒之外,還會有誰? 他拿起報紙來,急急看著,果然是他們兩個。遊艇是在五日之前,自邁阿密駛出去 的,一艘全黑色的大型遊艇,自然是引人注目之極的。可是在離岸十浬,有船隻看到過 之後,就再也沒有信息了。 本來,大型遊艇是可以駛到世界上任何水域去的,五天不見,也不能被認為失蹤。 但是在船上的林雅兒,本來預定在兩天前,要通過人造通訊衛星,舉行一次重要的業務 會議的,而到時卻一點音訊也沒有。於是,敏感的人開始聯想到多年以前,她父親的神 祕失蹤事件,也是在這片水域之中,就開始著急,但是又無法和她取得任何聯絡。 接著,就發現船在駛出之後,開始還有人看到過,到後來就根本沒有人見過這艘船 。像是在駛出了十浬之後,船就消失了。 這一點,也和當年的失蹤案十分相近。問題是當年的失蹤案,船後來被發現在海上 漂著,現在,這艘黑色的遊艇,是不是也會在若干日之後被人發現?船上的兩個同是航 運界的要人,會不會在船上?還是像在空氣中融化了一樣,神祕失蹤了? 全世界範圍的尋找正在進行,但至今為止,還沒有任何結果。 原振俠看完了報導,不禁呆住了。雖然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早晨,可是他卻有遍體生 寒的感覺。 和當年林永興的失蹤一樣! 這當然不可能是巧合,連地點都幾乎是一樣的! 那是因為甚麼? 原振俠感到了問題的嚴重,這似乎不能再用神話世界來解釋了! 他思緒十分亂,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林雅兒曾提到過,她父親的失蹤是由於後悔, 想要回他的女兒,去和魔王打交道的結果。結果是不可思議地流盡了最後一滴血,但也 只不過為林雅兒換來了一點點的自由! 這是一種無法想像的情形,全然無從想像。 報上還刊登著參加搜尋工作的一些單位的名稱,原振俠想和其中幾個單位聯絡一下 ,但是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他無法向搜索人員提供甚麼,難道把林雅兒的故事轉 述出去嗎? 他所能做得到的,是盡量多知道一點消息。他打電話給在邁阿密的朋友,請他們把 刊載有關消息的報紙,全用無線電傳真傳來──這些傳真當天下午就到了,自然比簡單 的電訊詳盡得多。可是看下來,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看來只好等待搜尋的結果了。 第二天,在醫院中,原振俠有了一個意外的訪客。那人在原振俠面前一出現,原振 俠就打了一個突。 原振俠可以肯定,以前未曾見過這個人,可是一看之下,又覺得他十分熟悉。 醫院的會客室陳設相當簡單,那人一直站著,手中拿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紙包。原振 俠一進來,在怔了一怔之後,實在想不起為甚麼這個人的臉容,對自己來說會那麼熟悉 。他問那人道:「我是原振俠,你找我?」 那人也不說話,只是把手中的紙包,向原振俠遞了過去。原振俠心中十分詫異,他 接過了紙包來,看到紙包上寫著字,是用鉛筆寫的,筆跡十分淡,不是看得很清楚。 他半轉著身,向著光源,仔細看著上面的字,字跡十分潦草。他首先認出,那是洪 致生的筆跡,這已令得他陡然震動,然後,他又看清楚了,紙包上所寫的是「務必用最 快的方法,送到原振俠醫生之手。」 毫無疑問,那是洪致生的字。洪致生已經是一宗神祕失蹤案中的主角,他派人用最 快方法送來的東西,一定有重大意義的了! 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立時抬頭,想詢問來人一些問題,可是那人卻已不在了。雖 然剛才原振俠的視線,離開他只不過幾秒鐘,但那已足以使人離開會客室而有餘了。 原振俠忙追了出去,似乎看到他在走廊口子上一閃,走出了醫院的建築。 原振俠再追出去,外面人來人往,卻再也看不見那個人了。 原振俠沒有再去繼續追尋,因為這個人的行動,雖然有點怪異,但總及不上趕快看 看洪致生交給他的東西是甚麼來得重要。所以他沒有再追尋那人,一面往回走去,一面 拆開了紙包。紙包有好多層,還未拆開最後一層,原振俠已經可以肯定,裡面是幾卷微 型錄音帶。 在拆到最後一層時,上面又有洪致生潦草的字跡。「原,立即聽這些錄音帶,只有 你一個人能聽。我們的生死,全憑你聽了錄音帶之後的反應了!」 雖然只是簡單的兩行字,可是語句的緊迫,卻使人一看就有頭皮發炸的感覺。 播放微型錄音帶需要特別的機械,原振俠家中有。他直奔院長室,在一向修養極佳 的院長的咆哮聲中,他「請了半天假」,然後又飛奔到停車場,疾駛回家中,把編了號 的五卷微型錄音帶中的第一號,放進了播放機中,按下了按鈕。 錄音帶一轉動,他就聽到了洪致生的聲音:「由於我要去進行的事,幾乎是不屬於 人世間一切活動範圍之內的,所以,我要儘可能把一切記錄下來。」 原振俠一聽了這樣的開場白,就不禁怔呆了一下。錄音帶一共有五卷之多,可以播 放超過五小時,他記錄了一些甚麼?看來除了耐心聽下去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快速 地了解內容。 這種開場白,也有著強烈的不可思議的意味,甚麼叫「不屬於人世間一切活動範圍 之內」的活動呢? 原振俠繼續聽下去:「很奇怪,我一聽到了原振俠有關他和林雅兒見面的經過,我 就毫無保留地相信了林雅兒所說的一切。雖然我完全不知道甚麼叫魔王,甚麼叫魔法, 至多假設那是一種力量,但我卻願意把林雅兒從魔法中解救出來,儘管要我用鮮血去塗 遍她的身子。 「我第一步行動,自然是和她聯絡,這個該死的過程,竟然浪費了一天時間。當我 終於在電話中和她對話的時候,她的聲音是經過改變的。我不等她說甚麼,就直截了當 告訴她,我願意用自己的鮮血,把她從魔法之中解救出來。」 以下,錄音帶中,有對白,也有獨白。對白的聲音,是洪致生和林雅兒的,有些無 關緊要的,可以略去。洪致生和林雅兒兩人,在這幾天之中做過一些甚麼事,可以在這 些對話之中,得到極大程度的了解。 「請用你原來的聲音,我其實已經在一種極奇妙的情形下,聽到過你的聲音,而且 愛上了這聲音,和能發出這樣聲音來的人。所以,我才真正願意,把你從魔法之中解救 出來,哪怕我因之會流盡血液而死亡!」 (大約有兩分鐘的空白。) (洪致生不斷地催促和懇求,然後便是一下嘆息聲──原振俠一聽,就聽出那是林 雅兒真正的聲音。) 「果然是你!」洪致生狂喜地叫著:「果然是你!我早就知道一定是你!」 「真奇怪,你是在甚麼情形下,聽到我的聲音的?」 (洪致生詳細說了經過,前面已經敘述過,自然不必重複了。) 「哦,原來是這樣,那樣看來,世界上能救我的唯一的人,就是你了!」林雅兒的 語音壓抑著激動。 「當然只有我,我想我們應該見見面,討論一下怎樣進行。」 (沉默了一分鐘。) 林雅兒在沉默了一分鐘之後,就答應了洪致生的要求:「好的,你到我住所來,我 告訴你開三道密碼鎖的密碼是──」 (那三組密碼,要不是林雅兒說出來,絕不可能有人憑幸運將之打開。) (洪致生發出興奮之極的歡呼聲。) (再接下來的,是他們「見面」之後的對話。) 洪致生的聲音中,有點懊喪:「這算是甚麼見面,你整個頭都包在黑布之中,比木 乃伊還──」 「對不起,」林雅兒的聲音幽怨動人:「我以為你知道我是一個魔女,不能讓任何 人見到我和碰到我的,所以,還要──」聲調有點急促:「請你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 對了,謝謝你。」 「看到了你,碰到了你,又會怎麼樣?」 「不但會替你帶來可怕的厄運,而且,會使我失去唯一解脫的機會。其實,即使聽 到我的聲音,也會帶來厄運!」 「不見得,我就好得很!」 林雅兒的聲音,有著淒然的同情和愛憐:「還說好得很?你將用你的鮮血去洗清一 個──」 洪致生豪氣干雲:「這對我來說,是幸事,不是甚麼厄運!」 「唉……我對原醫生講的那些話,難怪他不相信,事實上有許多,是我自己也不理 解的。那時,我只有三歲,是當我的父親,把他身上流出來的血,塗在我的身上時,他 斷斷續續告訴我的。我居然全都記了下來,真是奇蹟!」 「我完全相信,雖然我不懂,譬如說,你是在甚麼樣的情形下長大的?」 「在……一個空間之中,一個可以無窮無盡擴展的空間……有點像一間不論你怎麼 走,都摸不到牆的房間。」 「這……是魔境?」 「我想是,那是魔王的境界。我在離開那空間前,只見到過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 叫阿根。」 (原振俠聽到這裡,不禁「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阿根!那個表面上是林永興的跟班,但實際上是魔王的手下的那個人,自然就是 送紙包來的那個人。) (難怪自己一看到他,雖然肯定從來也沒有見過他,可是又有那樣熟悉的感覺。) (這樣的一個神祕人物,那樣的一種異樣的陰森,即使只是聽過描述,也會在一見 之下,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的。) 「魔王呢?那是甚麼?」 「魔王……有時也在那個空間出現,告訴我,我是屬於他的。雖然我可以有機會把 他的魔法解除,但是他又說,不會有人犧牲自己來救我。」 「他錯了,愛情能使人做任何事!」 「你……愛我……你連我是甚麼樣子都不知道……洪先生,這不是在講故事,真需 要你的血,像我父親當年所做的那樣!」 「我一定願意,而且我很明白自己對你的愛意,是無可遏止的。」 「唉──」 「魔王的外形是甚麼樣的?」 「看起來,只是五角形的一團,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甚麼。但是知道那個空間,是在 海底……在一處海底,進出口,有一塊大石──」 「石上刻著許多人,向著一個五角形的東西!我們還等甚麼,立即出發,用你的船 出發。」 「好,我去安排,儘快出發。」 「我雖然不能見你,可是希望聽到你的聲音,請答應隨時和我通電話。」 「唉──」林雅兒的聲音充滿了柔情:「愛情……我想也沒有想過。」 (這一段對話,到此告一段落。以下是許多段電話錄音,洪致生在電話中極力表示 出自己愛慕之情,聽起來十分肉麻,但不能否認他真的一往情深。) (然後,是他們上了「雅兒號」的對話。) 「這船,真和你一樣神祕。」 「我一直生活的那個空間中,只有黑色,習慣了。也只有黑色,才不會使我有不適 的感覺。」 「船是自動駕駛的,我們兩個足可以應付了。我只擔心,在漫長的航行之中,我是 不是可以克制自己不看看你,不碰碰你!」 林雅兒的聲音在發顫:「別亂來,事實上我……很醜,不值得看!」 「你越是這樣說,我越是想看你!」 林雅兒聲音中充滿了恐懼:「千萬不要!」 洪致生哈哈笑了起來:「你害怕甚麼?原振俠說,你有一種特別的力量,會使人在 一下子之間,變得毫無力量。」 林雅兒的聲音十分閃縮:「這……這……對,我是有這種力量。所以你千萬別胡思 亂想,這……是十分痛苦,不值得試。」 (洪致生哈哈的笑聲。) (接下來,是洪致生的一段獨白。) 「這真是一艘好船,我對經營航運公司雖然沒有興趣,但是欣賞一艘好船的能力還 是有的。啟航第一天,雅兒幾乎整天避著我,不和我見面。事實上,就算她出現在我的 面前,我也不過看到一團黑色的布料而已,這真使人難耐。她顯然──至少也喜歡我, 因為她不斷通過船上的各種播音設備,使我聽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那麼可愛動聽,一 定只有極出色的美人,才會有那麼美妙的聲音。 「在長時間的航行中,我一定要把她身上的黑布揭開,至少,要把她頭臉上的黑布 揭開。厄運就厄運,我已經準備獻出自己體內的鮮血了,還怕甚麼厄運! 「看看自己所愛的人長得甚麼樣子,總不算太過分吧?當然,我更想緊緊擁抱她, 得到她的身體,和她一起享受男女間至高無上的歡樂! 「這個念頭不起則已,一興起來,簡直不可遏止。可是她是不是願意?唉,看來我 也入魔了,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接下來的很多獨白,都顯示洪致生的思緒,越來越是狂亂和粗野,聽得原振俠十 分吃驚,隱隱感到有一場禍事會發生。因為洪致生甚至私下在計畫,如何向林雅兒襲擊 !) (事情終於發生了!) (可以聽到清晰的海濤聲,大概是在甲板上。) 洪致生的聲音很激動:「即使在陽光下,你也非把自己裹得像木乃伊一樣不可?」 林雅兒的聲音之中,有著明顯的恐懼,甚至在發抖:「我從來也沒有在陽光下…… 這樣過,讓我下去,讓我下去,別拉著我,讓我下去!」 (原振俠感到奇怪,洪致生拉住了林雅兒──林雅兒不是有著一種神奇的力量,不 讓人家碰到她的嗎?何以洪致生可以拉住她,而她不能掙脫,不能使洪致生在這時失去 力量?) (難道是愛情的發生,使她喪失了這種神奇的力量?還是她甘願被洪致生拉著?) 洪致生的聲音之中,有著一種蠻橫的固執:「不,不讓你下去,我要你見見陽光, 我也要見你!」 林雅兒用充滿了恐懼的聲音叫了起來:「不!」 (隨著林雅兒的尖叫聲,是一下布帛被撕裂的聲響。接著,除了輕輕的海濤聲之外 ,沒有任何聲響,然後,才是兩個人的急速喘息聲。) (發生了甚麼事呢?原振俠想:一定是洪致生粗暴地撕開了林雅兒的面幕,看到了 她!) (為甚麼洪致生不說話了?他看到的她,是甚麼樣子的,魔女是甚麼樣子的?) (原振俠也不由自主,心跳加劇,緊張得甚至於有點手心冒汗。) (海濤聲和喘息聲在持續著。然後,是林雅兒充滿了恐懼的一下呼叫聲,然後是腳 步聲,兩個人的腳步聲。原振俠想:林雅兒在逃,洪致生在追,從腳步聲聽來,兩人已 經一先一後,由甲板奔進了走廊中。) (又是一下更響、更長的裂帛聲!) (洪致生連林雅兒身上的衣服都撕掉了?) (然後是兩個人一起倒在地上的聲音,和更急促的喘息聲,還有林雅兒的哀求聲。 ) 林雅兒在哀求:「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求求你!」 (洪致生顯然已經進入了一個狂亂的、不可控制的境界之中,他粗重的喘息聲,和 布帛被撕破的聲音交織著。到後來,林雅兒已不再哀求,只是發出十分蕩人心魄的呻吟 聲,然後才是洪致生的聲音。) 洪致生是在大聲叫著:「天!人世間不可能有你這樣的美女,看你……你整個身子 ,簡直就是一整塊完整無疵的美玉,雅兒,你……」 (原振俠可以想像到發生了甚麼事。在一片黑色的走廊上,倒著因為洪致生的狂暴 行動,而變成全裸──至少是大半裸的林雅兒。在洪致生呼叫的讚美之中,可以在腦海 中形成這樣的構圖──瑩白如玉的美女胴體,完全驅散了船上的陰沉。) (洪致生的話沒有講完,就突然停止。接下來,是更濃重的鼻聲,只有當一對男女 在狂熱地親吻時,才會發出那種被壓抑,但是又不可遏止的鼻息聲。) (是誰先吻誰的?還是他們兩人同時吻著對方?) (突然一下重物落地的聲音,那下聲音十分響亮,但實在不應該在這時發生的。) (不過,原振俠立即明白了。微型錄音機,洪致生一定是將之放在衣袋中的,這時 ,他脫去了衣服,遠遠拋了開去,那一下聲響,是錄音機落地時所發出來的聲音。) (原振俠可以知道自己的推測沒有錯。因為接下來的那一段錄音,聽來十分微弱, 要把放音量調校到最大,但也還不是十分聽得清楚,那自然是由於錄音機離他們兩人遠 了之故。) (接下來的聲音,是急促的喘息聲,和聽來毫無意義的原始的叫聲。) (原振俠想起了自己和黃絹在一起時,想到自己和海棠在一起時,想到所有男女在 一起時,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來。) (林雅兒未能拒絕洪致生。在船上,或許在上船之前,她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一直沒有拒絕過,所以事情一開始,她根本無法抗拒!) (然後,是一陣低而急促的飲泣聲。雖然是帶著抽搐的哭聲,但是聽來並不如何悲 戚,反倒可以使人感到一種盡情宣洩之後的興奮餘波。) (洪致生充滿了狂熱的歡呼聲。一陣由於兩個人緊緊相擁,擁抱得太緊了而骨節發 出的輕輕的「格格」聲。) (錄音帶到這裡轉完了。原振俠換上了另外一卷,那是他們的對話聲。) 洪致生像是在唱讚美詩一樣,他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由衷的、發自內心的讚美:「 我早已料想你是一個美女,可是……可是再也想不到,你的美麗……唉,真絕無語言可 以形容!」 「別忘了我父親在魔法的作用下,可以得到他所要的一切,我母親自然是他心目中 的標準美人。」 「這就是為甚麼你母親死了之後,他所受的打擊如此之重,以致他要後悔。」 「可能是……當一個人失去了一個他所愛的人時,一切都顯得不重要了,連魔法的 懲戒也微不足道了。」 「雅兒,你……後悔嗎?」 「不,一點也不,隨便魔法怎樣懲戒我們,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太快樂了,真的, 太快樂了!」 (林雅兒一定是感到了真正的快樂,這一點,從她的聲音中,可以得到肯定。) 洪致生的聲音也充滿了歡愉:「或許我們的行動,已經破了魔法?」 林雅兒發出一陣笑聲:「管他!就算魔法可以把我變成一隻蟻,我也是一隻快樂的 蟻!」 洪致生突然有點害怕:「如果魔法……可以使我們分開呢?」 女性在這種情形下,通常比男性更勇敢,林雅兒也不例外:「至少,我們已經在一 起過了。而且,現在,也還在一起,對我來說,夠了,真的太夠了!」 洪致生一連串地叫:「不夠!不夠!」 (又是濃重的鼻息聲,一對戀人,又在熱吻了。)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想,如果撇開甚麼魔王、魔法,只當它們不存在, 洪致生和林雅兒,毫無疑問可以有許多快樂的時光。) (原振俠本來也不相信,實際上真會有甚麼魔王的存在,只當那是洪致生和林雅兒 兩人心中的一種神話世界。但是,那個神祕人物阿根的出現,卻又使原振俠的想法,有 了動搖。) (他仍然不知道魔王是一種甚麼樣的存在,但是他卻感到,洪致生和林雅兒,只怕 都不能擺脫他的控制。) (錄音帶接下來的,全是兩人之間的綿綿情話。與一般熱戀中的男女不同的是,他 們似乎都在內心深處,隱隱感到他們的快樂是短暫的,所以幾乎瘋狂一樣地要把短暫化 為永恆。他們的情話因此也更灼熱,他們歡樂時所發出的聲音也更狂野,像是由爆炸而 產生的烈火,而絕不是通過正常途徑燃燒的火焰。) (在對話中,知道他們到了邁阿密。在海上的航程,大約是十天左右,事情大抵是 在第二天就發生的。) (在到了邁阿密之後,在一直是獨白或對白之中,忽然出現了第三者的聲音。) (那是一個聽來相當陰森森的聲音,而先是林雅兒的一聲驚呼。) 「阿根!」 (原振俠陡然吸了一口氣,感到了自頂至踵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 阿根陰森的聲音:「你違反了魔王的一切規定!」 (林雅兒充滿驚恐的呻吟聲。) 洪致生的怒斥:「違反了又怎麼樣,大不了用我的鮮血,使她自由。你是甚麼人? 」 「我只是魔王面前一個卑微的僕人,多年之前我曾出賣自己,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地 位。你和魔法禁錮下的女人接觸,你也同時受了魔法的禁錮。」 洪致生哈哈大笑了起來:「如果受魔法禁錮,能有這樣的快樂,那我太願意了,替 我謝謝魔王!」 洪致生笑得極其歡暢,和阿根那種陰森的聲音,形成強烈的對比:「每一個受魔法 佈賜的人,在開始的時候,都是歡欣鼓舞、快樂莫名的。」 洪致生像是在挑戰:「你呢?你現在在後悔了?」 阿根並不回答,只是道:「你不必要我代向魔王致謝,你很快就會見到他了!」 洪致生仍是興致勃勃:「你在這裡出現,那證明我的推測不錯了。他,就在那塊海 底大石處,是不是?」 阿根的回答有點模糊:「可以這樣說。」他忽然又轉變了話題:「你父親在知道你 母親死亡時,那種摧心裂肺的痛苦,唉,我現在總算知道一二了,難怪他後來會有這樣 的行動!」 他這話,明顯是對林雅兒說的。林雅兒的聲音有點顫抖:「你……我們會遭遇到甚 麼樣的……懲處?」 阿根喃喃地道:「我不知道,但你們如果有需要我幫助處,我倒可以……唉!反正 我已經是這樣了,還能更壞嗎?只怕不能了!」 洪致生快樂地笑著:「我看不出甚麼不好來,雅兒,這些日子來我們不快樂麼?你 不是說,就算一生之中,只有這幾天的快樂,也就夠了麼?」 林雅兒低低嘆了一聲,阿根又道:「說是這樣說,可是快樂哪有夠了的?」 (阿根的語聲在漸漸遠去,當然這是他一面說著,一面走了開去之故。) (林雅兒和洪致生之間,又開始了彷彿是無窮無盡的情話。不過林雅兒的聲音之中 ,總有著經過掩飾的憂慮──十分沉重的憂慮!) (錄音帶換了一卷又一卷,已經是最後一卷了。) (在過去那幾卷錄音帶中,洪致生似乎故意要別人知道他的歡樂,所以記錄下來的 歡樂之聲極多,聽得人心神蕩漾,不能自已。) (他結果怎樣呢?原振俠裝上了最後一卷錄音帶時,心中這樣想。) (一開始,是洪致生的獨白。) 「我們來到了目的地,船上的聲納設備,探測出就在我們船下四百公尺深,有一塊 巨大的石塊。雅兒很憂鬱,不過她似乎已習慣了陽光,在陽光下,她的肌膚是一種接近 半透明的美麗,她細潔的脖子上,印著我的吻痕。」 洪致生在問:「魔王應該在下面了,我們是潛水下去找他?」 林雅兒的聲音極度迷惘:「我不知道。」 (一下親吻的聲音。) (洪致生突然而來的一下驚呼聲。那一下低呼聲是如此驚猝,使得原振俠也陡地嚇 了一跳。) 洪致生的聲音之中,充滿了驚駭:「這……這裡是甚麼地方?怎麼一下子我們來到 了這裡?得想法子離開這裡,快跟我闖!」 (一陣持續相當久的腳步聲──兩個人的,顯然是突然之間發生了甚麼變故,他們 在一起向前奔著。在奔跑的腳步聲之中,有著林雅兒斷斷續續的聲音。) 林雅兒在斷續地說著:「這就是我……一直生活……的地方,我在這裡過了超過二 十年……你怎麼奔跑也沒有用的,牆看來就在你的面前,可是你……再也奔不到牆前, 這是……魔法的境界!」 (腳步聲陡然停止,喘息聲。) 洪致生的聲音,聽來又勇敢又洪亮:「好了,魔王,你曾經答應過,只要有人肯用 自己的鮮血,在你的面前,塗遍雅兒的身子,她就可以從魔法中解脫。你現身吧,我現 在就開始行動!」 (一陣子的靜默。) (然後是一種十分奇異的現象,洪致生或林雅兒,分明是在和一個甚麼人講話,但 是卻全然聽不到那個人的聲音,只聽到他們兩個人的聲音。) 洪致生有點氣急敗壞:「甚麼,我上當了,一開始我就上當了?你故意使我聽到雅 兒的聲音,使我迷戀,你怎知我一定會迷戀的?人性的弱點你知道?好,就算迷戀了, 那又怎樣?告訴你,就算一輩子在這裡,只要雅兒和我在一起,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錄音帶有一段空白,原振俠迅速推測,魔王能使洪致生和林雅兒「聽」到他的聲 音。但是那只是某種力量刺激了他們腦部的結果,而不是真正有聲音發出來,所以錄音 帶是空白的,只有或急或緩的喘息聲。) (這情形,就像當初,洪致生不斷聽到一個動聽的女聲,但是卻無法將之捕捉在錄 音帶上一樣。) 洪致生叫了起來:「甚麼?我的靈魂也屬於你的了?放屁!我的靈魂當然可以屬於 雅兒……甚麼,屬於雅兒,就是屬於你……好了,隨便你怎麼說,反正只要我能和雅兒 在一起就行!」 林雅兒的聲音十分平靜,叫著洪致生的名字:「你怎麼還不明白,當你的靈魂不屬 於你自己的時候,你的一切,就全在魔法的控制之下。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不能由你 作主。」 洪致生急切地道:「可以的,可以的──」 陡然停頓了一下之後,洪致生用極其可怕的聲音叫了起來:「為甚麼?為甚麼不能 ?」 (他的那種叫聲,原振俠聽了,也不禁為之心酸。) 洪致生還在一面叫一面問:「我要和雅兒在一起!甚麼?她是你的奴隸,你還需要 她,替你去找更多像我這樣的靈魂?我……哼,我願用我的鮮血……不成立了,為甚麼 ?我曾碰過她,見到過她,是的,她曾告訴我,那樣會有極大的厄運,厄運之一,就是 你可以取消你的承諾?我無法再把她從魔法中解脫出來……」 (接下來,是洪致生一陣又一陣絕望的號哭聲,到後來是一陣陣的嗚咽聲,聽來更 令人難過。原振俠感到遍體生寒,從錄音帶發出的聲音中,他只能判斷出,他們已被一 種奇異的力量,轉移到了一個奇特的空間之中。在那個空間中,魔王出現──五角星形 的東西。然後,洪致生知道了他的命運。) (洪致生知道了他自己也成了魔法的奴隸,那還不要緊,只要能和林雅兒在一起。 ) (可是,他不能和林雅兒在一起!) (他非但不能和林雅兒在一起,而且,他也無法用自己的鮮血,去解救林雅兒。而 更令得他跌進痛苦的深淵的是,林雅兒還要不斷地替魔王去物色靈魂,方式將與他和林 雅兒之間所發生的類似。) (一個在他心目中,那樣美麗,那樣值得他用生命去愛,值得他用鮮血去拯救的女 人,會不斷地用同樣的方式,使不同的男人的靈魂歸於魔王!) (這實在是難以想像的一種痛苦!) (在洪致生的嗚咽聲中,有著林雅兒的呻吟。) 林雅兒一面在呻吟,一面在發問:「靈魂,靈魂,你要那麼多人的靈魂幹甚麼?」 (又是一段沉靜,自然是魔王在回答,可是卻沒有甚麼被記錄下來。) (原振俠急得伸拳重重在桌上敲了一下。但幸而接下來,是林雅兒重複了魔王的一 部分話。林雅兒的話,聽來像是在自言自語,充滿了悵惘和無可奈何。) 林雅兒一定是在重複著另一個人的話:「靈魂是一種十分有用的力量?把這種力量 聚集起來,對你十分有用,你可以用來……」她重複到這裡,陡然提高了聲音:「你有 那樣無所不能的魔法,為甚麼不用你的能力去收集人的靈魂,而要我──」 林雅兒的聲音,哀傷得使人不敢再聽下去。接著,她又像是在重複別人的話:「必 須那個人自願,才能得到他的靈魂,不能用任何力量強奪?人一定要自己甘願出賣靈魂 ,才能使靈魂的力量不屬於他自己?」 林雅兒軟弱可是尖厲地叫了起來:「我絕不願意出賣我自己的靈魂,為甚麼我…… 我的父親有甚麼權利……我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沒有靈魂的生命的一部分,所以我 也是……靈魂不屬於自己的?」 洪致生陡然又叫了起來:「雅兒,讓我們離開這裡!」 (又是急驟的腳步聲、喘息聲,還伴隨著跌倒在地上的聲音。) (然後,是洪致生突然的叫聲,他在不斷地叫著林雅兒的名字。) (在那種充滿了痛苦、悲憤的叫聲中,原振俠可以推測到,林雅兒突然離開了他。 他想和林雅兒一起離開那個奇異的空間,但是林雅兒卻突然之間不見了,所以洪致生才 傷心欲絕地叫著。) (洪致生的叫聲,一直持續著。) (洪致生的聲音變得沙啞了,聽來更是痛楚。然後,是揪心撕肺的呻吟聲。) (原振俠聽得緊握著拳,錄音帶靜了下來。還有一大截,甚麼聲音也沒有記錄下來 。) 聽完了錄音帶之後,原振俠呆了半晌,思緒亂成一團。洪致生現在在甚麼地方?林 雅兒又在甚麼地方?他們兩人失蹤,這是已經可以肯定的事,從錄音帶來聽,他們都被 魔法弄到了一個奇異的空間之中,這個空間又在甚麼地方? 就在這時候,電話陡然響了起來。原振俠抓起電話來,就聽到一個陰森的聲音在問 :「全聽完了?」 原振俠陡然震動:「阿根,你在甚麼地方?我要見你!」 陰森的聲音苦笑一下:「你見我有甚麼用?我想我是無救的了,但是他們兩人,應 該還可以有救,這是我把那些錄音帶給你的目的。」 原振俠呆了一呆:「要我去救他們?」 阿根的聲音,雖然仍是那樣陰森,但也可以聽出有幾分激動:「是的,你應該去救 他們!」 原振俠不禁苦笑:「怎麼救?我連他們在甚麼地方都不知道!」 阿根道:「我在那地方,你知道的。」 原振俠的思緒極亂,可是他卻知道,如今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不能使他和阿根的聯 絡中斷,所以他道:「要救他們,你必須和我合作!」 電話那邊沒有回答,可是電話也不像是掛上了。原振俠十分緊張地等著,過了好一 會,他才聽到了聲音:「我對你沒有甚麼用處。」 原振俠急急地道:「不,太有用了,至少,我就根本不知魔王是甚麼東西!」 阿根的聲音陰森而苦澀:「我也不知道。」 原振俠堅持著:「我必須和你見面,你既然有幫助他們的心意,就好人做到底!」 阿根的聲音更苦澀:「好人?我是一個早已把靈魂出賣給了魔王的人!」 原振俠硬了硬心腸:「如果你不肯和我見面,我就只當沒有聽過那些錄音帶!」 電話那邊又停了片刻:「好,我這就來!」 原振俠想告訴他自己的地址,阿根已經掛上了電話。 阿根來得好快,不到十分鐘,原振俠就已經開門,把他迎了進來。這一次,原振俠 仔細打量了他,發覺他和人們的敘述中,簡直完全一樣。一個人怎可能在二十多年前和 二十多年後,完全一樣的呢? 阿根似乎覺察到了原振俠的疑惑,他垂著眼──那樣使他看起來比較不那麼陰森: 「當年我向魔王祈求的時候,是在死亡的邊緣。一家大小,全靠我一雙手來養,只要使 我不死,我甚麼都肯。當我得到的聲音,是要我將靈魂去交換生命時,我根本連甚麼是 靈魂都不知道,自然立刻就答應了。」 原振俠靜靜地聽他說著,他又道:「我是在意外之中受了重傷的,傷勢奇蹟似地好 轉過來,而且我一直身體健康,甚至不會衰老。魔王……倒是不騙人的。」 原振俠駭然:「那不是很好嗎,你還有甚麼不滿意的?要救他們……這不是和魔王 對抗嗎?」 阿根用力吞嚥著口水,隨著他的動作,喉結上下移動著,看起來十分詭異。 過了好一會,阿根才用聽來十分平淡,但實際上卻蘊藏著深痛的悲哀的聲調道:「 我的親人……全死了。當年我自己……並不怕死,只是想到我死了之後,親人沒有了我 會活不下去,所以才……誰知道,在我康復了之後,不到三年,上有老,下有小……一 家七口全死了……魔王履行他的承諾,可是我也得付出代價,代價是……這樣巨大…… 」 原振俠駭然:「你的親人……是由於你……而死的?」 阿根不說話,又過了好一會才道:「是,他們的活力,全都由魔法轉移到了我的身 上。我活下來了,他們死去,我不知道可以活多久,可是活著幹甚麼?我真是一點也不 知道!」 他說到這裡,抬起頭來,用失神的眼光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只覺得心直向下沉, 一切是那麼妖異和不可思議。魔王履行他的承諾,但卻要人付出那麼高的代價!阿根所 付出的,林永興所付出的,想起來,真叫人不寒而慄。 而洪致生呢?還不是一樣。魔王用林雅兒的聲音引誘他,又使他和林雅兒,有了一 段他夢寐以求的快樂時光。可是結果,天知道洪致生要付出甚麼樣的代價! 原振俠心中有許多疑問,他從眾多疑問之中,抽出了一條他認為最主要的:「你說 ,當時,你向魔王祈求,你是怎麼會想到的呢?」 阿根茫然道:「人到了絕路,不是總會向一種傳說中存在,實際上誰也不知道是不 是有的一種力量來祈求的麼?這是人人都會做的事。」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的確,任何人在瀕臨絕境的時候,都會向上天或上蒼求告。但 那只是一種虛無飄渺的求告,難道真的有一種力量,會接收到這種求告的信號,而乘機 提出用求告者的靈魂,來交換願望的實現? 看起來,事情就是那麼玄妙! 林永興祈禱了十年,才有回響,而阿根只是短時間的求告,只不過那是他臨死前的 求告。是不是臨死之前,求告的信號特別來得強烈?而能十年不輟地求告的人,世上只 怕也不多。原振俠感到自己的思緒又開始雜亂了,他忙定了定神:「你說,那時根本不 知靈魂是甚麼,現在你知道了麼?」 阿根陡然震動了一下,像是意料不到會有這樣的一個問題。他雙手托著頭,過了一 會,才道:「靈魂……是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是生存的人所產生出來的,通過掌握這種 力量,就可以掌握這個人。」 原振俠又呆了半晌,他也未曾料到會有這樣的答案。他聽過,自己也假設過「靈魂 」的現象,說法可以有好多種,但是阿根的說法,他卻還是第一次聽到。 他遲疑了一下:「魔王要收買人的靈魂,就是為了通過這種力量去奴役驅使人?」 阿根雙眉打著結:「開始時,我也認為是這樣。可是後來,日子久了,尤其是把小 雅兒帶到他那裡之後,我一直在照顧她,魔王也經常出現。我發現,他好像要利用那種 力量,去為他做一件事,而他所需要的力量要相當大,也就是說,要許多人的靈魂,可 是偏偏他又不是得到很多。我有點不明白,世人絕不知道出賣靈魂之後,會需要付出那 麼多的代價,會有無邊無涯的痛苦,事實上,願意出賣靈魂換取自己所求的人,不知有 多少,為甚麼他會得不到呢?」 把阿根的話,和在錄音帶中聽到的林雅兒所說的話結合起來,原振俠已經可以有一 個模模糊糊的概念了。 阿根略頓了一頓,又道:「看來魔王自身也不是很如意,常常感嘆人類實在是一種 十分堅強的生物。要不是自願出賣靈魂的話,怎麼也沒有辦法,雖然他魔法無邊,也不 中用。」 原振俠心中陡然一動,「魔王」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呢?難道他自己不是人類?原振 俠用力搖了一下頭。魔王當然不會是人類,那麼他是甚麼?和神一樣,可能是十分進步 的另一種生物? 原振俠思緒又紊亂了起來,他吸了一口氣:「魔法,包括哪些?」 阿根吁著氣:「太多了,包括他可以把人關在一個永遠出不去的地方,要甚麼有甚 麼。他教小雅兒受教育的方法也十分特別,自他身上射出一種光芒,一閃一閃的,照向 小雅兒的頭部,小雅兒就像是受了催眠一樣,等到光熄了,她就學會了許多東西。小雅 兒的學問本事,全是那樣學來的。」 原振俠聽得入神,他可以想像,那是一種人類想都不敢想的方法──把知識、記憶 ,直接地輸入人腦的記憶部分。這種接受教育的方法,比人類幾千年來,一直在實行的 方法,進步了不知多少倍。原振俠想到這裡,甚至有點悠然神往的感覺。 他當然也可以聯想到,林永興會從窮小子變成大富豪,自然也是由於「魔法」使他 變得會做生意,甚至給了他一定程度的預知能力。 歷史記載上,形容成功的商人,都有「臆則屢中」這樣的形容詞,就是說,預測十 分正確。如果有一定的預知能力,「早知三日事,富貴萬千年」,成為大富豪,是必然 的事情了。 可是,這樣的一個「魔王」,要人的靈魂所代表的那種力量幹甚麼呢? 這時,在沉默了一會之後,阿根又嘆了一聲:「魔王對小雅兒的期望很高,認為通 過她,可以給他弄到更多的靈魂。那姓洪的……唉!」 原振俠搖頭:「我看魔王弄錯了,林雅兒不願替他工作。洪致生和她是相愛的,她 不會用自己的色相去引誘別的人。」 阿根低下頭去:「她無法反抗,她的靈魂在魔王的手中,她不能反抗。到時候,她 自然而然,會做魔王要她做的事!」 原振俠道:「你是說,她有希望出來,而洪致生不能,是不是這樣?」 阿根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原振俠急速地來回地走著,然後陡然站定:「照現在的資料看來,所謂『魔王』, 是一個有著高超而不可思議能力的非人類生物。」 阿根喃喃道:「當然不是人,哪有人是五角形的呢?」 原振俠再道:「要救他們,必須先和他見面,和他對話。你可以帶我去?」 阿根深深吸了一口氣:「是你自己提出這個要求的,不是我強迫你去的。」 原振俠考慮也沒有考慮,就道:「當然!」 當他這句話說出口之後,才看到阿根陰森的臉色之中,有著做成功了一件甚麼事, 大大鬆一口氣這樣的神情,那使得原振俠疑惑了一下。 這個人,是在玩甚麼花樣?他畢竟是受著魔法操縱的人,是魔王的奴隸,還是要小 心一點的好。 可是他疑惑歸疑惑,事態發展到了如今這一地步,他實在是不能退縮的了。他非要 進一步弄清楚,那個神通廣大的生物,那樣急切於得到人體活動所產生的一種力量,究 竟是為了甚麼! 而且,如果真能和這樣的一個異種生物,面對面地對話,那自然是極其刺激的事。 所以他又重複著:「是我要你帶我去見魔王的!」 阿根再次吁了一口氣,用極低的聲音,喃喃說了一句話,原振俠全然未曾聽清楚。 等到他想問時,阿根已經道:「那麼,從現在起至少十天,你的一切行動,由我安排! 」 原振俠想起,下午請假半天時院長的神態,只怕他請假十天,這位久已未曾碰過手 術刀的老外科醫生,會重新拿起手術刀來,把他大卸八塊。他決定先斬後奏,請同事明 天向院長說,那時,他已經離開了。 他點著頭:「好,我們這就走?」 阿根道:「是,兩小時後,有一班飛機去邁阿密。我們現在去還來得及。」 原振俠又有了一點疑惑:「你好像知道我會和你一起去?」 阿根轉開了視線:「當然不是!我……自己就準備搭那班機回去。」 原振俠沒有再說甚麼,快速地收拾了一下必需的東西,就和阿根直驅機場。阿根雖 然其貌不揚,可是卻十分闊綽,他用來購買機票的那種信用卡,原振俠竟然未曾見過。 而從航空公司人員的恭敬態度上,也可想而知這種持卡人的地位。 上了飛機之後,原振俠和阿根之間的對話,仍然在繼續著。 原振俠用這樣的問題開始:「看來,你被控制的程度也不是太嚴,你可以把洪致生 的錄音帶,送到我這裡來,也可以要求我去救他們。」 阿根沒有回答,只是嘆了一聲。 原振俠再問:「我的行動,會遇到甚麼樣的凶險,你能不能事先給我一點警告?」 阿根搖頭:「不會有甚麼的……」 原振俠覺得他十分支吾,又追問:「只有自己願意,魔王才能利用他的靈魂?依我 看,也不是很靠得住吧?林雅兒和洪致生,就絕非自願!」 阿根低著頭:「林雅兒是生命還未形成之前,就由她的父親代她決定了的,她的生 命,根本是她父親所賜。而洪致生,林雅兒是警告過他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某種程度而言,是林雅兒引誘他上當的!」 阿根聽了這句話,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不再說甚麼。原振俠悶哼一聲:「魔法既 然那麼有用,其實,現在就可以使我聽到魔王的聲音。」 阿根緊抿著嘴,對原振俠的話不表示意見。機艙中的活動幾乎是固定的,登機兩小 時之後,原振俠有了倦意。雖然他心中有許多問題要想,可是不多久,他還是進入了將 睡未睡的那種朦朧境界。 也就在這時,他陡然聽到了一下粗重的嘆息聲。 這時,原振俠的腦部活動還在進行,他的思路也相當清楚,可以想,也可以記憶。 一聽到了那一下嘆息聲,他就陡然一怔,立時想到了洪致生告訴過他,聽到那種動人的 女聲時的情形。 他現在就是在這種將睡未睡之際,聽到了那一下嘆息聲的。 自然,那也立時使他想起魔王的聲音! 他才這樣一想,立時又聽到了那粗重的聲音:「我選擇的名稱不是很好,是不是? 」 原振俠的思緒開始紊亂,這句話是甚麼意思?是說他根本不是魔王,只不過是隨便 選擇了這樣一個名稱?可是,除了魔鬼,或是魔王之外,還有甚麼其他的,會要人的靈 魂呢? 在迷迷糊糊之中,原振俠立時問:「你究竟是甚麼?告訴我!」 他得到的回答,又是一下粗重的嘆息。 他想起阿根說過,魔王也經常唉聲嘆氣的,在那一下嘆息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聲 音了。原振俠竭力和疲倦抵抗,終於掙扎著醒了過來,推醒了阿根:「剛才,我聽到了 魔王的聲音!」 阿根揉著眼,像是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反問:「你和他達成了甚麼交易?」 原振俠吃了一驚:「沒有,沒有!我和他有甚麼交易可進行!」 阿根苦笑了一下:「這架飛機上,至少有兩百來人吧?我敢肯定,百分之九十以上 的人,願意和他進行交易,只是不知道如何和他接觸而已。」 原振俠大是不解:「那不是很容易嗎?他可以把他的聲音,隨便傳入人腦。」 阿根搖頭:「不是隨便,是有關係的人才能。洪致生看到了那塊海底大石的電影, 又要去探險,這就和他有了聯繫。而你,和小雅兒說過話,又和我說過話,自然也有了 聯繫。」 原振俠知道,這種所謂「聯繫」,一定是極其微妙的一種腦電波聯繫。 原振俠也想到,所謂「靈魂是一種力量」,是不是也是一種腦電波的力量?這種力 量,是不是對「魔王」來說,有一種特殊的意義? 在接下來的旅途中,原振俠一直在作各種各樣的設想。那個有著超特能力的「魔王 」,不是地球上的人類,這一點已經可以肯定了,所無法設想的是,他的行為何以如此 怪異? 到了邁阿密之後,阿根並不讓原振俠休息,就送他來到了海邊遊艇集中的碼頭區。 在途中,原振俠看到報上的標題是「神祕黑色遊艇已被找到,船上空無一人」。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林永興失蹤的翻版。」 阿根道:「本來就是。」 他們到了碼頭之後,上了一艘遊艇──那和泊在碼頭旁的成千上萬艘遊艇一樣,毫 不起眼。由阿根駕駛,緩緩駛出海去,到了離岸有相當距離之後,遊艇的速度加快,原 振俠才知道這艘看來普通的遊艇,有著絕佳的性能。 一小時後,他們已經在茫茫大海之中。原振俠根據方向,知道正是向那塊海底大石 駛去。他想起自小就喜歡海底探險的洪致生,這次真的進行了一次驚心動魄的海底探險 ,而且結果如何,全然難測,也不禁十分感慨。 出海之後,阿根的神情就越來越陰森。尤其,當天色慢慢黑了下來之後,在昏暗的 光線下,他的神情簡直駭人。 一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那是他們離開碼頭之後大約四小時,阿根才把速度減 慢。而且,使船慢慢地在海面上兜著圈,圈子的直徑也越來越小。 原振俠忽然想起那個採集稀有貝殼的潛水員來,隨口問了一句:「有一個潛水員, 在海底發現了那塊大石,他是因此致死的?」 阿根冷冷道:「是,他的身體碰到了那塊大石,所以受到了魔法的震盪。本來也不 至於死,至多在一個短暫時間內喪失知覺而已,但由於他身在深海海底,所以形成了意 外。」 原振俠記起他和林雅兒相會時,那兩次震盪的經驗,不由自主離得阿根遠了些:「 你也有這樣的能力?」 阿根搖了搖頭:「沒有,小雅兒其實也沒有。有這種能力的,是她頭罩中的一些裝 置。」 阿根一直稱林雅兒為「小雅兒」,看來他們兩人之間,很有點奇妙的感情。原振俠 又問:「那年,林永興救他女兒,你在場嗎?」 原振俠只是隨口問一問,可是阿根的臉色,一下子成了死灰色,駭人之極,喉際也 發出「咯咯」的聲響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林先生倒好了,流乾了血,死了。不 過死一樣不能給他帶來痛苦的解脫,他的靈魂還在魔王的控制之下……」 他說到這裡,痛苦地閉上眼睛一會,緩緩地道:「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所以我才沒 有……也把自己的血,塗在小雅兒身上,不然,只怕可以使她得到更多的自由。那種靈 魂的永遠痛苦,想……也不敢想!」 原振俠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雖然他不是很明白靈魂如何會感到痛苦,但是看看阿 根的神情,也可想而知,那是一種甚麼樣可怕的情形了。 漸漸地,船在海面上所轉的圈子,越來越小,幾乎等於是船身自己在打轉了。而速 度也越來越慢,終於,船完全靜止下來。 也就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只覺得眼前陡然有甚麼光線閃動了一下。只不過是極短的 時間,他就覺出自己存身的空間變了,再也不是在船上,而是在一個灰濛濛,像是有著 濃霧,可是又不是有霧的地方。他的身子,全然沒有曾經移動過的感覺,他存身的空間 已經變換了! 他不由自主,駭然叫了起來:「這是甚麼地方?」 他才叫了一句,就想起在錄音帶中,洪致生也那樣叫過,當然是那時洪致生的處境 ,和他如今是一樣的了。原振俠定了定神,心想是自己要來和魔王對話的,怎麼才有了 一點變化,就驚惶失措起來了? 當他勉力鎮定下來之後,他看到自己是在一個光線昏暗朦朧的空間之中。那空間相 當大,在一個角落上,只是虛幻地像是有很多東西在,可是卻全然看不真切。空間像是 一間極大的房間,正如林雅兒所形容的那樣,不過四面的牆,看起來並不像走不到的樣 子。 他急速向前走了幾十步,等他停下來時,發現自己和牆壁之間,還保持著原來的距 離,原振俠也不再去嘗試。他這時又看到在一個角落處,像是有一個人,身子蜷縮成一 團,蹲在地上。他大聲問:「洪致生,是你嗎?」 叫了幾下,聲音在這樣的空間中,一點也不空洞,反而悶悶的,像是有甚麼阻力一 樣,不是很傳得開去。那個蹲著的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原振俠正想走過去看看時,在 他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下粗重的嘆息聲。他疾轉身去,看到了每一邊都有將近一公尺 ,閃耀著一種深灰色光芒的五角星體,正自上而下,冉冉出現。 原振俠心中陡然一驚:魔王! 他聽到過,在油畫上看到過的「魔王」,就在眼前! 在那一剎間,他屏住了氣息,雙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那五角星體。那東西,看起來 真像是碩大無朋,會發光的大海星。 那五角形體一直在向下落,落到了離他頭頂大約有十公尺高時,才停止不動。原振 俠這時才注意到,自己存身的這個空間,四面全有界限,可是向上看,卻全然看不到界 限,只是越向高去越是黑,黑到了根本甚麼也看不見為止。 要是說這時原振俠心中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甚至緊張得耳際發出了一陣「 嗡嗡」的聲響。那個自稱「魔王」的五角星體,究竟是甚麼樣的一種生物? 在原振俠幾乎全身凝僵時,他「聽」到了他曾聽到的聲音:「人類的意志,真是特 殊,理論上來說,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一個人做他不願做的事。可是又只要通過十分簡 單的方法,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意願,使他從不願意變為願意。」 原振俠呆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話來:「我不明白。」 那聲音發出了兩下如同嘲弄般的笑聲:「不明白?如果你不願意到這裡來,那我就 沒有能力使你來。而我可以改變你的意願,把洪致生的錄音帶給你聽,通過阿根,要你 來救他們,一下子,你就反而要求阿根帶你來了。」 原振俠深深吸著氣。原來一切全是安排好的,難怪阿根的神情那麼閃爍和狡猾! 他十分鎮定地回答:「我是自願來的──」 那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頭:「當人類自願去做一件事的時候,他的意識活動,就相當 容易控制,只要順著他的意願就可以了。而製造自願行動又如此簡單,只要能力稍強的 人,就可以對他人做到這一點。或者用言語哄騙,或者用武力威脅,總有一種辦法可以 使別人改變意願,由不願變成自願。我研究過人類之間的關係,發現一切無非都是改變 他人意願的關係而已,大到統治上億人,小到要一個小小的詭計,都脫不了這個範圍! 」 原振俠耐著性子聽完:「這倒是人性上的一大發現。你不見得是為了對我大發宏論 ,才使我自願來到這裡的吧?」 那聲音道:「當然不是!我只是向你說明,當人們把靈魂出讓給我時,他們確實是 完全自願的,沒有絲毫強迫成分在內。」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洪致生和林雅兒的情形,可以說是例外吧?」 那聲音沉默了片刻,那個五角星體上的光芒,也在明暗不定地閃耀。然後,它又響 了起來:「照我的方法來說,也不算例外。不過,你如果要解救他們,也不是不可以, 我們可以進行一個交易──」 原振俠一聽到他提及「交易」,不禁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用我的靈魂去交換 他們兩個?我……只怕自己沒有那麼偉大!」 那聲音道:「不,不!當然不是那樣,而且一個換兩個,我也不那麼笨。」 原振俠疑惑地問:「那麼,是甚麼樣的交易?」 聲音發出了一下十分怪異的聲響:「你可以使我得到更多的人的靈魂,成千上萬個 ,我可以滿足那些人的願望。你可以告訴世人有我的存在,告訴他們,如果願意出賣靈 魂,就可以通過一種方法,和我取得聯繫。」 原振俠駭然之極:「你……你的意思,是叫我去組織一個邪教,引誘人相信你的存 在,然後,再把靈魂出賣給你?」 那聲音道:「簡單來說,就是那樣。而且,保證所有人都是自願的。」 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這是不可饒恕的罪惡!」 那聲音道:「罪惡?為甚麼會是罪惡呢?人類歷史上,一直在進行著許多比我的方 式更加荒謬的事,人類可以為了一個甚麼主義,一個甚麼口號,而喪失成千上萬的生命 ,那才是罪惡!」 原振俠喘著氣:「或許,那些人很愚蠢,但是他們至多喪失生命,不會喪失靈魂! 」 那聲音陡然狂笑起來,笑得原振俠幾乎站立不穩,然後他道:「人類對自己的靈魂 知道多少呢?做人,有沒有靈魂有甚麼關係呢?如果你是魔王邪教的主持人,要記得向 信徒說這句話。」 原振俠只感到心口如同壓了一塊極大的大石一樣,他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激動:「人 類對靈魂確然無所知,請你告訴我。」 那聲音笑了起來:「簡單地說,那是人體活動漸漸積聚而成的一種能量。人活的時 候,它以和身體共存的方式存在,當身體不再活動,死了之後,它就以游離狀態存在, 一切記憶等等,全和生前一樣。」 那聲音的這種說法,倒是眾多對靈魂的解釋中幾種的組合。 那聲音又道:「靈魂,對人來說,只不過是生命的副產品,實在沒有多大的用處。 自然,這股能量如果在我手中,由我操縱,我就可以反過來,去影響那個人的意識和行 動。不過我也很少這樣做……」 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那你要那麼多人的靈魂幹甚麼?」 那聲音又發出了一下濃重的嘆息聲:「這種特殊的能量,是我維持我生命的必需, 就像你們維持生命,需要水、空氣和食物一樣。」 原振俠怔住了。在這之前,他曾對這個問題作過千百種設想,但是再也沒有想到, 答案竟是如此簡單。也許正是太簡單了,他才沒有想到。 那個五角星體,是一種生物,而這種生物的生命,必須用人的靈魂的那種特殊能量 來維持,這實在是荒唐到了無以復加的怪異! 原振俠忍不住又道:「你……怎樣……處置,把那種能量吃掉?」 那聲音的回答卻十分平淡:「吸收,把它吸收,化為我生命的動力,就像電器通過 吸收電來操作一樣。」 原振俠勉力使自己鎮定:「經過了你的吸收之後,靈魂的能量消失,也就不再存在 了?」 那聲音聽來十分高興:「你懂了,真好,我並沒有選錯人!」 原振俠自然一點也不覺得高興,他自言自語:「人的靈魂消失了,會怎麼樣?」 那聲音立即回答:「我絕少在人還活著的時候,就動用他們的靈魂──要是動用了 ,這個人就會變成無可補救的癡呆。我只是在他們死了之後才用,那非但對他們沒有損 失,而且在靈魂逐漸消失的過程之中,他們的痛苦,也因為根本已沒有了存在而消失了 ,我看不出這有甚麼不好之處。」 原振俠的思緒紊亂之極,他實在不知道如何應付反駁才好,雖然他隱隱感到「魔王 」的話,有著甚麼不對的地方。 他一面無意識地揮著手,一面道:「靈魂……消失,那豈不是……也失去了輪迴的 機會?那是永遠的消失,生命的機會再也不存在了,這是一種極其可怕的情形,總不能 說是好事!」 那聲音呵呵笑了起來:「正相反,連佛教的理論,也要人最終能脫出輪迴,不要再 有生命形式的生老病死之苦。到了那樣的境界,才是最高境界。」 原振俠沉住了氣:「你這是典型的詭辯,佛家的最高境界,雖然超脫輪迴,但還是 一種生命另外形式的存在,不是徹底的消失,不是給你『吃』掉了!」 那聲音的音調有點勉強:「那總要犧牲一點的,是不是?畢竟在他們的生前,我給 了他們所要的一切。像林永興,他憑甚麼由一個流浪兒,變成了大富豪?」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不起,我實在無法傳播你的『教義』,因為我不覺得 它是對的。人的靈魂,看起來對人似乎沒有用處,但一定有它的作用,不能將之出賣, 要自己保留著。痛苦也好,快樂也好,富有也好,貧窮也好,一個人,要是沒有了靈魂 ,他已不是一個完整的人,甚至不再是人!」 那五角星體所發出的光芒,迅速地閃動了幾下。原振俠這時,已了無所懼地面對著 它。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意志堅定,不為對方所誘,也不懼怕對方威嚇的話,對方是 拿他無可奈何的。 過了一會,那五角星體的光芒閃耀,才恢復了正常。原振俠聽到的聲音,更是粗重 :「你的確有點與眾不同,我好像無法使你改變主意。」 原振俠道:「其實,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和我一樣的。肯出賣自己靈魂的人,畢竟 不是太多!」 那聲音呵呵笑著:「錯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肯,只是他們不知道門路而已!」 原振俠陡然提高了聲音:「你是從哪裡來的?為甚麼不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看來 ,在地球上生活,對你並不適合,也不能使你快樂!」 一下十分粗重的嘆息聲,傳入原振俠的耳中,那下嘆息聲,竟然是充滿了憂傷的! 接著,那聲音道:「誰想在這裡生活?我是回不去了,我只有盡力使自己活著,這 叫作苟延殘喘,是不是?我等待著回去的機會,或許,有巨大的可供我吸收的能量,我 就可以回去。」 原振俠的聲音,像是痛苦的呻吟:「那……需要多少人的靈魂?」 那聲音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才道:「十萬個,或者更多,我也不能肯定── 」它陡然轉變了話題:「你既然不肯和我交易,我只好另作安排了!」 原振俠鬆了一口氣:「多謝你不強迫我!」 那聲音道:「我早已說過,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意志,實際上是不能強迫的,但是 卻又有許多方法使人改變意願。不過,由於另外有安排,要你在這裡留幾天,你可以想 要甚麼就有甚麼──當然不是真正有,而是感覺上有,但和真正有,在感覺上是沒有分 別的,在我的空間中,我有這個能力!」 原振俠還想說甚麼話,那五角星體已冉冉向上升去,終於沒入黑暗之中,看不見了 。 原振俠感到十分疲累,想有一張舒服的床,可供他躺下來。果然,他就看到了一張 他理想中的床,而躺下來之後,也感到了極度的舒服。他明白那是「魔王」利用了某種 能量,刺激了他的腦部活動,使他真有這種感覺的結果。 他閉上眼睛,想著,應該找誰來陪自己呢?黃絹,還是海棠?而他終於嘆了一聲, 甚麼也不想,就這樣沉沉地睡著了。 他在睡著之前,曾想到過,下次「魔王」再出現時,他會要求魔王允許他和洪致生 、林雅兒見一次面。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到他醒來時,已經聽到了海濤聲。他忙睜開眼,發現自 己正在那艘遊艇的一個艙房中,時間仍然是夜晚。一架小電視正開啟著,傳出嘈雜的聲 音,原振俠向電視看了一眼,就怔住了! 他看到洪致生和一個極美麗,臉色十分蒼白的女人,站在一塊大石之前,那塊大石 ,就是海底的有著淺刻的那一塊。在大石之前,還圍著不少人,洪致生正在講話:「這 塊在深海撈起的大石上的淺刻,證明魔王的魔法,存在於世間已有許多年。任何人,只 要有信念,就可以得到魔法的佈賜。一個祕密的,只有最誠心的人才能參加的宗教,會 由此興起,會有千萬個對魔法深信不疑的教徒參加,會成為人類最重要的事……」 他講到這裡,和身邊的美人互望著,笑得極甜蜜。 原振俠立即明白了,魔王不能說服他,就和洪致生、林雅兒進行了交易,由他們兩 人來主持邪教。 原振俠陡然跳了起來,大叫:「這怎麼可以?」 阿根在艙門口出現:「他們有甚麼別的選擇?這樣,至少在今後悠悠歲月之中,他 們可以快樂地在一起,享受著肉體和心靈上的歡愉。」 原振俠呆住了出聲不得,心中只感到陣陣苦澀。 所有神話故事,都以「他們從此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作結束。這個故事,似乎也不 例外,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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