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 鬼 界 ---------------------------------------------------------------------------- 一切全像是噩夢一樣,一個可怕已極的噩夢。 原振俠甚至不能去想,為何自己會在這樣的一個境地之中。他真希望那是一場噩夢 ,會在突然之際醒來,躺在軟柔的床上,一張優美動人的唱片才放完,手邊還有喝剩的 半杯酒。 可是,這種正常的生活,現在離他不知多麼遙遠,他也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再 有這種普通和平淡的生活。他真的不能去想及任何其他的事,因為這時,他必須集中他 所有的精神和氣力,使自己不至於從那高聳入雲、陡上陡下的懸崖之上跌下去。 是的,他處身於這樣的一個懸崖之上。 原振俠一生之中,曾見過不少險惡的山崖,可是從來也未曾見過比這時他附身的山 崖更險惡的了──直上直下的近乎深黑色的山崖,即使是看不出有石縫的地方,也有醜 惡的、盤虯的山藤,蜿蜒地生長出來,纏成了一團又一團無以名狀,看起來令人渾身起 慄的藤團。無法分得清甚麼是野山藤,甚麼是和山藤生活在一起的各種各樣的蛇類。 向下看去,是雲霧繚繞的一片迷茫,向上看去,情形也是一樣。根本看不到天空, 只看到山峰和山峰之間,幾乎凝止不動的,深灰色的、灰色的或淺灰色的密雲,彷彿自 古以來,天空就是這種各種不同的灰色所組成的一樣。 當他才一進入這個山區之際,他就曾問:怎麼天空是這種顏色的? 他得到的答案是:一個山峰和一個山峰之間的距離太近了,整座山脈的許多山峰, 就像是一個籠子一樣,把雲層罩在裡面,沒有甚麼力量可以把它們驅散。 原振俠在開始的時候,還不是很在意。可是一連那麼多天,老是在雲層壓在頭頂上 的那種灰色的天空之下,他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仍然在地球之上? 自然,他知道自己還在地球上。雖然他視線所能看到的一切,全是那麼詭異,簡直 就像是在一個充滿了魔鬼的境域之中,但是那還是在地球上。他是怎麼來的,經過了多 少行程,才處身於目前這個境地,他都十分清楚。 然而他卻無法回想,因為這時,他雙手握住了一條山藤,足尖抵在凸出不超過一寸 的石崖上──整座峭壁是如此平整,看起來像是被巨大無比的天斧砍削過一樣,能找到 這樣一處凸出的所在,可以讓足尖抵在上面,消減一下雙手的力量,已經是很不容易的 事情了。 原振俠也不知道,自己這樣附在峭壁上多久了,每移動一公尺,都要在移動之前, 仔細考慮下一步之後的起身所在。他必須前進,他已經到了這一地步,後退和前進,同 樣困難了。 風相當大,吹得他身子搖晃著。自石縫間長出來的野藤,要是承受不了他的體重─ ─原振俠不止一次想過這一點,每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就會不由自主,向下面看 去。 腳下,是層層的雲霧,看下去,並不能看出多遠,也無法知道雲霧下面是甚麼情景 ,然而要是跌下去,那一定不會是快樂的事。如果經過下墜之後,他居然還能保持身子 的完整,那麼他的屍體,也可能永遠不會被人發現。因為這裡,是地球上有數的神祕地 區之一。 是的,原振俠這時,是在地球上最神祕的山區之中。那是新幾內亞的熱帶山區,橫 亙整個新幾內亞島的雪山山脈的無數山峰中的一個。 那個山峰,在地圖上是不是找得到,也有問題。即使是探險家,也從未如此深入地 進入過雪山山脈的腹地──單是在這個山脈的一些外圍的山頭上,近年來還發現了與人 類文明生活完全脫節的穴居人,令得全世界為之震驚,別說是深入山脈的中心部分了。 攀山專家或者會看不起這樣的山脈──它們和常見的高山峻嶺不同,和阿爾卑斯山 不同,和喜馬拉雅山不同。那些山脈,高偉雄峻,山頂積雪,巨大的岩石,顯示出高山 崇嶺特有的氣派。 可是,這裡的山峰上,卻長滿了奇形怪狀的熱帶植物。對於要攀登者而言,雖然增 加不少便利,可以不必使用慣用的登山工具,可是那種陰森恐怖,處處隱伏著不可測的 凶險的氣氛,卻會壓得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別說人類了,連猿猴,甚至連飛禽,都很少在這裡出現,似乎全是爬蟲類的世界。 對了,如果說人處身其中,還想到自己是在地球上的話,那麼,這一定是幾億年之 前的地球,三葉蟲及各種恐龍作主宰的時代,巨大的羊齒類植物作主宰的時代。 原振俠連吸了幾口氣,向前望去,前面天空中,濃灰色之內透出一點鬱紅色。他已 經有經驗可以知道,那是落日的餘暉,透過了厚厚的雲層所造成的結果,也就是說,天 色快要黑下來了。 天黑之後,他就無法移動,所以必須在天黑之前,找到一個可以不消耗那麼多體力 而供存身之處。他不能只憑拉著藤,足尖抵在小小的突出點上面過夜的。 在經過了整個白天,不斷像是壁虎一樣,在峭壁上攀緣之後,原振俠真的已經筋疲 力盡了──這是人的可哀之處,壁虎有著天生的攀緣山崖的本領,人是沒有這種本事的 。 人要在這種環境之下生存、前進,達到自己的目的,必須付出百倍於壁虎付出的體 力,而且還要有堅強無比的意志。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地方,甚至連空氣也是詭異的。他如今所在的位置, 他明明白白知道,海拔超過三千公尺以上,但是空氣中的氧氣成分,並不見得減少,反 而依然有著熱帶空氣的鬱濕和沉悶,而且,帶著相當濃的腥味。 腥味是從何而來的呢?是來自離他不過二十公分的那幾條彩色斑駁的大蜥蜴,還是 來自在他頭上不遠處,蜿蜒而過的那條大蟒蛇? 也有可能是在天黑之後,將成群而出的高山大蝙蝠快要出動了,在出動之前,先把 牠們那種特有的腥味散布出來? 原振俠仔細打量著前面的情形,看到在前面不遠處,有一塊相當大的岩石凸出著。 這塊岩石看來相當平整,凸出的部分,足有一平方公尺。 如果到了那塊岩石上,那麼,今天晚上,可以算是找到一個存身之所了。 他這時想到的,只是「存身之所」,而不是「棲身之所」。因為要「棲身」,至少 在身子之外,要有一些東西遮蔽才是,即使是一堆草、一堆樹枝都好。而連日來,他都 沒有這種幸運。 自然,他可以用糾結的山藤遮蔽自己的身子。可是那種在黑暗之中看來,如同妖魔 觸鬚一樣的野藤,卻給人以一種不知在甚麼時候,忽然會活動的恐怖感,使人不敢在黑 夜中接近它們。 原振俠選定了目標,雙手一用力,足尖一抵,身子向前盪了過去。 趁餘勢還未盡之際,他立時伸手抓住了前面的一股山藤。「鐘擺定律」在這種人和 原始搏鬥的情形之下,十分駭人──他一抓住了另一股山藤,身子便向後面倒晃了回來 ,他必須曲起身子,再發力,然後,才能再向前盪去。 當他終於來到了那塊大石上之際,他雙臂由於吊懸的次數太多,簡直像要和他雙肩 脫離一樣。 站到了大石上,他喘著氣,轉過頭去。看到了另一個人,和他一樣,也利用了山藤 ,向他盪了過來。 那個人在外形看來和原振俠是一樣的,根本看不出他是甚麼樣的人來──全身上下 ,穿著一種特製的、又厚又柔軟的厚棉布縫製的衣服,鞋子是鞋尖和鞋跟上都有尖銳的 釘子的那一種。手上戴著一層金屬絲、一層粗植物纖維組成的手套──沒有這種手套, 根本無法利用山藤來攀緣。 山藤又粗又韌,有不少品種上面還長滿了緊密的尖銳的小刺,如果沒有這種特製手 套的話,不到十分鐘,整雙手的肌肉都會被磨掉,而只剩下白骨。 頭上,那人也戴著樣子十分奇特的頭罩,看起來有一點像防毒面具,但是將整個頭 都罩在裡面。透氣的部分在鼻子前,是許多細小的小孔,眼睛部分,則是兩片不碎鋼化 玻璃。 那人的背上,也背著長方形的、相當大的背囊。那背囊之中,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 生存的最低程度的必需品。 裝備無疑是現代化的。那種特製的厚棉衣服,就曾經經過特殊的藥物處理,發出一 種令得爬蟲類生物、昆蟲,甚至蝙蝠都不敢接近的氣味。 這就是何以剛才那條蟒蛇,就在原振俠的身邊游過,而不攻擊他的原因。在那條蟒 蛇看來,原振俠和那另一個人,只是牠從來也未曾見過,而且根據氣味來判斷,絕不屬 於美味的兩個怪生物而已。 等到那個人終於也盪到了那塊大石上之後,原振俠和他站著,兩個人都不出聲,然 後,又不約而同背靠山崖坐了下來。這時,天際那幾絲鬱紅,早已消失,天色也迅速黑 了下來,強風掠過山峰,發出尖銳的呼嘯聲。那塊大石上的空間並不多,兩人只好緊緊 地靠在一起。 他們坐了下來之後,沉默了相當久。原振俠看著在漸漸黑下來的天色之中,隱伏延 綿的山峰,他仍然有自己身在噩夢中的感覺。 甚至,他連自己是怎麼會來到這地方,為甚麼而來的,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迷惘! 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他不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更不會隨便被人擺佈。這地方的凶 險詭祕,雖然比他未來之前的想像超過了萬倍,但是他早已知道這種蠻荒的、亙古以來 未有人到過的境地,絕不會是舒適的。 而他居然來了,為了追尋一個虛無飄渺的目的,他居然來了!主要的原因,自然是 由於這時在他身邊的那個人,他的探險同伴的緣故! 他吸了一口氣,轉過頭去,向那人望了一眼。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即使是在鋼化玻璃的鏡片之下,原振俠看到的,仍然是一雙明 澈澄清的眼睛。那雙眼睛是這樣美麗,以致不論在甚麼情形之下,原振俠在接觸過發自 這雙眼睛的柔和動人的眼光一次之後,他都可以立即認出,這雙獨一無二的眼睛,是屬 於甚麼人的。 是的,事情的開始,就是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這雙眼睛是屬於甚麼人而開始的。 或者,事情是從那個盛大的化裝舞會開始的?原振俠甚至不能很肯定。反正事情發 生了,是怎樣發生的,並不是很重要,是不是? 但是不管是不是重要,一個故事,總要有來龍去脈的,總有一個開始。就把那個盛 大的化裝舞會作開始吧! 原振俠對於參加化裝舞會這種事,一向沒有甚麼興趣。所以,當蘇耀南、蘇耀西兄 弟,邀請他去參加那個舞會之際,他連想也沒有想,就拒絕道:「我不去。」 蘇耀西笑了起來:「你連這個盛會是甚麼性質的都不知道,就一口拒絕了?」 原振俠也笑著:「所謂化裝舞會,還不是那麼一回事,會有甚麼例外的?」 蘇耀南用力在他的肩頭上拍了一下:「這個就是例外,這個盛會每年舉行一次,在 世界各地不同地點舉行,由不同的人主辦。主辦者都不是普通人,今年,是由我們機構 主辦。」 原振俠笑道:「算了,誰不知道蘇氏集團財雄勢大,這個舞會,一定有聲有色,我 去不去,有甚麼關係?」 蘇耀西仗著和原振俠的友誼非同泛泛,說話也就不怎麼客氣:「我是為了你好,在 那裡,你可以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各種各樣的古怪人物。而且,你根本沒有法子知道他 們是誰,可以讓你大開眼界!」 原振俠有點不明白:「這是甚麼意思?」 蘇耀西笑著:「這就是這個舞會的奧妙處,參加舞會的人,都要經過奇妙精確的化 裝,完全裝成他要扮的那個人的樣子。而且所扮的那個人,不論是古人也好,現代人也 好,都要確有其人的。例如,你不能扮一個海盜就算數,一定是要真有其人的海盜,或 者是摩根,或者是張保仔。而在整個舞會的過程中,你都不能使人認出你的真面目來, 又不能使用面具,這種場合,你說是不是又刺激,又有趣?」 原振俠想了一想,那真是十分有趣的一種場合,可是他還是提不起甚麼興趣來,仍 然緩緩搖著頭。 蘇耀西又道:「去年這樣的舞會在蒙地卡羅舉行,照例有上千人參加。其中有五個 人不約而同,扮成了北非洲那個狂人卡爾斯將軍來參加,真叫人以為卡爾斯的恐怖活動 ,已經來到了舞會上!」 原振俠有點駭然,但他依然道:「那也沒有甚麼。」 蘇耀西笑著:「你聽我說下去,凡是有兩個以上扮成了同一個人的,照例由其他人 來選他們誰扮得像一些。那次五個卡爾斯將軍,經所有人依據相似的程度,排列了名次 之後,名列最末的那個,忽然怒發如狂,說他根本就是卡爾斯將軍!」 原振俠笑了起來:「真的反而最不像?」 蘇耀西道:「是啊,當時也沒人相信他。可是正在哄笑聲中,著名的卡爾斯將軍的 全部女性的衛士,一共二十四人衝了進來,大聲吆喝,簇擁著卡爾斯離去。臨走的時候 ,還掃了兩梭子手提機鎗,幾乎沒把在場的人全都嚇死!」 原振俠的喉際,發出了一下「咕嚕」的聲音。那是他想問一句話,而又硬生生忍住 了的結果。 他想問的話是:「黃絹出現了沒有?」 可是他隨即想到,出不出現又怎麼樣。所以又忍了下去,沒有問出來。 蘇耀南補充道:「參加者都受邀請,要憑一種特製的磁性請柬,才能入場。不知道 卡爾斯是如何弄到請柬的,真是有趣!」 原振俠揮了揮手:「以卡爾斯的勢力,連一張舞會請柬也弄不到,那真別再混下去 了。」 蘇耀西繼續慫恿著:「今年不知道會發生甚麼趣事,你真的不想去?那真太可惜了 !在本市不知有多少平時愛熱鬧的人,用盡方法想弄一張請柬,但只怕有百分之九十九 的人要失望了!」 原振俠笑了一下:「好,那我就去參加!」 蘇氏兄弟十分高興,蘇耀西立時打開了帶來的公事包──那公事包,不但有著密碼 鎖,而且還有異常精密的防盜設施,包括不用準確的密碼開啟,就會自行炸毀的設備在 內。手提箱打開,裡面全是請柬──所謂請柬,形式也很特別,和普通信用卡一樣,一 面有記錄著一切舞會資料的磁帶。 蘇耀西望著原振俠:「你要一張,還是兩張?」 原振俠低嘆了一聲:「一張夠了,我想不出可以邀請甚麼人去。」 蘇耀西給了他一張,又解釋著:「今年的場址,是建造已經完成,但是還未正式啟 用的一家四十層高的酒店。每一部分,都可以任由參加者使用,所有的出入口,都有電 腦控制的機械人負責守衛──用機械人作守衛的好處是,它們一定只認請柬,絕對不會 徇私作弊!」 接著,他又向原振俠眨了眨眼睛:「世界各地的美女都會來,不妨留心一下,選擇 一個明年可以邀請的舞伴。」 原振俠笑了起來:「你這話不是自相矛盾嗎?你說與會的每一個人,都要化裝得不 讓人認出真面目來,我要是選擇了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等到抹去化裝一看,竟是一個 女巫,那不是倒霉了?」 三個人一齊哈哈大笑了起來。 原振俠收了請柬之後,也沒有對之有多大的注意。一直到舞會舉行前一天,蘇耀西 打電話給他:「明天晚上七點,你得早一點準備化裝。要是一下子就給人認出了你,是 要立即被驅出舞會的!」 原振俠笑著:「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被人認出的機會少,倒是你們兄弟,是著名的 豪富,又是主人,被人認出來逐出會場,那才沒面子!」 蘇耀西哈哈笑著:「才不會!」 當天晚上,原振俠一面聽音樂,一面想,自己扮成甚麼人好呢?在他的腦際忽然閃 過一個名字:卡爾斯將軍。當然,他立時否定,而且心頭揚起了一股莫名的鬱悶。 他知道自己為甚麼會下意識地,想扮卡爾斯將軍的原因,自然是因為黃絹是卡爾斯 的女人的緣故。原振俠不禁苦笑,那種令他一想起這個事實,就心痛無比的痛苦感受, 在他的潛意識之中,竟是如此之深刻!難道這真成了一生之中,無可彌補的恨事? 在這一方面上,原振俠真的自己對自己也感到了厭惡,但是又那麼無可奈何! 他嘆了一聲,心想要不給人認出來,化裝的形象上,一定要和原來的樣子大不相同 。他想了沒多久,就有了決定:扮成十八羅漢中的任何一個好了,雖然少不了要剃個光 頭,但只要染黑皮膚,和貼上鬈曲的假髯,就可以達到目的,那是最簡單的方法了。他 在書架中取下了一本有關羅漢的書,選定了自己明天晚上,變成跋陀羅羅漢。 當原振俠扮成了十八羅漢中的跋陀羅尊者,進入會場之際,別人並沒有對他多加注 意。反倒是他,對這場面之偉大,嘆為觀止。 整個舞會的主場,是在這座大酒店二樓的一個大廳之中。這個大廳在設計上,可以 容納三千位賓客,所以,這個將近一千人參加的舞會,顯得空間十分充裕,一點也不見 擁擠。 所有的參加者,化裝成各種各樣的人,而且在進場時,用擴音器傳出參加者化裝了 之後的身分。原振俠一到,報出了自己的身分,擴音器中就報告:「有過江羅漢之稱的 跋陀羅尊者到!」 這是一種十分滑稽的場面。緊接著他進場的,卻是傳說中的大盜竇爾敦,然後,是 居里先生和居里夫人,以及形形色色,歷史和現代的名人。 其中有一位女士,原振俠不論怎麼看,都和瑪莉蓮夢露沒有分別,但夢露是早已去 世了的,真叫人不能不讚嘆現代化裝術的奇妙。所有的侍者,看來全是機械人,實在很 難分別是真的機械人,還是扮成的,因為至少有一半真的機械人穿插在其間。 原振俠進場之後不久,就有另一個「羅漢」過來和他用印度話攀談。原振俠勉強應 付著,他當然不知道對方是甚麼人。 上千人就在會場中轉來轉去,笑聲和人聲不絕,真是十分奇特的一個場面。原振俠 企圖將蘇氏兄弟認出來,可是花了將近半小時,他就放棄了。因為每一個人都利用了現 代化裝術,完全掩飾了自己的本來面目,根本無法認得出來。原振俠相信蘇氏兄弟一定 也在找他,可是他們也同樣想不到一個皮膚黝黑、滿頷虯髯的光頭羅漢會是他。 這是一個相當有趣的現象。本來,人在社會之中,就是每個人都戴上了假面具在活 動的,可是如此徹底的假扮,畢竟也不多見。 一直陸續有參加者進入會場,古今中外,甚麼人物都有。每次有新參加者來到,都 引起不同程度的轟動。 當擴音器忽然宣布出一位先生的名字之際,會場中陡然靜了一陣子,這是一個傳奇 性極濃的人的名字。 這自然是由於大家都想看看,這個充滿了傳奇生活的人物,是甚麼樣子的緣故── 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心理,人人都清楚知道,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假扮的,但若是一 個值得他人注意的人,還是會引起額外的注意。 所以當宣布了這位先生入場之際,連原振俠也不由自主地向入口處望去,隨著宣布 ,全場的燈光忽然暗了下來。 大家都看到在入場處,有一個人走了進來。這個人才一出現之際,的確令得所有的 人呆了一呆,但是接著卻爆發了一陣哄笑聲。 原振俠曾見過這位充滿了傳奇性的人物幾次,進來的那個人,化裝得倒也有幾分相 似。可是他的裝扮卻無法不引人發笑──他穿著一套如同太空飛行員所穿的衣服,在衣 服上綴滿了小燈泡,而且還閃著五顏六色的光芒,在頭盔上還突出了兩根天線,天線上 ,也有著閃亮的小電燈泡。以致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是馬戲班中的二流小丑一樣。 引得所有人發笑的,自然是由於這身裝扮。這個充滿傳奇性的人物,一直在聲稱他 和各種各樣的外星人,打過許多次交道,這個扮成了他的人,自然是藉這種滑稽的打扮 在諷刺他。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原振俠感到相當不滿。他不知道是誰在扮那位先生,那位先生 是他崇仰的人物之一,用這種方法去諷刺他,自然是無聊和相當輕浮的一種舉動。原振 俠心想,那位先生如果也在場的話,這個假扮他的傢伙,可能會有一點苦頭吃。 正當他在這樣想的時候,擴音器中突然又叫出了這位先生的夫人的名字。接著,一 道射燈,射向門口,剎那之間,場中又靜了下來。 自入口處緩緩走進來一個女人,穿著月白色繡花旗袍。在上千人的注視之下,她看 來是如此鎮定,如此雍容,美麗得令人心折,大方得使人心醉。 她緩緩走向前來,和各人微笑地點頭招呼,立時贏得全場一致的掌聲。 原振俠未曾見過這位傳奇人物的夫人,但是也聽說過有關這位女士的許多事。這時 ,他不禁十分欽佩那位假扮者──在他的想像之中,這位女士,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當那受到全場矚目的女士緩緩向前走來,經過原振俠的身前之際,她不經意地向原 振俠望來。一和她的目光接觸,原振俠心中,就不禁「啊」地一聲──好熟悉的眼神! 事實上,這位女士一進來,就一直用她明媚的、流動的、似乎能看穿人內心深處祕 密的那種眼光在瀏覽著。可是她的眼神,卻又是那麼柔和,一點也不尖銳,使得和她目 光接觸的人,都由衷地讚嘆:多麼動人的眼神! 原振俠同樣感到她眼神的動人,可是同時,他也感到自己對這樣美麗動人的眼神, 十分熟悉。他只略想了一想,由於以前對這樣的眼神,印象十分深刻的緣故,所以一下 子就想了起來。 她一定是海棠!除了海棠之外,原振俠還未曾見過同樣的眼神。 一想到扮成了那位女士的人是海棠,原振俠的心中不禁十分疑惑。海棠的身分他是 知道的,像海棠這樣身分的人,是不會無緣無故去做一件事的。在她身上,不斷地有這 樣或那樣的任務,她絕不會浪費時間,去做一件沒有目的的事! 那麼,她的目的何在呢?扮成了那位傳奇人物的人,是不是她的同路人?又有甚麼 特殊的目的? 原振俠迅速轉著念,不得要領。這時,扮成了傳奇人物的那人,正在用一種演講的 語氣,在大聲講述著,他如何和一群有六個頭、十二隻腳的外星人打交道的經過,並且 配以誇張的動作。引得聽他講話的人,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哄笑聲。 原振俠感到有點不耐煩,他來到了海棠的身邊。當他接近的時候,他更可以肯定那 是海棠假扮的──原振俠和海棠十分接近過,化裝術再精良,也無法掩飾一個人某些特 有的氣質的。 他來到海棠身邊的時候,低聲道:「海棠,那是你的同伴?他的演出未免太過火了 ,他扮的那位先生,可能就在這裡!」 原振俠一開口,海棠就陡然震動了一下,但是隨即恢復了鎮定,妙目流盼,向他望 了過來。接著,她眼波流動,也以極低的聲音道:「原醫生,根據舞會的規則,我們都 要被逐出場。可是我不想離去,我們還是互相裝著不知道的好!」 原振俠點頭:「可以,不過要叫你的同伴收斂一些。」 海棠略蹙秀眉,來到了她的同伴之前,在他耳邊低聲講了幾句。那人呆了一呆,然 後雙手抱拳,向四面八方拱著手,道:「只是開玩笑,希望各位別介意!」 在他身邊的人笑著,還要他再講「冒險經歷」,可是他在海棠的帶領下,悄悄走向 一角。一下子,也就沒有甚麼人再去注意他們了。 原振俠的心中仍然十分疑惑,海棠肯這樣合作,更證明了他們此來,必定是有原因 的。可是,參加一個化裝舞會,有甚麼目的呢? 原振俠一面想著,一面一直用視線跟蹤著海棠。海棠和他已經隔得相當遠了,而且 ,中間隔了不知多少穿來插去、移動著的各色人等。 可是,原振俠卻可以感到,海棠也在不時向他望來。原振俠可以看到海棠雙眼之中 ,閃耀的那種異樣的光輝,即使在上千人的場合中,一接觸到這種目光,他就可以知道 那是甚麼人。 原振俠不禁在想,一個女人雙眼之中,能閃耀著那麼動人的光輝,她的內心世界不 知是怎麼樣的?當然,沒有一個人可以了解他人的內心世界,但至少可以肯定一點,她 的內心世界,一定如同她的眼色一樣,絕對與眾大不相同的。 原振俠暗嘆了一聲,像海棠這樣的女郎,是足以使得任何異性對她引起遐思的。原 振俠想起和她認識的經過,不禁暗嘆了一聲。 (原振俠和海棠認識的經過,在《精怪》那個故事之中。) 原振俠感到,自己不應該再這樣去注視她了。可是不論他在甚麼地方,甚至是背對 著海棠時,他也可以感到海棠隨時都在看著他,而他陡然轉過身去,就可以和她明澄透 澈的目光相對。原振俠甚至有一點心煩意亂了! 就在這時候,擴音器中又傳出了一項宣布:「凡是對世界上神祕事件有興趣的朋友 ,請到三樓會議廳。舞會請到一位先生,他有一樁神祕到不可思議的事要宣布,並且向 自認有勇氣的人挑戰!」 這項宣布,並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因為在舞會的進行中,各種各樣的活動十分多 ,所謂「神祕到不可思議的事」,既然沒有具體的內容,自然也不會有甚麼人注意。 原振俠本來也沒有注意,可是他卻看到海棠和她的同伴,正在向三樓走去。原振俠 吸了一口氣,正好看到海棠又回頭向他望過來。 雖然海棠沒有任何別的小動作,但是原振俠毫無疑問地相信,海棠是在邀請他一起 到三樓去,去聽聽那件「神祕事情」。 原振俠不由自主移動腳步,當他再一次和海棠的目光相接觸之際,他更肯定自己沒 有會錯意。 三樓的會議廳不是很大,有著十分舒服的座椅,全是單獨的、寬大的單人沙發。原 振俠進去的時候,已經有幾十個人在。 海棠和她的同伴坐在一角,海棠的身邊那張沙發空著。原振俠略想了一想,就走過 去坐了下來。 他才坐下,就聽到了海棠低沉的聲音:「等一會可以聽到的奇事,一定不會使你失 望的。」 原振俠並不望向她,但立時回答:「你怎麼知道?」 海棠頓了一頓才回答:「我事先得到了一點消息。」 原振俠一時之間,猜不透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這時陸續有人進來,坐下,有的隨 意取著美酒佳餚享用著,也有的在交談,有的在大發議論。 原振俠考慮到在這種情形下,自己和海棠談話是不會有甚麼人注意的,他忍不住問 :「你和你的同伴,扮成了特殊人物,有甚麼目的?」 海棠緩緩吸了一口氣:「等一會你就會明白。」 原振俠心中十分疑惑。大約又等了幾分鐘,所有座位都坐滿了,一個「機械人」走 過來,把門關上,同時宣布:「由於各位等一會要聽到的事情是如此神祕,不到聽完, 是不能離去的。如果有認為自己必須中途退席的,請現在就離開!」 這宣布引起一陣私議,有十來個人離座而起,外面又有人進來補充。 然後,「機械人」把門關上,會議室的氣氛變得十分神祕。一時之間,沒有人出聲 ,在靜寂之中,也沒有人知道,甚麼人將要講述神祕的事。 靜寂維持了將近一分鐘,座間才有人咳嗽了一聲,接著,便是一個十分低沉而緩慢 的聲音傳了出來:「各位,邀請各位到這裡來,聽人講述一件事的,是我!」 這個人一出聲,約莫七、八十人的目光,自然而然集中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原振俠也立即去看那個人,只見他的打扮十分特異,穿著一身花紋斑駁、看來像是 某些土人部落酋長或祭師所穿的衣服,項間掛著一大串看不出是甚麼東西串成的項鍊。 他的臉上,左右兩頰,都塗有一種深棕色的條紋花紋,使他看來更接近一個巫師。 他的頭髮很短,花白,有著同樣的短髯。 他在講了開場白之後,又靜了下來,像是特地供人打量他一樣。原振俠看不出他扮 的是甚麼人來,同樣的疑問,在其他人的眼色中也可以看出來。這個人又咳嗽了一聲, 才道:「今天我扮的這個人,各位未必聽說過──」 他才講到這裡,海棠的同伴已然用一種懶洋洋的聲音道:「未必,我就知道!」 海棠的同伴,是扮著那位著名的傳奇人物的,那人居然一下就直呼其名:「自然, 閣下見多識廣,那就請閣下代為介紹一下我是甚麼人!」 海棠的同伴的語氣,聽來仍是懶洋洋的:「你是來自新幾內亞腹地的部落大祭師, 也是整個新幾內亞島上,超過三百個部落的精神領袖,在那個島上的土人部落之中,你 有著極高的威信。在那個島的東部,近年獨立的巴布亞新幾內亞共和國,你是這個國家 元首的高級顧問,並且也負責在種種部落傳說之中,編纂國家歷史。你的名字太長了, 我們不妨稱你為大祭師先生!」 海棠的同伴一口氣地說著,那人的神情越來越是訝異,口唇掀動著,好幾次想要說 甚麼,但是始終未曾發出甚麼聲音來。 一直等到他講完,那個人才道:「是!太正確了!」 這時,有十來個人,向著海棠的同伴鼓起掌來。有一個人叫道:「天,你幾乎要使 我以為你真是那位先生了!這樣冷門的一個人物,你怎麼認得出來?」 海棠的同伴笑了一下:「冷門人物?這位大祭師先生,在他的勢力範圍之內,可以 隨時處死任何人,也能使任何人為他的言語而死!」 他這樣一說,會議室中的氣氛變得有點凝重。那個扮成大祭師的人,就笑了兩聲: 「當然,我只是假扮的!」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氣氛輕鬆了一些。「大祭師」向海棠和她的同伴望了一眼,聲 音又低沉又緩慢,單是這種聲音,也已使得人有神祕之感了。 他道:「有一個地方,叫『缺口的天哨』,各位一定是沒有聽說過的了!」 他講到這裡,又向海棠和海棠的同伴望去。海棠的同伴緩緩搖著頭:「沒有,我也 沒有聽說過。缺口的天哨,好奇怪的地名!」 一直到這時為止,原振俠仍然不知道,整件事究竟是甚麼事。一個人,假扮了一個 十分偏僻地區的大祭師,在這樣的場合之下,講一件奇事,整件事有甚麼意義呢?真是 怪不可言! 原振俠自然知道新幾內亞是怎樣一個島,那是南太平洋上的一個大島。西半邊是印 尼的領土,東半邊,是獨立的巴布亞新幾內亞共和國。 新幾內亞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神祕的地區之一,它的神祕,自然是由於它那種幾乎與 世隔絕式的落後所導致的。 世人對新幾內亞的了解真是少之又少,尤其是位於島中腹地的崇山峻嶺地區,即使 是在探險家的地圖上,也是一片空白。 沒有人知道,島上究竟有多少不同的部族居住著,這些土著部落的生活,和現代文 明全然無關。其中有著名的獵頭族,也有幾乎完全原始的穴居人──他們的生活,還停 留在舊石器時代! 自然,那是指腹地山區而言,在沿海的城市生活還相當現代,而且也有機場和各種 工業。這個島最為人熟知的一件事,就是美國豪富家族──洛克斐勒家族,有一個重要 的繼承人,在這個島上探險而失蹤。 這次失蹤轟動世界,洛克斐勒家族不知動員了多少人力物力去尋找失蹤者,可是音 訊杳然。傳說是失蹤者已被獵頭族所殺,但也沒有確切的證據。 這樣一個神祕地區,又有著各種各樣在土人部落中盛行的巫術,自然有不少神祕事 件。但在這個會議室中的人,難道都為了聽故事而來的嗎? 別人懷著甚麼目的而來,原振俠不知道,但至少海棠和她的同伴,不會是專來聽故 事的。 在原振俠沉思時,那個「大祭師」仍然用同樣的語調在說著:「是的,這個地名真 是古怪。它的意思是,那地方四面全是山峰,不知道多麼高的山峰,圍住了一個山谷, 所有的山峰,形狀全是向前俯傾的,幾乎把山谷的上空全都遮住。那地方風又特別大, 在掠過山峰和山峰之間的空隙之際,就像是一個巨大無比的人,在吹著一支巨大無比的 哨子一樣,所以這地方就叫『天哨』。」 原振俠和其他人一樣用心聽著,那人說得很簡潔,也很生動。這樣地形古怪的一個 地方,有著「天哨」這樣的地名,也實在相當合理。 「大祭師」繼續說著:「但是,天哨還是有缺口的,缺口是進入那個亙古以來,被 隱藏著的山谷的唯一通道。那個山谷,由於四面全被山峰包圍著,以致更像是一個上面 有缺口的山洞。在那個山谷之中,有著進入魔鬼世界的通道,被稱作『鬼界』。」 「大祭師」講到這裡,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大祭師」作了一個手勢,不讓各 人發問,道:「我知道各位想提出甚麼抗議!」 各人又靜了下來,「大祭師」道:「缺口的天哨所在之處是如此隱密,我剛才又暗 示過,那地方幾乎是亙古以來,未被人發現過的,何以會有人知道,那所在是甚麼情形 的呢?」 會議室中沒有人出聲,人人都在等他自己解答這個問題。他乾笑了一下,有點無可 奈何的神情:「我也不知道這個說法的來源,只知道它是早就在那裡的,與天地同壽─ ─甚麼時候有了天,有了地,就已經有了這個通道。」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有幾個人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是肆無忌憚的,自然是表示了 對「大祭師」所說的故事感到無稽。 「大祭師」卻沒有甚麼反應,甚至不向笑聲傳來處看上一眼。但是譏嘲者顯然不肯 如此算數,一個帶著濃重南方口音的聲音大聲叫:「至少總有人見過這個通向鬼界的通 道,也至少該有人到過那個甚麼缺口的天哨吧!」 原振俠循聲看去,他自然也無法知道那是甚麼人。只是能看到這個人,扮成了一個 西班牙的鬥牛勇士,一身閃亮的衣服,看來十分眩目。 「大祭師」仍然不向那人望去,但是他卻回答了那「鬥牛勇士」的問題:「是,有 人到過缺口的天哨,看到了通道。在綿延不絕的蠻荒山嶺之中,有『缺口的天哨』這樣 的地方,在那裡有一個通道,全是那個人見到了之後傳出來的!」 那「鬥牛士」又哈哈笑著:「這個人呢?就是你自己,大祭師?」 「大祭師」的聲音仍然很平靜,不過人人都可以感到,他平靜的聲音之中,有著極 度的認真。他真是認真在講著這個故事的,雖然直到此際為止,即使原振俠也不知道他 用意何在,是僅僅替這別開生面的舞會增添一點娛樂呢,還是另有目的? 但不論如何,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至少他自己,深信著他所說的故事。 原振俠隱約感到一股莫名的詭異,這種感覺,使他相當不安。他說不出來是為了甚 麼,或許,只是為了海棠那種幾乎包含了一切的目光?他自己心中解釋著,因而又令他 感到一片茫然,使他又去望了海棠一眼,發現海棠和她的同伴,都十分專心地在聽著。 「大祭師」略停了一停:「這個人,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到過缺口的天哨,見到了 通道的。當他走進了通道之後,他進入了鬼界,然後,他就成了世界上最具力量的人。 」 另外有一個扮成了文藝復興時期的大藝術家達文西的人,尖聲叫著:「最具說謊力 量的人?」 這個人的話,又引起了一陣笑聲,「大祭師」略有不安。海棠的同伴沉聲道:「要 就聽故事,要就請出去,怎麼連起碼的禮貌都沒有了?」 那「達文西」辯了一句:「聽到了這種荒謬的故事,真沒有法子控制自己的!」 原振俠對那些哄笑的人,也感到相當程度的不滿,所以他也道:「還是要設法控制 一下!」 會議室中靜了下來,靜寂並沒有維持多久。「大祭師」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又用 他那種緩慢低沉的語調,開始說他的故事:「這個人,宣稱他所有的力量,都來自鬼界 中的魔鬼所賜。在那綿亙千里的山區之中,本來有著數以百計的部落民族居住著,各自 有各自的信仰,各自有各自的巫師和祭師。可是在不到一年之間,得到異常力量的那個 人,在各處展示他的力量,迅速地,使所有部落都奉他為魔鬼的代表,他就成了所有部 落的大祭師。」 「大祭師」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端起了面前的酒來大口大口喝著。就在這時候 ,一個聽來十分嬌俏的女聲:「天,我知道了,你講的是流傳在新幾內亞島上,各部落 之間的一個古老的傳說。這傳說曾被巴布亞新幾內亞政府的教育部,考慮收入該國規定 的教科書之中,後來又被否定了的。這古老的傳說,就像中國的一個美麗的女人,服食 了某種藥物之後,就飛往月球居住一樣,在當地是人人都知道的。」 那位女士的聲音很動聽,也說得十分流利,可是循聲看去,各人看到的卻是一個滿 面虯髯的大漢,一望而知那是共產主義的創始人馬克思。自然,那是一位女士扮成的了 。 原振俠笑了一下:「那位到了月球居住的美麗女士,名字是嫦娥。那個嫦娥奔月的 故事,的確是每一個中國人都知道的。」 那位扮成了大鬍子的女士沒有再出聲,顯然有點為了剛才一講話,而暴露了自己的 身分,有點尷尬。 「大祭師」笑了一下:「這位……一定曾在新幾內亞居住過,所以才知道有這個傳 說。自然,也知道我並沒有在這個傳說之上,作任何渲染。」 大家都沒有出聲。原振俠心想,任何傳說在長年累月的轉述之下,都不知曾經過多 少渲染,有的,根本是神話式的,像「嫦娥奔月」就是。 「大祭師」停了片刻:「從此之後,島上就有了一個真正的大祭師。這個大祭師的 職位,一直傳了下來,每代只傳一個,傳到如今,已經超過了幾百年。大祭師一直是島 上各部落土著最尊敬、最崇仰的人物,因為他是從那個到過缺口的天哨,有著鬼界力量 的人一直傳下來的。」 會議室中又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大祭師」忽然道:「 我的故事講完了,不是很精采,是不是?抱歉浪費了各位的時間。」 不單是原振俠,很多人都感到意外,「大祭師」又道:「自然,還有一點補充,但 也不會很精采,沒有興趣的可以離去!」 有很多人站了起來,打開門,走了出去。有的人還在猶豫,但是,猶豫的結果,也 都陸續離去。到最後,只剩下了幾個人,包括原振俠、海棠和她的同伴,還有另外三個 扮成了不同種類的人,包括那個「馬克思」在內。 「大祭師」走過去把門關上,又移過一張椅子,把門頂著,不讓外面的人進來。然 後,才轉過身來:「各位是真正有興趣的了?」 他講了那句話之後,目光就停在海棠和她同伴的身上,忽然嘆了一口氣:「兩位要 真是那一對著名的夫婦,那就好了!」 海棠的語音很鎮定,可是她講的話,卻使得原振俠為之一怔。她道:「你怎麼知道 我們不是真的?」 原振俠一聽,心中就「啊」地一聲。她真要假冒她扮的那人,那有甚麼用意呢? 而當海棠那樣講的時候,原振俠也感到那個「馬克思」像是有一個小動作,但由於 原振俠不是直視他,所以不能肯定。等到原振俠向他望去之際,卻又發現沒有甚麼異樣 之處。 在聽到海棠那樣說之後,「大祭師」有一種異樣興奮的神情,但也是一閃即逝。他 沉默了片刻,才道:「大祭師一代一代傳下來,雖然地位崇高,可是除了第一代那位之 外,似乎再也沒有一代,是有著甚麼特異力量的。他們的力量,只不過是由於所有部落 對他們的崇敬,而產生的一種權力。權力,是人的力量,而不是魔鬼的力量。」 在會議室中只剩下了少數的幾個人之後,「大祭師」講話的速度快了許多:「自然 ,歷代大祭師,本身都是很有才能的人。有的簡直是醫藥上的天才,有的有領導才能, 大祭師的地位,一直不變。」 原振俠低咳了兩下,他的用意很明顯,是在催促「大祭師」,快點說到正題上去。 可是「大祭師」像是沒有聽到一樣,仍然自顧自道:「旁的大祭師心裡怎麼想,那 是過去的事了,最近的一位大祭師,在童年時已被挑選出來,先在各部落之中,接受當 地的教育,以適應蠻荒的生活。而時代畢竟不同了,在澳洲託管新幾內亞時期,這位青 年大祭師,又被送到澳洲的墨爾本大學,去接受現代化的教育。所以,這位大祭師,和 其他任何的都不同。」 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在這時候,原振俠已經有了強烈的感覺,眼前這個人, 就是真正的大祭師!他是以本來面目出現的,就像去年,卡爾斯將軍曾以本來面目出現 過一樣。所以,他才會希望海棠和她的同伴,真是那一對著名的人物。 同時,原振俠也想,他為甚麼希望那一對著名人物出現呢?是不是他還有甚麼奇詭 之極的事,希望那一對著名人物解決?而海棠之暗示自己可能是真的,是不是想知道奇 詭的事實的詳情呢?原振俠感到自己的分析十分合理,也可能十分接近事實了。 「大祭師」忽然乾澀地笑了一下:「一個受過現代化教育的大祭師,他對問題的看 法自然不同。他對自己在各部落中的地位,並不表懷疑,但是他免不了會自己問自己, 自己的力量,來自何處?一直以來,部落民眾深信的神力,是從甚麼時候開始消失的? 或是從來也未曾有過?」 海棠喃喃地說了一句:「這是一個有良知的人才會產生的疑問,人要是沒有良知起 來,只追求權力,怎會問自己有甚麼資格取得權力!」 「大祭師」深深吸了一口氣:「當這個問題無法解決之際,大祭師只有一個辦法, 去求得這問題的答案。」 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現出了極其嚴肅的神情來:「一代一代相傳,只有在上 一代大祭師臨終之際,才傳給下一代大祭師一個人知道的一件事是,當大祭師有極度的 困難,到了他地位不能再維持之際,他有一個辦法,可以使自己力量得到鞏固,可以從 這個方法之中,得到魔鬼的力量。」 原振俠揚了揚手:「異常的力量,是每一個人都盼望的。這個辦法在歷年來,應該 被用過不少次了,是不是有效,應該也早已知道了。」 「大祭師」搖著頭:「恰好相反,自這個辦法傳下來之後,從來也沒有人用過。」 他自己接著解釋:「或者是由於歷年來的所有大祭師,根本未曾有過任何困難。事 實上,最近的大祭師也沒有任何困難,他的困難,是來自受了現代化高等教育之後,他 自己的內心。二則,這個辦法,實行起來,有相當程度的困難。」 「大祭師」是望著原振俠來解釋的,原振俠點了點頭,表示對他的解釋滿意。 「大祭師」繼續道:「這個辦法,是要大祭師進入埋葬第一代大祭師的所在──聖 墓。那第一代大祭師,就是曾經到過缺口的天哨,進入過鬼界的人。在進入聖墓之後, 要面對遺體沉思,在沉思之中,接受能力。」 海棠的同伴說:「那也沒有甚麼困難!」 「大祭師」道:「第一代大祭師葬在一個峭壁之上的一個岩洞之中,那個峭壁在重 山之中,非常難以到達,這還不成問題?而且,葬地所在的峭壁,被認為是神聖不可侵 犯的地方,平時絕沒有人敢接近,雖然歷任大祭師有權可以接近,但是也從來沒有人去 過。所以真正情形怎樣,沒有人知道!」 原振俠聽到這裡,突然用極不經意的語氣道:「你至少應該去一次!」 那「大祭師」連想也沒有想,就道:「我去了──」 他只講了三個字,就陡然停了口,現出了極尷尬的神情來。 原振俠早就感到他就是真的大祭師,但是也知道,如果正面問他,他一定不會承認 。所以他選擇了一個十分適當的時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對方這樣一回答,就等於 承認了自己的真正身分! 他尷尬地笑著:「我真正身分被認出來了,照舞會的規則,我應該被逐出舞會了! 」 在場的人沒有人出聲,過了一會,他道:「好,那我就繼續說下去吧。不必自己扮 自己,說起話來畢竟方便多了。」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又十分具有深意地,向海棠和她的同伴望了一眼。 海棠沒有甚麼表示,那大祭師──真正的大祭師,嘆了一聲:「我去了。要到達那 個峭壁,並不是很困難。在峭壁下面,從適當的角度,用高倍數望遠鏡看上去,可以看 到峭壁上葬地的入口。」 大祭師講到這裡,伸手向他寬大的外衣中,取出一隻牛皮紙袋來,打開紙袋,取出 了一疊照片。他道:「看看照片,比我詳細敘述更有用。」 在會議室中的幾個人,都湊過頭去。 照片是彩色的,拍得十分好,那峭壁上滿是山藤,看來陡上陡下,形勢十分險惡。 大祭師指著峭壁上一處所在,那是一塊凸出的大石。他指著大石:「傳說中的葬地 入口處,就用這塊大石堵著,移開這塊大石,就可以進入葬地了。」 所有人都望向他──那塊大石,看起來至少有十噸以上的重量,又是在這種絕對無 法著力的峭壁之上,看起來實在是沒有甚麼法子可以移得開去的。這塊大石,如果是可 以移動的話,在若干年前,是如何移上去堵住了葬地的入口處,也是極度不可思議的事 。 大祭師展示第二張相片,那是在離那塊大石近距離拍攝的,可能是自動拍攝,因為 大祭師本身就站在那塊大石的前面。那塊石頭,和他差不多高,是個不很規則的球形, 看來十噸的重量,是最低的估計。 他一面讓各人看照片,一面解釋著:「我是帶了最精良的配備,登上那個峭壁的─ ─當然只有我一個人。事實上,以大祭師之尊,自然可以命令別人和我一起去,但是, 所有的人,都會以為冒犯聖地,比死亡還可怕,雖然他們會服從命令,我又何必令他人 去冒這種險? 「在望遠鏡中看來,要移動那塊大石,簡直是不可能的。我在向峭壁上攀去的時候 ,也根本沒想到這塊大石如何才能被移開,使我可以進入聖地,但是總要登上去看個究 竟的。 「在我來到了那塊大石旁邊的時候,已經十分明顯地可以看出,正如各位在照片上 可以看到的一樣,那塊大石是堵住了一個洞口的。」 大祭師說得不錯,在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來,那塊球狀的大石,是堵住了一個 山洞的洞口的。雖然年代久遠,在那塊大石上,也已長滿了盤虯的山藤,但是還是隱約 可以看得出,球形大石約有一半是在山洞之內,一半在山洞之外。 而且,這塊大石的石質、顏色,看來也和峭壁的石質和顏色大不相同,分明是從別 的地方,專為堵塞那個洞穴而移來的。本來,只是一個聽來十分無稽的原始部落的傳說 ,但這時,似乎神祕的意味,已經越來越濃了! 在會議室中剩下來的那幾個人,顯然人人都感到了這種神祕的意味,是以一下子, 靜得相互之間甚至可以聽到他人的心跳聲。大祭師有點無奈地笑了一下:「在到了聖墓 的入口處,看到了這樣的大石堵住入口的情形下,各位會怎麼辦?」 原振俠先回答:「如果攜有炸藥的話,可以將那塊大石炸掉。把這塊大石弄上峭壁 來,是有點不可思議,要把它弄掉,不算太難。」 大祭師吸了一口氣:「炸掉了它?那樣做法,豈不是太褻瀆聖地了……」 原振俠略帶譏諷地道:「我以為你受過現代化的高等教育!」 大祭師立時針鋒相對:「麥國斯坦也不見得會把聖彼德大教堂炸掉!」 原振俠一時之間竟為之語塞,這時,那個「馬克思」道:「運用你大祭師的力量, 伸手去推它!」 他一開口,立時有另外兩個人笑了起來:「用雙手去推那麼重的大石?這簡直是太 愚蠢的事!」 可是大祭師卻用十分訝異的目光,望了「馬克思」一眼:「是的,我用雙手去推它 。在開始的時候,我只是想,既然作為大祭師,有權進入聖墓,那總應該有辦法的。我 就姑且用雙手去推了它一下,用的力道並不是十分大──」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吸了一口氣,道:「我一推之下,結果就是這樣!」 他又展示了第三張相片,各人一看之下,都不禁呆住了,作聲不得。 從照片上看來,那塊不規則的球形大石,竟然已經移開了!而在球形大石移開之後 ,那個洞穴的入口處,清楚地現了出來。 大祭師又吸了一口氣:「太奇妙了,是不是?這球形大石的底部,和峭壁凸出的部 分,有一個軸──那是我的猜想,由於銜接得十分緊密,所以看不見,但是我相信一定 有一個軸。所以,不必用多大的力量,利用了巧妙的力學原理,就可以把那塊大石推移 開去。」 「馬克思」低聲道:「槓桿原理和摩擦力的巧妙運用!」 原振俠向「馬克思」看了一眼,心中在想,這個扮馬克思的,是甚麼樣的女人? 一般來說,女性對於這類事的興趣不是太濃厚,為甚麼她會留了下來?而且不說話 則已,一說話就那麼有見地! 原振俠在想著,大祭師又已開始了敘述,他道:「一見到這樣的情形,我當然訝異 莫名──」 他才講到這裡,海棠突然道:「等一等,大祭師先生,我有幾句話,要私下對你說 !」 大祭師一聽,先「啊」了一聲,才道:「好!」 海棠站起身來,走向大祭師的身邊,低聲講了一句甚麼。大祭師的神色略略為之一 變,和她一起,來到了會議室的一角,兩人又用他人絕對無法聽得到的低微聲音,交談 了幾句。 他們講得又急促又低聲,雖然每一個人都希望知道他們在講些甚麼,但是都無法聽 得清楚。原振俠留意到其餘的人,都現出失望和不滿的神情來,只有那個「馬克思」, 自然地皺了一下眉,但又立即恢復了原狀。看她那種神情,像是她是唯一可以聽得懂, 或聽到了大祭師和海棠之間對話的人。 由於「馬克思」有這樣的反應,原振俠就更對她加多了幾分注意。 大祭師和海棠大約講了一分鐘,海棠就退了回來,一言不發。大祭師咳嗽了幾下, 清了清喉嚨:「各位,我的故事完了!」 這種宣布,全然是出乎每個人的意料之外的! 在看了大祭師展示的第三幅相片之後,接下來,自然應該是大祭師講述那個聖墓中 的情形了。可是在海棠和大祭師交頭接耳講了幾句之後,卻有了這樣的宣布。 這時在會議室中的人已經不多,不然抗議之聲,恐怕可以將大門震破。但儘管人少 ,有兩個人也大叫了起來:「這算是甚麼?愚弄我們?」 大祭師的神態看來異常堅決,一點也沒有要改變主意的意思。他把雙手環抱在胸前 ,又道:「我的故事,到此結束了!」 在他又宣布了一遍之後,他把照片放進了牛皮紙袋之中。原振俠早就留意到,那疊 相片,大約有八、九張,他們只看了三張,餘下來的相片,自然是那個聖墓中的情形。 只是不知道海棠向大祭師講了些甚麼,令得大祭師突然之間改變了主意。 原振俠早已料到,像海棠這樣的身分,是不會無緣無故來參加一個化裝舞會的,那 麼,她究竟懷著甚麼目的呢?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之際,他不禁怵然──海棠一直在暗 示她假扮的身分是真的,她正在冒名進行著甚麼事!這就使事情的詭異程度,更加深了 一層。 那兩個提抗議的人,在大祭師又作了一次宣布之後,發出了一連串相當難聽、絕不 適宜將之轉化為文字的詞句,憤然走了出去。 大祭師這時的態度,甚至是蠻橫和不禮貌的。雖然原振俠覺得他講的事,十分引人 入勝,尤其還有照片作佐證,單是在熱帶的蠻荒島嶼的一個峭壁之上,會有著那麼巧妙 的機械性裝置,用一塊重逾十噸的大石,掩住了一個洞口這一點,也十分值得深究了。 可是大祭師擺出了一副再也不會說甚麼的神氣,原振俠也只好悶哼了一聲,站起身來, 向外走去。 他和那個「馬克思」,幾乎是同時來到門口,「馬克思」的動作,比他略快了一點 ,先打開了門,兩個人都背對著會議室。 在他們幾乎同時跨出去之際,原振俠同時聽到兩個人叫他。一個是在他背後的海棠 ,她用相當高的聲音叫:「羅漢,請停一停!」 另一個,是在他前面的那個「馬克思」,用十分低沉而堅定的聲音,迅速地道:「 原醫生,忘了這裡的一切,不要牽涉進去!」 原振俠陡地一怔,「馬克思」連頭也沒有回,就向前走了出去。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心頭真是十分震動。海棠叫住他,請他暫時不要離去,那並不 使他感到意外,令他震驚的是,「馬克思」一下子就叫穿了他的身分! 他只知道,「馬克思」是一位女性假扮的,但是他卻全然無法知道對方的身分。對 方那一句規勸的話,說來雖然急促,但是語氣之中,卻有著無比的親切和誠懇,使得任 何聽到她規勸的人,都會立刻接受她的勸告。 當時,原振俠就幾乎想不再理會海棠的挽留,逕自向外走去。 可是就在這時候,海棠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用她那雙明澈澄亮的眼睛,望著原振 俠。雖然她甚麼話也沒有說,可是美麗動人的眼光之中,卻充滿了請求之意。 原振俠心中暗嘆了一聲,心知「馬克思」的勸告一定是善意的,而且,整件事似乎 都充滿了詭異的氣氛,再加上海棠的身分…… 原振俠實在有充分的理由,拒絕海棠的挽留,但是他卻無法拒絕那麼深邃、那麼動 人、那麼令人心神蕩漾的眼神。他不由自主轉回身來,這時,會議室中,只有四個人了 ──他、大祭師、海棠和海棠的同伴。 海棠輕輕吸了一口氣:「大祭師,我們似乎不必在這裡繼續下去。」 大祭師略現出了猶豫的神色:「你的意思是──」 他一面說,一面向原振俠望來。海棠忙道:「這是我們的一位好朋友,有他參加, 事情比較容易進行。」 原振俠心頭又震動了一下,海棠果然要把他牽涉在內,「馬克思」的勸告,並不是 空穴來風。他想為自己分辯幾句,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就在這時,大祭師的一 句話,又令他更加吃驚。 大祭師一聽得海棠這樣說,就自然而然「哦」地一聲,仍然望著原振俠,道:「是 不是陳長青先生?」 而海棠的反應,則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原振俠自然無法不吃驚,他聽說過陳長青這個名字,那是一個在各種神祕事物方面 ,都有相當研究的奇特人物。而最主要的是,陳長青這個人,是海棠和她同伴假扮的那 對夫婦的好朋友──這就說明,海棠在大祭師面前,在假冒著她所扮的人! 這簡直是一種罪行,絕對超出了化裝舞會開玩笑、求娛樂的範圍了! 原振俠立時吸了一口氣,想要分辯,可是這時候,海棠水靈靈的眼睛,又向他望了 過來。海棠並沒有說甚麼,可是從她的眼神,原振俠卻可以體會到她在說:「先不要說 甚麼,我會向你解釋一切!」 原振俠這時已經可以肯定,海棠和她的同伴扮成了那一對著名的人物,目的就是要 這個大祭師相信,他們真是那兩個人。 這樣做,有甚麼目的?有甚麼陰謀?原振俠絕無法測知,但是他總感到那十分不對 頭。他用力偏過頭去,當他的目光避開了海棠的眼神之後,他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氣。 海棠的眼神,有一股難以形容、不可抗拒的力量,那種力量,使他產生一種十分奇 異的感覺──不是壓迫感,甚至是一種深深的歡喜,但那卻是不可抗拒的! 這時,他吸了一口氣,趁著大祭師正和海棠講話的時候,趁著他看不到海棠眼神的 時候,急急走出了會議室,逃一樣地到了大廳。 大廳中熱鬧非凡,有十來個人,被人家認出了真面目,在眾多人的哄笑聲中,被趕 了出去。 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人,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原振俠想去找「馬克思」,可是兜 了幾個圈,沒有找到。他也不知海棠要留著他是甚麼意思,在一片惘然的情緒中,離開 了舞會。 一直到原振俠進了自己的車子,他才略微靜了下來,雙手握住了駕駛盤,把事情從 頭想了一遍。 一切似乎都凌亂而難以歸結出一個結論來。原振俠想了片刻,搖了搖頭,發動車子 回家去。 看來,化裝舞會和原振俠之間的關係已經結束了,何以說原振俠會在那種如同魔域 一樣的境地之中,是和這個舞會有關的呢?這一點,身在那種奇詭境地之中的原振俠, 自己也有點迷迷糊糊──並不是他想不起來,而是自舞會之後又發生的一些事,他潛意 識之中,有一種不敢去深一層想的意識在。所以,在記憶之中,就形成了一種模糊的感 覺。 在舞會之後,又發生了一些甚麼事呢?當然對原振俠來說,有十分重要的事發生過 ,但還是先來看一看原振俠現時的處境。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之後,在那塊凸出於懸崖上的石頭上,原振俠和海棠,背靠著山 崖坐著,幾乎連一動也不敢動。 (在看了有關那個舞會的敘述之後,當然人人都可以知道,和原振俠一起在懸崖上 ,在這個神祕的蠻荒山區,像蜥蜴一樣攀抓著,趨向不可測的目標的另一個人,就是海 棠。) 他們兩人都不說話,事實上,自從進入了這個如同洪荒時代一樣,和文明世界完全 隔絕的山區之後,他們之間很少說話──並不是他們無話可說,而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 ,他們根本沒有機會說話。 白天,他們在峭壁上攀緣,作生死只差一線的搏鬥,那需要一個人意志的高度集中 。原振俠在大多數的情形之下,甚至只當作自己一個人存在。 那麼,夜晚,當他們找到了一個勉強可以存身之所,停了下來之後,他們應該可以 說說話了。但是,由於存身的環境實在太異特,那股沉重的、感到死神臨頭的重壓,卻 令他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哪裡還會有心情說話! 這時,他們雖然不說話,而且盡量把自己的呼吸放緩──這是完全有必要的,許多 毒蛇和毒蟲,對於熱度的敏感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這是毒蟲和毒蛇的天然本能, 有的種類,甚至溫度提高攝氏千分之一度,牠們就會有異常的反應,起而攻擊牠們感到 溫度改變的物體。雖然他們有著防噬的頭罩和套子,但是被千百條的毒蛇、毒蜥蜴,或 是見所未見,形態醜惡的毒蟲攻擊,總不是愉快的事! 急速的呼吸,會形成口部前的溫度起輕微的變化,所以他們需要控制呼吸。他們都 無法知道,當天色入黑之後,在他們四周圍出現,有的一動不動,只是閃著綠黝黝的光 芒,或者閃著一種難以形容光采的小圓點,又或者不斷在移動的小亮點,是屬於甚麼毒 蟲或毒蛇的眼睛,他們必須異常小心。 當他們進入山區之前,曾經得過警告:在這個山區內的爬蟲類生物或是昆蟲,或是 節肢類的毒蟲,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世界上最佳的生物學家,連聽也未曾聽說過的。 新幾內亞島上,甚至傳說還有著在地球其他地方早已絕種了的恐龍! 他們也被警告過,如果看到甚麼樹的樹幹上,有一種看來像是普通毛蟲一樣,身子 又細而長,通體翠綠,頭尾鮮紅的蟲,千萬連碰也不要去碰牠! 這種毛蟲,土人稱之為「死神的手指」,牠的身子看來柔軟,但是牠卻有本領,鑽 進堅硬的樹幹中心去,在樹幹的中心部分,吸取樹汁作營養而生存。 這種毒蟲,可以在幾秒鐘之內鑽進人體之內,在你還來不及用刀把牠挖出來之前, 牠已經鑽進了牠所碰到的第一根骨頭之中。於是,被害的人,在幾乎癲狂的痛苦之中死 亡! 當原振俠才聽到這一類警告之際,他還是不很相信的,所幸,到現在為止,他還未 曾見過那種被稱為「死神的手指」的毒蟲。但是在進入山區之後,他見過成千上萬,頃 刻之間把一條大蟒蛇噬成白骨的毒蟻。那種毒蟻的身子,有普通的胡蜂一樣大,而且也 和胡蜂一樣,有著黃黑相間、顏色極其鮮明的花紋。 他也見過聚集在一起的旱螞蝗,曲著牠們醜惡的令人作嘔的身體,動作緩慢而堅決 ,把一頭小鹿的血,在幾分鐘之內吸乾之後,才蠕動著身子離去。 在這裡,一切似乎都和地球上其他地方不同。統治著整個山區的,就是那些無以名 之的蟲蟻! 這時,他們都不出聲,而且也盡量放慢呼吸。 但是在他們的四周圍,絕不是寂靜無聲的。相反地,還充滿了各種各樣,在想像之 中,只能在地獄裡才可以聽得到的聲音。 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後,雲霧更濃,黑暗像是膠漆一樣,把他們緊緊地裹著。 在他們四周圍,是不斷的爬搔聲。然後,一種如同悶雷一樣的嗡嗡聲,自遠而近, 鋪天蓋地一樣傳了過來。 隨著那種悶雷一樣聲響傳過來的,是一大堆細小的、暗紅色的亮點。原振俠已有足 夠的經驗知道,那是一大群毒蚊──被這種體長不到一公分的毒蚊咬中了,就得趕緊用 燒紅的利刀,把被咬中的地方的肉挖去一大塊,才能保得住性命。 他所見過被這種毒蚊咬中過的土人,身上留下的,是比銀洋還要大的深深的疤痕。 這一大群毒蚊,在黑暗之中,看不清牠們的身子,只看到牠們妖異的複眼,在濃黑 之中,閃著和魔鬼一樣的光采,轉來轉去,在尋找著牠們的獵物。牠們強有力的翅膀, 急速搧動,發出如同悶雷一樣的聲音。 在毒蚊忙於尋找獵物的同時,牠本身也無可避免地被當作是獵物。在悶雷一樣的嗡 嗡聲中,突然傳來了如同千軍萬馬,一起擂鼓前進的巨大的聲響,接著,就是一大堆暗 綠色的光芒,閃耀飛舞而來。那是成千上萬的蝙蝠,自牠們棲息的山洞之中飛出來了。 或許是由於長期在黑暗中活動的緣故,每當蝙蝠群出現之際,黑夜似乎更濃,而陰 森的氣氛,也更加懾人。 具體的戰鬥情形,在黑暗中是看不見的,只看到一大群幽綠色的、較大的亮點,衝 進了一大群細小的、暗紅色的亮點之中。然後,就是驚人的、聽來令人毛髮直豎的咀嚼 聲──暗紅色的細小亮點顯然在逃避,但是幽綠色的亮點在追逐。 雖然是逐獵,但總也要付出一點代價的。毒蚊在反抗,當牠咬中了蝙蝠之際,被咬 中的蝙蝠,便發出刺耳之極的尖叫聲,然後,可以看到有更多暗紅亮點附上去,像是黑 暗中的流星一樣,蝙蝠和附在牠身上的數以百計的毒蚊,一起跌進濃黑的雲霧之中。 究竟是誰勝誰負,似乎很難判斷──大量毒蚊成為蝙蝠的食物,也有不少蝙蝠成為 毒蚊的食物,生命就在你吞噬我,我咬嚼你之間,維持下去。看起來十分醜惡,但那正 是各種不同形式的生命,維持下去的唯一方式。 等到大群蝙蝠和毒蚊不見了,又有如同遊魂在呻吟一樣的聲音,在繞來繞去。那是 一種十分細小的蚊子,如果在白天看,有著十分美麗的黑白相間的花紋。 原振俠和海棠的背囊之中,都有著強力的電筒,可是他們誰也沒有勇氣拿出來照一 下。 因為他們知道,這時候如果他們可以看到東西的話,就會看到億萬隻細小的蚊子, 就像是凝成了固體一樣,把他們的身子全都埋葬在內! 蚊子自然是被他們的氣味引來的──即使他們全身,都在緊密的包裹之中,但是必 須在鼻孔處,留下一點空隙──這一點空隙,也用極緊密的金屬絲網罩著,要不然,成 千上萬的蚊子早已鑽了進來。只要被叮上一口,那種鑽心入肺的痛,就會驅使被叮中的 人,要用利刀把自己的皮肉割破了方休。 蚊子的感覺是那麼靈敏,一點點空隙處,透露出人體的氣息來,就可以引來億萬隻 。原振俠心中嘆了一聲,反身拉下了背囊上的一根管子,接在鼻端,管子的另一端,連 接著背囊中的壓縮空氣。 當他以十分小心的動作在這樣做的時候,他身邊的海棠也這樣做著。 僅有的人體氣息也被掩蓋了起來,億萬隻蚊子自然而然離開了他們,遊魂的呻吟聲 ,總算停了下來。 原振俠和海棠又一起自背囊中,取出又寬又韌的帶子來,用這種帶子把自己綁起來 。然後,再把帶子的另一端,連同銳利的鐵釘,一起釘進了岩石之中。 每天晚上,他們都採取同樣的措施。因為他們所能找到的存身之處,像今晚這樣, 已經是十分理想的了,然而要是他們睡著了,也隨時可能掉下去。 所以,他們必須把身子固定起來。這時他們看起來,活像是兩隻十分巨大的蛹,但 那總比跌下去,在穿破了層層雲霧之後,落到不知甚麼樣的所在,被毒蟻噬成粉末好多 了! 當他們做完了這一切之後,他們才通過吸管,吸了一點飲水──他們只能在白天, 肯定了十分安全的時候,才敢進食。然後,他們的身子,再度緊靠在一起。原振俠在嘆 了一口氣之後,並沒有說話,海棠伸過手來,在他的手上握了一下。 那算是甚麼樣的握手呢?只不過是兩隻又厚又粗糙的手套,接觸在一起罷了。但是 原振俠還是不由自主心跳了起來,又發出了一下嘆息聲。 然後,他聽到了海棠的聲音:「照旅程來說,我們應該離……『缺口的天哨』…… 越來越近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 海棠不說離「缺口的天哨」不遠了,或是快到了,只是說「越來越近了」。 當然,只要方向不錯,就算一天只向前移動一公尺,也必然是越來越近的。 是的,他們的目的地,就是大祭師口中的那個「缺口的天哨」。 那個被稱為「缺口的天哨」的地方,是存在於傳說之中,在傳說中,也只有一個人 到過。似乎把它當作不存在,還更合乎情理些。那和「嫦娥奔月」的傳說不同──嫦娥 吃了「靈藥」,飛到月亮上去了,月亮,至少是一個看得到的存在。 但是,「缺口的天哨」,天知道在萬千山嶺之中,是不是有一個這樣的所在? 而就是為了這樣一個虛無飄渺的目的地,他們就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進入了這個 只有蟲蟻毒蛇才能生存的蠻荒山區! 原振俠又苦笑了一下,海棠仍然握著他的手。她的聲音,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之中, 聽來也是十分委婉動人:「我們一定可以到達的,一定可以!」 原振俠心中咕噥了一句:六天之前,我也這樣想,現在,我可不樂觀! 他沒有把這句話講出來,只是道:「六天,我們在這種情形下,已經過了六天了! 」 海棠沉默著,她自然知道原振俠提及了「六天」的意義,那是和他們攜帶的裝備有 關。他們攜帶的裝備之精良,和這個蠻荒鬼域,是截然不同的對比。但是一切必需品, 也只能維持二十天。 必需品包括了只有太空人才能「享用」的牙膏式食品,以及必要時使用的壓縮空氣 等等在內。 必需品在二十天之後會消耗完畢,那時,除非他們有蟲蟻的生存本領,不然,絕對 無法多活一天!那也就是說,如果在四天之內,他們到達不了「缺口的天哨」的話,就 必須回頭。而且那也是極限了,因為還要保證回程同樣只花十天。 而事實上,在經過了往程十天,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之中攀緣前進之後,不論在精神 上、肉體上,都達到了極度疲乏的境地,想要在十天之內回轉,必須付出更驚人的體力 消耗和求生的意志! 海棠沉默了一會,她卻仍然在講著那句話:「一定可以到達的!」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她把原振俠的手握得更緊,身子也靠得原振俠更緊。雖然兩人 之間,隔著兩層厚厚的特種棉布,但那也使得原振俠心跳加速。他似乎可以感到,海棠 香軟的胴體所發出的那種無法抵擋的魅力。 他低聲嘆了一下,一句問話,在喉嚨裡打了一個轉,沒有問出來,只是道:「睡吧 ,明天不知道有甚麼樣艱苦的歷程等著我們!」 即使在白天,他們為了在山崖峭壁上攀緣,所付出的體力是如此驚人(原振俠真不 敢想像,海棠曾經受過怎麼樣的嚴格訓練,使她竟然可以一直支持下來),他們當然感 到極度疲倦,但是由於環境實在太惡劣,所以要入睡也不是容易的事。 因此,他們在第一夜起,每當要睡覺時,就採用自我催眠法,使自己能夠迅速入睡 ,而且睡得極沉。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也使他們的精神體力,到達新的高峰。 在入睡之前,原振俠想問的那個問題,一直在他的腦際縈迴。這個問題,他已經問 過海棠一次:「就算真有一處地方,名為『缺口的天哨』,難道你真的相信,那裡有一 條通道,可以通向魔鬼的境界中去?」 海棠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原振俠這時已經快睡著了,有點迷糊,當然他是記得的。 那是他和海棠一連串討論中問的,海棠的回答是……是……對了,海棠說:「鬼界,是 知和未知之間的界限,越過了這個界限,就可以由知,進入未知!」 原振俠又說了些甚麼呢?他只覺得睡意越來越濃,無法再想下去。 還是把原振俠和海棠的討論,從頭細說一遍。這段對話,對整個故事十分重要。 原振俠離開了舞會,駕車回住所,當他一面無意識地甩動著鑰匙,來到大門口時, 就看到了海棠。或者應該說,他先看到的,是一個苗條頎長,充滿了線條美的背影,還 穿著那件月白色的繡花旗袍,看來極其動人。 原振俠呆了一呆,海棠已經轉過身來,她已經除了化裝,回復了原來的面目。原振 俠對於她的出現,感到十分意外。 海棠一雙妙目,望定了他,很少人可以在這樣的眼神之下,再硬起心腸來。原振俠 心中,對海棠假冒身分這一點,雖然很不滿意,可是也隨即不再去想,而且自然而然壓 低了聲音:「找我?」 海棠俏甜的嘴角,略向上翹著,形成了一個十分迷人的微笑:「是──」 原振俠心中,閃過了「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句話,他知道海棠一定是懷著不知道甚 麼目的而來的,但是他還是表示衷心的歡迎。像海棠這樣美麗動人的女郎,就算一言不 發,只是望著她,也能給人以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樂。他打開了大門,和海棠一起登樓。 當他們在原振俠的住所之中坐定之後,在輕柔的音樂聲中,他們都不開口說話。過 了好一會,原振俠才道:「該開始了吧!」 海棠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的,我……可以要一點酒?」 原振俠幾乎是一躍而起,斟了兩杯酒。海棠接過酒杯,姿態優雅地喝了一小口,緩 緩轉動著酒杯,凝眸在蕩漾著的琥珀色的酒上,像是在考慮該如何開始才好。 原振俠慢慢地呷著酒,並不催促她,只是在欣賞著她的美麗動人──斜放著的小腿 ,修長挺直,渾圓無瑕;在旗袍開叉中隱現的大腿,閃耀著白玉一樣的光輝;轉動著酒 杯的手指,柔嫩細緻……她的胸脯為甚麼起伏得厲害了?是想到了甚麼令她心情激動的 事? 當原振俠在遐思之際,海棠又喝了一小口酒:「大祭師的故事,你有甚麼意見?」 海棠的聲音,把原振俠自遐思之中拉了回來。他吸了一口氣,才道:「我根本沒有 聽完他的故事,我倒想知道,為甚麼你會對這樣的故事感到興趣?」 海棠淺淺一笑,然後,美麗的雙唇略撮在一起,又放開:「在兩個月之前,我們接 到的情報是──」 原振俠絕想不到海棠的話會這樣開始,他不禁皺了皺眉。海棠裝著沒有看到他的反 應,一停也不停地說著:「情報來自巴布亞新幾內亞,說是政府的高級顧問,也就是那 位大祭師,和政府最高層人員,召開了一個祕密會議之後,就攜帶了一個箱子,到美國 去了。」 原振俠移動了一下身子,有點不客氣地道:「想不到你們對於這樣一個落後小國家 發生的事,也會感到興趣!」 海棠微笑著,緩緩搖了搖頭,對原振俠的諷刺並不見怪,反而現出原諒他無禮的神 情來,那使得原振俠反而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她道:「或許,我應該說是大祭師在美國 的活動,引起了我們的興趣。」 原振俠作了一個「隨便你怎麼說」的手勢,海棠又道:「大祭師到了美國,住進了 他們國家的使館,一連幾天,進出的機構包括美國太空總署、國防部,以及一個大工業 機構的研究室。他和這些機構聯絡的目的,是想請他們鑑定某件物體的性質。」 原振俠越聽越覺得奇怪──一個古老的傳說,一個不可思議的名詞「鬼界」,那都 是十分虛無的事,可是這時聽來,卻又非常實在。 原振俠所知,和這時海棠在說著的,乍聽起來,像是全然不相干的兩件事一樣,但 卻又是同一件事。一時之間,以原振俠思緒之靈敏,也無法說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來。 海棠繼續道:「可是十分顯然地,大祭師的要求,並沒有得到允諾,他就只好帶著 那東西回去了。」 原振俠忍不住問:「那東西……是甚麼東西?」 海棠美麗的俏臉上,這時現出了相當嚴肅的神情來:「不能確切知道,只是探聽到 了一些梗概,消息是從美國國防部洩漏出來的。大祭師曾經會見過的一位將軍,說過幾 句話,說是連巴布亞新幾內亞這樣的國家,都異想天開,想在核能方面有發展,難道他 們也想擁有核能武器?從這一番話來推斷,大祭師帶到美國去的東西,可能和核能有關 !」 儘管海棠說得十分認真,但是原振俠聽了,還是不禁失聲笑了出來:「不會吧,和 核能有關的裝備,怎麼可能放在一個箱子中,隨便帶來帶去?」 海棠皺了皺眉:「照說是沒有這個道理,但同時,那個大工業機構的研究室,也傳 出消息說,他們不是拒絕大祭師的要求,而是根本不知道大祭師帶來的東西是甚麼。大 祭師來自落後地區,帶來的東西,居然使第一流的美國科學家認不出來,這是十分沒有 面子的事,所以他們乾脆拒絕了。」 原振俠悶哼一聲。直到這時,他明知兩件事是二而一的,但是,他還是沒有法子將 之聯結起來。 海棠吁了一口氣,她和原振俠坐得不是很遠,當她長長地吁氣之際,原振俠可以隱 約感到頰邊有一陣酥癢。海棠又道:「大祭師回去之後,他在美國的行動已引起了多方 面的注意,事情如果和核武器或核能裝置有關,那總是十分敏感的。有好幾方面的人, 不約而同到了新幾內亞,可是卻又全然探聽不出甚麼來。我也去了,大約因為我是東方 人,在一次酒會之中,大祭師忽然主動向我打聽一個人的下落。」 她講到這裡,妙目流盼,看來十足像是一個頑皮的小女孩:「你一定猜到了他打聽 的是甚麼人了?」 原振俠輕輕嘆了一聲:「當然不會是我。不論甚麼人,有了奇特的遭遇,或是發現 了甚麼怪異莫名的東西,都會想到那位先生。這自然也就是你和你的同伴,假扮成他們 的原因了?」 海棠輕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原振俠的語氣之中,略帶責備:「在舞會上假扮他們,那沒有甚麼,可是實際上假 冒他們,那我看不會有甚麼好結果。」 海棠垂下了眼瞼,長睫毛在閃動著,使她看來更是迷人。 她的聲音放低了些:「我知道,但是我沒有選擇,要知道大祭師的秘密,這是我的 任務!」 原振俠大口喝了一口酒:「為求達到任務,不擇手段,這是你們的原則!」 海棠像是未曾聽到原振俠的話一樣:「當時我就告訴大祭師,在甚麼時候,有一個 別開生面的化裝舞會,他要找的人會出現。我還故意問他,是不是有甚麼疑難的問題, 要那位先生幫忙?大祭師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我卻已肯定了,到時大祭師一定會來。」 原振俠直了直身子:「所以你就假扮,以便獲得大祭師的秘密?當大祭師一開始敘 述,說起了古老的傳說之時,你一定大失所望了吧!」 海棠笑起來:「何止大失所望,簡直大吃一驚,決計想不到大祭師會那樣說。可是 ,當他取出了照片之後,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是不是?」 原振俠回想著剛才的情形──的確,一開始的時候,只不過是一個虛無的傳說。但 是當大祭師找到了聖墓,並且拍下照片之際,傳說就向著真實邁進了一大步! 海棠接著道:「當時,我把大祭師叫到一角,對他說:『別說下去了,事情十分神 祕,不宜被太多人知道。』大祭師望著我,我就告訴他我假冒的身分,要他只把進入聖 墓後的情形,對我或我指定的人說,這樣我才能幫助他,大祭師答應了。」 海棠和大祭師低聲密談之後的情形,原振俠是親身經歷過的。當時海棠曾留他,可 是另外有一位扮成了大鬍子馬克思的女士,卻勸他別牽涉在內。 他問:「你的推想是──」 海棠道:「我的推測是,大祭師帶到美國去請求研究的東西,自然和這個傳說,或 是那個聖墓有關。那東西被懷疑和核能有關,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原振俠哈哈笑了起來:「你的推想能力真不簡單,一個古老的,甚至不可理解的傳 說,怎麼可以和甚麼核能裝置聯想在一起?」 海棠的雙頰,不知是因為連續喝了幾口酒,還是由於興奮,現出了淡淡的紅暈來。 那兩團淡淡的紅暈,更使得她的臉龐看來嬌艷欲滴。原振俠笑了一半,就盯著她怔 住了。 海棠雙手在自己的臉頰上,略按了一按:「這的確是十分奇特的聯想,甚至有點匪 夷所思,可是在當時,我就是有這樣的想法。」 原振俠對海棠這樣的回答,不是很滿意。但這時他恣意欣賞著海棠的美艷,稍有一 點神思恍惚,所以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海棠在原振俠的逼視之下,有點羞意,那更增她的艷媚。她略轉過臉去:「當時我 想留住你,可是你卻走了。我們──我和大祭師,還有我的一個手下,一起進入了一間 房間之中。就在那房間之中,大祭師向我講述了以後的事,就是他進入了聖墓以後的遭 遇。」 海棠講到這裡,打開手袋,取出了一具小型錄音機來,放在几上。 在她要伸手按下放音掣鈕的時候,原振俠卻陡然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海棠用一 種訝異的神色望定了他,原振俠遲疑了一下才縮回手來。在那一剎間,他甚至有點不能 肯定,自己是為了阻止海棠的動作,才按住了她的手,還是內心深處,實在想碰觸一下 她那瑩白如玉的手,才這樣做的。 他吸了一口氣:「不論事情的發展怎樣,我看不出和我有任何關聯,為甚麼你要讓 我知道全部事情的經過?」 海棠仍然望著原振俠,美目之中,有一種異樣的光采:「我……」 可是只講了一個字,她又咬了咬下唇,顯然地改變了原來的話:「你聽一聽經過, 對你來說又會有甚麼損失?事情的經過,本身就奇妙而富於吸引力!」 原振俠嘆了一聲,他有剛才這樣的問題,是因為他想起了那個警告:「原醫生,不 要牽涉進去!」 他不知道向他發出警告的是甚麼人,但是那種真摯的語氣,卻使他覺得親切而值得 信賴。 這時,他心中所想的一句話,沒有說出來。那是:目前,聽聽自然不會有甚麼損失 ,但是我卻怕會越陷越深,終於牽涉進去! 他沒有說出來,只是低嘆了一聲,看著海棠的指尖,輕輕按下一個按鈕,大祭師的 聲音立時傳了出來。 海棠補充了一句:「我很少打斷他的話頭,幾乎全是他的敘述的紀錄。」 原振俠點了點頭,用心聽著。 以下,就是大祭師的敘述。在敘述中的「我」,自然是大祭師,而括弧中的話,是 海棠當時說的。 當我一伸手,竟然推開了那麼大的一塊大石時,我心中的詫異,真是難以形容。我 存身在峭壁之上,立足處,只不過是凸出少許的一塊石頭,在極度訝異之下,一個疏神 ,幾乎就要跌下山崖去。 那塊堵住洞口的大石被推開之後的情形,我拍攝了下來,你已經看到過了,這真是 不可思議的奇蹟。本來我實在沒有存著甚麼信心,只是基於好奇……還有一些別的心理 因素,才進行這次探索的,可是那時,在那樣情形下,我的想法自然大不相同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即使在現代,也不知要多麼浩繁的工程,才能把這樣重的一塊大 石,裝到峭壁上來。要知道,聖墓所在地,雖然不像傳說之中「缺口的天哨」那樣遙遠 神祕,但也要經歷相當長期的攀山越嶺,才能到達。我這次就花了十多天時間,才到達 山峰下,然後又花了一整天時間,才攀上去的。要在這樣的崇山峻嶺之中,進行大規模 的工程,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所以,當時我首先想到的是,所謂來自鬼界的神秘力量,難道真的是存在的? 說起來真是慚愧,幾乎所有部落中的所有人,都相信我這個大祭師,是具有來自鬼 界的神異力量的。可是只有我自己清清楚楚知道,我根本沒有甚麼特異的力量,我只不 過恰好被上一代的大祭師選中了,作為他的繼承人而已! 自然,這一切,都是我在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後,才開始深思的。我前面提到過,除 了好奇之外,還有一些別的心理因素,就是我開始自己問自己,如果根本沒有鬼界力量 的存在,是不是我還是要根據古老的傳說,繼續假充下去? 自然,我不提出這一點來,是沒有人敢於提出的,我有著神聖不可侵犯的身分。可 是我又不斷內疚,自己責備自己,所以我必須探索出真相來,好對自己的良知有個交代 ! 這時,我看到那塊大石頭被推開,心中實在是十分高興。我第二個想到的是,為甚 麼那種力量,被稱為「鬼界」的力量,來自鬼界中的魔鬼?為甚麼不是天神的力量,來 自神界?一般來說,特異的力量在傳說中,大都是來自天神的,為甚麼在我們的傳說之 中,異常的力量,會和魔鬼聯在一起? (大祭師的那一段話之後,有大約半分鐘的寂靜,然後才是海棠的話:「土語的詞 彙,一般來說都比較簡單,鬼、神可能共用一個字眼。那麼,鬼和神,也沒有甚麼分別 了。」) (大祭師連忙分辯:「不,不!在這個傳說所使用的語言之中,鬼、魔鬼,和神、 天神,所用的字眼是截然不同的,不可能混淆。」) (海棠沒有再爭下去,只是道:「不必去理會了,反正是鬼也好,神也好,都代表 了人類所未知的那一面!」) (大祭師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又繼續他的敘述。) 各種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但是我並沒有停留多久,就拉著一股山藤,側身盪進 了大石推開之後,所顯露出來的那個洞穴之中。洞穴看來相當深,光線照進幾公尺之處 ,向裡面看去,其深無比,漆黑地甚麼也看不見,而且有一股陰森森的氣息。那種詭異 莫名的感覺,幾乎使我想立刻退了出來──你別見笑,我是一個十分膽小的人,要不然 ,我也不會找你們……向你們求助了。 我呆了一呆,才著亮了電筒,向內照去。洞裡好像有十分濃的濃霧,那種濃霧,甚 至給人以黑色的感覺。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山洞看來像是天然的,洞壁的岩石十分突兀,看起來像是有 很多怪物附在洞壁上一樣。越到裡面,越是黑暗,而且,山洞中有著十分濕重的霧。 我對於山區中的各種毒蟲、毒蛇,都相當熟悉,在這樣充滿了濕霧的陰暗山洞之中 ,是毒物盤踞的理想所在,我真是步步驚心。可是不多久,我就發現,這個山洞雖黑暗 ,可是卻乾淨無比,不但沒有蛇蟲蝙蝠,連苔蘚植物也沒有。 我想,那可能是由於洞口長期被緊密封閉著的緣故。等到走進了將近五十公尺,山 洞陡地變得相當廣闊,洞頂也很高,看起來,像是置身於一個圓錐形的大堂之中。 在電筒光芒的照耀之下,我看到「大堂」的正中,是一個高出大約一公尺的石台, 長方形。在那長方形的石台之上,放著一截十分粗大,約有兩公尺長的樹幹,樹幹顯然 是經過修飾的,但是還保留了樹皮。這種樹,我一看就知道是一種木質相當堅硬的樹, 在山區中生長,並不是十分多,像那樣巨大的更加罕見。 當我走近的時候,就發現樹幹是曾經被割開了又合上的。也就是說,如果這裡是聖 墓的話,那麼這粗大的樹幹,就是棺木了。 那種粗大的樹幹,一般來說,土人是把它割開了之後,再挖空樹心部分,來製造獨 木舟的。這時石台上的那樹幹是如此粗大,自然當中挖空之後,要放下一具屍體,是綽 綽有餘了。 這時,我心情緊張之極,甚至在發著抖。我真想把樹幹的上半部掀起來,看看第一 代大祭師是甚麼樣子的,可是我卻不敢這樣做……我不是怕死人,而是怕……褻瀆了祖 師。因為一代又一代留傳下來的囑咐,只是吩咐有困難的大祭師,來到聖墓之後靜思, 就可以獲得力量,並沒有說及過要打開棺木,看到遺體的。 等到我決定不將它打開之後,我才注意到,在樹幹的一端,也在那石台上,有一塊 小小的石碑豎著──不,我不應該說那是石碑,只不過因為它是長方形的一塊,又是在 墓中,所以給人的第一印象,會認為那是一塊石碑。事實上,當我一看到那塊東西,用 電筒照射上去之際,那東西就現出一種異樣的光采來…… 我應該怎樣形容這塊東西的光采才好呢?唉!真是十分難以形容…… (海棠用平靜的語氣插了一句話:「你何必費心思去形容呢?把那塊東西拿出來給 我們看看就可以了!」) (大祭師發出了一下聲響,顯然是由於驚愕,才會發出這種聲音來的。然後他道: 「你……你怎麼知道,我把這塊東西帶出了聖墓?」) (海棠的聲音,聽來仍然十分平靜:「要是我們真是那麼無知的話,也不能給你甚 麼幫助了,是不是?」) (大祭師一疊聲地答應著:「是……是……那東西現在不在身邊,我一定會給你們 研究的,我……把那東西帶到美國,美國人……不肯幫助。」) (海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說甚麼,大祭師繼續講下去。) 那東西給電筒光一照,所現出的光采是奪目的,但也十分深沉。那情形,就像那是 一大塊出產在澳洲的,一種叫作閃山雲的寶石一樣,看起來,像是一大塊深色的閃山雲 。 我當時呆了一呆,想去搬動它,它像石碑一樣豎放著,至少應該是一推就倒的。可 是我推了一下,提了一下,卻一動也不動。請注意,我當時的神智十分清醒,真是提不 起來。 由於我不知那是甚麼,所以我沒有在意,就在它的前面,在石台上坐了下來。 我採用的是普通的靜坐方法,因為我需要靜思,才能得到來自鬼界的力量。當我開 始坐下來的時候,我心緒真是亂得可以。試想,在這樣的荒僻山嶺上,這樣一個神祕莫 測的聖墓之中,我獨自坐在黑暗之中,面臨的是全然未可知的發展! 我是可以接受一種不可測的力量的,但是這種不可測的力量,又充滿了神祕的意味 ──我甚至想到,我是一個人,人如果接受了魔鬼的力量之後,會變成甚麼樣,我是不 是會變成魔鬼? 各種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我實在沒有法子靜坐下去。而且,越來越是害怕,我 再也坐不下去,跳了起來,一口氣奔到了洞口。 當我奔到了洞口的時候,我真的嚇呆了,嚇得幾乎站也站不穩……要扶住了洞壁, 才能維持身子不軟癱。我……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這樣……害怕過…… (大祭師講到這裡的時候,聲音是在劇烈地發著顫的,可見他當時是如何害怕,這 時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雖然他一定未曾遭到甚麼凶險。因為若是他在那神祕的洞穴 之中,遇到了甚麼凶險的話,他也不能出現在那個化裝舞會上了。) 我看到洞口的那塊大石,又把洞口堵上了。球形的大石堵上了洞口之後,有一半在 洞內。我真正的害怕,是在用力推了一下,那塊大石一動也不動之後。我身子發抖,不 由自主大叫起來! 我的叫聲在山洞之中,傳來了陣陣的回音。我叫了沒多久,已經是遍體冷汗,那時 ,我想到的只是一件事:我要死在這個山洞之中了,像是活埋一樣,我要葬身在聖墓之 中了! 你們別笑我,我……說過,我實在是一個膽小的人。而且……在這之前,我還不知 道自己膽小,經過那次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是如何害怕! 我一面叫,一面用盡氣力推那球形大石。在當時的情形下,如果我一下子推開了那 大石之後,由於用力太猛,我整個人可能自峭壁上直跌下去的。因為在山洞的洞口之外 ,並沒有甚麼凸地。 但是由於禁閉在山洞之中,所帶來的那種極度的恐懼,使我根本未曾想及那一點。 當我終於知道,自己無法推開那塊大石之際,我真是絕望了。 這時,我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這既是第一代大祭師的聖墓,第一代大祭師應該是 不會加害下一代的。如果他能施展他神奇的力量,我沒有理由,會活活餓死在這個山洞 之中。 這給了我一點精神的鼓舞。 我也立時想起,如今這樣的情形,可能是由於我沒有依照囑咐靜坐,竟然害怕到想 逃走,所以應該接受的懲罰? 看起來,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切依照囑咐,再回到那石台上去靜思。 當我一步一步,又走向山洞深處的那個石台之際,洞中靜到了極點。我可以聽到我 身上的汗,大滴大滴落在地上所發出的聲音。 回到了石台上,我祈禱了幾百遍。為了表示虔誠,也為了驅散那種可怕的沉寂,我 大聲地祈禱著,聽著自己的聲音在山洞中帶起的回聲。 我把我自小作為一個大祭師所受的訓練,在各種祭典儀式中,所要大聲誦唸的一些 莫名其妙的咒語,翻來覆去地唸著。 這些咒語,原來可能有一定的意義,但是我的上一代大祭師,甚至上上一代,再上 一代,也早已不明白其中的含義,而變成了不明所以的音節。那是我從小就背熟了的, 這時背誦起來,毫無困難,而且,在心理上,也給了我相當程度的慰藉──這是第一代 大祭師傳下來的,應該可以保佑我免受於難! 說起來可笑,那時我只想可以活著出山洞,就已經上上大吉了,甚麼來自鬼界的超 異力量,想也不敢再去想它了! 這樣反覆背誦祭祀時使用的咒語,起了一種催眠作用。老實說,大祭師的咒語,我 早就思索過,一定有著某種程度的催眠作用。不然,何以有著可以驅使部落中的土著, 進入宗教的狂熱情緒之中的力量? 這時,所起的自然是一種自我催眠作用。我覺得自己的心境漸漸平靜了下來,恐懼 感也漸漸消失了,我進入了靜思的境界,也自然而然,停止了大聲誦唸。漸漸地,我的 思想,集中在我來到聖墓的目的上,我也無法確定是在甚麼時候起,我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之間,我覺得在山洞之中,有極強烈的光芒閃動了幾下。那幾 下閃動來得極快,等我睜開眼來時,洞中又是一片黑暗──我雖然閉著眼,可是一個人 就算閉著眼,若是四周圍突然閃起了強光的話,還是可以感覺得到的。 當我發現自己依然是在黑暗之中,而且,又從自我催眠的境界中醒了過來之後,我 又開始害怕起來,便伸手去摸電筒。可是一伸手,碰到了就在我身前的那塊石碑,那石 碑「啪」地一聲倒了下來。 那實在只是極輕的一碰,可是石碑卻倒了下來,這又令得我陡然一呆。那石碑…… 我在第一次發現它的時候,用了相當大的氣力都無法移動的,現在怎麼一下子就倒了下 來呢? 當我摸到了電筒,著亮了一看,的確,就是那塊石碑倒了下來。不但倒了下來,而 且,還像是一隻如今常見的公文箱一樣,從中打了開來。那的而且確,是一隻方方整整 的箱子,在箱子之中,有著一格一格許多薄片,整齊排列著,為數不下數百片之多。 我真是呆住了。雖然我膽小,但是我到過現代社會,受過現代化的高等教育,我一 看到這是一個那樣奇特的箱子,心頭就怦怦亂跳,這絕不是應該在這裡出現的東西。 我取出了一片金屬片,在電筒光芒照耀下,金屬片發出一陣看來像是流動的、異樣 的光采,也看不出有甚麼特異之處來。 我取出了十多片,看起來每一片都是一樣的。整個箱子提在手中,份量也很輕,那 些金屬片,又有可能不是金屬,而是別的物質。 我實在弄不懂那是甚麼,只好將箱子合上,又靜坐了一會,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身 上,加添了甚麼特異的力量。我甚至還伸手向洞壁上打了一拳,可是非但未曾把洞壁打 得凹進去,反倒痛得捧著拳頭跳了起來。 就在這時,我看到有一點亮光透了進來,這令我大喜過望,連忙又奔向洞口,看到 堵住洞口的那球形大石又打開了。我真想幾乎就此衝出去算了,但是我想到,那隻有著 許多薄片的箱子如此奇妙,雖然不知道是甚麼,一定是第一代大祭師顯了靈,賜贈給我 的……人到了有生機的時候,自然又貪心起來。 所以,我像是野兔子一樣奔回去,提起那隻箱子來,再奔回洞口,天幸大石仍然打 開著。我闖出了聖墓,定了定神,就循著峭壁攀緣了下來。聖墓之行,總算是有驚無險 ,還得到了一隻箱子。 那隻箱子在我回去之後──我作為部落民族的大祭師,和政府的高級顧問,有著十 分良好的待遇。我先是一個人研究,但是怎麼也弄不明白那是甚麼東西,因為那種有著 金屬光澤的薄片,十分平滑精美,一看就知道不是天然形成的。 有一天,我取了其中一片,拿到我國唯一的大學,找到了一個物理學教授,問他: 「你看,這是甚麼?」 那教授看了一下,道:「看來像是一片黑雲母片。」 那東西看起來,確然有點像是雲母片。雲母是一種很普通的礦物,由於有極佳的絕 緣性能,所以也被普遍應用在工業上。不過雲母片天然形成極薄的薄片,和這個薄片多 少有點不同。我再要求這位物理學家,儘可能利用學校的設備,研究一下那是甚麼,這 位教授答應了下來。 (講到這裡時,大祭師停了下來,發出了一下嘆息聲來,嘆息聲很是沉重。) (海棠在這時忽然又插了一句話:「這位教授遭到了意外!是不是?」) (再一下碰到了甚麼東西發出的聲音,和大祭師十分驚惶的一下低呼聲:「這…… 是極度的祕密,你……是怎麼知道的?」) (海棠並沒有回答,而原振俠在聽到這裡時,心中不禁暗想:以海棠的身分,要打 聽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中的最高機密也不是甚麼難事,要弄清楚巴布亞新幾內亞這種小國 家的最高機密,自然如同探囊取物一樣,再容易不過!) (大祭師繼續說下去,聲音很激動。) 那個教授,獨自在實驗室工作之際,實驗室中發生了一個小爆炸──因為有一下爆 炸聲,所以推想是發生了爆炸。當時,教授是獨自在實驗室工作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在 幹甚麼。 而當人們聽到了爆炸聲,知道發生了意外,有兩個研究生首先衝進了實驗室。他們 看到的情景,真是奇特之極,雖然他們兩個人,都異口同聲說看到了那種奇特的情形, 但是他們的話,還是不能當作正式的紀錄……我們的國家,在科學方面十分落後,不能 再讓那種……聽來怪誕的話,當作正式的紀錄。 (大祭師說到這裡,又停了一停。) (海棠道:「我知道事情相當怪異,所以有關方面又決定了把教授的死亡,當作最 高機密來處理,只說他死於心臟病猝發。但是那兩個研究生,始終是最早到達現場的人 ,他們的話還是有一定用處的!」) (大祭師嘆了一聲:「我有他們兩人供詞的錄音,兩位想聽一聽?」) (海棠有點喜出望外:「當然,那最好了!」) (於是,原振俠聽到了錄音機中的錄音──事情好像有點複雜,其實也很簡單,只 不過是海棠的錄音機,把錄音又錄了下來而已。) (那兩個研究生的話,幾乎是一樣的,所以只提出其中一個就夠了,不必重複。) (那兩個研究生的聲音,都充滿了異常的恐懼。請注意,下面的一段話中的「我」 ,是聽到了爆炸聲之後,衝進研究室去的一個研究生。) 那一下爆炸聲並不是很響,聽起來,像是甚麼電極有了短路而發出的一樣。我和另 一個同學同時來到門口,大聲詢問著,又推開了門。一推開門就看到了教授,教授像是 從他坐著的椅子上跳了起來,雙手揮舞著。在他的身前──他是背對著門的,所以我們 看到的是他的背影,他雙手向前揮舞,顯然是想揮開甚麼,但由於他身子遮擋著,所以 我們也看不清。我們又叫了他一聲,教授並不轉過身來。 忽然之間,我們看到了一團如煙如霧,灰色的東西,在他的身前。他雙手的揮舞, 正是想把那團東西揮開去,只是極短時間的一瞥,那團灰色的煙霧就不見了,他也轉過 身來。 教授本來是一個十分壯健也十分嚴肅的人,可是這時,他轉過身來之後,所現出的 那種恐懼之極的神情,迅速感染了我們。 他一定是遇上了極可怕的事。只見他面上肌肉不斷顫動,豆大的汗珠滲出來,雙眼 突出,喉際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身子搖晃。 當我們定過神來,想去扶他之際,他才陡然叫了起來:「鬼!鬼!鬼!」 他一連叫了三下,聲音之淒厲,真是令人毛髮直豎,我們真的嚇呆了,不知道他這 樣叫是甚麼意思。實驗室中燈火通明,除了剛才一瞥之間就消失了的煙霧之外,也沒有 甚麼別的奇特之處,無論如何和鬼聯不上關係。可是他那充滿了恐懼的尖叫聲,卻令我 們也感到了極度的恐懼! 所以,我們呆了一呆,沒有上前去。他一面叫著,一面後退,重重撞在牆上,然後 ,就在我們兩個人的注視之下,教授的身子……我們的意思是……他的臉……他的雙手 ,開始劇烈急速地變化。和他驚怖之極的叫聲同時,像是有一股看不到的烈火,在燒向 他的身子! 他的衣服一點損傷也沒有,但是他的頭臉……雙手……真是可怕極了,一下子,就 ……幾乎成了焦炭……他仍然靠牆站著,但是一定是他整個身子,都燒成了焦炭,一切 只不過是幾秒鐘之內的事。 等到別的人趕到,他們看到的只是已燒成了焦炭的教授。而我們實實在在,是看到 短暫快速、可怕之極的過程的!那真是難以想像的恐怖,我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以上,就是兩個研究生,在目擊了教授迅速死亡歷程之後所說的話。) (大祭師繼續說下去。) 那兩個研究生所說的目擊經過,聽起來雖然怪不可言,但是我相信他們並沒有撒謊 。一則,他們絕沒有說謊的必要,二則,教授的屍體,的而且確是經過烈火焚燒的結果 。但奇怪的是,他身上的衣物,卻又一點也沒有損傷,像是溫度極高的火焰,自他身體 的內部產生,目的就是把他燒死! 而且,教授在慘死之前,曾經叫了三聲「鬼」,那又是甚麼意思呢?是不是他見到 了鬼?而他離奇致死,就是惡鬼在作祟? 我首先想到我交給教授研究的那塊薄片,可是卻怎麼也找不到。教授在出事之前, 獨自一個人在實驗室,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幹甚麼。 可能當時他正在研究那薄片,也可能完全在做別的事,和那薄片無關,可是我總隱 約感到,教授之死和那薄片是有關聯的。形成我有這種聯想的,是教授慘死之前叫出來 的「鬼」字。 那薄片是從聖墓中來的,而聖墓中葬的是第一代大祭師,第一代大祭師,又是曾經 到過「鬼界」的人……這其間……好像有一點關係。 (大祭師的聲音,在說到這一點時,不但十分遲疑,而且也相當恐懼。) 更奇怪的是,教授的屍體,在經過了初步的檢驗之後,竟發現他身體被燒焦的情形 ,和核子儀器爆炸之後,所產生的帶有輻射性的灼熱所傷一樣。這更是不可思議了,因 為在實驗室中,並沒有甚麼可以產生輻射能的東西。這又使我想起了那一箱子幾百片薄 片,但是在簡單的測試之下,那些薄片,似乎又不帶有強烈的輻射。 我和政府的幾個高層人員商量了一下,決定向科學先進國家求助,所以我帶著它們 到了美國。 在美國,我拜訪了幾個機構,都不得要領,反倒惹來了一些冷嘲熱諷,乘興而去, 敗興而歸。回來後不久,遇上了一個中國人,談起來,知道有一位先生…… (大祭師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 (海棠的同伴又笑了一下,說:「看來我的名頭越來越響亮了。」) (大祭師恭維了一句:「自然是你在各方面有卓越的成就,所以才會名頭越來越大 的。」) 接下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我無法和你們聯絡,只是聽說你們會參加這個舞會, 而你們對一切不可思議的奇事,又有著極大的興趣,所以我就在舞會之中,以說故事的 方式,吸引你們的注意…… (大祭師的敘述,到這裡為止了。) 原振俠在傾聽大祭師的敘述過程之中,幾乎沒有說甚麼話,他只是不斷思索著,把 心中的疑問,歸納成了幾個。所以,當海棠明澈的眼睛,蕩漾著迷人的柔光,又向他望 過來之際,他立時提出了第一個問題:「你們對大祭師在聖墓中,帶回來的那一箱薄片 有興趣?」 海棠回答十分簡單:「是……」 原振俠攤了攤手:「你們甚至不知道那是甚麼,為甚麼會對它有興趣?」 海棠不注意地舔了一下口唇──這是一個令人遐思的小動作,然後道:「當我們把 經過情形作了報告之後,有專家認為,那些小薄片,有可能是一種十分厲害的武器!」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那個教授,就是死在……薄片之下?」 海棠作了一個手勢:「當然,只是一個假設。我們取得了教授的屍體檢驗報告,結 果相當驚人,毫無疑問有強烈的輻射能產生過。而且死者的體內,一切水分子都受到了 破壞,這情形,又像是水分子遭受過微波的衝擊,發生過天翻地覆的變化。如果有一種 能量,能形成這樣的破壞,而體積又如此嬌小,那麼,那自然是一種十分厲害的武器了 !」 原振俠的心中興起了一股厭惡感,他雖然不是一個和平主義者,但對於人類致力於 研究殺人方法這一點,自然是反對的。尤其,他的職業是醫生,和殺人武器製造者的目 的是截然相反的! 所以,他的語氣也有點冷淡:「你們大可向大祭師要了那一箱薄片去研究。」 海棠蹙了一下眉,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她才低聲嘆了一口氣。 海棠在低嘆了一聲之後,才道:「你知道,如果事情牽涉到新式的、具有極大殺傷 力的祕密武器,情報、間諜工作的鬥爭就會進行得十分激烈,而且……不擇手段……」 原振俠一怔:「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海棠道:「連大祭師也不知道,我們已經買通了他的一個手下,早已把那箱薄片偷 到手了。大祭師那個箱子中所有的,如今只是一些經過壓製的黑雲母片。」 原振俠「哦」地一聲,一時之間,不知道說甚麼才好。這真是他未曾想到的事,從 這裡,又產生出不少新的問題來。 他還未曾問,海棠已先解釋了問題:「這些薄片一到手,我們的專家就集中力量去 研究,可是一直沒有結果。我們甚至也預料,發生在那個教授身上的事會重演,但也沒 有。看起來,那些薄片只是不知用途的,不知是甚麼的東西。」 原振俠笑了一下又道:「既然研究不出結果來,自然應該放棄了。」 海棠緩緩地搖著頭,當她搖頭的時候,有一綹凌亂了的頭髮隨之輕輕晃動,她又將 之撩了上去:「事情本身如此奇特,我們討論的結果是,要知道那些薄片的祕密,源頭 是在傳說中,那個叫作『缺口的天哨』的地方──」 海棠才講到這裡,原振俠已失聲道:「你是指傳說中的『鬼界』?魔鬼的世界?」 海棠略垂下了眼瞼,隨即又睜大了眼睛。在她的雙眼之中,有著異樣的光采在閃耀 :「是的,一切奇異的事的根源,都自『鬼界』而來。所以,一定要到那裡去,才能找 到真正的原因!」 海棠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有一種異樣的興奮,這使她臉頰上的紅暈,在迅速擴大 ,使她看起來更美麗動人。原振俠轉過臉去,他並不是不想看,而只是怕自己又被她所 吸引。 他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來平淡:「祝你成功!」 海棠的回答來得極快:「原,我要你和我一起去,一起到傳說中的『鬼界』去!」 原振俠感到了真正的震動──他早就料到海棠來找他,一定是有目的的,可是他也 未曾料到海棠的目的會是這樣,而且更料不到的是,海棠會用那麼直截了當的方式,提 出了她的要求來。 原振俠在感到了極度的震動之際,身邊一陣幽香飄過,海棠已來到了他的身前,半 蹲著,抬著頭,用灼熱的眼光望定了他。由於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原振俠實在不知道 如何反應才好。 而就在這時,半蹲在他身前的海棠,已握住了他的雙手。海棠把他的手握得很緊, 以致令原振俠想不到,那麼纖細柔腴的手,竟然會這樣強有力!原振俠也想不到,在她 美麗的嬌軀之中,究竟蘊藏著多大的力量?似乎她想要做甚麼,就一定非達到目的不可 ! 「鬼界」只存在於虛無的傳說之中,即使「聖墓」是真實的存在,在聖墓之中,又 發現了不可思議的奇妙的東西,但是那也絕不能證明,確切有「鬼界」的存在。 可是,海棠就下定了決心,要到那個不知在哪一座深山之中的蠻荒去! 一時之間,原振俠想到的,根本不是拒絕或接受的問題,因為他根本未曾考慮到接 受一個這樣的邀請。這時他的思緒相當混亂,他面對著那麼嬌艷動人的海棠,心中有強 烈的好奇,想弄明白這個美麗如仙女的女郎的內心世界,至少,要對她有多一點的了解 。 原振俠在緊迫的氣氛和紊亂的思緒中沒有出聲,海棠的氣息有點急促:「原,和我 一起去,我一個人的力量達不到,必須有你這樣的人同行,才能到達目的地。你絕不會 後悔的,我可以保證,你絕不會後悔的!」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定過神來。他知道自己剛才一剎那的沉默,只怕已在海棠的心 中,造成了他已經答應了的誤解,這是必須立即澄清的! 所以,他一定過神來之後,立時大聲道:「不!」 海棠陡地一怔,凝視著原振俠,原振俠再次堅決而有力地道:「不!」 海棠臉上的紅暈迅速消失,緊握著原振俠的雙手也迅速變得無力,而且,立刻鬆了 開來。 她慢慢站了起來,她的行動,她的姿態,雖然還是那麼優美,可是她那種失望的神 色,看了實在令人心碎。原振俠不忍和她目光相對,因為他怕自己若是和她對望著的話 ,只怕不超過一分鐘,他自己就會心軟,就會不顧一切地答應下來! 當他有這樣感覺的時候,他又想到,就算答應了又有甚麼關係呢?不就是和她一起 ,去作一次蠻荒山嶺的探險嗎?有這樣美麗的女郎相伴,就算是沙漠,也會是世界上最 可愛的地方了…… 原振俠一面偏過頭去,一面嘆了一聲:「海棠,就算是有鬼界存在,你到那裡去, 有甚麼目的?」 海棠的聲音,聽來十分傷感:「你已經拒絕和我一起去了,還問這做甚麼?」 原振俠不由自主向她望去,看到她已經轉過身去。即使從她的背影上,也可以感覺 得出來,她是如何地失望。原振俠站了起來,來到了她身後,伸手輕輕按住了她的肩頭 。 原振俠的原意,只不過是想勸她幾句,勸她也放棄到「缺口的天哨」去的主意。可 是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卻來得那麼突然,那麼迅疾,完全沒有任何徵兆,也使人無法預 防。 原振俠的手,才一放到了海棠的肩上,海棠就轉過身來,她那種幽怨而又熱情的眼 光,簡直能令任何人融化。原振俠怔呆了一下,還未曾開口,海棠已經把她動人而在輕 輕顫動著的唇,向原振俠湊了過來。 這簡直是無可抗拒的誘惑!原振俠自然而然地向她的紅唇印了下去,接著似乎一切 都不存在了。原振俠只感到自己像跌進一個無可比擬的美妙境地之中,可是那境地是甚 麼樣的,他卻絕對無法詳細描述出來,只知道一切都是那麼美妙。 自然,一切的美妙全是從那個熱吻開始的。他們不但四片唇緊印在一起,身子的擁 抱,也是越來越緊密,直到雙方相互之間,可以感覺到對方心跳。 然後,他們感到兩個人之間,不應該再有任何東西阻隔著──雖然身上的衣服只是 薄薄的幾層,但是在他們感覺上,也成了不可容忍的隔閡。隔閡是怎麼消除的,真是無 法詳細記憶了,誰會在這種美妙時刻,去記著這些瑣事?全副心神,早已沉浸在奇妙無 比的感受之中了! 當他寬厚的胸膛,緊貼了她柔軟滑膩的胸脯之後,他們之間已沒有任何束縛。他們 不再去想別的,雙方的喘息聲,在他們的耳際交織成為最最動人的音樂,他們自然而然 倒下去,先是在沙發上,又從沙發倒向地毯。 然後小小的空間,成了他們兩人的天地,除了他們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其他的存在 。他只感到,即使是在應該最狂野的時候,她還是那麼輕鬆,甚至有著不該有的生澀。 當如同宇宙霹靂爆炸一樣的灼熱過去之後,他們的目光再度凝視對方。 原振俠發現,海棠的眼神更澄澈,那是由於在她眼中,有著流動的淚花的緣故。當 原振俠投以詢問的眼光時,她輕輕地閉上了眼,淚珠晶瑩地自長睫毛之間滾跌了出來。 但是她整個俏麗的臉龐上,卻又充滿了異樣的喜悅。 原振俠立即明白了,明白了她生澀的由來。他感到了震動,然後輕吻著她臉上的淚 珠,她也在那一剎間,把他摟得更緊。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才又開始想說話,他們幾乎同時在對方的耳際,輕喚著對方 的名字。他們還是緊擁在一起,擁得如此之緊,彷彿一個人體內的血,可以通過緊擁而 流進另一個人的體內,而他們也真正有著生命正在做著交流的感覺。 又過了不知多久,原振俠抬了抬身子,海棠立時把她的臉埋進了他的懷中。他用手 輕撫著她的頭髮、臉頰、肩頭和背部,感到手上傳過來的感受,是在經歷著人生最奇妙 的歷程。 在愛撫之下,她用聽來如夢幻一樣的聲音說著:「我……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 在夢幻一般聲音之中,又有著無比的喜悅。原振俠用親吻代替了愛撫,然後,抱著 她慢慢站了起來,兩人的目光一直糾纏在一起,像是再也不願分開。 在那段時間之中,他們渾忘了其他的一切──至少,原振俠渾忘了其他的一切。 但是,不論主觀上多麼不願意,還是會回到現實中來的。當他們攜手進了浴室,一 起浸在浴缸中,仍然互相對望著的時候,原振俠回到了現實之中,一剎那間,不知多少 念頭湧了上來。 但是他還未曾說甚麼,海棠已經低嘆了一聲:「你仍然可以拒絕我的請求……我只 是……」她輕咬著下唇:「我是想給你……想和你……」 原振俠有點激動地叫了起來:「海棠,我再怎麼想,也不會想到你是為了──」 他陡然停了下來,直視著海棠:「可是,我改變了主意,我要和你一起去!」 海棠閉上了眼睛,長睫毛閃動著。睫毛上全是水珠,也不知道是汗珠,還是浴室中 的蒸氣所凝成的。 襲向山崖的風似乎更勁了,即使用皮帶縛著,身子也因強風而輕輕擺動。 身在峭壁之上,面臨不可測的旅程的原振俠,並沒有對自己當日在浴缸之中所做的 決定而後悔,他不是做了事會後悔的那種人。 在過去六天,那樣驚心動魄,幾乎每一秒鐘都在和死神握手的旅程中,他從來也沒 有後悔過──和死神握手是十分恰當的比喻,死神只要略一起意,就可以把和它握手的 人,拉進死亡的深淵之中去! 而在那六天之中,他們居然還活著,誰又知道那是不是死神在玩弄他們,在沒有玩 弄夠之前,不想出手? 本來,以他們兩人這樣的情形,又在這樣的境地之中,應該有著講不完的話才是。 可是進入山區之後,他們講的話少之又少。 原振俠沒有後悔,可是那不等於他沒有想。 直到第二天早上,海棠才離去。然後,接下來的三天,海棠只和他電話聯絡,告訴 他,她正在準備蠻荒山嶺間行進所需的最佳裝備。 原振俠在院長極難看的臉色之下請准了假,第四天,他們一起登上了一架小型噴射 機,到了新幾內亞。他們並不去見大祭師,因為海棠已經利用了她假冒的身分,在大祭 師處得到了「缺口的天哨」的一切資料──其實也少得可憐,而且還全是傳說中的資料 : 一直向深山去,要翻過好多山嶺,有幾個山嶺的形狀是相當特別的,容易辨認。最 後,就會看到四面山峰合攏的「天哨」,會聽到刺耳的風聲,會找到「天哨」的缺口。 然後,就可以從缺口中找到通道,進入「鬼界」了! 聽起來,是這樣兒戲,可就是憑著這些兒戲一樣的「資料」,他們已在蠻荒的山區 中行進了六天。原振俠從頭到尾,沒有問過海棠,就算給你找到了鬼界,有甚麼用呢? 能在鬼界之中得到力量?又不準備搶奪大祭師的職位,要來自鬼界的力量幹甚麼? 他不斷地想著,有時,會發現一點問題,是以前忽略過去的。原振俠也想到,海棠 說早已把大祭師的那些「薄片」弄到了手,他們的專家還曾研究過,「一點結果都沒有 」。這是不是真的呢?如果真是一點結果也沒有,似乎很難達到必須到「鬼界」去探索 的結論。 那麼,是不是海棠瞞著他甚麼?又是不是為了要他和她一起來涉險,所以才……原 振俠不敢想下去,也不想想下去。雖然他一直在想著,海棠曾說過「不擇手段」這話, 而事實也證明,他是涉險的最佳伴侶,或者說,是她能找到的最佳伴侶! 海棠是這次詭異莫名的旅程的提出者,可是在好幾次,環境實在太過凶險之際,原 振俠也在她的眼神之中,看到了驚懼。要是她選擇的伴侶不能堅持,整個旅程自然也早 已不存在了! 原振俠心中暗嘆了一聲,海棠已閉上了眼睛,可能睡著了。原振俠無論如何也無法 設想,探索鬼界會重要得使海棠犧牲她自己,來換取他的參加。當然不是這樣,他想, 當然不是。 極不可解釋的是,從那天晚上的熱吻起,一直到今天晚上,在風聲呼號之中,他才 突然想起了黃絹。或許是由於這時緊密的、刺耳的風聲,和那次他和黃絹在一起時的大 風雪十分相近。 他絕無意把黃絹和海棠相比,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卻隱隱覺得,兩個美麗的女 人,在外型上和處事的方式上儘管大不相同,但是她們內心深處的願望,卻大有相似之 處。這兩個美人兒,都有著同樣的願望──向上攀爬!她們心目中的最高目的地,似乎 是沒有止境的,高了還要再高,高了還要再高。 這或許是許多人的共同心態,可是那麼美麗能幹的美女,為甚麼也一樣呢?而且, 為甚麼兩個人,都成為他生命之中這麼重要的人? 原振俠苦笑著,他的問題,當然不會有任何答案。他又想到了黃絹和海棠之間,另 一個共同的地方──儘管他們已突破了男女之間最後的界限,可是他們相互之間,誰也 沒有提及一個「愛」字。 那又是為甚麼?他們之間,只是異性身體上的吸引,一種原始的吸引?還是海棠真 的是為了要他踏上這個神祕的旅程,才這樣做的? 強風掠過頭罩,發出一種奇異的「嗡嗡」聲。夜已深了,剛才有一大群飛蛾,撲撲 地飛了過去,這時除了風聲之外,甚麼別的聲音也沒有。 原振俠的心中的確有著許多疑問,可是這些疑問,除非他肯定海棠和他的關係,只 是利用的關係,不然,疑問全是不成立的。他不願意承認那些,但是那些疑問,卻又隱 隱約約,橫亙在他的心中,這真是一個難以令人打破的悶局。 空氣仍是那樣潮濕厚重,尤其身上厚厚的棉布衣,使得一身的汗無從蒸發,更是出 奇地不舒服。原振俠嘆了一聲──已經過去六天了,至多再有四天,非要回程不可,不 然,就將永遠葬身在這個蠻荒的崇嶺之中,沒有人能找到他! 原振俠雖然思潮起伏,但由於日間的行動,幾乎每一秒鐘都繫生死於一線,在體力 上和精神上,都形成極大的負擔,所以想著想著,他也就沉沉睡著了。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一睜開眼來,眼前又是一片灰濛濛的混沌。在他睡著的時候, 可能下過細雨,這時,也分不清眼前的一片渾濛是細雨還是濃霧。在頭罩眼睛部分處, 有一些東西緊貼著玻璃在蠕動著──這種情形,他也已經習慣了,雖然第一次遇到這種 情形的時候,他和海棠都不由自主,發出尖銳的、充滿了恐懼的尖叫聲。 那是兩天前的事,他們早上醒來,都覺得眼罩上有東西在蠕動,自然伸手將蠕動的 東西抹去。那種東西似乎有著相當大的吸力,要很用力才能將之抹去。然後,他們看到 他們身上的厚棉衣,突然變了顏色,變成了五彩絢麗,在愕然之中,再一細看,他們便 不由自主,同時驚叫了起來。 他們的身上爬滿了旱螞蝗──一種專吸動物鮮血的環節綱蛭類生物,無頭無臉,整 個身子就是滑潺潺的一條軟體。在牠的腹際,有著無數的吸盤,只要一貼上動物的皮膚 ,就會用自己的身體,盡量吮吸動物的血液,直到身體膨脹到十倍以上為止。 那時,在他們身上的山蛭,每條至少有十公分長。當然,由於厚棉衣的阻隔,未曾 使牠們吸到血,可是身上爬滿了那麼醜惡的生物,那種令人遍體生寒而起疙瘩的感覺, 也是難受之極。 那種旱螞蝗扭動的軟體,有著極絢麗的色彩。人體的氣味將牠們引來,而牠們又吸 不到血,所以扭動得特別可怕。原振俠當時估計過,如果他們不是由頭到腳,都有著嚴 密的保護的話,那麼多山蛭,在一小時之內,就可以把他們的血吸乾,使他們變成兩具 人乾! 這時,因為已經有了上次的經驗,原振俠並不害怕,只是用力撥去了玻璃上的山蛭 ──那又是另外一種,身體更大,而且是有著黑白花紋的,身上當然也全爬滿了。 他看到海棠也醒了,正在解開固定他們身子的皮帶,然後,身子在崖上擦著,儘可 能將身上的旱螞蝗擦掉。原振俠向海棠作了一個手勢,兩人一起緩緩站了起來,深深地 吸了口氣。 他們吸進去的,絕不是甚麼山間清新的空氣,而是悶熱的、帶著難以形容的腥味的 空氣,像是置身於無數腐爛了的魚中一樣。然後,他們又各自進食──把有著長尖嘴的 牙膏管的尖嘴含在口中,擠一點「牙膏」進口。 在「進食」完畢之後,海棠的身子向原振俠靠了一靠,表示了她女性的溫柔和關懷 。原振俠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手錶,時間是早上七時。他手腕上也戴著指南針,他們要一 直向西北方向行進。 當他再吸了一口氣,準備離開他們存身了一夜的地方之際,他說道:「希望今天可 以看到……傳說之中,到『缺口的天哨』去必須經過的山峰。」 六天了,他們只是向著同一個方向前進。大祭師提及的,在傳說中說是必經的一些 山峰,形狀都十分特出,他們一座也未曾見到。 海棠輕輕「嗯」了一聲,原振俠也用頭罩靠近了她的頭罩一下──他們只好用這種 怪異的動作,來替代正常的擁抱和親吻。 然後,原振俠抓起了一股山藤,用力地拉了一下。在他用力拉動那股山藤之際,把 附在山藤上的幾條蛇,震得向下跌了下來。原振俠看準了前面一個稍可立足處,盪了出 去。 三小時之後,他們到了這個山峰的頂上,峰頂上的空氣似乎清新些。當他們在一片 灰濛濛之中向前望去之際,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就在前面不遠處,他們看到了一座十分奇特的山峰。他們所能看到的,事實上只是 那個山峰的上半部,以致整個山峰看起來,像是浮在灰色的海洋之上一樣──「灰色的 海洋」,就是厚厚的雲層。 而他們也立即知道,能夠看到這座山峰的上半部,也需要好運氣才行,因為若是山 峰上的雲層再壓低一些,他們就只能看到山峰的一截,也就看不出它的奇特之處了。又 或者,雲層更濃一點,將整個山峰遮住了,他們自然更是甚麼也看不到了。 是的,那山峰最奇特之處,就是它的頂部。看它的下面,和其他的山峰並沒有不同 之處,但是它的頂部卻可以看到,有一個明顯的、由許多小山峰以向中心傾斜的形態所 形成的一個缺口──所有的小山峰,看來都有著十分尖峭的頂尖,所以那情形和一般火 山的火山口又不同。真要形容的話,似乎沒有一座山峰可以比擬,那形狀,就像是一隻 放大了億萬倍的一種海洋生物「藤壺」一樣。 不過這樣舉例也沒有用,「藤壺」並不常見,有很多人不知那是甚麼形狀。總之, 這時他們可以看到的,就是一個由許多小山峰圍拱著的一個大山峰,情形正和傳說中「 缺口的天哨」一樣! 原振俠和海棠在驚呼了一聲之後,伸手指向前面,不約而同一起叫了起來:「缺口 的天哨!」 然後,他們兩人一起急速地喘著氣,透過玻璃罩互望著,互相用眼色詢問著。兩人 心中所想到的問題是同樣的:真是「缺口的天哨」? 原振俠首先開口:「這……是我們要去的地方?為甚麼我們一直沒有見到指路的那 些山峰?」 海棠並沒有用言語回答,只是伸手向前一指,原振俠向前看去,呆了一呆。就這兩 句話工夫,剛才就在眼前的那座山峰不見了,深灰色的濃霧,已經將它完全遮住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剛才能看到那座山峰,真是一個十分難得的機會。那些指 路的山峰,當然他們全都已經經過,只不過因為雲霧的濃密,所以看不到而已。 這使得他們更確定,前面的那座山峰,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看起來,至多兩天,他們就可以到達了!當他們同時想到這一點時,他們笨拙地擁 在一起。 山頂上有足夠的平地,可供他們相擁著轉動身子,甚至跳躍著,可是他們仍然不敢 除下頭罩,來作一陣短暫的親熱。雖然山頂上看來甚麼也沒有,可是誰知道,在這種不 可測的環境之中會發生甚麼事,在他們身邊的那一個草叢之中,就可能隱藏著不知多少 死亡的危機。只要被來去如電的不知名毒蟲咬上一口,他們就可能永遠也離不開這個山 頂了。原振俠一直感到,甚麼「鬼界」,這種蠻荒的蟲蟻世界,根本就是鬼界! 眼看傳說中的目的地已不再虛無飄渺,而是不久之後就可以到達,他們心境自然也 極度愉快,精神更為之大振。原振俠又校定了一下方向,和海棠手拉著手,在不大的山 頂上,來回走動了幾步。在這種地方,能有一小幅平地,可以走上幾步,也是十分難得 的享受了。 海棠一直望著西北方,道:「『缺口的天哨』在,鬼界也一定是有的!」 原振俠皺了皺眉(當然沒有人可以看得到):「一個地名,和一個幾乎連設想也不 能的……名稱,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海棠的聲音有點激動:「有人曾在那裡獲得過超特的力量!」 原振俠自然無意潑冷水,可是他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這時自然而然便提了出來: 「超異的力量,也只存在於傳說之中!」 原振俠在說了這句話之後,像是感到海棠的身子略微震動了一下。但是由於身上的 保護衣太臃腫,他不能太肯定,不過海棠卻並沒有回答。 原振俠又道:「若是真能從一個被稱為『鬼界』的地方得到特異的力量,大祭師應 該有信心,他自己為甚麼不來?」 即使透過頭罩,海棠的笑聲聽來仍是十分迷人動聽:「他膽子小,到了一次聖墓, 已是他的能力所能負擔的極限了。你以為我為甚麼一定要邀請你一起來,因為,我知道 這不是普通人能經歷的旅程。」 原振俠也笑著:「謝謝你的恭維,不過,這個理由似乎並不充分。」 海棠道:「其次,他不能肯定鬼界的力量,是不是真實的存在。」 原振俠聽了,陡地一震,一句話已經要問出口了。可是海棠這句話才一出口,像是 知道自己說錯了甚麼而急於掩飾,不給原振俠有再說話的機會,立時又道:「別耽擱時 間了,該要下山了!」 她說著,已經身子向下一斜,抓住了一股山藤,向下滑了下去。 原振俠也跟著做,但是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極點。海棠說大祭師不能肯定「來自鬼界 的力量」是真實的,所以不會涉險,那麼她呢?她堅持要來涉險,難道她肯定了,來自 鬼界的力量是真實的? 照邏輯來說,應該這樣! 但是,她又如何肯定呢?原振俠立刻又想到了來自聖墓的那些薄片──難道她和她 代表的勢力,在研究那些薄片之後,已有所發現,並不是像她說過的那樣「甚麼結果也 沒有」? 原振俠也隱隱感到,海棠有許多事瞞著他。他陪著她到這種地方來,向死神挑戰, 把生死當作是遊戲,而她卻有許多事瞞著他! 這是原振俠極不願意想及的事,可是卻又不容得他不想! 下山的攀緣比較快速,由於他們都佩戴著特製的手套,所以有很多時候可以循著山 藤直滑下去,節省不少體力。到了半山腰,他們發現有一道天然的石樑,連結著對面的 山峰,石樑大約有一百多公尺,有的地方寬,有的地方窄。若是由這道石樑走過去,可 以節省至少十小時的攀緣。 到了石樑面前,他們又互相用眼光徵詢著對方的意見。原振俠向石樑看去,那是大 自然在山嶺形成之際留下的奇蹟,全然像是一座架空的天橋,石樑下面仍然是雲霧繚繞 的山谷。石樑最寬處超過十公尺,而且上面十分平坦,足可供人步行,但是有將近十公 尺的一段,卻只有一公尺寬,而且看來相當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只要那狹窄的一段,可以負擔起我們的體重,就可以過去。 」 海棠點了點頭:「看起來不成問題,但是為了妥當,還是一個一個過去的好!」 原振俠同意海棠的主意,他先向石樑上攀上去。 開始的一段全是嶙峋怪石,而且在怪石的隙縫中,全是身子十分細小、通體碧藍色 的一種毒蛇。當原振俠的身子,在那些毒蛇之間慢慢移動之際,他有幾乎以為自己也成 了一條蛇的錯覺。 他幾次回頭,海棠都跟在他的後面。經過了那一程之後,前面一段又寬又平坦,他 們直起身子來向前走著。可是走了不過幾步,一大團濃黑色的雲霧,也不知從甚麼地方 冒出來的,陡然籠罩了過來,不但是雲霧,而且還捲起了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強風! 那股強風,不但令得他們身子搖擺,而且站立不穩,他們立時一起伏了下來。幸好 這股強風不是在他們處於石樑最窄處襲來,不然,他們之中的一個,就有可能被吹得跌 下石樑去。 當他們伏下身之後,又濃又重的雲霧,在他們的身邊流動著。他們雖然是手拉著手 伏在地上,可是在濃霧團襲來之際,他們相互之間,竟然無法看到對方。 強風把石樑上粗大的野藤,吹得如同妖魔的手臂一樣亂揮亂舞,打在石樑上,發出 可怕的「啪啪」的聲響。有幾股藤打到了他們的身上,雖然隔著保護衣,仍然使他們感 到疼痛。看出去,在濃灰色的雲霧中,無數野藤飛舞,那使他們有伏在一個怒發如狂的 大妖魔頭頂的感覺。 由於風勢實在太強勁,他們都緊伏著不敢動。而且,很快就發覺一隻手難以固定身 子不動,所以他們分開了互握著的手,雙手盡量地抓緊可以固定身子的東西。 原振俠左手把一股粗大的野藤,在手腕上打了三個轉,右手手臂緊抱住一塊凸出的 岩石,至於海棠用甚麼法子固定身子,他已經無法看得見了。人枉稱萬物之靈,在這時 候,真還不如兩隻蟻。 在他們勉力和強風對抗了不到兩分鐘之後,極大的雨點挾著強風,已自四面八方灑 了下來。原振俠再也想不到雨點可以如此之大,雨點打在石樑上的聲音,簡直如同千軍 萬馬一起在擂著戰鼓一樣震耳欲聾。打在他們的頭罩之上,就像是有人拿著鐵鎚,不斷 在敲著他們的頭罩。 看出去,根本甚麼也看不見,狂風暴雨之中,人更是渺小得可憐! 這一場暴風雨,足足維持了半小時之久,比起過去的六天可怕旅程來,這半小時更 是可怕之最。如果說過去的六天旅程,有使人身在鬼域之感,那麼在這暴風雨中的半小 時,使人感到自己根本已不存在,不存在於任何境域之中,整個人都已成為飛灰一般! 由於風勢和雨勢終於小了下來,原振俠勉強抬起頭,看到海棠就在他不遠處,也正 抬頭在向他望來。在那一剎間,原振俠的心中有一個極強烈的衝動,他辛苦地挪移著身 子靠近海棠,然後示意海棠,兩人再一起移動著,使他們的頭部靠近一塊大石。 在大石後面風勢比較小,原振俠直視著海棠,兩人的頭罩玻璃上全是縱橫的雨水, 看出去,對方的眼睛不是看得很清楚。但是原振俠還是努力凝視著,然後他用十分激動 的語氣道:「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像我們一樣,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和大自然搏鬥求存!」 海棠用點頭的動作,代替了回答。 原振俠幾乎是在喊叫:「所以,我們之間如果互相再隱瞞甚麼,那簡直是一種不可 饒恕的罪行!」 海棠陡然震動了一下,然後,大約是不到三秒鐘的靜止。本來她是伏著的,這時突 然改變了一下姿勢,變成了仰著。 雨雖然說小了些,但仍然比普通情形下能遇到的大雨更大。雨點打在她眼罩的玻璃 上,使得原振俠根本看不清她的眼神是怎樣的。 她仰躺著不動,足有一分鐘之久才又轉過身來。聽來她的聲音十分低,在風雨聲中 幾乎聽不見:「我不會隱瞞你甚麼!」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 海棠確然因為他的話,而感到了極度的激動,而她的回答是「我不會隱瞞你」,而 不是「沒有隱瞞你」,這證明她的確有重大的事隱瞞著! 儘管如今的處境,是絕不適宜討論或爭辯甚麼的,原振俠仍然大聲叫:「說出來! 」 海棠並沒有說甚麼,只是在聽了原振俠的叫喊之後,突然伸手緊握住了原振俠的手 臂,而且把她的身子盡量向原振俠靠了過來,直到他們兩個人的眼罩玻璃碰在一起。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由於他們的眼睛相隔太近了,一樣無法互相看到對方的眼神。 不過,原振俠可以清楚聽到海棠的話:「到了目的地,我一定會告訴你!」 原振俠立時道:「不!」 他可以聽到海棠急速的喘氣聲:「那麼,至少到我們可以面對面說話的時候!我不 要隔著面罩……和你說那麼重要的話!」 原振俠嘆了一聲,摟了摟海棠,表示了他的屈服。 海棠果然有事瞞著他!他立刻想到,是甚麼事呢?他的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是甚 麼都不要緊,他最怕的是海棠是為了利用他,而不擇手段把她那麼美麗的身子給了他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原振俠又震慄了一下,那麼,在那麼美麗的身子之中的靈魂,也 未免太醜惡了! 風雨漸漸轉弱,海棠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低聲說著話。她的聲音聽來有點乾澀 :「石樑在雨後很滑,要加倍小心!」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雨後,石樑上本來厚厚的青苔,看起來是帶滑膩的濃綠色。在青苔之中,奇蹟似地 ,許多顏色鮮艷絕倫的菌類,正以驚人的速度在冒出來,這些毒菌,每一個都可以致人 於死。原振俠真不明白,這麼低等的植物,為甚麼也要使自己充滿了毒質?盡可以有許 多方法生存繁殖的,可是在這個充滿毒物的環境之中,彷彿沒有毒性,就不能生存了! 他們一起緩緩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著。當來到了石樑上很窄的那一段時, 原振俠先伏了下來,小心地向前俯伏爬行著,很快就爬了過去。等到海棠又爬了過去之 後,他們又可以直起身子來向前走。 這座石樑,看來雖然驚險異常,但是在這幾天的旅程來說,還算是最舒適的一段歷 程了。 過了石樑,他們又在天黑之前攀上了另一個山峰頂。在那個山峰頂上向前看去,「 缺口的天哨」就在眼前,直線距離只怕不超過三公里。在濃重昏暗的暮色之中,他們可 以聽到一陣又一陣尖利的、如同哨子聲一樣的聲音,那自然是風吹過山峰缺口時所發出 的聲音。 聽了這種如同有碩大無朋的口,在吹哨時發出的聲音,才知道「天哨」這個地名, 是如何確切! 這時,他們存身的那個山峰,有著一塊相當平整的平地,甚至可以供他們躺下來。 原振俠取出了一種化學粉末撒在平地附近的矮樹叢中,然後點著了火,矮樹叢立時發出 「劈劈啪啪」的聲音,燃燒了起來,燃燒了半小時之久才停息。由於空氣的潮濕,在燃 燒的時候,幾乎沒有甚麼火焰,只有濃煙。 這也正是原振俠的目的──濃煙對於驅除蟲蟻毒蚊有極顯著的功效。原振俠在濃煙 四冒之際,伸手待將頭罩取下來,可是海棠卻握住了他的雙手,她雙眼之中現出懇求的 神色,望著原振俠,緩緩搖著頭。 原振俠又心軟了。他本來是想各自除下頭罩之後,就可以聽聽海棠究竟有甚麼事瞞 著他,可是海棠卻阻止了他這麼做。 為甚麼呢?是海棠不想說,不願意說,拖得一刻是一刻?還是她覺得,即使四周全 是濃煙,脫下頭罩還是十分危險的? 不管怎樣,看到了玻璃片後面海棠的眼神,原振俠就無法再堅持下去。 他們又用「牙膏」作為晚餐,然後,兩人一起躺了下來,誰也不說話。濃黑的天空 ,像是直接壓在他們胸口一樣。等到濃煙散盡之後,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沒有星,沒 有月。 不過他們可以伸直身子躺著,這無論如何比起昨晚來好得多了。海棠向原振俠靠了 靠,原振俠自然地把她摟在懷裡,把自己的手臂作為她的枕頭。 有一群閃著暗青色光芒的不知名甲蟲,在他們的身邊飛來飛去,發出嗡嗡的聲響。 遠處,來自「天哨」尖利的呼嘯聲,一陣緊,一陣慢,聽了令人全身顫慄,都不由自主 地跟著發生一陣陣的抽搐。 原振俠嘆了一聲:「真想不到地球上還有這樣的地方!我總算有點明白,為甚麼傳 說中力量是來自魔鬼,而不是來自神靈了──這裡,這幾天,我們不正是和處身在鬼域 之中一樣嗎?」 海棠先是不出聲,過了一會,才道:「你認為『鬼界』只是一種象徵性的形容詞, 單指這裡環境的可怕而言,而沒有別的實在的意思?」 原振俠搖頭:「還會有甚麼意思?」 海棠又沉默了片刻:「這一帶山區,在我們看來自然和鬼域一樣,但是在山區土生 土長的土著來說,不見得會有同樣的印象!」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立時想到,把「鬼界」這個詞帶到人間來的,是那個第一任大 祭師,大祭師自然是在山區長大的,和他們來自文明世界不同,正如海棠所說,會不會 和他們一樣有同樣的感覺呢? 這時,濃黑又開始包圍他們。那種鬼氣森森的感覺,對他們來說自然濃烈之極,但 土著顯然是不會有同樣感受的! 那麼「鬼界」這個詞,是另外有具體的意義的了? 原振俠轉過頭去,望向海棠,海棠像是知道他心中的疑問一樣,徐徐地道:「這一 帶土著的語言,是一種原始的語言,表達能力不強,而且也很簡單直接,不像成熟了的 語言那樣,有那麼多的花巧。所以,在他們的語言之中,『鬼界』這個詞,就要從最簡 單原始的方面來了解。」 原振俠苦笑:「如果只照字面來看,最簡單的含義,就是鬼的境界,或者是鬼的地 界,那又有甚麼含義?」 海棠立時道:「怎麼沒有?含義再明白也沒有了,就是鬼聚居的地方。」 原振俠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就是『陰間地獄』?」 海棠沉默了半晌,才道:「在佛經故事之中,鬼魂聚居的地方是『陰間』,陰間, 當然也就是鬼界了。」 海棠說得十分認真,可是原振俠在聽了之後,卻只覺得好笑:「陰間也有很多別名 ,中國人就有一個名稱:酆都城。據說四川省有一個縣,就叫酆都縣,在那個縣中有一 座廟,廟中有一扇不知通向何處的門。歷代縣官上任,都要加一張封條上去,絕不准人 開啟。據說,那道門的後面,就有一條通道,是通向陰間的!」 或許是由於原振俠的語氣有著太多的揶揄的意味在內,所以海棠並沒有立刻回答。 而原振俠又笑了起來:「這個傳說,和缺口的天哨之內有一條通道,可以通向鬼界 ,倒十分接近。真可惜我們早沒有想到這一點,不然的話,就到酆都縣去走一遭,總比 這幾天的旅程愉快多了!」 海棠的聲音相當低沉:「傳說有相同的地方,但是如今的傳說,有實際的證據。大 祭師從聖墓中,帶回來的那一箱東西──」她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忽然又改了口:「我 曾研究過土著的語言,發現在土著語言中的『鬼』字,含有十分神祕的、巨大的、不能 算是邪惡的力量的意思在內,他們崇拜這種力量。」 當海棠在解釋土著語言中「鬼」的含義之初,原振俠並沒有怎麼用心聽。可是等海 棠說完之後,他陡然想起了海棠想要進一步說明的是甚麼,他不禁一怔:「你的意思是 ,照土語來解釋,『鬼界』可以解釋為,一群有神祕力量的人聚居的所在?」 海棠只糾正了一個字:「一群有神祕力量的鬼聚居的所在!」 她特別把「鬼」字說得十分響亮,原振俠不由自主,陡地坐了起來,轉過頭,望向 海棠。他自然看不到海棠的神情,但是他至少可以聽出,海棠的聲音是十分認真的! 一時之間,他思緒十分紊亂。海棠說得這樣肯定,那表示她確信,真有一群有神祕 力量的「鬼」,聚居在一處地方,而那處地方,可以由「缺口的天哨」進入! 原振俠早就知道,自己這次探險歷程非比尋常,但是他也絕未曾想到,事情會發展 到真的和鬼接觸的地步! 鬼是甚麼呢?從字面上來看,魔鬼和鬼魂又有不同,那只是存在於傳說中的一種現 象。如果這種現象變成實實在在,那麼,處身於一群鬼之間,又會是甚麼樣的一種情形 ? 這實在是無法想下去的事,他的聲音有點乾澀:「你認為真有一群鬼……在那裡生 活?」他大力搖頭:「我也混亂了,『鬼』怎麼可以和『生活』這樣的詞關聯在一起? 鬼,是人死了之後才叫鬼的,既然死了,如何還會有生活?」 海棠搖頭,她也坐了起來:「這只不過是語言上引起的混亂,鬼,可以是人死了之 後的一種存在,也可以如同土語之中,是一種有強大神祕力量存在的代名詞!」 原振俠悶哼一聲:「存在,是一種甚麼形式的存在?」 海棠的雙眼在黑暗之中閃著光:「不知道,我們正要去弄明白它!」 原振俠呆了半晌,他的思緒依然紊亂。過了半晌,他才道:「這就是你的目的?」 海棠的語音之中有點訝異:「我以為你早已明白了,我們在未曾出發之前,你就知 道要到鬼界去!」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不知道……『鬼界』竟可以作那麼實在的解釋──」 他說到這裡,陡然又想起了一些事來,那令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使得他一開口,聲 音也變得尖利。 自然,那也有一半原因,是由於想到了那些事之後,心情變得十分激動之故。 原振俠用尖利的聲音道:「你是早已肯定了,有那麼一種具有神祕力量的存在的。 你的目的,是你,或者該說你們,想利用這種力量!」 或許是由於原振俠太激動了,所以他的聲音聽來有異尋常。他尖利的聲音,和尖銳 的風聲夾雜在一起,令他自己也有吃驚之感。 海棠不出聲,雙手捧住了頭罩,一動不動地坐著。原振俠還想向她追問甚麼,可是 口唇發著顫,一時之間竟講不出話來。 然而,他的心情雖然激動,思路還是十分清楚的,他陡然又想到了一點。他要竭力 抑制著自己的情緒,才能再發出問題:「你們……你們在得到了大祭師的那一箱薄片之 後,進行研究,是已經有了結果的,是不是?你告訴我研究下來一點結果也沒有,那是 徹頭徹尾的謊話,是不是?」 他一面追問著,一面雙手按住了海棠的肩頭,用力地搖著。 海棠一點也不抵抗,任由原振俠搖撼著她的身子。直到原振俠搖了她好幾十下,她 才抬起頭來,用膩得化不開的聲音道:「你……請你……別那麼狂暴,我……」 原振俠陡地住了手,整個人如同受到雷擊一樣地怔呆,幾乎連呼吸也停止,幾乎令 血液也為之凝結! 海棠這時所說的那句話,他並不是第一次聽到,而是第二次了。就在那個他這一生 再也不會忘記的那個晚上,在他的住所,當他緊擁著海棠柔軟香馥的身子,全然沉浸在 無比的歡愉時,海棠就曾喘息著,講過了這樣的一句話。 這時,原振俠只覺得他的身體之內,似乎也有著烈風在吹襲,以致整個身子都充滿 了嗡嗡的聲響。 過了好一會,他才定過神來。在他震動那一段時間中,他思緒雜亂之極,等他又開 口說話時,他的聲音聽來是那麼疲倦,那麼無力,他只問了三個字:「是不是?」 海棠的眼睛在玻璃罩下閃動著,原振俠可以感覺得到,在那雙美麗動人的眼睛中噙 著淚水。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海棠的回答,竟是那麼肯定和簡單:「是!」 原振俠一聽得這樣的回答,像是整個人一下子都洩了氣一樣。他本來是坐著的,這 時,緩緩地仰躺了下來,一動也不想動。 那些薄片,海棠他們曾研究過,而且有了結果,這就是海棠一定要到「缺口的天哨 」來的原因。由此,自然可以證明海棠的一切行動,都是有計畫、有目的的。 海棠的一切行動都有計畫目的,那自然包括了她邀請自己前去探索,而遭到了拒絕 之後,那一連串行動在內! 那一連串行動,在原振俠來說,是如此美好,如此值得回味,如此純真,如此象徵 著生活之中最歡愉的一面!但現在證明一切全是相反的,那只不過是一個女特務人員, 為了達成任務,而不擇手段的一種行動而已。 而他,原振俠,自以為有幸得到了一個美麗動人的女郎的崇高感情,但實際上他只 不過是被利用了的工具,一條被誘人的餌誘得上了鉤的魚!雖然用來引誘他的餌,幾乎 是沒有任何魚可以抗拒的,但他畢竟是一條上了鉤的魚! 當這一切都明白了之後,原振俠真的感到了疲乏,疲乏得連動一動手指的氣力都沒 有了。他真難以想像過去的幾天來,他一寸一寸地在峭壁上移動,在那麼可怕的蠻荒山 嶺之中,是怎麼度過來的! 他甚至閉上眼睛,他要甚麼都不去想。但是他只能控制自己的身體,無法控制自己 的思想,那種屈辱感和難以形容的傷心和失望,像是巨大無比的鐵鎚一樣,一下又一下 捶擊著他。 他感到胸口真的有一些重壓,他知道一定是海棠把頭靠向他的胸口。她想表示甚麼 呢?表示親熱,還是表示歉意? 原振俠真想哈哈大笑起來,但是他連發笑的氣力都沒有,他只是無力地睜開了眼。 本來,他只是想看上一眼,再閉上眼睛的,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也不知道自己以後應 該怎麼做。 可是當他一睜開眼來之後,他不禁怔住了,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他一睜開眼,就看到海棠! 海棠就在他的身邊,他本來就應該一睜開眼來就看到海棠的。可是,令得他震驚的 是,海棠已經脫去了頭罩,他真正看到了海棠,而不是戴著頭罩的海棠! 在黝暗的光線下,海棠的俏臉,看來是那樣蒼白,那樣淒楚而令人心酸。 她的口唇微顫著,可是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或許是為了不發出聲來,她潔白整齊 的牙齒,輕咬著下唇。淚水自她瑩澈的雙眼之中,汩汩地流出來,無聲地,沿著她白玉 一般的臉頰向下流,一直流到她尖巧的惹人喜愛的下頷。 淚水在海棠的下頷上凝成了一大滴,然後再落下來,一滴又一滴。她一定已流了相 當多淚,滿面都是淚痕,有幾絲頭髮因為淚水而沾在她的臉頰上,她也沒有拂開它們。 她只是怔怔地望著原振俠,伏在原振俠的胸口,望著原振俠。 原振俠才一看到海棠時,只想到一點:除去了頭罩,那太危險了!所以他才感到震 動。 可是,接著,海棠那種動人的神情,卻使他忘記了一切。海棠只是望著他,一句話 也沒有說,甚至,一個字也沒有說,可是她的眼神,卻勝過了千言萬語!原振俠在怔呆 過去了之後,雙臂一環,緊緊將她摟在懷中。 而也就在這時,黑暗之中有暗黃的光芒閃動,已向著海棠襲了過來。原振俠發出了 一聲驚呼,幸好他早一步把海棠的頭摟進了懷中,所以他能及時把來襲的不知名的甚麼 毒蟲,一下拍了開去,然後他以極快的動作,提起頭罩來套向海棠。 幾乎是在一秒鐘之間,那種暗黃色的光芒──毒蟲的眼睛發出來的,環繞在他們的 周圍,像是無數妖魔在飛舞一樣。 原振俠仍然摟著海棠,過了半晌他才道:「你……不應該這樣做!」 海棠不出聲,只是柔順地依偎著原振俠。 原振俠嘆了一聲,連他自己也有點不明白,剛才的那句話,是說海棠不應該在這樣 的環境之中除下頭罩呢,還是在說,她不應該為了達成任務而利用他。反正海棠沒有出 聲,那就隨便她怎麼去想好了。 維持了好一會沉默,海棠才挪動了一下身子,取出了飲水來,把吸管先伸進原振俠 的口中。原振俠正感到了口渴,喝了一大口──為了攝取營養,飲水也早已加上各種人 體必需的營養成分。 海棠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後又緊靠著原振俠,用十分平靜的聲音道:「我睡不著。 」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明天你就可以到目的地了!當然興奮。」 海棠的聲音仍是那麼平靜:「我知道,你不肯陪我走完最後一段路程了。」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才道:「陪你,我肯!陪你代表的勢力,陪你去完成任務,我 不肯!」 海棠嘆了一聲,把頭枕在原振俠的胸口,原振俠再度輕摟住了她。 又過了半天,海棠才道:「我要對你說很多話,你喜歡聽也好,不喜歡也好!」 原振俠本來想說:「只要你不再騙我、利用我,自你口中吐出來的每一個字、每一 個聲音,都是人世間最好聽的聲音!」 可是他卻沒有那麼說,只是低嘆了一聲。 海棠也低嘆了一聲,才道:「我是幹甚麼的,你當然知道,我也不必多說了。在我 一出世之後不久,就被人決定了我的命運,要訓練我成為一個出色的特別工作人員。當 這個命運降臨在我身上之際,我是無法反抗的,那時,我甚至還沒有學會走路。」 原振俠開始感到海棠想說甚麼,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但他仍然沒有說甚麼。 海棠的聲調卻出奇地平靜:「於是,我就開始接受嚴格的訓練,在十五歲之前,我 幾乎是和整個世界隔絕的,只是接受各種各樣的訓練,一天超過十八小時。訓練的項目 之多,知識和體能方面的都有,我相信一個普通人,一百五十年也學不了那麼多東西。 我的確學了不少,成績超卓,那使我成為我同類中最出色的一個!」 原振俠喃喃地說了一句:「毫無疑問!」 海棠握緊了原振俠的手:「最重要的是,我接受了知識和體能的訓練之外,也無可 抗拒地接受了思想觀念、思想方法的訓練,使我真正認為,我的生命是為了唯一的目的 而存在的,這目的是:完成上級交下來的任務。為了完成任務,我可以不理全人類所共 同遵奉的一些普通的生命原則,例如道德、感情、人性等等。」 她說到這裡,氣息有點急促。原振俠忙道:「如果你不願說的話……其實,人性也 不那麼美好,很多人為了達到目的,也是不理會那些原則的。」 海棠的聲音有點遲疑:「別人在這樣做的時候,是不是多少會有一點遲疑?而我, 是認為理所當然的!」 原振俠苦笑:「還不是一樣?結果是不變的!」 海棠呆了片刻,才道:「很謝謝你維護我,不過我自己確切知道……不是那回事! 」 原振俠沒有出聲,他心中在問自己:我在維護她?我為甚麼要維護她?我對她的身 分是這樣厭惡,對她的行為是如此不同意,怎麼會去維護她?可是,為甚麼當她在自我 剖析和自責的時候,又會為她解說呢? 原振俠感到了一陣迷惘,在男女之情上,他總是迷惘的,不過這次迷惘更深切! 兩人之間又沉默了片刻,海棠才又道:「總之,我是一個經過精心培養出來的…… 『人形工具』,這是我替自己取的名字。我生存的目的,就是隨時準備接受命令,再不 擇手段去完成任務。就像是一柄鑿子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一頭接受打擊,一頭鑿開木 頭一樣。」 原振俠又苦笑了一下:「聽起來很悲觀,但至少還有一個生命的目的,很多人是連 活著有甚麼目的,都不知道的!」 海棠用她深邃的眸子,凝視了原振俠一會:「我不知道你也會有那麼傷感的一面。 」 原振俠的回答聽來很不合理,但在這時的心情下,他卻自然而然講了出來:「連我 自己也不知道!」 海棠又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在我所接受的訓練之中,有一條是一直被提及的, 那是,作為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比起異性的特工人員來,有一個更優越的條件 ,那就是她本人──」 原振俠聽到這裡,已經感到了一股寒意掠過全身。雖然在厚厚的保護衣之下,在濕 熱的空氣中,他是不應該有這樣感覺的,但這時他真正感到了寒意! 他知道,海棠快要說到他最不敢想的那件事了! 他像是呻吟似地道:「別……說下去了,海棠,別再說下去了。」 可是海棠卻喘著氣:「讓我說下去,要是現在我不說,可能以後再也不會有說的勇 氣了!」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氣,自顧自又繼續說下去:「我們的信條是,在有必要時,在要 完成的任務真正重要時,就可以把自己作為──」 海棠講到這裡,原振俠掙扎著想站起來躲開去,不再聽海棠的話,但是海棠的眼光 卻使得他心直向下沉,沒有移動的氣力。 海棠的聲音卻十分平靜,像是她在講的是別人的事,和她全然無關一樣──雖然原 振俠可以毫無疑問,在她的眼神之中,看到她內心深處的那種無可比擬的哀傷。她道: 「尤其是一個美女的第一次,幾乎可以成為一定達到目的的武器!」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心中感到一陣絞痛。事實的真相果然如此,那麼風光旖 旎的一夜,那麼可以回憶一生的一夜,事實上就是那樣醜惡,只不過是海棠為了達到目 的,而用她自己作武器,他只不過是被擊敗了、被利用了的一個可憐蟲! 原振俠感到一片迷惘,過了好一會,才道:「你的任務真的那麼重要……值得你… …使用……這只能用一次的武器?」 海棠這次並沒有立時回答,只是無目的地揮著手。良久,才道:「或許……我不知 道,但一定要有那一次的。當我懂事之後,我一直在做噩夢,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次,會 ……會和甚麼人發生?在夢中,我見到的全是各種各樣令人噁心之極的怪物,而我不得 不和他們……」 原振俠的聲音苦澀:「我就是你夢中的那些怪物之一?事實可能比夢境更可怕!」 海棠的聲音極低:「你明知道不是的,何必這樣子……說?我一點也不後悔,雖然 當時,我的目的只不過要你作我此行的伴侶,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不論你對我的觀 感怎麼樣,我……很高興……在我生命歷程之中,佔那麼重要位置的人是你!」 原振俠心跳得十分劇烈,長長嘆了一聲。有一個問題,他是非問不可的:「為甚麼 一定要選擇我和你一起來,比我體力、智力更好的人,在你們的組織之中,一定有很多 很多!」 海棠道:「是!我知道自己的卑劣,自然也知道組織中其餘人的卑劣,不會在我之 下。如果我選擇組織中的人作同伴,那個同伴,就會比沿途所遇到的一切凶險,更加危 險!」 原振俠感到了震慄──海棠說出了為甚麼要選中他的真正原因,原因聽來是如此簡 單,但其中卻包括了不知多少對人性醜惡的控訴! 人是危險的,在一些動物園的入口處,會有一個除了一面有鐵柵,其餘各面都密封 的大籠子,在籠子前豎上警告的牌子:「小心,籠內是世上最危險的動物!」當參觀者 站在有鐵柵的一面,向籠內看去時,可以看到籠內是一面鏡子,參觀者看到的是自己─ ─人! 人是最危險的動物,在殘害同類方面,會使用種種其他動物所不會用的殘酷、醜惡 和卑劣的方法。不論是冠冕堂皇地殘害,或是偷偷摸摸地殘害,在人類有紀錄的歷史之 中,在現實社會生活之中,都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 自然,在特務組織之中,人性的醜惡更被集中,被提煉到了頂峰。特務和特務之間 ,除了利害關係之外,不可能再有別的關係。 人性在醜惡的一面之外,多少還有良善的一面,但是受過嚴格訓練的特務,幾乎不 可能再有良善的一面! 在震慄之餘,原振俠又感到了一片迷惘──海棠呢?她是一個自小就接受嚴格訓練 的特務,在她身上應該也只有醜惡,沒有良善。但是,她為甚麼這時向自己說了那麼多 ? 真難以想像,她現在的傾訴也有著醜惡的目的? 海棠嘆了一聲:「你明白了?你不會和我爭功,會全心全意和我一起到達目的地。 保護衣可以使我免受蟲蟻毒蛇的侵害,但是絕防止不了另外一個人對我的加害。而且, 如果我也不可避免地要想怎樣去害他,這樣我就永遠無法達到目的。」 原振俠苦笑著,他這時才知道,他對特務組織中的成員的內心世界,所了解的是如 此之少。這不是正常人所能了解的,即使是現在,他在震慄之餘,也不認為自己究竟了 解了多少! 他喃喃地問:「如果……我是你們組織中的一員,你會怎麼對付我?」 海棠想了一想:「不知道,我會……盡量利用他──當他還可以利用的時候。而當 他沒有利用價值之際,我就會先下手為強,不擇手段!」 她說得如此之坦率,使得原振俠牙齒不由自主,因為身子的劇烈發抖而「得得」作 響。他掙扎著道:「你……對我的……態度,也是……一樣?」 海棠幽幽地嘆了一聲:「如果對你也是一樣的話,我就不會把一切全告訴你了!」 原振俠聽了之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海棠的聲音之中充滿了柔情蜜意,自然她的 話是可信的,大可鬆一口氣! 雖然在長吁了一口氣之後,他立即又想到:真能鬆一口氣嗎?但那只是模模糊糊的 一想,他根本不願再想下去。海棠對自己是不同的,他心理上需要肯定這一點,不然, 他精神會崩潰,無法支持下去! 海棠的聲音更溫柔動聽:「你為甚麼不問我,這次的任務究竟有多重要,值得我用 我自己來作武器?我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一切!」 原振俠早就想問這個問題的了,他緩緩地道:「是不是在研究大祭師自聖墓中,帶 回來的那些薄片的過程中,你們有了重大的發現?」 海棠柔聲道:「是,不單是重大的發現,而且是極其驚人的發現。」 原振俠沒有再問是甚麼驚人的發現,海棠既然答應了會告訴他,那就一定會說下去 的。 海棠在停了一下之後,更靠近原振俠:「那些薄片,在我們知道大祭師帶到了美國 ,想去弄明白那是甚麼之後,多少已有點消息透露出來──美國的一些尖端科學機構, 根本不知道那是甚麼,自然,也由於新幾內亞是一個落後國家,那些機構也不屑去作進 一步的研究。當我報告上去之後,上面很有興趣,所以才有了竊取薄片的行動。」 海棠略停了一停:「等到我們的專家,開始研究那些薄片之際,你不知道有沒有留 意一則消息?消息雖然經過嚴密的封鎖,但還是有一點洩漏了出來,美國的間諜衛星, 就拍攝到了這場變故的照片。」 海棠的話,像是在突然之間轉變了話題,可是原振俠聽了,卻陡然吃了一驚。他知 道海棠所說的那個「變故」──在美國的間諜衛星,發現了這場變故之後,曾經有過一 陣子的轟動。但由於新聞的嚴密封鎖,所以外界無法得知詳情,只知道在一個著名的核 武基地中,曾經發生了一場小型的核爆,推測是由於意外。 事後,附近的一些輻射資料站,都曾蒐集到空氣中輻射大大增加的證據。真正的情 形,由於所在國不公布,那是國家的最高機密,自然各國的情報人員曾因之而大肆活動 了一番,但也只能知道那是一場意外而已。 原振俠是在一份著名的軍事分析雜誌上,讀到了一篇報導,知道這件事的。雜誌的 作者說,可能是在進行一項新的核分裂的試驗而發生了意外,估計這場小型核爆,造成 了極嚴重的人力和物力的損失。 現在,海棠忽然提起了這件意外來,那是甚麼意思?難道這個小型核爆,竟然和那 一箱薄片有關?這實在是令人震駭的事,原振俠想問些甚麼,可是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 。 海棠的聲音有點苦澀:「這次變故的後果十分嚴重,我們不但損失了基地上的全部 設備,而且,一個師的部隊全部死亡。爆炸發生之後,核子先遣部隊……這是一個祕密 部隊,他們的任務是在核爆之後,在嚴密的防輻射措施之下,首先進入核爆地區執行任 務的部隊。」 原振俠道:「我知道,各國都有這種負有特殊任務的核子先遣部隊。」 海棠停了片刻:「核子先遣部隊的報告是說,爆炸發生在研究室,爆炸後產生的熱 力,幾乎和太陽內部的溫度相若,破壞力之強,根本不可想像!」 原振俠的聲音有點急促:「那和……我們的話題,有甚麼關係?」 海棠道:「你聽我說下去。當時,先遣部隊測到的爆炸現場的輻射量之高,已超過 了儀器所能負荷的程度,所以,先遣部隊的防護措施,也不足以抵禦那麼強烈的輻射。 事後,進入爆炸現場一平方公里範圍之內的先遣部隊,也無一倖免,全在極大的痛苦之 中死亡!」 原振俠實在無法抑制自己心頭的震撼,不由自主,發出了驚呼聲來。 海棠的聲音變得沉重:「這自然令得最高層震動,因為這樣強大威力的爆炸,絕不 是我們所擁有的核武器所能形成的。究竟為甚麼會有了這種爆炸,全然無法知道,因為 基地上所有人全死了,所有的設施全被破壞了。只有一點可供追索,那就是,在爆炸發 生的時候,正是研究所在開始研究經由特工部門轉到了研究所的那一箱薄片。也就是說 ,當時,研究所中唯一的『外來物』,就是那一箱薄片!」 原振俠嚥了一口口水:「那……絕不能說爆炸是這箱薄片造成的!」 海棠緩緩轉頭:「基地的安全工作一向極好,而且最主要的是,絕沒有任何原來的 東西,可以產生這樣強大威力的爆炸!」 原振俠不再出聲──來自長久傳說的一個墓穴中的不知名的東西,會形成一場小型 的核爆,這實在是無法想像的事。想像力再豐富的人,也無法將這種事聯結在一起! 原振俠無目的地揮著手:「不可能,絕不可能!那些薄片如果會形成核爆,那麼大 祭師帶著它們來來去去,早就受輻射能的影響而死亡了!爆炸的威力那麼強大,所有接 觸過那些薄片的人,都不能生存!」 海棠道:「或許有某種方法,可以使強烈的輻射能,只在某種情形之下發生,而在 正常的情形下,一點也不會外洩?」 原振俠又一怔:「天,你想說明甚麼?」 海棠並不直接回答,只是道:「你聽我說下去。在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只有那箱 薄片受嫌疑最大之後,我就被召去參加一個極祕密極重要的高層會議。進入了會場之後 ,我才知道自己處境的危險!」 原振俠「啊」地一聲:「是啊,如果認定了那箱薄片是罪魁,那麼,薄片是經由你 的手轉出去的,你自然有著製造破壞的嫌疑!」 緊靠著原振俠的海棠,身子在發著抖,雖然隔著兩層厚棉衣,原振俠仍然可以感覺 到海棠的顫抖是何等劇烈。由此也可知,她當時的處境是如何凶險! 她低嘆了一聲:「是,我就被控製造破壞的罪名。唉,當時情形之凶險……我寧願 在如今這樣的環境中一輩子,也不情願在那個會場中留一分鐘!我連想也未曾想到過, 會有這樣的指控加在我的身上,當時我震駭過度,全然不知如何為自己辯護。幸好我們 組織的最高負責人,並不同意這樣的指控,詳細說明了那些薄片的來龍去脈,並且提出 了他的一個看法。他的一番話,算是暫時把我從危險之中救了出來。」 原振俠只覺得自己的思緒一片混亂。在他想來,對海棠的指控是全然沒有根據的。 但是他也知道,當遭受到了那麼重大的損失,又是在一個全然沒有法律程序的地方,海 棠成為替罪的羔羊,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在這樣的情形下,組織的最高領導人,又有甚麼法子替海棠開脫呢?原振俠迅速地 轉著念,一點也想不出有甚麼辦法來。 海棠苦笑了一下,吸了一口氣:「他提出來的設想,是極其驚人的。」 她講了一句,又頓了一頓,才把組織首腦的話說了出來。 首腦的設想,的確十分驚人,而且極大膽而富於想像力。若是用海棠轉敘的方法寫 出來,就沒有那麼直接,所以還是把他的話直接寫出來的好。 以下,就是那個首腦的話。 「我們今天在這裡所提及的,是一個極嚴重的問題,甚至可以說,關係到我們國家 的生死存亡。大家都已經知道,那次變故給我們造成了多大的損失,那簡直是一場核子 戰爭的雛型,而我們在這場核子戰爭之中,是徹底失敗的一方。 「巨變發生之後,由於已經沒有生還者,所以變故是如何發生的,只好依靠推測。 在經過反覆的研究之後,得出的結論是,變故來自那一箱正在進行研究的物體。這物體 的來源大家都知道的,它和巴布亞新幾內亞地區的一個傳說有關,其中的一片,有可能 是造成一個物理學家致死的原因。是不是幾百片在一起,就會在研究過程中,形成一場 猛烈的核爆呢?如果肯定了這一點,我們就得追溯那個古老的傳說。 「關於那個傳說的資料,各位請參看會議文件第三號附件。概括起來說,傳說是說 ,當一個人到了一處地方之後,他就獲得了巨大的力量。最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傳說有 實際的物體作支持。雖然那個物體,根本沒有人知道是甚麼,但如果我們設定它們是巨 變的根源,又假設是當時那個人,從那處地方帶回來的,這就大有研究的餘地。 「我要求大家用心聽,因為我會提出我的假設,而我的假設,幾乎是超越人類知識 範疇的。請無論如何不要打斷我的話頭,在追求現代化的同時,我想,適當的幻想力, 是十分重要的。 「假設之一,所謂來自『鬼界的力量』真有其事,而力量的來源,就是那箱子中的 薄片。第一代大祭師一定懂得如何運用那箱薄片,使他有異常的力量,這才能成為各部 落一致崇敬的大祭師。 「假設之二,是那箱薄片來自一個叫『鬼界』的所在。由於有物件作為佐證,也可 以假定,真有那樣一個所在。 「假設之三,就是在『鬼界』那個所在,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又或是有不可思議 的『人』,可以給到過那裡的人以奇異的力量。 「如果一些薄片,已有這樣的威力,那麼,在『鬼界』之中,一定有著更強大的力 量──這是我的假設之四。 「根據我的幾點假設,得到的一個結論就是,在那個被稱為『鬼界』的所在,有著 可以提供強大力量的可能。如果我們能得到這種力量,那麼不但可以彌補我們在那次意 外的損失,也可以使我們在毀滅性的武器的發展上,一躍而成為世界之首。所以,必須 要有最幹練的人員到那個地方去,而海棠是最適宜擔任這項任務的人。 「一定有人會問,就算我的假設全部成立,那地方的這種力量是怎麼來的?那又要 作進一步的假設,我的假設是,它來自地球之外的另一星球。在那個被稱為『鬼界』的 地方,不但可能有那種力量在,也有可能,有帶來這種力量的人在──」 (當首腦講到這裡的時候,有一個地位相當的與會者提出了反對意見:「把那麼重 大的事故,寄託在一些虛幻的設想上,這太不切實際了!」) (首腦的回答是:「設想或者是不切實際的,但是去從事真正的探索,就十分切實 際。所以我的提議,是海棠要到那地方去一趟!」) 「海棠,你到『鬼界』去的任務一定要完成,不論你用甚麼方式去完成。你要把那 邊的力量帶回來,要使這種力量屬於我們!海棠,你能不能完成任務?」 首腦甚至不必問海棠,是不是願意去執行這個任務,而只問她是不是能完成這個任 務。因為那是不必問的,海棠生下來就要接受各種各樣的任務,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是「人形工具」,工具在被使用的時候,會有選擇權嗎?當然 是沒有! 海棠略停了一會,原振俠也保持著沉默。過了一會,原振俠才道:「你沒有考慮過 ,根本就不會有甚麼鬼界的存在?」 海棠的聲音有點異樣,一時之間,也判斷不出是惘然還是哀傷:「沒有,我也要把 它找出來!你沒有過這種生活經歷,不知道被指控那麼嚴重罪名的可怕。我完全沒有任 何路可以走,除了到這裡來碰碰連氣!」 原振俠嘆了一聲,他心中想說甚麼,不過沒有說出來。他沒料到,海棠把他心中所 想的說了出來:「當然,我還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幽幽地嘆了一聲:「我真的十分認真地想過……」 原振俠用力抱了她一下,海棠的聲音聽來是那麼動人:「原,真的,當我……把自 己交給你的時候,我想的是──我只有自殺了,可是在死之前,我還要享受一下人生! 一個正常人應該得到的,我也要得到……」 原振俠「啊」地一聲,剎那之間,心情真是激動到了極點!他自己感到慚愧,他一 直以為,海棠是為了利用他才那樣做的,再也沒有想到,當時海棠已處身絕境,是為了 不甘心就這樣走完她年輕的生命之途! 原振俠是感情十分豐富的人,或者甚至可以說,他感情豐富而又脆弱,他不能在感 情之中,摻雜著醜惡的事實,而要一切全是在美好的境界之中進行。當他想到海棠是為 了利用他而親近他的時候,他感到刺心的痛苦,但這時當他在海棠的話中,辨出了海棠 的意願之際,在極度的感動之下,他的聲音甚至有點嗚咽。 他緊握著海棠的手(仍然是手套和手套之間的接觸,但原振俠卻不感到有任何隔閡 ),海棠的手像在發抖。原振俠在突然之間,又感到了一陣猛烈的震慄,那是因為他想 到,海棠的任務,不一定能完成! 說海棠的任務不一定能完成,這還是最樂觀的說法了。事實是,直到如今為止,「 鬼界」始終只是一個傳說,首腦的幾點假設也始終只是假設。雖然「缺口的天哨」已然 在望──靜夜之中,聽起來那麼刺耳,那麼尖利,像是銼刀在銼刮著人的神經一樣的風 聲,證明前面不遠的那個形狀怪異的山峰,就是「缺口的天哨」,但是究竟那裡是不是 真有一條路,可以通向「鬼界」? 在所謂「鬼界」之中,是不是真有某種力量存在,可以被海棠得到之後,如首腦預 料的,他們可以在毀滅性武器的發展上,變成世界第一? 這一切,全是如此虛無飄渺,但是海棠的生或死,卻就繫在上面! 她要是不能完成任務的話,還是要面對著比死亡還可怖的指控,除了自己尋求毀滅 之外,還是沒有路可走! 當原振俠一層一層想下去之際,他身上的寒意越來越甚。他要勉力鎮定心神,才能 繼續說話:「你的處境……」 海棠幽幽地道:「我是處在絕境之中,除非,我真能把那種……神祕力量帶回去。 」 原振俠不由自主,嘆了一聲:「這希望十分渺茫,儘管我們滿懷信心,經歷了那麼 多艱險,可是信心並不是成功的保證!」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原振俠還是可以透過玻璃罩,看到她明澈的大眼睛之中,閃耀 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憂鬱的神采。 可是她的聲音卻十分平靜,像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根本是發生在他人身上一樣: 「是的,信心沒有用,但是我必須繼續向前闖。不過,原,我要講的話講完了,明天一 早我繼續向前,你如果要回去,我不會阻攔你,也不會怪你,你──」 她的話沒有講完,就被原振俠阻止了。如果不是他們都戴著那種異樣的頭罩,原振 俠一定會用自己的唇,去將她的唇封住。 但這時,原振俠甚至無法用手去摀住她的嘴,他只將雙手抓住了海棠的肩膀,用力 搖著海棠的身子,同時大聲叫著:「再也別說這種話,我們一起向前走!而且,就算不 存在甚麼『鬼界』,也不知有多少路可以走!」 他直盯著海棠,直到海棠不再出聲,只是緊緊地擁抱著他為止。 這一晚,接下來的時間中,他們都不再說話,只是緊緊靠在一起,使他們日間消耗 了的精力逐漸恢復。 原振俠在朦朦朧朧之中,做了不少奇形怪狀的夢,當然,在不遠處傳來的,厲風的 刺骨呼嘯聲,是使他形成噩夢的主要原因。他最後在一個夢境中驚醒,那夢境倒不是十 分可怖──在那個舞會中,曾向他警告不要牽涉進去的那個「馬克思」又出現了,仍然 是那種動聽的聲音:「看,叫你不要牽涉進去,你不肯聽,現在,你知道結果了吧!」 夢中聽到的語調,是真摯的譴責,並不嚴重,可是卻使得原振俠在恍惚之中驚醒了 。原振俠立時想到,結果會是怎樣呢? 他無法作出設想,結果可以是任何種類的! (但就算原振俠這時,作出了一千七百八十種設想,他也決計想不到,結果會是那 樣的!) 他坐了起來,天地之間已經是一片灰茫茫。極東處,似乎有一團暗紅色的光芒在閃 耀,但也叫人無法相信那是初升的旭日,因為那團光芒,只是略閃了一閃,就被雲霧所 遮掩了。 霧很濃,濃得像是有重量壓向身上一樣。當他們做好了旅程開始的準備,開始行動 之際,霧更加濃了,幾步之外的情景都看不清。 山區中的環境,本來已經那麼詭異神祕,再加上了那麼濃的濃霧,整個人像是被密 封進了一個小罐頭之中,而小罐頭又被拋向了不可測的深淵之中一樣。 他們小心翼翼地移動著,盡量隔得近,可以相互之間看得到對方──那必須距離不 超過一公尺。 從「天哨」傳來的風聲,仍然是那樣尖銳淒厲,在呼嘯聲中,像是夾雜著斷斷續續 的嗚咽,簡直叫人無法定下神來,仔細聽一聽這樣的風聲──如果用心去聽的話,不消 多久,恍惚之間,那種風聲,就像是人類自古以來所積聚著的痛苦和怨恨,集中在一起 ,用聲音作發洩。 誰心頭沒有幾分痛苦呢?那種風聲,就能把人心中的痛苦勾起來,再加以無窮地擴 大,擴大到了人無法可以承擔的地步。 他們先要下山,然後去到「天哨」的峰腳下,再向上攀登上去。在那樣的濃霧之中 ,他們是根本無法前進的,只能向下縋──抓住了一條山藤向下縋去,然後再找另一條 山藤,再向下縋去。 幾小時過去了,他們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憑藉著他們過人的體力和堅強的意志力。 在快到峰腳下時,他們都聽到了急速的流水聲。直到又穿過了一大團濃霧,他們才 看到了下面的情形。 當他們可以看清下面的情形之際,他們離那道兩峰之間湍急的山溪,大約有十公尺 ,雙手抓住了山藤,半懸在空中。 那道山溪大約有二十公尺寬,溪水也是灰黑色的。由於水勢十分湍急,所以當溪水 遇到了石塊之際,濺起混濁的、老高的水花,看來像是一張巨大無比的口,在噴著涎沫 一樣。 溪水可能是由於峽谷底下,積聚了太多腐爛了的東西之故,有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 腥味。 原振俠找到了一塊凸出來的石頭,把腳尖抵了上去。這樣,他就可以騰出一隻手來 ,向海棠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先下去探一探。 海棠點頭表示同意,原振俠又向下落了一條山藤,他想在溪水上找一個立腳之處, 可是卻找不到。溪水不知有多麼深,就算是水不污濁,要是水深過腰的話,他們就無法 在那麼湍急的水流之中站穩身子。 在溪水中,有幾塊凸出的大石,每一塊相隔約在兩三公尺之間不等。 原振俠又攀了上去,來到海棠的身邊,指著對岸:「只要過了這道山溪,向上去, 就可以攀到天哨的缺口。」 海棠點著頭:「找到一個地方固定身子,再動用工具。」 原振俠向左看,左邊有一塊岩石,雖然上面不是十分平整,但是總還可以存身。他 抓著山藤,慢慢移動著身子,使自己到了那塊大石之上。 然後,他緩緩拉過一股藤來,在自己的腰間盤了幾匝。這樣,他雙手可以活動,身 子不會跌下去。然後,他從背囊之中取出了工具來,那是一枝強力的發射槍,可以把帶 著釘子的繩索射向遠處,使釘子釘進岩石之中。 他取出了發射槍,校正好,對著對岸扳動了扳機。在峽谷之中,砰然的槍聲帶起了 巨大的回聲,使得兩面峭壁之上,有許多本就鬆動得搖搖欲墜的大石,由於聲波的震盪 ,而發出轟隆巨響,滾跌了下來。有幾塊超過半噸重的大石,就在海棠和原振俠的身邊 擦過,跌進了污濁的溪水之中,濺起老高的水花來。 原振俠只覺得喉頭好像火燒一樣地發乾,那些巨大的石塊滾跌下來,是在他們的身 邊掠過,還是擊中他們,是全然無法控制的。而如果有一塊大石,是直向著他們之中一 個砸下來的話,他們也幾乎無法躲避!等到峭壁上不再有落石滾下來,原振俠看到,射 出的釘子,已經釘進了對面的山崖之中。 銳利的鋼釘,足有二十公分長,已經全部釘進了岩石之中。原振俠用力拉了一拉, 釘在岩石上的鋼釘紋絲不動。 他又在伸手可及之處,看準了一個堅固的石角,將繩子盡量扯直,一圈又一圈繞在 那石角上。直到他認為夠堅固了,才打了一個死結。 當他做好這一切之際,他抓起繩子上的一個滑輪。 當他射出鋼釘之際,是斜向下射出的,也就是說,釘進了對面山崖的鋼釘,位置要 比他存身之處來得低。這樣,他才可以抓住滑輪,滑向對岸。 當他抓住了滑輪之後,他心中想,在回程的時候就沒有這樣便利了。那就不能再利 用滑輪,只好雙手攀著繩索,渡過這道猛虎似的山溪了。 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忽然想到,在回程時,如果已經獲得了傳說中的那種神祕的 力量,是不是可以不必再利用這種裝置了呢? 他吸了一口氣,一縱身,滑輪在繩索上轉動著,帶著他的身子向前面滑了出去,一 下子就到了對面的山崖。他伸手抓住了一根山藤,攀上了幾步。 生長在這山區中各種各樣的野藤,看起來固然十分醜惡,但這些日子來,原振俠卻 對它們有了相當程度的好感。 因為要是沒有那些山藤的話,他真不知道如何可以在濕滑的、幾乎是直上直下的山 壁上存身,別說攀上去或是前進了。 他才一滑了過來,海棠也已移到了他剛才存身的地方,抓住了另一隻滑輪,一樣滑 到了對面的山崖。 他們現在,已經身在「天哨」的峰腳下了。兩人一起抬頭向上看去,可是,雲霧繚 繞,他們根本看不到峰頂上的情形。 但是他們已經到了峰腳下,只消一步一步向上攀去,總可以攀到峰頂的! 他們靠著山崖歇了片刻,自上面穿雲過霧傳下來的厲嘯聲,聽來更加驚人。他們甚 至感到,整個山峰都像是在隱隱顫動! 歇了沒有多久,他們又投入了機械的動作之中。向上攀著,爬到了一股山藤的盡頭 處,又抓住另外一根山藤,用自己的臂力,使自己的身子不斷向上升。 在這種行動中,不論人有著多麼高的智力,可是同樣的行動,遠遠及不上別的生物 。 在連續向上攀緣了一小時之後,原振俠感到自己的手臂,似乎已和雙肩脫離了關係 ,根本已經不再有任何知覺。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手臂,如何還會活動? 他看到了一道石縫,看起來,那道石縫勉強可以給人存身。他咬緊牙關移動著身子 ,終於使自己擠進了那道石縫之中。 他擠了進來之後不久,海棠也擠了進來。石縫雖然狹窄,而且也沒有人知道在石縫 深處隱伏著甚麼毒物,可是不必再靠雙臂來支持體重,可以喘一口氣,那實在是十分令 人高興的事。 他們擠得如此之緊,互相透過玻璃罩,可以看到對方的眼睛。當一條不算是很粗的 蟒蛇,自石縫深處鑽出來,硬在他們兩人之間擠過去,游向山崖之後,海棠嘆了一聲: 「這裡雖然一點也不好,可是我倒願意一直逗留下去……這裡……這裡……」 她本來不知道想說甚麼的,顯然是說到了一半,不知如何說下去才好,所以停了下 來。 原振俠接了上去:「你想說甚麼?想說在這裡,至少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紛爭?」 海棠沒有回答,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 原振俠道:「我們當然不能在這個石縫中長留的!」 海棠的身子動了一動:「對,對!當然,我們還要繼續向上攀。」 原振俠苦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任務是到『鬼界』去找尋一種 神祕的力量,如果『鬼界』只是一個地名,那裡根本沒有甚麼神祕的力量,你準備怎樣 ?」 海棠的聲音茫然:「我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不容許讓我去想!」 原振俠的聲音十分鎮定:「你應該想,因為這可能是在一兩天內,就會出現的問題 。」 海棠眨眨眼,沒有出聲。她在無論哪一方面的表現,都是這樣出色,可是在這個問 題上,她卻表現得如此茫然無主…… 原振俠直視著她:「辦法其實只有一個,你那時,就必須脫離你的組織!」 海棠陡然震動了一下──她不單是震動,而是用力向外一掙。要不是原振俠立即把 她用力抓住,她這一掙,就有可能使她向峭壁之下直跌下去! 接著,她並沒有說話,只是大口地喘著氣。原振俠的心中,在這時興起了對這個美 麗少女的極度憐憫。 原振俠剛才的話,自然使得海棠的心中,產生了極度的恐懼感。她已經了解到,自 己只不過是「人形工具」,但是要她對抗使用這工具的力量,對她來說,仍然是不能想 像的事! 這是她唯一的出路──原振俠直到此時,還不認為真能找到甚麼神祕的力量,那麼 ,背叛組織,就是唯一的出路了!可是對海棠來說,仍然是不可想像的──從頭到尾, 她沒有勇氣和她所屬的組織作任何的對抗,這不能怪她,這是她這樣身分的人的悲劇! 儘管世界上多的是背叛的特務,可是像她那樣,自小就接受了那麼嚴格訓練的特務 ,徹頭徹尾只是工具,一切以組織為依歸,只會盡一切力量去討好組織,而絕不敢想到 違背組織! 在喘氣之後,海棠用近乎哭泣的聲音道:「求求你……再也別……說這樣的話了! 」 原振俠在這時,看到了在她雙眼之中所流露出來的,那種近乎絕望的神色,那使他 的心頭又感到了一陣絞痛。這種感覺,令得他在不知不覺之中,對海棠的感情又深了一 層。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不,不!那不單是憐憫,還有別的感情在! 然而,他卻沒有勇氣進一步問自己:是不是愛情? 他非但不問,而且故意避了開去。只不過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幫助海棠從組織的 陰影之下掙脫,雖然這個陰影,可以說是盤踞了她整個靈魂! 原振俠沒有再說甚麼,海棠也沒有再說甚麼。他們擠在那石縫中休息了半小時,在 這半小時之中,他們幾乎每一秒鐘都互望著,雙方都各自在對方的眼神之中,捕捉對方 心靈中發出的聲音。 然後,他們一起吁了一口氣,不約而同地一起伸手向上指了一指,他們又要開始他 們艱難的旅程了。 原振俠從石縫中擠了出去,海棠跟在後面。當他們艱難地又攀上了幾十公尺之後, 峭壁變得不再那麼平滑,而是有很多凸出的岩石,可供借力。這是他們進入山區之後未 曾遇到過的幸運,不必單靠雙臂的力量使身體上升,攀緣的速度快了不知多少。 在他們上面,是厚厚的、濃灰色的雲層。雲層乍一看是凝止不動的,像是巨大無比 的一個頂一樣,幾乎給人以無法穿過去的實質感。但是仔細看去,卻可以見到厚厚的雲 層正在翻滾著,像是大海中的暗潮一樣。 只不過雲層不論怎麼變化,都脫不了那一層的範圍。範圍的界限,自然由看不見的 氣流來決定。 風聲聽來更是凌厲。由於雲層的阻隔,他們無法看到峰頂的情形,只是從風聲和他 們已經攀緣的高度來推測,那雲層上面,多半就是向內拱去的峰頂了。 越是快接近目的地,他們的心情越是興奮。雖然他們不知道那所謂「通道」是怎麼 一回事,但是他們終於來到了「缺口的天哨」──亙古以來,只有一個人到過的神祕山 區的腹地。 不多久,他們已明顯地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雲層。大團大團棉絮一樣的雲,向他 們撲面而來,在他們的身邊翻滾舞躍,而且根據著呼嘯的風聲的節奏。雲團厚得像實質 一樣,使人在心理上,產生一種行動受阻滯的感覺。 那一層厚厚的雲層,昨天,當他們還在對面的山峰時曾看到過,估計有三百公尺。 所以當他們進入雲層之後,並沒有十分急於衝出它,而仍然是盡量揀著可以踏足的岩石 ,來節省體力。 他們盡量使互相之間的距離接近,每攀上一些,就互相注視對方一下。似乎可以在 那一剎間的注視之中,重又獲得無比的力量。 終於,他們穿出了那厚達幾百公尺的厚雲層。穿出了厚雲層之後,並不能看到湛藍 色的天空,在頭頂上仍然是暗灰色的天。而風聲的尖銳和強烈,卻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 。 才一出雲層,抬頭向上看去,他們兩人都不禁呆住了!向上看,已經可以看到峰頂 ──由於他們是附身在山峰之上,不是遠眺,可以看到的峰頂自然只是極小部分。可是 那種嵯峨的怪石,都有著像刃口一樣的石角,簡直是鋒利無比的,像是巨大無比的利刃 一樣,光滑而無可攀附。而且,在到達峰頂,至少有一百公尺的高度,上面竟寸草不生 ,一根藤也看不到! 那當然是由於風勢實在太強烈的緣故。強風經年累月無情地吹襲著,連岩石也被吹 得風化,還有甚麼植物可以附生在上面?即使生命力頑強如魔怪一樣的野山藤,也無法 在上面生長。 岩石上沒有了野山藤可供攀緣,如何攀上峰頂去呢?當然,可以採用傳統的攀山方 法,在岩石釘上釘子,繫上繩子,再一步一步向上攀去。但是,那上面的岩石,全是近 乎深黑色的,看起來不像是石頭,簡直和鐵一樣,釘子釘得進去嗎? 接近峰頂的那一百公尺左右的岩石,全是幾百萬年來,和強烈如刀刮一樣的烈風搏 鬥之後,剩下來的石中之石。如果石質不是那麼堅硬,早已被強風吹化了,哪裡還能留 下來?留下來的岩石,看起來像鐵一樣,當然是有道理的。 而且,就算釘子能釘進去,在那麼猛烈的強風之下,人怎與之對抗?有甚麼辦法可 以保持平衡?單憑繫在釘子上的繩索,能使人向上攀? 當他們開始行程的時候,他們已經知道,在「天哨」的缺口上,風勢十分猛烈,所 以才使得「天哨」會發出驚人的呼嘯聲,可是他們還是來了──那是因為直到這時,他 們真正接近了狂風之後,才知道狂風是多麼可怕! 狂風是由於特殊的地形而形成的,和剛才他們穿過的那個厚雲層一樣,有它的勢力 範圍,大約也是一百公尺高下的地帶,恰好籠罩了山峰的頂部。 這時,他們離狂風帶還有大約一百公尺距離,可是已經可以感到了狂風的震撼。 別說那震耳欲聾的轟轟隆隆的聲響了──單是這種聲響,就可以在一分鐘之內,令 意志力不夠堅強的人昏過去。他們並沒有測音量的儀器,但是可以肯定,那種聲響,一 定遠遠超過人能忍受的噪音音量。隨著不斷的轟然巨響之中,還夾雜著更難以忍受的尖 銳的聲音。 轟然巨響是狂風本身發出來的,是空氣在極高度速度流動之際發出來的──被詩人 形容得如此溫柔的空氣,在某種情形之下,竟會如此狂暴可怕!而尖利的聲音,是狂風 刮過岩石時所發出來的,那種尖利的呼哨聲,簡直要把聽的人的五臟六腑,一起翻轉過 來一樣。 然而,那還可以忍受,最難忍的是,他們感到呼吸困難了!在狂風帶之下的那一段 ,所有的空氣,似乎全被狂風帶走了,變成了真空地帶。他們才一冒出了雲層,只向上 看了一看,看出了危機,又互望了一眼,就在那麼短的時間中,他們已經窒息得眼前有 金星亂迸! 原振俠忙向海棠作了一個手勢,身子順著抓住的一根野藤縋了下去。直到又沒入雲 層之中,才在一塊大石上停下,海棠也立即跟了下來。 在雲層之中,風聲被阻隔了不少,至少,他們都知道,只要提高聲音,互相就可以 聽到對方的話。不像剛才那樣,只怕喊破喉嚨,近在咫尺也無法聽到對方的聲音,所有 一切的聲音,全歸迸在狂風的咆哮之中了。但是他們兩人佇立在那塊大石上之後,誰都 不想開口。 過了好一會,他們兩人才不約而同地嘆了一聲,互望著,都知道對方心中想的是甚 麼。還是原振俠先開口:「我們的行程,到此為止了。」 海棠沉默了一會:「缺氧的問題,可以解決的。」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那容易解決,他們的背囊之中有著壓縮空氣,可以供呼吸之 需。他沉著聲:「其餘的困難呢?」 海棠抬頭向上看了一眼。這時他們在厚雲層中,上面狂風所造成的震撼,在厚雲層 的掩蔽之下,沒有那樣驚心動魄。 她在看了一眼之後,道:「估計距離一百公尺,我們預算的時間是十天,現在只用 了七天半,應該可以夠時間到峰頂。」 原振俠嘆了一聲:「那種狂風,若是進入狂風帶,你認為我們支持得住?」 海棠垂下了頭,隔著玻璃罩,可以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顫動。她聲音有點激動:「 已經到了這裡,我無論如何也要向上攀去!」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要能上得去才上去,我看登上月球,也比登上這個天哨還容 易!」 海棠低嘆了一聲:「你不去,我不勉強。」 原振俠感到了一股血脈賁張的激動,他並不以為海棠這樣說是在刺激他,而是他感 到,海棠這樣說,是她心中真的這樣想! 怎麼可以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分手呢?當然不可以!就算要冒再大的險,只要海棠向 上去,他就沒有法子後退了!海棠在這樣說了之後,直視著他,原振俠也回望著海棠。 兩人都已經不必再說甚麼,雙方想說的話,都可以從眼神中看出來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兩人的動作都幾乎是一致的。自背囊之中,拉出了壓縮空氣的 管子來,連接在面罩之上,同時,把頭罩本來用以呼吸的開口密封。壓縮空氣流進頭罩 之中,他們可以通過頭罩上的活門,比較自在地進行呼吸。 在做好這些準備之後,原振俠向海棠作了一個手勢,伸出了六隻手指。 海棠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原振俠的意思:壓縮空氣只能供給六小時呼吸之用。那麼 ,唯一的希望,就是在進入強風帶之後,他們可以不再需要壓縮空氣。不然,無論如何 無法在六小時之內,攀上山峰最後那一百公尺的。原振俠放下手,抓住山藤向上攀去。 當原振俠再度向上攀之際,他有一種極度的壯烈感,感到自己是被一種不知是甚麼 的狂熱力量驅使著,躍身跳進火山口去的祭品一樣。 他也沒有再去問自己,如果自己像是祭品,那麼他是為了甚麼而去犧牲的? 再度穿出雲層,進入「真空帶」。那一段距離自然不是真的真空,只是空氣稀薄到 人無法忍受的地步而已,照樣有著生命力頑強的山藤生長著,只不過也疏落了許多。 原振俠咬緊牙關,向上攀登著,甚至不再去看海棠是不是跟了上來。海棠是一定會 跟上來的,他可以肯定。他一面要用力向上攀緣,一面還要運用堅強的意志力,來對抗 風聲,實在也無法再有精力向下面望了。 有了壓縮空氣,那一段距離倒並沒有用多少時間,大約只有兩小時。當他抬頭向上 看去,再也看不到有山藤生長著,上面的岩石,像被用刀刮過一樣的乾淨之際,他知道 自己已快進入強風帶了! 他利用最後的一股山藤,把自己的身子固定下來,然後取出了射釘槍,努力舉高手 。在強風帶和「真空帶」之間,似乎有著極其清楚的界限,他雙手向上一舉,突破了這 個界限,他的小臂和雙手進入了強風之中。剎那之間,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驚怖之 極的驚呼聲來! 他驚怖,不單是他發現雙手一進入強風帶,風勢的猛烈,幾乎將他的手臂一下子吹 斷,他若不是立即縮回手來,根本連工具也會把握不住而被吹走。而更令他驚恐莫名的 是強風──無形的狂風,竟然一下子就穿透了厚厚的保護衣,像是無數枚利針一樣,無 形的利針一下子刺進了他的手臂之中。剎那間,他甚至不感到痛,只感到驚怖! 當他立即縮回手之後,海棠也來到了他的身邊。原振俠的驚悸還未曾過去,以致他 只是木然地望著海棠,連搖頭的動作,都忘了是怎樣做的。 海棠向他投以詢問的眼色,原振俠這才緩過一口氣來,同時,也感到了剛才伸進了 強風帶的手和小臂劇烈地疼痛。那無形的利針,雖然是無形的,可是有著極強的破壞力 ! 他喘息著,盡量想叫海棠明白,人,或是任何生物,根本無法進入強風帶的。可是 海棠顯然不明白,她也先固定了自己的身子,然後,取出了射釘槍,高舉雙臂,把手和 小臂伸進了強風帶之中。 結果是完全一樣的! 海棠比原振俠更糟,她雙手一伸進強風帶之中,手中的射釘槍一下子就被風捲走, 撞向一個岩角,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就碎裂成無數碎片!自然,射釘槍碎裂之時,是有 聲音發出來的,但是一切都被狂風聲掩沒了,所以看起來像是默片一樣。 海棠也立時縮回手來,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絕望。甚至隔著頭罩 和厚厚的衣服,也可以感到她在劇烈地喘著氣。原振俠真怕她突然之間,會鬆開身上的 山藤,縱身向下面跳下去,穿過雲層,墜向不可測的深淵之中! 原振俠連忙向下指了一指,示意先下去再說。雖然他雙臂由疼痛而麻木,但是他是 那麼急於離強風帶越遠越好,所以以超乎尋常的速度,落到了雲層之中,他們剛才存身 的那塊大石之上。 海棠也跟著下來,在除去了連接壓縮空氣的管子之後,海棠的聲音,聽來簡直是淒 厲的:「上不去,根本沒有法子上去!」 原振俠嘆了一聲──她總算明白這一點了,人的力量,根本無法和上面的狂風對抗 !力量相差實在太遠了,就像是一隻蟻無法和人對抗一樣! 他長長吁了一口氣,沒有回答。海棠的聲音迅速地變得正常,這證明她對自己的情 緒,有著超人的控制力,她道:「為甚麼第一代大祭師能夠上去呢?」 在她問了這個問題之後的五分鐘之內,原振俠一直保持沉默,而海棠一直在重複著 這個問題。在海棠至少問了五十遍以上時,原振俠才回答:「我認為根本沒有第一位大 祭師到過鬼界這回事,那只不過是一個傳說!」 海棠只沉默了極短的時間:「如果沒有來自聖墓中那些東西,我也會這樣認為!」 原振俠搖了搖頭:「那些東西也證明不了甚麼,它們極可能只是黑雲母片,只不過 湊巧和兩件意外連在一起而已。」 海棠搖著頭:「我不信,一定另外有一個方法,可以攀上峰頂去!」 原振俠道:「當然有,把人全裹在鋼鐵製成的盔甲之中,然後再花上三年時間爬上 去!我不認為第一代大祭師有這樣的裝備,他一定連我們現在的裝備也沒有,所以我不 相信有人曾爬上去過。那狂風……的強度,可以把一個人輕易扯碎!」 海棠緩緩地吸著氣,又緩緩地呼著氣,原振俠嘆了一聲。這時,天色已迅速暗了下 來,在厚雲層之中,黑暗一下子就掩了過來。而且,那是真正的黑暗,暗得一點光也沒 有,黑暗像是黑色的固體一樣,一下子就包圍住了他們。 原振俠沉聲問:「怎麼樣?」 海棠長嘆一聲,沒有說甚麼,只是身子緊靠在原振俠的身上,原振俠動作有點笨拙 地把她摟著。大石上足可存身,當然,他們如果要在大石上過夜的話,還得用繩索固定 自己。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原振俠有了決定:「明天天一亮,就下山!」 海棠發出了一陣如同抽噎一樣的聲音:「最後一百公尺!在經歷了那麼艱難、九死 一生的歷程之後,最後一百公尺,變成了絕望!」 原振俠苦笑:「這或許是造化弄人!」 海棠仍在繼續著:「這最後一百公尺,甚至是最容易攀上去的,傾斜度大,山峰像 是荷花瓣一樣傾向中心,給我十分鐘,我就可以攀到頂!可是大自然卻在這裡肆虐,阻 止了我們的去路!」 海棠說話的聲音並不算高,每一個自她口中吐出來的字,都充滿了悲哀,這真是無 可奈何之極的事。極度的懊喪,甚至使他們忘了「進食」。又不知過了多久,原振俠才 反手探向背囊。 而就在那一剎間,他和海棠兩人都陡然震動了一下──有甚麼變化發生了! 究竟是甚麼變化呢?他們兩人在一時之間甚至說不上來,只知道是有極巨大的變化 發生了。他們不約而同叫著對方,等到他們一開口,聽到對方的聲音是如此響亮,他們 才明確地知道發生了甚麼變化──震耳的風聲,就在剛才一剎那之間消失了!四周圍變 得那麼靜,簡直是一片死寂。 風停止了!非但沒有強風,甚至連一絲微風也沒有了! 正由於變故是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議,所以當一靜下來之際,他們錯愕得根本不 知道發生了甚麼變故。 又黑,又靜,他們可以聽到互相之間的呼吸聲。 海棠要行動,原振俠忙按住了她:「照明!」 頭罩上,有著一隻同礦工一樣設備的照明燈。原振俠話才一出口,兩盞燈就亮了起 來。 在雲層中,燈光射不出多遠,但至少已可以使他們雙方,互相看到對方充滿了疑問 的眼神。 海棠急遽地道:「快攀上去!」 原振俠的行動比她的話更快,已經攀上去了,海棠在他的身邊一起向上攀著。他們 急速地交談著──在風靜止了之後,「真空帶」的空氣流量也回復了正常,可以供他們 自由呼吸。 海棠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異樣的興奮:「風停了!風會停的,原來風會停止的!」 原振俠因為身體的急速運動而喘著氣:「海棠,只是間歇性的停止!我們不知道風 隔多久停一次,也不知道每次停止多久!」 這實在是十分重要的──他們只知道風停了,卻不知道隔多久停一下,每次停多久 ?如果風停的時間十分短暫,當他們還未曾攀到峰頂之際,強風陡然再起,他們連一點 生存的機會也沒有! 而且,就算攀到了峰頂,那又怎麼樣呢?他們還需要尋找那個通到「鬼界」的通道 ,要是找不到的話,他們也不能長久留在峰頂。強風終會又陡然吹颳起來,就像它陡然 停止了一樣! 可是海棠卻全然不理會這些問題,她以異乎尋常的速度向上攀去,一面幾乎是在叫 嚷:「不去管那些問題,這是唯一到達目的地的機會,我無論如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當年,第一代大祭師,一定是趁風停止了的機會到達鬼界的!」 原振俠幾乎有點追不上在異常亢奮狀態中的海棠,他也加速攀緣:「還有回程呢? 海棠,還有回程呢?」 海棠叫嚷得更大聲:「我不管回程,不管,先上去了再說!」 他們攀得如此之快,只用了上次的一半時間,就攀過了「真空帶」,進入了「強風 帶」。這時,剛才如此可怕,幾乎可將人連皮帶骨一起吹化的強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幾乎連一絲微風也沒有! 原振俠不知道強風何以會忽然消失,大自然中的變化,有許多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奇 蹟。 自然,那和氣流、氣壓等等有關。可是一下子連一絲微風都沒有,變得如此平靜, 真是難以想像。 和他們剛才的估計一樣,由於近峰頂的那一段,不是直上直下,而是有著相當的傾 斜度的,所以,雖然沒有山藤可供攀緣,他們要向上去,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 他們手腳並用向上爬著,眼看離山峰的頂端,已經越來越近了! 海棠一面向上爬著,一面大口喘著氣,一面還不時叫著:「快到了!我們快到了! 」 她這時候語調之興奮,和剛才退回濃雲中時的沮喪和絕望比較起來,根本像是兩個 人! 天色依然濃黑,他們只靠著頭罩上的燈光照明,雖然說有傾斜度,但向上攀緣仍然 十分危險。如果忽然之間,強風再生…… 原振俠根本無法去設想,而且,海棠的動作是如此異乎尋常地快捷,為了要追上她 ,他也根本沒有時間去想甚麼了。 海棠的叫聲越來越是興奮,當她終於高叫出:「到了!到了!」的時候,原振俠還 是比她遲了一分鐘左右。而當他也攀到了峰頂時,他呆住了! 眼前的景象,正是詭異之極,在燈光的照耀之下,他們可以看到自己身在甚麼樣的 境地之中──他們半伏在一根尖銳的、向前俯伸出去的石樑之上,而在他們的四周圍燈 光可及之處,全是這樣一股股俯伸向前的石樑。他們甚至可以看到,他們存身之所的對 面,山形也是一樣的──數十道石樑一齊伸向前,在中間是一個缺口,那缺口呈不規則 的圓形,其直徑不會超過三公尺。 海棠還沒有緩過氣來,她一面喘息,一面指著那個缺口:「『缺口的天哨』,原, 一點沒有錯,這裡就是『缺口的天哨』,我們終於來到了!」 原振俠道:「我們該怎麼辦?」 海棠毫不猶豫地向那缺口一指:「下去,我們從這裡下去!」 其實,當原振俠在問她「怎麼辦」之際,也早知道這是唯一的去路。可是他又實在 不願意想及,進入那個缺口之後會有甚麼結果。 他向前俯身,好使頭罩上的燈光,向下面照射下去。他看到的是一片黑沉,燈光投 入了缺口之後,只不過照亮了幾公尺,根本無法知道缺口下面是甚麼。看起來,那缺口 下面像是其深無比的一個洞穴,不知通到甚麼地方去,或許正如傳說一樣,是直通到地 獄鬼界去的。 海棠道:「還等甚麼?」 她已經從背囊之中取出繩子來,把繩子的一端,固定在石樑上。 當原振俠也要那樣做的時候,她道:「我們不知道要下去多深,繩子可以負擔兩個 人的體重,把你的繩子省下來,在還需要向下去的時候,可以接上去。」 原振俠沒有表示異議,只是深深吸一口氣。 海棠雙手用力一揮,把那盤繩子向缺口之中揮了出去,繩子自然立時向下落去,不 一會,繩子已經放盡了。海棠回頭向原振俠望來,眼中閃耀著狂熱的光輝。 原振俠心中暗嘆了一聲,他知道事情已到了這一地步,不會再有甚麼力量可以阻止 海棠。而他也看不出,自己除了跟著海棠一起行動之外,還會有甚麼別的途徑,可供他 選擇。 海棠不但目光是灼熱的,連帶聲音也是灼熱的:「來,我們一起縋下去!」 原振俠和她一起抓住了繩子,跨進了缺口。先令得自己的身子,迅速地向下滑下了 至少三十公尺,才止住了滑輪。 這時,他們兩人幾乎是面對面的。繩子晃動著,令得他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轉動著 ,所以頭罩上的燈光也在移動,可以使他們看清,他們是在一個直徑大約三公尺,直上 直下的一個「井」內。 向下看去一片漆黑,甚麼也看不到,向上看去,依稀可以看到缺口在他們的頭上。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至少,在強風再來之時,我們是安全的!」 他這句話才一出口,就聽到上面傳來了一種「嗡嗡」的聲響。 那種聲音才傳入耳時,還是細微得難以辨認,可是一剎間,聲音以雷霆萬鈞之勢加 強。海棠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之後,前後還不到十秒鐘,聲音已經變成了轟然巨響 。同時在轟隆聲之中,尖厲的呼嘯聲也已斷續地傳了過來,再緊接著,呼嘯聲已經沒有 間斷,變成了連續的、尖厲的嘯聲,像是為轟隆的巨響在作伴奏一樣。 原振俠和海棠兩人都沒有說話,他們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強風又開始了! 離他們進缺口,不到三分鐘!如果剛才他們的行動慢上幾分鐘的話,他們就已經不 再存在於世上了! 繩子還在晃動,有一小半,是由於他們兩人的身子,都在不由自主發抖的緣故。 過了好一會,海棠才吞了一口口水,沉聲道:「你有沒有留意,強風靜止的時間是 多久?」 原振俠道:「兩小時……要是強風隔得很久才停一次,我們就……」 原振俠並沒有說完要說的話,那是不用說出來也可以知道的。強風不必隔一年才停 一次,只要隔十天才停一次,他們就回不去了! 海棠吁了一口氣:「那第一代大祭師能回去,我們就也能回去!」 她雖然那麼說,可是語調之中,一點也不像是充滿了信心,反而有點無可奈何:「 現在絕對無法再上去,唯有向下去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們同時放鬆了滑輪,身子又迅速向下縋去。 自上面傳下來的風聲極其驚人,但是在山腹之中,倒是一點不受影響。而且,多少 天來,他們第一次感到,吸進來的空氣是乾燥清涼的,令人有清新舒服的感覺。 不消多久,他們已滑到繩子的盡頭。海棠低聲道:「兩百公尺!」 向下看去,和他們才進入缺口之處一樣,黑沉一片,甚麼也看不見。 海棠一手纏在繩上,一手取出了另一盤繩子來,和原振俠合作著,把繩子接上之後 ,鬆開了手。另一盤也是兩百公尺的繩子,迅速向下落去,直沒進了黑暗之中。 原振俠定了定神:「我不認為第一代大祭師,會有那麼長的繩索。」 口海棠「嗯」地一聲:「我早就注意到了,你看,山壁上有供踏腳攀緣之處,如果 沒有繩子,一樣可以下來,不過當然費勁得多。」 燈光所及之處,的確可以看到洞壁有不少嶙峋的石角。在下來了兩百公尺之後,仍 然是直徑約莫三公尺,直上直下的「井」,看起來,倒有點像是一種巨大無比的力量, 開鑿出來的一樣。 海棠又道:「如果繩子用盡之後仍然沒有到底,我們也可能要攀下去!」 原振俠苦笑了一聲,咕噥了一句:「我們現在的情形,真應了一句話:『地獄無門 闖進來』。」 海棠道:「要是真能闖進地獄那倒好了,這正是我們千辛萬苦想達到的目的!」她 說著,又深深吸了兩口氣:「這裡的空氣好清新,我看可以不必用頭罩了!」 原振俠道:「還是戴著的好。」 海棠沉默了片刻,才用甜膩得化不開的聲音道:「可是……我想你吻我!」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海棠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原振俠對海棠的要求感到過分嗎?一點也不,那正合乎他浪漫的性格。而且,他也 不知多麼想吻海棠,離上一次的熱吻,好像已經有幾個世紀了! 他們兩人一起揭了頭罩,然後,四片灼熱的唇立刻緊貼在一起。互相聞到對方的氣 息,感到對方的心跳,那麼甜美,那麼酣暢,令得他們在熱吻的時間中,全然不覺身在 何處。 當他們的唇終於分開來之際,他們一起喘息著。在閃耀的、並不是直接照射在她臉 上的燈光掩映下,海棠雙頰酡紅,像是才喝下了醇醪一樣地甜蜜。原振俠有點癡癡地望 著她,她也有點癡癡地望著他。 過了好久,兩人又同時吁出了一口氣,又各自把頭罩罩上,不約而同又一起向下滑 去。 兩百公尺的繩索又到了盡頭,海棠的背囊之中已經沒有繩索了,原振俠從背囊之中 ,取出了最後一盤兩百公尺的繩索來,然後,他們又再向下滑去。 當他們的雙腳忽然碰到了實地,不再懸空之際,他們都難以相信自己的運氣。兩人 一低頭,就看到他們已經到了「井」底,繩子剩下並不多。 那也就是說,他們是在接近六百公尺的「井」底。上面的風聲,聽起來也不再那麼 淒厲。他們站的地方,也只是一個直徑三公尺的空間,在他們的面前,有一條相當狹窄 ,只有一公尺寬的甬道。 海棠向那甬道指了一指,原振俠深呼吸了一下,吸進了一口清涼的空氣,先跨了進 去。 兩人一聲不響地向前走著。甬道一直是那樣寬窄,甬道兩邊的山壁,看起來也十分 平整。 走了十分鐘之後,海棠才低聲道:「你有沒有一種感覺,這一切,包括直上直下的 『井』,和這個甬道,都不像是……」 原振俠接了上去:「都不像是天然形成的!」 海棠發出了「嗯」地一聲:「可是,別說幾百年之前了,就算現在,集了全世界的 科技力量,能不能開出這樣深的洞,和這樣似乎沒有盡頭的甬道?」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如果一定要做的話,大概也可以,但至少要一個世紀,或許 更久。單是為了使需要的器材可以到達這裡,只怕就得半個世紀!」 海棠沉默了片刻:「我覺得我們已經找到了通道,就快可以到達……到達……」 找到了通道,那就是說,快可以到達「鬼界」了!「鬼界」不再是傳說,他們每向 前跨出一步,「鬼界」是實際存在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分。但在這時,海棠反倒感到了 害怕,連「鬼界」這個名稱,也遲疑著說不出來。 原振俠的心情也是一樣,越是接近事實,怯意越濃。他們的心頭,都盤旋著同一個 問題:鬼界,那究竟是一個甚麼所在?有著甚麼? 當他們有這樣的怯意之際,他們甚至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而終於又再前進了十分 鐘之後,停了下來互望著,心頭感到極度的沉重。 海棠先開口:「這……甬道像是沒有盡頭一樣!」 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有人嗎?」 他的叫聲,在狹窄的甬道之中,響起了一陣一陣的回音。當回音靜下來之時,他道 :「我問錯了,我應該問,有鬼嗎?」 他本來是想說點輕鬆的話,好鬆緩心頭上那種莫名的壓力。可是一開口,聲音卻是 乾澀的,別說海棠聽了沒有笑,連他自己也覺得一點不好笑。 兩人又都靜了下來,海棠嘆了一聲,有點自嘲:「剛才的勇氣,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然後,陡然揚起手來向前指了一指,同時挽住了海棠的手,一 起向前走了過去。 他一面走著,一面道:「既然一切有可能是真的,那麼第一代大祭師可以安然回去 ,我們也就一定能!」 這本來是海棠講的話。這句話在一切還只是傳說時,並沒有大作用,但在他們如今 的處境之中,卻可以鼓舞他們的信心。 他們開始加快腳步,又走了半小時左右,甬道陡然變寬,而且,前面已經沒有了去 路。阻住去路的,是一塊球形的大石,那情形恰如他們曾在照片上看到過的,第一代大 祭師聖墓入口處的情形一樣。 到了那球形大石前,他們一起伸出手來,按在那塊大石之上,然後又互望著,呆了 片刻,才一起點了點頭,用力去推。 他們根本不必那麼用力,根本只要隨便輕輕一推,就可以推開來。 球形大石一被推開之後,眼前陡然黑了下來。頭罩上的燈,電源應還可以使它繼續 發光的,但這時卻突然失效了! 燈光一滅,他們兩人便陷進了真正的黑暗之中,那是真正絕對的黑暗!直到這時, 他們才知道真正的黑暗是甚麼樣子的。當他們在雲層中的時候,黑暗不是絕對的,這時 的黑暗,只能夠用絕對的來形容──就像是普通的攝氏零度,和絕對零度的差別一樣! 兩人第一個反應,就是緊緊靠在一起。在這樣絕對的黑暗之中,他們根本喪失了任 何防禦的能力,靠在一起,只不過下意識的反應而已。 而立即地,他們感到了寒冷,不是有風向他們吹襲,而只是寒氣,無聲無息,妖魔 一樣的寒氣,向他們襲來。厚厚的保護衣,可以抵擋得住蟲蟻蛇虻的侵襲,可是對那種 寒意,卻一點用處也沒有。他們像是赤裸著身子,浸進了冰水中一樣,全身上下,應該 說全身內外,沒有一處地方不覺得寒冷! 那種陰森森的、侵入骨髓的寒冷,和那種絕對的黑暗,都使他們同時想到,再也沒 有比「鬼界」這個稱呼,更確切的形容了。 原振俠在驚怖之中,第一個想到的是先退出去再說,退到甬道再說。 海棠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他們的身子,幾乎是同時向後退縮了一下的。但也就在 這時候,他們看到了在前面不遠處,有幽幽的綠光閃了一下。 那是極細極微弱的一點幽綠色的光芒,光芒的強度,大約只有一隻螢火蟲的十分之 一。但是在絕對的黑暗之中,他們卻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一點光芒,不但可以看到那一點 光芒,而且看到由那點光芒,所帶起的一個巨大的黑影。 那黑影是如此巨大,似乎是當頭罩下來一樣,令他們在一剎間,有早已被那個黑影 環抱著的感覺。 那一點幽綠色的光芒,一閃即滅,卻給原振俠和海棠兩人帶來了更大的恐懼。在他 們前面,是有些東西在,但是那是甚麼東西呢?在鬼界之中,還會有甚麼東西,自然是 ──鬼! 寒意在那一剎間更甚,他們張大了口,努力想發出一點聲音來,可是他們的聲帶, 像是凍成了鐵片一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然後,就在他們震驚到每一根神經都變得麻木之際,又是一點幽綠色的光芒一閃, 再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根本無法說得出是甚麼形狀的黑影現了一下。看起來,在絕對的 黑暗之中,這種黑影不知道有多少在! 他們都知道黑影是不能單獨存在的,一定要有甚麼東西才能形成黑影,那麼,是甚 麼東西呢?在那一剎間,原振俠想起了傳說中的鬼,是沒有影子的。 鬼沒有影子的說法,在平時聽來,自然會使人覺得可笑,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 ,還真有鎮定神經的功效。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陡然鬆了一口氣,居然可以發出聲音 來──雖然他的聲音,令他自己聽來,也覺得怪異莫名:「你們……是誰?」 原振俠雖然掙扎著問出了那句話來,可是這時,他整個人還是被恐懼感佔據著。那 種極度的恐懼,甚至驅走了寒冷的感覺,驅走了一切的感覺,只剩下了恐懼。 至於為甚麼要恐懼,他根本說不上來。在這種詭異絕倫,全然無法明白會有甚麼出 現的境地之中,作為一種有恐懼感的生物,恐懼完全是一種本能的反應,甚至是不用任 何理由的! 他可以感到,緊握著他的海棠,身子在發著抖,他也一樣。兩個人發抖的韻律,甚 至也是一致的。 當他問出了那句話之後,在前面,不知是甚麼地方,黑暗之中,陡然發出了一下同 樣的問話:「你們……是誰?」 那種幽幽的、似有似無的、充滿了被抑遏的淒厲聲音,一傳進耳中,原振俠感到連 自己的頭髮都幾乎倒豎了起來,頭皮陣陣發麻。他在發問之後,自然是預期有反應的, 但是這樣的反應,他卻也未曾料到過。 這時,他只閃過了一個念頭:鬼界!這裡真是鬼界,除了鬼界之外,絕沒有更確切 的形容了! 在未曾到這裡之前,或許還會懷疑為甚麼不用神界,而一定要選擇一個「鬼」字? 到了這裡之後,才知道「鬼界」是唯一的名稱! 原振俠張大口,他只聽到自己喉間所發出的喘息的呼哧聲,在前面黑暗之中,不知 在甚麼地方,也傳來了同樣的,但是聽起來卻恐怖之極的呼哧聲。一直到這時候,海棠 才呻吟似地說了一句話:「天,他……他們在模仿我們發出的聲音!」 在她那句話之後,果然,黑暗之中又響起了同樣的話,聲音仍然是那樣淒怖。但原 振俠已勉力使自己定下神來,他可以肯定在黑暗之中,一定有甚麼東西,或者確切地說 ,一定有甚麼生物! 他也竭力告訴自己,這種在黑暗中的,不知是甚麼的生物,對自己並無惡意。可是 ,他剛這樣想,一種極奇怪的感覺又陡然產生! 原振俠知道,不但自己有了這種奇異的感覺,海棠一定也有。因為他聽到自己和海 棠,同時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他們都沒有留意,自己所發出的那一下驚呼聲有沒有被重複,因為他們在那一剎間 ,感到自己站立著的地方開始變軟。 這實在是一種奇詭到不可思議的感覺──站著的地方迅速變軟,軟得令他們的身子 向下沉去! 在黑暗之中,是甚麼也看不見的,但是在黑暗的空氣之中,和到了黑暗的實質之中 ,究竟是有分別的。岩石忽然變軟了,變得像稀泥一樣,他們的身子在向下沉去──沉 到了甚麼東西中間?沉到融化了的岩石之間? 剎那之間,原振俠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成了一片空白。那比整個人被恐懼佔據 了還要可怕──充滿了恐懼,總還感到有點感覺在,而如今這種空無一物的情景,使身 受者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已經死了,這是鬼魂才有的感覺,而不是身體才有的感覺! 那段時間並不太長,陡然之間,下沉的感覺停止了。他們像是穿過了岩石一樣,又 不知到甚麼地方。 當他們又感到自己腳踏實地之際,他們不約而同,一起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同樣 地,呻吟聲被重複著。 原振俠漸漸恢復了知覺,他覺得自己仍然緊握著海棠的手。兩個人的手握得如此之 緊,儘管隔著厚厚的手套,依然可以感到手指因緊握而產生的疼痛。 人又有了知覺,真好!這證明身體還是身體,並不是靈魂已經和軀體分離了。 他們相互之間,又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聲。雖然在一片濃黑之中,全然看不到對方 ,但不單只感到了自己的存在,而且也可以感到對方的存在,這自然是十分令人高興的 事。 這種充實的感覺,使他們情緒鎮定了不少。海棠低聲道:「我可以肯定,我們是在 鬼界之中了。而在這裡……是有……甚麼有生命的東西在!」 她的話,聲音雖然低,可是又被重複了一遍。當然那絕不是回聲,而是有甚麼「有 生命的東西」,在模擬他們所發出的聲音。 原振俠沉聲道:「是──」他提高了聲音:「我們兩個人,是根據一個傳說找到這 裡來的,看來傳說是真實的,請你們也對我們發出信息。」 原振俠的話又被重複了一遍,然後,黑暗之中,忽然傳出一個聽來仍是那麼可怕, 但並不是重複他們的話的聲音:「你們……和上次到過這裡的那個……是同類?」 原振俠一時之間,有點不明白「上次到過這裡的那個」是甚麼意思。但是他立即明 白,對方如果來自別的星球,時間觀念自然和地球人不同,地球上好幾百年,對他們來 說,可能只是一剎間。那麼,「上次到過這裡的那個」,自然是第一代大祭師了。 而對方居然發出了同樣的語言,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歡喜! 原振俠忙道:「是,我們都是人,是這個星球最高級的生物。」 這時他已全然緩過氣來,可以和那聲音對答了。那聲音沉默了片刻:「你們所使用 的語言……剛才我們花了一點時間才整理出來。上次來的那個……人呢?他為甚麼不來 ?」 原振俠陡然吸了一口氣:「這個人……早已死了!」 那聲音又沉寂了一會,才道:「死了?」 聽起來,像是他不知道甚麼叫「死了」一樣。海棠這時也已鎮定了下來:「死了, 就是說他的生命已結束,他不能再做任何事,而且身體也迅速地不再存在了。」 那聲音問:「那麼,他到哪裡去了?」 原振俠和海棠,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死」,在地球上,任何小孩子都可以明 白那是甚麼意思。但若是來自別的星球上的生物,根本沒有死亡這種現象的話,要解釋 起來真是困難之極。 例如那個問題:「他到哪裡去了?」就無法回答。一個人的身體死亡了,是不是甚 麼都消失了?如果承認有靈魂的話,那麼「靈魂」又到哪裡去了呢? 原振俠和海棠兩人想著,異口同聲道:「他……不再存在了!」 他們的話,似乎還是不那麼容易被理解。在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那種聽來幽 幽的聲音之中,明顯地充滿了焦急:「他……不存在了?那麼,我們叫他去做的事,他 答應我們去做的事……」 聲音講到這裡時,幾乎像是嗚咽一樣。雖然聽來仍令人感到陰森無比,但同時卻也 令人對發出這種聲音的「人」,大生同情之感。因為聲音不但焦急,而且是那樣徬徨! 這種徬徨無依的聲音,甚至是令人心酸,會激發起人的扶助弱小的意念。 海棠首先道:「你要那個人做甚麼?」 誰知道在這句話之後,竟是長時間的沉寂,至少有十分鐘之久。在這十分鐘之內, 開始時,原振俠和海棠還耐心地等著,可是五分鐘過去,在這種詭異的環境之中,他們 無法再不出聲,海棠低聲問:「我講錯了甚麼?」 原振俠道:「或許他們是在考慮,該如何回答──」他講到這裡,提高了聲音:「 如果你們是在考慮如何回答,請在回答時介紹你們自己!」 在原振俠說了之後,在難堪的沉默之中,又過了極難捱的幾分鐘,那聲音才在黑暗 之中,幽幽地傳了過來:「我們是一群……鬼魂!」 聲音的可怖,再加上回答的奇詭,又令得原振俠和海棠,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原振俠「颼」地吸了一口氣:「可能你們對地球上的語言不是很明白,鬼魂是有特 殊意義的,剛才你連死亡是甚麼意思也不知道,怎麼會知道鬼魂?」 那聲音的淒然之意更甚:「不了解?鬼魂,或者孤魂野鬼,不是同樣的意思麼?」 那聲音,那種說法,聽來更是令人毛骨悚然。可是這時原振俠思緒十分清楚,他沉 著地回答:「是……一樣的意思,但你為甚麼不知道死亡是甚麼?」 那聲音道:「我知道對你們來說,死亡是甚麼,只是難以進一步想像。因為我們… …沒有死亡!」 原振俠抓住了這一句話:「沒有死亡,就不會是鬼魂!」 那聲音中的嗚咽和傷心在逐步增加,下面的一句話,聽起來簡直就是傷心欲絕的號 哭:「可是我們的確是一群孤魂野鬼!」 雖然聲音那麼可怖,可是在聽了這句話之後,原振俠和海棠兩人,都不禁「啊」地 一聲叫了出來! 他們在剎那間,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的確如原振俠所料,「他們」對於地球上的 語言,不是很了解──「孤魂野鬼」原來的意思當然就是鬼魂,但如果一些人,前無去 路,向後也不能退,大地茫茫不知何去何從,處在這樣的境地之中,倒也可以把自己形 容為「孤魂野鬼」,但絕不能自稱鬼魂! 當原振俠和海棠弄明白了這一點之際,他們心中有些疑團被解開了,但是卻有更多 的疑團,無可阻止地冒升了上來。 已經解開的疑團,是「鬼界」這個名稱的由來。當年,第一代大祭師來到這裡,黑 暗之中,一切是那麼詭異,又有自稱是鬼魂的聲音,自然,把這裡稱為「鬼界」,那是 再適合也沒有了。 第一代大祭師所使用的語言,自然不如原振俠和海棠現時所用的語言那樣複雜,可 以在多個不同的角度,表達所要表達的一切。 而這時他們已可以肯定,在黑暗之中和他們交談的,不是真正的鬼魂,而是一群處 境如同孤魂野鬼的,不知是甚麼的生物。 這些生物,一定是有思想的高級生物──不但是有思想的高級生物,而且一定還有 高度的科學文明,因為第一代大祭師,就曾在這裡得到過異常的力量──有理由相信, 所謂「來自鬼界的神奇力量」,是一種科學文明的產品所表現出來的力量。在落後的新 幾內亞島上,又是在很久以前,那是足以令得所有部落震懾的了。 可是不明白的是,何以這樣一種高級生物,會長久以來把自己隱藏在這樣荒僻地區 的山腹之中?而且在心理上,把自己當作是孤魂野鬼?他們是從哪裡來的?何以處境會 如此之慘?至少,他們的聲音,聽來是如此之慘! 心中不知有多少新的疑問,原振俠說的,卻是全然不相干的另一件事:「能不能有 點光亮,我們……不是太習慣這樣的黑暗。」 這一次,對方的反應來得快絕,聲音聽來極其尖利刺耳:「不能,不能!光芒對我 們會造成極大的損害,如果可以有光芒,事情就簡單了。」 原振俠和海棠的手緊握一下,海棠道:「願意聽聽你們的故事!」 那聲音又變得十分哀切:「我們的故事很簡單,一次探險性的飛行,使我們到了這 裡。曾經設想過一切和我們那裡不同的環境,也都準備了應變的方法,可是我們再也想 不到,宇宙間會有一種莫名的力量,這種力量充滿在你們的星球之中,你們星球上的生 物對之完全適應。可是我們的身體結構成分不同,遭到了嚴重的破壞,而且,使我們的 主要儀器無從運行。我們直衝到了這裡,自然曾設法出去過。那種力量對我們身體破壞 的結果是,我們無法暴露在光芒之下,除非那光芒極其微弱,而實際上,這種只有微弱 光芒的環境是不存在的,只有在這裡!」 原振俠越聽越是奇怪,覺得不可理解:「在光芒中會怎樣?剛才你不是說,你們沒 有死亡嗎?」 那聲音道:「對,沒有死亡。可是如今,我們一見到光芒,就完全喪失了行動能力 !」 原振俠聽到了海棠的吸氣聲之後,海棠道:「你說在我們的星球上,充滿了一種你 們從來不知道的力量……我怎麼不知道有這種力量?」 那聲音淒然地接了下去:「你當然是知道的,只不過你們完全可以適應它,所以才 不覺得它的存在。這種力量,你們稱之為……磁力。」 原振俠和海棠不禁「啊」地一聲,磁力──地球有磁場,在地球的任何角落,指南 針都通過磁場發出的磁力而工作,這在地球上,是再普通不過的事! 但是,對於一個從來也不知道有這種力量存在的,另一個星球上的人來說,忽然之 間闖進了有磁力存在的地方,自然就是極大的災害。那就像是魚突然進了火堆,或是鳥 兒潛進了大海一樣,他們的身體機能,和他們所製造出來的儀器,都完全遭到了破壞。 原振俠腦海之中,自然浮起了這樣的景象:若干年之前,一艘宇宙太空船正在作長 途的遠征,可是突然之間災變發生,太空船直墜向地球的表面。在太空船中的外星人, 還不曾明白發生甚麼事之際,飛船已經直撞進了山腹之中,一直撞到了山腹深處。 他們起初,還只發覺是主要儀器失靈,當然他們曾試圖離開山腹。可是一到了外面 ,才發現他們的身體結構也受了破壞,對光線的反應敏感之極,離開了這絕對黑暗的山 腹,他們就喪失了行動能力! 於是,他們就只好長年累月在這山腹之中活著,如同一群孤魂野鬼一樣,聚居在鬼 界之中。而他們又沒有死亡,絕望和黑暗,再加上無窮無盡的歲月……原振俠想到這裡 ,身子忍不住發抖──這才是真正的地獄,對有生命而又有思想的生物來說,那是真正 的地獄! 難怪他們發出的聲音是這樣悲苦,他們自那次災變之後,根本就一直活在無盡無止 的地獄之中,沒有任何希望。他們大約是宇宙之間,遭遇最悲慘的一群高級生物了! 原振俠想到這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脫口道:「我們能幫你們甚麼?」 那聲音突然變得極興奮:「能──」 原振俠忙道:「只要我做得到,請說。」 當他這樣說了之後,他心中又產生了新的恐懼,彷彿已看到了一群惡鬼,自黑暗的 山腹之中飛舞而出,到了人間。 那群「惡鬼」是甚麼樣子的,根本無法想像。而他們自鬼界之中出來之後,會發生 甚麼事,也根本無法想像! 那聲音聽來十分興奮:「我們突然之間變成了身陷絕境,又發現我們根本無法離開 絕境,自然要憑藉我們的智慧,和還可以操作的儀器,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好久之後 ,我們才算明白,一切全是磁力作祟。那是一種我們全然陌生的力量,我們無從抗拒, 我們只好一直在絕望之中生活,直到有一天──」 那聲音有點急促:「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你們的同類忽然出現在洞口。我們在不斷 努力想離開絕境,所以在洞口不遠處發現了他,就把他引了進來。」 那第一代大祭師,的確曾到過「鬼界」。至於他是為了甚麼,和如何來到這個山峰 的,那只怕只有問他自己,才能有正確的答案了。 海棠有點迫不及待:「這個人,在你們這裡,獲得了某種力量──」 原振俠震動一下,心中想起海棠的任務──她並沒有忘記她的任務! 那聲音繼續道:「我們雖然身陷絕境,但也研究出了磁力的存在,而且知道磁力發 源於你們星球的兩端。」 原振俠「嗯」地一聲:「是,南極磁場和北極磁場。」 那聲音道:「只要毀去這兩個磁場,至少可以使我們主要的設備恢復運行,那我們 就可以從絕望的困境之中解脫出來!」 原振俠一聽,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來。在叫了一聲之後,他還想急速地說 甚麼,但是立時,海棠的手按住了他的嘴,不讓他說出來。 海棠自己立時道:「有甚麼辦法,可以令南北極磁場消失?」 原振俠叫不出聲音來,心中則在嘶喊:南北極磁場消失,這等於是地球的毀滅! 那聲音道:「有,在南北兩處磁場中心,各製造一場爆炸,就可以令磁力消失── 至少消失一個短暫時間,令我們可以離開絕境!」 原振俠只覺得耳際「嗡嗡」作響,所想到的一句話只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而海棠在這時,卻十分有條理地問:「爆炸的力量,由你們提供?」 海棠在這樣問的時候,氣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 原振俠心中陡然大驚,他覺得自己非說點話不可了,他推開了海棠的手,可是海棠 哀懇的聲音,在他耳際響起:「原,我求你,別說任何話,讓我把話講完了再說!」 原振俠嘆了一聲,海棠的聲音太動人,使他無法不答應。這時,那聲音道:「是由 我們提供,方法也由我們提供。上次那人來的時候,我們已把一切都給了他,託他代我 們去進行,並且還給了他一些小工具,那足能使他成為地球人中十分出色的人。那些小 工具可以發出相當強的能量,例如其中一件反引力的工具,就可以使物體,不受星體引 力的作用!」 海棠的聲音更是興奮:「爆炸的裝置,是許多黑色閃亮的小薄片?」 那聲音答:「許多黑色的小薄片,和許多白色的小薄片。」 原振俠心中急速轉著念:黑色的小薄片曾在聖墓之中找到,白色的小薄片又是甚麼 ?被第一代大祭師,弄到甚麼地方去了? 那聲音繼續著:「兩種小薄片如果加在一起,再用引爆裝置引爆,可以形成強大的 爆炸力……」 原振俠還在想:單是黑色的小薄片,已經引起了一場威力強大的核爆,如果再加上 白色的小薄片,在南北極一起爆炸,地球就算不被炸成碎片,不被炸得脫離運行軌道, 也必然形成空前未有的大災難。然後,就在地球的大災難之中,在萬千城市成為廢墟, 億萬生靈塗炭之際,大群惡鬼就從山腹之中呼嘯而出! 海棠的聲音,卻越來越是興奮:「我們可以替你們做到這一點,我可以──」 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不,海棠,你──」 可是他剛講到這裡,陡然覺出背後近脊椎骨處,傳來了一下刺痛,接著便是迅速展 佈的麻木。令得他張大了口,再也發不出聲來。 原振俠立即明白發生了甚麼事──海棠不讓他有表示反對意見的機會,所以用強烈 麻醉針刺中了他! 那厚厚的保護衣,曾經保護他不受可怕的毒蟲、毒蛇的侵襲,但是卻不能保護他防 止人的侵襲。在那一剎間,原振俠感到了極度的憤怒和悲哀──人,竟比一切毒蟲和毒 蛇還要可怕! 他想伸手推開身邊的海棠,可是卻連抬手的氣力都沒有了! 而且,原振俠這時也根本無法用自己的雙腳站穩身子,他感到在他身邊的海棠,緊 緊地扶著他。他的聽覺還未曾全部喪失,他聽到海棠在說著話,聲音就在他的身邊發出 ,聽起來,像是帶著轟然的回音一樣。 海棠在說:「把那兩種小薄片給我,再給我引爆裝置,教我使用的方法!」 而那聲音,在原振俠聽來更加陰森恐怖:「好的,方法十分簡單。引爆裝置一共是 兩個,先把薄片一片夾一片放上去,然後,通以強烈的電流,爆炸立即就發生。不要放 少了,否則威力會減弱……」 原振俠只覺得天旋地轉,耳際充滿了嗡嗡聲,已經不能那麼清楚地聽到聲音,也不 能那麼清晰地辨別語言了,可是他還是盡自己的力量在聽著。 他聽到海棠在說:「當然,你們至少也要給我一點別的東西。例如你曾提到過的, 反引力的工具之類……」 那聲音道:「反引力的工具沒有了,能使一切堅硬的物質化為氣體的工具也沒有了 ──我們衝進來的時候,就是憑藉這種工具進入山腹中的,剛才最後一次使用,使你們 來到了這裡。在經過這次使用之後,能源已用完了!」 海棠的聲音,聽來又模糊又焦急:「我如何離開這裡?你們總有方法使我離開這裡 的?」 那聲音道:「自然,我們還有一具飛行囊,能源相當有限,但也可以供你們飛出相 當遠,你答應過,一定幫我們去做?」 海棠的回答聲,在原振俠聽來,像是十分遙遠:「當然!當然!」 接著,他的感覺越來越是模糊,他像是聽到了許多聲音,難以形容,好像在搬動甚 麼東西。使他聽得最清楚的,是突然之間,海棠所發出的一下尖銳之極的驚呼聲,那使 他知道,一定有驚人之極的事發生了!可是他卻沒有能力,去估計是甚麼事。 接著,他又感到自己的身體被移動著,好像到了甚麼東西上面。然後又是海棠的語 聲,但是在說些甚麼,卻全然不知道。 再接著是一陣震動,突然之間,他頭罩上的燈,和海棠頭罩上的燈又亮了。他知道 海棠就在他的身邊,可是他卻無法轉動頭部去看她,他只好直視著前面。 他看到自己坐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之中,大小如同一架普通的電梯。在他的正前方, 有一個圓形的小窗,可以看到窗外在迅速移動著的岩壁。 原振俠立即明白了,他是坐在一具飛行囊之中,正在急速地向上升去。而駕駛飛行 囊的,自然是令得他失去了行動的能力,用強烈的麻醉劑,麻醉了他中樞神經功能的海 棠。 飛行囊上升的速度高得驚人,陡然之際,一下劇烈的震盪之後,飛行囊已經穿過了 「缺口的天哨」的強風帶。原振俠在眼珠轉動時,可以從那小圓窗口之外,看到一座一 座的山峰在下面移動著,簡直就和盆景一樣。想起他曾在這些山峰上,一步一步地拉著 山藤移動,就像一場噩夢一樣! 而原振俠真的願意一切全是一場噩夢!然而可惜不是,海棠的聲音就在他的身邊響 起:「我成功了!原,我成功了!」 不但是海棠的聲音,還有海棠的動作。他感到海棠除去了他的頭罩,感到他的頭被 轉過去,對準了她。原振俠自然不是第一次和海棠這樣相對,但他從來也不曾看到過海 棠嬌俏的臉龐上,現出過那麼歡欣的神情來──幾乎每一個細胞都在放著光采,表示她 心中是如何高興。 然後,海棠把她的唇印向原振俠麻木的唇。原振俠心中的憤怒,無法通過行動和言 語來表達,只好通過眼神來表示。 所以,當海棠吻了一下,頭略向後仰,接觸到了原振俠的眼神之際,她陡然震動了 一下。然後,伸手指在他的額上輕輕地碰了一下,有點嗔怪的意思,樣子嬌美動人。 但當原振俠的眼神之中,還是充滿了怒意之際,她動作溫柔地,把原振俠的頭又轉 了回去。 於是,原振俠又只能聽到她的聲音了:「傻瓜!你當時要大吵大鬧,我當然只好制 止你!不然,我們只怕無法離開,要一輩子和那群鬼魂在黑暗之中度過!」 原振俠心中,也叫了自己幾百次「傻瓜」。他的的確確,感到自己是被利用了的傻 瓜! 海棠在繼續說著:「你總不會以為,我真的會利用他們給我的東西,在地球的南北 極,去製造一場爆炸吧?」 原振俠心中在苦笑,心頭有被刺傷之後,鮮血在向外湧的感覺。他在心中回答:當 然不會,我雖然是傻瓜,可是不是白癡,你當然不會這樣做! 海棠的聲音又響起來:「麻醉藥很快就會失效,你不會有甚麼不舒服的感覺。你生 氣了?我真不明白你為甚麼要生氣!」 當海棠說到這裡時,又在原振俠的臉上親了一下。 原振俠又在心中回答:你當然知道我為甚麼發怒的!你的目的,是把可以製造毀滅 性爆炸的武器弄到手,完成你的任務。那麼可怕的來自外星的武器,到了你們手裡,遲 早會使得人類遭殃!你為了完成任務,竟然這樣不擇手段! 海棠低嘆了一聲:「當時我有甚麼辦法呢?你看,我們一下子就飛出了山腹地區, 正如他們所說,飛行囊的能源不是很足,我看得找地方著陸了!」 原振俠感到飛行囊正在迅速下降,由於下降的速度太快,所以他的耳際響起了一陣 「嗡嗡」聲。 來的時候七、八天如此艱苦的行程,出來的時候只怕七、八分鐘也不用,科學文明 真是可以使人的日子過得更好的! 飛行囊下降,可以看到,下面是一條十分湍急的河流。原振俠認得出這條河流,他 們就是由這條河流下游處的一個部落,出發深入山區腹地的。飛行囊在下降之際,仍然 以相當高的速度向前移動著,直到掠過了那個部落,才在一個相當偏僻的河灘上停了下 來。 原振俠看到海棠美麗修長的手指,在飛行囊的艙壁之上「錚錚」彈了兩下:「這東 西先放在這裡,得想法子弄回去。」 她講到這裡,頓了一頓,又輕笑起來:「真想不到那些人外形如此嚇人,科學文明 的水平如此之高,如果不是地球上有磁場,使他們只能藏在山腹之中,真不可想像!」 她說著,笑得更是歡暢:「他們只好相信我,我不照他們的話做,他們一點辦法也 沒有。惡鬼只能在鬼界之中生存!」 原振俠陡然一鼓氣,竟然也可以發出啞啞的聲音來了:「我倒認為,你也該在鬼界 之中去,和他們在一起!」 海棠笑著:「別嚇我了,我偷偷用紅外線裝置看了他們一下,嚇得忍不住驚叫。那 一下驚叫聲你一定聽到了?你應該感謝我使你不能動,不然你一定也會想看他們一下的 ,那會令你一輩子都做噩夢,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他們那惡鬼一樣的樣子!」 原振俠在他啞啞的聲音中,表達了他的冷漠:「原來你膽子比我大!」 海棠笑著,有一點傷感:「或許,由於我本來就是鬼界中的一份子吧!」 一聽得海棠這樣說,原振俠的心中又軟了一軟,長嘆了一聲。 海棠並沒有離開飛行囊的意思,她柔軟的雙臂環向原振俠,把臉湊了過來,凝視著 他。原振俠又嘆了一聲:「海棠,再飛上去,把你到手的東西拋進深山去,再也別讓人 發現!」 海棠雙眼之中,依然閃耀著那種動人的光輝:「你在開甚麼玩笑?」 原振俠有點聲嘶力竭地叫著:「不是開玩笑,照我的話去做吧!」 海棠緩緩吁了一口氣:「原,你知道我不會照你的話去做,也不能照你的話去做! 」 原振俠覺得自己的手,也可以有一些活動的能力了。他艱難地揚起手來,握住了海 棠的手:「那種毀滅性的爆炸,不知會帶來多大的災害!」 海棠眨著眼:「誰說我們會使用它?」 原振俠怒道:「那你要來幹甚麼?」 海棠閃過了一絲惘然的神情,咬了咬下唇,不再說話。原振俠苦澀地道:「海棠, 在山腹之中,無邊的黑暗之中,無窮無盡的歲月和痛苦,一想起來,就令人遍體生寒, 是不是?」 海棠點頭:「是啊,他們不知道來自哪一個星球,真是很可憐的!」 原振俠直視著海棠:「在我看起來,你更可憐!你也是身在鬼界一樣的境地之中, 不能自拔,甘願作人形的工具。比較起來,你和在無底深淵、無邊黑暗中生活的那些外 星人,又有甚麼分別?」 原振俠看到海棠的鼻尖上,因為他的這番話而出現了細小的汗珠。可是海棠卻放開 了與他相握的手,轉過頭去,聲音也十分平靜:「我不知道你在說些甚麼!」 這就是她的回答──我不知你在說些甚麼! 原振俠還以為,他的話可以打動海棠,可以使海棠改變生活,但顯然那是他想得太 天真了! 海棠不但說著,而且有所行動。她推開了飛行囊的一扇門,原振俠緩緩轉過頭去看 著她,看到她提著一個中型旅行箱大小的箱子,跨出了飛行囊。 當她跨出了飛行囊之後,她並不轉過身子來,背對著原振俠道:「本來,我想等藥 性過去之後,和你一起走的。看來不可能了,那會形成你我之間的巨大衝突。為甚麼不 好來好去呢?我實在很感激你,一直很感激你。大約再有一小時,你活動能力就會恢復 ,你一定可以找到路的,沿著河走不多久就會有部落。」 原振俠大聲叫了起來:「你利用我,從頭到尾,你都是在利用我!」 海棠當然是應該聽到原振俠的叫聲的,可是她卻沒有回答,只是提著那隻箱子向前 走去。原振俠只聽到了一下幽幽的嘆息聲傳了過來,像是在鬼界的絕對黑暗之中,聽到 過的那種聲音一樣,充滿了絕望和淒苦! 原振俠的心,因為這一下嘆息聲,而劇烈地絞痛起來,他望著海棠的背影,看著海 棠沿河向前走去。他緊咬著下唇,他知道,自己如果大聲要求,海棠一定會應他所求, 轉過頭來看他一眼的。 可是他不要請求,他要海棠自己轉過來。然而,海棠卻一直沒有轉過頭來,她只是 一直向前走,走出了他的視線之外。 一小時之後,原振俠的活動能力已完全恢復了。他踏出了飛行囊,才第一次看了它 的外形──和一顆子彈相仿。他用最快的時間,步行到了那個部落之中,知道海棠已駕 走了他們進山時留在那裡的吉普車。 原振俠知道無法追得上她了,他頹然在一株大芭蕉下坐了下來,雙手抱著頭。令得 部落中一群土人小孩子,都用極好奇的眼光,望著這個坐著不動那麼久,像是石頭刻成 一樣的外來人。 兩天之後,原振俠回到了醫院,回到了他的住所。 當他的生活又回復了正常,當他在峭壁之上所渴念的日常生活,又變成了現實之後 ,一切的經過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但那當然不是夢,他居住的這個小空間中,甚至還飄蕩著自海棠嬌美的身軀內散發 出來的幽香,他不必深呼吸就可以聞得到! 那不是夢,那是他實實在在的經歷。那經歷毫不留情地折磨著他,令得他有時候, 還以為自己是在那絕對的黑暗之中,要受無窮無盡的痛苦。 一個月過去了,一點海棠的消息也沒有。他非但瘦了,而且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憔悴 。 那天晚上,他在一次人數不多的集會之中,遇見了那位傳奇性人物和他美麗高貴的 夫人。夫人笑著向他走過來道:「原醫生,看來,你沒有接受我的勸告!」 原振俠「啊」地一聲:「原來是你!」 化裝舞會上的「馬克思」──而當時,海棠卻正扮了她,在冒充她! 原振俠又向那位先生望去,那位先生道:「那天晚上我不在場,不然,他們得吃點 小苦頭。」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道:「你早知道他們……他們的目的是甚麼?」 美麗的夫人回答:「知道一點梗概,不算多。但他們是在利用你,這一點是可以肯 定的!」 那位先生呵呵笑著:「英雄難過美人關!」 原振俠大著膽子,頂撞了一句:「並不好笑!」 那位先生仍然笑著,拍著他的肩頭走了開去。當集會散了的時候,原振俠和他們打 了一個招呼之後,道:「我想把經過向你們說說──」 他知道對方的怪異經歷遠比他為多,不一定有興趣聽他的敘述,所以連忙加了一句 :「有一群外星人,在地獄一樣的山腹深處生活著。他們甚至不會死亡,卻像鬼魂處於 地獄一樣!」 果然,這樣的開場白引起了那位先生的興趣。於是,在那位先生的書房之中,原振 俠把他這次奇異的經過說了出來,也包括了他在知道被海棠利用之後,心中的創傷是如 何之深。 以下,是他們三個人的對話。由於三個人的性格大不相同,所以甚麼話是甚麼人講 的,應該一看就看得明白,不會混淆。因此只寫他們之間的對話,不指出甚麼話是甚麼 人說的了。 「你不必太難過,我想,她在和你分開之後,一定比你思念她更思念你!」 「真……會這樣?可是……她連回頭望一下都沒有!」 「人的性格是很複雜的,尤其是女性的性格。」 「有一件事和你的敘述是吻合的,前半個月,又有原因不明的小型核爆,輻射強度 極高。自然是他們拿其中的幾片薄片,在做試驗了。」 「他們既然有了這樣……可以形成猛烈爆炸的毀滅性武器,這……」 「哈哈,那你就未免太憂心了。人類自己製造出來的核武器,已足以毀滅整個地球 有餘了,再多一點並不算甚麼。倒是你說的那個所在,那些外星人……唉,若是要在地 球毀滅的情形下,才能令他們超生,那實在沒有人可以幫助他們了!」 「他們將永遠在黑暗中生活下去,他們甚至不能用死亡來作解脫!」 「是啊!這種情形單是設想一下,也夠痛苦的了。」 「只有一種境地,在旁觀者而言,可能比那些外星人更可悲。那些外星人是根本無 法解脫,有一種情形是明明可以解脫的,但自願陷身在……鬼界中,我就曾這樣說過海 棠!」 「別太責怪她,各人有各人的困難,我相信她內心深處,已經夠悲苦的了!」 「醫生,你所接觸到的女性,似乎都是充滿了無比野心的。是不是你自己性格中有 甚麼缺點,特別容易被這一類的異性所吸引?還是你根本不追求將來,只希望一剎間的 感受?」 「我……我不知道。」 「好了,不談這些了。你說過的……那些外星人的工具,真有意思,反引力工具? 可以使任何重量消失?我相信有這種工具。甚至有一種說法,運送建造金字塔的大石塊 ,就是因為有了反引力設備使重量消失,才能夠完成的。」 「是啊,還有可以把固體──例如岩石化為氣體的工具,真是不可思議之極!在使 用的過程中,甚至是……平和的,我一點也未曾感到甚麼灼熱或是驚天動地。」 「那第一代大祭師,有了這類工具中的任何一件,就足以使所有部落奉他為神了! 」 「大祭師……對了,我曾和那大祭師聯絡過,說是他接到了海棠給他的一封信── 當然也是冒名的,說是探險的結果並無發現,那飛行囊自然也被海棠他們的人弄走了。 」 「真難想像,那些外星人有那樣高度的科學水準,應該是宇宙中的強者了,可是地 球生物完全不覺得它存在的磁場,卻令得他們要永遠墮入黑地獄之中!」 「這或許是地球保衛自己的天然方法吧?人們對於宇宙規律,知道得實在太少了! 不單是落後的地球人不知道,連進步的外星人也不了解!」 「他們的情形,其實在地球人身上也可以找得到。一個人再堅強、再能幹,但也一 定有一個弱點的,一旦觸及這個弱點,他也只好身不由主地墮入鬼界……不,醫生,我 並不是說你的弱點,是在男女感情方面!」 「就算是……也不要緊!」 原振俠又黯然了,他閉上了眼睛,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嬌媚得難以形容的臉 龐──海棠的臉龐! ---------------------------------------------------------------------------- (全文完) from 炬島科技公司「原振俠傳奇」電子版 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