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 精 怪 ---------------------------------------------------------------------------- 醫院各處走廊上的擴音器都傳出聲音:「原振俠醫生,請到院長室……原振俠醫生 ,請到院長室……」 原振俠正從三樓的病房中走出來,醫院的三樓是兒童病房,有著許多年幼的病人, 有的甚至是才出生不久。原振俠和其他幾個醫生,剛才就對一個患先天性心臟缺陷,出 生才三天的嬰兒,作了詳細的檢查。 那嬰兒一切都正常,就是左心瓣缺了一半,所以生存的機會,只有百分之十。就算 僥倖經過了手術校正,使他可以活下去,他一生也無法和正常人一樣生活。 所以,原振俠在離開病房的時候,心情十分沉重。 醫院中每天都有各色各樣的病人,各種年紀的病人離開人世。原振俠斷不是為了那 嬰兒可能夭折而難過,他是在思索著一個問題。 他想的是:人,在精子和卵子結合之後,受精卵在母體的子宮之中,按程序發育長 大,雖然絕大多數的情形之下,都會形成發育正常的胎兒,但是為何又會有那麼多,先 天性有缺陷的胎兒形成? 有些時候胎兒的形成,是有因由可以追尋的。但是更多的,卻會全然原因不明。 像先天性的心臟缺陷,是怎麼形成的呢?好好的一個胎兒,為甚麼在身體組織那麼 重要的部分,會忽然少了一點東西,以致於他的發育過程,全是白費了的──因為他沒 有甚麼活的機會。 如果少了的是一隻手指、一隻耳朵,那全然不成問題。可是先天性心臟缺陷的嬰兒 ,好像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全世界的醫生都致力在研究其中的原因,可是直到如今為止 ,還一點結果都沒有。 原振俠就是在這種心情沉重的思索之中,從病房走出來的,所以擴音器中傳出來的 聲音雖然響亮,他也根本未曾注意。一直到一個護士用驚訝的目光望定了他:「原醫生 ,院長在找你!」 原振俠這才「啊」地一聲,聽到了廣播,走到電梯口。電梯恰好來到,他走了進去 ,遇到了另一位醫生,向他打了一個招呼,道:「五樓那個怪老頭子不行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五樓的那個怪老頭子」,是醫院中著名的病人,由原振俠主 治,患的是肺癌。 超過七十歲的肺癌病人,是完全沒有治癒希望的,醫生所能做到的,只是盡量減少 病人的痛苦而已。 而這個病人被稱為「怪老頭子」,也是有原因的。 怪老頭子並不是模樣怪,而是他的行為怪。他獨住在五樓的一間頭等病房之中,送 他入院的是他的三個女兒。 入院那天的情形,原振俠記得很清楚。「怪老頭子」是由救護車送來的,可是看來 精神卻並不壞,堅持要自己走,非但不肯用擔架、輪椅,而且也不要他三個女兒扶持。 怪老頭子的年紀超過七十,他的三個女兒,由四十餘歲到三十餘歲不等。 雖然是送親人入院,可是,這三個中年婦女,卻還想在衣飾上,表示她們的身分是 富貴人家,穿戴著許多俗氣而不合時宜的珠寶首飾。 而且,不顧醫院之中要保持寂靜的普通常識,用著類似女高音的嗓子,在作連珠炮 似的爭論。 當怪老頭子入院之前,醫院方面已經決定了原振俠作他的主治醫生。所以,當他堅 持要自己走路之際,原振俠微笑著,並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一個絕症病人的求生意 志,可以使他忍受晚期症狀痛苦的能力增加,這老人看來精神不差,這是一個好現象。 原振俠一直跟在他的身邊,怪老頭子顯得相當不耐煩,走了幾步,就向原振俠瞪眼 睛:「小伙子,別在我面前擺出一副醫生的架子來。我在唸醫學院的時候,你這小子, 當然還沒出世!」 這句話,倒很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因為在病人未曾進院之前,作為主治醫師, 自然先要熟悉病人的資料。 病人得了肺癌,已由種種檢查證實,毫無疑問。 而在病人生活資料上,卻絕未註明病人本身,也是一個醫生──通常,如果病人的 職業是醫生的話,是一定會特別指出的。 原振俠而且還曾留意過,這個病人的職業欄上,填著「已退休」的字樣。 所以,那時,原振俠就用略帶驚訝的語氣道:「原來是前輩,請多多指教!」 這原來是一句十分普通的客套話。當知道對方的身分也是一個醫生,而年紀又比自 己大許多的時候,自然應該這樣說法。 可是怪老頭子卻翻了翻眼睛:「甚麼前輩,甚麼多多指教,指教甚麼?哼,電視劇 看得太多了!」 這時,恰好有不少醫院中的人在附近,都聽到了原振俠和病人間的對話,幾乎每一 個人心中都想:這老頭子真怪!「怪老頭子」的名字,在醫院上下不脛而走,就是從那 次開始的。 原振俠當然並未介意,他不明白對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只好順口道:「老先生, 雖然你是醫生,可是現在,你是……」 他本來想講「現在你是我的病人」,可是他的話才講到一半,怪老頭子就大聲道: 「住口,誰告訴你,我是一個醫生?」 原振俠不禁愕然,他望著對方:「剛才你自己說,你在醫學院的時候……」 怪老頭子一副不屑的神情:「我上過醫學院,難道就非是醫生了嗎?哼,醫生,現 在被人稱為醫生的,算是甚麼東西!」 這句話一出自怪老頭子之口,不但原振俠怔呆,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在醫院中罵醫 生是「甚麼東西」,這情形和在佛寺中罵和尚是「禿驢」,也就沒有甚麼大分別了。 其時可以聽到那句話的醫生,至少在五個以上,人人都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 怪老頭子卻還十分得意,在講了那句話之後,還重重地「哼」了一聲,以示他對自 己那樣講,絕沒有後悔或表示歉意之意。 原振俠知道,若果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一定只有令得場面更加尷尬,是以他 立時轉向那三位女士:「三位是老先生的女兒嗎?」 三位女士中年紀最大的一位,用宏亮的嗓音道:「是!我們要頭等病房!」 這時,爭執又起來,怪老頭子立即抗議:「不,我不要住頭等病房!」 三位女士堅持:「頭等病房!」 怪老頭子的聲音不低,三位女士的聲音更高,這樣情形的爭執,在醫院中發生,本 來是十分惹人反感的。可是他們爭的是病房的等級,而且又是小輩堅持要住頭等病房, 表示她們的孝心,這又令人起敬。所以周圍的人雖然暗暗皺眉,但也並沒有說甚麼。 原振俠在一旁,看著這樣爭下去,不是了局,就說:「老先生,頭等病房,適宜靜 養,既然三位……」 怪老頭子又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頭等病房,連找一個人說說話都沒有!」 三位女士之中的一個一撇嘴:「爸,沒有人喜歡聽你說的話的。」 這一句話,把怪老頭子激怒了。他本來灰敗的臉色,居然一下子就漲紅,而且劇烈 嗆咳起來。 怪老頭子在嗆咳之際,神情顯得十分痛苦,可是他還是掙扎著,把他的話說了出來 :「你懂個屁!人人都不喜歡聽,有甚麼關係?怎知我不會恰好遇上一個天才,聽得懂 我的話?」 那位女士挨了罵,仍然是一副不服氣的神情,可是也不敢再說下去了。 怪老頭子連連喘氣,話都講不出來。就在他無法表示反對意見的當兒,三位女士已 作了決定──頭等病房。 於是,怪老頭子就在原振俠、兩個護士、三個家人的簇擁之下,浩浩蕩蕩,進入了 五樓的一間頭等病房。 一直到了病房門口,怪老頭子才喘定了氣,氣吼吼地又講了幾句話。 這幾句話,原振俠聽了之後,就不禁呆了一呆。因為那幾句話,是用又純正又流利 的德語講出來的,講的是:「別以為全世界都沒有人懂,就等於事實不存在!」 原振俠的訝異,實在是有道理的,因為那怪老頭子的外型,看起來絕不像是會說如 此流利德語的人。 對了,應該來說一下這個被稱為怪老頭子的老人的外型了。 當然,這是說他進院那天的外型。後來,人人都知道癌細胞是如何在吞噬著人的健 康,會使病人的外型,起可怕的劇變,那就不必再形容了。 進院那天的怪老頭子,身形高大,但是卻已經相當瘦,顴骨高聳,雜亂的短鬚和雜 亂的頭髮,全是花白斑駁的,大手大腳,手上的指節骨都異常突出。 他衣著隨便,穿的是一套式樣十分古老的西裝,那種樣子的西裝,只有在以那個時 代作背景的電影之中,才能看得到。他手中拄著一根手杖──如果沒有那根手杖,他沒 有人扶,只怕不能自己走動。 手杖是西式的,看來也十分殘舊了。手杖頭上有一個半圓形的圓球,倒還金光燦然 ,可能是純金或是K金鑄成的。 這種神情的一個人,忽然說起流利的德語來,不是很值得驚訝麼?而且,他這兩句 話,分明不是存心對人家說的,而是在自言自語。由此可知,他平時在思考的時候,也 是習慣使用德語的。 原振俠所立即想到的是:他說自己曾唸過醫學院,可能不是假的。所以,他順口問 了一句:「老先生曾在哪間醫院進修過?」 怪老頭子只是悶哼了一聲,當時並沒有回答。 一直到好幾天之後,原振俠才從和他的一番對話之中,多少知道了一些他在甚麼醫 學院進修過的資料。 原振俠記不清,那是怪老頭子入院之後多少天的事了,大抵不會超過一個星期。 怪老頭子當然是有名字的。他有一個相當冷僻的姓:厲,名字是大猷。可是人人在 背後,都叫他怪老頭子,當面,自然稱他厲老先生。 幾天住下來,怪老頭子倒並沒有甚麼怪行,可是他對醫藥方面知識之豐富、熟稔, 凡是和他接觸過的醫生護士,都認為他應該是一個極其傑出的醫生,可是他又曾當眾否 認過他是醫生。 有一天,醫院院長和原振俠一起從他病房出來之後,就曾說過:「真奇怪,怪老頭 子應該是一個極出色的醫生,厲大猷,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只知道有一位傑 出的物理學家叫吳大猷。」 原振俠笑道:「叫大猷這個名字的人多得很,清朝就有一個詞人叫錢大猷。或許他 曾改過名字,所以你不知道有這個人。」 院長搖了搖頭。 原振俠也知道自己這樣說,在道理上不是十分講得通。因為院長在醫學界的資格相 當老,一個傑出的醫生,又同是中國人,沒有理由是他從來未曾聽說過名字的。 當時,他們的談論到此為止,並沒有深究下去。 兩三天之後,當原振俠替怪老頭子檢查了一下,發現他越來越是惡化之際,勉強安 慰他幾句時。怪老頭子「哼」地一聲:「你是在日本學醫的吧!」 原振俠不敢怠慢,忙道:「是,日本輕見醫學院。」 怪老頭子「哼」地一聲:「日本人最虛偽了,連醫生對病人也虛偽。明明病人沒有 救了,還要鼓勵病人用意志活下去!」 原振俠道:「日本民族性有他們虛偽的一面,但是我不認為,醫生鼓勵病人盡量運 用求生的意志,是一樁虛偽的事情。」 怪老頭子又「哼」地一聲:「輕見這個人在德國的時候,我見過他。他的名字很怪 ,好像是小……小……」 原振俠道:「輕見小劍。輕見醫學院,就是他所創辦的,相當有地位。」 怪老頭子嘲弄似地笑了起來:「日本的醫學,先學荷蘭,又學德國,現在,又唯美 國是尚。一塌糊塗,從來也沒有自己的創造!」 原振俠聽得出對方的語氣之中,對自己充滿了輕視,他也不禁有點生氣。 原振俠雖然生氣,但當然不會在一個垂死的病人面前發作,他只是道:「厲老先生 是在德國學醫的?」 對這一句普通的問話,怪老頭子的反應也十分古怪。他的雙眼睜得極大,望著天花 板,眼神之中,充滿了茫然的神色,像是正在緬懷著遙遠的往事。 過了好久,他才從回想之中醒了過來,忽然又激動了起來:「德國又怎麼樣?德國 人自認是醫學的先驅──」 在這裡,他來了一句用德語講的話,全然是模仿德國人的語氣的:「現代醫學,從 德國開始!」然後,他又是「哼」地一聲:「狗屁!德國人一點想像力也沒有,沒有想 像力,怎麼做得好一個醫生?」 他在講最後一句話時,向原振俠望來,像是在徵求原振俠的同意。 一般來說,大多數人都會認為,醫學是一門腳踏實地的科學,注重實驗的結果,不 妄作想像,自然對怪老頭子的意見,不會同意。 可是原振俠本來就是一個想像力十分豐富的人,他又曾有過許多怪異奇幻的經歷, 所以他對怪老頭子的說法,倒是同意的。他由衷地道:「是!」 怪老頭子高興了起來:「哼,真不容易,你居然不反對我的意見!」 他講到這裡,忽然又收斂起了高興的神情,長嘆了一聲,喃喃自語:「有甚麼用, 有甚麼用!」然後,又是一聲長嘆。 原振俠見他忽然傷感了起來,就不和他再說下去,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好好休息 ,就要離開。 當原振俠要拉開門之際,忽然聽得怪老頭子講了一句話:「我有一個兒子!」 一個人,尤其是一個老人,有一個兒子,那是普通之極的事情。原振俠聽了,只是 「嗯」地一聲,連身子都沒有轉過來。 可是,怪老頭子接下來的一句話,卻令得原振俠像是當心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一樣 ! 怪老頭子接著說:「可是我又殺死了他!」 原振俠一怔之下,立時轉過身來,發現怪老頭子的雙眼,直視著天花板,神色惘然 。看來剛才那兩句話,他根本不是對原振俠講的,只是在自言自語。 原振俠呆了一呆,一時之間,倒不知該如何接口才好。 怪老頭子雙手發顫,舉起來,掩住了臉,喉間發出了一陣抽噎聲來。 怪老頭子的行動,和他所發出的聲音,足可以令人知道他的內心痛苦莫名。 原振俠在震動之餘,心中「啊」了一聲,這老人,他曾殺死過自己的兒子! 如果眼前的老人是普通人,原振俠一定不會想到旁的方面去。可是那怪老頭子,無 論從那方面來看,都是一個醫生,那麼他的話,就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理解。 譬如說,他的兒子生了病,由他來醫治,而結果不治,那麼,也可以說是他殺了自 己的兒子。更有可能,在醫治的過程之中,他曾犯過錯誤,導致他兒子的死亡,那也是 一樣的情形。 在心理上,他會認為他殺了自己的兒子。 另外還有可能是,怪老頭子在強力的藥物治療之下,起了幻覺,把一件根本沒有發 生過的事,當作發生過。 究竟是一種甚麼樣的情形,原振俠在未曾確切知道之前,自然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 。 而就在這時,怪老頭子的雙手,抖得更厲害。他仍然用手掩著臉,嗚咽的語聲,自 他的指縫之中迸出來:「我不能不殺他,不能不殺他!」 這兩句話,原振俠是聽得清楚的。接下來,又有幾句話,由於他一面抽噎,一面說 著,所以全然聽不清楚。 原振俠聽了那兩句話,心中更是怵然。因為從這兩句話聽來,他不像是甚麼醫治過 程中殺了人,而是故意的謀殺,只不過當時的情形,是「他不能不殺他」而已! 原振俠來到了床邊,低聲叫著:「厲老先生!厲老先生!」 怪老頭子停止了抽噎,剎那間靜了下來,靜得原振俠認為他幾乎沒有呼吸了,才又 聽得他的聲音:「剛才我在自言自語,你當作甚麼也沒聽到吧!」 原振俠又怔了一怔,在當時的情形下,他實在不能做甚麼。 對方是一個垂死的病人,就算他真的曾殺過自己的兒子,也是無法追究的事情了。 他只好答應著,走出了病房。 雖然以後幾天,再也沒有聽得怪老頭子提起甚麼兒子的事來,但是原振俠心中,始 終存著一個疑團。 這個疑團,也沒有存在多久,就解開了。那是兩三天之後,那三位女士,又一起來 探訪她們的父親之後的事。 三位女士顯然都已嫁了人,而且各有自己的家庭。可是她們每次來,都是一起來的 ,這次也不例外。 當她們離開之際,原振俠在醫院門口,遇見了她們,想起了怪老頭子那天的話,就 叫住了她們,問:「厲老先生有一個兒子──你們的兄弟?」 原振俠才問了一句,那三位女士陡然之間哈哈大笑了起來。那真令得原振俠莫名其 妙,問起她們的兄弟,而這個兄弟,又有可能是給她們父親殺死的,那有甚麼可笑的? 原振俠也不知道,如何去制止那三位女士的狂笑,他只好等著。一直等到她們總算 停住了笑聲,其中一個才道:「老頭子想兒子想瘋了,他只有我們三個女兒,哪裡來的 兒子!」 原振俠「啊」地一聲:「可是……可是他說……」 他在考慮,是不是要把那怪老頭子的話講出來,因為那畢竟是一件不尋常的事。可 是就在他猶豫間,另一位女士已經道:「他還說,他殺死了自己的兒子,是也不是?」 還有一位道:「他終於對人講了,那麼多天才講,真不容易!他不想住頭等病房, 就是為了好向別人講他這件事,天曉得誰會聽他的?」 原振俠不禁啼笑皆非:「三位的意思是,根本沒有這回事?」 三位女士道:「他也一本正經地對我們說過,那時我們的母親還在。母親就罵他是 神經病,想要兒子想瘋了,胡說八道。」 原振俠大大吁了一口氣,疑團消散,他又問:「厲老先生……曾是一個醫生?」 三位女士又互相望著,現出了十分滑稽的神情來,用誇張的聲音反問:「醫生?」 原振俠怔了一怔,看得出這三個女兒,對她們父親的了解,連表面程度都不夠。 對於這一點,原振俠實在無法掩飾對她們的不滿:「厲老先生是一個很有資格的醫 生,他曾在德國留學,攻讀醫學,你們應該知道這一點。」 三姐妹互相望著,像是聽到了最可笑的笑話一樣,紛紛道:「留學?」「在德國攻 讀?」「醫學?」就像是她們從來也沒有聽過那些名詞一樣。 接著,她們三人又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原振俠的心中實在十分疑惑,做女兒的,對父親再不了解,也不可能到達這種程度 的。 而看來,這三位女士的動作神態,雖然誇張一點,可又絕不是偽作出來的。這其中 ,自然大有蹊蹺在! 他定了定神,問:「那麼,厲老先生是幹甚麼的?」 三位女士異口同聲答:「他?甚麼也不幹!」 原振俠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甚麼也不幹,那麼,何以為生?靠甚麼來生活?」 三位女士又笑了起來,一個道:「醫生,靠祖產,祖上有產業,你明白了嗎?」 原振俠搖著頭:「不明白,我不明白何以你們對自己的父親,知道得那麼少?」 三位女士一怔:「少?輪到我們不明白了。你說的關於他的一切,我們聽來像天方 夜譚一樣!」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至少,你們應該聽他講過德語,就該知道他到過德國!」 三人一起搖頭:「他極少和我們講話,小時候,我們對他的印象是,他只是躲在鄉 下那幢古老大屋,一個屬於他自己的角落中。你當然知道,鄉下的屋子大起來,可以大 得嚇死人,哪像現在,有幾間房間,就算是花園洋房了!而我們家的房子又特別大,他 躲在一角,誰也見不到他,還講甚麼話?」 原振俠心想,原來厲大猷不是到年紀老了才怪的,年輕的時候,已經是怪人了。 他又問:「那麼你們的母親呢?難道令堂不向你們提及厲老先生的事?」 三姐妹中的大姐搖著頭:「我媽媽也很少見到他,她是鄉下一個貧家女兒,忽然厲 家少爺──就是我爸爸,派人來提親,那還有甚麼話說的,當然就千情萬願,嫁了過去 。厲家在鄉下十分有錢,我祖父又故世得早,財產全由我爸爸掌管著,我母親日子當然 過得豐衣足食,可是我爸爸不怎麼見她。母親倒是經常對我們……」 她說到這裡,另一位女士打斷了她的話頭:「這些家裡的事,不必對人家說了!」 原振俠忙道:「不,不!知道病人的情形越多,對病人越有幫助!」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心中不禁暗罵了自己一聲「卑鄙」。 雖然他說的話,是毋容反駁的,但是他自己心中雪亮,這時自己不斷地追問,只是 對這位看來充滿了神祕色彩的厲大猷先生,有了好奇心,想知道更多一點有關他的事而 已。 他這樣講了之後,三姐妹沉默了片刻,大姐才問:「老人家的病,已經沒有希望了 ,是不是?」 原振俠嘆了一聲,又攤了攤手:「是的,只不過在拖日子而已!」 得到了這樣的回答,三姐妹並沒有甚麼悲戚的表示,只是互望了一眼。 原振俠又想追問,可是又覺得,這有點像故意在打聽人家的隱私,是以一時間不知 如何開口才好。 幸而那三位女士的發表慾相當強,不等原振俠再問,大姐就道:「我母親在我們小 時候,常形容她見老頭子的次數少。說是有三年,冬天特別冷,她替父親送被子去,就 有了我們三姐妹。」 原振俠聽了,也不知道是笑好,還是驚愕好,夫婦之間見面少到這種程度,也算是 罕見的了。 自然,在以前,鄉下的豪富家庭之中,可能有這種情形發生,但通常都是男方另外 有了堪眷戀的女人,才會這樣。但是聽來,厲大猷的情形,卻又不是這樣。 原振俠再問:「令尊……一直是自己一個人,住在大屋的一角?」 大姐道:「是啊,我們母親去世很早,他也沒有續娶。後來離開了鄉間,來到大城 市,那時我們三姐妹還要人照顧,他就雇了人來照顧我們。造了一間大屋子,他就躲在 屋子的三樓,也不讓我們上去,連吃飯,一家人都是不在一起吃的。」 這種情形,除了說明厲大猶是一個性情極其孤僻的人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解釋。可 是從這十來天,原振俠和他接觸的情形看來,厲大猷怪是有點怪,但也絕不是如此孤僻 的人。 他遲疑了一下:「他的脾氣,現在好像隨和多了?」 三姐妹一起點頭:「是,自從我們都嫁了人之後,他也老了,多半感到寂寞。所以 我們有時回去看他,他也肯和我們說話,不過……幾年前開始,又胡言亂語,說他本來 應該有一個兒子的,可是他自己卻把兒子殺死了,真是胡說!」 三位女士中,年紀最輕的那個道:「媽也說過,當她生了我,我滿月的時候,她去 給爸爸看,爸爸知道又是一個女兒,在看了我一眼之後呆了片刻,才道:『我本來有一 個兒子的……』當時,媽也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只當爸在想兒子,而自己的肚 子又不爭氣,所以低著頭,半句話也不敢說。後來當我懂事了,她對我說起過這件事, 還對我們說,女人的肚子,最要爭氣,要會生男孩子……」 原振俠不等她再講下去,就打斷了她的話頭:「這樣說來,令尊說他有一個兒子的 事,不是幾年前才開始,是早已這樣說過的了?」 三姐妹對這件事,突然緊張了起來,一致道:「不管他怎麼說,絕無此事!我們的 父親,只有我們三個女兒,沒有別的孩子!」 當她們這樣說的時候,甚至於可以說神色十分凝重。大姐忽然對其他兩個道:「是 不是爸快死了,有人存心不良,想假冒他的兒子,好分他的遺產?」 另外兩個更加緊張起來:「有可能,我們得趕快找律師去研究一下!」 原振俠聽得她們三人,忽然談論起厲老先生的遺產來,而且又如此緊張,他自然插 不上口。而三位女士一想到遺產,也顧不得再和原振俠講下去了,一起匆匆上了車。 原振俠嘆了一聲,心中暗暗好笑,真想追上去告訴她們不必緊張。因為厲大猷雖然 說他有一個兒子,可是這個「兒子」早已被他殺死了,早已死了的人,是絕不會和她們 搶分遺產的! 當然,原振俠後來並沒有這樣做。經過這次談話,原振俠對怪老頭子,又有了多一 點了解。可是在以後的日子中,原振俠好幾次,有意要想在怪老頭子自己的口中,多得 知他一點事,厲大猷卻絕口不言。 而厲大猷的病情越來越壞,原振俠也知道了,他的三個女兒每次到醫院來,總是一 起來的原因。並不是她們三姐妹的感情特別好,而是她們在互相監視。 因為厲大猷雖然危在旦夕,可是卻還沒有立遺囑。三姐妹為了遺產,各懷鬼胎,唯 恐有哪一個如果有單獨面對老人的機會,就會把遺產多得了去。 原振俠知道了她們的心意之後,對她們相當鄙視。有一次,當三姐妹在病床前,又 提出了要厲大猷立一張遺囑,厲大猷閉目不答之際,原振俠忍不住道:「就算沒有遺囑 ,你們三位是他唯一的親人,將來遺產一定由你們三人均分,何必再逼他?」 大姐悶哼了一聲:「他沒有遺囑倒好了,可是管家說,前兩年,他曾約了一個姓關 的律師,到家裡來過幾次。只怕他已經有了遺囑,便宜了不相干的外人!」 原振俠更加反感:「那你們更不該逼問他,他有自己處理財產的權利!」 年紀最輕的那個忽然說道:「那個一直和爸在一起的大保險箱──」 三姐妹和原振俠,是在病房的一角,低聲談論著的。那時,厲大猷閉著眼,完全像 是甚麼知覺也沒有一樣。 可是他三女兒這句話還沒有講完,病床之上,突然發出了極可怕的聲音來。原振俠 忙向床上看去,看到厲大猷竟然掙扎著想要坐起身來,灰敗瘦削的頭臉上,青筋突起, 樣子可怕之極! 厲大猷不但滿頭滿臉全是青筋,而且,手還劇烈地發著抖,指著他的三女兒,雙眼 睜得極大。看他的情形,分明是在盛怒的狀態之中,有甚麼話要責問他的三女兒。可是 他的身體,又實在太虛弱,所以除了用發顫的手指指著,和不住地喘氣之外,甚麼都不 能做。 那時候,在他身邊的一個護士也嚇壞了,連忙去扶他,想把他顫動的身子按下去。 但是厲大猷卻掙扎著,堅決要坐起來,護士沒有法子,只好扶著他坐了起來。 當他勉強坐起來時,他全身的骨節,都在發出「格格」的聲音來。那種發自一個垂 死老人體內的異聲,聽了真使人感到死亡之神,已經直逼而來! 原振俠也忙到了病床旁,在他的背上敲著,示意護士也那麼做。 三姐妹互望著,神情又是驚愕,又是惶然,顯然她們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甚麼。 這時,原振俠也只以為,老人家聽到了三個女兒在他的病床之前,公然討論他的遺 產而生氣──這是垂死老人的通常反應。 過了一兩分鐘,厲大猷才緩過了一口氣來,顫聲道:「你……怎麼知道……有…… 一個大保險箱?」 三女兒指著自己的心口,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厲大猷的聲音,聽來短促而淒厲,簡直像是用哨子吹出來的一樣:「說!」 原振俠心裡想:父親和三個女兒,曾住在一間屋子裡,女兒知道父親有一隻大保險 箱,那也不算甚麼,何以老人家忽然生那麼大的氣? 在原振俠思索時,厲大猷又尖聲叫了一下:「說!」 三女兒忙道:「是……我說,我說!有一次,我上三樓去……你在午睡……我當然 看到了那個……放在你床邊的大保險箱。」 厲大猷的神情更加可怖:「你……你……我不准你們上三樓……你去……幹甚麼? 」 三女兒被他父親逼問得幾乎哭了出來:「爸,那是好多年之前的事,我早忘記為甚 麼要到三樓去了!」 厲大猷急速地喘起氣來,喘了好一會才停止。 原振俠示意護士讓他躺下去,可是他卻不肯,指著原振俠,一面喘氣,一面道:「 你們聽著,在這裡的人……全都聽著……全都……」 原振俠道:「有甚麼話,慢慢再說!」 在他說了這句話之後,接下來厲大猷所說的話,真令得他目瞪口呆! 厲大猷先是用力搖著手,表示他有話要說,而且非現在就說不可。接著,他聲音尖 利,道:「我那……隻保險箱……和保險箱中的……的……」 那保險箱中有著甚麼東西,他似乎十分難以說出口來。「的」了很久,身子猛烈發 抖,一口氣緩不過來,看來像是就此要嚥氣一樣。 這時,三位女士緊張之極,一起在床前,望著她們的父親。 原振俠知道,這三位女士,對父親根本沒有甚麼感情。這時她們這樣望著老人家, 絕不是關心老人,而是關心那口大保險箱中,有著甚麼金銀財寶,和他準備如何處理而 已。 正當原振俠這樣想著的時候,老人一口氣又緩了過來,說出了一句令他絕不能相信 自己耳朵的話來。 老人還是沒有說出保險箱中的是甚麼,他只是努力把一直指著原振俠的手指,離原 振俠更近了些,尖聲道:「我把那保險箱……送給你,一切都歸你全權處理!」 接著他又道:「你們聽到沒有,那口大保險箱和箱中的……的……全屬於他所有! 」 這兩句話一出口,不但原振俠錯愕之極,那三位女士更是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原振俠陡然一震之後,用力搖了搖頭。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捲入了厲大猷的遺 產糾紛之中。 他在幾秒鐘之後,就定過神來,忙道:「厲老先生,我不會要你任何東西的!」 厲大猷的喉際,發出了一下可怕的聲音來。顫抖的,瘦得只剩骨頭的大手,一下子 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腕,手是冰冷的。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在感覺上,就像是被甚麼鬼怪 抓住了一樣。 厲大猷抓住了原振俠的手,又道:「我那口大保險箱是屬於你的,這是我的遺囑。 現在有證人……聽到我這樣說……我還會通知律師……正式……正式……」 他講到這裡,已再也沒有法子說下去,只是喘著氣。原振俠向那三位女士望去,只 見那三位女士都對他怒目而視。 原振俠心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心想自己真可以說是無辜之極了。他忙道:「三 位,你們放心,令尊的東西,我絕不會要,當然歸你們所有!」 在三位女士還在回味著原振俠的話,考慮是真是假之際,厲大猷再次尖叫:「不, 那是你的!是……你的……是我……」 厲大猷叫到這裡,顯然已超過了他體力所能支持的極限,身子一陣抽搐,雙眼向上 一翻。原振俠忙道:「快,準備注射器!」 急需應用的藥品,就放在病房中,護士立即準備好。原振俠提起注射器,將藥物注 射進老人的手臂之中。 老人總算不再翻眼,眼皮垂了下來,護士將他的身子慢慢放了下來。 原振俠看看暫時情形不會有甚麼惡化,才吁了一口氣,向三位女士作了一個手勢, 示意她們離開病房。 走到了走廊的一端,雖然他心中只覺得事情荒唐可笑,但他還是十分正色地道:「 甚麼大保險箱,小保險箱,我絕對不會要的,你們請放心!」 三位女士直到此際,才算心頭落了一塊大石,不約而同地一起鬆了一口氣。 原振俠又道:「從此之後,請你們也別再在老人家面前,提起遺囑遺產的事了!」 三姐妹一起苦笑,大姐道:「原醫生,你不知道,爸爸……初到這裡時,還有不少 祖產。可是……坐吃山空,已經只剩下一個空殼。我們三姐妹替他東挪西借,墊進去了 不少,這大保險箱是我們唯一的指望……」 原振俠聽到這裡,幾乎想要嘔吐反胃了,忙一揮手:「行了,還是你們的指望,別 再多說了!」 大姐這才訕訕地住了口,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是卻又掩不住心中的高興。 在那次之後,厲大猷的情形更壞,很少講話。即使他在勉強有精神,可以講話的時 候,他也絕口不再提那口大保險箱的事。 原振俠自然更不會提,因為他根本沒有把這件事,當真放在心上。 又隔了若干天,原振俠和另外兩位醫生會診厲大猷。三位醫生心中都在搖頭,可是 厲大猷那天,精神又特別好。 三位醫生十分偶然地提到了一個醫學上的問題,有了一些爭執。他們偶然提到的話 題,是「試管嬰兒」。 一個醫生不知是怎麼開始的,閒閒地便說了一句:「現在所謂試管嬰兒,這一個名 稱其實是不對的,其實還是母體嬰兒。」 那醫生道:「把卵子自母體中取出來,使精子和卵子在試管之中結合。然後,又把 受了精的卵子,移植回母體的子宮中去,讓受精的卵子,仍然在母體的子宮內發育成長 ,再通過正常的生產程序生產出來,這難道就可以把嬰兒稱為試管嬰兒了?」 原振俠也參加了討論:「這名稱的確值得商榷。可是,生命最初的形成,卻又實在 是在試管之中完成的,似乎也可以這樣稱呼。」 那首先提出問題的醫生道:「如果嬰兒一直發育成長到成為正式的生命,我的意思 是,到他可以用他自己的器官呼吸空氣,就像胎兒離開了母體之後的情形那樣之前,全 是在試管中度過的,那這個名稱才正確。」 另一個醫生笑了起來:「這是人類的理想之一,將來,生命,下一代的生命,全從 培育器中培育出來。女人可以不必懷孕,不必再受分娩的痛苦,不會因為懷孕分娩而影 響女性美妙的線條。哈哈哈!這多美妙,只不過,這不知是多少年以後,將來的事情了 !」 當他們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聽到躺在病床上的厲大猷,發出了「哼」的一下冷笑 聲來。 那剛才打著哈哈的醫生,還笑著問:「厲老先生,我說得不對嗎?」 這些日子來,醫院中的醫生,都知道「怪老頭子」醫學知識之豐富,絕不在專業醫 生之下,所以對他都相當尊重。但當時,那醫生這樣問,自然也不會有真正向厲大猷請 教的意思在內,只不過是順口說說而已。 因為所謂「試管嬰兒」這種醫學上的突破,還是近年來的事。就算厲大猷曾攻讀過 醫學院,那也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在三、四十年之前,那種情形,是想也不會有人去 想及的,厲大猷當然不會有甚麼意見發表。 可是,在那位醫生一問之後,厲大猷卻道:「哼,只是將來的事嗎?」 他這句話,自然是針對那醫生剛才的那番話而說的。 那醫生立時笑道:「不是將來的事,難道是過去的事?」 厲大猷沒有再說甚麼,閉上了眼睛,只是在他臉上,流露出來的那種不屑的神情, 卻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出來。 那醫生年紀輕,有點不服氣,還想再說甚麼。可是原振俠卻作了一個手勢,阻攔了 他。 那兩個醫生離去之後不久,原振俠還留在病房之中,卻又聽得厲大猷又用德語,喃 喃地說了幾句話。原振俠沒有留意去聽,只聽得像是在說甚麼「沒有想像力,就不配做 醫生」之類的話。 這樣子,又過了半個來月,厲大猷已經進入神智不清的狀態之中了。 在醫院擴音器召喚原振俠到院長室去的時候,在電梯中,一個醫生提起「五樓怪老 頭子不行了」,倒使原振俠想起了怪老頭子入院後的種種情形來。 在這些日子來,原振俠對厲大猷倒有相當程度的好感。至少,他是一個十分特出的 病人,不但被稱為「怪老頭子」,而且使人感到,一定有一些神祕的事環繞著他。可是 他自己說的話,又令人莫名其妙,甚麼他有一個兒子,又被他殺死了云云。 原振俠一面想著,一面來到了院長室的門口。他敲了門,聽到院長室中有一個相當 洪亮的陌生笑聲傳出來。 當他推門時,看見了一個身形壯碩的西方老人,一頭銀髮,配著一件鮮紅色的襯衫 ,正一面笑著,一面和院長說著話。原振俠雖然從來也未曾見過他,可是這時,卻也不 由自主,「啊」地一聲,立時叫出了他的名字:「馮森樂博士,你是甚麼時候來到東方 的?」 那個壯碩的西方老人,若是有現役醫生而不知道他的大名,和未曾見過他的相片的 ,那情形就像是現役的職業圍棋手,不知道林海峰一樣的不可思議。 馮森樂博士是德國人。當他以最優秀的成績,在德國最著名的醫學院畢業之後,幾 十年來,在人類醫學的發展上,不知作出了多少頁獻,贏得了舉世的崇仰和尊敬,是醫 學界的巨人。難怪原振俠一看到他,就由衷地表示自己的敬佩和高興。 馮森樂博士的地位雖然高,但是人卻十分隨和,呵呵笑著:「純粹是私人旅行── 」他指著院長:「同時,也到處看看老朋友!」 原振俠陪著笑,搓著手:「能不能替我們作一個短短的講話呢?」 原振俠是醫院中醫生同樂會的幹事,他想趁此機會,請馮森樂博士對醫院的醫生講 一次話,那肯定可以獲益匪淺。 但是馮森樂博士卻搖頭:「小伙子,讓我好好度一次假,好不好?」 原振俠當然不便勉強,院長已經道:「別打擾他,他也需要休息的。振俠,剛才接 到報告,五樓的厲大猷,已經在彌留階段了。」 這時,多半是為了禮貌,所以院長和原振俠之間的對話,也是用德語進行的。原振 俠點頭:「是,就是今天的事情了!」 院長道:「應該通知厲大猷的家人了。」 原振俠道:「是,已經在通知中。」 他們的對話之中,提到了兩次「厲大猷」的名字。馮森樂博士現出了訝異和沉思的 神情來,問:「厲大猷?那是一個中國人的名字嗎?」 原振俠和院長,都想不出何以馮森樂博士,會對一個垂死的病人的名字感到興趣。 所以聽了他的問題之後,只是順口答應了一句:「是!」 原振俠在回答了之後,本來已不必再留在院長室了。可是他覺得,能夠看到馮森樂 博士,是一種難得的榮幸,所以依戀著不想就走。 馮森樂博士想了一想,拿起紙筆來,在紙上相當困難地寫起中國字來。他雖然是人 類歷史上最傑出的科學家,可是要一個西方人寫中國的漢字,其困難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 原振俠和院長都不知道他想寫甚麼,都用有趣的神情看著他。過了一會,看他寫出 了三個字來,除了中間的一個「大」字,一下就可以看得出來之外,另外一上一下兩個 字,真認不出是甚麼字來。 可是馮森樂博士卻一本正經地問:「厲大猷,中國字是這樣寫?」 他這樣一問,原振俠和院長,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這實在是很令人 驚訝的事,那另外兩個字,本來是無法認得出是甚麼字來的,可是這時,經馮森樂一問 ,看起來,一個真像是「厲」字,而另一個,也恰似「猷」字! 原振俠和院長互望了一眼,心中大是疑惑。因為即使是中國人,在聽到了「厲大猷 」三個字之後,也未必能肯定寫得出這三個字來的,何況是馮森樂博士! 原振俠首先覺得奇怪,道:「博士,你怎麼會寫得出這三個漢字來的?」 博士「啊」地一聲:「真是他?他快死了?我要去看看他!」 能夠使馮森樂博士這樣震動,這樣急於相見的人,絕不會是一個普通人,這一點, 絕對可以肯定。可是厲大猷,他卻不過是一個怪老頭子而已。 在原振俠和院長,還未曾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時,博士已經一副急不及待的樣子。 原振俠忙道:「請跟我來!」 他帶著馮森樂博士,向外走去,院長急急跟在後面。 博士一經過醫院的走廊,立時被人認了出來,造成了極大的轟動。不論是年長的, 還是年輕的醫生,都像是被磁石吸引了一樣,跟在他們的後面。以致進電梯時,電梯中 因為人太多,而發出了過重的警告。 院長千勸萬勸,才勸得幾個人不情不願地離開了電梯。 電梯升向五樓,在電梯中,博士道:「這位厲大猷先生,是我求學時期最要好的同 學!」 原振俠是聽厲大猷自己說過,曾在德國讀過醫學院的,雖然這件事連他的三個女兒 都不知道。所以這時原振俠聽了,並不感到十分意外。 博士繼續以感慨萬千的語氣道:「那時,大家是那麼年輕,他是那麼出色,比我出 色多了──」 博士一面說著,一面搖著頭:「有一次,他和一個老教授發生了爭執。他堅持說, 作為一個醫生,如果沒有想像力,就不配,而教授斥責他的那句話。啊!就是那句話, 使我對醫學的觀念,起了極大的改變,我受了他的影響,才在醫學上有了成就!」 博士的那一番話,更是聽得人人目瞪口呆,沒有人想得到,怪老頭子竟然有那麼大 的來頭。連世界公認當代最偉大的醫學家,都是因為在觀念上受了他一句話的影響,而 才有今日的成就的! 博士在繼續說著:「儘管他和教授之間經常有爭執,但他是如此出色,學校方面十 分器重他,授權他可以單獨隨時使用學校實驗室的任何設備。對於一個還未讀畢課程的 學生來說,這是開校以來從未有過的殊榮,當時所有的學生,誰不羨慕!」 博士說到這裡,電梯已到五樓。所有的人,又跟著原振俠,走向厲大猷的病房。 那三位女士,這時正在病房的門外,忽然看到那麼多人洶湧而來,不知發生了甚麼 事,嚇得有點不知所措。原振俠來到了近前,她們齊聲叫道:「原醫生,我爸爸──」 原振俠一面推開病房的門,一面示意她們三人跟進來。 馮森樂博士一下子就來到病床前,先是呆了一呆,那是自然而然的反應。他們兩人 當年再親密,這時,已分開了幾十年,而且厲大猷又垂死,樣子自然完全變了。但在一 呆之後,他已叫著:「大猷!大猷!看看是誰來看你?馮森樂,漢斯•馮森樂!」 然而,躺在床上的厲大猷,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馮森樂博士翻開了他的眼皮,看了 一看,神情苦澀:「我……來遲了!」 就在這時,厲大猷的喉間,發出了一下怪異的聲音。博士嘆了一聲,拉起了床單, 慢慢地蓋上了厲大猷的臉,這表示,病人已與世長辭了。 博士難過地搖著頭,轉身走了出去。原振俠忙道:「博士,我希望在你那裡,多了 解一下厲先生當年在德國的事情。」 博士想了一想:「可以,我在院長室等你。」 原振俠本來還有點懷疑,博士口中的那個厲大猷,是不是就是這個厲大猷。但在聽 得博士提到了醫生的想像力之後,原振俠再無懷疑。因為同樣的話,他不止聽厲大猷說 過十次了。 博士和院長離去,當病人死了之後,醫生需要做的事,只是簽發死亡證明而已。原 振俠在病床前站了一會,嘆了一下,耳中傳來那三姐妹毫無感情的哭聲,覺得很不是味 道。 他吩咐了幾句,準備離去時,三姐妹中的大姐叫住了他:「原醫生,宣讀遺囑那天 ,律師說你必須在場。」 原振俠怔了一怔:「我甚麼都不要,何必在場?」 大姐嘆了一聲:「爸那天在當眾宣布了之後,後來又把律師找來過,把那……保險 箱的事,正式寫進了遺囑之中,所以律師說你必須在場!」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好,我到一到就走!」 三姐妹的神情,像是還不是很肯相信,原振俠真的肯放棄那隻裡面可能有著鉅大財 富的保險箱,可是又不敢叫原振俠再一次保證。那種患得患失的尷尬神情,使原振俠絕 不願再看下去,轉身就走出了病房。 當原振俠來到了院長室中的時候,院長室中擠滿了人。 博士正在說:「看樣子,我再在貴院,貴院的正常工作完全沒有法子展開了,我還 是快離開吧!」 擠在院長室中的人,一起發出反對的聲音。 可是博士已從人叢中擠了出來,向原振俠眨了眨眼,原振俠會意,忙跟在博士的身 後。 跟在博士身後的人很多,可是原振俠一直是最貼近他的一個。所以,當博士上了他 自己的車子之後,原振俠立即跟了上去,車子立刻發動,其餘的人就只好頓足。 車子駛出了一會,博士才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奇怪,厲大猷這個名字,應該 是舉世皆知才是,何以竟然完全沒有人知道?你可知道他在幹甚麼,而放棄了醫生的職 業?」 原振俠道:「據我所知,他根本沒有當過醫生。而這些年來,他甚麼也沒有做過! 」 馮森樂博士用斷然的語氣道:「不可能,當年在醫學院中,他曾有過三天三夜在實 驗室工作,不眠不休的紀錄。這個人,醫學院上下,都稱他對醫學有狂熱,他則自稱只 是對生命有狂熱,因為醫學是最接近生命的科學。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放棄醫學? 放棄行醫,放棄進一步觀察生命奧祕的機會,不可能!」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聽你這樣說,我也覺得不可能,可是事實卻是。他的三個女 兒,甚至不知道他曾留學德國,更不知道他學過醫!」 正在駕車的博士,一聽得這樣說,驚訝得目瞪口呆,車子幾乎差點撞上路邊的電燈 柱! 原振俠接著,把他所知的有關厲大猷的一切,都簡略地敘述了一下。 博士道:「他一定是在暗中研究甚麼,只可惜沒有成功而已!」 原振俠搖頭:「雖然他長時間獨居,可是看情形,也不像是他擁有一個私人的研究 室。」 博士仍然驚訝不已:「為甚麼?真怪,他的行為一直是十分怪異的。就像當時,還 差幾個月就可以取得正式文憑時,他突然走了一樣!」 原振俠揚了揚眉,沒有插言。博士又續道:「雖然,人人都公認,連學院的考試委 員會也認為,對厲大猷這樣的天才來說,有沒有正式的文憑是絕不重要的。憑他的研究 ,遲早,全世界醫學院都會樂意授給他任何榮銜。可是他一聲不響就走了……唉,我一 直以為那是由於戰爭的緣故,現在看來……不是很像!」 原振俠反問:「因為戰爭?」 博士道:「是,那時,中國正受日本的侵略,而他又是一個熱情洋溢的人,我們都 猜,他一定是回國去貢獻他的所長了!」 原振俠喃喃地道:「熱情洋溢?」 他對這四個字的評語,實在無法不表示懷疑,因為就他所知,厲大猷完全不屬於那 一類型的人物。 博士聽出了他語氣之中的疑惑:「當然是,他和女同學之間的浪漫史,多得數不完 。而在離開之前大半年,他和一位金髮美女公然同居!」 原振俠「啊」地一聲,急忙問:「在他的眾多女友之中,或者是那位和他同居了半 年的金髮美女,是不是有曾懷過孕的?」 博士半轉過頭,奇怪地望了原振俠一眼,像是覺得這個問題十分突兀。 原振俠解釋了一下,厲大猷曾提及過他有一個兒子,而他又殺死了兒子的話。 博士皺著眉,停了片刻,道:「我知道,他曾利用學院的實驗設備,替女同學做過 幾次人工流產手術,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有幾次,不怕你笑,我們爭著做他的助手。」 原振俠聽博士講得那麼坦白,他也不禁會心地笑了起來。誰不曾年輕過呢?年輕人 總有點胡鬧荒唐事的。馮森樂博士一直到現在,都那麼開朗活潑,年輕時自然是學院中 出名的搗蛋人物之一了。 原振俠忍不住問:「那麼,會不會是……他進行的人工流產手術之中,有的是他… …的孩子?所以到了晚年,他因為沒有兒子,而形成了一種幻覺?」 博士遲疑了一下:「不能抹煞這個可能,可是他是一個很看得開的人,或許,人到 了年紀大了,想法會改變?」 原振俠攤了攤手,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他又問:「厲大猷的主修科目是── 」 博士立即道:「產科!他主修產科的原因是,生命是從精子與卵子的結合開始的, 他……有一次,對我說過一項他的幻想……」 博士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才又道:「他說,婦女在懷孕、生育的過程之中,要忍 受長時期的苦痛,這是男女不能平等的主要原因。他還說,將來,人類生育下一代,一 定是在人體以外進行,胎兒在人造子宮之中發育成長,到一定時候,從人造子宮中取出 來,就是一個新生命!」 原振俠不禁聽得呆了。 博士感嘆道:「這種想法,在現在聽來,當然不算是甚麼。可是想想,他是在半個 世紀之前,已經有這樣的想法的,而且,他不但想,也曾著手研究過!他得到學院的允 許,可以自由使用學院的一切實驗研究設備。他向我提及過在進行這方面的研究,可是 詳情如何,卻不知道!」 原振俠想起有一次,在厲大猷面前,他和另外兩個醫生,講及關於「試管嬰兒」的 事情,厲大猷曾發表過一些意見,當時一位年輕醫生,還大不以為然的那件事,他背脊 上不禁有點冒汗。 博士感嘆著:「如果他突然放棄了醫學,那一定是他曾遭到了極重大的打擊之故。 」 原振俠道:「他一從德國回來,就回到了鄉下老家,從此不再提及他在德國留學的 事。由此可知,如果他曾受重大打擊的話,一定是在德國發生的。博士,你好好想一下 ,他曾受過甚麼打擊?」 博士雙眉緊鎖:「我和他十分熟稔,他的一切,我就算不是全部知道,也知道大半 。真想不起他曾受過甚麼特別嚴重的打擊來……只是在他離去前的大半個月,他幾乎每 天都喝大量的酒!」 原振俠忙道:「一個人心中若不是有心事或愁緒,是不會每晚都慣性地需要酒精麻 醉的!」 博士點頭,表示對原振俠的意見同意:「是,當時我們幾個和他熟稔的同學,都曾 問過他……對了,現在想起來,他那時的神情,真像是有著十分重大的心事……唉,可 是當時年紀輕,只當他多半是為了失戀甚麼的事借酒澆愁。」 原振俠追問:「他當時的情形是──」 博士又想了一會:「好幾次,他欲言又止,好像有著難言之隱。有一次,對了,那 是他唯一的,喝醉了酒之後肯講話的一次。那次,我們好幾個人在,他忽然問:『人有 沒有權利,取代上帝的職權?』」 博士苦笑:「當時我們的反應,就和你一樣,不知道他為甚麼會這樣問。整個醫學 院中的宗教氣氛,並不是十分濃,但絕大多數同學,都來自德國家庭,大都自幼受過宗 教的薰陶,又素知他的為人,一聽到他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來,都唯恐他會發表褻瀆上帝 的言論,所以完全沒有回答他。」 原振俠喃喃地把厲大猷當年的那個問題,重複了一遍,仍然無法明白他為甚麼要這 樣問。 博士的神情在拚命思索,想了片刻,又到:「他沒有得到回答,又揮著手,像是演 講一樣,叫著:『人,真是那麼偉大?人,只不過是靈長類的一種生物而已,連自己究 竟是怎麼來的也不知道,真是上帝造的嗎?為甚麼把人造得這樣脆弱?』他叫了之後, 忽然又悲哀起來,十分哀傷地道:『人總是人,人要替代上帝的職權,是沒有可能的事 !』他當時所講的,就是這些,我幾乎每一個字都記起來了!」 原振俠仍是愕然:「還是很不明白,聽起來……好像是……在某些方面,他和上帝 起了衝突。而他……感到自己終究敵不過上帝,所以才難過!」 博士笑:「好像是這樣,但是他再有天才,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怎會和上帝起衝 突呢?」 原振俠只好跟著笑:「是麼,那可能只是他情緒上的事情。」 博士嘆了一聲:「這次敘會之後的第三天,他就不見了,後來,才知道他不辭而別 了。從那次之後,直到今天,才見到他……他的外型……沒有半分似當年,可是,他為 甚麼要放棄了醫學呢?」 博士還在為厲大猷放棄了醫學而可惜,原振俠感到,在厲大猷的生命歷程之中,一 定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發生過。當然也是由於這件事,他才會回到鄉下去隱居起來,再 也不提醫學的。 在原振俠沉思中,博士已停了車:「我必須請你下車了,要是有答案的話,請寫信 通知我!」 原振俠立即答應,打開車門下了車。博士又開動了車子,向前駛去。 那時候,原振俠的精神恍惚,許多疑問在他腦中打著轉,所以對於周遭的情形,並 不是太注意。他只是感到,博士的車子一開動,另外有一輛車立時也跟著發動,追了上 去,像是在跟蹤博士的車子一樣。 可是,當他感到有這個可能時,博士的車子和另一輛車子,早已駛得看不見了。原 振俠自然也沒有在意,沿著馬路,慢慢向前走著。 厲大猷竟然會是馮森樂博士這樣敬仰的一個人物,這是原振俠絕未想到過的事,也 使他充滿了好奇心。可惜厲大猷已經死了,不然,原振俠一定會向他追問何以忽然放棄 了醫學的理由。 一直到回到醫院,原振俠精神仍是十分恍惚。同事們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他,因為 他曾和醫學界的一個偉人同車離去。 原振俠才走進醫院的建築物,就遇到了院長。院長拉著他進了辦公室,神神祕祕地 道:「如果博士對你說了他這次東來的目的,你也千萬別對任何人說!」 原振俠一呆,博士半句也未曾對他提起過這次來到東方的目的,要不是院長神祕兮 兮地提醒他,他對博士是來度假毫不懷疑。所以一時之間,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他一不出聲,院長卻會錯了意,以為博士真的對他說過了,就先行感嘆地道:「誰 都知道,馮森樂博士近十年來,集中在研究如何防止人體細胞衰老,而且,在理論和實 踐上,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他這次來,是要替一個大人物,進行防止衰老的一種手術 。」 原振俠「啊」地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之中,聽到了一個大祕密,他只好道: 「我不會說,不會對任何人說起的!」 院長有掩不住的得意之情:「他在行事之前,居然還來徵詢我的意見,那真可以說 是看得起我了!」 原振俠恭維了一句:「院長不必太客氣了,現在已相當普遍的用羊胎素注射來維持 老人健康的方法,你是首先提出理論上可行的醫生之一。」 院長的神情更是高興:「那不算甚麼,在理論上肯定,人體細胞可以接受某種激素 的刺激而延長壽命,這並不是困難的事!」 原振俠笑道:「那也是了不起的突破了!」 院長用力拍著他的肩頭:「老了,更多的新突破、新發現,要你們年輕人來擔任了 !」 原振俠道:「謝謝院長的鼓勵!」 他離開了院長的辦公室,又去忙著簽發死亡證明,並替厲大猷的屍體,作最後清理 的一些瑣事去了。 三天之後,他得到了通知,明天下午三時,他必須到厲大猷的那幢屋子去,聽律師 在那裡宣讀厲大猷的遺囑。 那屋子是在郊外一處相當靜僻的地方。 原振俠本來不是很願意去,但既然曾答應過人家,自然也非去一次不可。所以第二 天下午三時,他準時按址前往,到了那幢屋子之前。 屋子的外形相當古舊,但卻也是西式的,並不是中國式的舊屋子。牆上攀滿了「爬 山虎」,顯得十分有氣派的樣子。 已經有好幾輛車子停在門口。原振俠下了車之後,一按鈴,就有人來開門,他才一 進去,那三姐妹就把他包圍了起來。 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放心,我不會改變我的主意!」 三姐妹大大鬆了一口氣,又介紹著她們的丈夫,原振俠也沒有留意他們的名字,只 是客套了幾句。看起來,那三個男人,都屬於沒有甚麼特色的商人。 然後,由三姐妹帶頭,一行人等,一起向樓上走去。屋中的陳飾和屋子的外形相當 配合,古舊而有氣派。 一直到了三樓,才看到了另外兩個男人,一個五十出頭,另外一個則是年輕人,一 介紹,才知道是關律師和他的助手。然後,就進入了一間寬大的書房。 一進入那間書房,原振俠就不禁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嘆,忍不住向那三姐妹瞪了 一眼。因為在她們的敘述中,只說她們的父親一個人住在大屋子的三樓,不許她們上去 ,從來也未曾提到過,在三樓有一間那麼大的書房,而且四面全是重疊的、可以移動的 書架,在那些書架上放滿了書。而那三姐妹注意的,只是她們父親臥室中的那個大保險 箱! 原振俠立時走近書架,粗略看了一下,發現大部分是醫學上的書籍。 那些書籍,有的是十分古老的了,也有的十分新。有一個書架上,全是各國的醫學 雜誌,收集之齊全,只怕連醫學院的圖書館也不如。 在一張大書桌上,還有好幾包各地寄來,未曾開拆過的書籍和雜誌,那自然是厲大 猷在入院之後寄來的了。 一看到這種情形,原振俠幾乎想立即去找馮森樂博士,告訴他厲大猷並沒有放棄醫 學,他對醫學仍然有著狂熱的愛好。如果不是那樣,絕不可能有那麼多的醫學書籍在他 的周圍。 原振俠心中在想:那口大保險箱,自己倒一點也不想要,也沒有理由去要它的,倒 是這麼多藏書,那三姐妹一定會將之當作廢紙賣掉,這實在太可惜了。若是全部給了自 己,轉贈小寶圖書館,倒可以令小寶圖書館增色不少。 原振俠一進入書房之後,就到了書架前,書房中另外又發生了甚麼事,他全然未曾 在意。直到他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人的說話聲:「全是醫學上的書籍雜誌,真不少, 是不是?」 原振俠一面由衷地答應著,一面轉過身來,看到講話的,是一個精神奕奕的中年人 ,約莫五十出頭,可能還不止。但由於他的健康狀況十分好,所以正確的年紀十分難以 估計。 這個中年人有著一種相當優雅的氣質,這種氣質是高級知識份子所應有的。原振俠 才向他看了一眼,就對他有了好感,他和那三姐妹,是截然相反的兩種類型的人。 原振俠伸出手去,要和那人相握。可是,那人卻十分有禮地後退了半步,然後向原 振俠微微彎腰鞠躬:「我是厲先生的管家,姓陳。」 他行動十分有禮,但是言談之間,仍然不亢不卑,維持著他本人的氣度。 管家,一般來說,是僕人的代名詞。原振俠沒有想到,厲大猷有這樣出色的一個管 家,他也客氣地道:「陳管家,幸會!幸會!」 他語氣中的真誠,對方顯然也聽了出來,所以也伸出手來,和原振俠握著手。 原振俠還想和他多講幾句,那邊廂三姐妹已叫了起來:「人全到齊了,關律師,請 你宣讀遺囑吧!」 原振俠一聽,只好找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這時,所有人都坐著,只有陳管家站著 。 關律師向他看了一眼:「厲先生已經去世,陳先生,從此你不再是管家,你也坐下 吧!」 陳管家的神情有點傷感,可是,聲音十分堅定:「不,在宣讀厲先生遺囑之際,我 還是站著好,這等於是他最後一次說話一樣。」 原振俠心想,從他的態度看來,他對厲大猷是有著極度的尊重。 那三姐妹卻不約而同地現出不耐煩的神情來,顯然她們對這位陳管家沒有甚麼好感 。 原振俠心中又不禁覺得奇怪,這位看來像是一個學者一樣的管家,在厲大猷的生活 之中,所扮演的是一個甚麼樣的角色呢? 這時,關律師已打開了一個大信封,抽出了大疊文件來。厲大猷的遺囑竟然有那麼 多張紙,所有的人都現出驚訝的神色來。 關律師一頁一頁地讀著,開始的幾頁,全是厲大猷把財產分配給他三個女兒。看來 ,他有那麼多財產,他三個女兒根本不知道,聽到一半,三姐妹已經忍不住發出了歡呼 聲來。 厲大猷留給他三個女兒的財產真的不少,包括每人有一家營業狀況極佳的集團公司 在內。 等到讀完,原振俠已給一連串的數字,弄得頭昏腦脹。 三姐妹也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大姐尖聲道:「爸也真是,十幾年來我們一直以為 他沒甚麼錢了,誰知道有那麼多!還好我們一直孝思不減,不然──」 她說到這裡,吐了吐舌頭,沒有再說下去。 關律師喝了一口水,繼續讀著:「我所有藏書,和我生前居住的屋子,都留給陳阿 牛先生。另外,我百城銀行戶頭中的那筆存款,也全部歸陳阿牛先生所有,數字是── 」 原振俠聽到了數字,不多不少,大約是一百萬美金左右。可是看陳管家的樣子,卻 像是全然未曾留意數字多少,他雙眼潤濕,喃喃地自言自語:「厲先生稱我『先生』, 他稱我『先生』!」一副激動的樣子。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知道,原來陳管家的名字叫作陳阿牛。 那三姐妹剛才眉開眼笑,十分滿足。但一聽到陳管家得到的東西,又變得不滿意, 低聲批評他們的父親太過慷慨。 雖然實際上,陳管家的所得,比起她們每人所得來,不過十分之一而已。 關律師又喝了一口水,原振俠知道接下來,要讀出和自己有關的部分了。 關律師突然向原振俠望來:「我臥床之側,有一具大型保險箱,這具保險箱和保險 箱中的一切,我贈給原振俠醫生──」 關律師才讀到這,那三姐妹已急不及待地叫道:「原醫生!」 原振俠笑了一下:「關律師,那大保險箱和箱中的一切,我不要,請分給厲先生的 三位女兒。」 原振俠話一說完,和陳管家揮了揮手,陳管家的神情相當欽佩驚訝。 原振俠已準備揮手告辭了,可是關律師道:「原醫生,等一等,我還沒有唸完。」 原振俠只好在門口停了下來。關律師續唸道:「如果原振俠醫生堅決拒絕接受,那 麼,保險箱和保險箱中的一切,歸陳阿牛先生所有,不能隨原醫生的意志而轉移。」 這幾句話一唸出來,所有的人,都發出了「啊」的一下驚呼聲來。 這實在是意料不到的事! 關律師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各人靜下來。可是那三姐妹一起站了起來,尖聲道:「 不行,不行!這保險箱中的一切,可能比全部財產還要值錢,怎麼能給外姓人!」 陳管家走前一步,大聲道:「三位小姐,我不要。厲先生給我的已經太多太多了, 我不會要!」 關律師有點惱怒:「我還沒唸完,請先別爭吵好不好?」 三姐妹靜了下來,原振俠對陳管家也不禁十分欽佩。正如那三姐妹所說,保險箱中 的東西,可能比全部財產更多也說不定,而陳管家居然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關律師等各人都靜了下來,才又讀下去:「如果陳阿牛先生也拒絕接受,那麼,就 由關律師監視,把整個保險箱,運到海水深處,超過五百公尺處,將之沉於深底。一切 費用,由我三個女兒分攤之,而不能由陳阿牛先生的意志而轉移。」 關律師說到這裡,抬起頭來:「由於我絕未想到,兩個繼承人都會拒絕接受,所以 ,把保險箱拋進海中的費用究竟是多少,我從來也未曾作過估計。」 關律師說到這裡,把手中的文件合了起來:「遺囑全部宣讀完畢了!」 在書房中各人,你望我,我望你,都不知如何才好。 本來,以為是十分簡單的一件事,竟然會有如此意料不到的曲折。厲大猷在他的遺 囑之中,竟然對那具保險箱作了如此的安排! 不過,沉默並沒有維持了多久,三姐妹中的大姐,首先叫了起來:「那不行!那保 險箱,說甚麼也不能沉進海中去!」 關律師冷冷地道:「厲大猷先生的遺囑上,說得十分明白──」他一副律師的口吻 :「在辭意上絕沒有含糊之處,也不致達成任何誤解,請快作決定!」 大姐尖聲道:「就算要沉進海中,我也不出任何費用,哼!」 關律師又笑了一下:「你不必出,我們會在你應得的項下扣除。」 大姐張大了口,氣得說不出話來。二姐道:「爸一定是老糊塗了,怎麼會立下這種 遺囑!」 關律師不理會她們三姐妹,向原振俠望去。原振俠立即搖頭:「我拒絕接受。」 他心中雖然覺得十分奇怪,何以厲大猷要作那樣的安排。但是這並不影響他早已作 下的決定,所以他回答得十分快而堅決。 關律師立時又向陳管家望去。陳管家的神情,十分猶豫而難以決定。 如果他也拒絕,那麼保險箱就要沉進大海之中去了! 可是自他的神情,他又絕沒有貪心多得的意思。所以一時之間,不知說甚麼才好。 而在他沉默時,三姐妹都以十分不友善的目光望著他。這種目光,更令得他有點侷 促不安。 就在這時,關律師咳嗽了一聲,站了起來:「對不起,我到洗手間去一下。」 他說著,慢慢走出了書房,並且把門帶上。 一直沒有出聲的律師助手,這時突然開口:「其實,事情也很容易解決。陳阿牛先 生可以接受那保險箱──」 三姐妹一起叫了起來:「不行,那太便宜他了!」 陳管家的臉紅了起來,顯然他的心中相當惱怒。可是他卻隱忍著,一句話也不說。 律師助手笑了笑:「陳先生顯然不想要那保險箱,那麼,他接受之後,把保險箱打 開,把裡面所藏的東西取出來,就可以隨便他處置。那是遺囑範圍之外的事,遺囑並沒 有說,取出裡面的東西之後,陳先生不能處置。」 三姐妹一起「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原振俠也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看來這主意根本是關律師想出來的,但那多少有點 狡獪,所以他藉故走開,由他的助手把這個方法提出來。 陳管家連考慮也未曾考慮,就道:「好,把保險箱中的一切取出來之後,我會全部 分給三位小姐,我甚麼也不要!」 那三姐妹對陳管家的話,大表滿意,連連點頭。這時,關律師又推門進來。助手已 經又在公事包中取了一大疊文件來,請有關各人在文件中簽字。 原振俠看到已沒有自己的事情了,又要告辭。可是陳管家卻來到了他的身邊,低聲 道:「原先生,三位小姐看情形,十分急於得到保險箱中的東西,你是不是也留下來看 一看?」 原振俠對這位陳管家很有好感,可是對他的提議,卻沒有甚麼興趣。他搖了搖頭: 「既然不干我事,我想不必留下來了。」 陳管家道:「厲先生特意要把那具保險箱留給你,可能有含意在。反正花不了多少 時間,你說是不是?」 原振俠怔了一怔,心想陳管家的話也有道理。厲大猷為甚麼明知自己不要,還要把 保險箱留給自己呢?說不定他另有道理在! 他想了一想,無可不可地道:「也好!」 關律師提高了聲音道:「陳先生,你應得的屋子,還要請你到辦公室來辦手續,現 金和保險箱的鑰匙,請你收下。」 他把一個相當精美的盒子交給了陳管家。陳管家在接過盒子來的時候,神情十分激 動,雙手甚至在劇烈地發著顫。 原振俠注意到他的眼眶又潤濕了,由此可知,他和厲大猷之間,主僕感情十分深。 接過了盒子之後,陳管家定了定神,才道:「三位小姐請跟我來。」 關律師和他的助手先離開,三姐妹看原振俠還在,很感到有點訝然。 原振俠可不像陳管家那樣,對這三位女士需要維持一定的禮貌,他不客氣地道:「 陳先生邀我留下來看看,保險箱中究竟有甚麼,厲老先生為甚麼堅持要給我。」 他略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到現在為止,保險箱和保險箱中的一切,還是屬 於陳先生所有的,他完全有權這樣做!」 三姐妹雖然有點不滿意,但是也無可奈何。陳管家雙手恭恭敬敬地捧著那個盒子, 走出了書房。三姐妹和她們的丈夫、原振俠,都跟在後面。 那三姐妹所得到的遺產,數字十分鉅大,已經可以說是一輩子可以過上佳的生活的 了。可是她們和她們的丈夫,那種貪婪之情還是掩飾不住。看她們的神情,最好希望那 保險箱中裝滿了鑽石。 出了書房,在走廊裡走了十來步,陳管家打開了一扇門,那是一間臥房。臥房的陳 設,十分簡單,在床邊有一個可以推動的書架,上面放著很多書籍雜誌,那自然是供厲 大猷在床上閱讀的。 而整個臥室之中,最礙眼的一件東西,自然就是那具大保險箱了。這的確是一具非 常大的保險箱,是十分老式的那種,比人還高,就放在離床不遠處,而且保險箱的門是 對著床的。 這樣大的一具保險箱,又放在臥室之中,裡面所放置的東西一定十分重要,那是可 以肯定的了。那三姐妹和她們的丈夫,不但神情緊張,連呼吸也不由自主急促了起來。 陳管家把那個盒子放在一張小圓桌上,打開盒蓋。盒子中有著絲絨的襯墊,放著七 把鑰匙。 陳管家顯然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些鑰匙,他呆了一呆。原振俠也一呆──只有一具保 險箱,為甚麼有七把不同的鑰匙呢? 那保險箱是十分老式的那種,有一個數碼轉盤,只要對準了號碼,再用一把鑰匙一 開,就可以把門打開來了。那麼,另外六把,要來何用? 這時,三姐妹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大姐「啊」地一聲:「怎麼有七把?是不是另外 還有六具保險箱?」 她一面說,一面盯著陳管家。陳管家鎮定地搖著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一具 。在我開始服侍厲先生的時候,它就一直在了。」 那保險箱,原振俠早就看出,至少是四、五十年以前的東西了。這時陳管家那樣說 法,可知保險箱真有那麼多年的歷史。 三姐妹互望著,神情還是十分疑惑。 陳管家沒有再說甚麼,只是看著盒子。盒子中除了七把鑰匙之外,在盒蓋部分,有 自一到七的號碼編著,在每一個大號碼之後,又有一組較小的號碼。 大姐又指著盒子,尖聲道:「看,明明是有七具保險箱,還有六具,還有六具── 」 陳管家嘆了一聲:「大小姐要是不信我不知道,可以在屋子中找一找!」 三姐妹又互望了一眼,點了點頭:「一定要找一找,先開了這具再說!」 陳管家嘆了一聲,略想了一想,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知道他決不定用哪一把鑰匙 和密碼,就道:「從第一號開始試,總有一把是合適的。」 陳管家點了點頭,取起了第一號鑰匙,先插進了鎖孔之中,再去轉動數字鍵盤。那 鍵盤顯然已有許久未曾轉動過了,轉起來相當吃力,每轉了一個號碼之後,所發出的「 格」的一聲也相當響。 原振俠知道,第一號鑰匙已經對了。這種舊式保險箱,要打開它,並不是甚麼難事 。原振俠估計自己就算不知密碼,也很容易打得開的。 陳管家很快就轉妥了密碼,他扭動鑰匙,鎖孔之中,傳來了鎖已被打開的聲音。那 三姐妹在那時,一起向前擠來,你推我擁,幾乎沒有怒目相向。 陳管家又嘆了一聲,握住了把柄,用力一按,再向外一拉,已把門打了開來。 那保險箱比人還高。原振俠和陳管家站在一起,那三姐妹擠在保險箱的面前,所以 當陳管家拉開門來之際,他和原振俠兩人,是在保險箱的門後面。比人還高的門,遮住 視線,使他們看不到保險箱內有著甚麼東西。 可是,他們卻可以看到,那擠在保險箱前的三姐妹,盯著保險箱,現出了錯愕之極 的神色來。 無法想像她們看到了甚麼情景,才會現出這種古怪的神情來的。 一看到這種情形,原振俠好奇心大熾,連忙跨出了一步,一下子就看到保險箱中的 情形。一看之下,他也不禁呆住了! 那大保險箱之中,是另外一具保險箱! 那另一具保險箱,恰好填滿了大保險箱的全部可容空間,幾乎是嚴絲合縫。在最上 面略有空隙,可是不見得可以插進一支火柴去。 大保險箱之中,是一具較小的保險箱,這本來也是不成問題的,試用第二號鑰匙去 打開它就是了。可是問題卻是,那具較小的保險箱,並不是面向著外面,而是背向著外 面的。 在較小保險箱的背後,刻著保險箱製造工廠的招牌,和它的出廠日期。如果不是有 這些文字,真還不容易知道,那是另一具較小的保險箱。 在這樣的情形,要打開這第二號保險箱的唯一辦法,就是把它自第一號保險箱中取 出來。不然,不會再有別的辦法。 這時,陳管家也看到了這種情形,他指著第二號保險箱:「三位小姐,你們要找的 另外六具保險箱,可能全在這裡面!」 大姐皺著眉:「這不是開玩笑嗎?」 二姐道:「如果是這樣,在七重保險箱之中的東西,一定……一定……」 她沒有說下去,可是人人都知道,如果甚麼東西,要用這樣方法保存的話,必定珍 貴無匹,這是絕對可以肯定的了! 原振俠搖著頭:「看來,先得把這第二號保險箱弄出來再說。看起來,這不是容易 的事。」 要把第二號保險箱弄出來,誰都可以看得出不容易,因為完全沒有可供著力之處。 大姐忽然道:「陳管家,你到保險箱後面去推,把它推斜了,裡面的保險箱就會滑 出來!」 原振俠一聽到她這樣吩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陳先生如果是超人,那就差 不多。這種保險箱,重量在一噸以上,如果有七具,至少有三、四噸重,陳先生怎麼能 推得動?」 大姐漲紅了臉,道:「一個人推不動,我們一起來推!」 她說著,轉到保險箱後面,用力推著,又叫旁人也來幫忙。原振俠心想,這倒也不 失是一個辦法,所以他也去推。可是一共八個人,用盡了氣力,那大保險箱連晃也未曾 晃一下。 原振俠首先放棄,道:「看來,不動用機械的力量,是不可能的!」 各人也都住了手,那三姐妹急得團團亂轉。 大姐問:「管家,這保險箱,當年是怎麼搬進來的?」 陳管家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厲先生派人到這裡來造屋子,造好屋子,他離開家 鄉時,派我去辦一件事。一個多月之後,我在外地接到他的通知,叫我不必回家鄉了, 直接到這裡來,我來的時候,保險箱已放在這個位置,未見移動過。」 三姐妹商量了一陣,陳管家道:「三位小姐,總有辦法的,要是信得過我,交給我 去辦。」 三姐妹一聽,視線不約而同,一起投在那盒鑰匙上。陳管家立時道:「隨便哪一位 小姐,拿去保管好了!」 三人又一齊伸出手去。原振俠忍不住道:「要打開這種舊式的保險箱,除了用鑰匙 之外,還可以有超過一百種方法,不必搶了!」 那三姐妹猶豫了一下,縮回手來。大姐道:「陳管家,在移動保險箱的時候,我們 要在場!」 陳管家點頭答應。三姐妹一副心癢難熬的樣子,但是也無可奈何。 原振俠估計了一下,要移動那大保險箱,絕不是容易的事,不但要勞動到大型的工 程機械,而且看起來,至少還得拆去一堵外牆才成。他知道這一切,陳管家自然會去安 排的,他看來是一個十分能幹的人。 他和陳管家互望了一下:「現在我可以走了?」 陳管家道:「自然,我送原先生出去!」 原振俠和陳管家一起向外走去,到了大門口,原振俠又和他握手:「陳先生,我十 分欣賞你的為人!」 陳管家苦澀地笑了一下:「一切全是厲先生教我的,他對我太好了。我進厲家的時 候,才十二歲,甚麼也不懂,是一個無父母的孤兒。這些年來,他從教我識字起,不知 教了我多少!」 原振俠「哦」地一聲,心想厲大猷獨居寂寞,能把一個鄉下小孩子,教育成一個知 識份子,倒也是排遣時間的好方法。 可是,陳管家在繼續說著,原振俠卻是越聽越驚訝:「厲先生不但教我中文,也教 德文、日文和英文。他還要我從最基本的醫學書看起,教我怎樣去認識人體內各種組織 ,一直到教我最高深的醫學理論……」 原振俠張大了口合不攏來:「你是……說……厲先生是有意,把你訓練成一位醫生 嗎?」 陳管家搖頭道:「我想不是,開始時他多半只是為了好玩,可是後來看到我肯學, 也就越教越多。幾十年下來,我和他空中樓閣,有時研究一項大醫院公布的病例,就可 以研究好幾天,倒也其樂無窮!」 原振俠又吞了一口口水,感覺奇妙之極,望著眼前這個叫陳阿牛的中年人,真不知 說甚麼才好。他知道眼前這個人,醫學知識之豐富,無與倫比,可是一切全是從書本學 來的,他甚至未曾作過最初級的解剖實驗! 這是一種甚麼樣的情景呢?像武林小說之中常見的,少林寺中的一個老和尚,一生 與武林祕笈為伍,學了一身武功在身,可是卻從來也未曾和任何人動過手,這不就是這 樣的情景麼? 可是事情又和醫學有關,這真是令人難以想像的事情。原振俠忍不住道:「你知道 ,你的情形,就像是身懷絕技,而自己又不知道的武林高手一樣!」 陳管家笑了一下,欲語又止。他在停了一停之後,才道:「厲先生說過,我可以應 付世界上任何醫學院的最高級考試,但我卻連替人聽診都沒有試過。只是……理論,尤 其是厲先生,啟發了我的想像力,在理論上我自己也有突破!」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著頭,和陳管家又一起走前了幾步,來到了車旁。在他打開車門 的同時,他問:「那保險箱中究竟是甚麼,厲先生沒有對你提起過?」 陳管家皺著眉:「沒有,厲先生好幾次,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己發生了肺癌惡疾之後 ,有好幾次,他對我說:『阿牛,你可以說是我一生之中最親近的人了,我甚麼都對你 說了,只有一件事沒有對你說!』我太了解厲先生了,我沒有問是甚麼事,只是道:『 厲先生,不方便對我說的話,還是別說吧。』」 陳管家講到這裡,神情茫然,嘆了一聲,又道:「厲先生在聽了我幾次用同樣的話 回答他之後,都沒有說甚麼,也不再提起。只有最近兩次,他在聽了我的回答之後,喃 喃自語道:『阿牛,其實你是世界上,唯一能和我討論這件事的人了!』當他這樣講的 時候,他曾伸手向保險箱指了一指,像是他說的那件事,和保險箱有關。」 原振俠更是奇怪,不知如何說才好。陳管家又道:「所以我想,保險箱中可能不如 三位小姐所想的,有甚麼寶物。所以……我才希望開啟的時候,有你在場!」 原振俠再度搖了搖頭,因為事情怪異之極。他在紊亂的思緒之中,陡然想起了一個 問題來:「陳先生,你和厲先生的感情,非同泛泛,在他住院期間,你怎麼一次也沒去 探訪過他?」 原振俠是厲大猷的主治醫生,陳阿牛去探望過厲大猷的話,原振俠是沒有理由不知 道的。而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如此密切,陳阿牛在剛才表現出來的悲傷和激動,又絕不 是假的。 那麼,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中,他不去探望厲大猷,實在是不合情理之極的事。 陳阿牛一聽得原振俠這樣問,長嘆了一聲,怔了半天不出聲。然後,他才道:「那 是厲先生吩咐的!」 原振俠搖頭:「厲先生沒有理由作這樣不近人情的吩咐,那不合情理!」 陳阿牛道:「當時,我也和他激烈地爭辯過。這是我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和他 在學術方面之外的事發生爭論。可是,最後我卻不得不聽他的話,非但人不去,連電話 也不打給他。」 原振俠訝異萬分:「為甚麼?」 陳阿牛欲言又止,原振俠看出他很為難,雖然他好奇心強,但也絕不會為了滿足自 己的好奇心,而去強迫他人說甚麼。所以,他在問了一句之後,已作了一個手勢,表示 如果不想說的話,千萬不要勉強。 陳阿牛吸了一口氣:「厲先生的理由很怪,可是,卻也很合理──」 他講到這裡,又頓了一頓:「他說,有一件事,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好幾次 ,想對我說,結果還是沒有說。我知道他指的,就是那件事。他說,他知道這次自己一 進醫院,絕對沒有再出來的機會了。一個人心中有一件事,從未曾對人說過,我又是唯 一訴說的對象,他怕自己忍不住,會在臨死之前見到了我,就會對我說出來,所以不准 我去見他。」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那更不合理,他如果覺得要說出來,那就說出來好了!」 陳阿牛嘆了一聲:「問題就在這裡。厲先生說,他經過幾百次詳細考慮,結果還是 認為不把這件事說出來的好,所以他絕不讓我去看他。」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心頭的納悶,自然也到達了頂點。心中暗罵厲大猷這個人,婆 媽得過了分,有甚麼大不了的事,又想說,又不想說! 他想了片刻,自然茫無頭緒,又問:「厲先生說,他有一個兒子,他又殺死了兒子 ,這是怎麼一回事?」 陳阿牛皺起了眉:「是,我也聽他提起過幾次,多半是在情緒極差的時候提起的。 我也不知道是甚麼意思,可能是他心理上──」 接下來,陳阿牛講了一連串心理學上的名詞,和形成這種情形的因素。其流利和純 熟的程度,絕不在任何一流心理醫生之下。 陳阿牛的結論是:「可能那是由於他沒有兒子,覺得是人生一大缺憾,所以在晚年 產生的一種心理上的幻覺。」 原振俠雖然是醫生,但不是心理專家,自然只好接受陳阿牛的意見。他想了一想, 道:「前幾天,我見到馮森樂博士──」 陳阿牛「啊」地一聲,現出了一種非常奇特的神情來。原振俠覺得他的神情有點奇 特,但卻沒有深究下去。 他想到的是,陳阿牛既然不斷在學著新的醫學,自然知道博士的名字,覺得驚奇, 也就是很平常的事了。 原振俠繼續道:「原來,在德國醫學院時,馮森樂和厲先生是同學。」 陳阿牛「嗯嗯」地應著,有點心不在焉,看來他早已知道有那麼一回事。自然,當 厲大猷開始向他灌輸醫學知識時,陳阿牛經過了一定的教育,已經是一個相當有識見的 人了,厲大猷在德國學醫一事,自然不必瞞他。 本來,原振俠是想告訴陳阿牛,厲大猷當年,曾有突然輟學之舉。但陳阿牛忽然現 出一種相當古怪,看來像是熱切想知道答案的神情來,問:「馮森樂博士……他到本地 來幹甚麼?」 原振俠怔了一怔,未曾料到陳阿牛會對馮森樂博士來本地的目的那麼有興趣。他在 院長那裡,知道博士東來,有著替某國政要改善健康情況的責任。但院長又告訴他,這 是祕密,不能對別人說,所以他一怔之後,立時道:「純粹是度假!」 陳阿牛像是不相信,雙眉揚了揚:「度假?」他接著又問:「你和他談過話?」 原振俠總覺得,這時陳阿牛的神態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可是卻又想不出是由於甚 麼而來。 他只好道:「是,我和博士,說及了許多有關厲先生的事。」 陳阿牛又急急地道:「他有沒有說起……」 可是,他無頭無腦講了半句之後,又不再講下去。頓了一頓,才道:「他……不準 備在本地找……找一個人?」 這句話,更加莫名其妙。一時之間,原振俠連他這樣問是甚麼意思都不知道,遑論 回答了,只好睜大了眼,望定了他。 陳阿牛用力揮了一下手:「算了,別理它了。」 原振俠有點不高興,陳阿牛的神態,明明說明了他有甚麼話,不肯爽直地說出來, 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所以他悶哼了一聲:「陳先生,我以為我們可以成為很談得來的 朋友!」 原振俠這樣講,當然是諷刺他有話不直說。陳阿牛也分明聽懂了,可是他立即岔開 了話題:「厲先生在德國的時候,學業一定是很傑出的了。」 原振俠「哼」地一聲:「是,不過,他忽然甚麼人也沒說,就離開了德國。你知道 原因?」 陳阿牛立時搖了搖頭,沉默了片刻,才抱歉地一笑:「原醫生,我是有些事瞞著你 。但因為那有關於另外一個人的名譽,所以我才不說的。」 原振俠的心中,本來確已有相當程度的不滿。但這時陳阿牛既然已向他這麼說,而 且說得如此坦誠,他心中的不快,自然一掃而空。 他伸手在陳阿牛的肩頭上拍了兩下,表示他並不在意。 陳阿牛道:「開保險箱的時候,我再和你聯絡。」 原振俠答應著,上了車,他看到直到自己駛遠了,陳阿牛才走回那幢大屋子去。 一路上,原振俠想起陳阿牛這個人,直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本來是一個鄉下孩子 ,如果不是遇到了厲大猷的話,現在當然只不過是普通的農民。可是如今……如今說他 是甚麼好呢?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偉大的醫學家,雖然他一點臨床的經驗都沒有。 原振俠自然也作了種種設想,去想厲大猷在那保險箱中放了些甚麼,可是全然不得 要領。 當他的車子駛進醫院的範圍中時,看到院長駕著車直衝了出來。 院長平時很少自己駕車,而且他最反對開快車,可是這時,他的車子簡直橫衝直撞 而來。 原振俠連忙扭轉駕駛盤,兩輛車子交錯而過時,車身已經互擦了一下,發出了一下 刺耳難聽的摩擦聲來。 這一下意外,已經是意外之極的了。可是接下來,院長的行動更怪,他陡地停了車 ,跳下車,又伸手拉開了原振俠的車門。 原振俠正想分辯幾句,剛才的意外,錯全不在自己。可是院長打開了車門之後,竟 然一下就進了車廂,急急道:「快,快開車!」 原振俠愕然:「開車到甚麼地方去啊?」 院長這才連連喘著氣,他看到已有很多人圍了上來,揮著手:「先開出去再說!」 原振俠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連忙倒車,轉了一個彎,車子又駛出了醫院的大門。 直到這時,坐在原振俠身邊的院長,才伸手抹了一下汗:「槽糕,馮森樂博士叫人綁架 了!」 原振俠也吃了一驚:「他……怎麼會,綁架他,又有甚麼用處?」 院長道:「不知道,你保持中等速度行駛,會有人來和我們接頭的!」 他一面說,一面按下了車窗,轉過臉去,向著車外,聲音苦澀:「綁架的歹徒說認 識我,見到了我,就會和我們接觸!對不起……我心慌意亂,不會開車了,把你拖了進 來。」 在原振俠的經歷之中,綁架這種罪行,算是小事件,他並不在意,只是奇怪是甚麼 人綁架了博士。他保持著中等速度行駛,問:「你是怎麼知道博士出了事的?警方通知 你?」 院長搖著頭:「不,電話,先是歹徒打來的。在電話中我也聽到了博士的聲音,要 我一定去見一見他,救他,所以我才慌亂地開了車子出來!」 原振俠聽了,仍然莫名其妙,無法在院長簡單的敘述中聽出甚麼來。他又問了幾句 ,可是院長也說不出更多的情形來了。 原振俠只好仍然向前,漫無目的地駛去。在十分鐘之後,他就看到有一輛黑色的大 車子,顯然是跟在自己的後面。 這時,原振俠心中陡然一亮,想起幾天之前他和博士分手的時候,彷彿覺得有一輛 黑色的車子,跟蹤著博士的車子,只不過當時完全未曾在意而已。 原振俠一面想著,一面道:「已經有人跟蹤我們了,我想駛向靜一點的道路上去, 好讓他們下車,和我們聯絡。」 院長頻頻抹汗:「我沒有主意,隨便你吧!」 原振俠駕著車,轉了幾個彎,那輛黑色大房車,果然一直跟在後面。 原振俠把車子駛進了一條靜僻的街道,停了下來,後面那輛黑色大房車也停了下來 。 車門開處,下來了一個中年人,來到原振俠的車旁,躬身道:「朱院長,請下車, 我負責送你去見馮森樂博士。」 院長怕是一生之中,第一次經歷這樣的陣仗,連聲音都變了。一面連聲答應,一面 斜眼向原振俠望來,一副求助的神色。 原振俠定了定神,向車外的那中年人道:「我是原振俠醫生,博士一定也樂於見到 我,院長也需要我陪他!」 那中年人呆了一呆,彷彿自己不能決定,作了一個稍等一下的手勢,又走回大車, 打開車門,像是向車中的人在請示甚麼。 原振俠趁機向院長急速地道:「院長,鎮定些,看來,不像是簡單的綁架,鎮定些 !」 院長才點頭答應,那中年人又走了過來,道:「原醫生可以一起去,請兩位下車! 」 原振俠和院長下了車,院長驚慌得連站也站不穩。原振俠想去扶他,可是那中年人 卻已搶先一步,扶住了院長,來到了那輛黑色大房車之前。 原振俠一來到了對方的車前,就先看了一眼對方的車牌號碼,記在心中。也就在這 時,他看到那中年人打開了車子前面的車門,示意院長坐在司機位的旁邊。 原振俠怔了一怔。一般來說,院長的地位比較高,尤其是這樣的豪華大房車,應該 讓地位高的人,坐在後排座位才對。 原振俠剛想出聲,那個中年人已道:「原醫生,請你坐在後面。」 他的語氣雖然十分客氣,原振俠卻感到,不聽他的安排,只怕會節外生枝,所以也 沒有說甚麼,就伸手去開後排的車門。 一打開車門,他不禁又呆了一呆,在大房車的後排座位上,早已有一個人在。這本 來也不意外,因為那中年人曾走回他的車子,請示過了之後,才准他和院長一起去見博 士的,可知車中當然有人。但是令原振俠感到意外的是,坐在車後面的那人,是一個俏 麗之極的妙齡女郎! 當原振俠打開車門時,那女郎也正轉過臉,向他看來,明眸皓齒,一股清麗,逼人 而來。那是一個俏美之極的女郎,膚色膩白如玉,身材高挑,臉型充滿了古典的嬌婉。 穿著一件古典化設計的衣服,更顯得她整個人像是從古代走出來一樣。 原振俠一時之間,有點不知所措。那女郎十分大方地微笑著,用極動聽的聲音道: 「原醫生,請進來啊!」 原振俠立時省起,自己這樣盯著人看,實在太失態了。他一面進車子,一面道:「 對不起,我以為……院長以為馮森樂博士被綁架了!」 他說著,人已坐了下來,把車門關上。車門一關上之後,他才覺得,身畔的女郎雖 然如此清麗,似乎和綁架這種醜惡的事件發生不了任何聯繫,可是這輛車子卻處處透著 詭祕。 首先,車門一關上之後,光線就陡然暗了下來,只有一小盞朦朧的燈發出光芒。原 來一關上車門之後,竟然沒有光線可以透進來,車窗是完全隔絕光線的,所以原振俠也 根本無法看到車外的情形。 他不但看不到外面的情形,而且,他也看不到院長和那個中年人。因為在車子中間 ,前排座位之後,是被一排窗子阻隔著的。用來作阻隔的材料,也是不透光線的。 所以,原振俠也看不見前面的情形。 在他驚愕之際,他感到車子已經開始在行駛了,他忙叫道:「院長!」 他叫了兩聲,沒有回答。忽然看到一隻纖長細柔的手,伸了過來,在他前面的一個 按鈕上按了一下。 那隻手,自然是那個女郎的,令得原振俠看了之後不禁想,女性的手,美麗起來, 竟可以美麗秀氣到這種程度!他正在想著,已聽到了院長的聲音:「振俠,你怎麼樣? 」 原振俠忙道:「我很好,院長你──」 院長的聲音有點無可奈何:「我也很好,不過雙眼被蒙住了,有點不習慣!」 原振俠還想說甚麼,那女郎又伸過手來,把對講機的掣鈕關上了。 原振俠緩緩地吸了一口氣,一股極淡的幽香,沁入他的鼻端。那麼令人心曠神怡的 幽香,自然是從那女郎身上散發出來的了。 他半轉過頭去,打量那女郎,那女郎並沒有望向他,所以原振俠可以看到她的側面 。在她抿著的櫻唇之上,是挺直的鼻子,再上面,長長的睫毛在閃動著,看起來極動人 。 可是原振俠當然可以肯定,這個俏麗的女郎,絕不是普通身分的美女! 那女郎仍然不轉過頭來,她淺淺地笑著,有一個使她看來更純真稚氣的淺酒渦,出 現在她的頰邊。她道:「有過那麼多次不平凡經歷的原醫生,怎麼忽然驚惶失措起來了 ?」 她一開口就那樣說,令得原振俠十分窘,只好悶哼了一聲。 那女郎仍然淺淺地笑著:「才從柬埔寨回來?那麼凶險的地方都不怕,現在怕甚麼 ?」 原振俠心中「啊」了一聲,立時明白了一點:自己對人家的來路,一點也不知道, 可是人家對自己的一切,卻一清二楚! 這是一個對自己十分不利的處境,但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醫生,對方何必把自 己調查得那麼清楚? 原振俠心中急速轉著念,這時情勢雖然對他不利,但是他卻反而迅速鎮定了下來。 他報以回笑:「或許,美麗的女人可怕,越美麗越可怕,你是最可怕的。」 那女郎緩緩轉過臉來,一雙黑白分明的妙目,注定了原振俠,又說出了一句原振俠 絕想不到的話來:「是嗎?照你的邏輯說來,我還以為你心中,一定會以為黃絹是最可 怕的!」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他感到自打開車門之後,這個女郎的每一句話,幾乎都令得他 無法招架! 這時,他根本沒有機會去思索,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只好就著那女郎鋒銳的言詞 來對答。 原振俠直視著那女郎,緩慢而誠懇地道:「你們兩個的可怕程度,可以說不相上下 。但黃絹是現代的,有著表面上給人以野性侵犯的感覺;而你看來卻是那麼古典含蓄, 會叫人全然不提防……比較起來……」 那女郎又淺笑著,接了上去:「說來說去,還是我可怕一點?不過,那是真正的可 怕,和美麗是無關的了?」 原振俠低嘆了一聲,女性的美麗是多樣化的。兩個美女,當她們美麗的類型截然不 同之際,其實是根本無法作比較的,只有憑他人的主觀願望來決定。 可是,似乎所有美麗的女人,都有一個通病,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比別人更美麗。如 果她們有一面「魔鏡」的話,她們一定會每天向魔鏡問上幾百遍:「世上是不是有女人 比我更美?」 原振俠只是低嘆了一聲,並沒有多發表甚麼其他的意見,那女郎也沉默著。 原振俠的心中充滿了疑問,他卻只是淡然道:「小姐,你認識黃絹?」 那女郎頷首,表示她是認識黃絹的。 這時,原振俠可以感到,車子十分平穩地向前駛著。雖然那車子處處透著詭異,那 女郎又俏麗得令人心折,神祕得無法想像,但至少暫時沒有甚麼危機。所以他盡量使自 己放鬆下來,裝著完全是閒談一樣。 他一看到那女郎點頭,就立即追問:「你是她的……」 他故意不再講下去,如果那女郎是黃絹手下的話,她應該知道他問的是甚麼。 那女郎嫣然一笑:「不是,我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只不過認識。」 原振俠攤了攤手,在輕描淡寫之中,把話引到他想知道的方面去:「對不起,不過 你也不能怪我,因為你的行事方法,彷彿和她相似!」 他說著,指著車子,相信對方可以明白他的意思。 那女郎略想了想,當她凝神的時候,她美麗的臉龐,看起來雍容靜謐,如同女神一 樣。然後她才道:「我們在進行一件不想為世人所知的事,所以一切全要進行得祕密一 些。」 原振俠有點放肆地哈哈大笑了起來:「其實也不用守甚麼祕密,一個有權有勢的老 人,想改善自己的健康狀況,這是自然而然的事,無可非議!」 那女郎微蹙了一下眉,立時又恢復了常態:「哦,原來馮森樂博士向你說了,這是 他又一次違反我們之間的協定了!」 接著,她又撇了一下嘴,現出了一個十分嬌媚,但是表示不屑的神情來:「這個人 ,可以說是浪得虛名的典型!」 原振俠聽得那女郎這樣批評馮森樂博士,自然大是愕然:「小姐,博士在醫學上的 成就,是舉世皆知的,要不然你們何必請他去?」 那女郎又重複了一下剛才嬌媚的神情:「或許是我們犯了錯誤!」 原振俠一時之間,猜不透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而在剛才那一番對話之中,他至少 已經知道了,那女郎是某國政要,那個需要醫學上的幫助,改善健康狀況的大人物的手 下──多半是極高級機密的特工人員! 在猜到了那女郎的身分之後,他又忍不住打量著對方,心中頗有「卿本佳人,奈何 作賊」之感,在不由自主之間搖了搖頭。 那女郎像是知道他心中在想甚麼一樣,又蹙了蹙眉。車廂之中,維持了一個短暫時 間的沉默。然後,原振俠笑了一下:「好像很不公平,你對我的一切,都知道得清清楚 楚,我卻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女郎輕輕道:「我叫海棠。」 原振俠十分不客氣地問:「海棠?那是你的代號?」 他因為已猜到了那女郎的特殊身分,所以才有此一問。也好讓對方知道,他不是那 麼容易欺瞞的。 女郎在聽了之後,一點也沒有異常的反應,只是淡然道:「不,我姓海,單名棠。 」 姓海的人不是很多,最為人知的,自然是明朝的那個膽敢批評皇帝的海瑞。而姓海 名棠,這是多麼美麗的一個名字,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讚嘆聲來:「好別緻美 麗的名字!」 海棠微笑著,笑容之中,像是蘊蓄著一絲淡淡的無可奈何,可是又藏得很深,叫人 不易捕捉:「剛好姓海,不然也就沒有甚麼特別。而姓甚麼,是不能由人自己作主的, 碰到姓甚麼,就只好姓甚麼了!」 原振俠隱約感到,海棠的話中,大有深意在。他想了一想才回答:「但是,人至少 可以選擇一個名字,去配合自己不能作主的姓!」 原振俠也採用了隱喻式的談話,他自然是在暗示,一個人的命運,其實並不是那麼 不由自主,多少也可以作點主的。 海棠沒有再說甚麼,只是微仰著頭,抿著唇,過了一會,才道:「原醫生,你的出 現,對我來說,是一個意外。」 原振俠一笑:「可是你顯然十分歡迎,那又是為了甚麼?」 海棠笑了起來:「你,作為一個冒險家,比你是一個醫生更成功。你的一些傳奇性 的事,知道的人不少,想見你,或者是好奇心!」 原振俠攤開了手:「嘿,真不知道是褒還是貶!」 他才講完了那句話,車身陡地震動了一下,停了下來。車子雖然停了,可是仍然有 震動的感覺,原振俠略想了一想,就知道車子是駛進了一座電梯之中。 在原振俠已經知道了海棠的身分之後,對於如今這樣的處境,他也不覺得奇怪。他 所奇怪的,只是不知道何以海棠所代表的力量,既然請了馮森樂博士這樣的醫學權威來 ,企圖使那個年老首腦的健康情況有所改進,卻又在言詞之間,對博士不是十分恭敬, 甚至使用了「浪得虛名」這樣的形容。 原振俠這時,更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海棠對他和院長,都不會有甚麼惡意。雖然這 樣「請客」的方式,令人覺得很不愉快,可是有這樣的一個美女坐在自己的身邊,似乎 也足以補償了。 原振俠就在海棠的身邊,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保持著同一姿勢──側著頭,有點 肆無忌憚,恣意地打量著、盯著海棠。 在原振俠這樣的注視之下,海棠似乎也有點沉不住氣。她的呼吸略見急促,有點不 自然,這令得她豐滿的胸脯起伏加劇,看起來十分誘人。 她又不斷地變換著雙腿交疊的方向,每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原振俠都不由自主,在 心中發出由衷的讚美聲來。 海棠的衣服開的叉相當高,她腴白而線條美麗的修長玉腿,在衣襟下掩映,真可以 使人目眩。 海棠曾好幾次用眼色瞪視他,可是,原振俠只當看不見。 如果海棠只是一個普通的美女,原振俠自然不會這樣無禮。海棠的地位可能很高, 但是她的身分,在原振俠的心目中,並不屬於值得尊敬的那一類,所以,他才會有這樣 的行動。 等到輕微的震動靜止時,海棠的神情多少已有點嗔意。原振俠卻認為,略帶嗔意, 使海棠看來更加動人。 海棠冷冷地道:「好了,可以下車了!」 原振俠笑了一下──他這種笑容,也是相當輕佻的。他舉起雙手,表示不知如何開 車門。就在這時候,車門自外被打開,原振俠下了車,海棠跟著下車。 原振俠先看到院長也下了車,正迫不及待把臉上的眼罩取下來,神情充滿疑惑。 他們的確連人帶車都在一架巨大的電梯之中。這時,電梯的門打開,在電梯中也多 了幾個大漢。 電梯外是一條走廊,也有彪形大漢守著。 海棠沉聲道:「請跟我來!」 她向前走去,原振俠跟在她的後面,又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讚嘆聲。 她顯然曾經受過嚴格的儀態訓練,走路的姿態是如此之美妙。纖細的腰肢,絲毫不 誇張,看來令人心曠神怡地適度擺動,整個人在走動之間,彷彿就是一首美妙動人的韻 律! 由於只顧欣賞海棠走路的美姿,以致那條走廊究竟有多長,原振俠全然未曾留意。 連朱院長在他身邊,連連向他投以疑惑詢問的眼色,他也未曾留意。 直到海棠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原振俠才吁了一口氣。海棠打開了那扇門,作了一 個請進的手勢。 原振俠和朱院長走了進去,裡面是佈置極舒服豪華的一間起居室,他們也立即看到 了馮森樂博士。 可是這時,馮博士這個舉世知名的醫學權威,卻像是鬥敗了的公雞一樣,雙手托著 頭,眼神渙散。只有在一個人完全喪失了自信心的情形之下,才會如此! 原振俠一看到這種情形,就用相當嚴厲的目光,盯了海棠一眼。海棠立時明白了原 振俠的意思:「你們可以看到,也可以問博士,他在這裡,有沒有受到任何虐待?」 馮森樂博士陡然站了起來,雙手揮動著,聲音聽來相當嘶啞:「取消一切,取消我 們之間一切的協定!」 海棠美麗的臉龐上,現出了近乎殘酷的神情,說了一句原振俠和院長都不是十分明 白的話:「博士,你一定知道,取消我們之間的一切協定,也等於是取消了你在醫學界 數十年的聲譽!」 博士陡然張大了口,大口喘著氣。海棠的話,聽來是十分無理的,但是博士竟然不 知如何回答才好! 原振俠大為不滿,基於對博士的崇敬,他重重地道:「小姐,你太過分了,博士在 醫學界的聲譽──」 海棠卻用一聲冷笑,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你自己去問他吧!」海棠的態度,更 令人反感。 原振俠來到博士面前:「博士,根據你近幾年來,有關延遲人體細胞衰老的報告, 你可以輕而易舉,完成你的任務!」 朱院長也在一旁,大點其頭。馮森樂博士望著他們,口唇顫動著,欲語又止,過了 一會才道:「其中還有一個主要的關鍵,未……未有……結論!」 原振俠道:「是啊,那是如何使人體細胞的分裂次數,超過五十次的激素。可是在 上次的論文之中,你已經公開聲稱,這種激素的合成方法,你已完全掌握,只等在實驗 室中合成而已!」 馮森樂博士又劇烈地顫動口唇,可是隔了好久,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海棠嘲弄似地笑了一下:「博士,照我看,事情總要戳穿的。這裡幾個人,都是很 了解你的,有甚麼話不能說?」 海棠一再對博士表示了極度的不客氣。可是博士卻像是全然沒有反擊力一樣,只是 頹然地、重重地坐了下來。 原振俠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在,不然,海棠他們,有求於博士,怎敢對他這樣無禮! 朱院長也疑惑莫名,趨前道:「博士,全世界都在等著你,發表那種新激素的合成 式,你……」 馮森樂博士忽然十分反常地笑了起來,他雖然是在笑著,可是卻充滿了哭音。然後 ,他止住了笑聲:「我……沒有收到它。」 博士所說的,是一句極其簡單的話,可是這句話,卻聽得原振俠和朱院長兩人瞠目 結舌,全然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所以兩人立時齊聲問:「甚麼意思?甚麼叫你未曾收 到它?」 博士雙手抱住了頭,神情痛苦,聲音更嘶啞:「叫我怎麼說?叫我怎麼說?」 海棠嘆了一聲:「博士,你要是自己不方便說的話,是不是要我代說?」 博士雙手緊摀著耳朵,神情態度,消極得怪異莫名。 海棠昂了昂頭:「這是馮森樂博士最大的祕密,要不是他一再推宕,延遲啟程去執 行任務的日期,又突然以度假的名義來到這裡,這個祕密也不容易被人發現。」 海棠講到這裡,頓了一頓,原振俠和院長兩人駭然互望。海棠講述的自然是事實的 ,因為博士一點也沒有企圖為自己爭辯的意思! 海棠繼續道:「他到這裡來,不是度假,而是緊急求救。他想找一個人,這個人在 過去近二十年中,不斷把他在醫學上的大膽設想和研究,寄給馮森樂博士。這些新理論 ,全是馮森樂博士再努力也想不出來的,而博士把這個人提供的一切據為己有,建立了 他在醫學界的地位!」 原振俠和朱院長兩人,都聽得呆若木雞。 這實在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從博士灰敗的臉色來看,海棠所說的,卻又一定是事實 ! 真是難以想像,鼎鼎大名,近二十年來,每一篇論文的發表,都足以震撼全人類的 醫學界偉大人物,他發表的一切,全不是他自己研究出來的,而是一個不知名的人提供 給他的!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然而,「不可思議」的感覺,在原振俠的腦際,只不過持續了幾秒鐘。緊接著,他 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來。 當他一想到那個人之際,他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下呼叫聲來。 陳阿牛! 厲大猷的那個管家,陳阿牛! 現在,原振俠完全知道,何以自己在陳阿牛的面前,提及馮森樂博士之際,他的神 情如此古怪。 而陳阿牛又曾問,馮森樂博士是不是在找一個人? 就是他,就是這個陳阿牛。他把自己的設想和創見,提供給馮森樂博士,由馮森樂 博士在實驗室中,完成了種種震驚世界的發現和創舉。 真正人類醫學界的偉人是陳阿牛,或是陳阿牛加上厲大猷。馮森樂博士只不過是一 個空殼,並沒有內容的架子! 原振俠因為知道有陳阿牛這樣一個人在,所以他立時知道了事實的真相。 但是對朱院長來說,那仍然是不可思議的。他絕不知道陳阿牛的環境,怎麼能想像 ,會有一個「無名氏」,創作了醫學上許多權威性的理論,卻輕易地將之交給別人。 所以,院長的神情十分激動,他大聲叫了起來:「不可能,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 他一面叫著,一面雙手按住了博士的肩頭,用力搖撼著。 原振俠嘆了一聲,過去拉開了院長。 博士答非所問地道:「我……在開始的時候,實在不是故意這樣做的。一直到我積 聚了超過五篇……醫學上新發現,新設想……我不知道是誰寄給我的,他又在信中說希 望通過我,來實踐這些設想……我知道,這些文章一發表,我就可以成為權威中的權威 。」 他斷斷續續地講著,院長已經聽得呆住了。 博士在繼續著:「沒有人可以受得起這樣的引誘,至少,我無法抗拒這樣的引誘! 」 院長的聲音,聽來像是在說夢話一樣:「這……竟然全是真的?」 博士仍是自顧自在說下去:「我知道事情總有被揭穿的一天,但我想,就算在三五 年之間,讓我嚐嚐做超級權威的滋味,也就夠了。如今……如今……」 他說到這裡,情緒反倒平靜了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語音也恢復了正常:「如 今我享了盛譽超過二十年,也到了應該真相大白的時候了!」 他雙手攤了開來,表示自此之後,他將會變得一無所有了。 原振俠嘆了一聲:「博士,你不要以為在所有醫學創見中,你一點力量也未曾貢獻 。那位……先生,提出的只不過是設想、是理論,而你卻做了許多實際上的工作,使這 些理論,得到了實現。所有的榮譽之中,你至少可以佔有一半!」 馮森樂博士不由自主地眨眼:「可以有這樣的說法?」 原振俠十分誠懇地道:「當然,任何人都會承認你一半的功勞,你不必太自怨自艾 。當初你的做法,或許不是太誠實,但是,你曾經努力促使理論變成事實,這是功不可 沒的,誰也不可否認!」 馮森樂博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顯然,二十多年來,他雖然得享盛譽,但是心理上 的負擔,自然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直到這時,事情的真相為人所知了,他反倒真正鬆 了一口氣。 海棠在一旁,一直未曾出聲。她用一種十分疑惑的眼光望著原振俠,心中不明白, 何以原振俠一下子,就接受了幾乎不能被接受的事實。 原振俠故意避開了她的這種目光。 馮森樂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迅速恢復,他對海棠道:「即使沒有那種新的激素,在使 老人得到絕佳健康狀況方面,現代醫學,也已有了極大的成就。」 海棠緩緩搖著頭:「注射羊胎素?全身換血?我們所需要的,不是普通的方法,我 們要使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有充沛的精力,進行思考和應付繁重的工作!我們的醫生研 究過你上一篇論文──」 她故意在「你上一篇論文」中加重了語氣,令得博士神情尷尬:「我們的醫生也知 道,這是極可行的方法,問題只要能有那種激素!」 馮森樂攤開了手:「可是,那位先生沒有繼續把他的研究結果寄給我!」 海棠的聲音聽來更殘酷:「你愚弄了我們,我們一定要把你欺世盜名的事實,公諸 於世!」 博士的身子有點發顫,原振俠嘆了一聲:「我說過,越是美麗的女人,越是可怕! 」 海棠倏地轉過身子來,狠狠盯著原振俠,在那一剎那間,她看起來實在有點令人心 寒。原振俠甚至閉上了眼睛,不忍去看她。 過了一會,他才聽得海棠道:「你不知道,我會因此而受到甚麼樣的懲罰!」 海棠的聲音甚至也是發顫的,原振俠陡然睜開眼來,由衷地抱歉:「對不起,我沒 有想到你的處境!」 海棠咬著下唇,轉過身去。顯然是她倔強的性格,使她不願意在他人面前,表示自 己心中的恐懼。 望著她苗條動人的背影,原振俠道:「事情其實相當容易解決,只要給我一點時間 ,我去叫那位先生,把重要部分告訴馮森樂博士。」 他才講到這裡,所有人全都驚訝地叫了起來。海棠轉過身來,長睫毛閃動著,神情 激動,她明亮清澈的眼睛之中,有著顯然的淚花。 原振俠作了一下手勢,阻止了他們的發問:「我一定可以做到,請相信我!」 博士和海棠兩人齊聲道:「你要甚麼酬勞,只管說!」 原振俠在突然之間,起了一陣衝動,轉問海棠:「讓我親吻你一下!」 在這樣的時刻,原振俠提出了這樣的要求,真是叫人震動的。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氣,半閉上眼睛,微昂起了頭。原振俠走過去,就在她半閉的眼 睛上,親了一下。然後,他們互望著,足有半分鐘之久,海棠才慢慢轉過身去。 就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心中不禁有點後悔,後悔自己性格中,孟浪和不在乎的一面 又發作了。 能不能使馮森樂博士獲得新激素的合成式,在海棠的心中,是生死攸關的大事。這 樣的大事,他所要的酬勞只是輕輕在眼上的一吻,這種行為,原振俠在一想到之際,只 覺得有趣,因為對他來說,事情並不是太難。 然而在一吻之後,三十秒的對視之中,他卻在海棠充滿異樣深情的眼光之中,發現 這位美麗的女郎,內心深處對自己的感情。這種感情,要是熾烈起來,真足以把人燒成 飛灰了! 而原振俠本來是無意造成這樣的局面的。 若是能使美麗如海棠這樣的女郎,對自己有深切的情意,那自然是任何年輕人夢寐 以求的事。 但是,海棠卻是一個有著特殊身分的人。她的權力、野心,或者不如黃絹,但也絕 不是普通的女孩。原振俠心中感到悔意的,就是這一點! 但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他自然不能解釋甚麼。他只好暗中輕嘆了一聲,心中 想:以後事情怎麼發展,只好聽其自然了。或許,在這次相遇之後,和海棠再也不能相 會了。 在原振俠發怔的時候,馮森樂激動之極,抓住了原振俠的手:「你認識那位先生? 快帶我去見他!」 原振俠想了一想:「我認為你們兩人相見,十分有必要。但是事先,我必須先徵求 那位先生的同意!」 博士連聲:「當然!當然!」他又對海棠道:「有了原醫生的保證,可以恢復我的 自由了吧?」 海棠轉回身來,看來她已完全控制了她的情緒,又回復了極度典雅的神態:「這樣 交涉的結果,自然再好也沒有。不過……原醫生的承諾……」 她似笑非笑地望向原振俠,原振俠笑了一笑:「我還有一個請求,請別派人跟蹤我 !」 海棠連想也沒有想,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一行人等,離開了房間,進了電梯,之後,就登上了車子。和來的時候一樣,海棠 和原振俠坐在車後座,博士和院長,另外有車子送他們回去。 在車門關上之後,原振俠和海棠,一起處身於這個狹小的空間之中,原振俠反倒目 不斜視起來。過了好一會,才聽得海棠發出了一下輕笑聲。原振俠向她望了一眼,看到 在她的俏臉上,現出極甜蜜的笑容來。 當車子終於停下之際,海棠伸出手來:「希望我們能有再見的機會!」 原振俠點頭:「希望!」 他下了車,那輛神祕的大房車,載著神祕的海棠,疾馳而去。 原振俠在路邊呆了半晌,剛才的一切,對他來說,簡直像是夢幻一樣。可是剛才一 握手之間,使他的手中,似乎還留著海棠纖柔玉手所給予的那份舒暢的感覺。 呆了片刻,他才召了一輛街車,向厲大猷的大宅駛去。他必須立刻去見陳阿牛,請 他繼續把自己的創見和發明,交給馮森樂博士。 當他來到大屋之前,敲了好一會門,才有人來開門,開門的正是陳阿牛。 原振俠開門見山:「陳先生,我甚麼都知道了。馮森樂博士這些年來的成就,原來 全是你的成就!」 陳阿牛一聽,神情忸怩得像是做了甚麼惡作劇,而被人抓到了的小孩子一樣,連連 搖著手:「幸好厲先生過世了,他要是知道我這樣做,會把我罵死!」 原振俠笑了一下:「如果你想出名,博士肯公開這個大祕密,你就立刻成為……」 陳阿牛不等講完,就大搖其頭:「不,不!我不要成名。厲先生大有成名的機會, 連他都放棄了不要,我要來幹甚麼?」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凝視了對方一會,直到肯定對方這樣說全然出於誠意,並無虛 偽做作在內,他才點了點頭:「那麼,請你幫忙幫到底,把那種新激素──」 陳阿牛道:「真不好意思,由於厲先生入了院,我心慌意亂,所以忘記了!」 原振俠實在想發笑,可是事情又和醫學上如此重大的發現有關,他又笑不出來。 過了半晌,陳阿牛又道:「厲先生在世之際,只准我專研理論,不讓我從事任何實 驗。現在,他已去世了,屋子又那麼大,我想到用來建造一個實驗室,不知道他會不會 反對?」 原振俠十分高興:「不會的,一定不會見怪的!」 以陳阿牛這樣的奇人,自然應該直接參加實驗室的工作。所以他又補充:「我可以 幫你建立這樣的實驗室。」 陳阿牛也十分高興,握住原振俠的手,搖了又搖,道:「我已經請工程公司的人來 過了,先要拆掉臥室的外牆,才能把保險箱吊下來──」 拆了牆之後,保險箱在起重機的操縱下,被緩緩吊到了屋旁的空地上,已是三天之 後的事情了。 當天,原振俠就在陳阿牛處,取得了馮森樂要的合成式。這是可以使任何人獲得諾 貝爾醫學獎的重大發現,可是陳阿牛連想也不想就給了人,令得原振俠對他更是欽佩不 已。 保險箱吊下來的時候,厲家三位小姐和她們的丈夫,自然在場。才獲得了豐厚遺產 的三姐妹,仍然一副貪婪焦急的神情,希望保險箱打開之後,能給她們帶來更多的財富 。 陳阿牛和原振俠離得較遠站著,看著工程人員把第二號保險箱,自第一號之中傾了 出來,扶直。 三姐妹爭先恐後,打開了第二號保險箱,不出所料,裡面又是一具較小的保險箱。 像這樣,一具又一具,一直到最後,第七號保險箱,被從第六號保險箱中傾了出來,那 已是一具相當小的小保險箱了。 看那三姐妹和她們丈夫的神情,越來越是興奮。 本來,一切全是在空地上進行的,但到了第七號保險箱被取出來之後,他們商議了 一陣,就命人把保險箱抬進屋子去,而且吩咐所有工程人員離開。 在所有行動過程之中,她們像是根本不當有陳阿牛的存在一樣。 陳阿牛一點都不在乎,但是原振俠卻有點看不過眼,他大聲提醒她們:「三位不要 忘記,至今為止,保險箱中的一切,還全是屬於陳阿牛先生所有的!」 三姐妹怔了一怔,用充滿了敵意的眼光,盯著原振俠。 陳阿牛淡然一笑,揮手道:「由得她們去吧,反正我沒打算要保險箱中的東西。現 在又沒有律師在場,由得她們去吧!」 三姐妹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來,監視著把保險箱抬進了屋子。 陳阿牛遣走了工程人員。看起來,他對於厲大猷生前,用了那麼嚴密的方法收藏在 保險箱中的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 一個人,若不是有著高雅之極的品格,自然很難做到這一點。 這時,連原振俠也無可避免地在想著:厲大猷堅持要把那具保險箱,和其中的一切 都送給自己,在保險箱之中,究竟是甚麼呢? 他轉頭,望向那巨宅入口處。他知道,那三姐妹在保險箱一抬進去之後,一定會迫 不及待,就在進廳之中把它打開來。 這上下,應該已經打開了,保險箱中是甚麼東西,自然也已揭曉了。 原振俠才想到這裡,就聽到在門內,傳來了一下由好幾個人一起發出來的呼叫聲。 乍一聽到那種呼叫聲,很難斷定發出呼叫聲的人,是為了甚麼而發出叫聲來的。但 可以肯定的是,那斷然不會是由於歡欣而發出來的。 陳阿牛和原振俠互望了一眼。原振俠的心中充滿了疑惑,陳阿牛的神態卻依然恬淡 :「看起來,保險箱中的東西,很令他們失望。」 這時,在門內,又傳出了一陣急促的爭吵聲,但聽不清楚他們在吵些甚麼。 原振俠向陳阿牛投以詢問的眼色,但陳阿牛卻顯然無意介入,他緩緩地搖著頭。就 在這時候,三姐妹一起出現在門口,齊聲尖叫:「陳管家,你過來看看,這是甚麼?」 陳阿牛皺了皺眉,這時,他的身分已不再是「管家」了。但是他顯然念在厲大猷生 前對他的恩情份上,還是走了過去,原振俠忙跟在他的後面。 一進門,果然那小保險箱已被打了開來。 在小保險箱之旁,是一個相當精緻的木箱子,那自然是從小保險箱中取出來的。地 上,散滿了木糠,那些木糠,可能是從木箱中取出來的。 在木糠之上,有著一樣東西。那東西,卻是原振俠再也熟悉不過的,那是一隻圓筒 形的玻璃標本瓶。 任何醫生,一生之中,不知接觸過多少次這樣的標本瓶。就算是普通的中學生,也 必然一下子就可以認出,那是一隻標本瓶,而不會將之誤認為是一隻糖果瓶的。 尤其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在那隻標本瓶中,充滿了一種極淺的黃色液體,而在液 體之中,也浸著一個標本。 那標本不是十分大,是以一時之間,看不出是甚麼標本來。但是一般來說,用這種 方法保存的標本,一定是某種動物的標本。 標本瓶中的那種淺黃色的液體,自然是俗稱「福爾馬林」的甲醛百分之四十的水溶 液了。生物標本的固定和防腐,一直以來,都是使用它來完成的。 當原振俠和陳阿牛看到了這種情形之後,他們兩人,也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驚訝 的呼叫聲來。 醫學知識豐富如陳阿牛,自然也可以知道那是甚麼。剎那之間,他神情之疑惑,尤 在原振俠之上,張大了口,盯著那標本瓶,神態不知所措之極。 三姐妹中的大姐,指著那標本瓶,尖聲問:「這是甚麼東西?」 陳阿牛沒有立時回答,走過去,把那標本瓶捧了起來,舉到面前仔細看著。 當標本瓶被舉起來之後,原振俠已經可以看清楚,浸在甲醛溶液裡的標本,像是一 個脊椎動物的胚胎,大約是在最初一個月到兩月之間的形成狀態之中。 脊椎動物的胚胎,在最初形成階段,形狀都十分相似,雞的胚胎,魚的胚胎,兔子 的胚胎,乃至靈長類動物,包括人的胚胎在內,形狀就大致相同。要在日後的發展上, 才能分辨出那是甚麼動物來。 自然,胚胎的形狀儘管類似,但至少有體積上的差別。照標本瓶中浸著的那個胚胎 形狀大小來看,可以確定那是某種獸類的胚胎,可以是一隻狗,一頭熊,一隻猩猩,等 等。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到這時,也升到了頂點。這樣的一個脊椎動物胚胎的標本,是 沒有甚麼價值的,甚至,也沒有甚麼學術上的意義。可是,厲大猷卻將之用那麼奇特的 方式,保存了起來,保存了幾十年之久! 不但保存了幾十年,而且,在厲大猷這個怪人的心目中,這個胚胎標本,顯然重要 之極! 因為在他臨死之前,他三個女兒之一,只不過略提了提,他的反應之激烈就難以形 容。而且他還特地為這個胚胎標本,訂下了內容十分古怪的遺囑。 可是,實實在在,那只不過是一個胚胎的標本。在稍具規模的中學的生物實驗室之 中,就可以找到不止一個這樣的標本。 何以厲大猷會對之如此重視?這個胚胎標本,原振俠可以肯定一定有極其特異之處 ,可是他卻一點也看不出,特異在甚麼地方。 三姐妹得不到回答,又在連連發問。陳阿牛仍然不回答,只是盯著標本看。 那三姐妹的聲音實在不是很動聽,陳阿牛又像發了呆一樣不出聲,原振俠不希望她 們再吵下去,答道:「這是一個生物胚胎的標本。」 三姐妹齊聲問:「那又是甚麼?」 原振俠耐著性子解釋:「是在母體子宮內,還未曾成長完成的胎。」 三姐妹又驚異又失望:「是甚麼東西的胎?」 原振俠答:「單是這樣看,很難看得出來。可能是一隻狗,可能是猴子,也有可能 是一個人!」 當原振俠講到這裡時,他心中陡然一動,模模糊糊,像是想到了一些甚麼,可是卻 又沒有甚麼明確的概念。 那三姐妹聽他說及「可能是一個人」之際,不約而同地現出駭然、厭惡的神情來。 一個道:「老頭子一定是神經病了,真會開人玩笑!」 另一個指著標本瓶:「這東西,值多少錢?」 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一錢不值!」 一個道:「好像聽說,胎……可以做補藥,也很值一點錢的!」 原振俠嘆了一聲:「小姐,做補藥的是胎盤,叫紫河車。就算是人的胎盤,也不值 甚麼錢!」 那三姐妹互望著,神情還有點疑惑。她們的丈夫多少比她們有點知識,已經連聲在 催她們離去。三姐妹還不死心,又在木糠之中找了一會,希望可以找出一點甚麼來。 可是她們失望了,那些木糠,放在木盒子之內,顯然只是為了穩定那隻標本瓶之用 ,並沒有任何藏寶的作用在內。 三姐妹神情悻然,一面低聲責備著她們的父親戲弄了她們。 原振俠冷冷地道:「三位,這東西,厲老先生本來就不是給你們的。他已經留給了 你們夠多的遺產,你們也該知足了!」 三姐妹擺出一副「關你甚麼事」的神氣來,冷笑著:「好,那就給你吧,哼!」 隨著冷笑聲,他們一起走了出去。不一會,就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傳了過來,接下 來,便是極度的寂靜。 陳阿牛一直盯著那標本瓶在看,原振俠也在看著。他知道陳阿牛和自己一樣,一定 心中翻來覆去,問了幾十遍:為甚麼? 陳阿牛在過了足有半小時之後,才問了出來:「為甚麼?」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有太多為甚麼了,你問的是哪一方面的為甚麼?」 陳阿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神情一片迷惘。原振俠道:「我和你一樣,心中充滿了 疑問。我們不必站在這裡,何不到三樓上去──」 陳阿牛茫然點了點頭,仍然雙手捧著那標本瓶。在他們登上樓梯之際,他們都不說 話,直到到了三樓的書房中,在書桌旁,面對面坐了下來,把標本瓶放在他們中間的桌 上,原振俠才道:「或者,我們一步一步來討論?」 陳阿牛像是沒有甚麼主意,一面盯著標本瓶,一面連連點頭道:「首先,標本瓶裡 的東西是甚麼?」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中學生都能回答這個問題,這是一個脊椎動物胚胎的標本。 」 陳阿牛又問:「哪一種脊椎動物?」 原振俠手指在桌上輕扣著:「這一下子不易回答,可是可以通過極簡易的方法確知 。例如把標本作切片,在顯微鏡下觀察,或作簡單的化驗,就可以肯定那是甚麼樣生物 的胚胎。」 陳阿牛喃喃地道:「看起來,和人的胚胎比較接近,那是人在兩個月左右時的胚胎 形狀。」 原振俠剛才,也曾向那三姐妹提及過,那有可能是人的胚胎標本。在那時,他就有 一種模糊的感覺,感到自己應該想到些甚麼,可是又無法確切地捕捉。這時,這種感覺 又來了! 他想了一想,仍然不得要領。他同意:「是的,很像是人的胚胎。」 陳阿牛抬起頭來:「為甚麼?為甚麼一個人的胚胎,厲先生要用那麼獨特的方法來 保存?一個胚胎,對他來說,又為甚麼那樣重要?」 陳阿牛在發著一連串的問題,原振俠也就在此際心中一亮,本來是模糊的感覺,變 成了實在的想法。他吸了一口氣:「陳先生,我想有答案了!這的確是一個人的胚胎。 而這個胚胎,如果有機會成長、出生的話,那麼,他應該是厲老先生的兒子!」 在過去的幾天之中,原振俠和陳阿牛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兩人之間無所不談。厲大 猷當年在醫學院中的情形,原振俠在馮森樂處獲知,也全告訴了陳阿牛。所以這時,原 振俠一提出了這一點來,陳阿牛立時明白了那是甚麼意思。 陳阿牛自然也聽厲大猷說起過他「有一個兒子」,「又殺了他」。 情形本來是純然不可思議的,但這時,卻像是一下子就變得十分簡單明瞭了。連厲 大猷的奇怪語言,都有了解釋。 情形可以大致推測出來: 厲大猷在醫學院求學時,相當風流,曾和一個金髮美女同居過。這表示,他和某一 個女士之間,如果有了愛情結晶,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 而根據馮森樂所說,在學生時期,厲大猷就不止一次,替懷了孕的女士,進行人工 流產手術。那麼,當時他曾為那位「某女士」進行墮胎,也不是甚麼奇怪的事。 當時,厲大猷是學生,不能負擔風流的代價,進行手術,把自己的孩子胚胎自母體 中取出來,也並非不可理解的事。 或許是基於對某女士的懷念,或許是他認為,這個雖然發育未完成的胚胎,是他自 己的骨肉。所以,他才將之鄭而重之地保留了起來,作為紀念。 而到了晚年,他一直在想念這件事,心理上可能起了內疚之感。所以才會變成了「 我本來有一個兒子,可是,我殺了他」的說法。 原振俠和陳阿牛兩人,只花了幾分鐘時間,就把整個情形概括了出來。原振俠感到 相當滿意,吁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的!」 陳阿牛在剛才,推測是怎麼一回事之際,意見和原振俠是相同的。可是這時,他又 現出猶豫的神情來,指著瓶中的標本,問:「原醫生,人工流產的手術……能使一個未 成形的嬰兒,保持著這種完整的形態,離開母體的子宮嗎?」 原振俠一聽,不禁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來。 陳阿牛問得對,能嗎? 他沒有回答,反向陳阿牛望去。因為他知道,陳阿牛的醫學知識,遠在他之上,而 厲大猷當年在醫學院,又是專修婦產科的。在過去幾十年之中,他自然也把婦產科方面 的豐富學識,傳授給了陳阿牛。 陳阿牛緩緩搖頭:「刮子宮手術,是萬不能保存胚胎的完整的……」 原振俠接上去道:「負壓吸宮手術,也無法令胚胎保持這樣的完整,你看水囊引產 法呢?」 陳阿牛搖頭:「一則,有經驗的婦產科醫生,不會在六周到八周的妊娠期間,使用 這個方法,二來,即使是水囊引產,也必然……」 他講到這裡,又搖了搖頭。原振俠明白他的意思,答案是「不能」。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氣:「那麼,就是進行剖腹手術取出來的了。」 剖腹手術是相當巨大的手術──剖開子宮,取出胎兒。 原振俠在這樣說了之後,自己也不禁搖了搖頭。陳阿牛望了他一眼,像是怪他會這 樣說。因為剖腹手術,那是最後的手段,在有其他辦法可以使用之際,不會使用。妊娠 期在八周左右的胚胎,是不必勞動這種大手術的。 可是,除非是進行這樣的大手術,而且還要極小心地進行,不然,何以能使胚胎保 持這樣的完整狀態? 兩人又靜了下來,原振俠攤了攤手:「厲先生是這樣優秀的一位醫生,他總有辦法 的。事實上是一個完整的胚胎,變成了標本!」 陳阿牛「嗯」地一聲,又拍著標本瓶:「原醫生,這個標本的臍帶,你有沒有注意 到?好像有點不正常,請你仔細看!」 原振俠湊過去,轉動了一下標本瓶,他立即看出了不正常之處來。 胚胎在這個時期,還未曾可被稱為胎兒,臍帶的發育還未能算是完成,但是有經驗 的醫生,當然可以看得出來。 原振俠這時,看到的不是正常的臍帶,正常的臍帶表面光滑明透,可是這個胚胎標 本的臍帶,卻看來呈橢圓形的小球狀,表面十分粗糙。而且,在這個小球上,有著相當 明顯的三個小孔。 這種情形,是原振俠所從來未曾見過的。他神情疑惑:「這三個小孔……如果是一 種病變性的穿孔,這個胚胎,早已不能生存了!」 陳阿牛道:「是──」 他抬了抬頭:「原醫生,我總覺得我們剛才的設想雖然合理,但是不一定是事實。 你再看這胚胎的頭部,真是人的胚胎?」 原振俠不由自主嚥了一口口水:「陳先生,你的意思是……」 陳阿牛道:「厲先生對這個標本,重視到了異常的程度,總是有原因的。我這裡沒 有甚麼實驗的設備,你服務的醫院方面──」 原振俠明白了陳阿牛的意思:「沒有問題,我可以請准院長,任由你使用醫院中的 任何設備。」 陳阿牛的神情,忽然有點忸怩:「不瞞你說,我的知識,全是理論上的。實際的操 作……例如,我就不會做簡單的顯微鏡切片!」 原振俠笑了起來:「我來負責一切實際的操作。」 陳阿牛側頭想了片刻:「如果那……標本真是厲先生的……我們將之進行研究,厲 先生會不會不高興?」 原振俠道:「不會吧!至少,他自己也曾研究過,不然,這種程度的胚胎,是無法 用肉眼來辨別性別的,他卻知道那是他的『兒子』!」 陳阿牛的神情是十分焦慮,喃喃地道:「我直覺感到……會有些事發生,可是又一 點頭緒也沒有,這個胚胎標本……」 原振俠看到他這種憂形於色的樣子,不知如何勸他才好,也不知道他何以會有這樣 的「直覺」。他只好道:「不如立刻開始,很快就可以有結果的。」 陳阿牛又捧起了標本瓶來,看了半晌,又放了下來,搖頭道:「算了,我決定甚麼 都不動,還是將它放回保險箱去。」 原振俠叫了起來:「這算甚麼?明知大有值得研究之處,怎可以放棄?可能厲先生 把這標本留給我,正是希望我來研究它!」 陳阿牛的神情仍然猶豫不決。可以看得出,他雖然是一個世界的醫學奇才,但實在 不是一個十分有決斷力的人。 他望了原振俠一回,才十分勉強地點了點頭。原振俠怕他又變卦,一伸手,自他的 手中接過標本瓶來。 他把標本瓶捧得高了些,看到在瓶底,貼著一張小小的標籤。由於標本瓶的瓶底相 當厚,如果不是舉起瓶來,是看不到瓶底的標貼的。 原振俠忙湊近來看,看到上面,用細小的字,寫著兩組數字:「一九三○•八•九 ──一九三○•九•一」 陳阿牛也看到了這組數字,和原振俠互望了一眼:「看來,像是日子,記的是這胚 胎生存的日子?一共是二十三天。不對啊,二十三天的人類胚胎,不可能發育到這種程 度!」 原振俠點頭:「對,人類的妊娠期相當長,如果二十三天……那可能根本不是人的 胚胎,要不,就是這個日子,另有用意的。」 陳阿牛道:「還會有甚麼別的用意?這自然是日期,一九三○年,已經是五十多年 前的事情了,那時──」 他講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現出一種十分難以形容的神情來,皺起了眉,像是在 突然之間,想起了甚麼重要的事情一樣。 原振俠接上去:「那時,厲先生應該在德國?」 陳阿牛並沒有表示甚麼,只是含糊應了一聲。 和陳阿牛認識以來,原振俠雖然驚訝於陳阿牛的驚人學識,也對他人格的高尚十分 欣賞。可是不止一次,原振俠感到陳阿牛的性格不夠爽朗,和他自己的性格不合。像這 時,那種分明有話要說,但是又欲言又止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原振俠知道追問也沒有用,而且,人總有保持一點祕密的權利的。原振俠很懂得尊 重他人,所以他放下了標本瓶,順手去揭了瓶蓋。 在發現了這隻標本瓶之後,他們都沒有試圖去打開它過。因為在他們的專業知識裡 面,一隻標本瓶,是十分普通的物件。 而且,他們也知道,浸製標本的甲醛水溶液的氣味,不是很好聞,所以他們都沒有 想去打開它。 這時,原振俠順手揭了揭瓶蓋,也只不過是由於他們即將帶著瓶子到醫院去,原振 俠想肯定一下瓶蓋是否牢固,以防在半途中傾瀉而已。可是,他一揭之下,陡然呆了一 呆! 瓶蓋一動也不動! 原振俠呆了一呆之後,陳阿牛也「啊」了一聲:「這瓶蓋……經過特別處理,是和 瓶子融在一起的!」 原振俠也已看清楚了。的確,瓶蓋在當年蓋上之後,曾用高溫的吹管吹燒過,使得 瓶蓋和瓶子的連接部分融化,然後又凝固在一起。 那也就是說,現在,要取出標本來,非把瓶子打破不可。不然,就沒有第二個法子 。 陳阿牛又喃喃地道:「為甚麼?為甚麼厲先生那麼小心處理這個標本?」 原振俠自然答不上來,他道:「我們走吧,只要通過一些簡單的化驗,就可以有結 果了!」 陳阿牛卻突然雙手捧住了標本瓶,把標本瓶移近他的身子,看起來像是怕原振俠下 手去搶一樣。 當原振俠向他望去之際,他甚至漲紅了臉,支支吾吾道:「原醫生……我想厲先生 ……多半不會喜歡,他收藏得那樣嚴密的東西,被人……再弄破……我想先從肉眼可以 觀察得到的……來確定那是甚麼胚胎……如果達不到目的,再去化驗!」 原振俠誠懇地道:「那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 陳阿牛忙道:「我這裡參考書多,我想可以的……這樣,你給我三天時間,三天不 行……就到你的醫院之中去化驗!」 當他這樣講的時候,他甚至把那標本瓶,緊緊地抱在懷中! 原振俠實在有啼笑皆非之感:「你放心,我不會和你搶的。好吧,我們再聯絡!」 陳阿牛現出一種十分抱歉,但是又無可奈何的神情來。原振俠心中自然不是很高興 ,但也無可奈何:「那我先告辭了!」 陳阿牛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不住道:「謝謝,謝謝你!」 原振俠笑道:「你謝我幹甚麼?倒是馮森樂博士,沒有你的幫助,不知如何下台。 他曾對我說過,要求和你見面,你想不想見他?」 陳阿牛道:「不必了吧,原醫生,我會和你再次聯絡的,你──」 當他在說話的時候,他一直把那標本瓶緊抱在懷中。原振俠甚至可以肯定,他對於 整件事,一定已想到了一個重大的關鍵,只是不說出來而已。 原振俠向門口走去,陳阿牛送了出來。原振俠忍不住道:「你準備抱著標本瓶送我 到門口?」 陳阿牛聽得原振俠那樣說,才如夢初醒,發出「啊」的一聲,小心把標本瓶放在桌 上,陪著原振俠下了樓,一直送到門口。 原振俠在這一段時間內,又對他說了幾句話。可是陳阿牛心不在焉,全然答非所問 。 原振俠離開之後,也一直在想著,厲大猷何以如此處理一個生物胚胎標本的原因。 可是不論他怎麼設想,也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 比較起來,還是第一個設想最合情合理──那胚胎,是厲大猷的骨肉。 原振俠並沒有主動和陳阿牛聯絡,他以為最多三天,陳阿牛一定會和他聯絡的。可 是,五天過去了,陳阿牛竟音訊全無。 到了第六天頭上,原振俠撥了陳阿牛的電話,可是電話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聽。 他心中感到有點納悶,但還是未曾想到會有甚麼意外發生。 第七天,他又試圖和陳阿牛聯絡,而電話仍然無人接聽,原振俠覺得事情有點不對 頭了。 陳阿牛的生活範圍十分狹窄。厲大猷生前,他和厲大猷生活在一起,如今,他簡直 是一個人生活的,沒有任何親戚朋友。所以也無法在任何其他人處,打聽到他的行蹤。 放下電話之後,原振俠想了一想,決定在下班之後,去看他一次。一個沉湎在學術 研究中的科學家,有時不接聽電話,也不算是甚麼奇特的事。 可是當天,在他快要下班的時候,卻接到了馮森樂博士的電話。 馮森樂的聲音,充滿了感謝和興奮:「謝謝你那位朋友,新激素合成之後,經過試 用,效果極其良好。我的任務已經百分之百完成,各方面都十分滿意,我自然也得了可 觀的酬勞。你那位朋友,我已經決定了,就算因此令我名譽受到損害,我也要請他出來 ,和我一起進行日後的研究工作。」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這位先生是一個怪人,我不能肯定他是否肯答應你的要求。 」 馮森樂叫了起來:「世上沒有人可以拒絕名譽、崇高的社會地位和大量的金錢的! 」 原振俠想了一想:「不是沒有,只是很少!」 他自然而然,想到了陳阿牛的一生──一個無依無靠的鄉下孤兒,奇蹟似地遇上了 厲大猷,他對自己的際遇,已經心滿意足,不會再有甚麼奢求了。有的話,也就是希望 自己在醫學上的創見得到實現,既然可以通過馮森樂來進行,他又何必再去追求甚麼? 馮森樂自然不知道原振俠在想甚麼,他在電話中繼續道:「不行,我一定要見那位 先生。我的專機今晚可以到,一下機我就會來找你……說實在的,有一件十分重要的計 畫,我需要他參加。」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才又道:「自然,我也會邀請你參加。」 原振俠感到十分好笑,馮森樂博士的功利主義,和太過市儈的處世方式,使他有反 感。所以他回答的語氣,十分冷淡:「謝謝,我不會有興趣!」 馮森樂大聲道:「你會有興趣的,這是一個有著十億美元經費的龐大計畫!」 原振俠更加反感:「我以為,科學研究多少和商業行為有點不同!」 馮森樂「嘖嘖」連聲:「小伙子,我可以告訴你,那一定是空前的科學研究!請告 訴我,如果沒有龐大的基金,怎麼進行科學研究?」 原振俠淡然道:「好,那等見了面再說!」 他放下了電話,心中想,自己對馮森樂博士的態度,何以竟有了那麼大的改變?若 是在以前,博士居然要邀請他一起參加研究,他只怕會高興得直跳起來。是不是因為知 道了博士的成就,一大半是來自陳阿牛的緣故? 他搖了搖頭,也找不出正確的答案來。所以這一天,下班之後,他暫且不去找陳阿 牛,回到住所,想靜下心來,聽聽音樂。可是怎麼也無法集中精神,撥了幾次電話,陳 阿牛處,依然沒有人接聽。 到了晚上十時左右,門鈴響起,原振俠把門打開。他在開門的時候,以為那一定是 馮森樂博士來了。可是門一打開,眼前一亮,鼻端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他整個人都 不禁呆住了,在柔和的燈光之下,站在門外的,竟然是海棠! 海棠穿著十分淡雅的便裝,隨隨便便站在那裡,可是看起來,就是那麼美麗優雅。 整個人,散發著自然而然的一種無形的光輝。 原振俠看得呆了。 海棠淡然笑著:「來和你商量一點事,不準備請我進去?」 原振俠忙道:「請進!請進!」 海棠輕盈地走了進來,室內正充滿了動人的豎琴音樂。海棠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 像是無數優美音符的化身一樣。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海棠轉過身來:「或者說,是請求你一件事!」 原振俠本來想毫不考慮地說:「不論甚麼事,我都可以答應。」 但是他突然之間,想到了海棠的身分,那令得他不由自主嘆了一聲,而改口道:「 請說。」 海棠來回走了幾步,然後,在原振俠面前站定:「馮森樂博士會受邀主持一項研究 計畫,他會邀請你參加這個計畫。」 原振俠點頭:「下午,在電話中,他提起過。」 海棠的神情有點緊張:「他提及了計畫的內容?你答應參加了?」 原振俠搖頭:「你這兩個問題,我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海棠皺起了眉。當她蹙眉沉思的時候,原振俠真想伸手出去,輕輕將她眉心的結按 平──這是絕對沒有任何目的的。 男人都有鋤強扶弱的心理,眼看著這樣美麗動人的女郎眉心打著結,總會十分不忍 ,激於義憤,定有要令她解愁的願望。 原振俠揚了揚手,又垂了下來:「博士說今晚,由你們的專機送他回來,一下機就 會來見我。」 海棠點了點頭:「我知道──他邀請你參加的目的,我也知道。對不起,可能很傷 你的自尊,他不是要你,是想通過你,邀請這些年來一直提供醫學創見給他的那位醫學 奇人。」 原振俠淡然道:「不會介意,我很早就已料到他的目的是這樣!」 海棠突然踏前一步,幾乎和原振俠是面對面了。原振俠在那一剎間,簡直就像是遭 到了電擊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而海棠卻又伸出自己的雙手來,握住了原振俠的雙手,握得相當緊。原振俠手心中 ,這時冒出汗來,他已不自禁地要把海棠拉過來,輕輕擁在懷中了。可是海棠的幾句話 ,卻令得他自一個美妙的、色彩幻麗的夢境之中,回轉到現實中來,而且,現實竟是如 此地醜陋。 海棠半仰著頭,用極迷人的目光望著原振俠:「博士來了之後,答應參加他的計畫 ,並且,定期把研究計畫的內容,告訴我們!」 原振俠又感到一陣僵呆! 這次的僵呆,和上次是完全不同的。在剎那之間,原振俠心中的失望,令得他不知 如何才好。 海棠卻還在繼續著,她的聲音仍然極之悅耳:「當然,你要甚麼報酬,我們都可以 答應。」 海棠在這樣講的時候,她美麗的臉龐上所現出來的神情,是一種強烈的、挑逗的暗 示。那令得原振俠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而且,不由自主,長嘆了一聲。他是為了事 實的醜惡,和幻象的美麗之間的距離,竟然是如此遙不可及而嘆息。 海棠,在外表上看來,是如此優雅動人的一個女郎,可是這時所做的事,卻是要引 誘他做間諜特務! 在原振俠閉上眼睛的那片刻間,他感到海棠柔軟的身體,靠了過來。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拒絕這樣一位美麗異性的投懷送抱,簡直是違反生理的行為! 但是他還是輕輕推開了她:「好的,我先決定是不是參加,再談別的!」 海棠怔了一怔,原振俠是在推宕,她自然聽得出來。所以她立時後退了一步,低下 了頭,神態方面,表示了失敗後的一種屈辱。 原振俠心中又不忍起來:「請問,為甚麼你們會對博士的研究計畫感到興趣?」 海棠仍然低著頭:「因為那研究計畫──」 她只說到這裡,就發出了一下無可奈何的苦笑:「算了,別提了,就當我沒來過好 了!」 她說著,轉過身就向門口走去,動作十分快捷。到了門口,她手已握住了門柄,才 又突然冒出了一句話來:「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參加這個研究計畫的,不是為了我, 你有一定會參加的原因!」 原振俠怔了一怔,還不知道她這樣說法是甚麼意思之間,她已經打開門,走了出去 。 門關上之後很久,她帶來的那股幽香,仍然在室中飄蕩。原振俠也一直呆呆站著, 思緒極度混亂。直到門鈴聲又響起,原振俠才如夢乍醒一樣,走過去開門。 這次,在門外的是馮森樂博士。博士用力拍著原振俠的肩頭,呵呵大笑著,走了進 來。原振俠走過去,把早已唱完了的唱片收起來。 博士開門見山:「走,帶我去見那位先生!」 原振俠搖頭:「我要先取得他的同意,這幾天,我一直無法和他聯絡。」 博士十分失望,但轉眼之間,又興高采烈起來,壓低了聲音:「你將看到一份極端 機密的文件,我早在一個月前收到的,關於一個研究計畫,你可以看!」 他說著,鄭而重之地把一個信封自上衣袋中取了出來,交給原振俠。 原振俠取出信封中的信件來,看完之後,他也呆住了。明白了海棠臨走時,那句話 的意思。 那封信十分簡短,為了表示這是重要之極的信件,信上的文字,是用一種特殊的、 有立體感的膠質墨水寫成的,書法文體極其優美。 信的內文是:「本國擬進行一項空前的、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科學研究計畫。本 國的祕密財政預算,可以為這項計畫,提供不少於十億美元的研究基金。由於計畫中的 研究課題,和閣下一直在研究的有一定關聯,而且閣下是公認這類研究的權威,所以本 國元首,決定請閣下主持是項研究。閣下若主持該項研究,不但可以成為本國上下一致 崇敬的人物,且可以隨意動用該計畫之研究基金。閣下之答覆,可與本國任何駐外使館 聯絡。由於計畫在極度祕密情形之下進行,閣下若無意參加,請嚴格保守祕密,勿在任 何場合之中提及。    國家元首──卡爾斯將軍」 原振俠是在看到了「卡爾斯將軍」的署名之後,才感到震動的。 卡爾斯將軍!這個世界公認的狂人,會對甚麼科學研究有興趣?只怕他連甚麼叫科 學都不知道。所謂「科學研究」,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而原振俠更知道,如果卡爾斯真要實行這個計畫的話,計畫的真正主持人,一定是 黃絹,不可能是別人! 海棠至少是知道這一點的,知道他為了黃絹,也會參加那個計畫,所以臨走時才那 樣說。 剎時之間,原振俠的思緒更亂。海棠的那一方面,想知道研究計畫的內容,自然是 由於卡爾斯這個人的緣故。 卡爾斯和他的國度,在世界各地支持恐怖活動,野心勃勃,唯恐天下不亂,至於極 點。即使同樣具有野心的國家,對他也一樣頭痛,全然無法測知他在下一步,會玩出甚 麼新花樣來。 像卡爾斯那樣的獨裁者,如果忽然對科學研究有了興趣,有一件事幾乎可以肯定, 那就是這種「科學研究」,必然有助於他的野心活動! 卡爾斯將軍才不會關心甚麼人類的科學前途,他只關心他自己的野心計畫,是不是 能得到實現! 看著博士一副興奮莫名的神情,原振俠指著簽名:「這位將軍是怎樣的一個人,你 一定知道!」 博士點頭:「不管他是怎樣的人,能有這樣的機會,我不會放過。我已和他們一個 大使館聯絡過,表示我十分有興趣。我得到的答覆是,我必須到他們首都,去見卡爾斯 將軍,面談細節問題。和我通話的,竟然是一位女郎,卻有著將軍的頭銜,她的名字是 黃絹。」 雖然原振俠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但是他在聽到了黃絹的名字之後,仍然不由自主, 發出了一下低微的呻吟聲來。 馮森樂博士道:「我不知道他們想研究甚麼,信上只說和我的研究課題有關。我自 己知道,近幾十年來,我的研究……」 他說到這裡,又現出尷尬的神情來,用力一揮手:「所以我立時想到,要把那位先 生找出來,和他一起參加那個計畫。恰好又有人請我去……維護健康,所以我來到東方 ,主要是想找那位先生。我還以為那是十分渺茫的事,誰知道你竟然認得他!」 博士連連搓手,神情之中,充滿了期待,望定了原振俠:「當然,龐大的研究計畫 ,需要許多人參加,你可以成為我和那位先生的主要合作者──」 他把他的手,重重按在原振俠的肩頭上:「小伙子,這是任何人一生之中,絕難再 有第二次的機會,絕不能錯過的!」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他低嘆了一聲,坐了下來,雙手托著頭。半晌,才道:「博 士,那位先生是不是肯參加,我一點把握也沒有,明天我去──」 博士打斷了他的話頭:「現在……現在就去,我在你這裡等他,你能把他帶來,那 就最好!」 原振俠本來就急切想再見陳阿牛,博士的提議,他倒也不反對:「好,我這就去找 他!」 博士十分熟絡地在沙發上半躺了下來,原振俠打開門走出去,到了屋外,他深深地 吸了一口氣。馮森樂這樣熱中名利,那倒並不意外,惹人尋味的是,卡爾斯將軍想進行 甚麼樣的研究? 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可是卻沒有甚麼結果,因為像卡爾斯這樣的狂人,可以有任 何念頭。可以肯定的只是一點,這個念頭和他的野心有關。 車子在郊區行駛,公路上十分寂靜,原振俠又不由自主想起海棠來。他想著,海棠 、黃絹,全是在外型上,給人以如此美麗感覺的女性,可是她們的內心世界究竟是怎樣 ,只怕根本沒有人可以了解她們! 人的內心世界,是不因外型的美麗而轉移的,有時,反而越是美麗的外型,越是包 含著醜惡的內在! 等到車子駛近那幢巨宅之際,原振俠心中,已經隱隱感到有點事發生了。因為整幢 屋子,一點燈光也沒有,在黑暗中看來,像是一頭碩大無朋的怪物一樣。 一點燈光也沒有,這實在是不合理的事,再加上這些日子來,都無法和陳阿牛在電 話上取得聯絡,原振俠自然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他加快了車速,把車直駛到巨宅門口 ,急急打開車門。 才來到門口,還未曾伸手按鈴,他就看到了放在門鈴旁的那個信封。雖然光線很暗 ,但是他還可以看到信封上的字:「留交原振俠先生」。原振俠呆了一呆,取下了這封 信來,後退了幾步。 四周圍一片寂靜,屋子一片漆黑。他一面打開信封,取出信紙來,一面向車子走去 ,開著了車燈。 信自然是陳阿牛留給他的。原振俠看完之後,看了看日子,信是在好幾天之前寫的 了。算來,是上次和陳阿牛分手之後的第三天。 陳阿牛並沒有遵守他的諾言! 原振俠而且可以強烈地感覺得到,上次分手的時候,陳阿牛已經有了欺騙他的打算 。他一定已想到了甚麼,所以才不願把那胚胎標本拿去化驗。 陳阿牛的信寫得很委婉,措詞也很客氣。可是原振俠在看了之後,仍然無法壓抑被 欺騙的憤怒,用力一拳,打在車子的座位上,向著巨宅大聲罵了起來:「陳阿牛,你是 卑鄙小人!」 他這樣對著空屋子罵,當然一點用處也沒有,只是為了洩憤而已。 以下是陳阿牛的信:「原醫生:請無論如何,接受我的道歉。你一定要明白一點, 我知道我的行為是不應該的,但是我必須那麼做。我們以後,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 是我決計不會再和你見面。這幢房子,我已委託人出售,屋中的一切藏書,都歸你所有 。我之所以要躲起來,是有一個特殊的原因,這原因特殊到我無法向你解釋,只能請你 原諒。         陳阿牛」 原振俠又在車座上重重打了一拳。雖然陳阿牛在信中甚麼也沒有說,但是他知道, 一定是為了那個胚胎標本! 但是,究竟為甚麼?那胚胎標本,又究竟有甚麼特異之處,要令得他這樣避開,「 永遠不再見面」? 隔了好一會,原振俠憤怒的情緒漸漸地平復下來之後,他開始想這個問題。 他曾仔細觀察過那胚胎標本,可是一點頭緒也沒有。這時,他所想到的只是一點, 這個胚胎標本,會令人突然離開一處地方,到另一處地方去!厲大猷當年,突然離開了 德國,是不是也是為了這個胚胎標本呢? 厲大猷的心中,一定有一個大祕密,不然,他不會在臨死之前,連電話都不讓陳阿 牛打去! 陳阿牛很聽厲大猷的話,在厲大猷入院之後,未曾和他進行過任何聯絡。那麼,厲 大猷的祕密,應該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厲大猷的祕密,是不是和那胚胎標本有關?就算有關,陳阿牛也沒有理由知道,他 為甚麼又突然離去了呢? 原振俠思緒之亂,真是無以復加,他想起馮森樂還在家裡等著他,看來博士要大失 所望了。 他無精打采抬起頭來,就在這時候,他看到,在巨宅的牆角處,距離他約莫有二十 公尺處,有一個人站著。 乍一看到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有一個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屋角處,那著實令人吃驚。 可是他隨即看清楚,那是一個頎長苗條的人影。他甚至立即可以肯定,除了海棠之外, 不可能再有甚麼女人,就算是站在如此孤寂的黑暗之中,都會那麼好看! 海棠,在他駕車前來的時候,還一直在想著的海棠,竟然會在這裡出現! 不過原振俠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海棠的身分,她想要知道些甚麼,不斷地跟蹤他, 那應該是意料中的事。剎那之間,原振俠感到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疲倦。 海棠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雖然距離很遠,原振俠不可能看到她臉上的神情,但是 他彷彿仍然感到,她大而充滿魅力的眼睛正充滿了期待,這簡直是無可抗拒的! 原振俠嘆了一聲,把車頭燈連閃了三下,示意海棠過來。 當海棠在黑暗之中,無聲無息走過來,美麗的身形離他越來越近之際,原振俠真的 無法肯定,向他走來的是一個仙女,還是一個女巫? 海棠來到了車前,並不彎下身來。原振俠打開車門,海棠才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兩人誰都不說話,過了好一會,海棠才道:「一個卑鄙的特務,其實也是人。」 她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幽怨,令人聽了心碎。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你這種話,如果給你上司聽到了,會有甚麼結果?」 海棠震動了一下:「上司……也是人!」 原振俠嘆息著:「可怕就在這裡!每一個人都是人,但是當這些人,在一個組合之 下生存之際,人就不再是人。為了一個目標,人只不過是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工具!」 原振俠側頭看著海棠,海棠的口唇掀動了幾下,沒有發出聲音來。又沉默了半晌, 她才伸手指了指門:「原來使馮森樂博士成名的人,就住在這屋子中。對不起,早幾天 ,我已看了他留給你的信。」 聽了海棠的話之後,原振俠的反應,只是凝視著她。海棠忽然輕笑了起來:「你以 為我會覺得慚愧?不會的。」 原振俠無目的地揮著手,不知道說甚麼才好。海棠又道:「沒有了陳阿牛,馮森樂 博士還會不會讓你參加那項計畫?」 原振俠仍然不出聲,海棠輕輕吸了一口氣:「計畫,實際上,是由黃絹主持的。」 原振俠也吸了一口氣:「我和你,如果不是討論這個問題,那有多好!」 原振俠在這樣講的時候,是十分由衷的──夜空全是閃爍的星星,四周圍那麼寂靜 ,一個這樣美麗的女郎在身邊,可是卻談論著那樣的話題! 原振俠的語調是無可奈何的,他也感到心情上的極度無可奈何。當他想到黃絹時, 他的心境如此,現在,也又是如此。 海棠靜了片刻,卻並沒再改變話題:「別以為我們獲得情報,只是為了政治集團的 利益。有時,也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 原振俠有點不耐煩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海棠又道:「據我們已獲得的一點資料來看 ,黃絹將要主持的那個計畫,是瘋狂絕倫的!」 原振俠揚了揚眉:「瘋狂到甚麼程度?」 海棠低嘆一聲:「可惜我們對於計畫的內容,一無所知。只知道這個計畫對人類會 造成極大的災害,比當年製造核武器,還要瘋狂可怕!」 原振俠搖頭:「你既然不知道內容,怎知道那個計畫的瘋狂可怕?」 海棠壓低了聲音:「那是從一些文件上知道的。如果你能參加──」 原振俠陡然發動了車子:「你要回市區?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他知道海棠接下去,又要重提她的要求了,所以他截住了她的話頭。 海棠居然點了點頭:「好,我要回市區去,謝謝你!」 原振俠發動了車子,一路上兩個人都不說話。直到可以看到市區燦爛的燈光時,海 棠才道:「他們請了不少醫學界著名的人物去,馮森樂博士是最近受邀的一個。你能設 想他們的計畫,想研究甚麼?」 原振俠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他沒有立即回答,過了半晌,才道:「或許是卡爾斯 將軍,像當年的秦始皇一樣,在追尋長生不老的方法,想永遠活下去!」 海棠蹙了蹙眉,緩緩搖著頭:「不是的,一定不是!」 她否定了原振俠的答案,可是顯然也設想不出一個答案來。兩人之間又維持了片刻 沉默,海棠才道:「請停車,謝謝你!」 當原振俠一停下車,海棠就打開車門,飄然下了車。原振俠望著她的背影,呆了片 刻,才繼續駕車回去。 當他回到住所,把陳阿牛留下的那封信,給馮森樂博士過目,博士神情之失望,真 是難以形容。原振俠反倒要安慰他:「反正以你的聲望,有了這筆研究基金,可以不知 道請多少人才了!」 博士沉吟了半晌,才道:「那麼,你──」 原振俠搖了搖頭:「我沒有興趣,真的!」 聽到原振俠一口拒絕,博士大有鬆一口氣之感,這令得原振俠更加反感。博士又說 了幾句不相干的話,就告辭離去。 接下來的日子中,原振俠也曾努力去找過陳阿牛,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 不到半個月,馮森樂博士就任卡爾斯將軍那個國家的科學研究院院長的消息,很令 醫學界轟動了一陣子。馮森樂也延請了不少知名的醫生,參加他主持的研究工作。不過 ,他們進入了那個國家之後,銷聲匿跡,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彷彿就像是在世界上消失 了一樣。 不過,這也沒有引起世人多大的注意。 連原振俠,在開始幾個月,還時時在設想,卡爾斯將軍究竟想研究甚麼、那胚胎標 本究竟有甚麼奇特之處、陳阿牛為甚麼要躲起來等問題,但想得雖多,答案卻一直懸空 著,他也就不再想下去了。 四個月之後,原振俠得到通知,厲大猷的那幢巨宅,已經售出,請他去處理所有的 藏書。原振俠在到律師辦公室去辦手續之際,順口問了一句:「請問你們可知道,屋主 人陳阿牛先生的通訊地址?」 那律師搖了搖頭:「不知道!」 他不等原振俠再問,又道:「售出屋子所得的款項,我們代屋主存入瑞士銀行的戶 頭裡。」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當然不會蠢到會向瑞士銀行方面,去查詢銀行顧客的地址。 他聯絡了小寶圖書館的職員,花了足足三天時間,才把巨宅中的書全搬走。他在最 後一天,等書全搬完了,在書房留了一會。 對著四壁已空空如也的書房,原振俠相當感嘆。想像著多少年來,厲大猷如何在這 裡,傳授陳阿牛知識的情景。 他可以肯定,陳阿牛不可能對這間屋子沒有感情,但他走得如此徹底,自然是有原 因的。是甚麼原因呢?那又兜回老路來了,不會有答案。 又過了大半個月,小寶圖書館的一個職員,打電話告訴他:「所有厲先生的藏書, 大致都已整理就緒了。我們發現,其中一本醫學大辭典,有點特異之處,那是德國在一 九二八年出版的那本……」 原振俠自然知道那本醫學大辭典,那是一本十分權威的醫學工具書。他問:「有甚 麼異特?」 職員回答:「那本大辭典又厚又大,可是中間是挖空了的。看來是要用來隱藏甚麼 祕密的東西,可是又沒有東西在裡面。」 把一本厚書的中間挖空了,來作為放一些祕密東西之用,那也不是甚麼特別的事情 ,所以原振俠只是隨便答應了一聲。 那職員又道:「看起來,那是放一本日記簿的。」 原振俠不禁失笑:「你怎麼知道?」 職員道:「有一張已經發黃的小紙條,留在那被挖空的空間中,上面用德文寫著: 但願永世沒有人看到我這本日記。」 原振俠陡然怔了一怔:「日記……那本日記不在了?是不是有可能在別的書本之中 ?請你們留意一下!」 那職員道:「多半不會,因為我們每一本書,都打開來看過,如果有日記的話── 」 原振俠隱隱感到,如果厲大猷有一本日記留下來的話,那麼這本日記之中,一定有 著十分重要的記載,自然也極有可能,和他心中的那個大祕密有關。所以他又急急道: 「請你們再查一遍,這事情十分重要!」 職員停了極短的時間,才道:「好!」 原振俠放下了電話,呆了半晌。有這樣的一本日記在,陳阿牛是不是知道呢? 日記不在了,是不是陳阿牛拿走了?陳阿牛是不是在看了厲大猷的祕密日記之後, 才突然失蹤的?他帶著那胚胎標本失蹤,和日記有關? 推測起來,像是已有一條線索,可以將各個疑點串起來了。這使原振俠興奮了幾天 ,直到圖書館的職員又告訴他:「原醫生,沒有發現那本日記。」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這件事,看來已無法追究下去了。 世界上的事,往往是這樣,當被認為再也無法發展下去,無論從各方面來看,都不 會有甚麼突破之際,就會有意外的轉折。 這件事也是那樣。 已經是在陳阿牛失蹤之後快半年了,原振俠下班回住所,才一出電梯,就看到他住 所的門虛掩著,兩個大漢站在門口,神情嚴肅,穿著黑衣服。 這種服飾的大漢,他絕不是第一次看見,那是黃絹的保安侍衛。 黃絹在裡面! 剎那之間,他心狂跳了起來。平時他是動作如此敏捷的人,可是這時,在跨出了電 梯之後,他竟然有點手足無措。 那兩個黑衣大漢看到了他,神態十分恭敬,向他點著頭,又作手勢示意他進去。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來到了房門口,又停了一停,聽到裡面有悠揚的音樂聲 傳了出來。他一推開門,就看到黃絹,依然長髮及腰,依然充滿了野性──她這時,蜷 曲著身子坐在沙發上的神態,看來就十足是一頭隨時可以撲躍而起的山貓。 黃絹的動作,一看就知道,她在竭力掩飾自己內心的感情。她有點做作地掠了掠頭 髮:「對不起,未曾有你的同意,就擅自進來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走到酒櫥前,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乾,才緩過一口氣來。一開 口,居然語氣十分鎮定:「很高興又見到你!」 他在說了那句話之後,才轉過身來,面對著美麗而野性,可能是世上有數的擁有那 麼高權力的黃絹。 但黃絹看來還是美麗的,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美麗。 當原振俠望向她的時候,她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原振俠坐到她的身邊去。原振俠拿 起了兩隻酒杯,提著酒,在黃絹的身邊坐了下來。 他們默默地呷著酒,好一會,兩人都不出聲。黃絹一直在緩緩轉動著酒杯,用她深 邃的目光,凝視著酒杯之中琥珀色的液體。一直等到唱片轉完了,她才低低吁了一口氣 :「好久沒有享受這樣的平靜了!」 她的聲音是這樣柔和,原振俠把手輕輕地按向她的手背。黃絹震動了一下,神情有 點苦澀:「享受寧靜,對我來說,太奢華了!」 她甚至不讓原振俠接口,就接著坐直了身子:「我這次來,是要你告訴我一個人的 下落。」 原振俠揚了揚眉,他早知道,黃絹絕不是為了想見他才來的。 黃絹在他的住所中出現,必然有目的,這一點,他可以肯定。但是,「告訴她一個 人的下落」,那是甚麼意思呢?原振俠一時之間有點不明白。 黃絹向他望來:「請你告訴我,使馮森樂博士成名的那個人,在甚麼地方?」 原振俠「啊」地一聲,黃絹要找的是陳阿牛! 他迅速地轉念,黃絹為甚麼要找陳阿牛?是馮森樂的研究,遇到了甚麼阻滯? 但是他沒有進一步想下去,他立時搖著頭:「那位先生,我沒有他的消息,也已經 足足半年了!」 黃絹沉聲道:「可是,你是知道如何才可以找到他的,是不是?」 原振俠的回答十分直接:「不是,我曾經努力找過他,可是他像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樣!」 黃絹閃過了一絲疑惑的神情,又把自己的身子靠向沙發的靠背:「我們一定要找到 他,你可以有甚麼提議?」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能有甚麼提議的話,我自己早就去做了。他的失蹤……我真 不明白,他是為甚麼忽然避開了我的!」 黃絹略覺訝異:「他是為避開你才消失的?」 原振俠皺了皺眉:「可以說是。我推測,他是不願意那胚胎標本受到檢查。」 黃絹的反應之激烈,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甚麼胚胎標本?怎麼一回事?馮森 樂怎麼甚麼都不知道?你快說說!」 原振俠淡然道:「這其中的經過,你未必有興趣。」 黃絹一伸手,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背,用極熱切的語調道:「你錯了,我不但有興趣 ,而且太想知道了!」 事情說起來相當長,原振俠也很樂意,可以再有和黃絹作娓娓長談的機會。於是, 他又在杯中斟滿了酒,把事情的始末,詳詳細細地講敘著。 黃絹真是表示了極大的興趣,聚精會神地聽著,很少說話。只有當聽到保險箱被一 層一層打開,裡面竟然是一隻浸著一個胚胎標本的標本瓶之際,她的神情異樣而複雜, 喃喃地道:「原來厲大猷早就在做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不明白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停止了敘述,望著她。 黃絹揮了揮手:「這厲大猷是一個天才,可惜他早了幾十年,當時,還存在著人不 應向上帝爭權利的觀念。其實,人和上帝有甚麼不同,只要做得成,人就是上帝!」 原振俠不禁呆了半晌,他仍然不是很明白黃絹這樣說的意思。但是他想及,在馮森 樂提起厲大猷在學校中的情形時,曾有一段討論人和上帝之間的談話,他剛才也引述了 那段話,黃絹自然是由於這段話,所以才有感而發的了。 他對黃絹的話相當反感,因為那是一個典型的野心家的想法。 所以,儘管他不是一個虔誠的宗教信仰者,他還是道:「歷史上,很多野心家,都 夢想可以替代上帝的地位,可是全失敗了!」 黃絹一揚眉,在剎那之間,有幾分惱怒之意,但是隨即又一笑:「不再和你爭論這 個問題,以後呢?」 原振俠喝了一大口酒,繼續敘述著。以後發生的事情,全都和那個胚胎標本有關, 黃絹聽得更是入神。等到原振俠講完,她一昂頭,把杯中的酒全都喝完,她雙頰不知是 由於興奮,還是有酒意,泛起了兩團紅暈。 她陡然站起來,道:「我明白了!他要是一直做下去,會成功的。可是他不敢,他 有這個能力,而他不敢做下去!」 原振俠訝然:「你在說甚麼?」 黃絹道:「他中止了行動,那等於說,他殺死了他!他曾說過甚麼?他──他殺死 了自己的兒子?那麼他一定是用他自己的──」 黃絹說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用一種十分調皮的眼神,望著原振俠。 原振俠並不是一個頭腦不靈敏的人,可是他實在無法理解,黃絹那一連串的話是甚 麼意思。如果說,黃絹在聽了他敘述之後,就知道了一些他一直解不開的謎團,那更不 可思議了! 他在等著黃絹繼續說下去,可是黃絹卻不再說甚麼,只是不住地在來回踱步,步伐 輕快矯捷得如一頭豹子。 然後,她停了下來:「厲大猷一定有一本日記,詳細記述著當年所發生的事。陳阿 牛看了這本日記之後,就不願再和你相見了!」 原振俠攤著雙手:「為甚麼?」 黃絹「咯咯」笑了起來:「你太缺乏想像力了!厲大猷說得對,作為一個醫生,一 定要有想像力,非凡的想像力才行!」 原振俠漲紅了臉:「我不相信你已經知道了其中的祕密!」 黃絹望了原振俠片刻,柔聲道:「並不是你笨,而是恰好我們要做的事,厲大猷早 已做過了!」 原振俠疾聲問:「甚麼事?」 黃絹皺著眉,想了一想:「我現在不能告訴你。這樣好不好,我們大家一起努力找 陳阿牛,找到了陳阿牛,我會讓你知道一切!」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他心中的疑惑,到了極點,可是他卻絕不會再向黃絹問甚麼。 他不是習慣於低聲下氣求人的人,不說就不說好了,別人能想出為甚麼來,他也可以想 得出! 屋子中一下子靜了下來,原振俠現出倔強而固執的神情來,像是一個頑固的少年人 一樣。 黃絹突然道:「你現在的神情十分可愛,你知道麼?」 原振俠低嘆了一聲,口唇掀動了一下,沒有說甚麼。黃絹又道:「記得,一有陳阿 牛的消息,立即告訴我。你有我專線電話號碼的,二十四小時都有人聽那個電話。再見 !」 黃絹竟然說走就走,一陣風一樣捲了出去。原振俠想留住她時,卻只留住了那股幽 淡的香味。 在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接著,一切全都靜了下來,就像甚麼也未曾發生過一 樣。 原振俠悵然坐了下來。過了好一會,他才能集中精神,再去想一想,黃絹明白了甚 麼? 可是在接下來的幾天之中,原振俠還是和過去一樣,茫無頭緒。 不過,也不是全無線索的,因為在所有的報章之上,都刊出了大幅的啟事:「陳阿 牛先生,不論你在何處,在做甚麼,請立即和我們聯絡。不單是為了整個人類的文明, 也為了厲大猷先生,你的恩人的未竟之志。不論你有甚麼條件,都可以先提出來,請立 即和我們聯絡,不要把能改變人類歷史的工作,輕易放棄。」 啟事中所列出的聯絡地點,是卡爾斯將軍那個國度駐各地的外交機構和商務機構。 不多久,原振俠也知道了,同樣的啟事,不但刊於世界各地的報章上,而且,還刊 於世界各地各種大大小小的醫學雜誌上。不論這份醫學雜誌是舉世推崇的權威雜誌,還 是根本不為人注意的小刊物,全都有著同樣的啟事。 這段啟事很引起了醫學界人士的注意,大家議論紛紛。但一則,陳阿牛這個名字, 誰也未曾聽說過,二則,啟事中所用的語句十分空泛,所有的人,議論儘管議論,卻一 點頭緒都沒有了。 只有原振俠,多少在這啟事中,得到了一點啟示。 從那則啟事之中,原振俠至少可以知道如下幾點: 一、黃絹真是十分急於找到陳阿牛。 二、黃絹找了馮森樂,進行一個空前龐大的研究計畫。這個醫學上的研究計畫,一 定遇到了困難,所以非要依靠陳阿牛的豐富醫學知識,來幫助不可。 三、這個如今在進行的龐大研究計畫,幾十年之前,厲大猷已經在醫學院的實驗室 中進行過,但是厲大猷進行到了一半就停止了。 四、厲大猷的研究,和那個神祕的胚胎標本有關。 這四點,是可以肯定的了。但是明白了這四點,對了解整個事情,並沒有多大的幫 助。 原振俠甚至沒有作進一步的努力,去尋找陳阿牛。因為他知道,陳阿牛如果肯和人 見面的話,在看到了這樣的啟事之後,一定會自己現身出來的。 在啟事出現的幾天之後,原振俠才從一家唱片店出來,就有人叫住了他。他回頭一 看,就看到了穿著得十分樸素,看起來像是一個女學生一樣清麗無匹的海棠。 海棠在叫了他一聲之後,就向前走著,原振俠默默地跟在後面。一直來到了一座公 園中,他們一起在一張長凳上坐了下來。 海棠先開口:「黃絹來找過你?陳阿牛的故事,她全知道了?」 原振俠點了點頭。這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金黃色的陽光,映著海棠的臉頰,原振 俠側著頭,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額上細小柔和的汗毛。 海棠緩慢地道:「自從馮森樂去了北非之後,我們一直在留意,他們研究計畫的內 容究竟是甚麼。」 原振俠仍然是點頭,沒有接口。 海棠接著,說出了一連串醫學界著名人物的名字:「這些人,全是馮森樂出面請去 的,一到了目的地之後,外界就未曾再見過他們。看來,研究工作真是繁重得很,這些 人,全是──」 原振俠自然知道那些人的身分,所以他接了一句口:「全是人工培育胚胎、試管無 性繁殖,和研究生命起源方面的專家。」 海棠緩緩吸了一口氣:「是,而且,那個研究院,向外購買設備和藥物,表示他們 需要大量的促進生長的激素、各種內分泌,和許多輸送管道。他們還向比利時一家精密 儀器製造廠,訂購了一百副微電波測量儀,那是專門記錄胚胎發育過程之用的。作為醫 生,你猜想他們在研究些甚麼?」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海棠提供的資料,雖然不多,但是要得出結論來,實在 並不是甚麼難事。 這時,他們並坐在夕陽之中,面對著公園中的花圃,看來像是一對普通的情侶一樣 。只怕誰也想不到,他們談話的內容是如此驚人。 原振俠在嘆了一口氣之後,忙道:「他們在試圖……製造生命?」 海棠立時道:「是,看起來,還像是製造高級生物的生命。例如,脊椎動物,甚至 靈長類生物,甚至,人!可能是在試管中製造,人工培殖,也可能是採用細胞複製,他 們是在造人!」 原振俠在剎那之間,感到了一股極度的寒意。他自然而然地脫口道:「那……是在 侵犯上帝的權利了!」 海棠含著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奇怪,你怎會有這種感覺呢?」 原振俠伸手在自己臉上撫摸著,苦笑:「這是自然的反應。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 所受的教育,我們的思想方法,一知道了有這樣的事情,這是自然而然的反應。」 海棠道:「那麼,五十年前的厲大猷,不但會有這樣的反應,而且內心世界,一定 也起了極其激烈的鬥爭!」 原振俠「啊」地一聲。海棠的話提醒了他,厲大猷一定在幾十年前,就進行過同樣 的研究! 正因為黃絹當然知道,他們如今在進行的研究是甚麼,所以她才會一下子,就知道 了厲大猷曾作過甚麼樣的研究。 這也是為甚麼,他們急於要把陳阿牛找出來的原因之一。 原振俠喃喃地道:「要在實驗室中……製造……高級生命,製造人……這真是太可 怕了!」 他說著,又抬起了頭來:「我真不明白,卡爾斯將軍製造了人,有甚麼用?他國家 的人口密度不夠麼?」 海棠苦笑了一下:「卡爾斯是一個狂人,誰也不知道他有多少狂野的念頭。現在可 以肯定的是,這個研究計畫有著極其可怕的內容,不應該讓它實現!」 原振俠嘆了一聲:「對我說起這些,是沒有作用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既無 力量使整個計畫成功,也無法對之進行破壞。」 海棠靜了片刻,才道:「我們研究的結果是,陳阿牛如果知道了厲大猷當年進行過 甚麼研究,他一定會受不住引誘,而去做同樣的研究。」 原振俠嘆道:「是啊,對一個醫學家來說,揭開生命的奧祕,是最高的目標了!」 海棠忽然輕笑了一下:「這情形,倒有點像武俠小說中常有的情節。」 原振俠向她投以詢問的眼色,海棠又笑了一下:「一個武學高手,如果得到了一本 武學祕笈,祕笈上所載的全是他未曾接觸過的武學。那麼,不論去練這種武功,會有多 麼可怕的後果,他都會去練的!」 原振俠想了片刻:「是,陳阿牛在這些日子來,可能正在埋頭研究。」 海棠輕輕撥了一下被風吹亂了的頭髮:「只要他在進行研究,不論他是成功,還是 失敗,他必然有要找一個對象,來訴說一番的衝動。而對他來說,除了你之外,不會再 有更合適的對象了!」 說到這裡,原振俠才算是真正明白了海棠來找他的意思:「你是說,陳阿牛如果來 找我,我要阻止他參加那個研究計畫?」 海棠妙目盼兮,以如水波蕩漾的眼神注視著原振俠,緩緩地點了點頭。那種神情, 實在令人難以拒絕她的要求。 可是原振俠想了一想,還是道:「如果有這樣的情形出現,我會根據我自己的良知 ,去判斷該怎麼做,而不是接受任何人的指示或請求!」 當原振俠這樣說的時候,海棠直視著前面花叢之中,在飛舞的一雙蝴蝶,也不知她 心中在想些甚麼。過了一會,她才道:「當然,至少,我相信你的判斷一定是正當的。 」 她說著,盈盈站了起來,在暮色之中慢慢走了開去。原振俠一直到看不到她的背影 了,才收回視線來。 那時,他心緒極亂──製造高級生命,極可能是在實驗室中製造人,這真是震撼人 心,可怕到無法想像的事! 人,一直都是通過自然方法出生的,即使是試管嬰兒,也在母體的子宮內完成發育 過程──原振俠陡然想起了那次在病房中,和厲大猷就試管嬰兒發生的爭論。厲大猷當 年,就曾經進行過母體之外的培育生命過程,那是毫無疑問的事了! 然後,原振俠當然想到了那個胚胎。那麼完整的一個胚胎,不可能是用人工流產術 ,自母體之中取出來的。 胚胎根本沒有進入過母體,是全然在人工的培育器中成長起來的。那是世界上第一 個在人工培育器中成長發育的胚胎,人造人的胚胎! 但是,厲大猷為甚麼又中止了這個胚胎的發育呢?為甚麼他停止了自己的計畫? 原振俠越想越是紊亂,厲大猷中止了胚胎的發育,自然等於是殺死了胚胎。 厲大猷曾說:「我有一個兒子,可是我殺死了他!」那自然就是指這件事而言的了 ,原振俠又明白了一點。 黃絹是一聽就明白了的,當時,黃絹說:「他一定是用他自己的──」話講了一半 ,就沒有再講下去。 毫無疑問,厲大猷是用了他自己的精子,來進行實驗的。使得生命有開始,必須是 精子和卵子的結合,厲大猷當年,採用了哪一位女性的卵子?就是他那個金髮密友? 而最令人不明白的是,為甚麼他中止了胚胎進一步的發育成長,而造成了他「殺死 了自己的兒子」這樣的結果?是怕這個胚胎在成長之後,終於成為一個和普通嬰兒沒有 任何不同的嬰兒,在他那個時代之中,太過驚世駭俗? 原振俠這時,所能設想到的,只止於此。他自然無法設想,當年厲大猷在做的事, 簡直是駭人之極的,是極端不可思議的。所以才逼得厲大猷,這種想像力豐富到極點的 人,也無法繼續下去,而逼得中止! 原振俠這時,雖然未曾想到那些,但是他心中的驚駭,也已不可名狀,他雙手甚至 在冒著冷汗。 當他站起來之際,他在褲腳上擦著手汗。 事情已經漸漸明朗化了! 別說早在五十年前,即使是現在,純用人工的方法來培育一個人,使得生命從最初 的形式,一直到發育成熟,都在實驗室中進行,而不是在母體內成熟的想法,也同樣要 引起嚴重的道德觀念上的衝擊。 雖然這種設想,如果普遍實行,可以使女性自分娩、懷孕的痛苦過程之中解放出來 ,但是人類是不是能普遍接受這種嶄新的觀念呢? 原振俠抬起頭來,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星星在天際閃耀著。他又想到,陳阿牛一 定是知道了這個祕密,所以才躲起來的! 當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隱隱感到,整件事一定有一個關鍵問題,是他未 曾想到的,可是他卻又無法捕捉得到那是甚麼。 因為,即使人工培育胚胎,相當駭人聽聞,但那並不是太過荒誕的設想。就算陳阿 牛知道了這個祕密,又何致於要與世隔絕呢? 而且另一個疑問是,這樣的研究,對卡爾斯將軍的野心,又有甚麼好處呢?原振俠 一面想,一面走著,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鬧市之中。 那是一條他平時很少經過的街道,街兩邊的霓虹燈,閃著奪目的光采,幾乎全是中 下級的酒吧。 原振俠是信步走來,並無目的的,他保持著不急不徐的腳步向前走著。 突然之間,在一間酒吧之中,傳出了喧鬧聲,緊接著,一個人踉蹌跌了出來。而隨 即又有兩個人追了出來,將那個顯然已喝醉了的人,一下子推跌在地。 原振俠甚至沒有停下來,因為看來,那是一宗尋常的酒吧毆鬥。這種事,在這樣的 街道上,一天不知道要發生多少次。 那個醉鬼跌倒在地上,還在大聲叫著:「我是上帝,我就是上帝!」 那另外兩個人,看來像是酒吧雇用的打手,皺著眉,把那酒鬼架了起來。看來是準 備把他架到較遠的地方去,別在酒吧門口吵鬧。 當時,原振俠恰好在他們三人面前走過。那酒鬼一看到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 原醫生,告訴那些人,我就是上帝,我有上帝的能力!」 原振俠陡然呆了一呆,向那酒鬼看去。那酒鬼掙扎著向他走來,一身都是酒氣,滿 面都是鬍子,顴骨高聳,看來十分瘦削,雙眼之中全是紅絲,是一個典型的酒鬼。 原振俠記不起甚麼時候見過這個人,心想可能是自己眾多病人中的一個。 那酒鬼不但說,而且一伸手,抓住了原振俠的衣服。兩個打手一見這等情形,就道 :「這人是你的朋友?他喝醉了胡言亂語,還要人家承認他是上帝,不然就要和人打架 ,你快送他回家去吧!」 原振俠想分辯幾句,說自己並不認識這酒鬼,可是那酒鬼已幾乎將整個身子,都靠 在他的身上。而那兩個打手,也回到了酒吧中。 原振俠十分厭惡地把那人推開了一些,道:「先生,我認識你嗎?」 那醉鬼用十分嘶啞的聲音道:「當然認識,我們是好朋友了!我看,只有你,才會 相信我真正有上帝的能力!」 他一面說,一面身子東倒西歪,而且,還十分用力地在原振俠的肩頭上拍著。一面 又不斷噴著酒氣,打著酒呃,看來真是醉得可以。 原振俠心中暗叫了一聲倒霉,其勢又不能把他推倒在路上。 那醉漢伸手拍著自己:「你真不認識我了?我知道自己瘦了很多,可是,你應該認 識我的,我是陳阿牛!」 醉鬼雖然大著舌頭,口齒有點含糊不清,可是「陳阿牛」這三個字,原振俠還是可 以聽得清楚的。剎那之間,他所受的震動極大,幾乎和醉鬼一起跌倒。 他連忙扶直了對方的身子,仔細看看,直到這時,他才依稀在對方的臉上,找到一 些他印象中陳阿牛的影子。 他真沒有想到,和陳阿牛分別不過大半年,在大半年之中,一個人竟然可以變成這 個樣子! 他還是有點不敢相信,連忙用德語問了一句:「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陳阿牛立時回了一句德國的俗語,那是「一言難盡」的意思。 原振俠再無疑問,又問:「你現在住在甚麼地方?我送你回去!」 陳阿牛一聽,陡然尖聲叫了起來:「不要!我不要回去,那……那地方……是…… 地獄,我創造了一個地獄,我是地獄之主!」 一個路人笑了起來:「喝醉了酒真好,一下子是上帝,一下子又是地獄之主!」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一定有極不尋常的事,發生在陳阿牛的身上。卡 爾斯將軍的手下,又不惜一切代價要找到他,這樣在街頭上糾纏下去,不是辦法。他忙 扶著陳阿牛,走出了幾步,然後,截停了一輛街車,到了他自己的住所。 還在車中,陳阿牛已經鼾聲大作。要把一個醉人弄上樓去,真不是容易的事,原振 俠把他負在肩上,進了屋子,就放他在沙發上,弄了一盆冰水,替他在臉上用力抹拭著 ,可是陳阿牛一直沒有醒來。 原振俠無可奈何,只好由得他沉睡。 等到他自己也要入睡時,心想陳阿牛酒醒了之後,可能連身在何處都不知道,還是 讓他一醒就看到自己的好。所以,他就在沙發前的地毯上躺了下來。 原振俠不知道自己在甚麼時候朦朧睡著,他是被一陣聲響吵醒的。睜開眼來,只見 陳阿牛已經打開了門,正要走出門去。 原振俠大叫一聲,跳了起來:「陳阿牛,你別走!」 他一叫,陳阿牛的動作更快,一下就出了門。可是原振俠也跳了過去,一把把他抓 了回來,用力把他推跌在沙發上。 陳阿牛雙手摀住了臉,在他的喉際,發出一種痛苦的呻吟聲來。原振俠還沒有開口 ,他就道:「別問,甚麼都別問,你還是不知道答案的好!」 原振俠誇張地「哈哈」一笑,而且,近乎粗暴地把他摀住臉的雙手拉了下來,直指 著他:「你聽著,我不但要問,而且甚麼都要問,大不了是人工培育生命,也不是甚麼 大事!」 陳阿牛陡然震動了一下,用發顫的聲音問:「你……知道了?你知道了……多少? 」 他一連問了兩個問題,身子在發著抖。原振俠立即道:「知道了很多!」 陳阿牛又震動了一下,但是他隨即狂笑起來,指著原振俠,一直笑著。原振俠一點 也想不出他何以狂笑,連連喝止。 陳阿牛還是足足笑了幾分鐘,才因為嗆咳而止住了笑聲,指著原振俠:「你甚麼也 不知道!要是你真知道了,我絕不相信你還能好好地站在這裡!」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我應該怎樣?」 陳阿牛嘆了一聲,看來他的頭腦完全是清醒的:「你,就會和我一樣!」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實在太多,以致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 陳阿牛苦笑了一下:「是你自己說的,要知道答案。也好,厲先生有過下地獄般的 感受,我是真正在地獄之中,哈哈,不妨把你也拖下去!」 原振俠直視著他,一點也不知道這樣說是甚麼意思。陳阿牛站了起來,拿起一瓶酒 ,對著瓶口喝了兩口。 原振俠並沒有阻止他。陳阿牛喝完了酒之後,用手背抹著口角,簡單地道:「跟我 來!」 他筆直向外走去,原振俠看了看時間,正是凌晨兩點,他也忙跟了出去。 陳阿牛在電梯中道:「你還記得厲先生那大房子,我就住在那裡!」 原振俠道:「那房子,你不是賣了──」 他只說到一半,就沒有再說下去。陳阿牛所弄的狡獪,他已經完全明白了。 他如果要躲起來,不讓人家找到他,那麼,最好的所在,自然就是他賣出去的屋子 。誰也不會再到那地方去找他,以為他一定遠離那屋子了! 陳阿牛笑了一下,他在變瘦了之後,笑容變得相當難看:「你還可以考慮,其實, 你真的不知答案,還比較好些,真的!」 原振俠笑了起來:「嚇不倒我的,就算你已經以人工方法製造了人,我也不會害怕 !」 陳阿牛陡然又震動了一下,緊抿著嘴,不再說甚麼。他的沉默,一直維持到原振俠 駕著車,到了那大屋之前──大屋子還是老樣子。 一路上,原振俠問了他很多問題,他都以點頭或搖頭來作答。例如原振俠問他,有 沒有看到那則尋找他的啟事,他就點頭。又問他,是不是厲大猷有一本日記,他是看了 之後,才決定自己躲起來的,他也點頭。 下了車,陳阿牛取出鑰匙來開門。原振俠看到他的手在發抖,心中還只想到,那可 能是近期他酒喝多了之後的症狀。 門打開,屋子中一片漆黑,原振俠跟著陳阿牛走了進去。這屋子,原振俠並不是第 一次來,可是這時,在黑暗之中,它卻有一股異樣的陰森之感。 那是一種十分奇妙的直覺,那令得他十分不舒服,他停了一停:「你先把燈開亮吧 !」 陳阿牛卻道:「等到了三樓再說!」 原振俠甚麼也看不到,陳阿牛伸手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臂。 屋子中極靜,正是由於十分靜,所以,即使是低微的聲音也可以聽得到。往前走去 之際,原振俠又似乎聽到了一些細微的氣息聲。他在聽到了那種聲音之後,那種陰森的 感覺更甚,甚至令他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問:「你養了狗?」 陳阿牛對這句話反應不但強烈,而且簡直超乎常理之外。他陡然震動了一下,隨即 斥道:「別胡說!」 然後,他不由自主,呼吸急促了起來:「你……你怎麼會這樣說?」 原振俠道:「我好像感到,在黑暗之中,有甚麼東西在……像是狗,或是貓!」 陳阿牛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急急地道:「先到三樓去再說!」 他一面說,一面加快了腳步,原振俠急急跟著。在上樓梯之際,由於實在太黑,幾 乎絆了一跤,他身子向前一閃間,抓住了前面的陳阿牛。 可是,就在此際,他聽到了陳阿牛的腳步聲,至少離他已有六、七級樓梯了!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感到了極度的震慄。他在黑暗之中抓住了一個人,可是又不是 陳阿牛,那是甚麼人?他陡然問了起來:「甚麼人?」 他一面叫,一面放開了手。雖然是在黑暗之中,但是他還是可以感到,有一個人在 他身邊,迅速掠了過去。他反手一抓,卻沒有抓中。 原振俠扶住了樓梯的扶手,叫:「陳阿牛!」 陳阿牛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哭一樣:「求求你,快點上來好不好?」 原振俠一面急急向上走去,心頭那種駭然之感,越來越甚:「這屋子……究竟發生 了甚麼事?」 陳阿牛喘著氣:「你……很快就可以知道。求求你,先上來再說!」 原振俠一直向上走著,不一會,就到了三樓。陳阿牛一直不肯開燈,到了書房門口 ,原振俠聽得他用鑰匙打開了書房的門,拉著他走了進去,立時又把門關上。一連串的 動作,透著莫名的詭異。 書房門關上之後,他才亮著了燈。由於在黑暗中久了,燈光一著,原振俠閉了眼一 會,才睜開眼來,他看到陳阿牛的臉色蒼白得可怕。 書房還是老樣子,但四壁的所有書籍,全早已搬空了,因之顯得有點空洞。 陳阿牛指著一張椅子,示意原振俠坐下來。他自己來到了書桌前,打開抽屜,取出 了一本本子來。 當他取出本子來的時候,他的手又在發著抖。 原振俠忙問:「這就是厲先生的日記?」 陳阿牛把手壓在日記上,口唇哆嗦著:「我早知道厲先生有一本這樣的日記,但是 厲先生曾說那是『魔鬼日記』,我也不知道是甚麼意思。看他人的日記是一個壞習慣, 何況日記是我一生之中最敬愛的人寫的,我當然不會去看它。」 他講到這裡,喘了幾口氣,臉色更是灰敗:「那天晚上,我們研究那個胚胎標本… …在你離去之後,我突然想起,厲先生不知會不會把一些事,記在他的舊日記之中?於 是我就把它找了出來,就坐在你這個位置上,把厲先生的日記看完。」 原振俠雖然也心急於看看厲大猷當年的日記,但是他看出,陳阿牛的神態凝重之極 ,他也就耐著性子,等他把話講完。 陳阿牛長嘆了一聲:「看完了日記之後,我整個人像是入了魔一樣……我實在不必 多說甚麼了,你自己去看吧!」 他說著,把那本日記簿在桌面上推向原振俠,原振俠一伸手取了過來。 陳阿牛向外走去,原振俠忙道:「你上哪兒去?」 陳阿牛在門口道:「我有點事要做,看完之後,你可以到樓下來找我。日記並不是 太長,不會花你太多時間的,上天保佑你!」 陳阿牛打開門走了出去。原振俠忍不住笑了一下,只是看看幾十年之前的舊日記, 就算日記的內容再恐怖,何至於要上天的保佑? 原振俠一面笑著,一面打開了日記本來。在扉頁上,有相當潦草的字跡,寫著:「 我為我自己想到的一切,做過的一切,請求上帝的寬恕。」 原振俠聳了聳肩,仍然想不透有甚麼嚴重的事。厲大猷就算用人工的方法培養了一 個胚胎,也不必要這樣子。 他在開始看厲大猷的日記之際,心情甚至是輕鬆的,可是一頁頁看下去,他才知道 事情是多麼可怕。 看到後來,他甚至身子把不住發著抖。他想大聲叫陳阿牛,可是由於過度的震驚, 當他張大口時,只發出了幾下難聽的嘶啞的叫聲來。 他要用盡所有的勇氣,才能把日記看完。日記記述的,是厲大猷當年在醫學院中所 作的一些事,時間只不過是兩個月。 日記自然是一天一天記下來的,但是為了容易了解整個事實的真相,所以不妨整理 一下,用完整的形式引述出來。 當然,還是保持著原來日記中,第一人稱的方式。日記中的「我」,是厲大猷先生 。 以下,就是厲大猷當年的日記: 今天真是高興極了!沒有人知道我近大半年來在研究甚麼,這是極駭人的研究課題 。我一直設想,所有的生物,應該是可以互相交配生殖的,不單限於同種類的生物才能 。馬和驢交配,產生騾,馬和雞交配呢?會產生出甚麼來? 自然,馬和雞,是無法交配的。但是我可以在實驗室中,完成馬的精子和雞的卵子 結合的工作! 最難突破的,自然是兩種生物的細胞結構截然不同,看來是全然不能結合的。但是 有了設想,總可以去進行。 各種不同生物的細胞結構,有不同之處,但是也有相同之處。今天最大的高興,就 是我找到其中共同的蛋白酵素的構成式。用那種蛋白酵素形成的激素,可以使不同種類 的生物細胞的結構趨向一致,而又各自具有原來的遺傳基因,這可以說是人類最偉大的 發現! 本來,應該立即公布這個發現,但還是要等實驗成功了再公布。 先把哪兩種不同的生物來進行實驗呢?其中一種,當然是人,好的,就先用人。最 理想的人選,自然就是我自己! 哈哈,用我自己的精子,和甚麼生物的卵子來結合呢?狗?貓?兔子?白鼠?自然 是選擇胎生的動物,成功的希望比較大得多。 胎生動物的結合實驗成功之後,可以再試卵生的。甚至,連昆蟲,將來也可以拿來 和脊椎動物的精子相結合,那會產生出甚麼樣的新種動物來?簡直是無窮無盡的! 新產生出來的動物,會是甚麼樣子的呢?能想像蒼蠅而有人的手腳嗎?還是一隻雞 ,有著一顆人頭? 美人魚自然是十分普通的了,那不過是人和魚的結合而已。神話中的一切,都可以 得到實現。希臘神話之中,角馬是希望能得到實現的象徵,那又有甚麼稀奇?把山羊和 馬結合起來,就可以得到角馬了! 啊啊!想像力簡直是無窮無盡的,為甚麼只是不同種類的動物的結合?動物和植物 ,又何嘗不能結合? 綿羊的身上不單生長羊毛,也可以長出桃子來。或者,桃子樹上,長出肥腴的羊肉 來! 任何科學,都需要豐富的想像力,有了豐富的想像力,才能有異樣的突破! 掌握了這種激素,我能夠創造新的生命,創造神話,改變整個人類的發展史,改變 整個地球上生物分配的均衡!我感到自己真正偉大之極,這不就是上帝的工作麼?我掌 握了如同上帝一樣的能力! 單是在理論上確立這一點是沒有用的,我必須做,做出一個世界上從來未有的新生 物來,向世人證明上帝並不很遠。或許,所謂上帝,根本就是一個和我一樣,有著豐富 的想像力和成就卓越的科學家。祂創造了那麼多生命,我要創造得比祂更多! 這幾天,忙於新蛋白酵素的合成,結果十分順利,在新合成的激素之下,不同生物 的細胞,呈現一種明顯的共同性。在哲學上來說,本來全是生命,有甚麼分別? 我又改進了一些程式,使得新激素的作用更合乎理想。除非再有新的發現,我可以 肯定,我的發現是極完善的。 現在,我小心地把有關新激素的一切,記錄下來。任何有普通醫學常識的人,都可 以根據我列出來的方法,在設備簡單的實驗室之中,製造出這種新的激素來。 到了最重要的時刻了。我該作決定了,利用人的精子(我的精子),和甚麼生物的 卵子相結合呢?這一點,實在是煞費思量的事。 在我委決不下之際,實驗室中,恰好收到了一籠用作實驗的古巴牛蛙。那是一種體 型相當大的蛙類,我盯著牠們看,突然有一種怪異的感覺──青蛙的身體結構,和人的 身體,雖然大小懸殊,但是卻有許多相類似的地方,尤其是骨骼的結構方面。這就是青 蛙總是在中學生物科上,擔任被解剖的角色的原因。 青蛙,為甚麼不是青蛙呢? 我又想到,在神話中,很奇怪,「青蛙」老是和「王子」連在一起的。當王子受了 巫師的詛咒之後,不變作別的生物,老是變成青蛙。而且,神話故事中,也有美女和變 成了青蛙的王子的戀愛故事,就讓我來把神話變成事實吧。 決定了,把人和青蛙結合。 我開始了行動,這是人類歷史上,不,是整個宇宙文明的發展上,最重要的一剎那 ! 真是緊張之極的時刻! 在顯微鏡下看起來,作為萬物之靈的人的生命起源,男性的精子,和低級生物的生 命形式,毫無分別。真有點難以想像,那麼簡單的一個單細胞生命,不知是憑著甚麼知 覺,竟會瘋狂地向卵子進攻,與卵子結合,去開始新的生命! 這就是生命的奧祕吧!只怕沒有人可以解釋,連我也不能。一個單一的生殖細胞, 憑著甚麼,驅使它們去完成它們的使命? 在顯微鏡下看來,單一的生殖細胞,就是單一的生殖細胞。人的和青蛙的,根本沒 有甚麼區別。 由於精子和卵子,都曾在新激素的培養液中,經過一定時間的培養,所以它們都已 經起了一定程度可以結合的變化。 (我寫有詳細的實驗工作記錄,那是純實驗工作的記錄,不同於日記。日記裡記載 的,是我的感受,和我無比的想像力。) 我的雙眼發痛,因為已經有六小時,雙眼未曾離開顯微鏡了。一連六次的失敗,難 道我的設想有錯誤,新的激素不能起到預期的作用?還是人類的精子,對青蛙的卵子根 本沒有興趣? 六次失敗都是一樣的,一定有甚麼地方,需要改進一下。我還是靜一靜,去找羅娜 輕鬆一下,這實在是令人沮喪的事! 最偉大的時刻終於來臨了! 在略微稀釋了新激素的培養液之後,在顯微鏡之下,我清楚地看到,一顆精子攻進 了卵子。 而卵子也在短時間內開始變化,這是歷史性的一刻。一種從來也未曾有過的生命, 已經發生了! 我日夜不眠地注視著受精卵的發展,它的分裂很正常,由兩個變四個,四個變八個 ,以幾何級數的速度進行著分裂和成長。 啊啊!那真是太偉大了,太偉大了!我利用新激素作培養液,細胞分裂的速度,比 普通的分裂快得多,生命在進行,生命在發展!我興奮得睡不著,人把時間浪費在睡眠 上,實在十分不智,我要每秒鐘,都注視著這個奇妙的生命成長。 奇妙生命一直在發展,我一直在注視。 生命仍然在進展,我……我……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我真的不願意去想的問題。 我創造的生命,已經有了胚胎的雛形了,它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著。 於是,我不得不想到了那個我不願意想的問題。這實在是十分惱人的,不想去想它 ,卻偏偏又不能不去想它! 這個生命……在發育成熟之後,當它可以離開培養液,而獨立生活的時候,它會是 甚麼樣子? 人和蛙的結合,有著人和蛙的遺傳因子來決定它的形狀。從雛形的胚胎中,是看不 出它將來的形狀的。但是它將來一定有一種特異的形狀,不是人,也不是蛙,是人和蛙 的結合。 它會有如蛙一樣的皮膚──可以通過皮膚來呼吸?它的頭部形狀是蛙還是人?四肢 又怎麼樣?眼睛是可怕地凸出,還是另一種形狀?它的舌頭是不是又長又可以彎曲?它 會有體毛嗎?在花紋斑駁光滑的皮膚上,長出體毛來,這是一種甚麼樣的令人顫慄的情 景…… 不!不!我必須不再想下去,想下去是沒有用的,只會使人感到極度的震驚和害怕 。 我獨自去喝酒,竟然喝醉了,在醉中,我一閉上眼,就看到各種各樣的怪物。人和 蛙的結合,可以組合出上萬種不同的形狀來,每一種都是這樣可怕! 在酒精的刺激下,我不但頭痛欲裂,而且,眼前那些紛至沓來的怪東西,像是要把 我吞噬了一樣。一個和人一樣大,張開口來,吐出長長舌頭的半人半蛙的怪物,追逐著 我,要把我吞噬下去。我拚命跑著,可是我跑得筋疲力竭,它只要輕輕一跳,就發出怪 異的聲音,在我的頭上掠過,用它銅鈴似的眼睛瞪著我。 它發出的那種怪異的聲音,像是在笑,笑我怎麼逃也逃不過去!啊啊,我想起來了 !這個我創造出來的生命,它的智力程度怎麼樣? 要是它有人的智力,這樣的怪物而有人的智力,天,我創造了甚麼?我創造了一個 精怪,由我自己的精子造成的怪物,一個精怪,一個青蛙精? 傳說之中,尤其是中國傳說中的那麼多的精怪,全是這樣來的?在我之前,已經有 過這樣的情形發生? 它會不會在一段時間之中,用人的形態出現,而在某種情形之下,又以青蛙的形態 出現──傳說中的精怪就是那樣的,著名的白蛇精,在普通的情形下,是一個美麗的女 人,但是喝了雄黃酒之後,就變成了蛇! 啊啊,精怪都是有法力的、神通廣大的,那是不是代表了它們的智力特別高,超乎 人類的智力? 不要想了,真的不要再想下去了! 帶著宿醉,我仍然長時間在顯微鏡中,觀察著這個新生命的成長。不論我如何控制 自己的情緒,我都無法摒除「精怪」這個詞。 一個精怪,在我悉心的培養之下,迅速成長著! 說起來,真是一個大大的調侃。本來我認為我在做的事,成功之後,就可以令全世 界震驚,但現在,還未曾到完成階段,我自己就已經感到了極度的震驚! 我為甚麼會震驚呢?我實在不該怕甚麼的。這個生命的完成與否,完全掌握在我的 手裡,我只消隨便動一動手指,這個生命,就算它將來會是一個可以翻天覆地的精怪, 也就立刻死亡了。我怕甚麼,根本不用怕,我是掌握了生命的人,創造在我,毀滅也在 我! 昨夜又喝醉了,醉後的幻象更加可怕。一隻巨大無比的青蛙,跳躍而來,背上長著 人的手臂和手,捏住了我的脖子,闊大的口中,發出令人心肺俱碎的聲音,向我叫著: 「我是你的兒子!是你的兒子,咯咯,你只能創造我,不能毀滅我!沒有人會殺死自己 的兒子!」 在一身冷汗之中,由幻象中驚醒過來。我的兒子,一點也不錯,那……精怪,自然 是我的兒子。它是我的精子和蛙卵結合的,我是它的父親,它那不可測的生命源自我! 我真的不能毀滅它?如一毀滅它,我就是殺了自己的兒子? 我感到事情越來越嚴重了,這精怪,竟然有它出生的權利?竟然在雛形的胚胎時期 ,已經懂得利用人類的道德觀念,來束縛我的行動?竟然可以對抗我的行動,使我自己 對自己的行為受到約束?哼,我絕不會屈服的,只不過是一個胚胎,怎能影響我? 胚胎的發育,以超快速度進行,已經不再是雛形了。已經可以看出,是一個脊椎動 物的胚胎。 估計,從現在起,到它發育完全,至多只需要一百天。一百天之後,一個精怪,就 可以脫離培養液,運用它自己的器官,呼吸空氣,攝取食物中的營養,而單獨生存了。 一百天…… 喝酒越來越多,我必須要藉著酒精來麻醉自己。雖然醉後的幻覺,越來越是可怕, 可是,清醒時想到的一切,卻更加令人顫慄! 隨著胚胎發育的增進,我製造出來的精怪,面世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它面世之際是 甚麼樣子,全然是無法想像的! 我寧願它像我在幻象中,見過的許多種可怕的形象之一,至少那還是可以想像的。 最可怕的是,出世之後的精怪,是一種全然無法想像的樣子,那真令人顫慄。 我開始想到,我是不是在侵犯上帝的職權,所以應該受到如此這樣的懲罰? 我把我的想法,提出來和同學討論過,但是卻得不到答案。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做了 些甚麼,把他們倒吊起來,也不會想到我在做些甚麼! 日子越來越近了,我必須要有所決定。再過不了幾天,精怪的胚胎就會漸漸成形, 我不能忍受一個半人半蛙的怪物,出現在我的眼前! 天,我該怎麼辦? 我真正感到了人的渺小,不過是一種從未出現過的生物罷了,可是我竟然無法忍受 下去! 我有這樣高超的科學才能,可以在實驗工作之中,使我的才能得到發揮。可是我的 心靈,竟然如此脆弱,無法承受自然給人的才能之外的額外負擔! 越來越多的夢幻,給我的壓力,實在太大了。我知道,我唯一可做的事,就是中止 這個胚胎的生命。不然,不等這個胚胎成長面世,我的精神便會處於徹底的崩潰狀態之 中。 我決定了,即使這個精怪是我的兒子,我也要把它殺死,殺死!或者是說,中止它 的生命,中止它的發育成長,但那有甚麼不同,總之是我要殺死它! 我終於做了! 很容易,把它自培養液中取出來,浸入甲醛的水溶液之中,我相信,生命在一秒鐘 之內就停止。 純粹是人的胚胎的話,是絕不會有任何痛苦的,但是半人半蛙的精怪呢?我不知道 !我發誓不是眼花,我看到它扭動了幾下,像是在表示它的痛苦和垂死掙扎。 但也不過是扭動了幾下而已,想要和我對抗,那是絕無可能的。它還只不過是一個 胚胎,等到它真的成了精怪之後,會怎麼樣? 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因為它沒有成長的機會。而我相信,今後人類之 中,也不會再有像我這樣,具有如此豐富想像力的天才。 就算有,連我在心理上也無法承受這樣的壓力,旁人自然更不會成功! 精怪沒有出世就死了,它是我的兒子,我殺死了它。它究竟會是甚麼樣子的?我也 不知道,根本不知道,只當沒有這回事吧! 我已厭倦了實驗室,真的厭倦了!或許是我在心理上再也無法承受,我決定離開, 一聲不響地離開。但我會保存那個胚胎,用最妥善的方法保存它。 但願,世上不會有人知道這個祕密,這不是人力範圍內的事,是神力範圍內的事。 我們不論如何偉大,畢竟只是人,無法和自然的規律違背的。 願上天原諒我所做過的一切! 厲大猷的日記,到此為止。那自然是他當年突然放棄了學業,回到故鄉的原因。 原振俠在看完了日記之後,全身軟癱在椅子上,只覺得一陣一陣的寒意襲了過來。 令得他極度驚駭的,還不單是厲大猷在日記中記述的事,而是他在看到了一半之際,就 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厲大猷在日記中所記載的事,固然令人震懾,但那畢竟已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而 且,那「精怪」的胚胎,也停止了生長,雖然留給人以十分恐怖的想像,但究竟未曾成 為事實。 原振俠在看到了一半的時候,就不期而然,想起了海棠的話來:「就像是武俠小說 之中常見的情節,一個武學高手,如果得到了一本武學祕笈,祕笈上所載的全是他未曾 接觸過的武學。那麼,不論去練這種武功,會有多麼可怕的後果,他都會去練的!」 等到原振俠看完了日記之後,他心頭的震駭,更是無出其右──應該是的,那種新 激素的合成方法不在了,厲大猷當年實驗的記錄也不在了。自然,是陳阿牛拿走了。 陳阿牛從看到這本日記起,到現在,已經有大半年了! 如果他照厲大猷的方法,使不同種類的生物的精子和卵子結合,那麼,他已有足夠 的時間,培養出許多不知是甚麼樣子的精怪來了! 厲大猷當年,在心理上承受不了違反自然的壓力。看來陳阿牛也沒有例外,他外出 買醉,醉了之後,自稱上帝,又自稱地獄之主,全然是精神崩潰的前奏! 而更令原振俠毛髮直豎的,是陳阿牛稱這大屋子為地獄。那是甚麼意思,是不是意 味著在這大屋子之中,已經有了許多精怪? 他為甚麼不開燈?為甚麼在黑暗中求自己快點上樓?為甚麼三樓書房門要鎖著?為 甚麼自己在樓梯上,曾碰到過另一個人的身子──那種軟綿綿、滑潺潺的感覺,倒真有 點像是一隻奇大無比的青蛙! 原振俠雜亂無章地想著,在極度的震驚和恐懼感之下,有著強烈的想嘔吐的感覺! 四周圍靜得出奇,陳阿牛說有點事要做,不知道去做甚麼了。 原振俠連吸了幾口氣,他的身子才總算恢復了活動能力。他張口叫了幾聲,可是聲 音卻出奇地嘶啞。他這才發現,自己口乾得出奇,他勉力潤濕了喉嚨,向門口走了過去 。 他想打開門,再出聲叫陳阿牛,可是,當他的手才一碰到門柄時,卻聽得門外傳來 了一陣聲響。 那種聲響不是太響,可是也足以令人遍體生寒。 那像是一種爬搔聲,像是有甚麼東西,在門上抓著,一下又一下。聽起來,像是那 不知是甚麼東西,不是在抓著門,而是在抓著人的每一根神經一樣,令人不由自主發抖 和顫慄! 原振俠在陡地一呆之下,不由自主地大叫起來:「別進來!別進來!」 他實在是一個十分大膽的人,他過往的經歷,可以證明這一點。可是在這時候,他 也感覺到真正的害怕,唯恐一個根本無法想像,不知是甚麼樣子的精怪,突然出現在他 的面前! 他一面叫著,一面神經質地用力向門上踢著,發出「砰砰」的聲響。一則可以將那 種爬搔聲蓋了過去,二則他想藉此把外面的東西驚走──他知道外面一定有甚麼東西在 ,只不過全然無法想像那是甚麼而已! 這真是他從來也未曾有過的驚恐。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其中一半是來自人,而另一 半,不知陳阿牛用了甚麼,是像厲大猷一樣用了青蛙,還是別的?人和兔的結合,人和 雞的結合? 不論是和甚麼東西的結合,都是令人難以想像的。不單是恐懼,而且還給人以一種 極度的噁心之感。不論從直覺上還是觀念上,從道德概念或科學觀點上,都是極難令人 接受的事! 可是,就是這樣的事實,就在門外! 原振俠也記不清自己在門上踢了多少下,他終於停了下來,大口喘著氣。門上不再 有爬搔聲,四周圍靜得出奇。 原振俠吞了一口口水,喉頭仍然像火燒一樣地乾渴。他勉力鎮定心神,強迫自己向 比較好的一方面去想:或許陳阿牛在看了厲大猷的日記之後,並沒有照著去做,他不是 只精通理論,不會動手的嗎? 他如今的震驚、酗酒,只是因為知道厲大猷曾經做過這樣的事? 要是陳阿牛並沒有照厲大猷的方法做過甚麼,那麼,事態的可怕程度,當然減至最 低了。 原振俠想到這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情緒也從極度的驚恐之中,緩緩恢復了過來 。他乾咳了兩聲,正想打開門,大聲叫喚陳阿牛時,忽然聽到陳阿牛的聲音,隔著門傳 了過來。 陳阿牛並不是在大聲說話,但是古老房子的木門,也沒有甚麼隔音設備,所以原振 俠還是聽得到他在說甚麼。 他聽到陳阿牛的語氣,像是在責備一個孩子:「叫你不要亂走,你還是要亂走,你 最不聽話!」 一聽到陳阿牛這樣說,原振俠整個人,又像是浸進了冰水之中一樣!陳阿牛是在對 誰說話?一個頑皮的小孩子?在這屋子裡,是不可能有一個小孩子的! 而且,陳阿牛說:「你最不聽話」,如果是小孩子的話,屋子裡還不止一個!屋子 裡當然不會有不止一個小孩子,那麼是甚麼呢? 才往好的一方面去想,寬了點心的原振俠,身子又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他明知道 ,自己只要打開門,就可以看到陳阿牛是對甚麼東西在說話了,可是他卻實在提不起勇 氣來! 這實在不能怪原振俠的,當他想到,他一打門,可能面對著全然和人類自有文明以 來的一切相違背,如此不自然的現象之際,任誰都會提不起勇氣來的! 而且,這時原振俠的思緒,混亂之極,許多莫名其妙的想法都湧了上來。他忽然想 到,如果是人和蛙的結合,那麼,在生命的發展過程之中,是不是會經過蛙必須經過的 蝌蚪階段呢? 如果要經過蝌蚪階段,那「蝌蚪」是甚麼樣子的?一個人頭,後面拖著一條尾巴, 在水裡生活? 想起了這許多怪異的念頭,令得他全然無法集中精神去做一件事。即使是旋轉門柄 ,把門打開來那樣的小事,都無法完成。 或許,是由於他的潛意識之中,充滿了恐懼,根本不敢去打開那扇門。 由於當時的思緒實在太紊亂,所以即使在事後,原振俠也無法肯定自己,究竟是為 了甚麼,才沒有及時去打開門。 等到他略微定過神來之際,他聽到了腳步聲。腳步聲一聽就可以聽出,是從樓梯上 傳來的。那說明,陳阿牛到了門口之後,又下樓去了。 在這時候,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疾吸一口氣,把門打了開來。 門一打開,整個屋子仍是一片漆黑。但是書房中的燈光射了出來,也可以在黑暗之 中,依稀看到一些東西。 原振俠看到了陳阿牛的背影,正在向下走著。在陳阿牛的前面,或者還有著甚麼, 可是被陳阿牛的身子遮著,卻無法看得見。 原振俠立時叫:「陳阿牛!」 他一面叫,一面向下便追。 剛才,他猶豫著沒有勇氣開門。這時,他鼓足了勇氣追下去,不論將要面對的現實 多麼可怕,他都準備去面對了。可是,他卻再度犯了一個錯誤。 他奔出門去的速度太快,手一帶,書房的門陡然關上。 書房的門一關上,便隔絕了光線,眼前陡然黑了下來,變得甚麼也看不見了。而當 時,原振俠只是想著,只要追上了陳阿牛,就甚麼都可以清楚了,他也不在乎是不是黑 暗。 自然,以後發生的事,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若是他有多少預知能力的話,當時必感到在陳阿牛的身子前面,有著甚麼東西在, 他根本不必追下去,只要站在書房門口不動,等到陳阿牛來到樓梯的轉彎處之際,他就 一定可以看清楚,在陳阿牛身前的是甚麼東西了! 這時,在黑暗之中,他追了下去。他對那大屋子不是很熟悉,樓梯在甚麼時候轉彎 ,他也不清楚,速度自然慢了一些。 而陳阿牛卻是在這屋子中度過了半輩子的,對屋子中的一切,自然再熟悉也沒有。 原振俠一面喘著氣,一面向下奔著,好幾次踏空了腳,險險乎自樓梯之上直栽了下 去。他只聽得陳阿牛的腳步聲,離他越來越遠,不論他如何叫,陳阿牛都不回答。 等到原振俠感到,自己已經下了三層樓梯,到了最下的一層大廳時,他又叫了兩聲 ,仍然得不到回答。而當他靜了下來之際,又變得甚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不但甚麼聲音都聽不到,而且,四周圍一片漆黑,甚麼也看不見。 原振俠呆了一呆,陳阿牛到甚麼地方去了呢?他總不會離開屋子的。他又叫了一聲 ,仍然沒有任何回答。 黑暗像濃漆一樣地包圍著他,原振俠突然又感到了一股寒意──在這屋子之中,不 單是黑暗的寂靜,還有著許多精怪在! 是不是在黑暗之中,這時就有許多不可測的精怪,在窺伺著他? 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真是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他先是雙手無目的地揮動著,想把 可能就在他身邊的怪物驅開去。但接著,又立時停下了手來,因為他不知道,如果真的 碰到了精怪的身體時,會怎麼樣? 這時,他又想到,精怪的外形是不可測的,那還不是真正可怕,可怕的是它們的智 力程度如何?行為如何? 在傳說中,精怪總容易和邪惡結合在一起,培養出來的精怪,是不是就是邪惡的化 身,在黑暗中隱藏著,隨時準備攫取人的生命? 原振俠這時,真正感到了想像和現實之間,是有很大距離的。他能想像精怪,可是 當困處黑暗的屋子之中,屋內又有著精怪之際,就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原振俠又大叫了一聲,屋子中甚至響起了回聲,但是卻聽不到陳阿牛的聲音。他僵 立著,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前面傳來了「答」的一下響,像是有人關上了門的聲音。原 振俠並不知道那是甚麼所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向前跨出了一步,才陡然想起,自己 身邊有打火機,為何不取出來照明?真是笨得可以! 但當他想及這一點的時候,他心中又不禁苦笑了起來──是真的因為笨而想不起呢 ?還是根本因為潛意識中的恐懼而不想起來? 原振俠的手心冒著汗,提了打火機在手,鼓起了最大的勇氣,他才打著了火。 然而,在火光一閃的那一剎間,他不由自主地緊緊閉上了眼睛。因為他自己對於火 光一閃之下,看到四周圍全是奇形怪狀的精怪時,能否保持足夠的鎮定,實在沒有甚麼 把握! 他閉著眼,定了定神,才又睜開眼來。他處身於大廳之中,打火機的火頭並不穩定 ,發出的光芒也相當微弱,把大廳中的陳設,都映得發出奇詭的影子。而且影子也隨著 火光的閃動在搖動,看來更是怪異莫名。 不過總算好,雖然一切令人震懾,大廳之中,除了傢俱陳設,並沒有其他的東西在 。 他循著剛才有聲音傳出之處看了看,看到那是一道半掩著的門。他連忙走過去,推 開門,看到了另一道樓梯,通向下面。 原振俠立時心中了然,這種舊式的房子,大都有十分巨大的地庫,陳阿牛在下了樓 之後,自然是到地庫中去了。如果要在這屋子中建立一個實驗室的話,選擇地庫是十分 正常的。 那道樓梯直通向下,在樓梯的盡頭處是一扇門,原振俠一直走下去,來到了門前。 打火機燃著的時候過多,燙得他手指生疼,他熄了打火機片刻,再打著,伸手拍了拍門 ,沒有反應,一推,門居然沒有鎖著,被他推了開來。 門推開,就著打火機的光芒,看出前面是一條短短的走廊,又有一道門在。 原振俠大聲道:「陳阿牛,你在搞甚麼鬼?」 他一面說著,一面來到了那門前,一推,又將那道門也推了開來。 他一共推開了三道門,才來到了一道裝有鐵閘的門前。鐵閘和閘後的木門,緊緊關 著,顯然上著鎖。任原振俠如何用力,也無法推得開。 原振俠知道,在那扇門後面,就是陳阿牛的祕密所在了!他心跳得難以控制,定了 定神,才大聲道:「陳阿牛!」 他大叫了一聲,陳阿牛的聲音,陡然在他的身邊響起:「你不必那麼大聲的!」 這聲音突如其來,倒將他嚇了一大跳,連忙循聲看去,不禁頓了一下足,聲音是從 一具門旁的擴音器中傳出來的。他是被厲大猷的日記,和推測到在這屋子中的事,震驚 得有點神經質了。 原振俠半轉了轉身:「開門,讓我進來!」 這一次,原振俠沒有得到回答,只聽到門內,傳來許多難以推測是發生了甚麼事而 傳出的聲響。 聽起來,像是有人在搬動著甚麼東西,還有就是相當湍急的流水聲。 原振俠完全無法想像,在裡面發生了甚麼事,他不住地問著。可是裡面除了不斷傳 出聲響來之外,陳阿牛像是變了聾子一樣,一點也不回答。 原振俠越來越覺得不對頭,用力搖著鐵門,想找一些甚麼東西,把鐵門撬開來。他 雖然找到了一些工具,可是那些工具一點也不合用,鐵門又極其堅固,他完全無法將門 弄開來。 足足忙了將近半個小時,原振俠無法可施,他又驚又怒,向著擴音器怒叫:「陳阿 牛,你再不開門,我去叫警察來!」 這一句話,總算有點用處,擴音器中,傳來了陳阿牛的喘息聲。像是過去的半小時 之中,他一直在做著甚麼粗重工作一樣。 而擴音器顯然不是十分靈敏,一定要他靠近了,才能聽到他的喘息聲。 陳阿牛一面喘著氣,一面道:「別性急,我很快就可以做完要做的事了!」 原振俠大聲叫:「你究竟在幹甚麼?」 陳阿牛仍然在喘著氣:「我早就想做了,可是總下不了決心。直到又見到了你,我 總算下定決心,我實在非做不可!」 原振俠怔了一怔,暗忖:陳阿牛這樣說,是甚麼意思?莫非那種可怕的事,還未曾 發生?可是想來又沒有道理,如果還未曾發生甚麼可怕的事,那麼何以見了自己,就要 開始做呢? 他想了一想,又道:「你先開了門再說!」 陳阿牛並沒有立即回答,只是聽到他發出了一陣如同抽泣般的聲音來。 原振俠在門外急得團團亂轉,可是弄不開門,就是弄不開來,實在一點辦法也沒有 。 又過了足有兩分鐘之久,才又聽得陳阿牛道:「我們兩人對話毫無困難,你為甚麼 要進來?」 原振俠大叫:「我要進來看看,你究竟在幹甚麼!」 陳阿牛陡然笑了起來:「原醫生,你的想像力太差了。你想,我看了厲先生的日記 之後,會做甚麼?如果沒有我,你看了那日記之後,在日記簿下,又有著詳細的實驗進 行方法的話,你會做甚麼?」 陳阿牛的聲音,聽來十分尖利。原振俠一聽,不禁涼了大半截:「你……照著厲先 生的方法……做了?」 他問出了這句話之後,傳來了陳阿牛的一下低嘆聲。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原振俠的問 題,像是自顧地道:「當年,厲先生為他自己的行動,在觀念上感到了極度的震撼。我 比較好些,因為我所有的知識,都是純正醫學的,我沒有接觸過別的學識,在我的思想 觀念上,沒有人文、道德種種的束縛。所以,他不得不中止胚胎的發育,我卻可以令得 ……它們出世!」 原振俠連吞了三口口水,陳阿牛的話,等於已經在回答他的問題了!他等於明明白 白地說,他不但做了,而且成功了! 他已令得精怪出世,天,那是甚麼樣的精怪? 在精怪出世之後,它們和他這個偉大的創造者,就一起生活在這幢屋子之中。而如 今,精怪和陳阿牛,就在那扇門裡面,在一起! 這是想想也令人皮膚起粟的事! 原振俠感到自己的喉嚨中,在發出一陣怪異的「咯咯」聲來。 同時,他在擴音器中,聽到了同樣的聲響。他要用力清著喉嚨,才能出聲:「你… …用甚麼不同的生物,來合成新的生物?」 陳阿牛的聲音聽來像是在哭:「我的一切知識,全是厲先生教的,自然……一切都 仿效他!」 原振俠陡地叫了起來:「人和青蛙!」 陳阿牛道:「正確地說是我和牛蛙。我是靈長目中的智人,牛蛙是兩生綱蛙科,學 名是RANA CATESBEIANA,你還有甚麼疑問沒有?」 他最後一句話,簡直是尖叫出來的。 原振俠雙手抓住了鐵門上的鐵枝,他在發著抖,連帶鐵門也發出格格的聲響來。他 鼓足了勇氣,才問出了一句話來:「它們……發育完成了?是……甚麼樣子?」 原振俠鼓足了勇氣,才問出這個問題來。可是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一陣尖利之極的 笑聲。雖然是笑聲,可是聽來卻令人感到陣陣寒意。 陳阿牛足足笑了一分鐘之久,才道:「你以為我會說給你聽嗎?」 原振俠怔了一怔,沉聲道:「你不說也得說!我既然知道了有這種事情發生,非但 你要說,而且,我也一定要看看它們!」 陳阿牛靜默了極短的時間,就道:「不,你看不到它們。除了我之外,不會有人看 到它們!」 原振俠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祕密不再是祕密了,你以為只有你才能看到它們, 可能嗎?」 陳阿牛的聲音,聽來像是喃喃自語:「我本來就想做,可是下不了決心。直到見了 你之後,我決心把你帶到我這裡來的時候,已經下了決心,要這樣做。而且,我已經做 了,只剩下最後一步──」 原振俠越聽越覺得有一些不尋常的事發生了,他忙道:「等一等,你想做甚麼?等 一等,考慮一下再說!讓我進來,我們好好商量一下,如果它們的樣子不是太可怖,那 ──」 陳阿牛又是一陣懾人的尖笑,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道:「樣子……當然是怪異之 極,在它們所發育完成之前,我絕想不出……它們會是這種樣子的。但是在我看來,它 們都不怎樣可怕,它們全是我的孩子!」 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陳阿牛和厲大猷一樣,把精怪當成了自己 的孩子,這真是難以令人接受的事! 原振俠一面呻吟,一面又問:「天,你口口聲聲『它們』,一共有多少?」 陳阿牛道:「我怕實驗會失敗,就盡量多培養了一些。結果,完成胚胎發育過程的 ,一共有三十二個。」 原振俠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些日子來,你就和它們生活在一起?」 原振俠一面在和陳阿牛對話,一面在迅速地轉念著,如何可以弄開鐵門和那木門衝 進去。這時,他手中要是有手榴彈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就向前拋出去! 可是那道鐵門,不但有鎖,而且看來還有橫栓,實在無法將之弄得開來。 他還在打著主意,如果用言語可以將陳阿牛的情緒穩定下來的話,那麼,陳阿牛或 者會開門出來,和自己相見的。 要使別人的情緒穩定,自然自己的情緒先要穩定。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既然你能 習慣它們的樣子,別人也可以習慣,你開了門再說!」 陳阿牛嘆了一聲:「你不知道的是,它們的智力程度極高,有人的智力!」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如果只是生物,那還不要緊,可是生物而具有人的智力,那事 情就絕不簡單了。 那是新的人種,人和蛙結合的新人種!將來也許會有人和雞的新人種,或是人和昆 蟲結合的新人種…… 這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類無法接受的事實!沒有人會肯承認這種新人種,當然視之 為妖孽精怪,絕不容許存在於世上! 原振俠明白,陳阿牛心理壓力是如何之甚了。 他雖然沒有宗教、道德、文化等等觀念上的包袱,但對於他自己所做的事,創造出 來的東西,世人絕對無法接受的這一點,他卻再也明白不過! 除非他有辦法躲起來,永遠不和世人接觸。但就算他肯,他創造出來的那些有人的 智力的精怪肯嗎? 其中一個「特別頑皮」的,就溜了出來,還曾在三樓書房的門外發出聲響,是企圖 打開門來? 他提高了聲音:「你這樣躲起來不是辦法,你肯,它們也不肯。」 陳阿牛的聲音之中,充滿了悲哀:「這一點,我早已知道了。誰說我準備永遠躲起 來?我早已有了方法,只不過未能下定決心而已,直到見到了你,我才下定了決心!」 陳阿牛已是第三次說同樣的話了,原振俠勉強笑著:「你究竟決定了做甚麼?為甚 麼見了我才下定了決心?」 陳阿牛嘆了一聲:「厲先生做過的事,我做過的事,總要有人知道的。我想來想去 ,去告訴甚麼人好呢?我幾乎沒有熟人,別說朋友了,想來只有你一個人──」 原振俠又勉強笑了一下:「謝謝你想起了我。」 陳阿牛又苦笑著:「可是,我卻一樣提不起勇氣來找你。因為我知道,一旦把一切 全告訴你,我就逼得要作出決定了。」 原振俠「喂」地一聲:「我們隔著門說話多彆扭,你把門打開好不好?」 陳阿牛突然發起怒來:「你別想了,不論你說甚麼,我都不會打開門來的!」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心中在想,只要找到工具,我也打得開,現在你不肯開,就不 肯開好了。 隔了一會,陳阿牛才道:「我沒有勇氣來見你,可是卻在喝醉之後,在街上遇上了 你……這豈不是……天意嗎?看來我拖不下去了,我還是想溜走,可是卻被你抓住。也 就在那一剎間,我下了決心,該做的事,總應該做,不能再拖下去了!」 原振俠嘆了一聲:「說了半天,你究竟想幹甚麼?」 陳阿牛又停了片刻:「和厲先生當年所做的一模一樣,在程度上……略有不同,但 大致是一樣的!」 原振俠陡然吃了一驚:「你……毀滅了它們?」 陳阿牛沒有回答。原振俠急速地連問了幾遍,只是聽到他粗重的喘息聲。 過了一會,才聽得他道:「真是很難下手,尤其有幾個,是那麼……智力發展迅速 。有一個……其中有一個,甚至早就顯示了它頑皮的個性……」 原振俠陡然吸了一口氣:「就是在三樓書房門外,被你……帶走的那個?」 陳阿牛仍然沒有回答,只是喘息聲變成了一陣斷續的嗚咽聲。 原振俠嘆了一聲:「你已經做了,也不必太難過,還可以再培養的──」 原振俠一句話沒說完,陳阿牛已陡然尖聲罵了起來:「胡說,哪裡還有以後?哪裡 還有以後?」 原振俠道:「你準備放棄了?那也好!當年厲先生逼不得已要放棄,我想,他的心 理狀態和你是一樣的。」 陳阿牛的聲音異常苦澀:「不同,他只不過是中止了一個胚胎的發育,而我……我 ……我……」 他的聲音在劇烈地發著顫,突然,他提高了聲音:「好了,我們的談話該結束了。 你有三分鐘時間,好了,我給你五分鐘時間,儘快離開這屋子,從現在起計算!」 原振俠立即答應:「好,可是我會再來,這兩道門擋不住我!」 陳阿牛陡然淒厲地笑了起來:「你以為在你離開之後,這屋子還會剩下甚麼?」 原振俠大吃一驚:「你……你說甚麼?」 陳阿牛道:「在毀滅了它們之後,我自然必須也毀滅自己,毀滅一切!你只有四分 半鐘了,調定時間的爆炸裝置,是無法改變時間的!」 原振俠真正手足無措了,他曾好幾次感到陳阿牛的行動有點不對頭,但是卻未作最 壞的打算,不知道陳阿牛會採取如此激烈的行動! 他忙叫著:「你沒有權這樣做!」 陳阿牛冷冷地:「我有權,你只有四分鐘了!」 原振俠幾乎是在嘶叫:「你該把你的創造公諸於世,這是生物學上的奇蹟!」 陳阿牛的回答是:「結果是──連我也被世人當成了精怪!三分半鐘了,一百公斤 烈性炸藥的威力,你必須離開一百公尺以上!」 原振俠口乾得像是塞進了一大把滾熱的沙子一樣,但是他還是聲嘶力竭地在叫著: 「你至少把厲先生發明的激素合成式給我!」 陳阿牛大笑:「為甚麼?我害了自己,不會再害你!」 原振俠氣息急促,爭取著每一秒鐘:「其實,那不算甚麼!生物學家早就製造了新 種的生物,獅和虎的混種,早已出現了。你所做的實在不算甚麼,你一定有法子制止爆 炸的!」 陳阿牛尖聲道:「獅虎全是貓科的動物,可是那種新激素,卻可以促成任何種類的 動物結合。原振俠,你不想變灰,快點走吧,你只有兩分半鐘了!」 原振俠實在沒有法子可想了,他自然不能冒著被炸成飛灰的危險,再逗留在這屋子 中。 他一面向後退去,一面還在作最後的努力,希望打消陳阿牛毀滅一切,包括他自己 在內的行動。 他叫著:「好,我走!但是你實在不必那樣做,可以慢慢計議,或者先盡量設法, 保持著祕密!」 他在退出那條走廊之際,沒有再聽到陳阿牛說甚麼。只是在擴音器中,聽到傳出來 的,陳阿牛所發出來的一陣極之淒厲的尖笑聲。 原振俠以極快的速度,衝出了那幢屋子,隨即以十分快的速度,將車向前駛出去。 這時,正是天色微明時分,想起過去不到兩小時之間,在那大屋子中的經歷,原振 俠真的像是再世為人一樣! 在過去那短短的兩小時之中,他接觸了最神祕、最奇詭的生命祕奧。不可想像的生 命的大突破,一次又一次的震驚,令得他顫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感到了那樣的 迷幻和不可信! 但是他又確實知道,這一切都是事實! 他一直向前駛著,心中在想:陳阿牛會在最後關頭,改變行動。或許他真想那樣做 ,在心理上,真的不可能有人會承擔得起這樣的壓力,但陳阿牛是那樣傑出,他或者可 以咬緊牙關挺下去! 原振俠一直駛出了將近半公里,才停了車,下了車,大口喘著氣。在朦朧的晨曦之 中看來,那幢巨大的屋子,孤零零地存在,就像是甚麼不可測的怪物一樣。 就在這幢屋子之中,有著人類歷史上從未發生過的事! 原振俠無法想像,傳說中的精怪是怎樣形成的。但是就在那屋子之中,卻用最科學 、最現代的方法,利用了一切生物生殖的自然原則──精子與卵子的結合──而產生生 命。但是卻又那麼有違於自然的原則,所產生的生命,全是精怪! 原振俠一面喘氣,一面雜亂無章地想著,同時下了決定──至多等十分鐘,自己就 回到那巨宅去,尋找可以把鐵門弄開來的工具,毫不猶豫,破門而入! 可是就在他才下了這個決定之際,事情就發生了! 在一開始之際,幾乎甚麼聲音也沒有,只是極度猛烈的火光,閃了一閃。緊接著, 在不到十分之一秒鐘的時間內,濃煙和雲霧騰空而起,一下子就將整幢巨宅全都淹沒了 。 再接下來的幾秒鐘之內,才是震耳欲聾的轟然巨響。原振俠感到自己站立之處的地 面都在震動,幾乎站立不穩! 他雙手緊捏著拳,一手冷汗,心中只唸著一句話:終於發生了,陳阿牛並沒有改變 主意,他毀滅了一切,毀滅了他自己! 原振俠望著越騰越高的濃霧和煙塵,又想到,自己甚至連厲大猷的日記,也未曾帶 出來! 可是他立即又想到,就算把厲大猷的日記帶出來了,又有甚麼用處?有誰會相信他 在日記中記述的一切,還不是將之當作是一個狂人的幻想? 原振俠呆若木雞地站著。 那幢大屋子雖然是在鄉野,而且附近全然沒有屋子,但是這樣的猛烈的爆炸(陳阿 牛說一百公斤烈性炸藥,看來只有多,不會少),巨大的聲響,至少可以傳出五公里之 外! 在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原振俠已經可以聽到警車的響號聲,自遠而近傳了過來。 這時候,爆炸的聲響早已停止,濃煙也在漸漸散去,塵埃也開始回落。原振俠向前 看去,那幢大屋子,已經根本不再存在,被毀滅的程度之徹底,就像那地方根本不曾有 過任何東西一樣。 原振俠進了車子,緩緩駛了出去。 他回到了住所,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小半瓶酒,咕嘟咕嘟一口氣全吞了下去 ,然後倒頭就睡。 在沉睡中,原振俠不知做了多少怪夢。當最後,他夢見一個人一張開口,舌頭足有 一公尺長,向他捲過來之際,他才陡然坐起來。 醒了過來,看看天色,已經是下午時分了。 門縫中,有著日報和晚報。原振俠搓著自己的額頭,感到劇烈的頭痛,他勉強掙扎 著,先吞了兩顆頭痛藥,才取起報紙來。 晚報的頭條消息是:「空置巨宅發生神祕爆炸 分明屬人為但不知原因何在 爆炸 徹底猛烈 無法斷定是否有人死亡」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也懶得去看內容。 「空置巨宅」,沒有人知道陳阿牛假裝出售了巨宅之後,又搬了回去,而且就在巨 宅的地下室,建了實驗室。比當年厲大猷更進一步,成功地完成了人類歷史上從未發生 過的事! 原振俠把自己整個頭臉都浸在冷水之中,他仍然不斷地在想著:這樣的事,照人類 科學的發展來看,是必然會發生的。 是不是在若干年之後發生,人類在觀念上便可以接受了?那要等多久?還是人類一 直會認為那種被創造出來的,有著人的智慧,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智慧比人更高的生物 ,是不能被接受的精怪? (智慧可能比人更高,原振俠其實是毫不懷疑這一點的。陳阿牛整個實驗工作,不 過歷時半年,半年,如果純粹培養人的胚胎,也未曾到可以出世的階段,可知這種東西 ,在某些方面,高人一等。正因為如此,一直是地球主宰的人,肯降低自己的地位嗎? ) 原振俠緩緩搖著頭。當他想到,他曾以為厲大猷只是在實驗室中培養胎兒之際,自 己是多麼缺乏想像力! 厲大猷是培養了胎兒,可是是甚麼樣的胎兒? 自浴室出來,頭痛稍減,他拿起日報來,就被日報的頭條標題所吸引:「不明國籍 的突擊隊 襲擊北非某國科學研究院 救出被軟禁之著名科學家 包括馮森樂博士在內 」 原振俠怔了一怔,一時之間,不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馮森樂是被鉅大的研究資金 引誘去的,怎麼會被軟禁了呢? 他詳細看新聞的內容,報導不是很詳盡。可能是由於當事人個個守口如瓶,不願多 透露甚麼的緣故,所以再能幹的記者,也打聽不出甚麼來。 只知道一共三十多位科學家,雖然名義上是為該國的科學院在工作,但實際上,行 動受著嚴格的限制。 該國統治者,有狂人之稱的卡爾斯將軍,宣稱為了國家最高機密的理由,必須限制 這批科學家的行動自由。 這批科學家感到自由被剝奪,雖然有極高的物質待遇,也都紛紛請求離去。但是離 境的申請,竟一律被駁回,而且他們和外界的聯繫也被切斷。 在這樣的情形下,通過了相當曲折的過程,以馮森樂博士為首的科學家,才算是和 某強國的情報機構,取得了聯繫,表示必須離開該國的決心。 某強國的決定是,派突擊隊員襲擊該國,救出科學家。在經過精密的佈署,和無懈 可擊的突擊行動中,三十多名科學家一起被帶出該國。 該國統治者卡爾斯將軍暴怒,但幫助科學家的某強國,究竟是何國家,也無由得知 了。 而且卡爾斯將軍,在得到了已獲自由的科學家切實保證,他們只求離開,對於曾在 該國展開何等工作,絕不洩露之後,怒氣稍息。 但一般均認為,卡爾斯將軍領導之恐怖活動,蔓延全世界,必然曾對離境之科學家 發出嚴重威脅,才使科學家保持緘默,以免惹禍上身。拯救科學家之國家,保持神祕, 也多半是由於避免和狂人卡爾斯正面衝突,而破壞微妙之國際關係云云。 原振俠看完了這一大段新聞,呆了半晌。 難怪有好久,馮森樂博士音訊全無,原來其中還有這樣的曲折! 不過,原振俠可以肯定,曲折中的曲折,一定是馮森樂和那群科學家,在研究工作 上並無成就。 因為黃絹用盡方法找陳阿牛,可是沒有找到,而且,永遠也找不到了。 想起了陳阿牛毀滅了一切的行動,原振俠也不得不承認,有些事,真是彷彿有「天 意」在的。 如果昨天不是在酒吧門口,遇上了陳阿牛,陳阿牛是不是會有勇氣,去毀滅一切呢 ?陳阿牛在決心要毀滅一切之前,又把所有經過情形告訴了他,是為了甚麼?是想通過 他,把曾有這樣的事發生過,去告知世人? 他會把這件事告知世人嗎?原振俠緩緩搖著頭,就算有人相信,又有甚麼好處? 將來,這種事或許始終會發生,但那是將來的事情了,讓將來的人去擔心好了。或 許,將來的人根本就不擔心,誰知道? 原振俠思潮起伏,他想再到爆炸之後的廢墟去看看。還未曾出門,門鈴忽然響起, 原振俠把門打開,出乎意料之外,在門外的是海棠,正笑得十分甜:「我可以進來坐一 會?」 原振俠忙道:「當然可以!」 海棠走了進來,指著攤開著的報紙:「這是我們的傑作!」 她指的,自然是救出了一批科學家的事。原振俠「啊」地一聲,很有點意外。 海棠欠了欠身:「卡爾斯的狂想,真是駭人聽聞。他為了要有一支絕對效忠於他的 軍隊,竟然異想天開,要科學家把一種體能十分超特的猴子,和人結合起來,培養出一 種新的、絕對服從的人來!」 原振俠一聽,震動了一下,但是立即回復了常態,不動聲色。 海棠微笑著,搖著頭:「當馮森樂博士知道,自己竟要負責這樣的任務之際,他自 然一口拒絕,說那是絕無可能的事。」 原振俠用極低的聲音,喃喃地道:「沒有想像力,是不能成為傑出科學家的。」 海棠揚了揚眉:「你說甚麼?」 原振俠揮了揮手,表示自己沒有說甚麼。 海棠續道:「可是當所有科學家拒絕之後,卡爾斯將軍惱羞成怒,想軟禁他們,強 迫他們研究。一方面又想把陳阿牛這個人找出來,希望他能使研究成功。」 原振俠只是「嗯嗯」地應著。 海棠以一個十分優美的姿態,以手支頤,妙目流盼,望定了原振俠:「你是科學家 ,又有豐富的想像力,你認為卡爾斯的狂想有可能嗎?」 原振俠連眼皮都沒有多動一下就回答:「當然不可能,怎麼可能?」 海棠緩緩搖著頭:「也不見得全不可能,獅和虎,就在人工的培殖之下,產生了一 頭『獅虎』,一半像獅,一半像虎。人和猿,不也是同類嗎?」 原振俠打了一個哈哈:「卡爾斯的想像力不夠豐富,他應該研究人和蛙的結合。那 麼,這種人,可以適合兩棲作戰!」 他已決定不對任何人說起任何事來,所以才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著。 這時,夕陽自窗中照進來,映在海棠的臉頰上,泛起了一片耀目的金黃色。 原振俠站了起來。 「海棠──」他第一次叫海棠的名字:「別討論這種無聊的問題了,不知道你是不 是可以暫且不顧你的身分,陪我享受一頓豐富的晚餐?」 海棠還沒有回答,他已經想到,決計不吃青蛙! ---------------------------------------------------------------------------- (全文完) from 炬島科技公司「原振俠傳奇」電子版 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