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 四條金龍             【第一章】     (一)徵求人參   有許多故事﹐一波一波發展﹐到後來﹐復雜無比﹐曲折離奇之極。可是這樣的故事﹐在 一開始的時候﹐有可能平淡無奇﹐也有的甚至是一點來由都沒有的。情形很像一些長江大河 ﹐都是由源頭的涓涓細流所匯集而成的﹐等到匯集得多了﹐才一發不可收拾﹐洶湧奔馳﹐成 了大河。   這個故事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是一點來由也沒有的﹐兩個當事人絕想不到後來事情竟然 會發展到那樣的地步﹐事後他們追憶起來﹐也都感嘆天地之間的人和事﹐真的像是有一種力 量作為主宰﹐不然﹐何以有些事明明怎麼設想都不會發生的﹐明明怎麼拉扯都不能發生關系 的﹐卻會湊在一起了呢﹗   是不是真有甚麼力量在主宰﹐在操作運行呢﹖   這個問題﹐大抵很難有答案﹐先說兩個當事人﹐當然是年輕人和公主。   年輕人和公主都在看當地的報紙﹐他們身在亞洲一個多世族居住的大城市之中﹐所以一 級豪華酒店的服務十分周到﹐有中文報紙、英文報紙﹐甚至還有當日的日本報紙和韓文報紙 ﹐中文報紙也有三份之多﹐來自主要的使用中文的城市。   年輕人和公主在這里沒有目的﹐他們喜歡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過著舒服的生活。 所以年輕人有時間隨意翻閱著報紙。   所以﹐他會被報上的那則廣告所吸引。   廣告在每張報紙上都有﹐刊登在第一版的下半部﹐十分注目的地方﹐只要拿起報紙來﹐ 必然看到。   報紙上有廣告﹐那並不稀奇(沒有才是怪事)﹐奇的是亞洲幾個大城市的報紙﹐都有這 樣的廣告﹐可知刊登廣告的人﹐是何等急切想要達到目的。   廣告最吸引人的四個大字是﹕「徵求人參」。   就算只有一份報紙有這樣的廣告﹐也相當吸引人了﹐是不是﹖   而廣告的內文如下﹕   「茲徵求真正中國長白山出產之野山人參﹐每枝需重二兩以上﹐焙制保養情況良好﹐願 意出讓者只要開價合理﹐立即成交﹐聯絡電話──」   那個聯絡電話的所在地﹐正是年輕人和公主如今所在的這一個。   當年輕人把幾份報紙的第一版排列在一起﹐看著每份報紙上同樣的廣告時﹐公主在他的 身後﹐靠了過來。   年輕人感到了身後傳來了一陣柔軟和溫暖──再沒有比相愛的兩個人由身體親熱更令人 身心舒暢的了。   年輕人反手摟住了公主﹐公主的下頦抵在年輕人的肩上﹐視線又落在報紙上。   她先問﹕「甚麼人會用這種方式得到人參﹖」   年輕人笑了一下﹕   「一定是中國人……」   公主拖長了聲音﹐「唔」了一下。年輕人道﹕「世界上只有中國人對人參有異樣的迷信 ﹐甚至相信成形的人參﹐會變成小孩子﹐滿山亂走﹗」   公主像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格格嬌笑起來﹕「重二兩以上的人參﹐十分名貴﹖」   年輕人點頭﹕「如果是真正的野山參﹐相當罕見﹐越重的越難得﹐每兩的價值﹐可以超 過十萬美金﹐還根本得不到﹐不然﹐也不用登報紙徵求了﹗」   公主自是駭然﹕「只不過是某種植物的根部﹗」   年輕人很懂得要得到一支天然的人參是如何不易﹐所以他反手撫摸著公主的頭發﹐解釋 著﹕「如果你知道要經歷甚麼樣的過程﹐才能采到一支人參的話﹐你就不會說這只不過是植 物的根了。而且﹐人參確然有十分神奇的功效﹐它和人的生命之間﹐有一種奇妙的聯系﹗」   公主輕啜了年輕人一下﹕「甚麼事﹐聽你說來﹐都有大條道理的﹗」   年輕人高興地笑﹕「這是我確知真實的一個故事﹐發生在若干年之前﹐一大幫人逃避兵 災和天災﹐其中有一個把十分之九的財產﹐向一個參商換了一枝手指般粗的老山參﹐其余的 人都說他傻﹐結果在最困苦的環境之中﹐他口中一直咬著那枝老山參﹐支持著他的體力﹐使 他在惡劣到了無水無食的環境下掙扎出去﹐逃出生天﹐而其余的人滿懷金銀珠寶﹐都全死了 ﹐身邊的金銀珠寶﹐自然也歸他所有了﹗」公主睜大了眼﹕「不呵思議﹐好像不是很科學﹗ 」   年輕人轉過身﹐伸手指按住了公主的鼻尖﹕「科學﹖你指的是如今的實用科學﹖不知有 多少事實﹐是實用科學無法解釋的──」   說到這里﹐年輕人一下子把公主抱了起來﹐打一個轉﹐轟笑起來﹕「你的身體就是一個 最明顯的例子﹐誰能解釋你的身子﹖」   公主的身子輕若無物──她根本隨時可以飄起來﹐她嬌笑著﹕「可是我還是不相信你的 故事。」   年輕人笑﹕「故事的主角還在生﹐只怕已超過九十歲了吧﹐嘿﹐他就住在離這里不遠﹐ 是著名的豪富﹐他的一個決定﹐可以影響一個國家的經濟﹐他的名字是方一甲﹐不過那一定 是假名字﹐是『富甲一方』這句話的後三個字﹐掉轉來而成的﹗」公主揚眉問﹕「他為甚麼 要隱去原來的名字﹖」   年輕人攤手﹕「誰知道﹐在兵荒馬亂的劫亂歲月中﹐甚麼事都可以發生﹐他把所有人的 財產都據為己有﹐這種事就不是很光采﹗」   公主在年輕人的懷中﹐掙了開去﹐拍著手叫﹕   「看﹐你的故事不可能成立﹗假如他當年做過這種不光采的事﹐不會讓人知道﹐可知你 的故事是虛構的﹗」   他們經常這樣「唇槍舌劍」﹐爭論一番﹐在他們來說﹐那是十分有情趣的事。   年輕人當下道﹕「你錯了﹐當日那些人全曝屍荒野﹐身邊的財物﹐自然也成了無主之物 ﹐他取了也不怕人知。而且那些人全死了﹐無法向他討還財寶﹐他很喜歡向人提起這段經歷 ﹐以証明他的機智﹗」   公主仍然不服氣﹕「那故事要成立﹐先得肯定會變小孩的人參真的能支持人的生命﹐不 飲不食十多天。」   年輕人揮著手﹕「方一甲十分相信人參的能力﹐所以他一直在服食上好的野山參﹐或許 這就是他那麼大年紀了﹐身體還如此健康的原因﹗人參和生命之間﹐確然有著某種十分神秘 的聯系。」   兩個人爭論到這里﹐本來可以告一段落了﹐這本來就是毫沒來由的事﹐說過了﹐誰也不 會記得﹐若不是年輕人又說了一句話﹐可能以後的一切﹐就不會發生。   年輕人細看報上的廣告﹕「說不定﹐徵求人參的﹐就是方一甲﹗」   公主斜睨著年輕人﹐不出聲﹐可是有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態。   年輕人補充﹕「方一甲對上佳的人參需求量很大﹐他不但自己要用﹐也拿來送禮﹐送給 生意上有來往的富豪和國家元首﹐由於人參確有功效﹐所以他的人際關系極好﹐他有一家人 參經銷公司﹐掌握著人參收購網──」   年輕人講到這里﹐公主又笑了起來﹕「又自相矛盾了﹐他既然有一個人參收購網﹐又何 必登報徵求人參﹖以他的財勢而論﹐長白山出產的野參﹐應該絕大多數都在他手中﹗」   這幾句話﹐駁得年輕人啞口無言﹐無話可說。他的那種神情﹐又惹得公主嬌笑不已。笑 了一會﹐公主忽然斂去了笑容﹐現出了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來。   年輕人笑問﹕「你想干甚麼﹖」   公主的話﹐聽來十分無稽﹐可是她卻說得十分認真﹕「我想試一試﹐我是不是可以看到 登廣告徵求人參的﹐是何等樣人﹗」   這樣的話﹐別人沒有法子一下子就聽得明白﹐但是年輕人自然明白──公主自從進一步 得到了指點﹐明白了她來自幽靈星座身體的各種異能﹐完全可以憑她的意念來控制發揮之後 ﹐異能已大大提高。   這時﹐她這樣說﹐是想從這則廣告上所包涵的訊息﹐去追蹤這種訊息的最早來源﹐如果 追蹤得到﹐她就可以「看到」那個登廣告的人﹗   這種異能﹐倒也不是公主一個人會﹐通稱為「天眼通」的神通﹐都能表達這種「看到」 實際上根本看不到處情形的本領。   許多在密宗上有修養﹐或是在靜修上有成績的人﹐都有這種異能。   年輕人靜了片刻﹐才問﹕「在這些報紙上﹐你能得到甚麼訊息﹖」   公主道﹕「廣告代表了一個人的意願﹐當人有意願發生的時候﹐同時必然有訊號發出﹐ 或強或弱﹐附上在和這個意願有關的一切事物上。當然﹐要捕捉這些訊息﹐十分困難。」   年神人點頭﹕「我明白﹐如果你有一份刊登廣告者親筆撰寫的廣告稿﹐那麼就容易得多 了﹗」   公主大有嗔意﹕「如果是那樣﹐那太容易了﹐連你也可以做得到﹐何必要我出馬﹖」   年輕人伸了伸舌頭﹐一迭聲道﹕   「是﹗是﹗不該小覷了公主的能耐﹐請公主大顯神通吧﹗」   公主微微一笑﹐眼瞼垂下﹐看起來頗有「寶相莊嚴」之妙﹐年輕人走開了之後﹐才轉過 身來﹐仔細欣賞著公主的美態。   在開始的幾分鐘﹐公主神態安詳﹐過了不多久﹐她的笑容在擴展﹐可是再過幾分鐘﹐她 的笑容慚慚消失﹐再過一會﹐她眉心打結﹐顯然是她在施展神通的過程之中﹐遇到了若干困 難。   前後人約是二十分鐘左右﹐公主睜開眼來﹐搖了搖頭﹕「我失敗了﹗」   年輕人問﹕「甚麼訊號都捕捉不到﹖甚麼也看不到﹖」   公主仍然搖著頭﹕「不是﹐而是我看到的﹐並不是我想看的……嗯﹐我不是看到﹐而是 感到了不應感到的一些情形。」   年輕人再問﹕「例如──」   公主腴白的手做著手勢﹕   「極之不愉快的感覺﹐有組織﹐有死亡﹐有恐懼﹐有殘殺﹐有仇恨﹐有陰謀……我剛才 就像是到地獄去了一轉一樣﹐可怕之極﹗」   年輕人想笑公主的神通大大不靈﹐可是他怕公主見怪﹐所以只是暗中作了一個鬼臉﹐公 主道﹕「你別笑我﹐我開始的時候﹐看到了一個花園﹐一幢古老的房屋﹐一個十分大的書房 ﹐後來﹐忽然變了﹗」   年輕人側著頭﹐仿效公主剛才不相信他故事的神情﹐望著公主。公主大是著急﹐頓足道 ﹕「是真的﹐那書房有一幅匾﹐上面題的四個字﹕『白山黑水』﹗」   年輕人一聽﹐不禁陡地一呆﹐脫口道﹕「那四個字是狂草﹐你怎麼認得出來﹖」   公主道﹕「我不知道﹐只知道看到了這四個字﹐就知道是這四個字──喂﹐等一等﹐你 怎麼知道這四個字的字體是甚麼﹖」   年輕人的神情古怪之至﹐他的回答是﹕「因為若干年之前﹐我到過那個書齋﹐見到過這 塊匾﹗」   公主的神情更古怪﹕「那……我成功了﹖可是後來為甚麼會那樣﹖」年輕人搖了搖頭﹐ 公主又追著問﹕「那是甚麼地方﹖屬誰所有﹖」   年輕人一字一頓﹕「整個建築物連花園﹐叫做『方園』﹐主人就是方一甲……」   公主也現出了十分驚訝的神情﹐她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那麼﹐徵求人參的人﹐真是方 一甲了﹖可是為甚麼後來我會有那麼怪異的感覺呢﹖」   年輕人作了一個鬼臉﹐公主的神情更是疑惑﹐欲語又止﹐過了一會﹐才道﹕「我的推測 是﹐方一甲、人參﹐和死亡、仇恨、殘殺等等可怕行為之間﹐有著十分復雜的聯系﹐所以我 會有這樣的感覺。」   年輕人仍然不回答﹐又作了一個鬼臉──因為這一切﹐都是公主的異能﹐超出了他所能 理解的范圍。   公主忽然現出了十分焦躁的神情來﹐連連揮著手。年輕人知道那是她想到了一些情形﹐ 可是又想不出頭緒來時的情形。他柔聲道﹕「別急﹐事情看來雖然毫無頭緒﹐但是一條一條 理出來﹐總可以有頭緒的﹗」   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首先﹐那塊匾上的『黑水白山』四個字﹐是甚麼意思﹗」   年輕人一聽﹐就呵呵笑了起來──公主畢竟不是中國人﹐對中國的一切﹐所知不多﹐所 以才會有這個問題。這四個字﹐普通的中國人都知道是甚麼意思的。   他一面笑﹐一面解釋﹕「黑水﹐指黑龍江﹐白山﹐指長白山﹐黑水白山﹐就是指中國東 北的那一大片上地﹐俗稱東三省﹐日本人曾在那里建立滿州國。」   公主「哦」地一聲﹕「方一甲是東北人﹖」   年輕人側著頭﹐想了一想﹕「他……好像是山東人﹐早年﹐由於天災人禍﹐很多山東人 出關到東北去謀生﹐這種行動﹐稱之為『闖關東』﹐很多在東北生了根﹐就變成了東北人。 」   公主皺著眉﹐用心聽著﹐忽然又問﹕「好像你對方一甲很熟悉﹖」   年輕人的回答是﹕「很久以前﹐我還是一個少年人的時候﹐見過他一次。」公主揚了揚 眉﹐不等她再問﹐年輕人已經道﹕「是我的叔叔﹐帶我去見他的。」   提到了年輕人的叔叔﹐公主現出十分尊敬的神情。年輕人的叔叔﹐甚至比年輕人更傳奇 ﹐在冒險世界中的地位相當高。年輕人的機智靈敏﹐甚至精通的各種技藝﹐幾乎全是他叔叔 從小就對他施行嚴格的訓練所形成的。   每次﹐年輕人提及他的叔叔時﹐公主都會有十分尊敬的神情﹐那是因為公主和年輕人的 叔叔﹐也曾打過交道﹐知道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之故。   年輕人的叔叔早已退出了冒險生涯﹐已經退隱了──他退隱得如此之徹底﹐連年輕人也 不知道他在甚麼地方﹐過著甚麼樣的生活。所以﹐年輕人和公主雖然十分懷念他﹐可是除非 他的叔叔主動和他們聯絡﹐他們無法可以知道他在哪里。每常想起這一點﹐年輕人的心中﹐ 就不免悵然﹐這時﹐年輕人悵然之感萌生﹐忽然想起了公主的異能﹐他忙向公主望去。   公主顯然也在同時﹐想到了同樣的事﹕她可以用異能把年輕人的叔叔找出來﹗   看﹗故事越來越復雜了﹐又牽出了年輕人久已退隱了的叔叔來了﹐而在一開始的時候﹐ 只是對報上的一則廣告有興趣而已﹗   公主道﹕「現在我思緒十分亂﹐無法集中意念﹐等到我把這些問題弄清楚了﹐我會設法 把叔叔找出來。」   年輕人作了一個請問的手勢﹐公主問﹕「叔叔和你一起去見方一甲﹐有甚麼目的﹖」   年輕人搖頭﹕「沒有目的﹐叔叔帶著我漫游世界各地﹐經過這里﹐叔叔就對我說﹐帶你 去見一個人﹗」   那年﹐年輕人十五歲﹐他叔叔的話﹐他至今記得﹐叔叔說﹕「世界上有許多不平常的人 ﹐如果有機會認識他們的話﹐都不要放過機會。就算不能認識﹐見上一面﹐也是好的。今天 我帶你去見的一個人﹐十分奇特﹐難以分類﹐你可以自己去下一個判斷﹗」   少年的年輕人十分好奇﹕「那是甚麼人﹖」   叔叔說出了「方一甲」的名字﹐那時﹐年輕人的見識已十分廣博﹐他立即道﹕「是那個 大富豪﹐叔叔是怎麼認識他的﹖」   叔叔想了一會﹐才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和關東的一幫胡子有了糾葛﹐我恰好在 關東﹐又認識那幫胡子﹐就居間替他們調解了﹐雙方都很感激我﹐送了我禮物。胡子首領送 的是一柄極好的馬刀──」   年輕人插了一句口﹕「哪﹐我見過那柄刀﹐真是鋒利之極的好刀﹗」   那柄略呈新月型的馬刀﹐年輕人確然見過﹐而且把玩過﹐叔叔還教了他一套刀法﹐直到 這時﹐年輕人才知道刀是一個胡子的首領送的。「胡子」﹐就是馬賊﹐是策著馬隊﹐打家劫 合﹐胡作非為的強盜﹐在強盜堆中﹐也間或有些豪俠式的人物﹐時代觀念不同﹐現代社會不 可能推崇強盜﹐可是「水滸傳」之中﹐殺人如砍瓜切菜的強盜﹐個個都是英雄。   叔叔停了一下﹕「方一甲送我的﹐是一支罕見的成形野山參﹐這支參﹐後來我轉送了別 人﹐起了很大的作用﹐干成了一件大事。」   年輕人當時並沒有問「干成的大事」是甚麼﹐因為叔叔做過的事太多了。大事可能是幫 助國民革命打了勝仗﹐消滅了一個軍閥。也有可能﹐是炸掉了入侵日軍的重要軍事設備等等 。   年輕人也沒有問方一甲和馬賊之間的是非是甚麼﹐因為那可能是一個極長的故事。叔叔 忽然嘆了一聲﹕「這個人十分有頭腦﹐他知道在江湖上混下去﹐刀頭上舐血的日子﹐終歸不 免刀下身亡﹐所以他離開了中國﹐挾資南下﹐做起生意來﹐後來成了富豪﹐他最喜歡人參─ ─真正的長白山野山參﹐常說人參救過他一命﹐所以一直在高價收貿人參。」   叔叔又說﹕「采參客有了上佳的貨色﹐都會賣給他﹐因為他出得起好的價錢。不論時局 怎麼變化﹐錢總是要的﹗」   年輕人的叔叔說著﹐忽然感嘆起時局來了﹐年輕人只好聽著。那天中午時分﹐他們來到 「方園」的大門口﹐花園和建築物﹐又大又有氣派﹐年輕人叔叔是老派人﹐先送名片﹐一送 進去不久﹐就看到一個老人﹐健步如飛﹐在花園的碎石路上﹐走了過來﹐來的自然是方一甲 了。   年輕人在向方一甲行過禮之後﹐打量這個傳奇性人物﹐只見他身材並不高﹐可是看了他 之後﹐才知道「短小精悍」是甚麼意思。方一甲那年﹐只怕也有七十開外了﹐可是全身精力 彌漫﹐舉手投足之間﹐都極其有力﹐幾乎沒有伴隨著「呼呼」的風聲﹗他有一雙凸眼﹐頭顱 也不大﹐後來叔叔告訴年輕人﹕「方一甲的這種相貌﹐稱作豹頭環眼﹐有這種相的人﹐都機 智過人。」   方一甲把他們帶到了書齋﹐年輕人就是在這時看到了那塊題著「黑水白山」的匾額的─ ─方一甲曾在東北混過很久﹐那自然是為了懷念那一段日子的了。   在書齋之中﹐方一甲打開了一個櫃子──在當時的科學水准而言﹐這個櫃子的設備﹐毫 無疑問﹐是在時間的最尖端﹐它有桓溫設備﹐有濕度的控制﹐那是一個保管櫃。一般來說﹐ 這種設施﹐用來保管極品的雪茄煙和極品的紅白酒﹐但是﹐方一甲卻用來保管人參。   年輕人記得方一甲打開櫃門時那種鄭而重之的神情﹐也記得他叔叔問﹕「你那支人參王 還在﹖」   方一甲眨丁眨眼﹐拍下拍肚子﹕「自己送給自己七十歲生日﹐進了身子哩﹐不過﹐有一 支﹐比你見過的人參王還要大﹗」   方一甲雙手捧出錦盒﹐打開盒蓋﹐還有一層玻璃﹐盡量防止人參和空氣接觸﹐年輕人湊 過去看﹐看到的是一支直徑約有三公分的人參﹐相當短﹐真的看來大具人形。   方一甲十分神秘地道﹕「這棒槌﹐是晚上出來走﹐被人系了紅線﹐一隊人在山中足足找 了三個來月﹐才算是把它找了出來﹗」   叔叔呵呵笑著﹐嘖嘖稱羨﹐年輕人當時對這番話不是很明白﹐後來才得到了叔叔的解釋 ﹐原來是成年的人參﹐化成小孩﹐晚上出來玩﹐人知道它是人參化的﹐就和它玩﹐然後在它 的手腕上或足踝上﹐綁上紅絲繩子﹐作為記號﹐再進行尋找﹐人參埋在土中﹐不易發覺﹐可 是紅繩會露在土外﹐暴露它的藏身之所﹐所以就被人發掘了出來。   年輕人當時自然不相信這種「神話」﹐但到了年紀大了﹐見識多了之後﹐他反而對一切 都抱懷疑的態度﹐不會一概否定了。方一甲又道﹕「這是我替自己八十歲生日准備的。」             【第二章】   年輕人很清楚地記得﹐方一甲在這樣說了之後﹐竟然嘆了一聲﹕「唉﹗九十生日﹐不知 是不是能找得到比它更好的﹖」   叔叔道﹕「人參是活的﹐可遇不可求﹐聽其自然﹐不必強求﹗」   方一甲又嘆了聲﹐把「不必強求」四字﹐反復念了幾遍﹐點了點頭﹐神情十分感慨。   接下來的情形﹐年輕人的印象十分深刻﹕方一甲和他的叔叔﹐都有一個相當長時間的沉 默﹐兩人顯然是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看﹐故事又加入了新的一波﹐年輕人道出了往事﹐和他叔叔去見方一甲﹐而往事之中﹐ 又勾起了往事。   當然﹐這一波又一波的起伏變化﹐和整個故事﹐都有關系﹐最後是可以串連起來的。   叔叔和方一甲沉默了很久﹐方一甲才問﹕「那把刀還在嗎﹖」   叔叔點頭﹕「還在﹐真是好刀。」   方一甲又嘆了一聲﹕「那兩個……人不知還在不在﹖」   叔叔向年輕人望了一眼﹕「我們說些往事﹐你不會沉悶吧﹖」   年輕人忙道﹕「當然不會﹗」   他知道「說些往事」﹐一說可能好幾個小時﹐所以他找了一張舒服的椅子﹐坐了下來。   方一甲和叔叔在開口之前﹐又長嘆了幾聲﹐神情不勝唏噓﹐由此可見﹐往事也有可供緬 懷之處。   往事中的往事﹐和如今不知相隔多少年﹐可是還是可以聯系在一起﹐這就是世事的奇妙 之處。   又過了一會﹐方一甲才道﹕「我在南下之際﹐皆勸他們一起走﹐可是他們都不肯﹐開始 還有些聯系﹐後來就音訊全無了﹗」   叔叔卻道﹕「那時候﹐他們再走﹐只怕也遲了﹗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有那麼多…… 」   說到這里﹐叔叔遲疑了一下﹐方一甲搖頭﹕「人在江湖﹐哪個身上沒有三五條人命的﹐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有甚麼好說的﹗」   年輕人忍不住道﹕「叔叔﹐你們在說甚麼啊﹖」   叔叔的回答是﹕「一幫馬匪──你要是有興趣﹐可以對你說說﹐這是一個很傳奇的故事 。」   年輕人這時點頭﹐叔叔和方一甲﹐於是就說了那幫馬匪的故事。   馬匪的首領姓焦﹐單名一個田字。他這個名字也有一個來歷﹐像這種在江湖上混﹐混了 幾十年﹐終於混出了大名堂的人﹐有的是根本來歷不明﹐不知身世的人。也有的﹐多少還有 點羞恥之心﹐怕真姓真名地干﹐罪孽多了﹐難免眾人口中咒罵﹐禍延祖宗﹐所以也多有把真 姓隱去了的。   焦田是屬於哪一種﹐無由得知﹐但是他這個名字不是真姓名﹐卻可以肯定。   原來他早年拉了隊馬匪﹐只得三五個和他一樣的亡命之徒﹐只有一桿破步槍﹐根本不知 道能不能發射﹐因為完全沒有子彈。   在這種情形下﹐如何成得了大氣候﹐於是﹐和他一開始就在一起當馬匪﹐後來成了他的 大軍師的那一位﹐就想出了一個可以大壯聲勢的辦法來。   草莽之中﹐每多聰明機智之士﹐混沌之內﹐也每多勇猛藝高之人﹐這種人﹐被天地間的 靈氣或是戾氣孕育出來﹐踏上正途﹐便是將軍主帥﹐踏上邪途﹐便是槍匪賊子﹐其間似乎是 冥冥之中命運的主宰﹐由不得每個人自作主的。   那個軍師根本沒有名字﹐一開始就人人叫他軍師﹐他想出來的辦法是「燒田」──每當 馬隊掠劫了一處地方之後﹐就放火燒經過之處的莊稼。   這本來是一種傷天害理之極的事﹐民以食為天﹐東北沃野千里﹐種的多是高梁、大豆﹐ 前者成熟時﹐一丈來高﹐放眼望去﹐一望無際﹐是著名的「青紗帳」﹐後者成熟時﹐豆莢自 動會爆裂開來﹐而且大豆多油﹐更加容易燃燒。   所以一旦放起火來﹐救火的設備又差﹐哪里有甚麼滅火劑﹐無非是用樹枝拍打而已。   (十分令人可悲的是﹐最近一場特大林火﹐也還是用這種救火方法。)   所以﹐山林間忌火﹐莊稼到了快成熟或成熟等待收割時﹐也特別忌火﹐大火一發不可收 拾﹐往往綿延數百里﹐使上千上萬畝土地上的莊稼﹐變成飛灰﹐土地變成一片焦黑﹐使成百 個屯子﹐數以萬計的農民﹐欲哭無淚﹐一年的生計﹐全無著落﹐受盡萬千的詛咒﹐自然也會 遭到嚴厲之極的群眾報復。   所以﹐有作奸犯科﹐十惡不赦的人﹐也不敢輕易放火燒莊稼的。可是﹐軍師就赫然提了 出來。   當時﹐一共是五個人﹐在一所破舊的窩棚之中﹐窩棚內甚麼也沒有﹐窩棚之外﹐是五匹 馬﹐馬倒是好馬﹐集上偷來的﹐而沃野之上﹐有的是牧草﹐都吃得健馬油光水滑﹐神駿非凡 。   窩棚之中的五個人﹐也全都無精打采﹐拉隊成匪已有一個半月了﹐超過十次﹐想侵犯一 些小屯子﹐也全都叫人給擊得落荒而逃。   東北地廣人稀﹐有人聚居的村落﹐都稱「屯子」﹐村落中姓鄭的多﹐這個屯就叫鄭家屯 。每一個屯子﹐都有類似自衛隊的組織﹐也叫民團。屯子的周圍﹐壘土為牆﹐和城牆差不許 多﹐堅實的木柵﹐牆角有了望台﹐可以老遠就看到來犯的人。這種自衛隊﹐不但防馬匪﹐也 防俄羅斯強盜──邊界那邊的俄羅斯人﹐仗著槍好馬快﹐說不定甚麼時候﹐就來搶劫一番﹐ 自然﹐也會有沒出息的民族敗類﹐勾引了俄國土匪來搶掠的。   所以﹐屯子規模不論大小﹐都有自保之策﹐大屯子花得起錢﹐不但請了專人來訓練民團 ﹐連大炮都有﹐當然可以大收阻嚇之效。   像這種大屯子﹐五六個土匪小隊﹐正眼也不敢瞧﹐常言道﹕柿子揀軟的捏﹐他們找一些 小屯子下手﹐也落得個落荒而逃﹐這就令得這幾個才落草為寇的人﹐又氣又恨﹐全身的勁都 無處去使﹐自去掄了半天刀──他們的刀﹐倒全是精光錚亮﹐揮起來風聲呼呼﹐鋒利之極﹐ 保証可以一刀把一個人從頭到胯﹐齊中剖成兩半﹗   就在這時候﹐軍師用十分肯定語氣﹐一字一頓地道﹕「我們放火燒莊稼﹗」   軍師的話一出口﹐窩棚之中﹐一片寂靜。雖然落草為寇﹐為的是他們都各自在血液之中 ﹐流動著一股桀驁不馴﹐不肯安份於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他們血液中奔騰的那種不甘平 平淡淡過一生的質素﹐令他們總要做點與眾不同的事﹐可是在別的方面﹐他們和千千萬萬在 這幅大地上勤勞耕種的農民﹐也沒有多大的分別。   所以一聽到要燒莊稼﹐沒有人說話。   軍師不理會別人﹐目光落在焦田的身上。   焦田那時候﹐自然不叫焦田﹐而且﹐他的身手氣概﹐也和七八年之後﹐他成了千里荒野 上最負盛名的馬匪首領時大不相同﹐所以不必形容他那時的樣子﹐會在後面詳細形容他成功 之後的情形。   不過為了方便﹐那時他雖然另有名字﹐也不妨稱他為焦田──反正他日後就是用這個名 字的。   焦田迎著軍師的目光﹐喉結上下移動﹐發出一聲古怪的聲響﹐語氣十分遲疑﹕「這…… 不是很合適吧﹖」   其余各人立即附和。   軍師掄起刀來﹐虛劈了一刀﹐「刷」地一聲響﹐刀光映著他煞白的臉﹕「非這樣不可﹐ 不然﹐我們就別做這一行﹐種地去﹗」   軍師那時﹐自然也沒有甚麼權威﹐所以他的話﹐引起的反對聲更大。軍師冷笑﹐說的話 毫不容情﹐每一句話﹐都像利刺一樣刺進人的心坎中。   (年輕人的叔叔在說到這里時﹐曾長嘆了聲﹕「有些人﹐天生有煽動他人的情緒﹐蠱感 人心的能力﹐能使別人放棄自己的想法﹐而去跟隨他。」)   (隔了一會之後﹐年輕人的叔叔又感嘆﹕「觀乎歷史上﹐不論是成大事﹐或是成大亂的 人﹐好像都有這種天生的本領﹐而更多的人﹐只能被這種人牽著鼻子走﹗」)   (年輕人表示自己的意見﹕「這是民智未開的原故。」)   軍師當時說的是﹕「怕燒了莊稼﹐傷天害理﹖哥兒們﹐我們現在是士匪﹐是強盜﹐不是 善男信女﹐見人要砍﹐見財要搶﹐干的營生﹐樁樁都能打入十八層地獄﹗」   「要是怕天理循環﹐怕報應﹐趁早回家抱孩子去──不過﹐只怕也遲了吧﹐我們手中的 刀﹐欠的人命也不止一條兩條了吧﹗只要豁出去干﹐才能殺出一條血路﹖」   他霍然站起﹐又空揮了一輪刀﹐才道﹕「要就出發﹐我和老大先出動。」   其中的一個(後來也成了大頭目)還是有點怯意﹕「要是被……追殺……我們可是人單 勢孤﹗」   於是燒了莊稼﹐犯了眾怒﹐被各屯子的民團追殺的匪隊﹐也未必同情﹐那就天下雖大﹐ 無容身之處了﹗   軍師在這時﹐昂然說出了一句使他畢生聲名大噪的名言﹐這句名言﹐據說傳在東北三省 ﹐甚至傳進了關內﹐是成千上萬亡命之徒的座右銘。   軍師這時說的是﹕「我做事從不想退路﹗」   不想退路﹐就只能勇猛前進﹐有了退路﹐就不免想到退守﹐難求進取﹐這是一股狠勁。 這一點﹐和兵法上的「置之死地而後生」﹐倒十分吻合。於是﹐他們就到處去飛帖子──把 勒索信綁在石頭上﹐利用彈子彈進屯子的圍牆去﹐或者﹐乾脆就把勒索信貼在屯子的木柵上 。   軍師是上過書墊的﹐一手字﹐雖然說不上鐵划銀鉤﹐在方圓千里之中﹐只怕也難找得出 第二個來。他們不但飛帖子﹐而且還喊陣──策馬繞著屯子的圍牆飛馳﹐一面馳走﹐一面把 勒索的內容﹐大聲叫喊出來﹐可以讓屯子里的男女老幼﹐一起聽見。   喊陣比較有效﹐可是也十分危險﹐屯子中的自衛隊亂槍掃射﹐或是萬箭齊發﹐喊陣的匪 徒﹐非死即傷──那次﹐焦田親自去喊陣﹐喊了三個屯子﹐安然無恙﹐全靠著也那精嫻無比 的騎術﹐關於他的騎術﹐聽起來簡直像神話﹐下面還有詳細解釋。   他那次喊陣﹐全身而退﹐用的是一招「蹬里藏身」──整個人藏在馬腹之下﹐槍箭矛釣 ﹐自然都無奈他何﹐只不過雖然他事先在馬身上也做了防備功夫﹐還是死了三匹好馬。   勒索的內容﹐無非是限三日之內﹐把銀元若干枚﹐放置於某處某處﹐否則便如何如何。   別的馬匪必然是「否則大隊攻打﹐屯破之日﹐雞犬不留﹐老幼無存」。   可是這次﹐焦田的喊陣﹐軍師的飛帖卻是「否則縱火燒地﹐莊稼成灰﹐顆粒不存」﹗   那時﹐又正是秋熟時分。   幾個屯子受到了這種前所未有的勒索﹐自然派了民團﹐加緊巡邏。   可是東北地肥﹐耕作容易﹐和關內的情形不同﹐大地面積十分大。五十畝為一晌﹐一家 四口﹐普普通通﹐就可以管上三四晌田地﹐民團防衛就算再嚴﹐也總有月黑風高﹐有機可乘 的時候。   三天的期限一到﹐五處大火頭﹐十五處小火頭﹐一夜之間﹐風趁火勢﹐不但把幾個屯子 的莊稼﹐燒得乾乾淨淨﹐還連累了附近的不少田地﹐令得方圓千里﹐大是震動﹗   他們在勒索的時候﹐照例要報上萬兒(名稱)﹐照例是「替天行道」開頭。可是軍師一 想自己要放火燒稼﹐這「替天行道」四字是說不上的了﹐所以沒有提﹐報的是「焦田大隊長 」。   於是﹐一夜之間﹐焦田大隊長的名頭﹐就被所有人掛在口邊﹐也叫人恨之切骨﹐黑白兩 道﹐都想把焦田大隊長找出來。   又是軍師的妙計﹐放了這把火之後﹐一連五天﹐銷聲匿跡﹐然後﹐又是三個屯子﹐接到 了焦田大隊長的飛帖。   這一次﹐受了損失的屯子﹐和沒有受損失的屯子﹐聯合起來﹐巡邏隊不斷﹐夜間更是緊 張。   可是軍師又出了奇謀﹐三天期限一到﹐並無動靜﹐又過了兩天﹐這才在白天﹐放了火﹐ 而且趁亂之時﹐伏擊了一隊民團﹐砍翻了十二個民團﹐奪得了十二桿好槍和許多子彈﹐聲勢 大壯﹗到了第三次﹐焦田大隊長的飛帖出現﹐期限一到﹐白花花的大洋﹐就如數出現在他們 指定的地方──善良的老百姓投降了﹗   於是﹐焦田的聲勢大壯﹐招兵買馬﹐神出鬼沒﹐往往今天還在一處喊陣﹐明天的飛帖﹐ 已經飛到了五百里之外﹐不到兩三年﹐已成了勢強力壯的大馬匪隊﹐而且﹐還曾和俄國馬匪 進行了幾次大規模的戰斗﹐大獲全勝﹐殺得老毛子人仰馬翻﹐俘獲的武器﹐更是精良。   這時﹐他們也成了氣候﹐目標大了﹐軍師訂下的一個大目標是樂家屯。   樂家屯是一個大鎮甸﹐也是方圓千里最富的一個屯。雖然也叫屯子﹐實際上是一個大城 鎮﹐過往商旅必經之地﹐繁華熱鬧的主要原因是﹕這個地方﹐是漠河金礦﹐和遠在西伯利亞 的一些金礦的礦石集中地。   金礦的礦石﹐合金量極高──黃金和其它金屬不同﹐多有天然的純金塊的。漠河和漠河 以北﹐是地球上真正的苦寒之地﹐可是卻有金礦﹐金礦開采出來﹐在礦場經過簡單的處理﹐ 就專車運到樂家屯的煉金廠加工﹐這是正路。不是正路的﹐則是西伯利亞俄國人金礦中偷運 走私來的礦石﹐一樣泡在樂家屯集中。所以﹐樂家屯的原名﹐漸漸地反倒少人提了﹐遠近都 叫「黃金屯子」﹐有民謠唱﹕「黃金屯子滿是金﹐有金個個是神明﹐拜得男來又拜女﹐金光 閃閃沖天庭。」   民謠自有含意﹐是說在黃金屯子中﹐一切的一切﹐反正有金子在說話﹐不管是哪一個的 政府﹐都說不上話﹐自成一國﹐超然物外。   在黃金屯子之中﹐自然要甚麼就有甚麼﹐說不上的窮奢極侈和繁華。   軍師的計划是﹕把黃金屯子打下來﹐據為己有﹐自成一國﹐繼續在黃金上發大財。   經過了很多年﹐馬隊的成員早已過千﹐可是遇上大事﹐集中在一起商討的﹐仍然是當年 窩棚中的五個人。當軍師一提出他的大膽計划時﹐情形竟然和幾年前的那次一樣﹕沒有人出 聲﹗   過了好一會﹐焦田才嘆了一口氣﹕「軍師﹐太大塊了吧﹐怕嚥不下﹗」   這時的焦田﹐當然不再是當日的焦田了﹐他刀法如神﹐騎術如神﹐早已遠近馳名﹐去年 ﹐另外兩股各有三百人的馬匪首領﹐約他比試﹐說明誰贏﹐就可以並吞輸了的馬隊﹐成為首 領﹐輸的﹐終生聽命。   賭的是砍木樁。   懂得騎術和刀術的人都知道﹐砍木樁是最公平的賭法﹐差一點都不行﹐高下立判。   世界各地﹐精於騎術的民族﹐也大都精於使刀﹐多半是由於刀的威猛﹐和馬的矯捷相配 合﹐聯合而成為十分有效的攻擊力之故。   所以﹐砍木樁這種展示刀法和騎術的運動﹐世界各地都有﹔兩排木樁﹐策騎在中間馳過 ﹐左一刀﹐右一刀﹐把木樁砍斷。   這是最簡單的砍木樁﹐一到了和中國武術相結合的高手身上﹐砍木樁干變萬化﹐首先﹐ 出現了短樁﹐硬木削成﹐埋在地上的木樁﹐有短到不足一尺的﹗   人在馬上﹐揮刀砍去﹐自然是木樁越長﹐越容易砍﹐越短﹐越是難砍。短到一尺﹐人要 大半吊在鞍上﹐斜著身子去砍﹐不單難以發力﹐又不能慢馳﹐一不小心﹐落了馬來﹐就再沒 面混江湖了﹗   短樁如果在兩旁﹐人一下向左斜﹐一下向右斜﹐若是沒有過人的腰力﹐一兩下過去﹐連 骨架子都會散開來﹗   (年輕人那時﹐正熱衷於打馬球﹐他自然也有十分精湛的騎術﹐聽他叔叔和方一甲講到 這里時﹐青年人容易不服氣﹐就插了一句口﹕「那也不算甚麼﹐打馬球﹐有時也需要有相同 的動作﹗」)   (當時﹐方一甲只是揚了揚眉﹐他叔叔則瞟了他一眼﹐也沒有說甚麼。)   (幾天之後﹐叔叔和年輕人在一片平坦地上﹐把那柄鋒利的馬刀﹐交在年輕人的手中﹐ 在叫地上豎起了六根三尺高的木樁﹐拍了拍一匹駿馬的頭﹐退開去﹐望著年輕人﹐根本不說 甚麼。)   (年輕人也知道這一切全是在方一甲書齋中的那兩句話而來的。)   (他也不說甚麼﹐翻身就上了馬﹐疾馳而出﹐兜回馬來﹐騎得更快﹐身子向左一斜﹐一 刀砍出﹐一根木樁應聲而斷﹐可是也只是那一根﹐當他回過身來砍第二刀時﹐顧得了腰上發 力﹐手上就無法發力──砍木樁和打馬球所需要的力道﹐畢竟大不相同﹗)   (苦練了一年之久﹐年輕人才能一口氣砍八根兩尺高的木樁。)   (他沒有再練下去﹐並不是他練不到更高的境界﹐而是他更需要練的東西實在太多﹐不 能在單一的一個項目上花太多的時間。)   (當然﹐方一甲和叔叔後來又提及的「腹樁」﹐他更沒有機會涉及了。)   (饒是如此﹐時至今日﹐年輕人單騎砍木樁的功夫﹐只怕也在世界的前五名之內了﹗)   那次﹐焦田和另外兩個馬匪首領賭的﹐是另一種難度更高的欣法﹐砍的是「腹樁」── 所有的木樁﹐一尺高﹐豎在地上﹐策騎者在向前飛馳之際﹐必須控制著馬匹﹐絕對要直線前 進﹐目的是使所有的木樁﹐都在馬腹之下。   然後﹐馬上的騎士﹐要使出各種身法﹐把在馬腹之下的木樁砍斷──每砍斷一根之後﹐ 必須回復正常的策騎姿勢﹐不能一直藏身在馬腹之下。   這是一種聽聽也匪夷所思﹐認為不可能的騎術﹐但在東北平原之上﹐確然有人做得到﹗   焦田在那一次賭賽之中﹐竟然砍了二十四根「腹樁」﹐令得旁觀者目定口呆﹐那兩個和 人賭賽的馬匪首領﹐拜伏在地﹐手下六百多人﹐自然也歸入了焦田的馬隊﹐令得焦田更是聲 勢大壯﹗   可是﹐就算焦田的馬隊﹐有了那樣的聲勢﹐想要吞並黃金屯子﹐他連想也沒有想到過﹐ 事實上﹐這種念頭﹐只有軍師想得出來。   軍師在那時﹐自然也不是當年的軍師了﹐可是有兩件事﹐他並沒有改變。一是他的臉色 ﹐一直是那樣蒼白﹐白滲滲地﹐十分駭人。二是他喜歡瞇著眼睛看人﹐怪的是﹐別人都是圓 睜雙目﹐才顯得有威勢﹐他卻正好相反﹐眼睜大的時候﹐並不怎樣﹐一瞇眼﹐眼縫之中﹐就 寒光迸射﹐叫人會不由自主﹐機伶伶地打寒戰。   焦田一說話﹐軍師就瞇著眼看著焦田﹐焦田自然不會心頭生寒──他們在那麼多年並肩 作戰之後﹐已經是生死之交了。   軍師慢吞吞地說話﹕「我想過了﹐我們現在聲勢再壯﹐也是一股馬──人總不能一輩子 當馬匪﹐只有趁現在有人有馬有槍在手﹐拚一拚﹐打下一座城池來﹐自立為上﹐這才是長遠 之計﹗」   軍師的話﹐當然不錯﹐所以聽得人人都嚥了一口口水。   軍師又道﹕「要打家劫合容易﹐要攻打城池﹐大不相同﹐既然要打﹐就揀大的﹐還有比 黃金屯子更合適的麼﹖所以﹐就打黃金屯子﹗」             【第三章】 @ (三)長遠之計   焦田搖了搖頭﹕「那屯子﹐我們沒進去過﹐可是經過﹐也只能離遠看﹐一丈五高的圍牆 ﹐牆上全是崗哨﹐每隔三丈就有大炮﹐聽說還有一種……叫機關槍的﹐里面的民團﹐不騎馬 ﹐全騎電驢子﹐奔馳起來比甚麼都快﹐我們能吃得下嗎﹖」   (年輕人聽到這里﹐問了一句﹕「甚麼叫『電驢子』﹖」他叔叔回答﹕「就是摩托車﹐ 黃金屯子錢多﹐民團的配備﹐全是最好的。」)   軍師的眼瞇得更細﹐「當然不能是外面打﹐要里外夾攻﹗」   焦田大喜﹕「你已有了內應﹖」   軍師慢條斯理﹕「還沒有﹐可以找﹔他屯子是通都大邑﹐人來人往﹐總不能不讓人進出 ﹗」   焦田苦笑﹕「查得可嚴啦﹗上回三分隊的隊長﹐想進去開開眼界﹐一進屯就給抓起來砍 了──有頭有臉的﹐全叫見過的人說了樣貌﹐找能人畫了像放著﹐進去的人﹐一有可疑就查 對﹐對准了就斃﹐你混得進去﹖」軍師笑﹕「我混進去過不止一次了﹗」各人聽了﹐都是一 呆──軍師是有點神出鬼沒﹐經常十天半月不見蹤影﹐誰也不知道他在干甚麼。自然﹐也包 括了偷入黃金屯子在內。   軍師這個人﹐能偷進警衛森嚴的黃金屯子去﹐自然有他的道理──別說當強盜的人﹐沒 有一個「賊」字刻在額頭上﹐可以確然﹐一個人當了強盜之後不久﹐自然而然﹐就會變得賊 眉賊眼﹐或滿面都是橫肉﹐或雙眼之中充滿了兇光。強盜在賊窩的時候﹐大家都一個樣子﹐ 還不怎麼覺得﹐可是一到了普通人之中﹐一半是由於做賊心虛﹐另一半也由於長相確然和常 人有異﹐所以﹐一下子就被人認出來的機會極多。   像黃金屯子這樣的大鎮﹐警衛再嚴﹐每日要進出的人﹐都數以萬計﹐難道還能每一個人 都盤問一番﹖自然是揀有賊相的才查﹐八九不離十﹐沒有甚麼不法分子可以過得關。所以﹐ 遠近的馬匪﹐都想進屯子去開開眼界﹐可是真正有膽子進去的﹐萬中無一。   軍師能進出黃金屯子多次﹐據他自己說﹐民團連問都未曾問過他一句﹐那也很可信﹐因 為他雖然當了那麼多年馬匪﹐可是卻一點也沒有匪相──不但沒有﹐他看來比旁人更斯文儒 雅。   所以﹐當他自稱是哈爾濱來的中學教員之際﹐人人都相信他﹐不知道甚麼是「教員」的 ﹐他解釋一下﹕「就是教書先生」﹐大家也就都明白了。   他白淨臉皮﹐雙手柔軟﹐手指細長──如果他出身好﹐受系統的教育﹐他一定是一個出 色的小提琴手或是鋼琴家﹐因為他有天生的音樂細胞﹐不論是甚麼樂器﹐一上手就能彈能奏 能吹﹐甚麼樂譜﹐聽罷一遍﹐就牢記於心。   年輕人的叔叔和這幫馬匪﹐發生了關系﹐也由於軍師的那一手音樂才能﹐經過情形﹐下 面自然會說。   軍師自然也佩槍﹐佩的是一柄德國造的快慢機﹐又稱盒子炮﹐也叫駁克槍──這是當時 能擁有的最威力強大的手提武器﹐可以扳一下槍掣﹐一下子就射出二十顆子彈來﹐特別適宜 旋風式搶劫的馬匪所用﹐極其難得﹐比同樣大小的黃金還貴。   但是軍師絕少用槍﹐他常用的武器是飛刀﹐他的飛刀是特別打造的﹐據說得自異人傳授 ﹐刀長六寸﹐其薄如紙﹐鋒利無比﹐刀柄上有一個環﹐恰好可以套在手指之中﹐他可以一口 氣套三十柄飛刀在手指上﹐然後轉動手指﹐向四面八方射出飛刀﹐百發百中﹐力道強大到不 可思議﹐人的頭顱骨多麼硬﹐可是﹐十步之內﹐他射出的飛刀﹐可以直釘進入頭骨之中﹐只 剩一個環在外面。   他的這手飛刀絕技﹐遠近馳名﹐很有些看他的外型十分文弱﹐想要欺負他的黨匪。死在 他疾如閃電的飛刀之下﹐久而久之﹐自然再也沒有人敢招惹他了。   作為一個大規模的馬匪隊伍的軍師﹐軍師有各種優點﹐但是也有一個大缺點﹐他好色─ ─好色如命﹗   男人沒有不好色的﹐正如所有的貓都吃魚一樣﹐男人好色﹐也是生物的天性﹐可是好色 好到像軍師這種程度的倒也不多見。   他每晚一定要摟著女人才能睡得著﹐當然﹐整個晚上除了摟抱之外﹐還有甚麼別的行動 ﹐也不必深究了。   馬匪除了搶劫之外﹐也綁架勒索。多數的情形是﹐打開了一個屯子﹐盡量掠劫一番。但 是著良的老百姓﹐在這種動蕩不安的時代之中﹐也創造了許多五花八門的財富隱藏法﹐不是 一下子就可以搜得出來的。   於是﹐馬匪在撤退之時﹐大都順手牽羊﹐綁架一些人﹐等候事主花銀洋來贖。被綁架的 對象﹐自然是富戶的子女﹐也有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婦。   那些被馬匪綁架的青年婦女﹐就算事後被贖了出來﹐規矩也是絕對不會向任何人解釋在 匪巢時的遭遇──那其實是不必問﹐誰都可以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而民間也有不成文的規矩﹐是父兄﹐甚至丈夫﹐都絕口不提﹐若是婦女有了孕﹐生下了 孩子﹐也都一律當作是自己親生的一樣。   當然﹐作為丈夫的﹐心中在受著甚麼樣屈辱的折磨﹐外人不得而知﹐但是既然這種事常 有發生﹐而且女性所受的各種屈辱﹐必然在男性之上﹐那還有甚麼好說的呢﹖   這種情形﹐公然發生﹐在如今世界日趨文明的情形之下﹐自然難以想像﹐但歷史上既然 曾有過這種暗無天日的年代﹐也就可以讓人知道﹐人類的行為﹐是何等可怕﹗   軍師對於擄劫來的俊俏婦女﹐自然不肯放過。可是他有一樣奇﹐和其余馬匪截然不同﹐ 他對女人不用強﹐他說﹕女人要是不願意給你﹐再標致的女人﹐也是死的。女人要是自己願 意了﹐那你才能在女人的身上﹐得到樂趣。   可惜懂得他這個道理的馬賊﹐萬中無一﹐都是一把按倒了女人﹐扯破衣服﹐就霸王硬上 弓﹐哪顧得憐香惜玉﹐反倒喜歡聽被蹂躪的女人慘叫。   這個馬隊﹐每次擄了女人來﹐都是軍師先選﹐連焦田也得讓他﹐因為焦田不在乎女人的 姿色﹐只要女人夠粗壯就好。   軍師每次選的人數不一﹐然後﹐他每天去看她們幾次﹐看到她們自願獻身為止。   世事之奇﹐有不合人情者﹐很多陪過軍師睡覺的女人﹐竟有不少留下來不肯再回去的﹐ 積年累月下來﹐竟有好幾十人。   馬匪的隊伍之中﹐有一隊女人的﹐只有焦田的這一隊﹐絕無僅有。   這幾十個婦女﹐自然由軍師所管﹐夜夜侍寢。   焦田常對軍師說﹕女人靠不住。軍師的回答是﹕人根本靠不住﹗   當下﹐四個核心戰友﹐聽得軍師曾進過黃金屯子好幾次﹐都神情緊張地望著他。軍師吸 了一口氣﹕   「好好布置一下﹐可以達到目的﹐但是整個行動﹐必須聽我的﹗」   他這樣說的時候﹐望走了焦田﹐焦田立即道﹕「要是能打下黃金屯子﹐你為主﹐我為副 ﹗」   對於滿腦子都是唯我獨尊思想的匪黨來說﹐這是異乎尋常的許諾。軍師自然知道﹐這種 許諾﹐決無實現的可能﹐並且﹐一定要立即加以拒絕﹐免得以為他真的有意覬覦首領的位置 。   所以﹐他霍然起立﹐十分莊重地宣布﹕「老大言重了﹐我只是要在行動中有權指揮人馬 ﹐事成之後﹐自然老大是一城之主﹗」   軍師說得那麼有把握﹐倒令得各人都心頭發癢﹐黃金屯子之中﹐據說金塊堆積如山﹐真 要能拿下它來﹐那是任何馬賊的夢想。   焦田呵呵笑著﹐一口答應﹕「行﹗怎麼著手﹖」   軍師在這個時候﹐卻賣起關子來了﹐他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問﹕「有四條金龍﹐在 地下替黃金屯子樂家大戶運金﹐你們是聽說過的了﹗」   焦田和各人互望著﹐焦田道﹕「說是這麼說……嗯﹐樂家的上代﹐曾經遇過仙﹐那神仙 坐著八條金龍駕的車﹐臨走的時候﹐留下了四條金龍給他﹐四條金龍的龍頭﹐分向四面﹐龍 尾聚在一起﹐龍尾相聚的地方﹐就是現在的黃金屯子。」   軍師沉住了聲音﹕「正確地說﹐是在黃金屯子的正中央﹐那地方﹐圍牆有三丈高﹐不是 樂家的嫡親子弟﹐誰也不能走進去﹗」   另一個頭目道﹕「還說那四條金龍的龍頭﹐鑽進了四座金礦山﹐咬下了金砂﹐就順著龍 身體﹐直運到屯子去﹐難道也有這事﹖」   軍師瞇著眼﹐忽然一翻手﹐手中就多了一柄又薄又鋒利的小飛刀﹐他用那柄小飛刀﹐慢 慢批著指甲。   他點了點頭﹕「是﹐的確有此一說﹐那四座礦山﹐就是漠河金礦﹐洛古河金礦﹐奇乾河 金礦和富克山金礦﹗」   (當年輕人聽方一甲和他的叔叔講到這里的時候﹐他不禁「啊」了一聲﹐那四座金礦﹐ 是中國極北的著名金礦﹐倒是真有的﹗)   (方一甲呵呵大笑﹕「當然是真有的﹐難道你以為我們是在編故事﹗」)   (年輕人當時介乎青年和少年之間﹐對於各種各樣的傳說﹐有一種抗拒﹐他道﹕「甚麼 四條金龍﹐那總不是真的﹖」)   (叔叔笑﹕「在大荒原上﹐有關這樣傳說很多﹐整條黑龍江﹐就說是一條墨龍變的﹐那 條墨龍禿了尾﹐還有個很親切的名字。」)   (方一甲接口道﹕「那條墨龍﹐叫禿尾巴老李﹗」)   (年輕人仍然不服﹕「可是仙人留下的四條金龍﹐還是匪夷所思﹐極可能是──」)   (他說到這里﹐頓一頓﹐望向叔叔。他叔叔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色﹐示意他說下去﹐他 才道﹕「那極可能是四條運送礦砂的輸送管﹐直達提煉的中心﹐在傳說中﹐就變成了四條金 龍。」)   (方一甲笑﹐稍看他叔叔﹕「你可曾見有輸送帶來著﹔小伙子﹐當然是藏在地下的﹗」 )   (年輕人的反應﹐十分靈敏﹐立時道﹕「那就是埋在地下的輸送管﹗」)   (叔叔搖頭﹕「事情當真另有怪異之處﹐你的設想很不錯﹐可是如果曾有敷設輸送管的 工程﹐斷無沒人知道之理﹐黃金屯子在四大金礦的中心﹐離每個金礦﹐都超過一百里、當時 也沒有技術進行這麼大的工程﹗」)   (年輕人還想說甚麼﹐方一甲道﹕「小伙子﹐聽故事聽下去﹐你會知道得更多﹗」)   (年輕人不再出聲﹐因為故事的本身相當動人﹐他也想知道叔叔是如何和馬匪搭上關系 的﹐所以他沒有再打斷話題。)   軍師一面用利刀批著指甲﹐一面道﹕「很多人都想著看准了金龍在地下藏身的位置﹐把 金龍掘出來。可是從來也沒有人成功過﹕金龍在地下﹐會騰挪變化﹐誰也吃不准究竟在甚麼 位置上﹗」   焦田問﹕「你是打算──」   軍師一字一頓﹕「這些秘密﹐只有樂家自己人知道﹐我打聽清楚了﹐樂家人丁不多﹐樂 老太爺六十六歲頭上﹐才添了一個孫子﹐今年樂老太爺七十整壽﹐這個四歲的小孫子﹐是他 的命根子──」焦田打了一個「哈哈」﹕「只怕不好綁票。」   軍師道﹕「當然得花點功夫才行﹗」一個匪首問﹕「綁了這小娃子﹐他樂家就肯拿整個 屯子來贖﹖」   軍師道﹕「當然不肯﹐一動手﹐就剁那孩子的一只手給送去﹐引屯子的民團出屯子來救 ﹐我們在半途伏擊──這是我第一步的計划﹐千萬別漏任何口風﹐不然﹐莫怪我和焦老大手 下無情﹗」   其余三個盜首知道事態極之嚴重﹐連忙指天罰了毒誓。   這次秘密會議之後﹐軍師開始行動﹐他又以中學教員的身份﹐進了黃金屯子﹐住在屯子 中最大最豪奢的來勝客棧之中。   他住的是黃字號房﹐年輕人的叔叔﹐就住在玄字號房。八間上房﹐圍著一個院子﹐房間 寬敞明亮﹐炕上舖的是細草織出的花席子﹐火爐中燒的是上好的無煙煤﹐火苗子竄起來﹐是 美麗的淺藍色。   年輕人的叔叔﹐跑到那麼遠的邊區來干甚麼呢﹖   剛才軍師曾說過﹐今年是樂家上的主人﹐樂老太爺的七十整壽﹗   人是這樣的﹕一個窮老頭兒﹐誰去理會他的七十還是八十歲的生日﹐或許他們需要的只 是一件寒衣﹐一餐飽飯﹐可是都不會有人理他。如果是一個有財有勢的老人﹐就算他甚麼都 有了﹐可是還是會有人千方百計地去搜尋奇珍異寶給他﹐何況是七十整壽﹐那更是送禮討好 的大好機會。   生日在秋天﹐半年之前﹐已有人開始為送禮傷腦筋﹐必需送的真正是非同凡響的寶貝﹐ 才能起到預期的效果﹐這就和年輕人的叔叔﹐發生了關系。   年輕人叔叔的活動范圍極廣﹐其中有一部分﹐涉及名貴的古玉器﹐他自己也有不少珍藏 ﹐也代他人買賣和尋覓。他接受了關外一批皮貨商的委托﹐要找一柄極品的玉如意﹐作為黃 金屯子樂老太爺的生日禮。   叔叔也久聞樂家老太爺和他們獨家經營幾個大金礦的傳奇﹐所以欣然應諾﹐而在三個月 之後﹐就給他找到了一柄玉如意。   這柄玉如意﹐長一尺三寸﹐玉質絕佳﹐更難得的是﹐極品的翡翠﹐紅、綠、白三色﹐都 無可批評﹐而且如意的兩端是翠綠色﹐中間是翡紅色﹐其余部分﹐是晶瑩的潔白﹐也不知是 何朝何代傳下來的寶物﹐也不知為何會流落在民間。賣主堅決不肯透露來歷﹐也隱瞞了自己 的身份﹐索價黃金一萬兩。   那時候的黃金值錢﹐北方通都大邑之中﹐好幾十畝大的花園連巨宅﹐也不過三五百兩黃 金﹐一萬兩﹐這當真是非同小可。   可是叔叔會同那批皮貨商人的代表﹐一看到了那柄玉如意﹐半句話都沒有﹐一口答應。 雙方議定在張家口﹐一手交金子﹐一手收玉如意。   地點定在張家口﹐是因為張家口是關外皮貨的集散地﹐所有的皮貨商人﹐都在張家口有 規模或大或小的皮貨莊﹐到時﹐拿著玉如意來的﹐竟是兩個淡裝的少婦﹐十分樸素﹐淡掃蛾 眉﹐清雅秀麗﹐看得人心曠神怡﹐連叔叔也不知道這一對顯然是姐妹的少婦﹐是甚麼來路。 一萬兩黃金是六百二十五斤──這里有一個小插曲﹐當日議價之時﹐使貨商人一口答應一萬 兩﹐照關外的秤制﹐一斤十兩﹐和關內的一斤十六兩﹐大不相同。   皮貨商人來自關外﹐自然以為是照一斤十兩算﹐是叔叔事後提醒﹐貨主是關內人﹐一斤 算作十六兩﹐皮貨商人一聽﹐可以省下好幾千兩黃金﹐自然對叔叔更加感激。   當時﹐那兩個少婦一現身﹐年輕人叔叔不禁十分後悔﹐心想何必替皮貨商人省錢﹐就讓 這一雙姐妹多得點黃金﹐有甚麼不好﹖   六百多斤黃金﹐聽起來多﹐可是金子的重量﹐很出乎普通人的意料之外﹐六百多斤的金 子﹐鑄成一百兩一塊﹐堆在那里﹐也不過是一尺見方的一堆。   那一雙少婦在交出放在紫檀木中的玉如意之際﹐各自幽幽長嘆了一聲﹐然後﹐兩人就用 皮貨商人准備的箱子﹐把金塊一一放進去﹐再由兩個壯漢﹐把箱子放在一輛手推車上﹐飄然 而去。   (事後﹐年輕人叔叔曾花了不少時間﹐想查出這兩個少婦的來歷﹐可是一無所獲﹐那一 雙少婦﹐就像是在空氣之中消失了一樣﹐神秘之極。)   玉如意到手之後﹐皮貨商人十分犯愁﹐因為他們喜歡炫耀﹐這件事﹐已經傳說了開去﹐ 從張家口赴黃金屯子﹐上千里的路中﹐不知有多少綠林巨盜﹐江湖好漢﹐在等著「見識」一 下這柄玉如意﹗   皮貨商人和好幾家大鏢行接過頭﹐出到一千兩黃金的護送費﹐可是由於風險實在太大﹐ 竟沒有一家鏢行敢承攬這筆買賣﹗   年輕人的叔叔在知道了這種情形之後﹐哈哈一笑﹐一拍胸口﹕「我來﹗我要借此機會﹐ 會會關外的群雄﹐運氣好﹐交多些朋友﹐運氣不好﹐人生千古誰無死﹗」   他這番豪氣干雲的話﹐一傳了出去﹐這次旅程﹐成了他早年冒險生活中最多姿多采的一 部分﹐沿途驚險百出﹐豈止過五關斬六關那麼簡單──如果要詳細寫來﹐是一個極驚險的故 事﹐可以定名為「玉如意歷險記」。   但是這一切經過﹐和如今這個故事並沒有多大的關系。重要的是﹐在經歷了三個月的旅 程之後﹐年輕人的叔叔的名頭已十分響亮﹐江湖人無人不知了。   所以﹐當叔叔和軍師見面的時候﹐軍師一下子就知道他是誰﹐可是叔叔卻認不出軍師的 真正身份。   玉如意順利送達──在未曾送達之前﹐只走了一半路的時候﹐由於從這柄玉如意生出來 的事﹐實在太多﹐人人爭相傳說﹐黃金屯子的人﹐也早已知道有了這樣一個了不起的英雄人 物﹐兩個月之內﹐單身保異寶﹐連闖了好幾十關﹐就快來到﹗   所以﹐年輕人叔叔一到﹐所受到的歡迎之盛大﹐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東北老鄉本來就熱情好客﹐何況是對待他們心目中的英雄。   再加上那柄玉如意一到了樂老太爺的手中﹐老太爺愛不釋手﹐據說﹐一連三晚﹐那冷落 了他新娶的兩個嬌妾。老太爺的手﹐撫摸的不是青春少女的嬌軀﹐而一直在撫摸那柄玉如意 。   樂家有招待貴賓的上房﹐年叔叔本來就住在上房中接受款待──如果一直這樣﹐他也沒 有機會在客棧中認識軍師了。   可是﹐卻發生了一件令年叔叔十分意外的事──那時﹐年叔叔受歡迎的程度﹐在樂家達 到了頂峰﹐老太爺甚至主動把他最疼愛的孫子﹐拜年叔叔做乾爹﹗   那一件意外﹐十分重要﹐需要詳細點說說。   那一天晚上﹐酒醉飯飽之後﹐年叔叔和樂老太爺﹐以及樂家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在閒談 。年叔叔說到一股兩百多人的馬匪﹐最後圍住了他﹐要搶奪這柄玉如意﹐而他終於奪圍而出 的經過﹐聽得人人眉飛色舞。   趁著酒興﹐年叔叔提出了一個要求。   在他提出這個要求之際﹐他以為一定會立即獲得接納的。一路上﹐他北上的時候﹐已聽 得不少有關「金龍運金」的傳說。所以他的要求是﹕「聽說寶屯──」他客氣地稱為「寶屯 」的時候﹐樂老太爺還嫌他見外。說﹕「別這樣叫﹐屯子就是屯子﹗」   年叔叔繼續說下去﹕「有四條金龍﹐從礦山運金子進屯子﹐可否見識一下﹖」   本來是鬧哄哄的場面﹐年叔叔一提出了「可否見識一下」之後﹐陡然靜了下來﹐變得尷 尬之極﹗   顯然是主人想拒絕﹐但是又不知如何拒絕才好﹗   年叔叔做人處世﹐何等機伶﹐一看到這種情形﹐如何還等主人開口﹖一陣哈哈﹐轉了話 題﹐就把這件事﹐遮了過去。   樂家上下﹐事後也沒有向年叔叔作任何解釋﹐年叔叔又住了幾天﹐才說是喜歡出入自由 一些﹐要搬到客棧去﹐樂家雖然竭力挽留﹐但年叔叔其志已決﹐樂家老太爺曾默然和年叔叔 共對了很久﹐最後才長嘆一聲﹕「知道你見怪了﹐可是﹐真是有難言之隱﹐真是有……」   樂老太爺說得如此誠懇﹐年叔叔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他也道﹕「真是沒見怪﹐真是的﹗ 」年叔叔在說往事說到這里的時候﹐年輕人笑了一下﹕「叔叔﹐你太不識趣了﹐金子是他們 的命脈﹐最重要的地方﹐怎麼能讓你看﹖」             【第四章】   年叔叔沉吟不語﹐像是另有看法。這時﹐方一甲插了口﹕「是很怪﹐有一次﹐我有一支 人參﹐是有七兩重﹐樂老太爺肯出重金收購﹐我卻堅決不肯﹐只要求看看……和你一樣﹐想 見識一下金龍運金的情形﹐可是也沒獲答應。人參是救命的大事﹐他仍尚且不肯﹐可見那是 絕大的秘密﹗」年叔叔又沉默了片刻﹐才長嘆了一聲﹐繼續沉緬在往事之中。   他搬到客棧之後﹐和軍師進出﹐都有打招呼﹐可是未曾論交﹐倒是許多江湖朋友﹐日夕 和他聚飲﹐十分熱鬧。那一晚﹐年叔叔和幾個人在聚飲﹐召了一個賣唱的在唱曲子聽。   唱曲的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女﹐皮膚出奇地白﹐簡直是肌膚賽雪﹐一雙眼又大又漆黑 ﹐除了這兩個特點之外﹐她的容貌身材如何﹐反倒蓋過去了。   她的嗓子也極好。幫她伴奏﹐拉一把破胡琴的﹐是一個樣貌普通的中年人。琴藝普通﹐ 而且有氣無力﹐十分之無精打采。   年叔叔聽著不愉快的琴聲﹐皺了皺眉﹐正想發話﹐忽然院中傳來一個十分清脆的聲音﹐ 喝采道﹕「好嗓子﹗」   緊接著﹐軍師就從他的房間中踱了出來。   八間上房圍著院子﹐中國北方人有一個習慣﹐慣於暢開門戶﹐年叔叔和幾個朋友在轟飲 ﹐並沒有關門﹐所以軍師一走出來﹐年叔叔他們就可以看到他﹐一時之間﹐人人靜了下來﹐ 倒顯得那少女的歌喉﹐格外動聽。   各人都靜了下來﹐是為了軍師的一表人才。軍師和年叔叔﹐那時相隔還有七八步距離﹐ 他一出來視線就落在年叔叔的身上﹐年叔叔也望向他﹐兩人視線接觸﹐年叔叔心中就打了一 個突。   年叔叔闖蕩江湖﹐經驗豐富﹐不論是甚麼人﹐在他眼下打一個轉﹐他就能把這個人的身 份﹐猜中七八分。這時﹐他看到軍師長身玉立﹐氣度非凡﹐心中剛喝了一聲采﹐就接觸到了 軍師的視線﹐也立即感到了他眼神之中那股難以形容的邪氣。   人的眼神﹐十分難以掩飾。孔子都論述過心術和眼神的關系。人的心術不正﹐眼神之中 ﹐就會流露一股邪氣﹐再也掩飾不了。   年叔叔不露聲色﹐並沒有把心中的吃驚表露出來﹐一時之間﹐他也猜不透軍師的身份。 緊接著﹐他又看到軍師的目光﹐落到了那賣唱的少女身上。   年叔叔吃了一驚﹐因為他看到──軍師的目光﹐簡直是兩道利刃﹐像是要把那少女生吞 活剝了一樣﹗這一點﹐連那少女也感覺到了﹐她甚至停了極短暫的時間﹐發不出聲音來。   軍師的這種眼神﹐証明了他極度好色﹐年叔叔心中不禁暗嘆了一聲﹐心想若是有機會﹐ 倒要好好勸他一勸﹐色字頭上一把刀﹐好好的一個人﹐要是跌進了色欲的陷阱之中﹐就難以 自拔了。   而這時﹐軍師已向前走來﹐伸手向那拉琴的一指﹕「嗓子是夠好了﹐只可惜一把琴配不 上﹗」軍師這句話一出口﹐就証明了他是音律的行家﹐年叔叔自己也正想說這句話﹐所以一 聽之下﹐心中就已經大是贊賞。   那拉琴的漢子一聽﹐卻冷笑了一聲﹐拉出了一個長長的破音﹐停了手﹐斜著眼﹐看著軍 師﹐冷冷地道﹕「一把破琴﹐能拉出甚麼好音來﹖」   軍師淡然一笑﹕「對你講道理﹐你也不明白﹐破琴怎麼拉不出好音﹖一枝破筆﹐放在王 羲之手里﹐照樣寫得出好字來﹗」   拉琴的漢子霍然起立﹐一揚手﹐便把手中的破琴向軍師拋了過去。   當軍師向這邊過來的時候﹐對中國武術有極高造詣的年叔叔已經看出﹐軍師的武術根基 極厚──這一點﹐也像眼神一樣﹐瞞不過人﹐不論怎樣偽裝﹐一舉手﹐一投足﹐在行家的眼 中﹐都會顯露出來。   年叔叔一看到拉琴的這種行動﹐心想這家伙要遭殃﹐只怕要捱打。   年叔叔很同情這種落魄江湖的人﹐已准備出手拉他一把﹐免得他吃太大的虧。   可是軍師一伸手﹐接了胡琴在手﹐並不生氣﹐跟著﹐調了調弦﹐琴弓一拉動﹐只拉了一 句﹐原來拉琴的漢子就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那唱曲的少女﹐把她一雙晶瑩澄澈的眼睛﹐睜 得老大﹐望向軍師。年叔叔和幾個朋友﹐已忍不住大聲喝起采來。軍師再走前幾步﹐向那少 女一笑﹐聲音溫柔﹕「大妹子﹐我來替你伴奏一曲﹗」   少女臉上略紅了一紅﹐點了點頭。   軍師在少女的身邊﹐又向年叔叔看了一眼﹐年叔叔順手拽過一張椅子﹐向前輕輕一送﹐ 椅子貼地飛出﹐恰好落在軍師的身邊。   軍師朗聲道﹕「謝了﹗」   他坐了下來﹐琴音流暢﹐如高山流水﹐襯著那少女清甜無比的嗓子﹐一曲未完﹐已經把 客棧中的人﹐全吸引了過來。   一曲唱罷﹐不等少女和拉琴的開口﹐白花花的大洋﹐從四面八方拋進來。軍師可能一時 興起﹐多半也是存心想在會家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功夫﹐或者想在那少女面前﹐賣弄一下﹐ 他竟然忘了要掩飾自己的身份﹐道了一聲﹐「得罪」﹐身形一長﹐閃進了年叔叔的房間﹐出 手快絕已取了兩頂帽子在手。   其時並非隆冬﹐體面人戴的是呢子的有邊禮帽﹐他一抓了兩頂帽子在手﹐身子滴溜溜地 轉著﹐退至了院子之中﹐用帽子去承接四面八方拋過來的銀洋﹐身手靈敏之極﹐飄來掠去﹐ 看得人眼花撩亂﹐不但拋過來的銀洋﹐無一落地﹐而且事先有若干落在地上的﹐也全叫他在 進退間﹐用足尖挑了起來﹐落進了禮帽之中。   這一來﹐更是采聲雷動﹐不少人為了要看他的身手﹐把銀洋拋得極遠﹐他人在院子的右 角﹐銀洋向院子的左角拋去。可是軍師的身手真好﹐不但接住了銀洋﹐而且還在身法上玩出 了許多花樣來﹐身子或俯或仰﹐或彎向後﹐或盤旋飛躍﹐看得人如癡如醉﹐原來坐著的年叔 叔和他的朋友﹐全站了起來﹐大聲喝采。轉眼之間﹐兩頂禮帽之中﹐已堆滿了銀洋﹐軍師朗 聲道﹕「多謝各位﹗」然後﹐他一下子就來到了那少女的面前﹐雙手托著滿是銀洋的帽子﹐ 送到了少女面前。   滿面笑容﹐臉不紅﹐氣不喘﹐居然還能說俏皮話﹕「這叫作『借花獻佛』﹗」   那少女俏臉通紅﹐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拉琴的漢子急忙走過來﹐一下子給軍師跪 下﹐就叩了三個頭﹕「我們父女兩人﹐多謝爺台﹐一生不忘﹗」   原來那潦倒漢子竟是那少女的父親﹐軍師把兩帽子的銀洋塞給了少女﹐單膝跪下﹐扶起 了那漢子。   看熱鬧的人﹐一下子看出了軍師對那少女大有意思﹐都存了看熱鬧的心﹐不肯散去﹐年 叔叔也正要出去和軍師打招呼時﹐可是就在這時﹐忽然聽得人叢之中﹐響起了一陣暴喝﹐喝 的是﹕「好身手﹗」   同樣是三個字﹐真心誠意的喝采聲﹐聽來就和有心生事的大不相同。   而這一暴喝﹐人人都聽出﹐絕不是真心的喝采﹐所以大家都循聲看去﹐只盼又出來一個 高手﹐和軍師較量一下武藝。   可是當大家一看到發出呼喝聲的那人時﹐卻一下子全靜了下來﹐人叢也陡然分了開來﹐ 讓那人大踏步走進院子中來。   那人五短身材﹐三十上下年紀﹐精壯之極﹐每兩步走一步﹐就像是有無窮的精力﹐自他 的身上迸發出來一樣。在他的身後﹐另跟了四條身形魁偉的大漢﹐都在腰際﹐掛著盒子炮﹐ 在槍柄之上﹐系著鮮紅色的﹐長長的紅綢穗子﹗   領頭的那個精壯漢子﹐不是別人﹐正是黃金屯子的民團總團長。   在那一剎間﹐年叔叔在軍師的臉上﹐看到了閃電也似一現的驚惶神情﹐可是立時恢復了 正常﹐笑吟吟地向著總團長﹕「承贊﹗」   總團長來到了軍師身前﹐一雙銳利之極的目光﹐在軍師身上﹐上下掃著。雖然說沒有甚 麼可能﹐但這時﹐人人屏住了氣息﹐就像是真能聽到總團長的目光掃在軍師身上所發出的「 刷刷」聲﹗   軍師神態自若﹐向那少女作了一個「不要怕」的手勢﹐少女現出感激莫名的神情﹐也帶 著幾分擔心。   總團長終於開了口﹕「若是我記性不差﹐這位爺台﹐自稱是哈爾濱來的教書先生﹖」   軍師笑﹕「正是﹐我是中學教員﹗」年叔叔這時﹐心中暗罵了一聲「鬼話」﹗可是他也 不知道軍師的真正身份﹐他暫不出聲﹐想看下去﹐弄明白一些再說。   總團長冷笑﹕「教書先生能有這麼好的身手﹖」軍師仍然十分悠然﹕「家學淵源﹐自小 就練的﹐倒叫方家見笑了﹗」   總團長一揮手﹕「我是粗人﹐別向我掉文﹐老實說﹐對你有點懷疑﹐想摸摸閣下的身子 ﹗」   「想摸摸閣下的身子」﹐就是要搜身一番﹐總團長在眾目睽睽之下﹐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自然是有恃無恐﹐而且絕不留余地﹐就算軍師真的是一名教員﹐亦無法接受這樣要求的﹗   而總團長在這樣說的時候﹐銳利的目光﹐盯住軍師的腰際﹐盯得軍師的笑容﹐也帶了兩 分不自在。   年叔叔這時﹐心中也不禁「啊」地一聲﹐他也看出來了﹐軍師的腰帶十分寬﹐里面可能 藏著暗器﹐若是搜了出來﹐那可得惹出麻煩﹗   軍師仍然笑著﹕「有這規矩嗎﹖」   總團長的話更不客氣﹕「別的地方有沒有不知道﹐黃金屯子就有這規矩﹗」   在他說話的時候﹐那四條大漢已經把軍師圍在中心﹐那少女已嚇得花容失色﹐淚花亂轉 ﹐雙手還托著滿滿的兩帽子銀洋﹐不知如何才好。   少女的父親像是想求情﹐可是渾身發抖﹐哪里還講得出話來。   總團長再踏前一步﹐已經揚起手來﹐就在這時﹐軍師的面色一變﹐看來准備頑抗﹐也就 在這一剎間﹐年叔叔沉聲道﹕「且慢﹗」   他大踏步跨出來﹐向總團長一拱手﹕「這位是我的好朋友﹐可以不必勞動總團長了吧﹗ 」   年叔叔這時﹐說這樣的話﹐誰都可以看得出他是在說假話﹐只不過是要總團長住手。   能夠當得上黃金屯子民團總團長﹐自然不會是普通人。別看這個總團長五短身材﹐貌不 驚人﹐可是他在江湖中翻滾了半輩子﹐若要寫他的事跡﹐只怕不止一本書──現在﹐當然約 略一提就算﹐連他的大名也不必寫出來了﹐如果寫出來﹐只怕時至今日﹐還會有來自關外的 朋友﹐會發出「哦」的一聲的。   總團長在軍師大演身手的時候﹐已雜在人叢之中﹐而且著人飛奔著﹐把他手下﹐四個得 力助手﹐四大金剛叫了來﹐就是如今圍住了軍師的那四條大漢。   這四大金剛﹐也是奇人﹐他們兄弟四人﹐一胎所生﹐他們母親因為生產時太痛苦﹐生下 了四個孩子就死去﹐四個人由父親帶大﹐小時候是出了名的野孩子﹐少年時遇到了高人指點 ﹐學了一身武藝。他們四人難得的是心意一志﹐遇到強敵﹐根本不必交換意見﹐就知道誰進 誰退﹐配合得天衣無縫。   那時﹐總團長已經看到了年叔叔﹐他自然知道年叔叔的身份地位。在禮教上﹐他應該先 向年叔叔打個招呼。可是那時﹐他已在軍師表演的身手上﹐隱約猜到了軍師的身份﹐那令得 他心頭大為震動﹐吃驚之極﹗   試想﹐一個大馬匪集團的第二號重要人物﹐混進了屯子來﹐會有甚麼好事﹗不是明擺著 黃鼠狼跟雞拜年﹐不安好心嗎﹖所以﹐他一雙眼﹐盯在軍師的身上﹐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直 到四大金剛趕到﹐他知道軍師絕難逃走﹐這才一聲暴喝﹐現身出來的。   軍師也是太顧及賣弄──他是要在那少女面前表現自己﹐因為他好色如命﹐在黃金屯子 那幾天﹐雖然每天都去嫖妓﹐可是哪能滿足﹐及至見了那少女﹐三魂六魄﹐倒有一大半出了 竅﹐甚麼也顧不得了﹗   總團長絕未曾想到﹐他已大占上風﹐眼看這個可疑之極的人物﹐快要原形畢露之際﹐年 叔叔會突然打橫手插上一手﹗   他知道年叔叔在樂老太爺心目中的地位﹐何況年叔叔獨闖關東﹐種種英勇事跡﹐他全知 道﹐等閒也不敢得罪。所以他雖然心中緊張﹐可是卻仍然滿面堆笑﹐應聲道﹕「年爺﹐可是 怪我沒向你請安麼﹖」   年叔叔搖頭﹕「總團長﹐你誤會了﹐這位﹐確然是我的朋友﹗」   年叔叔知道自己的話﹐說得十分強詞奪理﹐而且﹐總團長只要又問一句﹕請問貴友尊姓 大名﹖他就非當場出丑不可。所以他說了之後﹐就向他那幾個朋友問﹕「是不是﹖」   那幾個朋友也是慣走江湖的﹐當然是答應。總團長一看那幾個人﹐全是地方上有頭有臉 的人物﹐一個也沾惹不起﹗   這時﹐總團長的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今天這陣仗﹐可以說已經奈何不了這個可疑人物了 ﹐可是也決不能就這樣白白放他過去﹗   所以﹐他一聲長笑﹕「好﹐年爺既然那麼說﹐不必再動手了﹐不過﹐想和年爺﹐以及年 爺的朋友﹐喝三杯酒﹐也交個朋友﹗」   年叔叔知道最好立刻打發總團長走﹐不然﹐總團長精明能干﹐自己總難幫人幫到底﹐可 是總團長提出了這樣的要求﹐總不能拒絕。   所以年叔叔一擺手﹕「請﹗」   他一面說﹐一面跨向前去﹐一手握住了總團長的手﹐一手握住了軍師的手向房間走去。   一握住了軍師的手﹐年叔叔就知道自己可能幫錯人了﹗因為軍師的外表﹐看來雖然鎮定 之極﹐可是他手竟是冰涼的──人若不是心虧﹐怎會害怕成這樣子﹗年叔叔立時向軍師望去 ﹐軍師也向他望了一眼﹐兩人四目交投﹐年叔叔更是心中雪亮﹐因為軍師的眼中﹐充滿了感 激之意﹗   可知如果他若是落在總團長的手中﹐必然是一件天大的禍事﹗   直到這時﹐年叔叔仍然不知道軍師的直正身份﹐他攜著兩人﹐進了房間﹐總團長向身後 一擺手﹐又令四大金剛進來﹐吩咐道﹕「沒事了﹐把聚在一起的人趕散﹗嗯﹐賣唱的父女不 要離開﹗」   軍師揚了揚眉﹐那少女和父親靠在一起﹐神情仍然驚恐之極﹐看來更是楚楚可憐﹐惹人 愛惜。   軍師在這時候﹐還不忘憐香惜玉﹐向那少女一笑﹕「別怕﹐喝完三杯酒﹐再和你唱曲子 ﹗」少女連連點頭﹐看來軍師所露的那一手﹐雖然給他惹了極大的麻煩﹐但是也令他贏得了 那少女的愛心。一進了房﹐總團長左腳踢出﹐「砰」地一聲﹐把門踢得關上。這一下行動﹐ 多少令人感到愕然﹐一個朋友已斟上了滿滿的三杯酒﹐杯有拳頭大小﹐酒是最烈的三鍋頭﹐ 三杯酒一字排開。   年叔叔先取起一杯﹐軍師也取了一杯﹐總團長一杯在手﹐一聲長笑﹐向著年叔叔說﹕「 年爺﹐江湖風波險惡﹐你心地著良﹐千萬小心﹗」   年叔叔不知道總團長的話是甚麼意思﹐軍師已接上了口﹕「江湖上講的是義氣﹐恩將仇 報這等事﹐不是沒有﹐可不會由堂堂男子漢來做﹗」   總團長才望向軍師﹕「說得好﹗」   他一個「好」才出口﹐一仰脖子﹐一大杯烈酒﹐已經倒進了口﹐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軍師向年叔叔舉了舉杯﹐雙手持著杯﹐表示敬意﹐也一飲而盡。   年叔叔一面喝酒﹐這才明白了總團長的意思﹐是怕他幫別人的忙﹐而別人反倒會害他﹗ 由此可知總團長心中有數了。   想到這里﹐他也不禁現出疑惑的神色來。軍師「哈哈」一笑﹐現出了他豪邁的本色來﹐ 他拿起酒壺來﹐又斟了三杯酒﹐然後向年叔叔一拱手﹕「年爺﹐多謝你替我解了圍﹗」再向 總團長一拱手﹕「總團長的眼好厲害﹐佩服﹐佩服﹗」   年叔叔笑﹕「閣下究竟是甚麼人﹖」   軍師一聲長笑﹐昂首挺胸﹕「弟兄們抬舉﹐都叫我軍師﹗」   雖然「軍師」是一個很普通的名詞﹐可是白山黑水之間﹐方圓千里﹐誰人不知道焦田的 大馬隊中﹐有一個足智多謀﹐文武雙全的軍師﹗   年叔叔聽了﹐也不禁陡然一呆﹐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他再也想不到﹐自己一時管 閒事﹐會惹上了這樣一個厲害腳色。   那是所有的屯子都出重賞要緝拿﹐拿住了立刻砍頭的匪首﹔若是總團長一意堅持﹐自己 只怕也保不下來﹗   而年叔叔的幾個朋友一聽﹐更是大驚失色﹐有兩個陡然一震﹐手中的酒﹐全都洒了出來 ﹐一時之間﹐面面相覷﹗他們全是當地的體面人家﹐剛才竟附和了年叔叔的話﹐把一個劇盜 認作了朋友﹐此刻心頭的震動﹐可想而知﹗總團長倒十分鎮定﹐一拍大腿﹕「真痛快﹗果然 好俊的身手。」在他沒有反應之前﹐氣氛十分緊張﹐因為各人都不知道他會采取甚麼行動。 如今他這樣一說﹐人人都吁了一口氣﹐因為都知道﹐總團長是人情做到底﹐決定賣這面子給 年叔叔了。   所以﹐年叔叔首先拿起酒來﹐一乾而盡﹐總團長陪著飲了﹐軍師端著酒杯﹐看了一會﹐ 才一飲而盡﹐看他的情形﹐像是想說些甚麼﹐可是又沒有說出來。那幾個朋友﹐也心慌意亂 地喝了酒﹐有兩個﹐嗆得咳個不停﹐狼狽之至。   總團長又微微一笑﹕「聞說軍師的一手飛刀絕技﹐百發百中﹐真是了不起﹗」軍師一笑 ﹐一伸手﹐「拍」地一聲﹐按松了腰帶上的活扣﹐一抖手﹐「叭」地一聲響﹐整條腰帶﹐摔 在桌上。   再一翻過腰帶﹐看到腰帶的反面﹐密密排著柳葉飛刀﹐柄柄寒光閃閃﹐看得人頭皮發麻 。   軍師笑﹕「要不是總團長手下留情、年爺的說情﹐飛刀再多﹐也敵不過四大金剛的盒子 炮﹗」   總團長冷笑一聲﹕「屯子里的情形﹐你倒摸得清楚﹗」   軍師道﹕「不瞞總團長說﹐我們本來准備攻打黃金屯﹐奪了來自立為王的﹗」   總團長一揚眉﹐神情自然的在問﹕「有那麼容易麼﹖」   軍師向年叔叔道﹕「討張椅子坐﹗」   年叔叔忙道﹕「總團長請坐﹐軍師請坐﹐唉﹗真是﹐招呼客人坐都忘了﹗」   總團長和軍師坐了下來﹐軍師才把如何先綁小少爺﹐引民團追擊﹐再加以伏擊﹐他所計 划的經過﹐詳細地講了出來。   他居然有本事把這一切﹐說得十分平淡﹐可是總團長卻聽得心驚肉跳。雖然他知道﹐軍 師說了﹐就等於告訴他﹐再也不會有這個行動﹐可是仍難免駭然﹗   年叔叔和那幾個朋友﹐也聽得目定口呆。   軍師說完﹐拿起第三杯酒來喝了﹐自嘲道﹕「好色的毛病改不了﹐總是會惹禍﹐一心想 討好大妹於﹐沒想到自己露了餡了﹗」   年叔叔感嘆﹕「那唱曲的女子年紀還輕﹐閣下是不是可以不要……﹗」   他本來想說「不要作孽」的﹐後來一想﹐這樣說語氣太重﹐所以就住了口。   軍師站了起來﹐一揖到地﹕「年爺放心﹐這女子我一見鍾情﹐是決心娶她做押寨夫人的 了﹗」   年叔叔也喝了第三杯酒﹐三杯烈酒下去﹐有點飄然﹐他大聲道﹕「我可是大媒……」   軍師道﹕「一定請大駕來喝喜酒。」   年叔叔知道在如今這關頭﹐絕不能冷落了總團長﹐所以又道﹕「還是總團長行﹐一眼之 間﹐就替黃金屯子消弭了一場大禍﹗」   總團長也客氣﹐「這全是年爺的面子﹗」   年叔叔人十分四海﹐他明知總團長就這樣放走軍師的話﹐心中一定不舒服﹐所以他不動 聲色﹐就把十根每根十兩的金條﹐趁人不覺﹐揣進了總團長的懷里。   總團長突然懷中一沉﹐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年叔叔若無其事和朋友豁拳呼喝去了﹐他 也就來了個卻之不恭﹐再也沒有出聲。   軍師為人何等精細﹐這一切自然看在眼里﹐他心中一笑。   總團長既然受了賄﹐那就好說了﹐可是這時﹐年叔叔又向他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別太 為己甚。軍師這時﹐和年叔叔雖然相識不久﹐可是已成莫逆﹐所以他接受了年叔叔的意見。   他向總團長一揚手﹕「總團長﹐今晚我在這里盡興喝酒﹐天亮之前必然離去﹐要是太陽 升起﹐你看我還在屯子里﹐死活任憑﹗」   總團長笑了一下﹕「那就不打擾各位了﹗」   他雙手一抱拳﹐轉身就走了出去﹐軍師和年叔叔相視一笑﹐軍師把那賣唱的少女和她父 親﹐都叫了進來﹐一起喝酒唱曲作樂。   當晚﹐他並沒有把自己的身份向少女表露﹐但毫無疑問﹐那少女的一顆芳心﹐已然緊緊 系在他的身上﹐等到離開了黃金屯子之後﹐軍師一表露身份﹐把這賣唱的父女兩人﹐唬了個 半死﹐自然更不敢說個「不」字。   軍師後來﹐隔不多久﹐真的十分隆重地娶了那少女做押寨夫人﹐後來﹐在馬匪活動之中 ﹐那少女仗著自己的聰明伶俐﹐學會了不少東西﹐提起「軍師娘子」來﹐也赫赫有名﹐軍師 千方百計﹐替她找了兩柄當時極其罕見的小手槍來﹐軍師娘子也練成了雙手發槍﹐百發百中 的功夫。   這全是後話﹐而且和這個故事﹐也沒有很直接的關系﹐所以提一提就算。值得說一下的 ﹐倒是軍師娶娘子的時候﹐年叔叔真的以大媒的身份出現。當晚﹐他向明艷照人的新娘子打 趣﹕「想不到吧﹐那麼斯文的漢子﹐竟然會是胡子﹗」   新娘子嬌羞無限﹐對她的丈夫批評了一句﹕「他才不斯文哩﹗」   這一句話﹐惹得哄堂大笑﹐新娘垂下了頭﹐本來雪一樣白膩的頸子﹐也成了通紅﹗   真正值得提﹐所提不外的是兩件事﹐這兩件事﹐和日後的故事發展﹐都有一定和重要的 關系。   兩件事都在酒酣耳熱之時發生﹐一件在當時﹐只是微不足道的閒談。軍師在喝下了一杯 酒之後﹐忽然嘆了一聲﹐一手按在年叔叔的手背上﹐呆了片刻﹐才道﹕「年兄﹐我現在雖然 落草為寇﹐可是也是好人家出身﹗」年叔叔立時點頭﹕「殆無疑問。」   軍師又長嘆了一聲﹕「何以竟然會淪落至此﹐自然也一言難盡了﹗」   年叔叔是何等樣人﹐當然知道其中必然有不足為人道的隱衷在﹐所以他打了一個「哈哈 」﹕「我只當你姓軍名師﹐誰理會得你別的事﹗」   他這樣說﹐是表示對軍師的家世出生﹐一點也沒有興趣﹐只是要結交他這個好朋友。軍 師一拍桌子﹐感到十分痛快﹐又對飲了一杯﹐才道﹕「已經很久沒和人說起我姓甚麼了﹐年 兄﹐我姓馮﹗」年叔叔點了點頭﹐沒有說甚麼。   軍師忽然有十分古怪的神情﹐用那種眼光望定了年叔叔﹐又忽然問了一句﹕「年兄成親 了﹖」   年叔叔笑了起來﹕「你有意替我作媒﹖」軍師笑得很歡暢﹕「我有一個妹妹﹐和年兄可 稱匹配﹐可惜她遠在千里之外﹐她從小就在法蘭西念書﹐不知道會不會說中國話……」   年叔叔當時﹐只覺得相當奇怪。當時﹐在外國留學的風氣並不盛﹐尤其是女子﹐更是絕 無僅有。軍師居然有一個妹妹在法國留學﹐這事情就非同小可﹐可知他必然有十分顯赫的家 世──那時﹐像年叔叔這樣的人物﹐也是未曾離開過國門半步的﹗   當時﹐軍師又道﹕「也難說﹐或許有緣千里來相會﹐誰知道呢﹖」   年叔叔也應了一句﹕「是啊﹐誰知道呢﹖」   這是一件小事﹐當晚在黃金屯子這個客棧之中﹐提起的事﹐一直到若干年之後﹐才發生 了作用。   發生的是甚麼作用呢﹖在上一個故事「夜歸」中﹐一直有年輕人和一個身在瑞士的細菌 學家馮夫人﹐有曖曖昧昧的關系﹐略運用一下腦筋﹐就可想而知了。             【第五章】 @(五)私闖營地   當晚發生的一件重要的事是當晚飲到了三更時分﹐年叔叔的幾個朋友﹐早已醉倒﹐賣唱 的少女﹐也被酒氣醺得俏臉通紅﹐不勝酒力﹐她父親也早已醉倒了﹐只剩下年叔叔和軍師﹐ 兩人都是海量﹐還在你一杯﹐我一杯﹐喝個不停。軍師忽然道﹕「攻打黃金屯子的事﹐自然 作罷了﹐以後也不好意思再到屯子里來。來過幾次﹐始終沒見到屯子里的金塊﹐真是憾事﹗ 」   年叔叔這時﹐已經有了一個想法﹐沒有說出來﹐所以他也沒有搭腔。   軍師又道﹕「據說屯子里的金子﹐堆積如山﹐有四條金龍﹐從礦里把金子運進來﹐這四 條金龍﹐還聽說是樂家豢養的﹗」   軍師說著﹐用眼斜睨著年叔叔﹐雖然沒有說話﹐但是那等於是在問﹕你在樂家大宅中住 過﹐又具他們的貴客﹐是不是曾見過那些﹖   年叔叔想的﹐也正是這些﹐他想起了自己想去看看煉金的情形而遭到拒絕﹐一挺身﹕「 他們不讓外人看﹐絕不讓外人看﹗」   年叔叔說了這一句話之後﹐兩人互望著﹐他們徒然一起轟笑了起來﹐異口同聲地叫﹕「 他們不讓外人看﹐我們就不能看了嗎﹖」   年叔叔講往事請到這里﹐年輕人不禁吃了一驚﹕「甚麼﹖你們准備去私闖禁地﹖」   年叔叔點了點頭。年輕人又吸了一口氣﹕「叔叔﹐你們也太好生是非了﹐尤其是﹐軍師 的身份已露﹐身在險地﹐還不快些趁天亮之前離去。」   年叔叔笑了一下﹐向方一甲望了一眼﹐才道﹕「你以為只有你們這一代才好生是非﹖我 們這一代也一樣﹐像這位方老先生﹐當年的事﹐講起來也不得了﹗」年輕人有點不可思議地 搖了搖頭﹕「後來﹐你們私闖禁地成功了﹖」   年叔叔停了片刻﹐慢慢呷著酒﹕「可以說成功了﹐也可以說不成功──」他說到這里時 ﹐行動有點怪﹐竟然向方一甲望了一眼﹐而方一甲則看來全然無動於衷﹐而那種冷漠﹐也顯 然是假裝出來的。   年輕人當然不知道是甚麼緣故﹐他只是看出了事有蹺蹊而已。   年叔叔又沖向方一甲一笑﹕「老弟﹐你後來也曾和我們有一樣的行動﹐是不是﹗」   (這個故事在敘述的時候﹐忽然到了若干年之後﹐忽然又接了回來﹐看起來有點亂﹐但 是只要小心一點﹐也很容易弄得明白。)   方一甲並不否認﹐剛才﹐當年叔叔說到他向樂老爺子提出要去看看禁地而沒有反應時﹐ 方一甲也說﹐有一次他以一支極佳的野山參作條件﹐樂家也沒有答應。可是這時﹐他卻並不 否認﹐只是微微笑著﹐過了一會﹐他才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年輕人在一旁﹐「啊哈」一聲﹕「你也私入禁地去過﹖」   方一甲摸著下頷他並沒有留須﹐可是卻又有這樣的習慣﹐他點了點頭﹐承認了。   接下來﹐年叔叔和方一甲的對話﹐當時在一旁的年輕人﹐又不是很聽得懂了。   他聽得叔叔在問﹕「你看到了甚麼﹖」   方一甲卻反問﹕「你又看到了甚麼﹖」   看兩人的神態﹐像是互相在與對方探詢情報﹐都想在對方那里得到一些資料一樣。令年 輕人大惑不解的是﹐不論是年叔叔和軍師﹐或是方一甲﹐私探黃金屯子的禁地﹐都是好多年 之前的事了﹐何以到這時候才提出來互相詢問當時的情形﹖   不過﹐年輕人倒明白了一點──叔叔來探訪方一甲﹐絕不偶然﹐而是有計划的。而且﹐ 特地把他帶在身邊﹐也一定大有深意。所以年輕人不敢怠慢﹐聚精會神﹐注意著這兩個曾在 北方原野上縱橫過的傳奇人物的一言一行。   年叔叔和方一甲兩人互望了一會﹐忽然方一甲又岔開了話題﹐竟然絕口不再提黃金屯子 的禁地了﹐而年叔叔也沒有再逼問他。   方一甲轉換了話題之後﹐道﹕「原來你是這樣子﹐才認識了那幫馬匪的﹗」   年叔叔道﹕「可不是﹗」   他說了之後﹐笑了一下﹕「你看﹐我敘事也有點糊塗﹐本來是告訴小孩子﹐我是怎麼替 你和馬賊間了結了一件大事的﹐一扯就扯了開去﹗」   年輕人知道叔叔這樣說﹐也有深意﹐所以他道﹕「我不要緊﹐兩位怎麼說﹐我怎麼聽。 」   方一甲笑﹕「其實﹐也沒有甚麼﹐焦田和軍師他們﹐截住了一批參客﹐采參的﹐買賣參 的都有﹐我收買了一批兵馬﹐要去營救──」方一甲說到這里﹐年叔叔搖了搖頭﹕「老弟﹐ 這可是你不對﹐你招來的那批﹐全是紅胡子綠眉毛的老毛子﹗」   東北老鄉稱流竄的白俄叫「老毛子」﹐年輕人聽到這里﹐不禁吐了吐舌頭﹐心想老毛子 和馬賊﹐這一場拚斗﹐若是真的展開﹐不知是如何的慘烈﹕方一甲苦笑了一下﹕「當時我紅 了眼﹐只要有人肯打馬賊﹐管他是老毛子小毛子﹗」   他說到這里﹐向年輕人道﹕「多虧了你叔叔﹐仗義執言﹐知道我的為難處﹐去向馬賊一 說﹐立刻就放了所有人回來﹐免得兩敗俱傷﹗」   年叔叔感嘆﹕「我是為了怕那批老毛子﹐不論勝敗﹐都成了氣候﹐為禍百姓。」   方一甲感嘆﹕「年兄能有這樣的仁心﹐自然已是真正的大俠﹗」   年輕人聽得他們兩人忽然互相恭維起來了﹐不禁故意大聲咳嗽了幾聲。方一甲笑了一下 ﹕「小朋友不耐煩了﹐嗯﹐救出來的人之中﹐有兩個是樂家老爺子派出來買人參的﹐我就跟 著他們﹐進了黃金屯子﹗」年叔叔「哦」了一聲﹕「那是我認識軍師之後一年半的事﹐那麼 ﹐你看到禁地中的情形──」   方一甲道﹕「不﹐我是在半年之後﹐才起意要私闖禁地﹐想看一看金龍運金的情形的﹗ 」   年叔叔的喉間﹐忽然發出了「咯」地一聲響﹐問﹕「你看到了金龍運金的情形﹖」   他們兩人說看﹐又自然而然說到老話題上來了他們兩人﹐看來都有想說這個話題的願望 ﹐所以始終避不過去﹐兜來兜去﹐還是轉回來了。   方一甲沉默了片刻﹐有一絲狡獪的神色﹕「是你先看到的﹐你先說﹗」   年叔叔想了一想﹕「好﹐誰先說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一定要說﹗」   方一甲伸手向天﹕「一定﹗」   年叔叔這才吸了一口氣﹐又略靜了一會﹐才說出當日他私闖黃金屯子禁地的經過﹗   當時﹐他和軍師兩人縱笑之後﹐也知道自己的決定﹐可能導致十分嚴重的後果﹐所以又 有短暫時間的沉默﹐在這段時間中﹐他們又各喝了三杯烈酒。   然後﹐年叔叔問﹕「你有夜行衣﹖」   軍師轟然笑﹕「別忘了我混進來的目的﹗」   他是准備混進來綁架樂老爺子的小孫子的﹐那自然是有備而來的了﹐反倒是年叔叔竟然 也帶著夜行衣﹐使他感到意外。   所謂「夜行衣」﹐是方便夜間活動的一種衣著。   而夜間行為﹐決不會是光明正大﹐吟詩作對﹐多半是作奸犯科﹐殺人放火﹐所以夜行衣 以在黑暗中行動不被人發現為原則﹐全是黑色的﹐緊身﹐密扣﹐連軟底鞋﹐衣服上有許多口 袋﹐放各種夜間行為的小工具﹐至於是些甚麼工具﹐倒也沒有一定的准則﹐依各人行事習慣 而定。   在江湖上行走﹐過冒險生活的人﹐都有一套夜行衣﹐十分重要﹐所以這時﹐年叔叔一問 ﹐軍師就現出會心的微笑來。   年叔叔忽然之間﹐神情變得十分嚴肅﹐道﹕「我們的目的﹐只是為了好奇﹐不能傷人﹗ 」   軍師遲疑了一下﹕「我這人﹐從來不聽別人的話﹐好﹐姑且聽你一遭﹐誰叫我當你是朋 友呢﹖」   年叔叔拍了拍他的肩頭﹐向房背上指了一指﹐各自會意﹐軍師就離開﹐回到了自己的房 中。   等到年叔叔換上了夜行衣﹐結束定當﹐他就聽到屋檐上﹐傳來了一下貓叫。   年叔叔熄了燈﹐打開門窗﹐閃身而出﹐一出窗子﹐人已倒掛了上去﹐也上了檐﹐看到屋 脊上伏著一條人影﹐那自然便是軍師。   年叔叔一看﹐就喝了一聲采﹗他是預先知道了軍師已上了房──聽到了那一下貓叫﹐這 才容易發現軍師伏在房脊上的﹐要不然﹐根本不容易發現﹐他伏得十分巧妙﹐以致他的身子 看起來﹐像是房脊的一部分一樣。   年叔叔向他接近﹐兩人各展絕學﹐就在房脊之上﹐竄高撲低﹐向樂家大宅進發。一開始 ﹐兩人那時畢竟還年輕﹐很有點競爭之心﹐可是不多久﹐兩人都對對方的夜行功夫﹐佩服之 極﹐頗有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三個人來的感嘆﹐惺惺相惜﹐交情自然也更深了一層。   他們悄沒聲地在民房之上飛行﹐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好在當地屋子﹐頂上大都舖著 極厚的秸﹐一來為了防漏﹐二來也為了防寒﹐他們在行動之間﹐也就不容易發出聲響來。   大街小巷之中﹐更隊雖然多﹐每一個更隊﹐都由五個人組成﹐懷中抱著明晃晃的鋼刀﹐ 那全是民團的成員﹐敲更吆喝﹐偌大的一個屯子之中﹐安靜之極。   一等到接近了樂家的大宅﹐這就得考真功夫了﹗   樂家大宅的圍牆相當高﹐足有九尺﹐一色的大件水磨青磚──這樣精工的大青磚﹐據說 ﹐一兩黃金﹐還換不到一百塊。   牆頭上﹐竟得和城牆一樣﹐提著氣死風燈的巡邏隊﹐來回巡邏﹐互相吆喝。   不過﹐這也難不倒年叔叔和軍師﹐兩人還是覷空翻過了圍牆──年叔叔占了曾在大宅中 住過的便宜﹐地形摸得相當熟﹐所以轉彎抹角﹐並無阻滯﹐十分順利。   年叔叔在說到這里的時候﹐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很有慚然之色﹐道﹕ 「天地良心﹐樂家上下﹐個個對我尊敬無比﹐除了那圈禁地之外﹐甚麼地方都不避我﹐誰知 道我竟然會在半夜三更﹐像賊一樣地摸了進來﹕當時也沒想想﹐真要是給人抓住了﹐怎麼有 臉見人﹗」方一甲笑﹕「真是﹐叫人抓住﹐弄塊豆腐撞死算了﹗」   年輕人卻十分維護他叔叔﹕「也不是去做甚麼壞事﹐只是好奇﹐想去看一看﹗」方一甲 更笑﹕「我的少爺﹐叫人抓到了﹐還跟你講道理啊﹐只怕連活口都不留早就叫子彈射成蜂窩 了﹗」   年叔叔苦笑﹕「當時有了幾分酒意﹐年輕﹐行事也莽撞﹐若是換了如今﹐斷然不會去做 這樣的事﹐當真是危險之極。」   他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大有深意地向方一甲望了一眼﹐才又道﹕「不過後來想想﹐ 倒也值得﹐要不是冒了這樣一次險﹐活上三輩子﹐也難保會見得到這樣的事情﹗」   方一甲悶哼了一聲﹐沒有說甚麼﹐顯然他仍然堅持﹐要年叔叔先說他看到了甚麼。   和軍師一來到了那圈禁地之旁﹐兩人都是一樣的心思﹐不約而同﹐一起極快地上了附近 的一株老榆樹。   這株老榆樹﹐離禁圈的高牆﹐約有十來步﹐枝椏繁茂﹐怕也有幾百年的樹齡﹐高也有兩 丈上下。本來﹐既然是禁衛森嚴的禁地﹐旁邊長了這樣的一株大樹﹐誰都知道不利守衛﹐理 應把它砍掉才是。   本來﹐樂家上代建巨宅時﹐也有此意﹐可是﹐那樹足有三人合抱粗細﹐據說早已成了精 ﹐族中的幾個老人﹐堅決不肯砍它﹐這才留了下來。   軍師和年叔叔兩人一上了樹﹐也不禁叫了一聲「好險」﹗敢情樹上掛著不少銅鈴﹐一不 小心﹐搖晃了樹枝﹐就會發出警告聲來。兩人小心翼翼﹐攀到了一半﹐也不敢再向上去﹐因 為上面的樹枝細﹐一著力﹐鈴就一定會發出聲響﹗   這時﹐他們離地﹐大約有一丈三四高下﹐而禁地的圍牆﹐有一丈八尺高。所以﹐他們仍 然看不見禁地高牆之內的情形。   不過人在高處﹐打量起周圍的形勢來﹐自然也清楚了些。   他們看到﹐被高牆圍起來的那塊禁地﹐呈八角形﹐每一邊足有三丈多長﹐里面靜得甚麼 聲音也沒有﹐可是剛才他們上樹之前﹐曾伏在地上﹐聽了一會。   這種伏地聽聲的功夫﹐也是闖蕩江湖的人﹐必備的本領之一﹐像軍師這樣有經驗的馬賊 ﹐伏在地上﹐更可以聽出好幾十里之外經過的馬隊﹐有多少匹馬﹐帶著多少輜重﹐行進的速 度如何﹐如數家珍﹐一點也不會差。   而若是伏在鐵路的路就上去傾聽﹐更可以聽出百里之外的火車行進的情形。剛才他們伏 地聽了片刻﹐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心中都十分疑惑。   他們都聽出﹐地下有一種轟轟然的聲音﹐可能是從地底極深處傳來的。   所以聽來﹐如同地底有著悶雷在響一樣。   甚至﹐他們也可以感到地面在微微顫動﹐因此可知聲勢一定十分猛烈。   可是一離開了地面﹐卻又甚麼也聽不到﹐靜得出奇﹐而且﹐禁地附近﹐除了那一圈高牆 作禁地之外﹐反倒一個守衛都見不到──想是為了禁地實在太保密﹐少一個人接近就好一分 ﹐所以連守衛也不用了。   而且﹐外圍的防守已經那麼嚴密﹐想來也沒有甚麼人可以直趨禁地了。   就是因為有這個疏忽﹐所以年叔叔和軍師﹐乃至後來的方一甲﹐才有機會得以看到禁地 之中的情形。   兩人在樹上等了相當久﹐都不見有任何動靜﹐就肯定了禁地的附近反倒無人守衛這一點 ﹐兩人一打手勢﹐悄然而下﹐到了禁地的高牆之下﹐兩人各自背過身去﹐但立時又轉回身﹐ 同對方揚了揚雙手。   一揚雙手之後﹐若不是身在險地﹐兩人一定開懷大笑﹐原來兩人一樣地﹐就在那一背過 身去的時候﹐在雙手十指之上﹐套上了「壁虎甲」──那是一種十分有效的爬牆工具﹕精鋼 打就﹐銳利無比的鋼甲﹐套在手指之上。             【第六章】   (六)爬牆工具   舊時的牆﹐起得再高﹐不是石塊﹐就是磚頭﹐絕沒有整幅的。而只要是砌成的牆﹐就一 定有縫。怕你嚴絲合縫﹐縫細得看不見﹐也還是有縫的。   有縫在﹐就有可趁之機﹐壁虎甲就能從石縫或是磚縫之中插進去﹐就能靠這一點憑藉﹐ 身子如同壁虎一樣地爬升上去。   自然﹐壁虎甲是十分有效的爬牆上具﹐但如果不是使用者的身手靈巧﹐也上不了直上直 下的高牆﹗   他們在爬牆之前繞到了一角陰暗的﹐月光照不到處﹐兩條黑影﹐貼著牆向上升去﹐無聲 無息﹐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兩人相隔約有兩丈許﹐恰好是八角形的兩個轉角處──那里的 磚縫更多﹐易於攀援。   沒有多久﹐他們就上了牆頭﹐一上牆頭之後﹐他們不禁呆住了。   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情形﹕整個禁地﹐被高檔圈著的地方﹐竟全是密封的 ﹗   相信整個屯子的人都不知道有這種情形──沒有比高牆更高的高地﹐如何能知道牆頂上 是甚麼﹖   密封的也是大青磚﹐只是有幾個小方塊﹐看來像是通氣孔。年叔叔和軍師互望了一眼﹐ 神情都奇怪之至﹐兩人都向那幾個像是通氣孔一樣的所在﹐指了一指﹐兩人都矮著身﹐各自 選定了一個目標﹐以極快的速度﹐向前竄了過去﹐一下子就到了一個小方孔的旁邊。   兩人這時相隔有一丈遠近﹐兩人看到小方孔下面﹐好像有甚麼東西在活動﹐他們先互望 了一眼﹐然後﹐就湊向那小方孔﹐向下看去。   這時﹐他們兩人的情形﹐極像是在看「拉洋片」──那是一種街頭的娛樂﹐如畫片上的 故事﹐一幅一幅更換﹐看的人﹐都付了錢﹐自一個小方孔中去觀看。   當時﹐他們兩人各看各的﹐後來一印証﹐看到的情形全一樣。在一開始的時候﹐下面十 分黑暗﹐甚麼也看不見﹐只覺得十分空蕩﹐彷佛地下還挖得十分深﹐決不止就是圍牆的高度 。   他們動作一致﹐在看不到甚麼之際﹐都一起側轉頭﹐貼耳向小方孔﹐聽了一下﹐聽到了 一陣相當沉默的「轟轟」聲響。   這種聲響﹐他們剛才在伏地聽聲的時候﹐也曾聽到過﹐可是卻難以辨認那是甚麼聲音─ ─聽來十分空洞﹐像是有許多極大的風箱﹐正在扯動。   他們在聽了一會之後﹐又湊在小氣孔﹐去看下面的情形。大凡夜行人﹐視力都有過人之 處﹐再加上眼睛對黑暗有一定的適應力﹐所以﹐沒有多久﹐他們就隱約可以看到下面的一些 情形。   他們首先看到的﹐是有許多人在移動﹐約有幾十個﹐移動得很快﹐在黑暗之中看來﹐移 動的人﹐真像是黑暗的一個組成部份﹐十分特異和詭異﹐難以形容。   當時﹐他們對這種現象﹐都不是很能確定是一種甚麼樣的情形。後來﹐兩人一討論﹐都 覺得有一種形容﹐最是恰當﹕那些在移動著的人﹐並不是實體﹐只是虛影﹐所以才能那麼毫 無隔膜地溶在黑暗之中活動。   年叔叔說到這里﹐又向方一甲望去﹐方一甲緩慢地摸著下頷﹐神情十分認真地點著頭﹕ 「對﹐這樣說……十分確切……那些人﹐真的只是黑暗之中的……影子……」   年輕人聽得莫名其炒﹐他只覺得事情越來越怪。到那時為止﹐他只知道﹐他叔叔帶他去 見方一甲﹐是為了印証多年之前﹐在黃金屯子看到的情形──有甚麼目的﹐年輕人還不知道 。   年叔叔、軍師、方一甲三個人看到的情形﹐顯然全是一樣的﹐因為這時﹐對那種難以形 容的景象﹐他們都有「共同的語言」。   可是年輕人不明白﹐怎麼一些在活動的人﹐會給人以影子的感覺﹖   所以﹐當時他忍不住插了一句口﹕「影子是平面﹐和人體不同﹐兩者之間﹐不能混淆﹗ 」   方一甲和年叔叔都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然後年叔叔才遲疑地道﹕「可以說……是立 體的影子﹖」   凡是影子都是平面的﹐所以﹐「立體的影子」這種說法﹐實在是無法成立的﹐年輕人當 時﹐揚了揚眉﹐正想對他的叔叔的話﹐提出相反的意見﹐卻不料方一甲用力在自己的大腿上 拍了一下﹕「對﹐立體的影子﹗那……簡直就是鬼影幢幢﹗」   年叔叔也在這時候﹐向年輕人望了一眼﹐示意他發揮一下想像力。   年輕人不禁苦笑﹐「鬼影幢幢」只不過是一種文學上的描述﹐真正的情形是怎樣的﹐誰 也說不上來﹐但如果運用一下想像力﹐真的看到了鬼影幢幢的情形﹐鬼影自然也不能全以平 面的形式出現。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只能貼在地上和牆上﹐無法在眼前移動和晃來晃去。   真要有「鬼影幢幢」的效果﹐看來那些鬼影﹐也非說是立體的影子不可﹗年輕人當時深 吸了一口氣﹕「可以理解為那些人的衣服﹐和背景的黑暗﹐十分相近﹐所以人就有『溶解』 了的感覺很多魔術﹐就利用這種視覺上的錯覺來進行的﹗」   年叔叔和方一甲對年輕人的意見﹐都沒有置評﹐過了一會﹐方一甲才低聲說了一句﹕「 你如果親眼見過那種情形﹐就不會那麼說﹗」   大家自然記得﹐一切是由於年輕人向公主說起曾見過方一甲那件事開始的﹐在倒敘又倒 敘之中﹐事情逐步發展。年輕人在說到「立體的影子」那一段時﹐顯然那是他多年來藏在心 中的疑惑﹐所以﹐他暫停了敘述﹐向公主望來﹐徵求公主的意見。   公主先是笑了一下﹕「有趣之極﹐立體的影子﹐這是一個甚麼樣的概念﹗」   接著﹐她眉心微蹙﹕「也可以這樣假設﹐已經有了的立體投影﹐就是立體的影子﹗」   年輕人不禁「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大有「一言驚醒夢中人」的感覺﹐這些年來﹐他 就未留想到這一點﹗   立體投影﹐呈現在眼前的﹐就是立體的影子﹗   他用力緊擁了公主一下﹐才又繼續他的敘述。   年叔叔和軍師的眼睛﹐更能適應黑暗時﹐他們發現那些在移動的人影﹐正不斷地在轉著 圈子﹐看起來﹐像是有許多人﹐一起在推著一個大磨一樣。   而且﹐人影轉動得越來越快﹐漸漸地﹐在圓圈的中心﹐有光亮透出來﹐那是一種金亮的 ﹐奪目之極的光采。當這種光采才一迸射出來的時候﹐簡直令人的眼睛感到刺痛﹐所以年叔 叔和軍師﹐不約而同﹐也自然而然地﹐閉上了眼睛。   他們被那種金亮的強光刺激得閉上了眼睛﹐只不過是極短的時間﹐大約不超過一秒鐘。 可是在他們還未來得及睜開眼之前﹐就知道一定有非常的變故發生了──他們還閉著眼﹐可 是卻已感到了更強烈的光芒﹐像是對准了太陽而閉上眼睛一樣﹐可以感到一片血紅。   他們都急於想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那麼一下子又睜開眼來﹐可是甚麼也看不見──由於 光線太強烈了﹐和剛才黑暗之中看不到東西一樣﹐光線太強了﹐也一樣甚麼都看不到。強光 充滿了金色的光采﹐他們都把雙眼瞇成了一道縫﹐使強光的刺激﹐減低到最低程度﹐他們同 時﹐看到了一條金龍﹗   年叔叔在陳述到這一節的時候﹐他是這樣說的﹕「當我把雙眼瞇成一線之後﹐我就看到 了四條金龍﹐四條飛躍的﹐翻滾的﹐流動的……有難以形容的勁疾動感的……四條金龍。」   年輕人當時的反應是﹕「叔叔﹐雖然你加了那麼多形容詞﹐可是我還是無法明白﹐那… …四條金龍是怎麼一回事﹐真是四條龍﹖金色的龍﹖」   年叔叔略想了一想﹐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年輕人不要打斷他的敘述。   年叔叔當時所見到的情形﹐確然令人震驚﹐他看到的景象﹐首先使他想到的﹐就是四條 金龍﹐自四個不同的方向﹐一起向中間飛過來﹐因為情景實在是這樣。   強光令得他雙眼刺痛﹐難以堅持下去﹐可是景象是如此異樣﹐他又非堅持不可﹐那四條 金龍迸射出來的金亮色的光芒﹐令得人眼花一撩亂﹐但是﹐他終於看清楚了些﹐那四股射向 中間﹐在中間部分﹐形成了一個金色液汁的漩渦的﹐並不是金龍﹐而是自四股直徑足有一尺 的金液噴泉﹐正由四個不同的方向注向中央﹗   年叔叔當時就可以肯定﹐那四股金液﹐並不是金色的水﹐而真正是黃金的溶液﹐因為它 顯然極高溫﹐不斷有各種顏色的火焰迸射出來﹐而且那種沉重翻浪﹐氣勢迫人的感覺﹐是真 正黃金的感覺。   說來十分美妙﹐甚麼叫作「真正黃金的感覺」呢﹖似乎是全然不可捉摸的﹐但是人類自 古以來﹐就對黃金有特殊的感情﹐所以雖然不是很容易解釋﹐事實上﹐人人都有黃金的感覺 。   當時﹐年叔叔心頭狂跳﹐那麼巨大的黃金噴泉注入中央﹐引起漩渦的黃金液汁﹐在凝固 了之後﹐會變成多少黃金﹖   難怪人人都說黃金屯子之中黃金如山﹐看起來﹐比山還要多﹐那四股金泉﹐竟是凌空噴 射過來的。黃金的熔點極高﹐是攝氏一千零六十五度﹐可是﹐年叔叔沒有感到灼熱。瞧金泉 噴過來﹐宛若四條金龍飛撲而來的聲勢﹐也一定會有十分巨大的聲響才是﹐可是卻又靜寂無 聲。   年叔叔還想去留意那些「立體人影」﹐看看在強光之下﹐究竟是甚麼樣子的﹐可是由於 光線太強﹐他看到的﹐仍然是難以形容的人影。   一切只不過持續了兩分鐘左右﹐突然﹐四股粗大的金泉﹐一下子全注入了中間部分﹐金 液的漩渦轉了幾轉﹐就下沉到不知甚麼地方去了﹗   眼前成了一片黑暗﹗   年叔叔和軍師的身子都十分僵硬﹐又過了約莫一分鐘﹐一陣突如其來的犬吠聲﹐陡然響 了起來。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剎那之間﹐四面八方﹐全是此起彼伏的犬吠聲。   這種情形﹐對於正在從事偷窺行為的年叔叔和軍師兩人﹐自然不利之至﹐他們兩人從極 度的震驚之中﹐驚醒了過來﹐動作一致﹐一連幾個翻滾﹐到了高牆的邊口﹐再聳身一躍﹐就 便從高牆之上﹐跳了下來﹐再也顧不得利用「壁虎甲」了﹗   落地之後﹐他們打了一個手勢﹐一直向前奔﹐直到奔出了屯子﹐犬吠聲也漸漸靜了下來 ﹐他們才在一個亂石崗子上停了下來﹐不住喘著氣。   然後﹐是軍師先開口﹐他用手抹著臉﹐一臉的汗﹐給他順手甩了開去﹐他說的是﹕「我 們酒喝多了﹗」   年叔叔雖然也有這樣的感覺﹐但是卻搖了搖頭﹐他說的是﹕「我們看到了甚麼﹖」   軍師道﹕「四條金龍﹗姥姥﹗真的是四條金龍在運金子﹐真的﹗」   即使在當時﹐年叔叔的科學知識﹐也在軍師之上﹐所以他仍然搖著頭。   可是﹐剛才看到的是甚麼情景﹐年叔叔還是一點說不出來﹗   軍師有一個大膽之極的提議﹕「再回去看看﹗」   剛才﹗犬吠聲一起﹐他們兩人不約而同﹐一起沒命奔逃﹐直到逃出了屯子﹐倒並不是他 們膽子小﹐處事驚惶失措﹐而是看到的景象﹐實在太今人吃驚﹐以致在猝然之間﹐使他們行 事失去了平日的水准。   一聽得軍師這樣提議﹐年叔叔心中一動﹐可是他看了看天﹐東方已顯了魚肚白﹐太陽就 快升起了﹐軍師自己曾答應過總團長﹐天亮之前一定離開的﹐再要回屯子去﹐只怕會生出大 風波來﹐所以他搖了搖頭﹕「算了吧﹐算是他樂家養了四條金龍﹐從四座礦山替他們運金子 ﹐人各有命﹐那四條金龍就算給了你﹐你養得了嗎﹖」   軍師居然認真想了一會﹐才搖了搖頭﹐嘆了一聲﹕「半條也養不起﹗」   年叔叔雖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甚麼景象﹐可是他知道那確是奇特之極﹐其中有說不出 的古怪﹐可能牽涉甚大。所以﹐在他們分手時﹐年叔叔又叮囑﹕「這件事﹐處處透著怪異﹐ 要是沒有人問起﹐也就不必對人說甚麼了。」   軍師忙道﹕「我也是這樣想。」   然後﹐軍師又對年叔叔說﹕「我那在法蘭西念洋書的妹妹﹐人是很不錯的﹗」   年叔叔不知道如何搭腔才好﹐只好笑了笑──從這以後﹐每次兩人見面﹐臨分手時﹐軍 師總要說上一句同樣的話﹐年叔叔每次都是笑笑算數。   自然﹐後來又發生了甚麼事﹐當時是全然不知道的。可是日後之所以會發生了一些事﹐ 和當時的言行﹐卻一定有重大的關系。   年叔叔說完了經過﹐望向方一甲。方一甲沉聲道﹕「我的情形﹐和你們一樣﹐時間約遲 了兩個月﹐看到了四條金龍﹐在……唉﹐真不知如何說才好﹐真是四面八方﹐都有溶了的黃 金注入﹐可是忽然之間﹐眼前一黑﹐卻又甚麼也看不到了﹗」   年叔叔問﹕「你以後沒有進一步注意﹖」方一甲搖了搖頭﹕「沒有﹐每一想起﹐心中就 有莫名的驚惶﹐避之唯恐不及﹐怎會再去打探﹗」他停了片刻﹐忽然問﹕「你是如何知道我 曾有這一段經歷的﹖」   在一旁的年輕人﹐也正想問同樣的問題﹐所以也及時向他叔叔望去﹗   年叔叔深深吸了一口氣﹕「很偶然的一個機會﹐知道你和黃金屯子的樂家﹐關系不錯﹐ 常年供應他們上佳的人參──也住了一段時間﹐後來不告而別﹐我就料想你的行動和當年我 們經歷一樣﹐剛才一提起﹐你就等於已經承認了﹗」   年輕人自小對叔叔十分崇拜﹐可是這時﹐聽得他叔叔這樣說﹐不禁皺了皺眉﹐心中大不 以為然﹐因為他叔叔的這番話﹐簡直牽強之極﹐幾乎完全不成理由﹗   可是看方一甲的反應﹐卻十分沉緬在往事之中﹐並沒有甚麼懷疑﹐也就在這時候﹐年輕 人看到他叔叔向他作了一個不經意的﹐別人看到了絕不會留意的手勢──那是他們約好的暗 號﹐這樣的手勢﹐代表了「先別問﹐等一回再說」的意思。   所以年輕人暫不出聲﹐等方一甲和年叔叔又說了一會話﹐告辭離去之後﹐年輕人才問﹕ 「叔叔﹐你是怎麼知道方一甲也去窺伺過人家的秘密的﹗」   年叔叔嘆了一聲﹕「說起來很慚愧﹐有一次﹐我在天津衛﹐遇上了樂老爺子的一個侄子 ﹐是在樂家很掌權的人﹐他才幫方一甲買了幾支上好人參﹐當晚和我喝酒﹐卻告訴我說﹕那 姓方的不是東西﹐我們樂家待他如上賓﹐誰知道他竟夤夜來偷窺我們的秘密﹗」   年輕人吃了一驚﹕「樂家的人……甚麼都知道了﹖」   年叔叔苦笑﹐伸手撫了撫臉﹕「當時我也嚇了一跳﹐可是樂老四卻又沒有甚麼特別的表 示﹐我想這就叫作賊心虛﹐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吧。我當然不能全無反應﹐所以就回了一句 ﹕『秘密要是能叫人看了去﹐那也不叫作秘密了﹗』樂四當時就大笑﹕可不是﹐就算叫他看 上一百次﹐他也不知道看到的是甚麼情形﹗」   年叔叔講到這里﹐停了一停﹐嘆了一聲﹕「當時我心中的好奇﹐至於極點﹐因為姓樂的 這樣說﹐他是一定知道那種情景是甚麼的了。我看到他有七八分酒意﹐就想在他口中套出秘 密來──」   年輕人性急﹕「結果怎樣﹖他說了些甚麼﹖」   年叔叔長嘆一聲﹕「唉﹐別提了﹐那是我一生人之中﹐所栽的三個筋斗之一。我才拿話 去套他﹐他就哈哈大笑﹐用力拍著我的肩頭﹐道﹕『年爺﹐別白費心機了﹐你是我們的好朋 友﹐可是要是太管閒事了﹐好朋友做不成﹐那多無趣﹐各人有各人的事﹐年爺如果少金子用 ﹐只管開口就是﹗』一番話說得我連喝了七八杯酒﹐才遮住了臉上的羞意﹗」   年輕人「啊」的一聲﹕「你們去偷窺一事﹐樂家的人也知道。」   年叔叔的回答很簡單﹕「我想是。」   年輕人道﹕「他們居然不發作﹖」   年叔叔緩緩地道﹕「我想是這樣﹐他們確然十分豪氣﹐也不是不想和別人分享秘密﹐必 然有難以言宣的苦衷﹐所以﹐若是有人硬要去窺視的話﹐他們也不十分阻攔──反正看到了 ﹐也沒人知道是甚麼事﹐至多相信有四條金龍在替他們運金﹐與他們無損。」   年輕人當時﹐好奇心也大作﹐問﹕「那黃金屯子﹐現在還在﹖」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和當年軍師、年叔叔夜探禁地﹐相隔了大約四分之一世紀﹐二十五 年。難怪年輕人有此一問﹐自然﹐在這四分之一世紀中﹐發生的事情極多﹐滄海桑田﹐幾乎 甚麼都發生了大變化之故。   年叔叔望著年輕人﹐像是知道年輕人遲早會有這個問題一樣。過了一會﹐他才回答﹕「 不多久就烽火連天﹐連場大規模的戰事﹐大批人逃荒離開﹐赤地千里﹐根本沒有人知道那一 帶的消息。等到稍為安定了一些﹐都傳說﹐黃金屯子不見了。」   年輕人呆了一呆﹕「不見了﹖那是甚麼意思﹗」   年叔叔道﹕「不見了就是不見了﹐消失了﹐徹底的消失﹐屯子變成了平地﹐人也不知去 向──從此之後﹐再也沒有見過樂家的人﹐古怪至於極點﹗」   年叔叔說到這里﹐仍然神情怪異之至﹐年輕人也感到十分怪異﹐就算是經過了劇烈的戰 爭﹐總也有一點痕跡可尋的﹐哪里會有甚麼都不見了的情形﹖就算是古代瑪雅人神秘消失﹐ 他們建造的魏峨古城﹐也還存在﹗   年叔叔又道﹕「我聽到了這個訊息﹐好幾次想自己再去看看﹐可是一直抽不出時間來﹐ 這次恰好經過這里﹐想起方一甲在這里﹐就帶你一起來看看他﹐希望能得點甚麼線索﹐可是 他甚麼也不知道﹐甚至連黃金屯子消失了﹐他也不知道﹗」   年輕人仍然不住搖著頭﹕「不能想像﹗與這個屯子有牽連的人很多﹐那些馬匪呢﹖和屯 子有生意來往的人呢﹖至少成千上萬﹐不可能沒有人知道的﹗」   年叔叔笑了起來﹕「這就是我這次帶你來見方一甲的原因﹐我想你知道﹐在中國漠北的 原野上﹐曾有這樣的一樁怪事發生過﹐以後有機會﹐不妨注意一下﹐我相信可以有十分驚人 的發展﹗」   年輕人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日後﹐在他的冒險生活之中﹐他也的確相當留意這件事 。   可是年輕人冒險活動的范圍越來越大﹐擴及到了全世界的范圍之中﹐不再和年叔叔那樣 ﹐偏於一隅﹐而且﹐當年發生在那麼荒涼地方的事﹐雖然一樣充滿了人性的丑惡和良善﹐充 滿了愛和恨﹐悲歡離合﹐但畢竟和時代脫了節﹐所以問起來﹐再見多識廣的人﹐都不知道﹐ 至多只聽說過一些梗概而已。   所以﹐整件事﹐只留在年輕人的記憶之中﹐他也一直沒有和公主提起過。   一來﹐是由於和公主的冒險生活的程度﹐遠遠超過了這件事﹔二來﹐這件事涉及的中國 極北方的背景﹐連年輕人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要轉述給公主聽﹐自然得費不少時間去解 釋﹐考慮到公主對之根本不會有興趣﹐所以才沒有提起過。   直到這次﹐偶然地在報上看到了廣告﹐想起了登廣告者可能是方一甲﹐這才將陳年舊事 ﹐詳詳細細地說了出來。公主聽了之後﹐大有嗔意﹕「這種類似有趣的故事﹐你還有多少﹖ 限你一天一個﹐全說來聽﹗」   年輕人吐了吐舌頭﹕「我還以為你沒有興趣聽﹐嗯﹐如果說不出來﹐是不是要殺頭﹖還 是要接受別的處罰﹖總望陛下開恩﹗」   年輕人和公主打情罵俏﹐公主忽然感嘆﹕「整個故事之中﹐甚麼情節最神秘感人﹖」   年輕人道﹕「自然是叔叔他們看到的那情景﹗」   公主搖頭﹕「他們連看到的是甚麼都不知道﹐有甚麼感人的﹖」   年輕人作了一個「請你說」的手勢﹐公主微側著頭﹕「軍師在那賣唱少女前獻藝這一節 ﹐十分動人﹗」年輕人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公主又道﹕「還有﹐那兩個把一柄碧玉如意賣 出來的少婦﹐也神秘之至﹐中國真是一個神秘的國家﹐不可思議的事太多﹗」   這件事﹐年輕人並不覺得如何﹐所以他道﹕「中國民間的寶物極多﹐世家大族﹐都有各 自的珍藏﹐家道敗落了﹐自然拿出來賣﹐清朝覆亡之後﹐多少皇室中人﹐變賣宮中的寶物﹐ 有一座純金的寶塔﹐手工精絕﹐可是在賣出去的時候﹐只當十八斤金子賣﹗」   公主聽得眼睛睜得老大﹐年輕人笑﹕「這一類的故事多得很﹐慢慢說──你對整件事﹐ 有甚麼設想﹖」公主吸了一口氣﹐並不立刻回答﹐過了一會﹐才道﹕「叔叔他們看到的情形 ﹐像是先進的煉金術﹖」   年輕人皺著眉﹕「煉金術﹖」   他在這樣反問的時候﹐神情十分嚴肅﹐公主佻皮地笑著﹐而且伸手去捏他的雙頰﹐把他 的雙頰拉高外﹐使年輕人的臉變得十分滑稽。年輕人握住了公主的手腕﹐仍然用他的眼神繼 續詢問。   公主解釋著﹕「我的猜測是﹐由四座金礦﹐都有通道﹐或是運輸帶﹐通向屯子的禁地之 中﹐而運輸的過程﹐同時也是提煉黃金的過程﹐所以到了禁地的中心﹐已經是純金的熔液─ ─這就是叔叔看到的『四條金龍』的真相﹗」   當公主在這樣說的時候﹐年輕人一直望著她﹐等她說完﹐年輕人才道﹕「就像是現代化 的工廠一樣﹖嗯﹐譬如說﹐把一頭牛自一端趕進去﹐在另一端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是牛肉罐 頭了﹖」公主甜甜地笑著﹕「大抵是這樣──黃金的熔液﹐最後自然又被鑄成了金塊、金條 ﹐或是金元寶。」             【第七章】 @(七)無從假設   年輕人突然高舉雙手﹐縱聲笑了起來﹕「我對你的高度想像力舉手投降﹗你沒有考慮到 那是甚麼年代﹐甚麼地方﹖怎麼可能有你所說的這種設施﹗」   公主卻不再笑﹐神情十分正經﹕「根據你的敘述﹐根據叔叔所見到的情形﹐除了這個假 設之外﹐我想不出還有甚麼別的可能﹗」   年輕人皺著眉──自從那次﹐他叔叔和他﹐一起見過方一甲之後﹐他們也曾不止一次﹐ 討論過在黃金屯子禁區中所見到過的那種怪現象。   年輕人未曾親見﹐終究隔了一層﹐可是他叔叔的敘述﹐也已經夠詳盡的了﹐他們兩人曾 作過許多假設﹐都無法成立。公主的假設﹐聽來雖然匪夷所思之至﹐可是至少﹐卻是可以成 立的﹕這時﹐公主又沉聲道﹕「那種古怪的情景﹐若是讓我親眼看一次﹐我想我多半可以知 道發生的究竟是甚麼事。」   年輕人作了一個「未必」的神情﹐因為他的叔叔﹐並非等閒人物﹐可是也不明白那是怎 麼一回事﹗他嘆了一聲﹕「整個屯子都不見了﹐自然﹐也沒有甚麼禁地留下來了﹗」   公主一揚手﹕「最神秘的也就是這一點﹐一個大鎮﹐少說也有上萬人﹐怎麼會不見了呢 ﹖」   年輕人更正﹕「並沒有說所有的人都不見了﹐只是樂家的人﹐再也沒有出現過﹐而屯子 的建築物﹐都消失了﹗」   公主抿著唇﹐沒有立刻出聲﹐年輕人又道﹕「樂家的人丁本來就不旺﹐當年的樂老爺子 ﹐三代單傳只有一個孫子──這種情形﹐在中國十分罕見。」   公主漫聲應著﹕「嗯﹐這個孫子﹐就是軍師當年想綁架的那個﹗」   年輕人知道自己的敘述﹐令公主有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又道﹕「所以﹐樂家的人﹐消 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不算是神秘的事﹐而戰火連天﹐要使一座鎮甸﹐在土地上徹底消失﹐也 可以想像﹗」   公主望向年輕人﹕「那一帶﹐曾經有過甚麼激烈的戰爭﹖曾有原子彈爆炸﹖」   年輕人笑﹕「當然沒有──」   他講到這里﹐也不由自主﹐停了下來。在他和叔叔的討論過程中﹐都一直把黃金屯子的 徹底消失﹐歸咎毀於戰火﹐可是這時﹐被公主諷刺了一下﹐他也想起﹐中國的東北三省﹐雖 然近大半個世紀以來﹐戰火連天﹐但是在極北大地﹐那幾個金礦的所在地﹐並沒有甚麼大規 模的戰事﹐足以把一座大鎮﹐徹底摧毀的﹗   黃金屯子的消失﹐一定另外有原因﹗一想到這一點﹐年輕人就不再說甚麼﹐因為根本無 從假設﹗公主柔聲道﹕「如果真想追究下去﹐可以盡量設法聯絡曾在黃金屯子住過的人﹗」 年輕人搖頭﹕「你以為叔叔沒有努力過嗎﹖到現在﹐時間隔得更久﹐那個小孩子﹐如果現在 還在人間﹐只怕也有六十歲了﹗」   公主的神情十分堅毅﹕「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曾在黃金屯子住過的人﹗」   年輕人笑﹕「住過沒有用﹐要他在最後關頭離開﹐他才知道黃金屯子消失的原因﹗」   公主也嬌笑起來﹕「誰說人生沉悶﹐看﹐只不過是報上的一段廣告﹐就引出了那麼多姿 多采的事情來──方一甲就曾到過黃金屯子﹐而且﹐也曾見過四條金龍的奇景﹐我們何不─ ─」   她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望著年輕人。年輕人自然知道她沒有說出來的話是甚麼﹐他吸 了一口氣﹕「去造訪方一甲﹖」   公主十分肯定地點頭﹕「是﹐我覺得﹐多年之前﹐你和叔叔和他見面﹐吃了大虧﹗」   年輕人苦笑了一下﹐這種「吃了虧」的感覺﹐他當時就有﹐他不知叔叔是不是也有同樣 的感覺。   所謂「吃了虧」﹐自然不是真正地損失了甚麼﹐而是雙方在敘述往事之際﹐他叔叔說了 許多﹐也說得詳盡之至。可是輪到方一甲說的時候﹐方一甲卻說得十分輕描淡寫﹐只是說﹕ 「我看到的情形也是這樣﹗」   表面上看來﹐他看到的情形既然一樣﹐自然不必再復述一遍了﹐可是想深一層﹐如果他 另外有甚麼不同的遭遇﹐也就可以用這種說法掩飾過去﹗   也就是說﹐年叔叔說了全部經過﹐方一甲卻不一定說了他自己的經歷﹗   年輕人當時的感覺﹐和公主這時所說的「吃虧」﹐都是指這種情形而言。   年輕人遲疑的是﹐他想到了一點﹕「如果方一甲有心隱瞞甚麼﹐當年他不肯說﹐現在就 肯說了嗎﹖」   公主的回答是﹐「不去見他﹐怎知他不肯說﹖他已經多老了﹖人參再有用﹐也不能使他 永遠活下去﹐或許他現在願意和別人分享他心中的秘密了﹗」   年輕人笑了起來﹐把公主擁在懷中﹕「那要先肯定他心中真有秘密才好﹗」   公主靜了一會﹐才道﹕「剛才我在集中精神﹐捕捉訊息的過程之中﹐看到了他的書齋﹐ 同時也感到了許多兇殘丑惡的訊息﹐使我有到……地獄去打了一個轉的感覺。我相信我有這 樣的感覺﹐一定也和方一甲有關﹗」   年輕人「啊」地一聲﹕「你是說﹐方一甲的行為之中﹐包括了這一切﹖」   公主略側著頭﹕「不能肯定﹐可是若能面對這個人﹐我一定可以獲得更多的訊息﹗」公 主一雙明澈的眼睛﹐望定了年輕人﹐年輕人用力一揮手﹕「有何不可﹖」   要見方一甲﹐並不十分困難﹐雖然方一甲是富豪﹐近年來也絕少見人﹐但是有了那個廣 告上的聯絡電話﹐年輕人雖然沒有人參可以出讓﹐但是他報上了自己和叔叔的名字﹐對方立 時十分客氣地道﹕「年先生﹐請你留下電話﹐我會請方先生盡快和你聯絡﹗」   大約四十分鐘左右﹐方一甲的電話就來了。   在等待的四十分鐘之中﹐年輕人和公主仍然在討論著黃金屯子的事。十分鐘之後﹐公主 忽然道﹕「讓我來試試﹐是不是可以在已知的訊息上﹐引出進一步的發展﹗」   公主自從了解到她的身體的異能之後﹐很多情形之下﹐她都想嘗試更了解自己的異能﹐ 究竟可以達到甚麼境界﹐年輕人也習慣了。而且﹐她把一切資料都稱為「訊息」﹐都可以和 人腦的活動發生聯系﹐年輕人也習慣了這樣的說法。   年輕人沒有反對﹐公主也幾乎立刻﹐就進入了靜思的狀態──這種情形﹐十分類似「老 僧入定」﹐也十分接近「神游」﹐雖然公主並沒有類似信仰﹐也沒有經過神奇的修煉過程﹐ 她的異能﹐來自她的身體﹐她的身體﹐來自幽靈星座﹕一直到電話鈴響起﹐公主才睜開眼來 ﹐年輕人一面聽電話﹐一面留意著她的神情﹐公主神情惘然﹐看來她並無所得﹐而方一甲的 聲音已傳了過來﹕「小伙子﹐你好﹐居然還記得我這個老人家﹗」   年輕人回答得十分坦白﹕「本來記不得了﹐看到了廣告﹐才想起了許多往事來﹐想來見 見你﹗」   方一甲並沒有遲疑﹕「歡迎之至﹐請立即來﹗」   這一點﹐也在年輕人的意料之中﹐若是方一甲不歡迎﹐也不會親自打電話來了﹗   他答應著﹐放下了電話﹐用眼色詢問公主﹐公主搖著頭﹕「一無所得﹐竟然是一片空白 ﹗」   年輕人笑了一下﹐挽著公主離開﹐當他駕著車﹐來到了方園的大門口時﹐真有時光倒流 的感覺﹐心中自然也不免感慨──從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到現在﹐不知有過多少經歷﹐而最令 人難忘的﹐自然是他失去了公主的那一段可怕的日子了﹗   大門打開﹐車子直駛了進去﹐沿途﹐許多僕人垂手恭立﹐以迎貴賓﹐氣派非凡﹐整個園 林連建築物﹐都是中國式的﹐古色古香﹐可以看得出﹐設計者對中國傳統的庭院藝術十分有 研究﹐單是那幾座亭子﹐就造得各有特色﹐可是卻又出奇地調和。   進了大廳﹐有僕人帶引﹐一直向前走﹐不一會﹐就來到了書齋的門口﹐那塊「白山黑水 」的匾﹐就掛在書齋的門口處﹐方一甲正在這時候﹐走了出來﹐雙臂張開﹐聲音宏亮﹐笑容 滿面﹕「看看我這把老骨頭﹐是不是還硬朗﹖」他說著﹐看到了公主──和所有第一次見到 公主的人一樣﹐沒有不被公主的美麗震驚的﹐他已陡然呆了一呆﹐然後才用力一搖頭﹕「小 伙子﹐你這媳婦兒是哪里找來的﹖甚麼時候有仙女下凡﹐我怎麼沒聽說﹖」在他驚訝的時候 ﹐公主也嚇了一跳。   公主知道方一甲已超過九十歲了﹐可是眼前這個短小精悍﹐豹頭環眼的人﹐隨便怎麼看 ﹐看到六十開外﹐也到頂了﹗   他目光炯炯﹐神定氣足﹐哪有半分龍鍾老態﹖   所以﹐公主由衷地道﹕「哪里有甚麼仙女下凡了﹖壽星托世﹐倒是真的﹗」   好話人人愛聽﹐公主的一句話﹐說得方一甲眉開眼笑﹐露出了一口並不整齊﹐但顯然十 分壯健的牙齒﹐正因為牙齒絕不整齊﹐所以也可以肯定﹐那是一口真牙。   後來﹐公主對年輕人說﹕「宇宙中的事物﹐直不可思議﹐一種稀有植物的根部﹐竟然會 和人的生命﹐有著那麼奇妙的關系﹐可以使人的生命延長﹐而且維持著不可思議的健康﹗」   年輕人笑著說﹕「應該說是地球上的事物﹗」   公主不同意﹕「地球不是宇宙的一分子嗎﹖在宇宙占如此小的一部分﹐猶如一粒微塵的 地球上﹐尚且有那麼多奧秘﹐唉﹐人想要了解整個地球的奧秘﹐看來是沒有甚麼可能的了﹗ 」   年輕人長嘆了一聲﹕「唉﹐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古往今來第一野心家﹗」   公主仍舊愀然不樂﹐但過了一會﹐她又道﹕「人參肯定有防止變老的作用﹐真值得好好 研究一番﹗」   公主後來真的花了不少時間去研究人參和生命的關系﹐但那是後話了﹗   當下﹐賓主雙方﹐一見面就十分愉快﹐方一甲讓年輕人和公主進了書齋﹐坐定之後﹐方 一甲用一把十分精致的斗彩細瓷茶壺﹐斟了兩杯酒﹐酒才入杯﹐就有撲鼻的酒香和參香。   他親自把兩杯酒遞給了年輕人和公主﹐道﹕「這是上好老山參浸的酒﹐暖暖肚子﹗」   這「暖暖肚子」四字﹐倒也不是空話﹐一口這樣的酒喝了下去﹐就有一股暖意﹐直透丹 田﹐令人有說不出來的舒泰之感。   然後﹐又是一輪寒暄﹐問起了年輕人的叔叔﹐等等。年輕人指著公主﹕「我和她談起了 叔叔和你所說的往事﹐她聽得大感興趣﹐那時候的日子──」   方一甲接上了口﹕「那時候的日子﹐唉﹐人不如蟻﹐也不知是怎麼捱過來的﹗」   對於方一甲的「懷舊」﹐公主顯然一點興趣也沒有﹐在年輕人和方一甲寒暄的時候﹐年 輕人留意到公主曾經集中精神﹐顯然是想從方一甲處﹐接收到一點甚麼訊息。可是年輕人並 不知結果如何。   這時﹐公主忽然開門見山地問﹕「方先生﹐你曾在那個屯子的禁地之中﹐看到過四條金 龍翻滾的奇景﹗」   方一甲像是想不到公主忽然就會問起這個問題﹐可是他也不感到震驚﹐只是略呆了一呆 ﹐才瞇著眼道﹕「是看到了很奇怪的景象──」說了這一句之後﹐他甚至閉上了眼睛﹐又補 充道﹕「當然不是真的四條金龍﹐可是乍一看﹐也真有點像﹗」   公主又盯著問﹕「那麼﹐照你看﹐那是一件甚麼事﹖」   方一甲睜開眼來﹐笑﹕「連年老弟那麼有學問的人﹐看到了之後﹐都琢磨不透﹐我這個 鄉下老頭兒﹐怎能知道是甚麼事﹖」   方一甲口中的「年老弟」﹐自然是年叔叔﹐而不是年輕人。公主仍然不肯放松﹐雖然她 看出方一甲的口風十分緊﹐不是輕易肯透露甚麼﹐她還是問﹕「詳細的經過情形怎樣﹐請告 訴我們﹗」   方一甲又瞇起了眼睛﹐忽然問了一句﹕「怎麼﹐可是有甚麼新的發現﹖」   這一句話﹐大大出乎年輕人和公主的意料之外。聽方一甲的口氣﹐像是如果有了新的發 現﹐他就可以把當年的事說一說﹐不然就敬請免談﹗   如果有新的發現﹐這時自然容易應付──一談上了話﹐他們就覺出方一甲這老頭兒難應 付之極。可是根本沒有甚麼新的發現﹐急切間也無從提得起﹐方一甲如此精明﹐要是胡言亂 話﹐給他拆穿了﹐只怕當時就會下逐客令﹐那真是無趣之至了﹗   所以﹐以公主的應對之伶俐﹐也不禁呆了一呆﹐她立時向年輕人望去﹐年輕人心念電轉 ﹐陡地想起了一件事來﹐於是他淡然一笑﹐道﹕   「有一件事﹐叔叔可能沒對你提過﹐他後來遇到了樂家的一個人﹐樂四﹗」   方一甲「唔」的一聲﹕「樂老四﹖樂老爺子很相信他﹐等於是總管一樣﹐是樂老爺子的 內侄﹐本來他不是姓樂﹐後來改了的﹔樂家人丁單薄﹐幾代都是單傳﹗」   這其中的關系﹐只怕連年叔叔也不知道﹐年叔叔只知道樂四是樂家老爺子侄。年輕人想 ﹕這自然是叔叔的疏忽了﹐單傳的獨子﹐沒有弟兄﹐自然也沒有侄子這種親戚關系了﹗   年輕人說了一聲﹕「是啊﹗這樂老四﹐對叔叔說了一些話﹐說是他們根本知道你們曾先 後去窺伺過禁地這件事﹐而且斷定你們看了﹐也不會知道是甚麼事﹗」   這個情況﹐顯然方一甲並不知道﹐所以﹐也給他帶來了一定程度的震動﹐接下來﹐足有 五分鐘之久﹐方一甲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這當口﹐公主也集中精神﹐又想在方一甲處捕捉到有用的訊息。   方一甲才又開口時﹐說的是﹕「原來他們早知道了﹐居然不動聲色﹐其是怪事……樂家 大宅中的怪事很多﹐又豈止那禁地中的情景而已﹗」   年輕人笑道﹕「還有甚麼怪事﹖」   方一甲神情十分訝異﹕「令叔未曾和你提起過嗎﹖樂家大宅鬧狐﹗」   鬧狐﹗   年輕人一聽﹐就向公主望去。   他知道公主對中國話十分有研究﹐會說幾個大系統的方言﹐聽說蘇白好聽﹐她就下苦功 學會了一口吳儂軟語。可是﹐年輕人也知道﹐公主多半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鬧狐」兩字﹐是 甚麼意思﹕果然﹐公主出現了疑惑的神情來。年輕人伸出手去﹐在她的手上輕輕一握﹕「鬧 狐仙﹕有狐仙在樂家屋子里作怪﹗」   公主這下子﹐自然聽明白了﹐她望向方一甲﹐神情怪異之至﹐笑著道﹕「狐仙的足跡﹐ 竟去到那麼遠﹗」   別說公主﹐連年輕人的想法也是一樣﹕狐仙竟去到那麼遠﹗   「鬧狐仙」這種現象﹐本身就十分怪異和奇特﹐相當難以解釋﹐和西方的一些巨宅中的 「鬧鬼」﹐十分相似。可是在中國﹐宅子中「鬧鬼」和「鬧狐」卻完全是兩回事。   「鬧鬼」十分嚴重﹐淒厲悲慘﹐恐怖血腥﹐是一個悲劇。可是「鬧狐」卻比較輕松﹐而 且相當喜劇化﹐人和狐之間﹐可以相安無事﹐一起住在宅子之中。   「鬧狐」這種現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十分值得探索。在中國大陸上﹐一般來說﹐長 江南北﹐鬧得最兇﹐一些古老的城市﹐如蘇州﹐更是狐仙最多出沒的地方。也有鬧到山東河 北的。向南﹐廣東福建﹐就已很少聽說﹐如今在漠北苦寒之地﹐居然也鬧狐﹐這真是聞所未 聞了﹗   年輕人在呆了片刻之後﹐才道﹕「有這樣的事﹖叔叔未曾對我說起過﹗」   方一甲脫口說了一句﹕「令叔是正人君子﹐自然不容易知道宅子中的古怪。」   他在這樣說了之後﹐像是自知口快說錯了話﹐所以連聲咳嗽﹐以作掩飾。   年輕人和公主聽了﹐卻更詫異──能不能發現鬧狐﹐和是不是正人君子﹐兩者之間有甚 麼關連呢﹖   是不是狐仙不去打擾正人君子。只去作弄卑鄙小人。那麼﹐方一甲難道自己承認是卑劣 小人了﹖   年輕人和公主都是一樣的心思﹐他們也不開口問﹐只是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盯著方一甲 看──像要看到方一甲自己覺得不好意思﹐把其中的原委說出來為止﹗   方一甲一看到他們這種神情﹐就知道自己的咳嗽﹐並不能掩飾過去﹐他隨即一笑﹐作了 一個手勢﹕「好叫你們小孩子笑話﹐我不是甚麼正人君子﹐酒色財氣﹐無所不好﹐所以── 」   他頓了一頓﹐年輕人和公主仍然不明白﹐所以並沒有改變動作。   方一甲又用力一揮手﹕「我住在樂家大宅專招待貴賓的客房中﹐每一間客房的貴賓﹐都 有專人服侍﹐派來我這間客房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大丫頭﹗」   年輕人心中暗罵了一聲「該死」﹐神情有點不怎麼好看﹐公主卻笑了出來﹕「人不風流 枉少年﹐那又不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   方一甲呵呵笑著﹕「倒不是我勾搭她﹐是這大丫頭勾搭我的﹐這種事﹐女的主動﹐自然 一拍即合﹐我本來以為是飛來艷福﹐誰知──」   他講到這里﹐年輕人和公主﹐都不免駭然。             【第八章】  (八)依人小鳥   年輕人和公主都脫口道﹕「難道那大丫頭﹐竟然是狐﹖」   方一甲用力一揮手﹕「那倒不是﹐我以為是飛來艷福﹐誰知道那大丫頭是有求於我﹐所 以才讓我嘗了甜頭的﹐姥姥﹐這丫頭……」   方一甲在後面﹐頗說了些不堪入耳的粗話﹐來形容那個大丫頭的好處﹐他在那樣說的時 候﹐半瞇著眼﹐神情十分陶醉﹐顯然這次艷遇﹐給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現在想起來﹐還大 有回味。   這次艷遇給方一甲的印象﹐確然十分深刻﹐但比起後來又發生的一些事來﹐也就不算甚 麼了﹗   當紅燭高照﹐長身玉立的大丫頭﹐羅襦輕解﹐一身雪白的皮肉﹐粉光致致﹐俏生生地站 在方一甲的身前﹐低著頭﹐搓揉著粗大烏亮的辮梢時﹐紅燭的燭光閃動﹐此情此景﹐確然令 方一甲色授魂予﹐不知人間何世。   及至溫香軟玉懷滿抱﹐真個銷魂之後﹐大丫頭如依人小鳥﹐偎在方一甲的懷中﹐幾番欲 語又止。方一甲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大丫頭必有所求﹐所以他一面雙手在她的身上搓揉﹐ 一面道﹕「你想要些甚麼﹐只管開口﹗」   方一甲才嘗了甜頭﹐在佳人面前作許諾﹐自然豪氣干雲﹐當時他心中想﹐對方是丫頭﹐ 總不會有甚麼過份的需索的。誰知道那大丫頭一開口﹐卻令得方一甲嚇了一大跳﹐大丫頭的 聲音十分甜膩﹕「你是販人參的﹐能把上好的野山參﹐給我幾斤﹖」   她一開口﹐竟然要「幾斤」上好的野山參﹗那直是獅子大開口之至了﹐方一甲不怒反笑 ﹕「你要那麼多人參干甚麼﹖當柴燒﹖」大丫頭的回答﹐更是令方一甲啼笑皆非﹕「有一個 人身子……很弱﹐聽說人參大補﹐所以……」   她話還沒有講究﹐方一甲已經一下子把她推了開去﹗因為方一甲聽出﹐大丫頭口中的「 有一個人」﹐分明是一個男人﹐方一甲的反應﹐是任何男人正常的反應﹐他不但推開了大丫 頭﹐而且﹐還現出十分厭惡的神情。大丫頭也知道自己惹了方一甲的不快﹐她急急道﹕「你 別見怪﹐那人絕不是甚麼低三下四的人﹐那人極受樂家上下的尊敬﹐樂家的幾個姑娘﹐甚至 都輪流服侍他﹐我是想令他身子強壯些﹐感謝我的好處﹐好叫我日後的日子過得好些﹐有一 次﹐我還聽得樂老爺子說﹐這個人是他們一家的大恩人──」   大丫頭急急地說到這里﹐方一甲已忍無可忍﹐用力在她的豐臀上﹐重重拍打了一下﹐斥 道﹕「你胡說八道﹐亂七八糟﹐在說些甚麼﹗」   大丫頭苦著臉﹕「真的﹐我說的全是真的﹗方爺你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人﹖那也難怪﹐ 許多人都不知道﹐我也是有一次﹐老爺派我去服侍他一兩天﹐才知道有這樣一個重要的大爺 在﹗」   方一甲仍然絕不信大丫頭所說的一切﹐他又拍打了大丫頭一下﹕「哼﹐你也跟他──」   大丫頭身子亂晃﹕「沒有……沒有……不是我不想﹐是那位大爺根本不讓我接近他…… 所以我才想到……他可能是身子弱……」   方一甲這時﹐心中也有幾分起疑﹐因為大丫頭所說的事﹐聽來雖然荒謬之至﹐但是以大 丫頭的見識而論﹐她是決計無法瞎編出來的。   可是﹐那個人﹐究竟是甚麼人呢﹖   他一面想﹐一面道﹕「那人要是身子弱﹐他既然是樂家的恩人﹐樂老爺還會少了人參給 他吃﹖」   大丫頭聽了﹐一臉委曲的神情﹐欲語又止﹐方一甲催了她幾次﹐她才道﹕「本來我也不 應該在背後說老爺的不是﹐可是事情實在很過份﹐老爺一面說那人是恩公……又說甚麼…… 若不是有了這個人﹐也不會有黃金屯子﹐可是對那人﹐卻又刻薄之極。」   方一甲聽到這里﹐心中更是疑惑﹐他笑了起來﹐把大丫頭摟在懷中﹐笑道﹕「派你去服 侍他﹐也不算刻薄了﹗」   大丫頭撒了一會嬌﹐才道﹕「真是刻薄﹐一共是一天半﹐那人只吃了兩餐﹐吃的也不知 是甚麼﹐看來像是面糊﹐又酸又臭﹐像是發了餿一樣﹐可真怪﹐那人倒像是吃得十分有滋味 ﹗」   方一甲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這個人住在甚麼地方﹖」   大丫頭立時道﹕「住在宅子的中間﹐要經過老爺子住的院子才能進去﹗」   方一甲捧住了大丫頭的臉﹕「你能帶我去見他﹖」   大丫頭現出十分黯然的神色﹕   「老爺吩咐過﹐絕不能對任何人提這個人的事﹐不然的話﹐要活活打死﹐我……已經對 你說了﹐可不敢……帶你去﹗」   方一甲說到這里﹐公主笑了起來﹕「甚麼活活打死﹐也只不過是恐嚇﹐這女孩子膽子太 小﹗」   年輕人和方一甲都默然﹐過了一會﹐年輕人才道﹕「在那種地方﹐那種時候﹐以樂家的 財勢﹐打死個把丫頭﹐也是閒事﹐誰會為丫頭出頭﹖」   公主看到年輕人神色凝重﹐知道他說的是實情﹐所以也就不再說甚麼。   年輕人問﹕「後來﹐她終於不肯﹖」   方一甲感嘆﹕「不肯﹐隨便我許她多少好處﹐答應替她贖身﹐她都不敢﹐只是把如何到 達那個神秘人物的所在﹐告訴了我﹐事情是極怪﹐要到那人的住所﹐不但要通過暗門﹐而且 要繞過地道﹗」   年輕人皺著眉﹕「黃金屯子中的怪事真不少﹐可是那個﹐和『鬧狐』又有甚麼關連﹖」   方一甲道﹕「你別心急﹐聽我說下去﹗」   他說了這一句話之後﹐又沉默了片刻﹐盡力在回憶著往事﹐上了年紀的人﹐有人來和他 說陳年往事﹐他總是很歡迎的﹐方一甲也不例外﹐看來﹐這時他也根本不是在滿足年輕人和 公主的要求﹐而是在滿足他自己又可以舊夢重溫﹐何以他要把這個舊夢說得十分詳細﹖   方一甲雖然疑惑﹐可是他卻相信了大丫頭所說﹐樂家大宅之中﹐有一個這樣神秘莫測的 「恩公」在﹐他向大丫頭問了很多有關那個人的情形﹐可是卻又問不出所以然來﹐因為大丫 頭就是去送了兩次飯﹐她試圖勾搭那人﹐都被那人一下子推了開去﹐下的手還極重﹐一點也 沒有憐香惜玉之意。   那人好像不愛光亮﹐所以屋子十分暗﹐看不清他的臉﹐只是注意到那人的雙眼賊亮── 像一頭貓。大丫頭自己解嘲說﹕「要不是他用那賊亮的眼睛瞪著我﹐我才不會向他賣弄風騷 ﹗」   那人戴著帽子﹐雖然是漠北苦寒之地﹐可是屋子內十分暖和﹐沒有必要戴帽子﹐可是那 人卻戴了一頂極大的帽子﹐看來很怪。那人也沒有對她說過話﹐只是發出了幾下很粗的聲音 。   根據大丫頭所述﹐自然無法知道那神秘人物﹐是何等樣人。於是方一甲在接下來的幾天 之中﹐就留了心﹐向樂家的人﹐打聽那個神秘人物的事﹐用的自然是旁敲側擊﹐不露聲色的 方法。可是卻一點消息也得不到。   為了要得到消息﹐方一甲甚至不擇手段﹐向樂家的那兩個「姑娘」下手。樂家那兩個姑 娘﹐合宅上下﹐稱她們為四姑娘和五姑娘﹐是樂老爺子的女兒﹐早已過了嫁人的年齡。   也不是貌不如人﹐而且又是樂家這種好人家﹐說媒的早十幾年﹐要用大車一車車來載﹐ 可是不論是甚麼人家來說媒﹐樂老爺一律拒絕。   等到早幾年﹐關外四大馬場之首﹐場主的兩個兒子﹐托了極有面子的一個前清的舉人來 說媒﹐也遭到拒絕之後﹐媒人才算是絕了跡。大家都知道﹐樂老爺子是鐵了心﹐不讓這兩個 女兒嫁人的了。這種行為﹐自然十分乖張﹐當然也引起了種種的猜測﹐可是樂老爺子也不理 會。這兩姐妹﹐年齡相差不過一年﹐平日不怎麼見人﹐方一甲由於熟了﹐間中能和她們相見 ﹐自從有了想探聽樂家大秘密的心之後﹐他就下了決心﹐故意在有意無意之間﹐用言語撩撥 她們﹐倒也大有成效﹐令得這一雙老處女春情蕩漾﹐看來只要方一甲開口﹐兩個人都肯和他 私奔了。   可是﹐正當方一甲問到那個神秘人物時﹐兩姐妹立即面色大變﹐從此不再和方一甲見面 。   還好﹐她們沒有把方一甲的企圖洩露出去﹐所以方一甲仍然可以在暗中活動──他決定 不再在人們的口中探聽消息﹐而揀取直接的行動﹐照那大丫頭所說的去路﹐去看那神秘人物 。   他試了三次﹐都沒有成功﹐第四次﹐通過了地道﹐自一口井中攀了出來﹐到了一個院子 ﹐恰好看到樂老爺子和他的兒子﹐一起自一間屋子走出來。   樂老爺子年逾古稀﹐身子十分壯健﹐他兒於卻早已染上了鴉片癮﹐面色蒼白﹐身子瘦弱 ﹐在樂家﹐只是一個虛空的存在﹐只像一個影子。   方一甲一見兩人﹐就躲到了一株大樹之後﹐他看到樂家父子到了井前﹐才明白那暗道是 出入的唯一通道﹐他不禁叫了一聲「好險」──要是早一刻﹐他也在地道之中﹐和樂家父子 相遇的話﹐那才真是狹路相逢了﹗   樂家父子到了井旁﹐停了一停﹐並不立即下去﹐老爺子嘆了一聲﹕「他遲早要走的﹐我 已經老了﹐你年紀輕﹐也不想想辦法﹗」   樂老爺子在說出幾句話的時候﹐憂形於色﹐可是骨瘦如柴的樂家大少爺﹐那一副滿不在 乎的神情﹕「走就讓他走吧﹐本來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財數﹐這些日子來﹐也夠多了吧﹗」   樂老爺子頓足﹕「你們知道甚麼﹐看來多﹐他用去了十之八九﹐留下的有多少﹗」   樂大少爺聳了聳肩﹐沒有甚麼表示﹐就跨進了井中。樂老爺子在井邊又站了一會﹐轉身 望著剛才出來的那屋子﹐神情焦慮﹐雙手握拳。   這一番對話和情景﹐看在方一甲的眼中﹐方一甲更是莫名其妙﹗他只是可以肯定﹐果然 有一個神秘人物在﹐而且在言談之中﹐他知道這個神秘人物和樂家的財富積累﹐有看極大的 關系──簡直是這個人如果一走﹐樂家的財富就會消失一樣﹗   所以﹐樂老爺子才會那麼焦急﹗   這簡直難以想像之至﹐眼看著樂老爺子又跨過了那口井﹐方一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 向那屋子﹐來到了門前﹐略停了一停﹐才去推門。門只是虛掩著﹐他推開了一些﹐才想起就 這樣沖進去不是很好﹐所以就在門上﹐敲了兩下。   他一敲門﹐就有反應﹐只聽得屋內傳來了粗聲粗氣的一下聲響﹐也不知算不算是答應。 方一甲大著膽子﹐推開門﹐走了進去。屋子的格局﹐和一般巨宅相類﹐方一甲剛才聽到聲音 自左首傳來﹐所以一進屋﹐就轉向左﹐來到了一扇門前﹐又輕敲了一下。   里面傳來了一個很粗的聲音﹕「你是誰﹖」   這一問﹐本來十分難以回答﹐但方一甲十分機伶﹐他想起大丫頭留被派來臨時服侍這神 秘人物﹐所以他道﹕「東家叫我看看﹐大爺有甚麼需要﹗」   他說著﹐一面已不等房內再有甚麼反應﹐就逕自推開了門﹐一步跨了進去。   雖然這樣做﹐不是很合適﹐可是如果那神秘人想拒絕﹐也來不及了。   他一進門﹐就看到房間內十分黑暗﹐正如那大丫頭所說的﹐首先看到的﹐是黑暗之中﹐ 一對賊亮的眼睛﹗   「賊亮」是一個形容詞﹐意思就是極亮。   那對眼睛﹐亮得異樣之極﹗   方一甲說到這里時﹐把他自己的睛睛瞇成了一道縫。公主在這時候道﹕「方先生﹐你也 目光炯炯﹐十分逼人﹗」   方一甲只是感嘆﹕「我這種目光算是甚麼﹐那人的雙眼在黑暗中放光﹐簡直是駭人之至 ﹐我一看﹐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這不是人﹐人是不會有這樣眼光的﹐那一定是甚麼妖物﹐ 更可能是狐﹗」   年輕人和公主同時吸了一口氣﹐到這時﹐他們才知道﹐方一甲所謂「鬧狐」﹐鬧的原來 是男狐﹗   由於方一甲有了先入之見﹐認為那人不是人﹐而是狐﹐或類似的精怪﹐所以接下來﹐雙 方的應對﹐就不免有點古里古怪。   先是那人開口──那人想是也覺得自己的目光太過不尋常﹐所以他在方一甲一進來﹐逼 視了他一會之後﹐就半轉過頭去﹐使方一甲不再接觸到他那異樣的眼光﹐然後﹐他粗聲道﹕ 「你是誰﹖你想干甚麼﹖」   從他的語氣和責問聽來﹐他顯然對方一甲的出現﹐十分不友善。方一甲吸了一口氣(沒 有因此聞到甚麼特別的狐騷味)﹐這時﹐方一甲的心中﹐疑惑程度已到達了頂點﹐因為這時 ﹐他已經看清﹐那人的頭上﹐戴著一頂相當大的帽子。   在苦寒之地﹐人們所戴的都是皮帽子﹐如果是一頂狐皮帽子的話﹐由於狐的毛長﹐帽子 的耳貼一翻上去﹐帽子看來也會很大。可是這時﹐在陰暗之中﹐影影綽綽看來﹐那人所戴的 帽子﹐又不像是毛皮帽子﹐只是老大的一團﹐也看不真切。   方一甲定了定神﹐才開口﹕「您對樂家有恩﹐樂家對你的供奉﹐實在太差了﹗」那人像 是不很聽得懂方一甲的話﹐反問道﹕「供奉﹖」   方一甲道﹕「是啊﹐反正你遲早要走的﹐不如移駕到我那里去﹐我定然好酒好魚供奉您 。聽說您在這里﹐吃的東西竟然又酸又臭﹗再者﹐我是參客﹐有的是上佳野山人參﹐恐怕對 您的修為﹐也有一定的幫助﹗」   方一甲這時﹐認定了對方是狐不是人﹐所以起了私心。他心想這狐﹐能為樂家帶來滾滾 財源﹐若是能把他接了去﹐豈不是等於遇到了財神﹖   他為人極度機伶﹐在剛才樂家父於的對話之中﹐聽出了一些端倪﹐就用來發揮﹐鼓起三 寸不爛之舌﹐想把狐仙請回去。   他說完了那番話之後﹐有極短暫時間的沉默。接著﹐便是那人發出粗嘎的聲響的大笑聲 ﹕「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可是我肯定你必然弄錯了甚麼﹗」   方一甲說到這里時﹐神情突然激動了起來﹐不但睜大了眼﹐而且站了起來﹐坐下﹐又站 起﹐然後不斷來回走動﹐腳步十分沉重。   年輕人和公主知道﹐接下來一定有甚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不然﹐不會事隔那麼多年﹐方 一甲回憶起往事來﹐仍然如此激動。   方一甲連喝了三小杯人參酒﹐臉上有點發紅﹐這才坐了下來﹐道﹕「接下來的情形﹐我 一直想不通是甚麼情形。我知道我自己﹐一定是誤打誤撞﹐做對了一些甚麼事﹐可是又不知 道做對的是甚麼﹗」   年輕人笑了一下﹕「你的話很難明白﹐是不是可以詳細說一說當時的情形﹗」   方一甲有點煩躁﹕「我正准備說哩﹗」看到他這種情形﹐年輕人和公主不敢再催他﹐他 又過了幾分鐘﹐才漸漸恢復鎮定。那時﹐方一甲聽得那被他認為是狐的神秘人這樣說﹐他略 想了一想﹐用十分小心的語氣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但是我知道﹐您……不是人。 」   方一甲說出這樣的話來﹐確然需要相當的勇氣﹐同時﹐也要有應付尷尬場面的本領。因 為在中國話之中﹐「不是人」是一句十分嚴重的罵人的話。而方一甲在和那神秘人的談話之 中﹐一直用十分客氣的稱呼「您」。所以「您不是人」這種組合﹐完全不合乎語言的常規﹐ 聽來也就十分怪異。   當然﹐方一甲這時說對方不是人﹐絕沒有罵人的意思﹐他是說對方不是人﹐是狐仙﹐或 者是別的甚麼精怪﹐例如和狐仙相類似的「五通神」之類。   他認定了對方是狐仙﹐這時想用言語來試探﹐從試探中得到証實﹐又不能得罪對方﹐想 起來﹐他這句話﹐並預算是最得體的了﹗   雖然如此﹐他在這句話出了口之後﹐仍然惴惴不安﹐等候著對方的反應。那神秘人物沒 有出聲﹐陰暗之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如何。那一段時間並不算太長﹐可是方一甲卻等得汗 水涔涔而下。   那神秘人物終於開了口﹐他粗嘎的聲音﹐聽來有點不快﹕「你別胡亂猜測﹐也別再來這 里﹐對你沒有好處﹗」   方一甲聽對方沒有直接否認自己的猜測﹐心頭不禁怦怦亂跳﹐再一開口﹐他已改了稱呼 ﹕「斗膽請大仙移駕﹐不知可蒙大仙俯允﹖」   想不到他說得那麼客氣﹐「大仙」的反應﹐卻不合情理之至﹐先是「呸」地一聲﹐然後 叱道﹕「快走﹗甚麼大仙小仙的﹐我是甚麼仙了﹖」   方一甲雖然受了責斥﹐可是仍然不肯死心﹐他不敢說出一個「狐」字來﹐只是道﹕「大 仙蓄養了……賜給樂家四條金龍﹐替樂家運金子﹐這事……人人皆知﹐大仙何必獨厚樂家﹖ 」   四條金龍運金一事﹐雖然傳說甚廣﹐但是沒有人知道暗中還有一位「大仙」在﹐方一甲 那時這樣說法﹐自然是暫時編出來的。   誰知道他的胡言亂語﹐反令得「大仙」又沉默了一陣子﹐在沉默之間﹐迸發出了「啊」 地一下低呼聲﹐像是方一甲的話﹐給了他相當程度的震撼。   接著﹐神秘人道﹕「甚麼四條金龍﹐都是傳言﹐你可以去看一看﹐就明白了。看了以後 ﹐也可以說給別的人聽﹐是怎麼一回事……」   方一甲又驚又喜﹕「去看一看﹐看……四條金龍﹖到哪里去看﹐請上仙指點﹗」他滿口 「大仙」、「上仙」亂叫﹐那神秘人很不耐煩﹐伸手揮了一揮﹕「去問樂家的人﹐自然知道 ﹕別來擾我﹐我有很多事要做﹗」   方一甲怔了一怔﹐他自然早已知道﹐樂家大宅之中有禁地﹐不讓人接近的﹐多半就是那 個地方。這時﹐他為了討好﹐又說了一句﹕「上仙可有甚麼事要小可代辦的﹖小可定當盡力 ﹗」   那神秘人用十分粗嘎的聲響笑了起來﹕「我的事﹐只怕沒有人能幫得了﹗」   他說了這句話之後﹐長嘆了一聲﹐嘆息聲聽來﹐竟是十分淒愴﹕「真的沒有人可以幫我 ﹐只剩下我一個了﹗」   方一甲說到這里﹐又停了下來﹐望著年輕人和公主﹕「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年輕人道﹕「自然是說他十分孤單﹐沒有人可以幫助他﹐他處境十分不好﹗」   方一甲神情迷惘﹕「可是他有那麼多黃金﹐甚麼事情不好辦﹗」   年輕人皺著眉﹕「黃金也不是萬能的﹗」   方一甲搖著頭﹕「若是那麼多的黃金﹐仍然不能幫助他﹐那真的沒有甚麼人可以幫他了 ﹗」   公主問﹕「後來怎麼樣﹖」   方一甲神情憤然﹕「當下我被……趕了出來。我向樂老爺子隱約提過﹐想去看看那禁地 ﹐樂老爺子當時就十分冷淡﹐我一氣之下﹐就效法令叔﹐私自去探索﹐看到的情形﹐真叫人 吃驚﹗」他停頓了片刻﹐才又道﹕「雖然不是真正的金龍﹐可是那一定是金子﹐是溶了的金 汁﹗那麼多﹐看得我全身發僵﹐我決定再去見那人﹐可是沒有成功﹐在那道暗門之前﹐就被 擋了回來──所以﹐我偷窺禁地的事﹐他們……有可能知道。樂家供養了一個狐仙﹐那狐仙 為他們帶來了無數的黃金﹗」   黃金是古今中外無人不喜的東西﹐方一甲雖是豪富﹐但是在這樣說的時候﹐也掩不住欣 羨之色﹗             【第九章】 @  (九)話有隱瞞   年輕人苦笑了一下﹕「看來狐仙帶來的財運也不長久﹐現在﹐不但樂家的人不知所終﹐ 連黃金屯子﹐也已消失了﹐有了黃金﹐又有何用﹖」   方一甲聽了﹐沉吟不語﹐神情變化不定﹐公主問﹕「方先生﹐你想到了甚麼﹖」   方一甲面肉抽動了幾下﹕「若是狐仙神通廣大﹐能令樂家闔家成了仙﹐那我當年錯失了 機會﹐真是……該死之至了﹗我直指他不是人﹐他竟然沒有否認﹐不是人﹐自然是仙了﹗」   以方一甲如今的情形﹐只怕再也沒有比生命的延續更重要的了﹐所以他在這樣說的時候 ﹐痛惜之情﹐難以言喻﹐連額上的青筋﹐都綻了起來。   年輕人倒十分同情方一甲此際的心境﹐他也有點責怪方一甲﹕「當時﹐你就沒有再進一 步地探索﹐也不找別人去研究一下﹖」   方一甲現出十分古怪的一個神情來。一看到了他這種神情﹐公主就伸手指﹐在年輕人的 手背上﹐輕輕地敲了一下。他們兩夫妻一直十分親熱﹐相偎相依﹐所以這樣的小動作﹐絕不 惹人注意。可是對他們來說﹐卻又十分有意義﹐年輕人立即知道﹐公主是在說﹕這人不老實 ﹐他還有許多話沒說出來。年輕人也立時翻了翻手掌﹐那是在回答公主﹕不怕﹐我有法子要 他講出來﹗   年輕人也看出﹐方一甲的話中﹐還有些吞吞吐吐的地方﹐他並不直接追問﹐只是道﹕「 你見到的那個人﹐是不是大仙﹐雖然不能肯定﹐可是人要長生不老﹐倒也不是甚麼難事﹐甚 至越來越年輕都可以﹗」   方一甲一揮手﹕「哪有這樣的好事﹐像我﹐一直在進服上好的野山參﹐活過百歲是沒有 問題的﹐難道還真能像彭祖一樣﹐活上八百年﹗」   年輕人揚了揚眉﹕「你看我們﹐我們兩個人的身體﹐都是換過的﹗」   年輕人的話﹐方一甲自然每一個字都聽得十分清楚。可是要他明白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卻絕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一時之間﹐他只是睜大了眼睛﹐盯著年輕人﹐年輕人又補充﹕「我 還是原來的樣子﹐公主她連整個身子都換過了﹐神通廣大之至﹗」   方一甲總算有一半明白了年輕人所說的話﹐可是他卻根本不相信﹐他以為年輕人是在戲 弄他﹐所以他有了幾分怒意。年輕人卻不理會他﹐反倒問他﹕「你吃了一輩子人參﹐可有見 過吃人參吃到會飛的﹖」方一甲咕嚕了一句﹐多半是十分難聽的臟話﹐礙著公主在﹐所以沒 有清楚地說出來﹐接著﹐他的怒意又增加了幾分﹐聲音也粗了﹕「吃人參不能成仙﹐不是仙 人﹐誰會飛來飛去﹖」   年輕人笑道﹕「可知許多事﹐人力是達不到的﹐只有超越人力以上的力量﹐才能達得到 ﹗」   方一甲環眼圓睜﹐看來已到了忍耐的極限﹐就快要下逐客令了。可是就在這時﹐年輕人 向公主作了一個手勢﹐公主早就知道年輕人要她作甚麼﹐一看到手勢﹐她就盈盈站起﹐身子 向上一聳﹐整個人就離地而起﹐向上冉冉升了起來﹗   自從公主知道自己有了凌空的能力之後﹐她很花了一些功夫﹐和年輕人研究﹐用甚麼樣 的姿勢﹐冉冉升空時﹐最是好看。因為這是一個人類從來未曾有過的行為。   研究下來﹐他們都一致認為古代的藝術家真了不起﹐他們留在敦煌壁畫上的「飛天」﹐ 姿態最是優美。所以﹐公主就采取了這個姿勢。   公主的衣服﹐一律是黑色的輕紗﹐那符合她的名字﹕黑紗公主。所以在優美的姿態之下 ﹐整個人向上升起來的時候﹐衣袂飄飄﹐再加上她絕世的美麗容顏﹐簡直是美妙之極的情景 。   方一甲的大宅是舊式的建築﹐樓底相當高﹐所以公主向上升了起來的時間﹐也相當久﹐ 當她升到了可以觸手碰到天花板的時候﹐她身子輕輕一轉﹐又變換了一個姿態﹐再慢慢落了 下來。   一起一落﹐雖然只有兩分鐘光景﹐可是已經把方一甲看得目定口呆﹐靈魂出竅﹗直至公 主重又在年輕人的身邊坐定﹐方一甲才徒然震動了一下﹐用力揉著自己的眼睛。年輕人笑﹕ 「方翁﹐你剛才不曾眼花﹐看到的是實情﹐對她來說﹐那是小事﹐我們沒來之前﹐她曾神游 到方園﹐見到了『白山黑水』的高匾﹗」   方一甲張大了口﹐又過了好一會﹐他才陡然叫了起來﹕「那豈不是成仙了。」   年輕人道﹕「不能這樣說﹐只是有許多事﹐在普通人看來﹐就是神仙行為﹐你當年所見 的那個神秘人﹐你認為他是大仙﹐就是你對他不了解之故﹗」   方一甲不住搖看頭﹕「可是那個……那位大仙卻有能力把金礦中的金子﹐化成滾滾金龍 ﹐一起流到樂家的大宅中心來﹗」   年輕人道﹕「這是說明這個神秘人物有十分超特的能力﹐不能說他是神仙﹗」   方一甲長嘆一聲﹕「這也就和神仙差不多了﹗」   他說著﹐怔怔地望著公主﹐神情十分復雜﹐過了不多久﹐再長嘆一聲。   年輕人笑道﹕「像她這樣的際遇﹐古今中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了﹐你也不必欣羨﹐但是 你自己的奇遇﹐如果肯切切實實告訴我們﹐大家仔細研究一下﹐或者可以有意想不到的新發 展﹗」   這一番話﹐不但說得方一甲怦然心動﹐而且也漲紅了臉──因為年輕人等於是在說他剛 才所講的﹐不盡不實﹗   他連喝了三口酒﹐才道﹕「見到那人的情形﹐確然只此﹐那人對我的突然出現﹐好像十 分憂慮﹐看來他並不想人知道他的存在﹐我曾想接近他﹐好好打量他﹐也被他揮手叫我離開 ﹗」公主低聲問道﹕「你根本沒有看清他是甚麼樣子的﹖」   方一甲道﹕「沒有﹐別說是我了﹐連那個想勾搭他的大丫頭﹐都沒看清楚他的樣子﹐只 是記得他有一對極亮的眼睛﹗」   年輕人和公主互望了一眼﹐他們這時﹐心中都有了一定的假設﹐可是也並不准備在現時 討論。   方一甲續道﹕「我看到禁地之中的情形﹐和令叔所見的一樣﹐最令人不解的是﹐景象雖 雄奇﹐應該有震耳欲聾的聲響才是﹐可是卻又一點聲音也沒有。」   年輕人問了一句﹕「看到了這樣的奇景之後﹐你怎麼肯就此離去﹖不在樂家的身上找點 好處﹖」   年輕人這幾句話﹐說得不是很客氣﹐方一甲的臉上﹐好一陣不自在﹐才道﹕「當時見到 的情景﹐十分駭人﹐而且那些人影﹐虛實不定﹐看了也令人害怕。我既然認定了是大仙作法 ﹐怎還敢去生事﹗畢竟大仙是受樂家供奉的﹐只會保佑樂家﹐不會保佑我﹗」   年輕人又逼了一句﹕「可是你必然不肯就此罷休的﹐對不對﹗」   方一甲這次﹐不怒反笑﹐在「嘿嘿」乾笑了兩聲之後﹐才道﹕「你這小伙子﹐倒深知吾 心﹐不錯﹐我不肯就此干休﹐也感到自己獨力難以成事﹐所以找就去找一個人﹗」   年輕人和公主同時吸了一口氣﹐因為方一甲的話一出口﹐他們就立即想到﹐方一甲會去 找甚麼人﹗   本來﹐最適合的人選是年叔叔﹐可是年叔叔若是後來又參與了這件事﹐當然會說給年輕 人聽。除了年叔叔之外﹐方一甲能夠去找的﹐自然就是軍師了﹗   方一甲略頓了一頓﹕「我去找的是軍師──那時﹐我並不知道軍師也曾見過禁地中的奇 景﹐我只是風聞﹐軍師曾經打過黃金屯子的主意﹐後來不知怎麼﹐又放棄了﹐所以﹐我想找 到他﹐去探探他的口風。」   年輕人和公主並沒有插口﹐隨方一甲去說﹐他們知道﹐方一甲和軍師的會面﹐必然又是 一段故事﹐事隔久遠﹐若是催方一甲說﹐反倒會亂了套﹐不如由得他照自己的意思﹐快說慢 說都好。   方一甲先是長嘆了一聲﹕「雖然是一個馬賊﹐可是要見到他﹐也真不容易﹐媽拉巴子﹐ 要見皇上﹐只怕也見得著了﹗」年輕人駭然失笑﹕「那時你們不是已經相識了嗎﹖」   方一甲一翻眼﹕「當然是﹐要不﹐想見他﹐連門都沒有﹐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在甚麼地方 ﹐要經過幾道轉折﹐才能使他知道我要見他﹐說是有上好的人參﹐要當面送給他。人參能延 年益壽﹐用這個名堂去求見人﹐沒有見不著的。然後﹐又是幾重轉折﹐消息傳出來﹐他願意 見我﹗」   軍師是一幫勢力極大的馬匪的首腦人物﹐官府出的賞格極高﹐雖然他神通廣大﹐可是也 不得不行動極度小心﹐若是稍有差池﹐那就腦袋落地了──猜想起來﹐這種生活﹐難以快樂 。方一甲所說的﹐見軍師的過程﹐年輕人和公主聽了﹐都有匪夷所思之感。方一甲被蒙上了 眼﹐而且聲明﹐七天之內﹐不論他做甚麼﹐包括夜來找土娼來陪宿﹐都不能把蒙眼的眼罩除 去﹐不然﹐會見立時中止。   有專人服侍他﹐只要他一開口﹐甚麼事都有人代勞。   七天之內﹐或騎馬﹐或步行﹐或坐車﹐也有一段是水路﹐方一甲蒙住了眼﹐暈頭轉向﹐ 不辨日夜﹐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方一甲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這一切﹐很有可能是故意做作﹐說不定軍師就在他出發處 的三五里外﹐卻叫人帶了他團團亂轉﹗   而且﹐帶他的人﹐也不是一帶到底﹐而是一站一站把他交出去的。一共交了六次﹐到了 第七站﹐想像之中﹐那些知道軍師真正所在的﹐全是軍師的親信了﹗   到最後﹐見到軍師的時候﹐是在一所巨宅之中。   單有那所巨宅﹐已成鉅富﹐而且他自己的方園規模也極大的方一甲﹐竟然連嚥了三口口 水﹐又哼了一聲﹐才道﹕「那宅子的華麗﹐我畢生未見﹐皇宮也不過如此﹐軍師做人﹐真不 枉了此生。最絕的是﹐宅子之中﹐用的全是老毛子女人﹗」   他講到這里﹐又吞了一口口水﹕「那些洋婆子個個牛高馬大﹐穿的衣服極少﹐像是進了 肉林一樣﹐嘿﹐皇帝都想不到這種法子﹐皇帝只想到了用太監﹐嘿﹐乾脆全用女人﹐多好﹗ 」   方一甲在一被取掉了蒙眼的眼罩之後﹐看到一排金發碧眼﹐豐乳鳧臀﹐肌膚賽雪﹐高頭 大馬的俄國女人﹐在華麗至極的禮堂之中迎接他時﹐他呆住了出不得聲時﹐就聽到了軍師的 「呵呵」大笑﹐傳了過來﹐軍師自內走出來﹐樣子倒十分隨和﹐和他握了手﹐方一甲先將三 支上好的人參送上﹐軍師看了半天﹐十分歡喜﹐當晚就留方一甲在巨宅對飲。   這正是方一甲求之不得的場合﹐酒喝得有五六分了﹐軍師娘子曾露了一次面﹐只剩下他 們兩個﹐和四個俄國女人在陪著。   方一甲忽然壓低了聲音﹕「這些洋女人﹐聽得懂我們的話﹖」   軍師立即說了一句粗話﹐並且解釋﹕「只聽懂這一句﹗」   方一甲呵呵笑著﹕「等一會少不得要勞煩她們﹐嗯﹐聽說你打過黃金屯子的主意﹖」   盡管方一甲已經盡量裝成是不經意地閒閒提起﹐可是軍師一聽﹐立時瞇起了眼睛﹐因為 這個問題太敏感了﹗   凡是江湖上的狠角色﹐都在生理上有一個共通的特點﹐那就是他們的目光﹐都十分凌厲 ﹐尤其當他們瞇著眼睛盯人的時候﹐雖然武俠小說中常寫的「精光四射」過於誇張﹐可是也 能瞧得人頭皮發酥﹐心中發毛﹗   這時方一甲就有那種感覺﹐感到軍師那神出鬼沒的飛刀﹐隨時可能電射而出﹐穿進自己 的身子﹗但是他也知道﹐這是十分重要的時候﹐如果掌握不好﹐那麼自己辛辛苦苦來見他﹐ 也就白費了﹗   所以他盡管心中很害怕﹐外表上卻一點也不露怯意﹐反倒打了一個「哈哈」﹐提高了聲 音﹕「怎麼﹖是江湖上誤傳﹖連軍師這樣的頂尖人物﹐也不敢沾惹黃金屯子﹖」   軍師仍然瞇著眼﹐發出了幾下乾笑聲﹕「方爺﹐你這趟來見我﹐究竟是為了甚麼﹐請你 打開窗子說亮話﹐我不耐煩吞吞吐吐。」   方一甲自然知道﹐當自己的話題﹐一轉到黃金屯子的身上時﹐軍師就知道自己此來目的 ﹐並不是為了要送人參給他了﹗他也正在等著軍師這句話﹐可以把事情敞開來商量。   所以﹐方一甲立即道﹕「黃金屯子的金子太多了﹐我見過﹐太多了﹐所以想挪點來用用 ﹐一個人又怕搬不動﹗」   軍師一聽方一甲說他「見過」﹐就想起了自己和年叔叔夜探禁地的那一幕﹐心中怦然﹐ 可是表面上﹐卻全然不動聲色﹐聲音聽起來﹐反倒有點懶洋洋地不是很感興趣──這是江湖 人物打交道的時候﹐典型的爾虞我詐﹐方一甲自然也鑒貌辨色﹐可知梗概。軍師反問的是﹕ 「你見過﹖人家怎麼會讓你見﹖」   方一甲直認不諱──他知道﹐要取得軍師的助力﹐自己必須每一句話﹐都講實話﹐不然 ﹐說不定甚麼時候﹐在盤查之中﹐露了馬腳﹐就是天大的麻煩。所以他一開口就道﹕「我是 偷偷去的──」   接著﹐他就把他在禁地的「頂」上﹐向下看去﹐看到的情形﹐詳細地說了出來。   軍師一直瞇著眼﹐靜靜地聽著﹐不時喝上一大口酒。方一甲所說的情形﹐軍師可以上判 真偽﹐因為他和年叔叔也曾去偷窺過。   等到方一甲說完﹐軍師知道他說的全是實情﹐和自己見到過的完全一樣。他才張大了眼 睛﹐不置可否地道﹕「有這樣的奇事﹖」   方一甲也是挑通眼眉的人﹐雖然軍師一直在裝模作樣﹐可是也叫他看出苗頭來了﹐他一 聲長笑﹕「軍爺﹐你早就知道有這等事的了﹐是不是﹖」   軍師被方一甲拆穿了把戲﹐也「哈哈」大笑了起來﹕「確然﹐我也是偷窺過﹐情形奇特 之極﹐但是有甚麼辦法﹐把黃金據為己有。」   方一甲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從懷中﹐取出了一卷極薄的紙張來。   當方一甲敘述往事﹐說到這里的時候﹐很有點不好意思﹐伸手在自己的臉上﹐用力抹了 一下──因為這些事﹐在第一次說的時候﹐他都沒有提及過﹐他還解釋了一句﹕「我現在所 說的﹐全是實情。」   年輕人和公主﹐為了怕他過份難堪﹐所以都假裝沒有留意﹐只是作了一個請他繼續說下 去的手勢。   方一甲取出了那卷紙﹐攤開來﹐軍師立時一揮手﹐就有一個俄國女郎﹐搬來了一張紫檀 木幾子﹐方一甲在幾上攤開了紙﹐軍師斟了四杯酒﹐壓住了紙角。   那是一幅地圖。   方一甲指著地圖﹕「這是我請人畫的﹐軍爺請看﹐這里是樂家屯﹐正位在四個金礦的中 間﹗」   地圖上畫的是漠北四個金礦和樂家屯的位置。如果把四個金礦的所在點﹐用交叉的直線 連起來﹐那麼﹐樂家屯確然就在中心點上。   方一甲又說著自己的假設﹕「那四條金龍﹐不是騰雲駕霧來的﹐一定是在地底穿行﹐自 金礦到屯子﹐只有金礦才出金子﹗」   軍師嘆了一聲﹕「方爺﹐那不是甚麼金龍﹐是熔了的金汁﹐你別弄糊塗了﹗」   方一甲說得興奮﹐滿臉通紅﹕「我才不糊塗﹐說那是四條金龍﹐也不為過﹐四條金龍﹐ 必然有在地下通行到屯子的通路﹐只要找到了通路﹐截斷﹐滾滾的金龍﹐就不再流向樂家屯 了﹗」   方一甲說完了他的設想和計划﹐用力一掌拍在地圖上﹐將壓住地圖四角的四杯酒﹐一起 震得跌到了地上去﹐杯碎酒瀉﹐自然立時有俄國女人過來收拾──在收拾的時候﹐俄國女人 豐臀高聳﹐姿態誘人﹐可是這兩個男人的心目之中﹐此際只有黃金﹐哪有女色﹗   軍師在迅速盤算方一甲提議的可行性﹐他也把手按在地圖上﹐半晌﹐才說了一句話﹕「 怎麼能把金龍的路子找出來呢﹖」   年輕人和公主聽到這里﹐互望了一眼。在這一剎間﹐他們想到的事是一樣的。方一甲假 設有四條通道﹐把金子運回樂家屯﹐所以他計划在中途截劫﹐軍師提出來的難題是如何可以 把地下通道找出來這個難題﹐放在現代﹐自然再容易解決不過﹐各種形式的金屬探測儀﹐可 以找出地下通道﹐如果真有這種地下通道的話。   可是﹐年輕人和叔叔都曾討論過﹐事實上﹐並不可能存在著地下運金的通道﹐尤其是把 黃金熔成液體狀態來運送的通道。   不要說是在那個時候﹐就算是現在﹐也沒有人可以把金熔體狀態運出過百公里去﹐沒有 任何技術力量可以做到這一點﹗   那「四條金龍」一定有不為人知的另一種原因﹐絕不是如方一甲當時所想的那麼簡單。   可是當時方一甲卻財迷心竅﹐他指著地圖﹕「地下的通道﹐當然不會彎彎曲曲﹐一定是 直線的﹐你看﹐這圖上﹐我已經畫上了直線﹐就在直線上﹐找人挖下去﹐就可以挖出金子來 。」   軍師的喉結上下移動著。在黃金屯子的禁地之中看到的奇景﹐彷佛又重現在眼前﹐別說 是四股﹐就算其中的一股﹐落到自己的手中﹐那也不得了﹗   方一甲沉聲道﹕「軍爺﹐我人單勢孤﹐只能出主意﹐你一呼百諾﹐要靠你出人手﹐有了 收成﹐我只占一成﹐就心滿意足﹗」軍師吸了一口極長的氣﹐伸手向地圖上一指﹕「就從這 里開始﹗」   他指的是洛吉河金礦到樂家屯中間的一處。   反正從任何地方開始﹐都是一樣的﹐方一甲自然沒有異議﹐只是壓低了聲音﹕「事不宜 被太多人知道﹐你﹐我──」   方一甲在遲疑著﹐軍師道﹕「年朋友也早知金龍的事﹐若是找得到他﹐也得有他的一份 ﹗」   方一甲笑﹕「我的意思是﹐軍師的手下﹐不必告訴他們是在挖掘甚麼﹗」   軍師緩緩搖頭﹐指著方一甲﹕「這個你就不懂了﹐要帶兵﹐就得讓兵知道一切﹐兵才會 感到﹐上頭當他是個人﹐他才會出力﹗我會告訴他們﹐我們要掘的﹐就是黃金屯子的金龍﹐ 那麼﹐才能人人出力﹗」   方一甲搓著手﹕「好﹐這就動手﹖」   軍師一聽﹐又拍著方一甲﹐哈哈大笑﹕「你是酒喝多了﹐還是被金子蒙了眼﹐還是洋女 人的騷味把你薰昏了﹖現在是甚麼時候﹖」   方一甲「啊」地一聲﹐伸手在自己的腦門上﹐重重一拍﹐也笑了起來。   他們商量這件事的時候﹐正是寒冬臘月﹐氣溫在攝氏零下三十度以下﹐滴水成冰﹐土地 凍得比花崗石還硬﹐再大的本領﹐也無法挖得動﹐非等到明年四五月間﹐春暖花開﹐才能動 手﹐方一甲一時之間沒有想到這一點﹐自然難免被軍師嘲笑一番了。   當下他們有了決定﹐而且又覺得決定十分可行﹐所以興高采烈﹐開懷暢飲﹐酒後﹐自然 不免和俄國女人胡天胡地﹐不在話下。   方一甲在軍師的巨宅之中﹐住了七天才告辭﹐當然是被蒙著眼﹐一站一站送出來的﹐自 始至終﹐他不知道軍師的這所巨宅﹐座落在甚麼地方。   公主聽到這里﹐嘆了一聲﹕「一個盜匪﹐也有天方夜譚式的神話﹗」             【第十章】   年輕人道﹕「像軍師那樣﹐可不是普通的盜匪了﹗」他說了之後﹐頓了一頓﹐才又問﹕ 「方翁﹐來春去挖掘﹐一定是徒勞無功了﹗」   方一甲深深吸了一口氣﹐神情十分復雜﹐又有憤怒﹐又十分惘然﹐他說的話﹐也出乎年 輕人和公主的意料之外﹐他竟然說﹕「我不知道﹗」   年輕人發出了一下悶哼聲﹐方一甲道﹕「來年三月起﹐我就開始再和軍師接觸﹐可是一 直沒有法子找到接頭人﹗連打頭站的人都找不到了﹐怎麼還能找到他﹖所以﹐我竟然不知道 是有了行動而徒勞無功﹐還是根本未曾有過行動﹗我在江湖上的消息﹐雖然靈通﹐可是也只 知道焦田和軍師拆了伙﹐軍師帶著一幫親信﹐不知去向﹐好像也不再當馬匪了﹐甚至有人說 ﹐曾在唐努烏梁海一帶見過他﹐也有人說﹐他往西走﹐到波斯去了﹗」   年輕人大是驚訝﹕「你一直沒找到他﹖也一直沒有自己動手﹖」   方一甲道﹕「我想過自己動手﹐可是……又發生了一些事﹐就擱下了﹗」   年輕人沒有催問﹐只是等他自己說。方一甲皺著眉﹐喝了好多口人參酒﹐才道﹕   「樂家派人找了我去。」   講了這句話之後﹐他又好一會不出聲﹐好像不願意把事情的經過說出來的樣子。年輕人 耐著性子等著﹐公主在這時候問﹕「剛才你請到和軍師見面的情形﹐好像沒提到樂家大宅中 的那個神秘人﹖」   方一甲現出極其悻然的神色來﹐而且還用力一頓足﹕「怎麼沒有提﹖我那次去﹐是存心 找他幫忙的﹐自然推心置腹﹐從那個大丫頭說起﹐把一切全都告訴了他﹐就像……就像剛才 我告訴你們一樣﹗」   公主「哦」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麼。方一甲又道﹕「他聽了之後﹐十分有興趣﹐問長問 短﹐問得十分詳細﹐有關那神秘人的一切﹐他都想知道。末了﹐還埋怨說我怎麼就肯離開﹐ 他說﹐這個神秘人物是大仙也好﹐不是大仙也好﹐一定是整件神秘事件的中心﹐是關鍵人物 ﹗」   年輕人和公主互望了一眼﹐對軍師的分析能力﹐十分佩服﹐因為他們也這樣想。   方一甲說到這里﹐神色突然一變﹐霍然起立﹐先是一片疑惑﹐但立即有恍然大悟的神色 ﹐又重重一頓足﹐失聲道﹕「莫非……莫非……莫非……」   他連說了三聲「莫非」﹐分明是剎那之間﹐想到了一個久久想不通的問題的答案﹐可是 他卻又沒有說出這個答案是甚麼來。   年輕人和公主都只是望著他﹐方一甲張大了口﹐又呆了半晌﹕「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 家伙真的太不夠意思﹐太不是朋友了﹗」   年輕人忍不住嘆了一聲﹕「你在說些甚麼﹐我們一點也聽不懂﹗」   方一甲的臉漲得通紅﹐可見他的內心真是激動﹕「談些陳年往事﹐有時也很有些好處﹐ 所謂溫故而知新﹐幾十年想不通的心中疙瘩﹐會忽然之間﹐有了答案。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向 你們說﹐你們也幫著參詳一下﹗」   年輕人作了一個「正應該如此」的手勢﹐方一甲又想了一會﹐才道﹕「這是得先從樂家 派人找了我去說起﹗」   他說了之後﹐再停了好一會──像是想把往事更好地從塵封的記憶之中找出來。   樂家派人找到方一甲的時候﹐已經是夏末了﹐方一甲自三月初起﹐就試圖和軍師聯絡﹐ 沒有結果﹐已經找了四個多月了。   樂家派出來的一個小老頭﹐人很精靈﹐一見到了方一甲﹐就叫讓﹕「可把你給我著了﹗ 」   方一甲只當他想買人參﹐可是還沒有開口﹐那小老頭又叫道﹕「十萬火急﹐樂老爺子請 你立刻去一趟﹐見個面﹐有極要緊的事﹗」   不等方一甲再說甚麼﹐小老頭子一迭聲地道﹕「方爺﹐拜托你這就啟程﹐要不是樂老爺 子年紀大了﹐行動不便﹐他一定親自來找你。一共派了二十個人關內關外找你老哥﹐讓我找 著了﹐算是大功一樁﹗」   小老頭的話﹐令得方一甲大是訝異﹕「老爺子找我﹐是為了嘛事﹗」   那時﹐方一甲人正在天津﹐所以講話也帶天津腔。   小老頭搖頭﹕「不知道﹐總之是要命的大事﹐屋子里很亂﹐像是出了大事﹐可是我們也 不知道是甚麼事。方爺﹐你要是給這個面子﹐這就請吧﹗」   方一甲好奇心大作﹕「我要是不給這個面子呢﹖」   小老頭一聽﹐神情大是慘然﹕「那我只有死在你老的面前﹐我還不能整個的死﹐得零碎 的死﹗」   方一甲駭然﹕「此話怎說﹖」   小老頭長嘆一聲﹕「我一下子就在你老面前抹了脖子﹐你老硬心腸﹐說不去﹐就不去﹐ 我死了也是白死。所以要死﹐也不能一下子就死了﹐得今天剁自己一只手﹐明天割自己的鼻 子﹐後天再砍一條腿﹐看甚麼時候﹐方爺瞧著我﹐覺得我可憐﹐答應去了﹐我再死﹐也算把 方爺請到了﹐死得不冤枉﹐方爺是不是先要我斷一只手﹖」   那小老頭和方一甲說話的地方﹐是在一家藥材店的堂中﹐那小老頭說著﹐一個箭步﹐就 到了切藥材的大鋤刀旁﹐抬起鋤刀﹐就要切自己的手。若不是方一甲眼明手快﹐只怕鋤刀落 下﹐小老頭的手﹐決不能再留在手腕之上﹗   方一甲駭然欲絕﹐他本來就打算答應的﹐這一來﹐自然不敢再開玩笑﹐連聲道﹕   「好﹗好﹗去﹗去﹗」   小老頭一個翻身﹐跪在地上﹐就向方一甲叩了三個響頭﹐「咚咚咚」三下響﹐絕不含糊 ﹐站起來的時候﹐額頭上又紅又腫﹐他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方爺﹐你這就是我的救命恩 人了﹗」   方一甲此際﹐也可以肯定﹐事非尋常﹐所以真的說走就走﹐當晚就和小老頭離開了天津 ﹐直奔關外。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樂老爺子派出來找方一甲的人﹐一見了方一甲﹐都像是撿回了自己 性命一樣的喜歡﹐一路上服侍奉承﹐方一甲一輩子也未曾這樣給人重視過﹐也很感到不虛此 行。   他們已經盡快趕路了﹐可是在路上﹐也還是走了二十來天﹐等到一行人把方一甲擁進樂 家的大宅時﹐樂老爺子扶著拐杖﹐顫巍巍迎出來。方一甲向老爺子一看﹐就嚇了老大一跳﹕ 才一年不見﹐老爺子整個人都變了﹐像是一下子老了幾十年﹗扶著老爺子出來的是他的兒子 ──倒仍是老樣子﹐瘦瘦弱弱的﹐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氣。   方一甲失聲問﹕「老爺子沒用人參﹖」   樂老爺又長嘆一聲﹐作了一個「一言難盡」的手勢﹐講話也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進小 書房說話﹗」   一般的巨宅之中﹐「小書房」的地位﹐十分特殊﹐不是至親好友進不去﹐凡是有甚麼機 密的事要商量﹐珍貴的物件要貯放﹐也大都在小書房中進行。上一次﹐方一甲在樂宅﹐就未 曾有邀進小書房的榮幸。   進了小書房﹐只有四個人﹕老爺子父子兩人﹐樂老四和方一甲。   坐下之後﹐樂老四門前窗前﹐巡了一遍﹐以防有人走近﹐可知即時商議的事﹐秘密之極 ﹐方一甲這時﹐心中也不禁有點嘀咕﹐因為這等陣仗﹐可知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也不知 是禍是福。   坐定之後﹐樂家的人先不開口﹐方一甲自然也不知說甚麼才好﹐氣氛古怪之極﹐過了好 一會﹐老爺子才喘著氣﹐叫著他兒子的乳名﹕「鐵柱﹐你說﹗」   鐵柱這個名字﹐和樂家大少爺瘦弱蒼白的外形﹐可以說不合襯之極了﹐但那是北方男孩 子最普通的小名﹐也不足為奇。當下鐵柱就擺了擺手﹕「爹﹐事情根本只是小事一件﹐不值 得那麼勞神﹐看你﹐幾個月下來﹐你像是過了幾十年﹗」   老爺子又長嘆一聲﹕「唉﹐當真是度日如年﹐怎麼能不老﹐要靠方爺相救了﹗」   方一甲仍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是聽得老爺子的話說得如此之重﹐不禁大吃一驚﹐ 連聲道﹕「有話請說﹐有話請說﹗」   樂家的三個人﹐互望了一眼﹐這像是十分難以啟齒﹐看了一下之後﹐還是樂鐵柱說了﹕ 「樂家……嗯﹐這宅子里﹐有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方爺上次在的時候﹐曾偷偷去見過他一 次的那個﹗」   方一甲一聽﹐就免不了臉紅心跳﹐因為這畢竟是十分鬼祟的行為﹐絕不光明正大﹐難免 羞於見人。可是他繼而一想﹐樂家的宅子中養著那麼一個神秘人物﹐也不見得如何磊落﹐只 怕其中也有許多見不得人之事﹐所以他隨即坦然﹐點了點頭之後﹐反問﹕「是﹐那位……怎 麼樣了﹖」   老爺子忽然激動起來﹐站起來﹐指向方一甲的手﹐直在哆嗦﹐聲音也發顫﹕「方爺﹐是 不是你把他請走了﹗」   方一甲一聽﹐霍然起立﹐他這才知道是發生了甚麼事﹐那神秘人不見了﹗   他多少知道一點神秘人對樂家的重要性﹐所以也知道事情的嚴重﹐一個處理不當﹐他只 怕離不開黃金屯子﹗所以他站了起來之後﹐伸手指天﹐罰了一個血淋淋的毒誓﹕「我方某人 若是做過這等事﹐就叫我不得好死﹐斷子絕孫﹐死無葬身之地﹗」   他在起誓的時候﹐三雙眼睛盯著他看﹐都有懷疑的神色﹐方一甲又道﹕   「我見他的時候﹐確有此意﹐我不當他是人﹐當他是大仙﹐曾請他由我來供奉﹐可是他 不肯答應﹐反倒趕我離開﹗」   樂家的三個人又互望了一眼﹐樂鐵柱笑了一下﹕「反正我們不愁吃不愁穿﹐在也好﹐不 在也好﹐都不值得為此事分神﹗」   方一甲心中一動﹐順口道﹕「老兄真看得開﹐這人不在﹐四條金龍﹐自然也沒有了﹗」   一句話說得樂老四和老爺子臉上變色。方一甲好奇心大作﹕「老爺子﹐那人究竟是何方 神聖﹐何以竟然有這樣的神通﹖」   樂老爺子長嘆一聲﹕「算了吧﹐他人都不在了﹐還提來作甚﹖唉﹐這……這……方爺請 便吧﹗」   他揮了揮手﹐站了起來﹐竟然不理會方一甲了﹐方一甲不禁大是憤然﹐抗聲道﹕「千里 迢迢﹐把我找了來﹐就這樣叫我走﹖」   老爺子已叫他兒子扶了出去﹐樂老四冷冷地道﹕「方爺還想怎樣﹖想我們把方爺的作為 ﹐在江湖上到處宣揚一番﹐代方爺揚名嗎﹖」   方一甲吃了一記悶棍﹐只得忍氣吞聲﹐離開了樂宅﹐因為行走江湖﹐聲名十分重要﹐犯 不著為此背了一個壞名聲──年輕人聽到這里﹐知道方一甲真個是老奸巨猾﹐他在樂家大宅 中的作為﹐被樂家的人知道﹐是早已拆穿了的事﹐可是當年叔叔向他提及樂老四罵他的時候 ﹐他還故作驚訝﹐像是才知道一樣﹗   這時﹐年輕人的臉色不是很好看﹐方一甲自然也覺察到了﹐他用兩下笑聲來掩飾自己的 窘態﹐大聲道﹕「你們猜﹐我剛才忽然料到了甚麼﹖」   年輕人和公主齊聲道﹕「你料到是軍師帶走了那個神秘人﹖」   方一甲又重重頓足﹕「正是﹐他聽我詳細說起過那神秘人的事﹐一定是我一走﹐他就走 了﹗」   很有這個可能﹐方一甲到現在才想到﹐雖然是後知後覺之至。方一甲又恨恨地道﹕「軍 師比我們機伶得多﹐我把一切全告訴了他﹐他就瞞著我去行動﹐一定是他把那個神秘人帶走 的﹗帶走了那神秘人﹐就等於帶走了那四條金龍﹐難怪老爺子一下就落了形﹗」   年輕人看到方一甲這種懊喪之極的樣子﹐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方爺﹐你錢已夠多的了 ﹐還氣惱甚麼﹖」   方一甲一翻眼﹕「金子銀子﹐還有嫌多的﹖樂老爺的金子還不夠多嗎﹖那人不見了﹐他 還不是幾乎連老命都賠上了﹗」   公主低聲道﹕「那多不值﹗」   方一甲猶自恨聲不絕﹕「難怪軍師躲了起來不見人﹐原來他辦了這樣的事﹗」公主在這 時候﹐輕輕拉了年輕人的衣袖一下──這表示地想起了一些甚麼﹐年輕人忙向她看去﹐她低 聲說了一句﹕「瑞士﹗」   在這個時候﹐公主忽然說出了「瑞士」兩字﹐聽來沒有來由之至﹐可是年輕人卻一聽﹐ 就知道是甚麼意思﹐所以他立時點了點頭。   方一甲確然不是一個反應很靈敏的人﹐他竟然直到這時﹐才想到自己把一切向軍師說了 之後﹐軍師可能會重赴黃金屯子﹐更可能曾見到了那個神秘人﹗   軍師就比他機伶得多﹐一聽到了他的敘述﹐就知道那個神秘人﹐是一個關鍵性的人物。   方一甲自然也聽到了公主所說的「瑞士」兩字﹐可是他自然決計無法知道那是甚麼意思 。   要明白公主何以在這時﹐忽然說了「瑞士」是甚麼意思﹐是要費一番唇舌來解釋﹐但是 也絕不復雜﹐一說就會明白的。   首先﹐在聽了方一甲的往事敘述之後﹐毫無疑問﹐軍師已成為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因 為他不但可能見過樂家巨宅之中的那個神秘人﹐更有可能「帶走」了那個神秘人。   如果能把軍師找出﹐對了解整件事的真相﹐自然大有幫助。   可是事隔那麼多年﹐當年叱吒風雲的人物﹐都已到了風燭殘年﹐當年方一甲想找軍師﹐ 都無法找得到﹐何況是現在﹗於是﹐公主就想到了瑞士。   當然不是公主知道軍師在瑞士﹐而是有一個人﹐和軍師很有關系的人在瑞士﹐這個人﹐ 就是在上一個公主傳奇故事「夜歸」之中﹐曾多次出現的﹐寓居於瑞士的細菌學家馮夫人。   馮夫人和軍師有甚麼關系呢﹖看故事看得細心的朋友﹐一定已經「哦」地一聲﹐明白究 竟了﹗   軍師和年叔叔互相欣賞﹐變成好朋友的時候﹐曾告訴年叔叔﹐他也是好人家出身﹐只不 過如今處身綠林﹐羞提家事﹐所以不說了﹐他告訴了年叔叔﹐他姓馮。而且﹐有一個妹妹﹐ 在法蘭西留學。   馮夫人是軍師的妹妹。   年叔叔當時聽過就算﹐絕未想到他自己在幾年之後﹐到了歐洲﹐竟然會和軍師的妹妹相 遇﹐非但相遇﹐而且相戀﹐而且同居。   可是不多久﹐兩人又因為性格不合﹐大吵了一場﹐從此分手。分手之後﹐兩人是不是都 有悔意﹐不得而知﹐但是在兩人的生命之中﹐卻再也沒有別的異性出現。   在分手的時候﹐馮夫人已經懷孕──年叔叔可能根本不知道這件事﹐而馮夫人的個性極 硬﹐也沒有向年叔叔提及──大家又明白了﹐是不是﹖至少﹐看過「夜歸」這個故事的朋友 都應該明白了﹐那個孩子﹐自然就是日後成了電腦專家的馮瑞。   馮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甚麼人﹐馮夫人連問都不准他問。   在上一個故事中﹐年輕人和馮夫人在一起的時候﹐有許多古古怪怪的小動作﹐當時看來 ﹐十分懸疑﹐謎底一揭開﹐自然十分容易明白。算起來﹐馮夫人是年輕人的嬸母﹐但是馮夫 人一提起年叔叔﹐就咬牙切齒﹐所以年輕人絕不敢在她面前說甚麼。   馮瑞原是年輕人的堂弟﹐可是他也不敢把這層秘密揭穿﹐他也不敢批評自己的叔叔﹐男 女之間的事﹐有時連當事人自己也未必算得清楚﹐旁人自然無法置喙。所以﹐就有了許多大 家意會﹐可是卻又不能說穿的尷尬情形。   解釋到了這里﹐就很容易明白了──馮夫人是軍師在世上的唯一親人﹐這世上如果還有 人知道軍師的下落的話﹐自然也只有身在瑞士的馮夫人了﹗   在聽了方一甲的敘述之後﹐年輕人和公主都想把昔日發生在黃金屯子中的神秘事件的真 相找出來﹐而且﹐光是聽人說﹐軍師這個人物﹐已然十分精采﹐他們也真的想見一見這個當 年在白山黑水之間﹐縱橫無忌的綠林大盜﹗   年輕人和公主心領神會對方的意思﹐方一甲卻全然不知道﹐他還在感嘆﹕「這上下﹐要 是能把他找出來﹐我就可以知道故事的下半截了﹗」   方一甲口中的「他」﹐當然是指軍師而言﹐他說了﹐又搖了搖頭﹕   「只怕沒有人知道他身在何處了﹐我也曾在各處刊登過廣告﹐希望故人能重聚﹐只有令 叔﹐曾和我聯絡過﹐其他的人﹐都音訊全無﹐雖然只是幾十年﹐可是經歷的變化﹐實在太大 了﹗」   方一甲感慨系之﹐年輕人道﹕「多刊些廣告﹐還是好的﹐不然﹐我們也不會相見﹗」   方一甲望著公主﹐神情極其羨慕﹕「原來世上真有凡人成仙的。」   公主忙道﹕「我可沒有成仙﹐還是凡人﹗」   方一甲大搖其頭﹐忽然又道﹕「當年軍師不知得了甚麼好處﹖那位……大仙要是傳了他 甚麼仙方﹐他也可以成仙了﹗唉﹐我真該死﹐真該死﹗竟然錯過了那麼好的機緣﹐真該死﹗ 」   他不但痛悔﹐而且還不斷伸手﹐打著自己的頭﹐看得年輕人和公主不知如何才好﹐只好 匆忙告辭。   離開了「方園」之後﹐公主才吁了一口氣﹐忍不住笑﹕「這位方老先生﹐雖然用人參得 到了長壽﹐身體也很健康﹐難得之至﹐可是他根本一點也不快樂﹗」   年輕人十分同意公主的看法﹕「人只要欲望沒有止境﹐必然痛苦不堪。知足常樂﹐雖然 是一句老話﹐可是也是真理﹗」   公主偎在年輕人的身邊﹐現出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情來﹕   「要在馮夫人處得到軍師的消息﹐只怕要親自去見她。」   年輕人點頭﹕「好啊﹐也好﹐順便把發現『光明女神』的經過告訴她。」   公主忽然現出佻皮的神情﹐扮了一個鬼臉﹕「我實在很怕去見她。這位老人家的脾氣好 古怪﹗在她面前說話﹐要打醒精神﹐忌諱又多﹐她明明很想知道叔叔的一切﹐可是人家一說 ﹐她又要不高興﹗」   年輕人也嘆了一聲﹕「若不是她的脾氣古怪﹐當年兩人只怕也不致鬧得這樣僵﹗只怕提 起她哥哥來﹐她又要發脾氣﹗」   公主吐了吐舌頭﹐樣子可愛之極。   年輕人料得一點不錯﹐到了瑞士﹐馮夫人見到他們﹐十分高興﹐可是當年輕人十分小心 、裝著是全然不經意地提起﹕「夫人﹐你那位哥哥﹐還有沒有跟你聯絡﹖」   盡管年輕人問得一點也不著痕跡﹐可是馮夫人還是立刻沉下臉來﹐一臉的不高興﹐冷笑 一聲﹕「又是他叫你們來問的﹖哼﹐我才在奇怪﹐你們怎麼那麼好﹐常來看我這孤獨老太婆 ﹗」   馮夫人口中的「他」﹐自然是年叔叔。年叔叔和軍師交好﹐馮夫人是知道的﹐雖然當年 ﹐年叔叔邂逅馮小姐的時候﹐並不知道她就是軍師提起過的那個妹妹﹐年叔叔是一直到後來 ﹐和馮小姐已有相當親密的關系之後才知道這一點的﹐當時曾令他感到世事的奇妙﹐至於極 點﹗   年輕人苦笑﹐舉起了手﹕「天地良心﹐和他沒有關系﹐是我們最近聽到了一個十分古怪 的故事﹐馮先生是主要人物﹐所以才來打探一下﹗」   馮夫人的神色更是難看﹐連聲冷笑﹕「為甚麼不去問他﹐他們不是生死之交﹐好朋友嗎 ﹖哼﹐只有男人和男人之間﹐才會有真正的感情﹐典型的同性戀論調﹗」   馮夫人一頓排揎﹐年輕人不敢開口﹐公主則暗暗大作鬼臉。等馮夫人說完﹐又咳了一陣 之後﹐年輕人才苦笑﹕「實在是不知道他在何處﹖」   年輕人確然不知道他叔叔身處何方﹐說來十分真摯﹐馮夫人自然可以聽得出。             【第十一章】  (十一)大喜過望   馮夫人在聽了之後﹐足足呆了十分鐘﹐在那十分鐘出神的時間中﹐她自然是在緬懷往事 。然後﹐她才嘆了一聲﹕「我出國早﹐聽說我哥哥後來﹐在江湖上變成一個十分傳奇的人物 ﹐你們又聽到他的甚麼故事了﹖」   年輕人和公主見馮夫人沒有一口回絕﹐說根本不知道軍師的下落﹐可知他們兄妹﹐真的 有聯絡﹐兩人都大喜過望。可是又知道﹐馮夫人對軍師的作為﹐並不是知道得很多﹐如果她 知道了自己的哥哥﹐竟然是出了名的馬匪﹐只怕她會受不住這個刺激而昏過去﹗   所以﹐年輕人在說起黃金屯子的奇事之際﹐十分小心﹐避免了軍師的身份﹐自然﹐也要 更加小心﹐可以避免提及他叔叔﹐就根本不提﹐避無可避時﹐才用一個「他」字來替代── 反正他們之間﹐早已習慣了這樣方式﹐知道這個獨特的「他」是甚麼人。   馮夫人對這件奇事﹐也大感興趣﹐不斷地道﹕「只怕傳說有訛吧。怎會有這樣的奇事﹖ 」   公主打蛇隨棍上﹕「所以﹐想找馮先生問一問﹐弄個明白。」   年輕人也道﹕「事情和大量的黃金有關﹐總是很引人入勝的﹗」   馮夫人笑斥﹕「財迷心竅﹗」   說著﹐她忽然臉色一沉﹕   「是他要你們來找我﹐你們怕我責罵﹐所以才編了一個這樣的故事來給我聽﹗」   年輕人和公主一聽﹐不禁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年叔叔和她﹐從熱戀到同居﹐ 在懷孕之後又分手的詳細經過﹐年輕人也不甚了了﹐反正這種男女之間的情事﹐有時難分對 錯﹐緣份盡了﹐也自然而然﹐由合而分。   不過從種種跡象上看來﹐這一雙情人的分手﹐可能極不愉快﹐所以不但孩子不知道父親 是誰﹐而且他們也再都沒有任何來往。   馮夫人的性格絕不可愛﹐多疑﹐小器﹐公主就很怕和她相處﹐這時她忽然無中生有﹐作 這樣的猜測﹐就叫人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若說是﹐她必然大怒﹐再也別想在她那里得到軍 師的消息了。若說不是﹐又焉知她的心中正在想年叔叔這樣做﹐畢竟事隔許多年﹐或許她又 懷念起老情人來了呢﹖   年輕人和公主互相望著﹐兩人都是一樣的心思﹐給她來了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 含含糊糊地笑著。   馮夫人望了他們一會﹐忽然嘆了一口氣﹕「他曾對我說過﹐認識我的哥哥﹐可是用的形 容詞很古怪﹐說我哥哥好身手﹐充滿了豪俠之氣﹐等等﹐倒像我哥哥是甚麼綠林好漢一樣﹗ 」   年輕人和公主都只是「唔唔」地應著﹐心想﹐軍師根本就是綠林好漢﹐說甚麼「像」和 「不像」﹗   馮夫人又呆了一會﹐連嘆了三四聲﹐一副不勝感慨的神情﹐這才道﹕「我和哥哥也好久 沒有聯絡了﹐約莫七年之前﹐我收到過他寄來的一張明信片﹐給了我一個地址﹐說是如果有 事情聯絡﹐可以照這個地址﹐我立時回了一封信﹐卻猶如石沉大海﹗」   年輕人忙道﹕「那明信片──」   馮夫人站了起來﹐走向書房﹐很快就拿著一只木盒子走了回來﹐把木盒子放在膝上﹐打 開﹐年輕人斜眼看去﹐見盒中全是些舊信件﹐最上面的一封﹐映入年輕人眼中的﹐赫然是他 叔叔的字跡﹐他再也不會看錯﹐信封都發黃了﹐顯然是多年之前﹐叔叔寫給她的情信﹗   多年前的情信還保存著﹐這說明了甚麼呢﹖   而且﹐她故意在自己的面前打開那木盒﹐又是為了甚麼呢﹗   年輕人的心中怦然而動﹐心想真可惜確然不知道叔叔在哪里﹐不然﹐一定把他找來﹐讓 這對戀人相見﹐說不定﹐往日的火花會重燃﹗   馮夫人在這時﹐已在信堆中找到了一張明信片﹐遞給了年輕人。   年輕人接過來一看﹐就呆了一呆﹐從日子上來看﹐確然已有十年了。除了馮夫人在瑞士 的地址之外﹐明信片上﹐寫的是十分工整的蠅頭小楷──真難想像一個馳騁千里﹐過著刀頭 上舐血﹐聲名赫赫﹐飛刀稱王的江湖劫匪﹐會寫出那麼秀氣的小楷來﹗   馮夫人也道﹕「字寫得不錯吧﹖從小﹐家里人就稱贊他出色﹐人又長得斯文﹐是讀書的 好材料﹗」   軍師的長相一點也不像強盜﹐所以他才能冒充教師進出黃金屯子﹐這一點﹐年輕人和公 主是早已知道了的。但這樣一個「讀書的好材料」﹐又顯然出生於一個絕不普通﹐可以說是 非富即貴的家庭﹐怎樣會沒有成為翩翩濁世佳公子﹐更會遠走關外﹐隱名埋姓﹐練成了一身 武功和飛刀絕技﹐成了馬匪了呢﹖   不問可知﹐這其間必然有一個曲折離奇﹐可能是匪夷所思的故事在。年輕人已經決定﹕ 如果見到了軍師﹐非要詳細問一問不可﹐好歹也得把這個傳奇人物的故事﹐發掘出來﹐好明 白一個人的際遇﹐可以奇特到甚麼程度。   信﹐是從土耳其君士坦丁堡寄來的﹐那個地址﹐也在君士坦丁堡。年輕人和公主足跡遍 天下﹐君士坦丁堡是他們十分喜歡的城市﹐所以一看這個地址﹐就知道那是一個相當高雅的 商業區──所謂相當高雅﹐是這一區的商店﹐出售的商品﹐都十分高貴。而這一條街﹐又幾 乎是古董店的集中地。   方一甲曾說有人講過﹐軍師到波斯去了。看來﹐到波斯去是假﹐到土耳其去才是真。他 在土耳其干甚麼﹖難道開古董店﹖   年輕人把明信片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這一次﹐馮夫人倒十分慷慨﹕「你留著吧﹐他要是 不肯見你﹐你取出來﹐他或許就肯了﹗」   年輕人連聲道謝﹐馮夫人忽然大是感慨﹕「別那麼客氣﹐我們應該是自己人﹐有甚麼好 客氣的﹖」   年輕人一聽﹐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只好一迭聲地說「是」﹐把自己的窘態﹐掩飾 了過去。   馮夫人望著窗外──她望到的窗外是一個湖﹐湖水粼粼﹐風光絕美。可是她的話﹐不怎 麼動聽﹕「好了﹐目的已達﹐你們就該告辭了﹗」   年輕人不是很善於應付女人的這種尖刻言語﹐所以他只好裝聽不懂﹐公主就甜甜地笑﹕ 「想趕我們走﹖客房在哪里﹖我們自己會收拾﹗」   馮夫人卻又道﹕「去﹗去﹗去﹗別再想在我這個老太婆口中套出些甚麼來﹐走吧﹗」年 輕人和公主趁機站了起來﹐行禮告退﹐自馮夫人的屋子中出來之後﹐兩人不約而同﹐同時松 了一口氣﹐公主就問﹕「剛才木盒里──」   年輕人道﹕「有叔叔寫給她的信﹖」   公主作了一個鬼臉﹕「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你想把你叔叔請到這里來﹗」   年輕人笑﹕「正有此意﹗」   公主忽然說了一句上海話﹕「省省一家門吧﹗我看不必了﹗這位夫人脾氣太怪﹐難伺候 之極﹐叔叔豪爽大方的性子﹐和她合不來的﹐再見面也是枉然﹗」   年輕人也笑﹕「真是﹐她好像不喜歡任何高高興興的氣氛﹐非要把一切都弄得尷尷尬尬 不可﹗」   公主撇了撇嘴﹕「而且﹐別說是我們﹐只怕連叔叔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出身於甚麼家世﹐ 她根本半個字也未曾提起過﹐你說怪不﹖那麼早﹐一個女孩子就能遠渡重洋來留學﹐豈是普 通家庭的事﹖」   年輕人仰起頭來﹐望著天際的晚霞﹐晚霞的色彩本就絢爛無比﹐再一倒映在湖水中﹐上 下交織﹐更是瑰麗之極。年輕人緩緩地道﹕「或許家道中落﹐他們不願意提起﹐也是人之常 情。」   公主來到了湖邊﹐和年輕人靠在一起﹐站了好一會﹐直到暮色四合﹐這才離去。   他們的下一站﹐自然是土耳其的君士坦丁堡。   由於是不是能見到軍師﹐並無把握﹐所以他們依址而去時﹐心中相當緊張。而想到傳奇 故事中的人物﹐居然可以有機會出現在自己的面前﹐聽他說當年的往事﹐他們又感到十分興 奮。   雖然他們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傳奇人物﹐可是一想起幾十年之前的關外平原﹐在落後黑 暗、近乎古風的環境之中所產生的傳奇故事﹐彷佛更加有鄉野的浪漫刺激﹐和現在的大不相 同。   他們在街口下了車﹐這條街﹐年輕人和公主都曾經到過﹐都是世界各地的一流古董店。 由於君士坦丁堡本身是一個十分有歷史的古老城市﹐所以古董店也就非同等閒﹐不是精品眾 多﹐難以立足。   而且﹐在這條街上﹐似乎有著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一個國家的古董店﹐只出售這個國家 的古文物。而且﹐街上只有一家﹐並無第二家。例如有一家是專售印度古物的﹐就不會再有 第二家。   所以﹐一踏上了這條街﹐公主就道﹕「我記得有一家中國人的店舖﹐叫著……甚麼堂的 ﹐在街中央﹗」   年輕人看了一下門牌﹐伸手向前指了一指﹕「那正是我們要去的所在﹐我記得﹐那家古 董店叫二神堂﹗」   公主揚了揚眉﹕「好怪的名字﹐有甚麼特別的含義﹖」   年輕人笑﹕「太深奧了﹐等有機會的時候﹐再詳細告訴你……」說著﹐已經到了「二神 堂」的門口﹐和街上其他的建築一樣﹐都是四層高的屋子﹐所不同的是﹐整幢屋子的外牆﹐ 都砌上了淡青色的糙面瓷磚片﹐看起來十分悅目﹐店門之上﹐有土耳其文、英文、法文、日 文、俄文的店名和說明﹕   「專門經營中國古代文物精品﹐買進或賣出都十分歡迎。」   至於中文的招牌﹐則是一塊匾﹐寫書堂名﹐書法是草書﹐署名是「天涯浪跡客」。   年輕人在門口站了一會﹐指著那匾﹕「這『天涯浪跡客』﹐看來就是軍師的夫子自道了 ﹗」   公主問﹕「見到了他﹐稱呼他甚麼﹖」   年輕人笑﹕「當然就是馮先生。」   公主挽住了年輕人的手﹐兩人一起推門而入﹐一進去﹐兩人就呆了一呆──他們曾到過 這條街﹐可是沒有進過這家店舖。這時一進門﹐看到的﹐哪里像是店舖﹐簡直就是古代豪富 之家的一個大廳﹗那一堂紫檀木的家私﹐本身就是價值非凡的古董﹐一看那簡單明快的線條 ﹐就知道是明代家私中不可多得的珍品──難得的是十分齊全﹐十六張椅子十六張幾﹐一張 也不缺。   在屋子的四角﹐都有屏風﹐有的鑲五色寶石﹐有的是鎏金雕漆﹐左角的那一扇﹐全用珊 瑚枝拼成﹐十分見心思﹐還有一扇﹐竟是湘妃竹編成的﹐清雅絕俗﹐也不知是何朝何代的產 物。   至於牆上的畫﹐幾上的陳飾﹐自然都是珍貴的古董﹐看起來絕不像是店舖的陳設﹐可是 識貨的人一進來﹐單是劈面而來的那一大幅吳道子白描人物圖﹐已經可以看得氣也喘不過來 了﹗   他們才走進去﹐那扇湘妃竹屏風後面﹐就轉出了一個中國女子來。   她約莫二十五六歲﹐穿著一件寬身的旗袍﹐十分清秀淡雅﹐很有點眉目如畫的味道﹐連 她整個人﹐都散發著一陣古典的氣息。   她一看到年輕人和公主﹐就怔了一怔﹐想來自然是為了兩人的外型﹐俊朗美麗﹐十分罕 見的原故﹐隨即﹐她就揚了揚眉﹐用中國話問﹕「兩位需要些甚麼﹖」   年輕人開門見山﹕「想見一見二神堂主人……」   那女郎「啊」的一聲﹕「真對不起﹐家父向來不見人﹐只怕兩位要白走一次了﹗」   年輕人早就料到﹐軍師隱居到這種地方來﹐自然不會隨便見人﹐這也是他向馮夫人要了 那張明信片來的原因。他聽得那女郎稱軍師為「家父」﹐就笑道﹕「原來是馮小姐﹐我姓年 ﹐叫年輕人﹐公主是我的妻子﹐請把這個拿給令尊看﹐他或許肯見我﹗」   年輕人說著﹐便把那明信片取了出來﹐那女郎接了過去﹐神情還是有點猶豫。   公主忙道﹕「我們可以口酒店去等消息﹗」   那女郎徐徐吸了一口氣﹕「這倒不必了﹐家父就在樓上﹐如果他肯見兩位﹐這就可以決 定﹗」年輕人道﹕「相信他肯的﹐家叔和他是好朋友﹗」   那女郎「啊」地一聲﹐又看了看明信片﹐才道﹕「原來是年先生的侄子﹗家父一再提起 令叔﹐說認識他﹐是生平第一快事﹗」   年輕人不敢肯定眼前這女郎是不是軍師娘子的女兒﹐所以沒有再說甚麼﹗那女郎微笑了 一下﹐轉身走了開去﹐公主望著她的背影﹐嘆道﹕「這女孩子那麼古典﹐真是罕見﹐唉── 」   年輕人笑著接了上去﹕「魔鏡啊魔鏡﹐世上女人﹐誰最美麗﹗」   公主笑著﹕「美麗哪有標准﹖美麗再加上氣質﹐那才更動人。」年輕人望著公主﹐由衷 地道﹕   「別人再美﹐也還是人﹐你卻已超越了人﹐到了仙的境界﹗」   公主並不反對年輕人的說法﹐現出了一個當仁不讓﹐欣然接受的神情﹐可是又一點也不 會令人覺得討厭﹐反而可愛之極。年輕人忍不住把她向自己的懷中拉近﹐緊緊抱了一下。   那女郎離去沒有多久﹐又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喜孜孜地道﹕「家父請兩位上樓去﹗」   年輕人和公主大喜﹐跟著那女郎﹐轉過了那扇屏風﹐穿過了一道簾子﹐上了一道樓梯。   兩人這才發現﹐這幢房子的外觀﹐和街上其他的沒有甚麼分別﹐可是內部經過十分精心 典雅的設計﹐到處都有擺飾﹐自然全是古董﹐而牆上所掛的字畫﹐也無一不是精品。雖然樓 梯不過二十來級﹐而且他們又心急想見到這個傳奇人物﹐可是還是一步一停﹐視線禁不住為 那些陳列品所吸引。   他們都不是沒有見過中國古文物的人﹐正因為他們對中國古文物有一定的認識﹐所以就 格外被吸引﹐而且﹐贊嘆之聲不絕。   那女郎對他們的欣賞﹐十分高興﹐告訴他們﹕「我專攻中國古玩﹐選的一些﹐還經得法 眼﹖」   年輕人和公主齊聲道﹕「太精美了﹐這里的一切全是精品──這一對薄胎白瓷﹐是定窯 的吧﹐唉﹐竟不知世上還有一對﹗」   那女郎高興﹕「本來有兩對﹐一對在若干年之前﹐叫一只老貓打碎了﹐這是舉世僅有的 一對了﹗」   年輕人和公主﹐在嘖嘖贊嘆聲中﹐上了二樓。二樓的裝飾﹐更是雅致﹐使人完全如同置 身於江南園林的樓閣之中。那女郎在一扇虛掩舊的門前站定﹐略提高了聲音﹕「爹﹐客人來 了﹗」   她和客人說的﹐是十分標准的中國國語﹐可是這時所說的﹐卻大有魯腔﹐是山東話。   只聽得門內傳來一個十分響亮的聲音──聽來並不蒼老﹐可是卻另有一股滄桑感﹕「請 進﹗請進﹗」   那女郎先推開門﹐作了一個請進手勢﹐年輕人和公主跨進門去﹐一個正在看書的老者﹐ 抬起頭來。   那老者坐在一張書案之後﹐並沒有站起來。身子十分挺直﹐可以看得出他身量甚高﹐他 穿著一件府綢淨色長衫﹐神態儒雅﹐臉色相當蒼白﹐略見狹長﹐使看來格外清□﹐十分飄逸 。   這老者的一雙眼睛﹐極之有神﹐一眼看去﹐就是一個飽學的老儒﹐他手中所持的一本線 裝書﹐一望而知﹐乃是周易﹐看紙張字樣﹐只怕就是宋版的珍籍。   若不是年輕人和公主知道他的來歷﹐絕想不到眼前這個人會是馬匪出身。算起來﹐方一 甲是正當商人﹐可是仍不免在發財之後﹐一身的江湖氣﹐眼前這個軍師﹐卻是飄逸出塵﹐如 圖畫中的隱士﹗   那老者看了年輕人一眼﹐點了點頭﹐目光卻在公主的身上﹐停了好一會。   公主對於第一次見到她的人而有這樣目光的﹐早已習慣了﹐所以她只是微笑著﹐和年輕 人一起鞠躬為禮。同時叫著﹕「馮先生﹗」   軍師緩緩搖頭﹐嘆道﹕「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美女﹗」他說到這里﹐抬頭向站在門口的那 女郎望去﹕「念慈﹐你可叫人比下去了﹗」   「念慈」自然是那女郎的名字﹐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用來記念慈親﹐但是用在軍師 的女兒身上﹐卻又有特殊的意義──所記念的﹐自然就是軍師娘子﹐早年的賣唱小姑娘﹐後 來的雙槍齊發、百發百中的奇女子。   馮念慈笑得十分得體﹕「爹﹐你也是﹐人和人﹐怎有得比的﹖」   軍師呵呵笑著﹕「真怪﹐你是年爺的侄子﹐卻又如何認識舍妹的﹐我在這小樓之中﹐足 不出戶許多年了﹐竟全然不知外面發生了甚麼事……來﹐先請坐﹗」年輕人和公主坐了下來 ﹐馮念慈說了一聲﹕「我去備茶。」就走了開去。   年輕人想了一想﹕「事情相當復雜﹐也很巧﹐叔叔有一年歐游﹐認識了馮女士。」   軍師十分有興趣的合上了書﹕「我曾不止一次向年爺提及舍妹﹐當時便有撮合之意﹐他 們相見﹐一提起我來﹐自然一拍即合了﹖」   年輕人微笑﹕「不是﹐一直到他們已熱戀之後﹐才知道馮爺是馮夫人的哥哥﹗」   軍師笑得駭然﹕「這個可真是奇緣巧合之極了﹐噯﹐不對啊﹐他們就算婚後不知我的所 在﹐十年之後﹐收到了我的明信片﹐也該來見見我才是﹗」   馮念慈這時﹐托著茶盤走了進來﹐中國綠茶的清香撲鼻﹐公主先拿起一杯來﹐細細呷著 。年輕人沉聲道﹕「他們還沒有結婚﹐在馮夫人懷孕的時候﹐兩人就分開了﹐從此再也沒有 見過。」   軍師在那一剎間﹐大有恍然若失之感﹐可是也只是十分短暫的時間﹐隨即釋然﹕「人的 悲歡離合﹐本就不由自己主宰﹐無可奈何之至﹐嗯﹐孩子呢﹖」年輕人道﹕「早已成人﹐是 電腦專家﹐跟母性﹐除了不知父親是誰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   軍師笑了起來﹕「我們家的怪事也真多﹐像念慈﹐除了陪古玩和陪我這老頭子﹐外面的 交際應酬﹐一概拒絕﹐竟像這小樓就是宇宙天地一樣﹗」   馮念慈淡淡地笑﹕「我覺得十分恬靜快樂﹐又有甚麼不好﹖外面鬧哄哄地﹐多煩人﹖」   年輕人和公主絕想不到軍師和女兒會過著如此徹底的隱居生活﹐和他們天南地北的生活 方式﹐完全不同﹐他們也無可置評﹐只是道﹕「每人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自己覺得快樂就 好。」   軍師伸手指著年輕人﹕「你們來找我﹐一定有事﹐不妨直言﹗」   年輕人道﹕「最近﹐我們在一個亞洲城市中﹐見到了一個叫作方一甲的人﹐他是販賣人 參的﹗」   軍師一聽﹐立時「啊」地一聲﹐半閉上眼睛。神情十分肅穆﹐過了好一會﹐才長長吁了 一口氣﹕「全像是上一輩子的事了﹗你見過方一甲之後﹐怎麼不去找叔叔﹖」   年輕人苦笑﹕「我實在無法找得到我叔叔﹐找你﹐還有一線希望﹐也想不到會這樣順利 。」   軍師又吸了一口氣﹐笑得十分淡然﹕「真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一樣了﹐好﹐你們想知道 甚麼﹖」   年輕人和公主齊聲道﹕「想知道有關黃金屯子的事﹗」   軍師的身子﹐略為震動了一下﹐在一旁的馮念慈感到了極大的興趣。             【第十二章】 @(十二)恍若隔世   馮念慈竟然插口道﹕「黃金屯子﹖我小時候聽媽說起過一次﹐是甚麼地方﹖」   軍師默然不語﹐神情陰晴不定﹐公主問﹕「令堂呢﹖」   馮念慈嘆了一聲﹕「二十年前就過世了﹗」   年輕人和公主互望了一眼﹐都不再言語﹐馮念慈也面有悲色﹐垂下頭去。看起來﹐軍師 娘子之死﹐對他們父女兩人如今的生活形式﹐有很大的影響。   過了一會﹐軍師才道﹕「你們對黃金屯子的事﹐已知道了多少﹖」   年輕人和公主還沒有回答﹐軍師又對馮念慈道﹕「念慈﹐我一直沒有和你說起過我以前 的事﹐是怕說了徒擾人意。不過你也大了﹐遲早總要知道的﹐趁此機會﹐聽聽也好﹐唉﹐古 人說恍若隔世﹐就是這種情形。」   馮念慈聲音輕柔﹕「爹﹐你若是一直不要我聽﹐我就不聽好了﹗」   軍師道﹕「不﹐你應該聽﹗」   他向年輕人和公主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先開始說﹐已知道了多少。   年輕人想了一想﹕「我叔叔說﹐是在黃金屯子認識你的﹐那時﹐你替一個賣唱的小姑娘 出頭──」   他說了那一段經過﹐軍師聽得完全沉緬在往事之中﹐憑念慈聽得悠然神往。等年輕人講 完﹐軍師才道﹕「那就是你母親﹗」   年輕人在敘述的時候﹐盡單避免提及軍師的身份。   軍師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他似乎想到要補充﹐可是當他望了馮念慈一眼之後﹐就 變得同意了年輕人的做法──何必讓一個那麼文靜的女孩子知道自己的父親有那麼駭人的 過 去﹖   軍師為了表示自己並不是文過飾非的人﹐所以他也有一番表白﹕「那是一個極度動蕩不 安的時代﹐又是一個閉塞落後的社會。人處在這樣的時代漩渦之中﹐有很多事﹐根本身不由 己﹗」   連年輕人﹐對於那個時代的漩渦﹐也不是很了解﹐只是隱約可以感到幾分江湖人物在那 種環境中的無奈情緒。馮念慈自然更不知道她父親這番充滿了喟嘆的話的真正含義。   年輕人又說了軍師和叔叔去偷窺禁地的經過﹐軍師在這時候﹐又把他當年看到的情形﹐ 再重復說了一遍。和方一甲一樣﹐雖然事隔多年﹐但是由於當年所留下來的印象﹐實在太深 刻﹐所以他的敘述﹐仍然十分生動﹐就像他目擊那種景象﹐就在昨天一樣。   年輕人又說了方一甲在樂家大宅中的遭遇﹐和方一甲去找軍師﹐後來又沒有了軍師消息 的那段經過。   軍師聽得笑了起來﹕「方一甲一定恨我一直恨到現在了﹐是不是﹗」   方一甲確然懷恨至今﹐年輕人和公主都對這個問題﹐笑而不答。年輕人只是道﹕「我們 就是想知道後來﹐又曾發生了一些甚麼事。」   在一旁聽著他們敘述的馮念慈﹐早已聽得呆了﹐雙眼睜得極大﹐顯然她全然無法相信她 聽到的一切──對一個生活單純的女孩子來說﹐這一切自然都不可思議之極﹗軍師淡然一笑 ﹕「方一甲一走﹐我就動身到黃金屯子去﹐因為方一甲給了我新的資料。」   年輕人在聽了方一甲的敘述之後﹐已經料到軍師必然立即又有了行動﹐所以他並不覺得 奇怪﹐只是「嗯」了一聲﹕「新的資料是﹐你在方一甲的口中﹐知道樂家供奉著一個怪人﹗ 」   軍師點頭﹕「對﹐我一聽﹐就知道這個怪人﹐是全部怪事的關鍵﹗」   年輕人和公主都覺得許多怪事﹐都應該可以有一個解釋了﹐所以他們齊聲問﹕「見到了 沒有﹖」   軍師深深吸了一口氣﹐半瞇著眼睛﹐好一會不出聲。這一下﹐連看來氣定神閒的馮念慈 ﹐也有點沉不住氣﹐催促著﹕「爹﹗你倒是見到了那怪人沒有﹖」軍師這才長長地吁了一口 氣﹕「見著了﹗」   他在這時﹐說出「見著了」三個字時﹐說得十分輕描淡寫﹐當然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這其中﹐經過了多少驚險和生死一線的經歷。   軍師曾經在黃金屯子亮過相﹐而且曾答應了再不進入黃金屯子﹐江湖好漢﹐講的是言而 有信﹐不能出爾反爾。軍師在出發之前﹐也曾一再考慮過﹐是不是要再去。考慮的結果是﹕ 去﹗   因為方一甲帶來的新資料﹐實在太誘人了﹗軍師立即想到﹐樂家大宅中的那個「怪人」 ﹐才是真正的四條金龍的主人﹗   這個人掌握著四座金礦的黃金﹐而且可以隨心所欲﹐把黃金化為滾滾的金龍﹐移儲到百 里之外﹗要是能見到這個怪人﹐不知可以得到甚麼樣的好處﹗   當軍師說到當年自己的心情時﹐馮念慈的俏臉上﹐略有不以為然的神色﹐公主也道﹕「 馮爺﹐那時﹐據方一甲說﹐你已經富有之極﹐享受比王侯還好﹐也會向望得到更多的黃金﹖ 」   軍師蒼白的臉上﹐現出一絲苦笑來﹕「世人愛黃金﹐沒有人會嫌多的﹐你放眼看去﹐多 少人根本已不需要再取得更多金錢了﹐可是還不是一樣為了取得更多的金錢﹐而輕視生命的 可貴﹗」   公主輕笑了一下﹕「令你再去冒險﹐總還有一點別的原因吧﹖」   軍師點頭﹕「是的﹐我覺得那個在樂家大宅中的怪人﹐被方一甲稱為大仙﹐有一定的道 理﹐他決不是一個普通人﹐就算不是神仙﹐也必然是一個異人﹗」   軍師當時﹐確然是這樣想的﹐如果能夠有「仙遇」﹐那麼﹐冒甚麼險都值得﹐「仙遇」 的誘惑﹐對一個已經積累了相當財富的人來說﹐更是無比的誘惑。   所以﹐軍師決定了去﹗   他是一個行事十分有計划的人﹐知道民團處處在留意他﹐所以﹐他在出發的時候﹐經過 了精心的化裝﹐扮成了一個草藥郎中。這種游方郎中﹐通常是各屯子很歡迎的人物──人總 有三病五痛的﹐總希望能有醫術高明的郎中﹐來解除自己的痛苦。   軍師的部署﹐十分周密﹐他先到了天津﹐再從天津出發﹐而離開天津的那一刻起﹐他一 開口﹐就是一口標准的天津腔﹐和自小在天津街長大的人﹐一模一樣。   出關之後﹐他就一路行醫。他本來就精通醫理﹐更精治理骨折﹐雖然背的是一個草藥箱 了﹐但實際上﹐裝的全是上好的藥材﹐自然、一出手就見功效﹐著手成春﹐一路北上﹐有那 麼一個妙手回春的游方郎中﹐早已傳遍了北方的原野。   所以﹐當他大搖大擺﹐來到黃金屯子之際﹐受到了盛大的歡迎﹐絕沒有人料得到他的真 正身份﹐他仍然住進了他認識年叔叔的大客店﹐每日求醫者甚多﹐他對個個病人﹐都悉心治 療。   他很有耐心﹐一直到了第八天晚上﹐才偷進了樂家大宅﹐摸進了樂家老太爺小孫子的臥 室﹐敲斷了小孫子的手臂骨﹐小孫子在沉睡之中﹐被創痛驚醒﹐大哭大叫﹐人又在地上﹐孩 子說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只當他是從床上滾跌下來﹐跌斷了手臂﹗   於是﹐軍師就漏夜被請進了樂家大宅。軍師本來可以偷進宅去見那「怪人」﹐可是哪有 如今這樣﹐堂而皇之住進巨宅﹐再見機行事的好﹖   要駁接骨折﹐自然再容易也沒有﹐而樂老爺父子﹐和軍師一交談﹐就立即被軍師的學問 所傾倒﹐樂老爺十分識貨﹐竭力挽留﹕「大夫你就別走了﹐就留在屯子里﹐全屯子會建一個 大醫局﹐由你主理﹗」   軍師淡然道﹕「再說吧﹐等小少爺痊愈之後﹐再說吧﹗」   俗語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小孩子骨易愈﹐至少也要兩三個月﹐何況樂家有意留下這個 「神醫」﹐自然希望他住愈久愈好。   這其間﹐軍師所受到的貴賓式招待﹐自然比方一甲猶勝一籌﹐不到一個月﹐樂家大宅﹐ 軍師都可以出入無禁﹐他看到時機成熟﹐就從方一甲口中獲知的秘道﹐進入了那怪人所住的 地方。   情形和方一甲所說的一樣﹐不必重復。推門進去﹐房間之中﹐十分昏暗﹐而且有一股相 當難聞的氣味。像軍師這樣的江湖人物﹐常需要在夜間展開行動﹐所以在昏暗中視物的本領 ﹐也比較常人為高。可是軍師這時﹐也只能影影綽綽﹐看到有一個人﹐坐在屋子的一角﹐乍 一看﹐這個人的頭大如斗──但軍師已從方一甲那里﹐知道這個怪人﹐戴著一頂大圓帽子。   接著﹐就是在黑暗之中﹐亮起了雨點綠黝黝的光芒﹐如果這是那個怪人本來閉著眼﹐見 有人進來就睜大了眼的話﹐那麼﹐這人的眼睛﹐能在黑暗之中﹐發出這樣的光芒來﹐這人也 就怪異得很﹗   見到這個怪人了﹗軍師這時﹐也十分緊張﹐一時之間﹐不知說甚麼才好﹐他在門口停了 一停﹐反手關上了門﹐向前走出了一步。   軍師這時打的主意是﹐等走到近一些﹐看清楚了對方的模樣之後﹐再開口說話。   可是﹐他才踏出了一步﹐那人徒然發出了一聲刺耳難聽已極的吼叫聲﹐饒是軍師見慣大 陣仗﹐這一下吼叫聲突如其來﹐還是把他嚇了一大跳。   而那怪人在叫了一聲之後﹐發出的聲音﹐尖厲刺耳﹐在大聲喝﹕「誰﹖你是誰﹖我這里 變怎麼了﹖甚麼人都可以進來﹖」   他一面叫著﹐軍師也沒有看到他有甚麼動作﹐出乎意料之外﹐竟然在他的身邊﹐響起了 「堂堂堂」的銅鑼聲﹗   正當深夜﹐四周圍靜寂無比﹐這銅鑼聲怕能傳出兩里路﹐軍師當機立斷﹐一聲不出﹐轉 身就奔了出去。他才一奔出門﹐就聽到暗道那邊﹐人聲嘈雜﹐軍師身子一聳﹐上了房頂﹐仗 著天色十分黑暗﹐他伏在房頂﹐一動不動﹐只見火光閃耀﹐有七八個漢子﹐高舉火把﹐疾奔 了過來。那七八個人奔近屋子﹐卻並不進屋﹐只是執著火把﹐守在門口。只聽得那怪人在屋 內﹐不住發出吼叫聲﹐像是憤怒之極﹐而屋外的那些漢子﹐卻只是挺立著﹐並沒有任何動作 。不一會﹐又是一陣雜踏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只見樂老爺子為首﹐一件狼皮大氅﹐扣子扣了 一半﹐就已氣急敗壞﹐奔了過來。   在他的身邊﹐又跟著五六個人。   看到了這種情形﹐軍師的心中﹐奇怪之極﹐竟不知是發生了甚麼事。   樂老爺子到了屋子門前﹐連聲道﹕「甚麼事﹖甚麼事﹖」   屋中那怪人的聲音尖厲﹕「剛才有人闖進來﹐那是甚麼人﹖」   樂老爺一楞﹐才雙手亂搖﹕「唉﹐請你別……亂疑心﹐這里看守嚴密﹐沒有人會進來的 ﹗」   屋中怪人怒道﹕「明明有﹐進來之後﹐一聲不出﹐我一喝問﹐就不見了﹗我事情已快成 功﹐可別節外生枝﹖」   那怪人竟然喝問得聲色俱厲﹐一點不留情面。樂老爺等於是黃金屯子的土皇帝﹐平日一 呼百應﹐何等威風神氣﹐可是這時﹐卻像是斗敗了的公雞一樣﹐點頭哈腰﹐就在門口﹐打躬 作揖﹐連聲道﹕「不會﹐不會﹗」   那怪人靜了片刻﹐聲音聽來不再那麼憤怒﹐甚至還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想留住我﹐ 可是我已經說得再明白也沒有﹐我不能留。」   軍師伏在房上偷看﹐只見那麼冷的天﹐樂老爺的額上﹐甚至在冒著汗﹐他十分恭敬地道 ﹕「你老留不留﹐我們自然不敢相強﹐但只盼能把四座金礦中的……金子﹐運些來……實實 在在地運些來﹐不瞞你說﹐這些年來﹐人人都只當樂家養了四條金龍﹐金子堆積如山﹐誰知 道全是假的﹐你只消一抬手﹐樂家就世世代代﹐享用不盡了﹗」   軍師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此行﹐竟然聽到了那麼機密的一番對話﹗   這番對話的內容奇特之極﹐從那些執著火把的漢子的那種憤然和失望的神情來看﹐樂家 並沒有得到甚麼好處﹐竟是真的──這些漢子能來到這個地方﹐自然都是樂家的心腹﹐知道 樂家的秘密的人﹐可以從他們的反應上﹐判斷事實的真相。   樂家沒有積存金子﹗軍師若不是身在險地﹐一定會大聲叫出來﹕不可能﹗   他親眼在那個禁地之中﹐看到過「金龍」滾滾的情形﹐如果那不是黃金的溶液﹐怎會發 出如此璀璨奪目的黃金光芒﹖   而且﹐那種壯觀之極﹐黃金滾滾的情景﹐不但是他一個人見過﹐年叔叔也見過﹐後來方 一甲也見過﹐那就決不可能是虛假的幻象。   可是這時﹐樂老爺的情形﹐卻一點也不像是在作偽﹗   樂老爺講完之後﹐他的胡子眉毛上﹐都已經結滿了冰花﹐樣子看來﹐又是怪異﹐又是可 憐﹐他是在向那個怪人求黃金﹗   軍師記得﹐上次來的時候﹐樂老爺父子的對話之中﹐曾提及那怪人自己用了不少黃金去 ﹐所余無幾﹐如今看來﹐金子全給那怪人用光了﹗   這就更加怪不可言了﹐那怪人看來終年在這屋子之中不出去﹐他要用那麼多黃金干甚麼 ﹖   只聽得屋子中靜了片刻﹐才又傳出那怪人的聲音﹕「你們也真怪﹐要金子來干甚麼﹖」   樂老爺的面肉﹐抽搐了一下﹐顯然他心中極度憤懣﹐因為那怪人說的﹐不是人話。要金 子來有甚麼用﹗誰都知道要金子有甚麼用﹗   這時﹐軍師也看出﹐樂老爺和那怪人之間要說這番話﹐算這些帳﹐都是憋了很久的了﹐ 想不到由他的行動來引發。難怪樂老爺一到﹐並不熱衷於找人﹐只是對那怪人發話──如果 眼下這十幾個人仔細尋找﹐他也就不能安然無事﹗   一想到了這一點﹐軍師不禁暗叫了一聲「僥幸」﹗   樂老爺一頓腳﹕「金子當然有用﹐連你都要用﹐我們凡人自然更要用﹐越多越好﹗」   軍師越聽越奇﹐樂老爺自稱「凡人」﹐難道那怪人真是神仙﹖可是樂老爺對怪人的態度 ﹐又不是絕對的恭敬﹐而且很有點有恃無恐的樣子。   屋中怪人又嘆了一聲﹕「我用金子﹐用途和你們不同﹐你們──」   說到這里﹐只見樂老爺的兒子﹐氣咻咻走了過來﹐拉了拉樂老爺的衣袖﹐道﹕「爹﹐算 了﹐何必強人所難﹐他不肯﹐就算了﹗」   軍師知道這位大少爺的性格﹐十分恬淡﹐一點也不像他的父親。可是他這一動﹐倒給了 樂老爺一個發作的機會﹐樂老爺眼望著他的兒子﹐伸手指向屋子﹐扯大了嗓門﹐顯然就是說 給屋子里的那怪人聽的。他道﹕   「孩子你知道甚麼﹐這位﹐當年﹐從一個大坑中爬出來﹐全身是傷﹐奄奄一息﹐要不是 恰巧遇上了我﹐他能活到今天﹖他再能﹐那時也死了﹗這些年來﹐他行動不便﹐是得了誰的 照顧﹐那時﹐他連話也不會說﹗好﹐現在他說走就走﹐留點金子給我們﹐對他來說﹐不過是 舉手之勞﹗」   樂老爺一口氣數說下來﹐伏在屋頂的軍師﹐要張大了口﹐不住地吸著寒冷的空氣﹐才能 使頭腦保持清醒。   樂老爺的話﹐其實並不高深﹐也不復雜﹐可是他所說的一切﹐卻又令人有匪夷所思之感 。   首先﹐今人感到意外的是﹐那怪人竟然「行動不方便」﹐那他又怎麼有能力把金子煉成 熔液﹖   而且﹐他竟然還是樂老爺救活的﹐難怪樂老爺有恃無恐了。   樂老爺的兒子幾次想阻止他父親說下去﹐可是並不成功。   後來﹐他的動作也變得怪不可言﹐一面拉他父親的衣袖﹐一面不住伸手指向天﹗   他的這個怪動作是甚麼意思﹐軍師全然莫名其妙。   可是樂老爺顯然明白之極﹐也伸手向上指了一指﹐大聲道﹕「算他是天上下來的﹐那又 怎麼樣﹖一定是犯了天條﹐被玉皇大帝貶下來的﹐如今他要回去﹐一點不念我們這些年來對 他的情意﹐說得過去嗎﹖」   他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是對著那怪人所住的屋子﹐大聲叫出來的﹗   靜了約莫一分鐘左右﹐才聽得怪人的聲音﹐自屋子中傳出來﹕「放心﹐我盡力就是﹗」   樂老爺一聽﹐立時換了臉色﹐連連拱手﹕「謝謝﹐謝謝﹐拜托﹗拜托﹗」   他說著﹐一揮手﹐就和他兒子﹐帶著一干人等﹐又由暗道﹐退了開去﹐剎那之間﹐四周 圍變得寂靜無比﹐軍師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他在上面伏著﹐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是再去見那個怪人呢﹖還是就此離去──他 當然不甘心就此離去﹐因為雖然他聽到了樂老爺和怪人的對話﹐知道了不少﹐可是也更加迷 糊了﹗   他竟然完全無法設想到那怪人的身份是甚麼﹗   樂老爺說他是「天上下來的」﹐又說他奄奄一息﹐自一個大坑中爬出來﹐真不知道是怎 麼一回事﹗   他伏了很久﹐思緒紊亂之極﹐才一側身﹐自屋頂上翻了下來﹐輕輕落地。   像軍師這樣的身手﹐丈把高落下來﹐自然了無聲息﹐可是他才一著地﹐就聽得屋中那怪 人道﹕「你一直沒有走﹖你進來﹗」   軍師怔了一怔﹐心想不管是吉是兇﹐來這里目的就是要見那怪人﹐沒有道理在如此這樣 的情形下打退堂鼓的﹗所以他略定了定神﹐就推門走了進去。   在黑暗中﹐那人的目光灼灼﹐好一會沒有出聲。軍師先開口﹕「剛才的一番對話﹐我全 聽到了﹗」   那怪人發出了一下無可奈何的乾笑聲來﹐仍然不說甚麼。軍師心思慎密﹐已經有了一定 的設想﹐他十分小心地道﹕「閣下是天上被謫的仙人﹖現在淪落凡間﹐期滿又要重歸天上了 ﹖」   這是軍師聽了樂老爺的話之後﹐所得出來的設想──當時﹐軍師雖然有學問﹐但是對於 鬼神之說﹐也是深信不疑的。   那怪人又嘆了一聲﹐問﹕「你是甚麼人﹖」   軍師把自己前來的目的﹐甚至和方一甲互相商量的計划﹐都一口氣說了出來﹐當時他想 的是﹐對方如果有仙人的身份﹐自己瞞也瞞不住的。   那怪人聽得發出了幾下驚詫的聲音來﹐然後道﹕「用你的話﹐可以這樣說﹐我是謫仙﹐ 現在要回天上去了﹗」   軍師一時之間﹐不明白「用你話﹐可以這樣說」是甚麼意思。那自稱「謫仙」的又道﹕ 「再用你的話﹐也可以這樣說﹕這些年來﹐我已經積聚了足夠的……雲霧﹐可以騰雲駕霧﹐ 回天上去﹗」   軍師的腦筋動得快﹕「雲霧是由黃金……煉成的﹖」   那怪人「哦」地一聲﹕「你心思和別人不同﹐是的﹐用黃金煉成。」   軍師向往之極﹕「真是仙人﹐不知道能不能渡我為仙﹖」   那怪人立即有了回答﹔「當然不能﹐反倒是你需為我做一件事﹐代我去告訴樂先生﹐我 實在不能留金子給他們﹐一小塊也不能﹗」   軍師十分不以為然﹕「何其吝嗇﹐豈是仙人所為﹖」   那怪人嘆了一聲﹕「我無法使你們明白﹐經我提煉過的黃金﹐都沾有極毒的毒性﹐人手 一經碰觸﹐便會全身潰爛﹐死得慘不可言﹐不然﹐我只是一舉手之勞﹐有甚麼好吝嗇的﹖」   軍師聽得似懂非懂﹐他搖頭道﹕「這樣﹐我可無法代你做到﹐樂老爺怎肯信我﹖」   那怪人連嘆三聲﹕「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軍師冷冷地道﹕「黃金會有毒﹐這話也叫人難以相信﹐你還是另外找個藉口吧﹗」   那怪人語調悲哀﹕「你們不懂﹐其實那也不是毒﹐叫作──」   軍師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望向年輕人和公主﹐並不出聲﹐年輕人知道軍師的敘述﹐已 到了緊要關頭﹐所以忙問﹕「不是毒﹐是甚麼﹖」   軍師沒有回答﹐公主用清晰而緩慢的聲音道﹕「不是毒﹐是輻射﹗」   公主這句話一出口﹐年輕人直跳了起來﹐望定了公主。馮念慈也輕輕地「啊」了一聲﹐ 神色疑惑之極﹐軍師也盯住了公主看。   公主雖然那樣說了﹐但顯然她並不是很有信心﹐所以她的神情﹐有一剎間的尷尬。而就 在這時﹐軍師開了口﹕「真了不起﹐對﹐是輻射。當時﹐他說了﹕不是毒﹐是輻射﹐當然﹐ 當時我根本聽不懂﹐不知道甚麼是幅射﹗」   公主一聽得軍師証實了她的設想﹐喜上眉梢﹐發出了一下歡呼聲﹐身子向上一聳﹐竟然 冉冉向上升了起來。   這在公主來說﹐已然是習以為常的事了﹐可是對於軍師和馮念慈來說﹐卻是絕想不到的 奇景。   公主冉冉升高之後﹐身於在半空之中轉了一個折﹐黑紗飄飄﹐姿態美妙之極﹐然後﹐又 緩緩落了下來﹐眉開眼笑地望著軍師﹐軍師以手加額﹐發出「呵呵」的聲響﹐他的神情古怪 之極﹐最後吁出了一口氣﹕「我以為我已經見過所有的一切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年輕人忙道﹕「會對你詳細說當時﹐那……怪人說出了『輻射』這個詞﹖」軍師點頭﹕ 「是的﹐當時我聽不懂﹐所以牢牢記得了這個詞﹐後來﹐自然明白了﹐現在﹐誰都知道是甚 麼了﹗」   年輕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還說了些甚麼話﹖」   軍師道﹕「沒有﹐他見我連甚麼輻射都不懂﹐就沒有再對我說甚麼﹐只是搖頭﹐又叫我 快走﹐說他離去之前﹐會勸樂家把整個黃金屯子拆平。所有的人﹐都要離開﹐不然﹐會有大 禍臨頭﹐我見他說得十分認真﹐也認定了他是一個被謫的仙人﹐所以對他的話﹐十分聽從﹐ 和他分開之後﹐第二天就離開了黃金屯子──我至少知道了黃金屯子中並沒有黃金﹐自然也 不會再去實行方一甲提供的計划﹐那時﹐我另外有些事﹐所以方一甲也沒有再找到我。後來 ﹐後來天下大亂﹐誰也找不到誰了﹗」                   (尾聲)   軍師說完了往事﹐有相當長時間的沉默。   馮念慈最先開口﹕「爹﹐你竟沒有問清楚那……人究竟是甚麼來歷﹖」   軍師苦笑﹕「問了也沒有用﹐就算他肯告訴我﹐我當時也聽不懂。」   馮念慈道﹕「可是日後﹐慢慢會懂的呀﹗」   軍師笑了一下﹕「到後來﹐就算他沒有說﹐我也可以懂了﹐不但我懂﹐他們也懂了﹐對 不對﹐不然就不會猜到是輻射﹗」   年輕人和公主想了一下﹐才道﹕「只有一個梗概。」   軍師興致相當高﹕「來﹐我們三個臭皮匠﹐看能不能把事情弄圓滿一些﹗」   年輕人首先道﹕「這個人來自天上﹐可是他遭到了意外﹐我假設他是一個宇宙航行員﹐ 不知道從哪一個天體﹐航行到了地球﹐可是在著落時﹐遭到了意外。這種情形並非獨有﹐著 名的西伯利亞通古斯大爆炸﹐就有越來越多的証據﹐証明是一艘宇宙航行船的失事﹗」   公主「嗯」地一聲﹐支持年輕人的意見﹕「所以樂老爺發現那人的時候﹐那人是從一個 大坑中爬出來的﹐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軍師笑著點頭﹕「和我的設想一樣﹐而且有一點十分重要﹐那人駕來的飛船﹐一定還在 那個大坑之中﹐雖然損壞﹐但是可以修復﹐不然﹐被謫向凡間的仙人﹐就無法再回到天上去 了﹗」   年輕人一揮手﹕「我明白了﹐這個外星人﹐就在他降落之處﹐建立了黃金屯子﹐大坑的 所在地﹐就是樂家大宅中的禁地﹗」   公主有點遲疑﹕「那麼多黃金……全是用來作修復飛船所用的﹖」   年輕人道﹕「或者是從黃金之中﹐提出有效的成份來使用。他不是說他要黃金﹐是另有 用途嗎﹖他又曾說﹐用黃金來提煉升天的雲霧﹐這其間的情形﹐究竟怎樣﹖我們也無法確知 。」   軍師深深地收了一口氣﹕「那時候﹐人人都是知道有神仙﹐絕不知道甚麼外星人﹐後來 ﹐我回想起在禁地中看到的情形﹐那簡直是一個其大無比的地下熔煉工廠﹐還有那些幢幢的 人影﹐看來像是機械人──這個外星人掌握了十分高深的科技﹐可以憑藉機械人﹐而達成人 類至今未能實現的采金技術﹐采取四個金礦之中的存金﹗」年輕人和公主都抿著嘴﹐軍師的 設想﹐可以成立。公主低嘆了一聲﹕「那人的傷勢﹐始終未曾痊愈﹐他……一直行動不便﹗ 」年輕人道﹕「宇宙航行員……就算有些傷殘﹐只怕也不成問題﹐這個外星人﹐後來當然回 去了﹖」軍師道﹕「我想是回去了﹐因為整個黃金屯子都不見了。我猜想﹐他起飛的時候﹐ 一定會產生大量的輻射﹐所以他才先要所有人疏散﹗」   年輕人吃了一驚﹕「要是屯子中的人﹐不肯聽話﹐不肯走呢﹖」   軍師道﹕「關鍵在樂家﹐樂家肯走﹐別人自然也肯﹐樂家不肯﹐就難說得很了﹗」年輕 人神情十分緊張﹕「難道那異星人會不顧一切﹐就起飛嗎﹖」   又是好一會的沉默﹐軍師才道﹕「一直沒有再遇到過樂家的人﹐所以情形究竟如何﹐不 得而知。嗯﹐從黃金屯子建立的年數來看﹐那外星人在地球上停留了──在樂家大宅中住了 超過六十年﹗」   公主提出了一個問題﹕「那麼﹐樂老爺在發現他的時候﹐還是一個少年了﹗」   軍師點頭﹕「不錯﹐是一個少年﹐而且可以推測﹐是一個貧困的逃難少年﹐忽然在極北 的荒野之中﹐有了這樣的奇遇﹐遇到了一個飛船失事的外星人﹗」   年輕人道﹕「然後﹐就在那外星人的超特能力的幫助下建立了樂家屯子。」公主吸了一 口氣﹕「有這樣的一個外星人在﹐當然是樂家最高的秘密﹐為了保持這個秘密﹐甚至不讓兩 個女兒出嫁﹐可是﹐事情還是不免慢慢傳了開去──我想﹐樂家上下﹐只知那人來自天上﹐ 只怕決未曾想到過那是一個異星人﹗」   軍師神情悠然﹕「只不過是名稱上的不同﹐現在想來﹐中國人屢有遇仙的﹐自然是遇上 了外星人﹐樂老爺遇仙﹐是一個受了傷的外星人﹐這種事﹐前人筆記上多有記載的﹐後人疑 信參半﹐都是因為智識未開之故。」年輕人耿耿於懷﹕「只是不知道離開時的情形如何﹗」   公主攤了攤手﹕「隔了那麼多年了﹐甚麼都是一樣的了。黃金屯子中﹐確然曾有過許多 黃金﹐但就算留了下來﹐也不能碰﹐全有強烈的輻射﹗」   年輕人、軍師都沒說甚麼﹐馮念慈在這時說了她的意見﹕「古人早就有『金山銀山到頭 空』的說法﹐就算沒有輻射﹐是真的擁有金山銀山﹐也沒有可以永遠擁有的。」年輕人和公 主「啊」地一聲﹐對這位生性恬淡的姑娘﹐再由衷的敬佩。軍師在這時候叫了起來﹐一拍桌 子﹐指著公主﹕「告訴我﹐你是怎麼會飛的﹖是不是也是從天上下來的﹗」 *************************************** 百草園曉霜掃描及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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