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 另類複製 【楔子&簡介】 這個故事中有一個新的假設來解釋人類不可理解的 行為。例如雙手滿是鮮血的兇手偶然扮小丑,就會有人 努力頌揚天生奇才我主聖明之類。 怎麼會如此是非黑白不分呢? 怎麼會奴性如此強烈呢? 總有原因的,於是開始幻想,做出假設。 幻想沒有限制,同一件事情,可以從無數角度去幻 想去假設,這個幻想可以和下一個幻想不同,下一個幻 想可以和上一個完全相反,這種現象完全是正常。如果 對一件事情只有一個幻想,那不知道是不是還可以算是 幻想。 聽得有人不以為然:衛斯理故事那一個這樣說,這 一個又那樣說! 其實正應該如此。 倪 匡 一九九九 、五、十五 三藩市 陽光極好,溫度很低,清晨時分, 不完全依照熱脹冷縮規律的水有標準體積。 【一、無意中參加了一個婚禮】 上一個故事以努力大師催眠了典希微大約二十分鐘之後,作為 結局。 我認為事情不算完全結束,白素卻說典希微在接受催眠之後的 表現,再加上想像力,就已經可以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所以算 是有了結果。 或許她的想像力比較豐富,所以感到這樣的結果已經可以滿足。 而我卻總感到還有一些事情可以做。 既然在這方面和白素“話不投機”,所以那些事情我並沒有和白 素商量,而是自己獨自進行。進行這些事情的經過,和現在我要敘 述的這個新故事一點關係都沒有,本來可以不說。可是往往有一些 朋友,和我類似,缺乏用想像力去完成故事結局的能力。所以很有 必要交代一下。當然我會用最簡單的方法來說。 首先我對努力大師的催眠方法很有意見。 這位努力大師是白素通過非人協會找回來的,白素一再強調他 是地球上最好的催眠師。可是他的催眠方法卻並不是使被催眠者把 事情的經過說出來,而是使被催眠者重新經歷一遍曾經發生過的事 情,只能看到被催眠者的動作和被催眠者一個人的說話。 我實在看不出這樣的催眠術比普通的催眠術高明在哪裡。 如果用普通的催眠術來“解放”典希微的記憶,我認為可以得 到更多的資料。 至少可以和典希微進行對話,向她很多問題。 我確然有許多問題要問她,例如要問她究竟是在怎樣的情形下 整個探險隊被“攝”上去的,也要問她在空中的飛行器的大小和形 狀,以及那些“機器人”的模樣。更希望能通過她而知道她究竟聽 到了一些什麼話,而不是只根據她聽到了話之後的反應來揣測她聽 到了什麼。 所以我認為要對典希微重新進行催眠。 我開始聯絡我認為最好的催眠大師,當然不必通過非人協會, 世界各地有的是好催眠師! 在接下來大約半年的時間中,我約到了九位頂尖催眠大師,也 用不著痕跡的方法,在不同的地點,使典希微和催眠師會面,在典 希微完全不知道的情形下,對她進行催眠。 每一次的經過,要詳細敘述,也很有趣,可是當然不必如此做, 只消說結果就可以。 而結果只要一句話就夠了:失敗,徹底地失敗! 實在令人感到洩氣之極,原來典希微抵抗催眠的力量十分強 ——基本上來說,催眠術的進行過程,是催眠師和被催眠者兩者之 間腦電波的較量,強者勝。弱者敗。 典希微完全不知道自己會被催眠,處於不利的地位,可是在這 樣情形下,有六個催眠大師完全不能對她進行催眠,還有兩個所謂 催眠大師,幾乎被她進行反催眠,鬧得狼狽不堪,落荒而逃。 只有一位,總算成功把典希微催眠,可是無論如何引導,都無 法打開典希微腦中對那段經歷的記憶,其他的問題,倒都有答案, 連她兩歲那年從桌子上摔下來的情形,她都可以說出來,就是一問 到關於那段經歷,除了搖頭之外,沒有別的反應。 我這才知道了兩件事實。 第一件是對典希微那段記憶的消除工作做得十分高明。 第二件是努力大師的催眠術確然極其了不起,不能不承認他確 然是地球上最好的催眠大師。 在對典希微進行催眠徹底失敗之後,我還不死心。因為有這段 經歷的不止典希微一個人,而是整個探險隊的隊員。典希微抵抗催 眠的能力高強,其他人未必和她一樣。 於是我又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帶著那位催眠大師,一個一 個去找探險隊員。 結果每一個探險隊員都很容易被催眠,可是沒有一個對那段經 歷有任何反應。換句話說:我還是失敗了! 事情開始的時候我沒有對白素說,後來也沒有說,可是不用多 久,白素當然知道了我在干什麼,也沒有問,也絕不干涉我的行動。 直到我最後失敗,從巴拿馬回來,垂頭喪氣,至少有兩小時之 久,沒有開口說話,白素才充滿了同情地望著我。我苦笑:“也不是 完全沒有收穫。” 白素微笑:“說來聽聽。” 我道:“我在巴拿馬,和費南度警官詳細商量過,認為那種有可 以逆轉電波力量的飛行器,極可能還停留在巴拿馬的上空。費南度 同意我的說法。” 白素點頭:“我也同意。” 我總算有了一點生氣,繼續道:“所以我們決定,費南度在巴拿 馬,要繼續留意是不是還有‘現眼報’事情發生,如果有的話,要 進行詳細的瞭解。” 白素又表示同意:“當然,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值得研究的 事情了!” 我吸了一口氣:“還有,我們決定,在探險隊員遇事的山區。廣 泛的設立對天空的監視設備,長時間進行觀察,並且攝影,希望能 夠看到那個飛行器——當然那就是外星人的宇宙飛船!” 白素考慮了一下:“那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巴拿馬政府當然不 肯出錢出力。” 我點頭:“當然,我想都沒有想過,我準備找陶啟泉資助,以研 究當地氣象為名,設立至少十個觀察站——需要的資金,也只有陶 啟泉這樣的超級大豪富才能拿得出來。” 白素笑:“告訴他如果觀察有了結果,用他的名義發表,他可以 成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永遠名垂千古!” 我本來正在躊躇如何向陶啟泉開口,我相信他絕不至於拒絕, 可是只要他不是立刻答應,稍微猶豫一下,也就無趣得很了,而用 白素的說法去打動他,再好不過。 當下我十分高興,握住了白素的手,搖了好一會。 我立刻和陶啟泉聯絡,在電話中聽到了他的聲音之後,我就開 門見山:“有一件事情,要你資助。” 陶啟泉呵呵笑:“沒有問題。” 我道:“需要至少三億美元……” 陶啟泉不等我說出花了這筆錢之後會有什麼好處,就立刻又道: “沒有問題。” 當時我心中十分感歎:這才是真正的豪富,金錢的數字對他來 說,沒有大大的意義,他絕不是不重視金錢,不會說什麼不愛金錢 這類的屁話,而是實實在在,自然而然感到三億和三元差不多,總 之他花得起,就完全不必考慮其他。 我道:“我們要見面一次,我總得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你說一說 才是。” 陶啟泉道:“好極,請你立刻來,我在大廈門口等你——我二十 分鐘之後下樓,要去教堂參加一個婚禮,我們正好趁這機會詳細談 談。” 我怔了一怔,很快就明白陶啟泉是要去參加什麼樣的一個婚禮。 我對這個婚禮略有所知,因為它是近來一些報章雜誌上的主要話題。 我對於參加這個婚禮,當然不會有興趣,想來陶啟泉也和我一樣。 所以他很高興有我和他作伴,可以解悶。 我在開始敘述的時候,曾說過補充上一個故事的一些事情,和 新的故事一點關係都沒有,其實也不盡然。至少如果我不參加這個 婚禮的話,就不能第一時間接觸到這件事情。雖然我相信就算我沒 有參加這個婚禮,在婚禮上發生的事情最後還是會來到我的身上。 可是情形多少會有些不同,在記述上沒有那樣直接生動。 而事情和事情之間,竟然會有事先完全無法設想的聯繫,那是 奇妙之極的現象,非任何人所能解釋。 卻說當時我立刻出門,向白素道:“通知小寶——陶啟泉可能把 事情派給他來辦理。” 溫寶裕一直在陶啟泉的集團裡擔任一個很古怪的職位,專門花 錢,我要陶啟泉出錢做的事情,正屬於溫寶裕所負責的部份。 當我趕到陶啟泉集團總部大廈門口時,正看到陶啟泉在下屬的 擁簇下,走向停在門口廣場上的一輛車。 我曾經見識過這輛車子,實在很誇張,那是一輛大小如同旅游 車一樣的車子,其他設備不必一一介紹,車廂裡面,就完全像是在 建築物之內的小客廳,舒適無比。 我知道自從陶啟泉和水葒在一起之後,兩人幾乎二十四小時不 分開,其肉麻的程度,連小報的記者都不好意思報道,可是這時候 卻只看到陶啟泉,而沒有看到水葒。 我下了車,向他揮手,他看到我,向那輛車指了一指,示意我 上車,他接著上來,和我握手。我道:“江湖傳說你成了暹邏連體 人。怎麼會少了那一半?” 陶啟泉聽了我這樣問,非但不見怪,而且神情立刻甜蜜無比, 笑道,“她是伴娘,一早就去陪新娘子去了。” 我很是訝異,當然在神情上顯露了出來。陶啟泉卻會錯了意, 道,“她並沒有和我結婚,不是已婚婦人,仍然是未嫁女郎的身份, 當然可以做伴娘。” 我解釋道:“我訝異並不是為了這個,而是感到新娘的面子何其 之大,竟然請得動你片刻不見就如同傷筋動骨一樣的水葒去做伴 娘!” 陶啟泉有點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可知他真是不捨得水葒不在 他身邊。他道:“沒有辦法,看在大亨的份上,不能不答應,算是替 大亨湊熱鬧。” 我更是訝異莫名。 在這裡,必須花一些篇幅來簡單他說一下這樁婚禮——因為這 個故事正是從婚禮開始的。 婚禮當然是轟動的,不然也不會成為報上的花邊新聞。婚禮的 男女雙方都是所謂上層社會中的人物,名頭響亮,可是也還沒有達 到真正的最高層的地位——當然在所謂上層社會之中,分地位的高 下,完全以擁有財富的數字為標準,和其人對人類有多少貢獻。在 知識發展上有多少成就完全無關。 從花邊新聞上看到的資料是,女方家長是一家中小型銀行的老 板,新娘的父親早已去世,銀行一直由新娘的母親出任董事長,這 位女士非常能幹,把一家小銀行管理得不能再好,在金融界有相當 好的人望。 而男方的家長則是一個中型企業集團的董事長,雙方可以說是 門當戶對,而且新郎和新娘都有著名的英國大學的博士學位,當然 可以稱得上是人上之人了。 可是像他們這種等級的人,若是和陶啟泉、大亨他們來比較。 正所謂“人比人、氣死人”,還是差了好大一截。 這一截的距離,要舉例來說明的話,可以這樣說:無論是男方 家長還是女方家長,如果想見到陶啟泉或大亨這樣的人物,至少要 在一星期之前預約,而且見面的時間也很難超過二十分鐘。 在花邊新聞上,從來也沒有提到過婚禮雙方和大亨有關係—— 如果和大亨有關,其轟動的程度至少要超過一百倍! 而陶啟泉卻說讓水葒去當伴娘、他去參加婚禮,全是為了賣大 亨的面子,這其中不知道有什麼講究。 於是我問:“和大亨又有什麼關係?和他有關,為什麼不見報上 有消息?” 陶啟泉笑道:“究竟大亨和這樁婚事有什麼關聯,我也不清楚。 他只是向我要水葒做伴娘,說是其實目的是要我參加婚禮——他知 道只要水葒在婚禮上,我就一定會出現,不然就算我答應了,到時 也會爽約。” 我感到好笑,大亨要陶啟泉參加婚禮增光,可是他又為什麼不 正式出面,把婚禮弄得更熱鬧呢? 我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陶啟泉笑了笑:“大亨如果出面,不知 道會有多少人要參加,到時候一定是想要他參加的人望而卻步,來 的全是根本不想他出現的人!” 我對於這種事情一點經驗都沒有,聽了只覺得好笑。我順口說 了一句:“現在我去參加,當然也屬於‘根本不想他出現’這一類的 人物了。” 陶啟泉大搖其頭:“說出來你不會相信,大亨曾經兩次要我代邀 你參加,我說你不會來的,所以根本沒有轉達他的邀請。” 我更感到好笑:“他又不是不認識我,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 陶啟泉冷笑:“你還不知道自己的架子有多大,他是怕給你一口 回絕,下不了台!” 我想了一想,情形確然如此,我一定不會參加這種不相干的婚 禮,陶啟泉說得很對,大亨怕沒有面子,所以才不請我。現在我突 然出現,他當然不會不歡迎。 這時候我感到有點奇怪:大亨為什麼對這樁婚禮這樣有興趣? 他想陶啟泉參加,有道理可說,因為陶啟泉是和他一樣的超級大豪 富。可是為什麼又想我參加呢? 我一時之間想不出其中的究竟來,也沒有繼續去想,因為我有 事情要對陶啟泉說,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於是我不再提有關婚禮的事情,向陶啟泉說我們的發現。 陶啟泉聽得很入神——而且越聽越有興趣。等我說完,他拍手 道:“太有趣了——可以將人的思想逆轉!是不是如果有人想來偷竊 我集團的商業秘密,結果卻反而把他的商業秘密全部告訴了我?” 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樣的一個例子,真不愧是商業鉅子。我 點了點頭:“理論上來說,應該如此。” 陶啟泉道:“好極,我立刻撥款,要溫寶裕和你聯絡。” 事情果然落在溫寶裕身上,當然再好不過。我向外看,看到快 到教堂,心想我的事情已經辦好,這婚禮自然可以不必參加了。我 剛想提出來,還沒有開口,陶啟泉已經知道我想幹什麼,一把拽住 了我,大聲道:“休想開溜!要請你難,難得你自投羅網,說什麼也 要去參加。” 我無可奈何,只好把剛才心中的疑問,提了出來。 陶啟泉笑道:“我完全不知道大亨為什麼要你參加——等一會你 見到了他,自己去問。至於他對這樁婚禮為什麼有興趣,這是至少 一萬人的共同問題,不過誰也不敢去問他,怕其中有他不便啟齒的 苦衷,恐怕這個問題也只有你去問他了——只有你不怕得罪他!” 我也笑:“就算我怕得罪他,也非問不可!” 陶啟泉望著我:“通常人家希望見到衛斯理,總是因為有些稀奇 古怪的事情想告訴他,難道大亨也是為了這個原因?” 我攤了攤手:“這樁婚禮,有何古怪之處?” 我一面問,一面心中迅速地在轉念,心想婚禮應該沒有什麼古 怪,古怪的應該是大亨這個人! 我和大亨之間的關係,始終有點格格不入,一方面是由於大亨 實在太霸道,而且和一些強權統治者關係密切,行為很不高尚。另 一方面是由於大亨身邊的女人——朱槿。 朱謹的身份十分特殊,她和水紅、海棠、黃蟬、柳絮……一樣, 而在這些特殊身份的女人之中,我覺得朱槿是最深不可測的一個。 抱著“敬鬼神而遠之”的心理,我就不是很願意和他們接近。 關於大亨和朱槿這兩個人奇異之極的來歷,我曾經在《遺傳》 這個故事中詳細敘述過,此處不贅。 大亨很工心計,如果他有什麼事情要找我,就有可能借要我參 加婚禮的機會,向我提出。這一點,只怕陶啟泉也想不到。 我想到了這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朱槿雖然可怕,可是 也不至於會害我! 說話之間,已經到了教堂門口,門口鬧哄哄地全是人,陶啟泉 的車子還沒有停下,至少已經有十組以上的攝影隊著亮了燈光,照 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 下了車,一大批人擁上來,忽然之間,那些人都有點站不穩。 只見一個嬌小玲瓏的美女,排眾而前,在她經過之處,人群都自動 閃開。 那美女穿著一身緋色的繡花旗袍,更顯得窈窕之極,只見她眉 花眼笑,不是水葒是誰?一下於就撲到了陶啟泉的身上,百忙之中。 居然還向我點了點頭。陶啟泉立刻將她緊緊摟在懷中,竟然把所有 人都當成了透明一樣。 人到了最高超的地位,就可以完全不必顧及自己在他人心目中 的形象如何——話又說回來,兩情相悅的男女,當眾熱烈擁抱,也 沒有什麼不好。 陶啟泉就乾脆把水葒抱了起來,走上教堂的石階,一直走進了 教堂,這樣的場面當然轟動之極,所以我跟著走進教堂,根本沒有 人注意我。 進了教堂,陶啟泉放下水葒,自然被許多人包圍,而我立刻看 到朱槿向我丈來,滿臉笑容,大聲道:“知道衛先生會來,我們全都 高興極了!” 她知道我會出現,我並不感到意外——這正是大亨和她的神通 廣大之處,也正是我感到她和大亨可怕的原因。不過這時候她如此 熱烈歡迎,我當然要客氣幾句。 於是接下來的兩分鐘之內,我和朱槿的對話,完全是毫無內容 的客套話。 在說完了這些話之後,朱槿道:“大亨在等衛先生,衛先生請跟 我來。” 這時候我已經有九成可以肯定,大亨真的是有事情要找我,絕 不是只想我參加婚禮那樣簡單。我笑了一下,道:“大亨如果有事找 我,其實完全不必借婚禮過橋!” 雖然我笑著說,可是話中的不滿之意,像朱槿那樣七竅玲瓏水 晶心肝玻璃人兒要是聽不出來才是天下第一怪事! 朱槿立刻笑道:“什麼事情都瞞不過衛先生,可是這件事卻還真 非要借婚禮過橋不可!” 她笑得極甜,可是卻又不住下說,我又想不出究竟是什麼道理, 只好悶在心裡。 她帶著我向前走,在經過水葒身邊的時候,向水葒笑道:“你這 個伴娘,不去陪新娘,在這裡干什麼!” 水葒先向我行禮:“衛先生好!” 這小狐狸看起來像是中學生,可是我絕對不敢小覷她半分,立 刻回答:“水葒小姐好!” 水葒這才回應朱槿剛才的話:“新娘有人陪,把我趕出來了!” 聽得她這樣說,我完全沒有在意,卻見朱槿揚了揚眉,向人叢 中望了一眼,道:“新郎在這裡啊,誰在陪新娘?” 本來一直充滿了笑容的水葒,聽了朱槿這樣問,陡然怔了一怔。 我看了只覺得好笑,感到她們所受的訓練,使她們的警覺性比野獸 還要敏銳,好好的婚禮,伴娘離開一會,管他是誰在陪伴新娘,有 什麼關係,何必緊張! 可是水葒不但怔了一怔,而且立刻神色狐疑,失聲道:“不對, 這個人……不對!” 一時之間不但是我,連朱槿看來也不知道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而水葒在說了之後,立刻急急忙忙向教堂裡面走去,像是事情十分 緊急,可是她在走出了幾步之後,卻又轉頭向陶啟泉飛了一個飛吻, 又不像真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真不知道她在搗什麼鬼! 我隱隱約約感到事情有些不對頭——從大亨想我參加這個婚禮 開始,事情就有些不對頭,可是我卻又在一時之間想不出所以然來。 後來事實證明我的第六感有點道理,可是事情的發展卻又完全在我 的意料之外。 當時我向朱槿望了一眼,只見朱槿也神色疑惑,搖了搖頭:“這 丫頭瘋起來,誰也不知道她鬧什麼鬼。” 我心中苦笑,心想要是朱槿和水葒兩個人聯合起來搞鬼,只怕 我也難以應付。 本來我還想問一問大亨找我究竟為了什麼,後來一轉念間,想 到問了她也未必說,反而顯得我要在她那裡打探消息,倒叫她小看 了我,所以就忍住了沒有出聲。 教堂相當大,後面有許多房間,來來去去的人很多,可是走廊 或是空間總顯得很陰沉,和歡喜開朗的婚禮不是很配合。 朱槿把我帶到了一間房間前,先敲門,裡面有人把門打開,我 向房間中看去,看到裡面大約有七八個人在,首先看到的當然就是 大亨。 只見大亨穿得十分正式,全套的禮服,還有老大的襟花,花下 面是絲帶,上面紅底金字,赫然是“主婚人”。 我一直在懷疑大亨對這個婚禮為什麼如此起勁,看到了他原來 是主婚人的身份,非但疑團沒有揭開,而且更感到奇怪,大亨算起 來不可能和男家或者女家有任何親戚關係,怎麼就當起主婚人來了? 當真是莫名其妙之至。 大亨立刻看到了我,大叫著向我走來,張開雙臂,和我擁抱, 顯得非常熱情。 我第一句話就問:“你是男家的家長,還是女家的家長?” 一般來說,當主婚人的,總是家長,我這樣問,雖然不是很合 乎禮貌,可是也不應該算是突兀。 大亨哈哈大笑:“等一會婚禮進行的時候,我會帶著新娘走過紅 地氈,把新娘帶到新郎的身邊。” 大亨這樣說,等於十分清楚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可是我更加糊 塗了。 把新娘帶到新郎的身邊,這是新娘父親的任務,難道說新娘是 大亨的女兒? 當然不可能是——若是大亨嫁女兒,絕對不止是現在這樣的場 面。大家都知道,新娘在幼年的時候,她父親就去世,她母親管理 銀行,是出名的女銀行家。在那種情況下,大亨代替她父親的地位, 算是什麼名堂? 一時之間我實在無法弄明白其間的巧妙,只好隨口道:“恭喜、 恭喜。” 大亨又進一步回答我的問題:“新娘是我的義女。” 照說這已經可以解決我心中的全部疑惑了,可是我立刻又想到, 新娘的家世,雖然很不錯,可是和顯赫無比的大亨來比較,應該無 論如何扯不上關係,這義父義女的關係不知道是怎麼來的,總之很 是尷尷尬尬,好像有說不出來的彆扭。 後來我和白素說起當時的那種感覺,白素道:“奇怪,你怎麼會 有這樣的感覺一你想到的一切,都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我的回答是:“或許是我在一開始就有了不對頭的感覺,所以就 連帶什麼事情都變得不對頭了。” 當時我只好點了點頭,大亨握住了我的手,不由分說,把我拉 到了一個中年婦女的面前。 【二、新娘被人拐走了】 看情形,他是想介紹我和這個中年婦女。我完全 不知道對方是何方神聖,只見她大約五十上下年紀, 衣著雖然華麗,可是樣貌極其普通——到菜市場去, 就可以見到無數這樣的中年婦女。 可是大亨卻急不及待地要介紹我,而且一開口, 說的話也奇特無比,他道:“這位就是衛斯理!” 這句話本來沒有什麼特別,可是在這樣情形下, 分明有很多潛台詞在。大亨所沒有說出來的話,可以 想像這位中年婦女一直想見我,直到現在才有了機 會,所以大亨才會這樣說。 換句話說,要見我的不是大亨,而是這位中年婦 女了? 我感到事情很莫名其妙,神情當然也現出了相當 程度的不愉快,可是那中年婦女卻一無所覺,一聽了 大亨的話,表情立刻變得豐富無比,又是高興、又是 感激,雙手伸出來,想來握我的手,然而大概又感到 初次見面,不好太熟落,所以又改為向我鞠躬,手忙 腳亂之極。 同時她大聲自我介紹:“我姓金,叫金翡翠—— 這名字俗氣得很,衛先生別見笑。” 我那時候只在想這中年婦女究竟是什麼身份,准 會去理會她的名字是俗還是雅!這名字好像曾經聽到 過,可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身邊有女人大聲道: “李義山詩有‘蠟照半籠金翡翠’之句,這名字也就 不算俗氣了。” 聲音很熟,回頭一看,正是萬何集團的主席何艷 容女土,她減肥成功,是人間奇跡,沒有再發胖,高大 豐滿,十分可觀。我向她笑了一下:“說得好。” 她顯然知道我笑得不懷好意,立刻自嘲:“我的 名字才俗不可耐!” 她身邊一個男人,若是不開口,面目模糊,看到 了也不會留下印象,他一開口,我倒也認出他正是冒 認了地球人萬良生身體的那個被勒曼醫院趕出來的外 星人。 勒曼醫院在把他趕出來的時候,曾經“調整”他 的智力程度,看起來很成功,這人一副白癡模樣,他 居然懂得討好自己的妻子,大聲道:“不,你的名 字,名副其實,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娛樂性真是豐富,什麼 樣亂七八糟的人都來了,所以什麼樣亂七八糟的話都 聽得到。 這時候大亨才有機會介紹第二句,他指著金翡 翠:“她是新娘的母親。” 我已經有點料到,所以對她的身份並不覺得意 外,感到意外的是這位金翡翠女士和大亨立刻異口同 聲道:“有一樁疑難之事要請教!” 這簡直突兀之極,而更令人錯愕的是,金女士又 道:“請衛先生借一步說話。” 我算是擅於應付各種場面的了,可是這時候卻也 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 所謂“借一步說話”,是很老派的一種死語言, 現在早已很少人使用,其意思是離開這裡,另外找一 個隱秘的場所去說話,當然是因為要說的話十分機 密,不能給別人知道的緣故。 這句話就算出自大亨之口,我也會感到訝異,不 過總還可以接受,而現在卻出自金女士之口,當真令 我不知所措! 我和這位女土兩分鐘之前才第一次見面,我和她 之間完全沒有任何聯繫,她竟然就要我和她一起去商 議機密,這真是莫名其妙至於極點! 當時我的神情當然很古怪而且猶豫,金女士也看 出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才好,她又急急地道: “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突兀,可是……可是我想見 你、和你說這件事很久了……實在不能夠再等!” 這時候不但我還是不知道說什麼,連在這房間中 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神情都又是震驚,又是訝 異,顯然都被金女士的話所困擾,不知道她這種異常 的話為何而發。 我環顧了一下,發現只有大亨和朱槿兩人,對於 眼前發生的事情並不感到意外——顯然他們知道金女 士究竟有什麼疑難之事要迫不及待地對我說。我也立 刻意識到,大亨要我參加婚禮,並不是他自己想見到 我,目的其實就是想把我介紹給金女士。 我不知道大亨和這位金女士之間有什麼牽絲攀籐 的關係,也根本不想知道,剎那之間我已經有了應付 的方法。 我冷冷地道:“金女士如果有什麼疑難的事情, 何必找我,有大亨先生和朱槿女士在,只怕天下沒有 不能解決的事情。” 我一面說,一面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同時向後 退了一步,因為金女士大有出手來拉我之勢。 朱槿轉過頭去,用她的這個動作表示事情與她無 關,而大亨則有點尷尬,向金女士道:“你也太心急 了,既然已經見到了衛先生,等一會再說也不遲!” 金女士神情焦急,沒有說什麼,可是頻頻舔口 唇,又搓著雙手,那種焦急的樣子,使看到的人都想 安慰她幾句,可是又因為實在摸不著頭腦,所以連伶 牙俐齒到剛才曾引用李義山詩句來恭維金女士芳名的 何主席,也張大了口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場面又是怪異,又是尷尬,我想最好的方法,是 我立刻離開,別人怕得罪大亨,我卻不怕。 而且這種事先不說明,卻臨場硬要抬人上轎的作 法,一向最惹我反感。 所以我已經決定不管這些閒事,轉身準備離去。 我才轉過身,就看到陶啟泉走了進來,大聲道, “看到水葒沒有?有沒有人看到水葒?” 他問了兩次,都沒有人回答,這種情形對於平時 慣於一呼百諾的大豪富來說簡直不可思議,所以他怔 了一怔,也立刻發覺了房間中的氣氛很不對勁。 他也看出了我是問題的中心,所以立刻衝著我 心:“衛斯理,來參加婚禮,表情能不能多少表示一 些歡樂?” 他自以為這樣說很幽默,我卻沒好氣,沉聲道: “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少起哄!” 說著,我繼續向外走,大亨在我身後大叫,“衛 斯理,你好不近人情! 大亨果然有一套——當時我也中了他的計,他知 道這句話一定引起我反唇相譏,那麼他也就達到了要 我留下的目的。 我果然忍不住不回口,我轉回身,冷笑了一聲: “想不到閣下的詞彙之中,‘還有‘人情’這兩個 字!” 大亨行事一向心狠手辣,不擇手段,我這樣說, 對他的諷刺很不留余地,所以一時之間很多人臉色大 變,不知道大亨在發怒之後會有什麼樣的激烈反應。 我也準備了大亨發怒,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大亨 竟然不怒反笑:“聽金女士說她的疑難,一定不會後 悔。在閣下的詞彙之中,占最重要地位的‘探索求 知’,為何消失了?” 他的態度如此之好,再加上他不說我“好奇” 而說“探索求知”來恭維我,使我明白我中了他的留 人之計。而且同時我也知道事情一定很特別,至少他 和朱槿都無法解決。 一件事情如果連大亨和朱槿都無法解決,可以肯 定必然不尋常之極,我確然應該感到興趣。 一轉念之間,我也變得心平氣和,笑了一下: “好,婚禮之後,我聽金女士說,以免後悔。” 事情有了這樣的結果,應該說是再好也沒有了, 可是看金女士的神情,還像是不滿意,要立刻就向我 訴說她心中的疑難,不過她還沒有開口,朱槿就在她 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多半是勸她不要太心急。 就在這時候,忽然在外面傳來了一陣很怪異的聲 音,像是有人在吹口哨,聲音響亮急促,音節很豐 富,我一聽就感到那是有人在用這種聲音在傳遞信息 ——一般來說,只有以前幫會中的人物,才會用這種 方法代替語言,忽然在教堂之中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當真是怪異之極。 而接下來我看到的情形,卻令我暗暗心涼——當 時我視線正對著在向金女士耳語的朱槿,所以恰好看 到她在一聽到那種怪異的聲音之後的反應。 只見她陡然一怔,剎那之間,神情竟然大是緊 張! 她這種緊張的神情一閃即逝,可知是自然的反 應,這就更令人吃驚。朱槿是何等樣的人物,真難以 想像有什麼事情會令她感到吃驚, 在我們聽來,那陣口哨聲只是怪異而已,可是朱 槿顯然一聽就明白了聲音中所傳遞的信息,所以她才 吃驚。 我剛想發問,已經看到朱槿匆匆忙忙向大亨做了 一個手勢,立刻向外走,在我身邊掠過的時候,甚至 於帶起了一陣風,可知她的去勢是如何急促。 一件又一件莫名其妙而又怪異的事情發生,使我 感到這個婚禮有太多我不明白也無法設想的隱秘事情 存在,相信教堂中所有的來賓,包括陶啟泉在內,都 不明白真正的究竟。而知道究竟的,看來只有大亨、 朱槿和金女士而已。 看朱槿剛才的行動,事情分明十分嚴重,所以在 眾人錯愕的時候,我向大亨道:“事情會不會危害來 賓的安全?有沒有需要疏散人群?” 我問了之後,才發現大亨也是一臉茫然,顯然他 也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聽得我問得嚴重,他才 緊張起來,反問我:“會有什麼危害?發生了什麼事 情?” 一時之間房間之中,人人面面相覷,神情驚疑不 定,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疾聲道:“剛才那陣聲響,朱槿一聽就急忙趕 了出去,是為了什麼?” 大亨畢竟不是涵養很好的人,再加上這時候他自 己可能也很焦急,所以在我的逼問之下,他終於忍無 可忍,發作道:“我他媽的怎麼知道她為什麼要趕出 去,你衛斯理不是什麼都知道嗎,為什麼還要問 我!” 一看到大亨和我惡言相向,最著急的是金女土, 她伸手拉大亨的衣袖,大亨一甩手,撩臂握拳,滿臉 通紅,額上青筋暴綻,看來想和我打架。 這時候在房間中的人個個都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其中最可以說話的當然是陶啟泉,他還真恐怕我們兩 人打將起來,所以一閃身,先站到了我們兩人的中 間,然後才對大亨道:“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怎麼 帶新娘出場! 他一面說,一面在背後不斷向我打手勢,要我不 要再火上加油。 大亨喘了幾口氣,算是漸漸恢復了正常,這時候 有人為了緩和氣氛,就大聲道:“新娘怎麼還不來, 時間快到了啊! 陶啟泉立即問:“吉時是幾點鐘?” 好幾個人回答:“正午十二點。” 我看了看牆上的鐘,時間是十一點五十分。也就 是說,十分鐘之後新娘就要在大亨的帶領下,在結婚 進行曲中,緩緩走過教堂中間,經過所有來賓,直走 到早已在神壇前等待的新郎面前,由牧師舉行儀式。 只有十分鐘時間,新郎只怕早已在等待,而我們 還在這裡為和婚禮完全不相干的事情爭執,真是荒唐 至於極點。 給新娘就快要出場的時間提醒,大家都靜了下 來,人人臉上疑惑,心中都在問:新娘到哪裡去了? 新娘是應該在這間房間裡等待行禮的,為什麼現 在並不在房間中? 我首先提出來:“我進來的時候,就沒有看到新 娘。” 有人道:“在衛先生來之前不多久,新娘還在, 和我們說話。” 又有幾個人道:“新娘是和伴娘一起離開的,就 在衛先生來之前不多久。” 大亨焦躁起來:“不多久,究竟是多久!” 卻又沒人說得上來——在熱熱鬧鬧的婚禮中,誰 會去注意這些小節。 這時候陶啟泉也焦急起來:“伴娘在哪裡?怎麼 連伴娘都不見了! 兩個大人物一緊張,其餘人更是亂成一團,立刻 有超過一半人奔出去,去尋找新娘和伴娘。我看到這 種混亂的情形,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覺得真是天下 之大無奇不有,歎為觀止,不虛此行。 這是當時的想法,等到七八分鐘之後,就算讓我 笑,我也笑不出來了,因為新娘還是沒有出現,伴娘 也一樣,我更留意到,朱槿離開之後,也沒有再出現 過! 陶啟泉和大享自然而然來到了我的面前,望定了 我,好像有什麼怪事發生,就一定要靠我來說明一 樣。我攤開雙手:“別望我,我連來到這裡也是偶然 發生的,根本什麼也不知道!” 他們兩人也知道我說的是實在情形,大亨忍不住 要向外沖去,在房間門口,有好幾人站著,都是分批 來催新娘出場的。 大亨快到門口時,只見朱槿在前、水葒在後,急 急走來,兩人的神色都凝重之極,尤其是水葒,簡直 臉色慘白,令人不忍卒睹。 剛才朱槿只不過略為顯露了一下緊張的神色,我 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如今看到她們兩人這樣的情 形,我實在無法想像事情嚴重到了什麼樣的地步。 陶啟泉看到水葒這等模樣,心痛之極,沖過去一 把將水葒拉了過來,想安慰她,可是話還沒有出口, 水葒已經“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 叫:“新娘不見了!” 陶啟泉嚇了一大跳,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大亨 怒道:“這是什麼話!你做伴娘,應該一直在新娘身 邊,怎麼會讓新娘不見了?” 水葒神色蒼白,口唇發抖,卻說不出話來,可知 她心中也焦急到了極處。 大亨這樣責備水葒,當然沒有道理,除非伴娘早 知道新娘會不見,不然哪裡有看牢新娘的道理! 所以陶啟泉立刻沖大亨瞪眼,大亨也知道自己不 對,立刻向水葒拱手,表示道歉。 當時的情形十分混亂,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幾乎 在同一時間發生,以致我在敘述的時候,不知道該從 何說起,所以在記述方面也無可避免的有些混亂。 水葒在這樣情形下,一面向大亨勉強笑了一下, 我認識她以來,每次看到她,都是笑容滿面,神情可 愛,和現在簡直是兩個不同的人。而同時她卻又向我 望來,倒像是事情和我有關係,樣。 我一直到那時候為止,對於發生的事情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一點概念也沒有。 當然事情絕對不會和我有關係。 而且在有朱槿、水葒和大亨這樣人物在場,應該 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意外發生。我看現在的情形,大家 都亂成一團,可能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還是我這個最 沒有關係的人,最旁觀者清,能夠冷靜地去想問題。 所以我先向各人做了一個手勢,請他們先不要 亂,也就是在這時候我看到那位金女士、也就是新娘 的母親,癱坐在沙發上,臉如死灰,旁邊有一個婦女 不斷地在她的頭部擦藥油。 我不去理會她,問水葒:“新娘可能只不過是暫 時離開一陣,你怎麼就肯定她不見了?” 要知道“不見了”的意思並不是暫時看不到新 娘,而是等於說新娘失蹤了。 這暫時看不到和失蹤,兩者之間嚴重性有天淵之 別,水葒是根據什麼來判斷新娘是失蹤而不是暫時看 不到她的? 水葒語帶哭音,說了一句更令人吃驚而且無法相 信的話,她道:“我知道,她叫那個人拐走了! 這句話簡直沒頭沒腦至於極點,而且完全不可思 議。聽水葒這樣說,倒像是新娘叫人拐走的時候,她 在場看到的一樣,然而她既然在場,又為什麼允許人 將新娘拐走,而不阻止? 以水葒的能力來說,當時如果在場,就算有一連 軍隊要將新娘帶走,也不會順利得一點阻礙都沒有, 而只要一鬧起來,大亨至少有一百個精銳部下在,新 娘也就無論如何不會被人拐走了。 所以一時之間大家都說不出話來,陶啟泉最先 問:“你怎麼知道?” 水葒乾脆哭了出來,抽噎著道:“當時我就在新 娘旁邊,看著她跟那人走的。” 這句話更令人難以理解,不過倒可以知道新娘不 見,水葒確然有責任,大亨並沒有錯怪她。 這時候連陶啟泉也用責備的眼光,望向水葒,水 葒更是淚下如雨,我道:“其中必有緣故,不要還沒 有弄清楚事情真相之前,先責怪人。” 水葒用充滿了委屈的聲音道:“我怎麼會知道她 去了就不見,都是衛斯理,不然也不會……這樣子 ……” 我一句“見你媽的大頭鬼”在喉嚨裡打了一個 轉,總算忍住了沒有說出來,因為對方是女性的緣故 ——我幫她說好話,她反而怪起我來,而且事實上事 情絕對不可能和我有任何關係。 我雖然沒有出口罵人,可是免不了生氣,冷冷地 道:“或許你受訓練要以讓人同情的小女孩的面貌出 現,所以久而久之,自己騙信了自己,真當自己是小 女孩了,才會說出這種幼稚的話來!” 我這番話觸及了水葒出身的根本,可以說說得嚴 重之極,陶啟泉立刻道:“衛斯理,看我份上!” 陶啟泉這樣說,顯然也認為水葒說新娘被人拐走 和我有關是胡說八道。 水葒發急:“聽我說,聽我說! 這時候,滿頭大汗的新郎和男方的家長三個人也 趕了來,新郎望著大亨,已經急得說不出話來。 大亨這時候樣子也很可憐,我完全相信大亨在國 際上有翻雲覆雨的能力,可以隨時制造戰爭和動亂, 可是此刻他交不出新娘來,卻也兔不了汗流滿面。 同時陸續有大亨的手下來報告找尋新娘的結果, 部是“沒有發現”。 在這種混亂的情形下,我也絲毫沒有辦法。大亨 向水葒吼叫:“那拐走新娘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水葒立刻道:“一個男人,三十上下,一七五公 分左右,樣子很普通,聲音……相當悅耳,穿著很整齊 斯文——” 她還要繼續形容,我已經大聲道:“立刻通知警 方,把新娘的照片和這個人的畫像傳送出去,要警方 協助尋找,越快越好,遲了更夜長夢多!” 在極度的混亂之中,我總算出了一個主意,大亨 立刻向他的一個手下揮了揮手,那手下取出無線電 話,我留意到他很快地就和警方重高層人物在通話。 通話之後,他向大亨報告:“警方立刻會派人 來!” 我心想,這種疑難雜症,警方一定會派張泰豐這 小子來。我又出主意:“看情形一時三刻新娘子不會 出現,還是先請來賓離開,以免人多更加混雜。” 我的意思是要大亨這個主婚人去處理這件事,可 是這時候大亨卻在金女士的身邊,和金女士低聲急促 的在說話,兩人神情都很複雜,他們說話的聲音很 低,看起來更加鬼頭鬼腦。 我忍不住大喝一聲:“出了這樣嚴重的事情,不 應該再有什麼秘密,有話要大聲說,大家聽!” 我顯得很焦躁,因為事情亂成一團,根本莫名其 妙毫無頭緒,大亨和金女士還要鬼鬼祟祟,太令人討 厭。 大亨給我一喝,像是火藥被點著了一樣,立刻炸 了起來,向我大吼大叫:“全是你!全是因為你喜歡 擺臭架子,事情才會糟糕到這樣子!” 我倒抽了一口氣,心中的窩囊真是難以形容,不 知道自己是倒了什麼霉,竟然會被攪和在這種亂七八 糟的事情中。 本來事情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也實實在在確實 沒有關係,可是不但水葒怪我,連大亨也說出這種話 來了,我衛斯理是好欺侮還是怎麼了? 對大亨我完全不必顧忌,所以我立刻回罵:“放 你的春秋大屁!” 我雖然感到事情很古怪,可是實在不想再和這干 人糾纏下去,所以罵了一句,立刻轉身,向陶啟泉揮 了揮手,就直走了出去,在我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 金女士用很悲慘的聲間在說:“找不回來了,根本不 知道她是怎麼來的,也就不會知道她到哪裡去了!” 金女士的這兩句話,簡直是古怪透頂,不知所 雲,當時我正在氣頭上,只是略怔了一怔,並沒有停 步,也沒有細想,就走出了房間,還聽到陶啟泉和朱 槿一起叫我,我一路冷笑,心想我若是再留下來讓你 們胡說八道,也未免大犯賤了。 我走出教堂,看到在教堂中參加婚禮的那些人, 都在議論紛紛。出了教堂的大門,看到幾輛警車呼嘯 而來,當前一輛停下,跳下車來的果然是張泰豐。 我側了側身,不讓張泰豐看到我,大步走了開 去。 大約半小時之後,我回到家裡,還是越想越感到 沒有來由,無緣無故受了一場氣,真是豈有此理!我 在這樣想,臉色自然不會好看到哪裡去。 所以才一進門,白素看到了我,就吃一驚——白 素處事極其鎮定,要她吃驚很不容易。 而這時候我知道她為什麼吃驚,她知道我去向陶 啟泉要求他出錢,白素一定以為我遭到了拒絕,所以 才臉色那樣難看,她心疼我難堪,所以才會不知道如 何才好。 我揮了揮手:“不關陶啟泉的事情,只是無緣無 故受了一場鬧氣!” 白素放了心,笑了起來:“誰敢給衛斯理受氣 啊?” 想起在教堂中發生的事情,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我吁了一口氣:“真是說來話長,想像力再豐富的 人,也無法會想到世界上竟然會有這種亂七八糟的事 情發生!” 白素推過酒車來:“來,喝點酒,慢慢說來 聽。” 我喝了幾口酒,才道:“事情很亂,我說的時候 你別打岔,不然更說不明白了。” 白素點頭答應,於是我先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從 陶啟泉拉我去參加婚禮開始說,一直說到我離開的時 候看到張泰豐為止,把我這一段經歷,完完全全全對 白素說了一遍。 白素非但沒有打岔,連聽完之後,也還沒有說 話,只是一面沉思,一面緩緩喝酒。 我耐著性子,等她發表意見。 【三、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顏色】 過了五分鐘之久,白素才算是開了口,她道: “你說得雖然詳細,可是其中包含的資料卻非常不完 全!” 我攤了攤手:“實在無法再停留下去,現在定下 神來想,感到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白素揚了揚眉,我繼續道:“看來像是新娘不喜 歡這樁婚事,所以臨陣脫逃,水葒所說那個男人,九 成是新娘的舊相好!” 白素不置可否,只是道:“太戲劇化了吧。” 我道:“真實的生活有時候比任何戲劇更戲劇 化。” 白素還是不說什麼,我問她:“你想到了些什 麼?” 白素道:“由於資料太少,很難說想到了什麼, 可是我卻感到事情很複雜——複雜到了必須好好整 理,才會有頭緒出來。” 我道:“好,我們就來整理。” 白素又想了一會,才道:“首先,並不是大亨要 見你,而是那位金女士要向你訴說疑難,而這件疑難 之事,對她來說一定極其重要,所以她才不管在什麼 場合,一見到了你,就要向你訴說。” 對於白素這樣的分析,我完全同意。 白素頓了一頓,問:“對於金女士會對你說些什 麼,你有沒有起碼的概念?” 我搖頭:“一點概念都沒有——因為她什麼也沒 有說。” 白素不以為然:“就算她什麼也沒有說,還是可 以有一點概念,我認為她要說的事情和她的女兒—— 新娘有關。” 我望了白素片刻,還是想不出白素為什麼會這樣 認為,所以我道:“何所據而雲然?” 白素顯然早知道我會有此一問,立刻道:“從大 亨埋怨你臭架子大的話中領悟出來。” 提起大亨的胡說八道,我心裡還不免有氣,哼了 一聲,白素笑道:“你仔細想一想,大亨說如果不是 你架子大,事情就不會發生嗎?他這樣說當然是表示 如果你早肯聽金女士的訴說,新娘可能不會不見,由 此可知,金女士的訴說和新娘有關。” 像求證複雜的幾何題一樣,白素從毫無關係的情 形下,找到了可以連接的因素。 我吸了一口氣,用力點斗不但一發示同意,而且 表示佩服。 白素又道:“由此推論下去,可以知道新娘很有 些古怪,尤其是你臨出門時聽到的金女士所說的那兩 句話,更有關鍵性。” 我很疑惑:“這兩句話沒頭沒腦,不知所雲,你 也能聽出道理來?” 白素道:“這兩句話很高深,她說:‘找不回來 了!根本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也就不會知道她到哪裡 去了!’——她是不是這樣說的?” 我把聽到這兩句話時候的情形又回想了一次,點 頭:“她確然如此說,我可以保證一字不差。” 我話才出口,也陡然發覺這兩句話很有問題! 金女士話中的“她”當然是指新娘,而新娘是她 的女兒,那麼什麼叫作“根本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 女兒當然是母親生出來的,金女士身為母親,卻 說出這種話來,豈非不倫不類、莫名其妙之極? 然而她竟然這樣說了,這意味著什麼呢? 我一面自己問自己,一面已經有了答案:金女士 的話,意味著新娘的來歷有問題——新娘可能根本不 是金女士的親生女兒! 只有這個可能,才能解釋金女士這句古怪透頂的 話! (當時我確然認為“只有這個可能”,至於後來事 情的發展,並不是這個可能,學溫寶裕的話:就算把 我的頭砍成八八六十四瓣,我也是想不出來的!) 我一想到這一點,脫口道:“新娘的身世有問題 ——來歷很隱秘……可能……可能……”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說,白素卻接了下去: “可能來歷很不簡單——大有來歷,而且來歷十分隱 秘!” 這正是我想說的話,我直跳了起來,叫:“我明 白了!” 本來我心中一直有疑問:一個小銀行老闆的女 兒,怎麼會和大亨這樣的超級大人物有如此密切的關 系? 現在我認為已經找到了答案——新娘的真正身份 並不是小銀行老闆的女兒,而另有極大的來頭! 白素微笑:“你猜是什麼來頭?” 我想了一想:“是……落難的公主?是某一個超 級大人物的私生女……會不會像穆秀珍那樣,身世和 什麼國家的元首有關? 白素道:“都有可能——不過有一點我還想不 通,照說這樣的身世隱秘,是極大的秘密,如果暴 露,一定會引起很大的風波,可是為什麼金女士和大 亨都急於要把這個秘密告訴你?” 白素說的時候,眉心打結,可知這個問題的確使 她感到相當程度的困擾。 我想了一想:“秘密大多數有時間性,原來是極 度的隱秘,在到了某一時間,就會變成根本不是秘 密。或許現在已經到了這個時機——是秘密公開的時 候了。” 白素對我的說法不是很滿意,她搖了搖頭,向我 望來,我連忙搖手:“我才不會倒過頭去求他們告訴 我!” 白素笑:“那我們就只好暫時推理到這裡,很難 繼續下去,” 我聽出白素話中有因,立刻問:“暫時?” 白素道:“是的,暫時。事情總會有發展,不是 你忍不住好奇心,去求他們告訴你,就是他們實在沒 有辦法,還是要來求神通廣大的衛斯理出手相助。” 我苦笑:“還是讓他們來求我的好,要我去找他 們,這面子上怎麼下得來?” 白素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我道:“我們多 少已經理出了一些頭緒:假設新娘大有來歷,所以她 的失蹤,是一樁有目的的的陰謀,脅持了新娘,就可以 達到某種目的。” 白素點頭:“可以這樣說,可是如果不知道新娘 的真正來歷,其他也都只是未知數。” 我皺著眉:“這樣說來,婚禮會有變故,大亨應 該早已心裡有數,所以才找水葒來當伴娘,以保護新 娘。” 白素不同意:“不會,如果水葒有保護新娘的責 任,新娘絕對不會讓人拐走……我不明白為什麼她說 事情會和你有關!” 我沒好氣:“那是她想推卸責任,在胡說八 道。” 白素想了一會,沒有再說什麼——事實上在那麼 少的已知資料上分析出不少事情來,已經很不容易 了,實在很難再有進一步的設想。 白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打開了電視,轉了幾 個台,畫面上出現了一個男人的畫像,我不禁伸手在 自己頭上拍了一下:事情和大亨有關,警方當然不敢 怠慢,必然全力以赴,盡快地把拐走新娘的人找出 來,自然會利用各種傳媒。 果然電視上說,警方正急切地要會晤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可能和一位新娘打扮的女子在一起,任何人 如果有這男人的消息,請立刻通知警方,有私人發出 的花紅三千萬元,給任何提供消息導致可以找到這男 人的人。 從畫像上看來,這男人確然和水葒所形容的一 樣,幾乎完全沒有特徵,只是普普通通的樣子。 我看到白素皺著眉,顯然她和我一樣感到困惑, 不明白何以這樣的一個人可以把新娘拐走,尤其當時 還有水葒這樣的厲害腳色在! 過了一會,白素才閒閒地道:“是張泰豐在處理 這件事?”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從張泰豐那裡間接 瞭解事情的真相,這當然比掉頭去求大亨好得多了。 所以我點了點頭,不過我心想,還是等張泰豐無法解 決時來找我好得多,所以我也沒有主動和張泰豐聯 絡。 照說像這樣的婚禮,新娘突然不見了,應該是很 轟動的大新聞才對。可是卻在所有的傳媒上完全沒有 報道,這當然是大亨不想事情外傳而對新聞進行了封 鎖,他的封鎖竟然如此全面,使人感到他的可怕,也 由此可知他的勢力範圍是如何之廣,所謂“只手遮 天”還真有其事。 只有電視上每隔半小時,就出現一次那男人的畫 像,而且花紅不斷提高,到了午夜時分,獎金已經提 高到了一億元。 這說明一件事,其一,大亨越來越心急:其二, 還是沒有那個男人和新娘的蹤影。 是在午夜過後不多久,門鈴響起,白素去開門, 我只看到門一打開,就有一條嬌小的身影直撲了進 來,一下子就緊緊地摟住了白素,同時聽得嬌聲叫 “白姐”,其人竟然纏住白素的身上不肯下來,是白 素帶她進來的。 然後才是陶啟泉,神情尷尬,也走了進來。 那個像小女孩一樣纏在白素身上的當然就是水 葒,她神情委曲,在白素耳邊,嘰嘰咕咕不斷地在說 話,也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看樣子是在向白素投 訴,白素又摸她的頭髮,又拍她的背脊,在安慰她。 看到了這種情形,我又是好笑,又是駭然。 好笑的是水葒演小女孩的角色演得久了,真的把 人生投入了角色之中,而把雙重性格合而為一了—— 這種情形本來是很嚴重的精神病。可是看來水葒自己 很享受,陶啟泉又出奇地欣賞,那就算一直病下去, 也無所謂。 使我駭然的是水葒事先不可能知道去開門的是白 素,如果開門的是我或是老蔡,難道她也這樣撲上身 來不成?由此可知她是在開門的一剎那,看到了白素 才行動的,而這種決定行動的速度之快,當真只是電 光火石之間,她的反應快到了這種程度,和她白癡一 樣的行為,完全無法配合,真是人間奇觀。 陶啟泉一進來就道:“對不起,所有的約會都是 早已定下來的,所以直到現在,才能來看你,本來水 葒可以早就來,可是她又不敢一個人來,這才鬧得這 樣晚。” 我聽了陶啟泉的這番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哼 了一聲:“我和你並沒有約定,有什麼遲、早的問 題。而且我也從來不知道有什麼事情是水葒小姐不敢 做的!” 陶啟泉深知水葒的來歷,所以自己知道說不過 去,就只好連連向我拱手。 白素總算擺脫了水葒的糾纏,可是水葒仍然雙手 握住了白素的手臂不放。 白素笑道:“陶先生請坐,白天衛斯理回來的時 候臉色難看,我還以為他在你那裡碰了釘子哩!” 陶啟泉駭然:“誰敢給衛斯理碰釘子啊!” 我大聲道:“喂,話說清楚些,你要是不願意, 可以收回去。” 陶啟泉高舉雙手,作投降狀:“願意,願意!百 分之百願意!” 白素道:“兩位一定是為教堂中的事情而來的 了?” 陶啟泉臉色立刻表得很凝重,點了點頭:“由於 新娘跟那男人走的時候,水葒在場,所以大亨很不原 諒,事情就變得相當令人心煩。” 陶啟泉這樣說,當然是希望維持和大亨之間良好 的關係。而大亨如果責怪水葒,兩人之間的關係就可 能出現裂痕了。 我對於他們兩人之問的關係完全沒有興趣,我只 想弄清楚一件事。所以我問:“是不是早已預料婚禮 會有意外發生,所以才請了水葒做伴娘,負責保護新 娘?” 陶啟泉和水葒聽得我這樣問,那怔了一怔,異口 同聲道:“不是,不是,當然不是。” 陶啟果更反問:“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道;“既然水葒沒有保護新娘的責任,出了 事,大亨有什麼道理責怪她?” 陶啟泉苦笑:“大亨這個人,做事情講什麼理 由!不過當時水葒確然在場,她要是能有一些行動, 事情或許就不一樣,可是就在那時候,偏偏你——” 說來說去,又怪到我的頭上來了,在教堂的時 候,還只是水葒一個人說這種混蛋活,現在連陶啟泉 也這樣說,真是豈有此理至於極點。 我冷笑一聲:“真想不到白癡也會傳染! 白素提高了聲音道:“我認為應該聽水葒詳細說 當時的經過,然後再討論別的。” 我還是沒好氣,應聲道:“對,討論白癡病的傳 染問題。” 陶啟泉神情無可奈何之極,白素不理會我,拍著 水葒的手:“把當時的情形詳詳細細說來。” 水葒向我望了一眼,作出很害怕我罵她的樣子, 我才不吃她那一套,道:“等一等,先弄清楚一件事 再說——這新娘,金女士的女兒,大亨的義女,究竟 是什麼來頭?” 我是根據早先我和白素的分析推理,才問這個問 題的。 陶啟泉和水葒聽了,都現出完全不可能是假裝的 莫名其妙的神情來。陶啟泉道:“什麼意思?我不明 白。” 水葒也道:“新娘是什麼來頭?這樣說是什麼意 思?” 我盯著她看,水葒吸了一口氣,大聲道:“我真 的不知道,我是在三天之前被請求做伴娘的,這才認 識新娘的,只知道她是金女士的女兒,是大亨的義 女,其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還想問,水葒又自動補充:“是朱槿來要我做 伴娘的。” 我想了一想,感到她不像在假裝。新娘來歷有秘 密,大亨知道,朱槿也可能知道,不過並沒有告訴陶 啟泉和水葒。 這時候陶啟泉和水葒的神情都充滿了疑惑,看來 他們有許多問題想問。白素忙道:“先請水葒說了經 過,我們再慢慢解釋。” 陶啟泉和水葒互望了一眼,水葒道:“好,事情 很偶然,也是我多事,不然也不關我的事情了。” 她開始敘述在教堂中發生的事情。 那時候我和陶啟泉正在前往教堂的途中,水葒在 那間房間裡,正在照顧新娘換禮服,其他還有許多人 在,除了水葒和新娘之外,其他人正是我進入這房間 時看到的那些人。 一切看來都很正常,新娘忽然向水葒低聲道: “我要去一去洗手間。” 這也平常之極,水葒隨口應道:“我和你一起 去。” 水葒所說“也是我多事”,就是指她陪新娘一起 到洗手間去這件事。因為事情就在從房間到洗手間的 過程中發生。 如果水葒不“多事”,是新娘一個人去洗手間的 話,那麼在新娘不見了之後,根本沒有人會知道她是 如何失蹤的了。當然如果新娘獨自離開的話,大亨也 就完全沒有責備水葒的根據。 從水葒這句話聽來,她在乎大亨的責備似乎比新 娘失蹤更多,這說明她雖然是伴娘,然而卻屬於臨時 拉扶的性質,和一般新娘和伴娘大都是好朋友不同。 水葒認識新娘只不過三天,就算很說得來,也不會有 什麼深厚的感情,她有這樣的感覺,倒也不能怪她。 於是水葒和新娘就一起離開了房間。 我在水葒說到這裡的時候,舉了舉手,打斷了水 葒的話頭,問道:“你在說要陪她一起去的時候,新 娘有沒有任何想拒絕或者不願意的表現?” 白素向我點了點頭,表示她很欣賞我這樣問。 這個問題確然很重要,我們曾分析,這個婚禮中 會出現意外,大亨、朱槿、金女士他們,可能早就預 知,新娘也可能知道。 意外在去洗手間途中發生,如果新娘早知道會有 意外,就不會願意有水葒陪她,在葒缸提出之後,她 多少會有些反應。 水葒皺著眉,很認真的想了一想,搖頭道:“沒 有,她立刻說好,沒有任何表示反對的樣子。” 我點了點頭,請她繼續說下去——這種情形,表 示新娘確然不知道會有意外發生,這意外至少對新娘 來說,確然是意外。 水葒繼續敘述。 從房間到洗手間,要經過一條相當長的走廊。出 房間,先向右,大約走二十公尺,然後向左轉,轉入 一條窄走廊,再走十公尺,就到洗手間。 水葒把這些說得如此詳細,也是有道理的。因為 那條十公尺長的走廊,只通向男女洗手間。如果不是 有人要上洗手間去,是不會經過那裡的。教堂中人很 多,到處都是人,就是這條走廊,少人經過,所以事 情發生的時候並沒有其餘目擊者。 她們去了洗手間,又一起出來,還沒有走到轉彎 回房間處,就看到一個人拿著一大束玫瑰花在前面經 過。 那時候她們還身在窄走廊裡,那人在前面寬走廊 經過,新娘一看到就叫道:“那位先生,請等一 等!”她又向水葒道:“那是我的花球,你看看,這 是今年最新的品種,花名就叫‘幸福婚姻’,才從羅 馬尼亞運到。” 新娘一叫,拿花的人就停了下來,新娘走過去把 花球接過來,那人是花店的伙計,送花來的,他取出 單據,要求籤收。 新娘順手把花球遞給了水葒,簽了字,送花的 人,轉身就走了。 水葒說到這裡,我再次舉手發問:“那條寬走廊 通向哪裡?就是送花者從哪裡來,又向哪裡去?” 水葒道:“送花者轉身向前走,大約二十公尺, 就是教堂的邊門,他從那門進來,又從那門離去,門 是關著的,可是並沒有上鎖,一推就可以推開。” 回答了問題之後,她又補充:“已經經過調查, 這送花的人,沒有可疑之處。” 我沒有再問什麼,水葒也就繼續說下去。 那時候新娘剛想從水葒的手中取回花球,她們正 站在窄走廊口,新娘才伸出手,水葒就感到身後有人 走過來。 走廊相當窄,她們站在走廊口,後面的人就不能 通過了,所以水葒自然而然向一旁閃了一閃,新娘顯 然同時也感到有人要經過,所以和水葒,也讓出路 來。 一個男人,就在她們讓出的空間中走過。 這男人顯然是從男洗手間出來的,他衣著整齊, 和許多來賓一樣,完全不惹人特別注意。這男人很有 禮貌,在新娘和水葒之間經過的時候,向讓路的她們 點頭表示感謝。 事情到這時候為止,還一點都沒有什麼特別之 處。 那男人在向水葒點頭的時候,向水葒手中的花球 看了一眼,忽然搖頭道:“這花的顏色,和你不相 襯。 這話在事後想來,很是突兀,可是當時水葒並沒 有在意,她笑道:“花不是我的,這是新娘花球,這位 才是新娘。 那男人轉向新娘,他直視新娘的眼光,當時使水 葒感到他失去了社交上應有的禮貌——也說不上是唐 突,只是在感覺上,他的眼光太直接了。 水葒在當時雖然有這樣的感覺,當然也沒有理由 去責斥那個男人,她心想新娘很是艷麗,男人看到了 她,目光有些異樣,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而接下來令水葒又有異樣的感覺是,她看到新娘 望向那男人的眼光——在他們眼光接觸的時候,新娘 的眼光也很特別……特別在何處,水葒也說不上來, 只覺得那不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當然這也沒有引起水葒的任何疑惑……參加婚禮 的都是親友,新娘和那男人認識,也很正常。 接下來那男人仍然直視著新娘,道:“這花的顏 色,和你不相襯。 我聽水葒的敘述,聽到這裡,第三度舉手發問: “請把男人的那句話再說一遍。 水葒就再說了一次。 我進一步問:“你確定?” 水葒感到很奇怪,不過還是認真地想了一想才 道:“確定——為什麼如此注意這句話?” 我吸了一口氣,白素已經先回答:“因為那男人 先對你說過這樣的話,然後再對新娘說,應該加一個 ‘也’,他應該說:‘這花的顏色,和你也不相 襯。’才是。” 水葒又想了一想:“沒有。他對我怎麼說,對新 娘也怎麼說,一字不加,一字不滅。” 陶啟泉對我們追究這個問題,顯得很不耐煩: “那有什麼關係?” 有什麼關係,我也說不上來,總之覺得那男人第 二次說同樣的話,不加“也”字,顯得很古怪。 在整件古怪的大事情中,不應該忽略任何的小古 怪,雖然當時完全不知道小古怪有什麼古怪。 我沒有向陶啟泉解說這些,只是揮了揮手。 當時新娘反應很快,立刻回答:“那麼什麼樣的 顏色,才和我相襯?” 男人回答道:“你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顏色。” 水葒本來已經不耐煩,一聽到這種莫名其妙的 話,更是反感,使眼色示意新娘趕快離去,可是新娘 的樣子卻令水葒驚訝,因為新娘和那男人始終視線接 觸,這在水葒看來,完全不明所以。那男人的模樣普 通之極,又不是像原振俠醫生那樣對女性有驚人吸引 力的美男子! (當水紅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發出會心的微笑——水葒曾經向原振俠醫生示愛,可 是沒有結果,看來她還是未能忘情,所以這時候自然 而然舉原振俠醫生來做例子。) 新娘不理會水葒的眼色,又問:“哪裡可以看到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顏色?” 水葒不耐煩之極,見使眼色也沒有用,就伸手去 拉新娘,誰知道新娘一下子就把她的手甩開去。 水葒怔了一怔,只見新娘還是望著那男人,在等 男人的答覆。在水葒聽來,什麼“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顏色”這類莫名其妙的話,簡直只有白癡才說得出 來。 可是新娘此刻的神情卻認真之極,而那男人也回 答得一本正經:“在有你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顏色的地 方。” 水葒覺得忍無可忍,把花球向新娘手中一塞,准 備向新娘大喝一聲,可是就在這時候,她聽到房間那 邊的走廊上,有人在叫:“快報告大亨,那個叫衛斯 理的人來了! 水葒說到這裡,停了口,向我望來,道:“我一 聽,想我很久沒有見到衛先生了,要趕快去見衛先 生,所以就不再理會新娘和那男人的胡說八道,跑著 到教堂的門口去了! 聽了這幾句話,我才知道,第一次她說都是因為 我的關係,才沒有照看好新娘,原來是這樣的一種情 形! 這當真使人啼笑皆非之極——陶啟泉當然是因為 聽了水葒的話,所以也怪起我來。 我想起當時水葒向我和陶啟泉奔過來的情形,冷 笑道:“你恐怕不是心急想看到我,而是想看到他 ——” 我向陶啟泉指了一指:“當時你一下子就撲到了 他的懷裡,眼見哪裡有我!” 【四、金女士要訴說的隱秘】 水葒急急爭辯:“當時我聽到衛先生來了,的確 是想來見衛先生的,後來……後來一看到了他,就 ……就……” 我諷刺道:“就情不自禁了,是不是?” 上海人打話,叫做“觸霉頭當補藥吃”,我是在 譏笑她,她卻臉泛紅雲,斜瞟了陶啟泉一眼,神情嬌 羞,把我所說的“情不自禁”照單全收。 而陶啟泉也立刻現出十分領情的模樣,口部作要 吻水葒之狀。 兩人這種情狀之肉麻,真令人想知道他們什麼時 候會死! 後來——很久之後,白素說我不瞭解在熱愛中的 男女,應該是這樣的。我沒有和白素分辨,可是心中 卻始終不以為水葒真的會愛陶啟泉,只不過是陶啟泉 對她著迷而已。我這樣想,可能是對水葒有成見,然 而水葒的出身如此特殊,想要對她沒有特別的看法也 不可能——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明白了水葒說事情和我有關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真是好笑。 水葒和陶啟泉眉來眼去了一陣子,才道:“在我 跑開去的時候,還聽到新娘和那男人的對話。 我大是沒好氣:“請你把事情說完了再打情罵 俏!” 水葒苦笑了一下,道:“當時——” 當時水葒急急走開去,照她的說法是想來見我, 當然只好“姑妄聽之”,但無論如何她總是離開了新 娘和那男人。 在那時候她還是可以聽到新娘和那男人在繼續對 話,新娘在聽了那男人的話之後,再問:“那地方 ……在哪裡?” 那裡人道:“說不明白,去到了就知道。” 接下來新娘好像又說了一句什麼話,可是水葒已 經走遠了,就沒有聽清楚。 她當時也沒有把那男人出現以及男人和新娘之間 那種不知所雲的對話放在心上,就奔進了大堂。 接著她奔過大堂,到了教堂門口,和陶啟泉親 熱,倒是真的在百忙之中還向我點了點頭。 而等到我和朱槿寒喧完畢,和水葒說了兩句話, 那時候水葒才感到那突然出現的男人很古怪,所以她 十自言自語,說:“不對,這個人不對” 當時我聽得她這樣說,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些什 麼。而水葒一想到那男人“不對”,就立刻轉身奔回 去,去到走廊,不見新娘和那男人,心中更是一凜。 她先到那間房間去看,因為最可能新娘是回房間 去了,她推開房間的門,一下子就看到新娘不在房間 裡。 她更感到事情有不對頭的地方——她所受的訓練 和多年特殊工作的經驗使她有極高的警覺性。當時她 一看到新娘不在房間,就立刻把門關上。 在房間中的人,自顧自說話,也沒有留意到門的 一開一關。水葒奔向洗手問,新娘也不在。 她迅速地回想新娘和那男人的對話,她還是完全 不明白對話的內容,可是卻感到像是那男人說了“在 有你沒看到過的顏色的地方”之後,新娘很感興趣, 那男人也好像早已準備了要帶新娘到“那地方”去。 水葒對於“地方”究竟是什麼鬼地方一點概念都 沒有,可是更感到如果新娘在快要行婚禮的時候,居 然會跟人別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事情就古怪之極 了。 而且她又想到,新娘在和那男人說話的時候,她 在一旁完全不知道那男人在說些什麼,可是這些話則 新娘好像有無比的吸引力,更是古怪透頂。 她越想越感到不對,就從走廊那頭的邊門走了出 去,當時她感到那男人如果要和新娘一起離去,就應 該從這邊門走出去。 她推開了門,就知道自己的推斷沒有錯,可是同 時她人也涼了半截! 因為她一推開門,就看到那束花球,被拋棄在門 外的灌木叢旁邊。 那是新娘的花球!是在整個婚禮進行中新娘都應 該拿在手裡的東西!而且水葒也知道新娘對花球的選 擇十分嚴格,這才會到婚禮舉行這前不久,花店才把 花球送來。 這樣重要的在婚禮中不可缺少的東酉,竟然會被 隨便拋棄在地上,這種情形,白癡也可以知道是有意 外發生了! 水葒第一個念頭是:不好,新娘被綁架了! 可是她隨即想到,世界上不會有人自找麻煩,把 綁架的念頭動到大亨的義女身上——自殺的方法有上 千種,何必用那樣複雜的方法來自尋死路! 而且從新娘和那男人對話的情形看來,若是兩人 一起離去,新娘應該是自願的才是。 所以水葒立刻放棄了綁架的想法,而改為新娘是 被人拐走,認為這樣比較接近事實。 水葒定下神來,在附近轉了一個圈,她所受的特 殊工作訓練之中包括如何追蹤,只要有任何細微的線 索,她就可以知道人的去向。可是除了那束花球之 外,她沒有任何發現。 水葒這時候越來越感到事情不妙,她再次回到教 堂,又在教堂中找了一遍,她知道時間越長,對尋找 新娘越是不利,她必須將新娘不見了的事實向大家宣 布。 然而即使她絕頂聰明,那時候也不知道該如何向 大家開口說是她陪新娘去了一次洗手間,出來之後新 娘就不見了! 這種話說出來,就算有人相信,也被人笑死! 當時水葒倒並沒有考慮到大亨會責怪她對新娘保 護不力,因為她從來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保護新娘的 責任,不然她豈會允許那男人對新娘胡說八道! 她覺得首先應該告訴朱槿,這時候她還在教堂中 尋找,情急之下,她發比了尖銳的口哨聲——那是她 們之間特殊的聯絡方法,這種口哨聲可以傳出一公里 之外,在教堂建築物之中,聽來也就格外刺耳。 當時在房間中我們聽到的,就是水葒所發出的口 哨聲。 由於這種聯絡方法,只是在十二萬分緊急的時候 才使用,朱槿一聽到,也不免為之色變,立刻離開房 間,和水葒會合,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朱槿雖然感到事情荒誕之極,可是她比水葒沉 著,和水葒一起,又在教堂內外找了一遍,這才回到 房間,宣佈:新娘不見了!被人拐走了! 當時我也在房間中,經歷了各人在聽到了這個消 息之後的混亂,直到我發怒離去。 在我離去之後,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陶啟 泉去向來賓宣佈婚禮暫時取消,來賓議論紛紛離去。 水葒被大亨責備,感到無趣之極,只是向朱槿打 了一個招呼,向外就走。 水葒一走,陶啟泉向大亨做了一個表示無可奈何 的手勢,立刻跟了出去。 大亨對水葒有責備之意,也令得陶啟泉感到不愉 快,他臨走的時候,還向大亨做了一個手勢,已經算 是很給大亨面子了,他也沒有理會大亨的反應,出了 教堂,追上了水葒。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陶啟泉雖然很忙,有各種各 樣的約會,但是他感到水葒受了委屈,所以一直將水 葒帶在身邊,直到將近午夜時分,他們才得以單獨相 處。 兩人商量了一下,覺得事情很怪異,而且陶啟泉 也不想因此和大亨鬧僵,事情是越快解決越好,陶啟 泉想到了我和白素解決怪異事件的能力,所以自然而 然找上門來。 他們上門來的經過,就是如此。 而我和白素在聽了水葒敘述新娘在失蹤之前和那 個突然出現的男人交談的經過之後,都一直在摸索那 男人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白素神情茫然,我想來也是一樣。 因為一再重複思考,都無法明白,什麼叫作“從 來也沒有看到過的顏色”? 而更奇怪的是一個在不到半小時之後就要行婚禮 的新娘,會對這種夢話一樣的話感到興趣,而和那男 人一直對話下去。 我想了好一會,不得要領,就問水葒:“你離開 之後,沒有再和朱槿聯絡過?” 水葒搖頭,神情充滿了疑惑。 我知道水葒、朱槿她們之間有著生死與共的情 誼,而我想說的話卻有破壞她們之間情誼的可能,所 以我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說出來。 白素在一旁完全瞭解我的心意,知道我覺得男人 不好意思做這種事,所以她不等我開口,就道:“金 女士、大亨,有可能連朱槿在內,知道一些事,是你 不知道的。我推測,這一些事,和新娘有關。” 白素已經說得十分委婉,可是水葒還是半信半 疑:“如果新娘有什麼古怪的秘密,朱槿既然找我當 伴娘,就一定會告訴我。” 她不說“應該會告訴我”,而說“一定會告訴 我”,由此可知她對朱槿的信任。 白素並沒有直接回應小紅的話,她只是把我和她 的分析推理,詳細說了一遍。 我們的推理十分繽密,很有說服力,使水葒也不 得不相信朱槿確然是有事情瞞著她,可是她還是為朱 槿辯護:“或許事情有關新娘的隱私,她當然不方便 告訴我。” 在這裡,因為一些事情在同一時間發生,所以我 在敘述的時候,比較困難,要一件一件來說,而這時 候發生的另一件事,卻有必要插進來。 就在白素開始說我們推測的結果時,沒有多久, 樓上書房中就響起了聲響,告訴我我的一具只有很少 數人知道的電話,有人正要和我通話。 會用這具電話和我通話的人,都很重要,而且不 是有重大的事情,他們也不會找我。 所以我立刻上書房去接聽電話。 當我聽完電話下來,白素恰好說完,水葒也有了 反應。 我不理會水葒和陶啟泉,向白素道:“我要出 門,到哥本哈根去。” 白素揚眉,“勒曼醫院那邊有事情?” 她一聽到哥本哈根,就知道事情和勒曼醫院有 關,我點了點頭,已經拿起電話來和航空公司聯絡。 陶啟泉在這時候怪叫了起來:“不行,衛斯理, 這裡的事情沒有完,你不能走! 這人居然倚熟賣熟到了這種程度,我不禁又好氣 又好笑:“這裡有我的什麼事情?” 陶啟泉更大聲:“和我一起,去找大亨和朱槿, 問他們為什麼有事情不對水葒說,等到出了事,卻怪 水葒!” 我剛想說這不關我的事,只聽得門外響起了大亨 洪亮的聲音:“不用找,我們自己送上門來了! 我實在忍不住,大叫一聲,“我的天!” 他們一撥又一撥地為了和我完全不相關的事情找 上門來,實在莫名其妙,連趕都趕不走,而我自己又 有重要的事情辦,確實沒有空去應酬他們,所以非叫 老天不可。 陶啟泉一聽到門外大亨的聲音,就霍然起立,看 樣子像是準備和大亨單挑,像他那樣的大人物,為了 維護身邊的女人,行為竟然和小流氓一樣,由此可知 他對水葒的著迷程度。 我大踏步走過去,打開門,就道:“有什麼事情 你們慢慢說,我恕不奉陪。” 我在背後向白素做了一個手勢,告訴她我準備就 此離去,然後再和她聯絡。 卻不料當我向外跨出去的時候,大亨粗壯的身 體,一下子就攔在我前面,阻止了我的去路。 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正待發話,大亨倒先開了 口,大聲道:“衛斯理,這次你非把事情聽了不 可!” 我怒極反笑:“事情若是和我有關,我就聽,若 是和我無關,你就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吧!” 這話已經說得不客氣到了極點,對方脾氣不好, 立刻就可以大打出手。 大亨卻並不生氣,反而像是我的話十分滑稽一 樣,瞪大了眼,道,“我是你的朋友不是?陶啟泉是 你的朋友不是?水葒和朱槿是你的朋友不是?” 他一連串問下來,我也不禁愕然,覺得很難回 答。陶啟泉當然是我的老朋友了,至於他和水葒朱 槿,似乎也不能說不是朋友。 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大亨更是理直氣 壯:“朋友有疑難,你坐視不理,以後還怎樣在江湖 上混!” 我啼笑皆非,指著朱槿道:“大亨,你真是近朱 者赤,學會了顛倒黑白、混淆是非!” 我這是雙關語,朱槿姓朱,而更重要的是朱槿來 自強權政權,而顛倒黑白正是強權政權的拿手好戲! 大亨索性撒賴:“總之你要聽完金女士的事情之 後才能走,不然我就和你沒完沒了!” 他提起了金女土,我才注意到在朱槿的身後,有 人閃閃縮縮,正是失蹤新娘的母親金女士。 從我在白天一到教堂起,大亨就要我聽金女士的 訴說,我相信金女士的疑難一定十分曲折,更可能和 新娘的失蹤有關,我確然也有意聽一聽。 可是剛才我在電話中,得到了一個通知,要盡快 到達勒曼醫院,所以我又必須拒絕這個要求。 我盡量心平氣和:“對不起,我才得到勒曼醫院 的通知,有一件我等了好多年的事情,有了結果,而 且發生了意外,所以我必須趕到勒曼醫院去,其他的 事情,都要押後。” 大亨一瞪眼:“到勒曼醫院你怎麼去,跑步去 嗎?” 我已經可以說是一再相讓,大亨卻還在仗勢欺 人,我冷笑道:“先跑步,後游水,總之我不想在這 時候聽任何人說什麼!” 大亨忽然向朱槿做了一個手勢,我正在考慮是應 該把他撞開去,還是後返幾步然後躍起在他的頭上掠 過去,只見朱槿取出了掌型電腦,迅速地按了幾下, 向我道:“到丹麥的飛機,最快的一班,是中午十二 時起飛。” 我沒好氣:“這又如何?” 白素忽然插口:“我想大亨有可能在中午十二時 之前就把你送別目的地。” 白素這句話一出口,我不禁苦笑——剛才只顧生 氣,沒有想到大亨有極好的私人飛機,隨時可以起 飛,何必等中午才起飛的航班! 大亨向白素笑了笑,又望向我:“如何?” 我沒好氣:“還等什麼,立刻走。” 剛才還在劍拔晉張,一下子問題解決,我可以提 早到丹麥,而金女士可以在飛行途中向我訴說疑難, 一舉兩得,再好不過。 三分鐘之後,我們七個人一起上了陶啟泉那輛大 車,直赴機場。在車上,我們自然而然把目光全都集 中在金女士的身上,等她開口,同時盡量設想究竟她 想說些什麼。 在她還沒有開口之前,實在無法想像,只可以推 測到事情可能和新娘有關而已。 金女士在我們的注視之下,顯得很侷促不安,好 幾次欲言又止,像是對她要說的話很難啟齒。 大亨在鼓勵她:“說啊!好不容易衛斯理肯聽你 說,不要錯過了這個機會。” 大亨的態度雖然惡劣,可是他還真瞧得起我,仿 佛只要我肯聽金女士說,不管什麼問題就可以解決 了。 白素道:“別催她,讓她好好想一想才說不 遲。” 金女土這一想,想到上了飛機還沒有開口,神情 卻越來越苦澀,使我們不忍心再催她。 大亨好幾次說:“讓我來說!” 金女士卻都搖頭不同意——這情形肯定了我們的 推測:大亨和朱槿知道金女士要說的是什麼。 大亨焦躁起來:“我只說和我有關的這一部份, 總可以了吧!” 這句話大大地出乎我們意料之外,因為我們沒有 想到過大亨會直接牽涉在金女士的隱秘之中。 一時之間我和白素都望住了他。 大亨哼了一聲:“別用這樣的眼光望我,我實在 是無緣無故被扯進去的!” 金女士在這時候雙手掩住了臉,聲音悲慘,喃喃 自語:“真是無緣無故,禍從天降!” 難得她開了口,我和白素連忙向大亨做了一個手 勢,示意他先別出聲。 白素柔聲道:“是不是和你女兒有關?” 金女士放下手,咬牙切齒地道:“就是和小翠有 關。” 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新娘的名字是小翠。 白素又道:“小翠怎樣了?” 金女士吸了一口氣:“小翠沒有怎樣,活潑可 愛,身體健康,又聽話又聰明,人見人愛,有了她, 我的生活充實、快樂,實在不能再好了。” 她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我估計她要說的事情一 定是古怪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誰知道她一開始說的 竟然如此平凡——這種情形,可以發生在任何一個第 一次有孩子的家庭中。 本來我想打岔,後來一想,飛行要十二小時,有 的是時間,不妨由得她去慢慢說。 金女士苦笑:“在這種快樂的日子裡,我竟然從 來沒有留意到中望的態度,有時候會很奇怪,他不是 不喜歡小翠,可是對小翠的態度,後來回想起來,早 就不對頭,他一直把心事藏在心裡,直到小翠三歲那 年,他檢查出來,得了肺癌,他還是不想說,只是在 醫生宣佈他最多只有半年命的時候,他才抓住了我的 手,要我答應他一件事。” 金女士的聲音十分傷感,我們都靜靜地聽她說。 她口中的“中望”,當然就是她丈夫的名字,她丈夫 姓儲,以前在銀行界也相當出名。 金女士這時候說到她丈夫得了絕症之後,要她答 應一件事,語調更是悲慘。 她道:“聽到自己的丈夫這樣說,當時我心如刀 割,根本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中望看了我好一 會,才開口說話。” 照金女士的敘述,當時的情形固然悲慘,可是也 很奇特——得了絕症的儲中望,並不是直接向妻子提 出要她答應的是什麼事,而用了間接的方法。 當時他用只有得了絕症的人的那種絕望的眼光, 定定地望定了妻子,道:“醫生說我最多只有半年命 ……在接下來的半年,不但我要受盡痛苦的折磨,你 也要陪我受苦……我真想在巨大的痛苦還沒有來臨之 前,請醫生幫忙,讓我在無痛苦的情形下死亡。” 金女士聽到丈夫用這一番話來做開場白,只當丈 夫在明知道沒有希望的情形下,想早些結束生命。 關於絕症病人在生命毫無希望、遭受巨大痛苦的 情形下,尋求無痛苦的死亡,本來是天經地義、理所 當然的事情。可是人類長久以來在虛偽的道德觀念和 錯誤的生命觀念的影響下,形成一種反智的行為,就 是;無論如何都要使病人受痛苦的煎熬,而不肯提前 一些時間結束生命,使病人免受痛苦。 這些反智的觀念根深蒂固,即使病人百分之百自 願,即使病人的家屬百分之百支持,還是不能夠這樣 做。 在號稱世界上最文明的國家,美利堅合眾國,有 一位偉大的醫生,基伏金醫生。這位偉大的醫生多年 來一直應絕症病人的請求,協助他們無痛苦結束生 命。結果被法庭判決“有罪”而要人獄。 由此可知地球人是如何愚昧! 由此可知地球人從判決哥白尼有罪以來,並沒有 多大的進步。 但只要人類在智慧上有進步,只要人類對生命的 意義有真正的認識,只要人類不再背負虛偽的道德觀 念,這位基伏金醫生必然會成為被人類尊敬的人物, 在人類的進步史上占重要的地位! 忽然就和故事完全無關的事情大發議論,實在是 感到深切地難過之故,請各位原諒。 說回故事,當時金女士當然也和普遍的觀念一 樣,心中傷心,淚如雨下,可是她還要安慰丈夫,說 些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而希望病人相信。 她道:“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們去找最好的醫 生,你的病會慢慢好起來。” 儲中望反而笑,當然他的笑容難看之極,他知道 妻子誤會了,就道:“我不是現在就想尋死。” 金女士也不知道再說什麼才好,只是哭泣,儲中 望道:“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金女士抽噎:“你問什 麼,只管問!” 儲中望卻道:“我現在……不問……因為這問題 ……”他說別這裡,喉嚨裡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響,嗆 住了說不下去。 金女士在他的背上輕輕拍著,儲中望才能繼續說 下去。 本來當時金女士對於這些細節並不是根留意,到 後來事情的發展太特別了,金女士回想當時的情形, 才發現儲中望所說的“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儲中望繼續道:“這個問題……我要到最後才 問,我現在要你答應的是:當我問出了這個問題之 後,你一定要立刻回答我,一定要據實回答!” 儲中望說到後來,簡直有點聲色俱厲,青筋暴 綻,情狀十分可怕,金女士根本不知道丈夫要問的是 什麼問題,看到丈夫這種情形,她忙道:“回答!回 答!只要你問,我一定回答。” 儲中望又用一種異樣之極的眼光,盯住了妻子。 當時金女士只覺得儲中望目光奇特,並不知道是什麼 意思——後來她知道了儲中望想問的是什麼問題,當 然也明白了這種眼光表示了什麼。 儲中望最後松了一口氣,道:“到時候你可要記 得,你答應過的!” 金女士連連點頭,儲中望才慢慢地躺了下來。 現代醫學雖然不算是很進步——連導致感冒的過 濾性病毒都對付不了,可是對一些絕症患者的生命期 限,卻判斷得很準。 在過去了五個多月之後,雖然的確請了許多最好 的醫生,也嘗試了許多號稱可以有神效的方法,儲中 望的病情,還是一天嚴重過一天。 【五、臨死時發出的問題】 由於儲中望一直堅持要知道自己生命的期限,所 以當醫生判斷他最多還有三天的時候,是在他的面前 宜布的。 儲中望聽到了之後,在妻子的痛哭失聲中,閉上 眼睛,好一會,他才禮貌地請醫生和護士離開病房, 說他有話要對妻子說。 這時候他顯得相當平靜,在病房中只剩下他和金 女士的時候,他招手要金女士坐到床邊來,然後握住 了她的手。 金女士知道了丈夫已經到了死亡的邊緣,想起女 兒才三歲,就沒有了父親,當真是肝腸寸斷,緊緊地 抓住了丈夫的手,淚流滿面。 儲中望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道:“別哭,你記 得,你答應過我,一定會據實回答我的問題。” 金女士腦中一片紊亂,也根本沒有能力去留意儲 中望的語氣,只是連連點頭。 儲中望再吸了一口氣,把妻子的手抓得更緊,聲 音發顫,氣息急促,道:“小翠……小翠……” 他連叫了兩次女兒的名字,在紊亂中,金女士自 然而然以為他在臨死之前,想見女兒,這真是人間慘 事,她一面哭,一面道:“我去,我去叫小翠來。” 儲中望突然厲聲道:“不是要叫她來,我是要問 你,小翠的父親是什麼人?” 金女士在說到這裡的時候,停了下來,停了好一 會。 除了早已知道儲中望垂死會問的問題是什麼的大 亨和朱槿之外,我和白素,陶啟泉和水葒,都目瞪口 呆,不知道如何才好。 當金女士說到儲中望會在垂死前問她一個問題, 要她一定據實回答的時候,我們也全都想到這個問題 一定十分重要,也十分特別,我也曾去揣測儲中望究 竟要向妻子問什麼問題。 可是無論我們四個人怎樣想,就算叫十萬個人來 想,也不會想到快死的儲中望會向妻子問出這樣的一 個問題來! 丈夫問妻子女兒的父親是什麼人,這樣的問題, 確然重要之極,也特別之極。 乍一聽到這樣的問題,人人都不免意外和驚詫, 可是如果靜下來想一想,這個問題也不是不能成立。 這個問題要成立,當然要有條件。 唯一的條件就是金女士有婚外的姦情。儲中望因 為知道金女士有姦情,所以才會懷疑女兒不是自己親 生,他還可能進行過求證,確實知道女兒另有父親, 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而他把這個問題放在心中,一定已經有許久了, 一直想問妻子而又沒有問。 他沒有問的原因也不難揣測:對一個男人來說, 這問題是一種噬心之痛!尤其如果儲中望還很愛他的 妻子,那麼這種精神上的痛苦更是劇烈。 他當然是由於有了確實的證據,才產生這樣的問 題。如果他問了,妻子說出了女兒的父親另有其人, 雖然解決了心中的疑問,可是也就確實了妻子有姦情 ——任何男人都不會希望這穩事情降臨在身上,寧可 不斷懷疑,反而可以達到自己欺騙自己的目的。 可是問題是心頭的一把不斷在刺激的利刃,總要 把它拔去,他不甘心帶著問題死去,所以他選擇了在 生命到最後關頭的時候,才向妻子提出來,而且還在 事先作了準備功夫,要妻子先答應一定會據實回答他 的問題。 儲中望這樣做,可以說是用心良苦。 在知道了問題的內容之後,再想金女士敘述儲中 望的一些行動,當然也更容易瞭解儲中望何以言行會 很怪異了。 而我,在大家都沉默的時候,我卻想到了在教堂 我拂袖而去的時候,聽到金女士所說的那兩句不可理 解的話。 照說在知道儲中望問題的內容之後,應該可以理 解金女士的話了,然而並不。金女士說女兒“根本不 知道她是怎麼來的”,是什麼意思,還是渾不可解! 我們曾經分析過,確實曾揣測新娘不是金女士的 親身女兒,而是另有來歷,可能是她領養的,現在看 來這個猜測並不可靠。 儲是望的問題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可是在我思 緒上引起的紊亂卻是無與倫比。 就在這時候,白素在我身邊低聲道:“也不一 定。” 本來白素無論說什麼沒頭沒腦的話,我一定明 白,可是那時實在太亂,我竟然不明白白素這樣說是 什麼意思! 我只好一臉茫然地望向白素,白素剛想向我解 釋,就聽到金女士發出一陣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聲 音,聽在耳中,恐怖之極,若不是身在機艙之中,真 想遠遠地逃了開去。 向金女士望去,配合她發出這種可怕的聲音,她 臉上肌肉抽搐,再好的恐怖電影演員,也演不出她那 種嚇人的表情來。 她這種情形,當然是為了想到當年丈夫向她問這 個問題而產生的。事情至少隔了二十年,她的反應尚 且如此強烈,可想而知當時她聽到丈夫的問題之後, 是什麼樣的情狀。 金女士接著雙手緊緊握著拳,又發了一陣抖,才 算是漸漸恢復了正常。 她道:“對不起……我一想起當年他向我這樣 問,我就……不由自主會全身抽搐。” 我發出了一下聲音很低的冷笑,心想你的姦情在 丈夫臨死之前被揭穿,當然會感到巨大的震動。 而白素在我冷笑的同時,又第二次道:“也不一 定。” 我怔了一怔,這一次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捉摸到了我的思路,知道我先後想了些什麼, 而她表示不同意,所以才說“也不一定”。 然而儲中望會在垂死之際問出這樣的問題來,除 了金女士有姦情之外,還會有什麼樣的可能? 我想要白素作進一步的說明,白素卻向金女士指 了一指,示意我先聽金女士說下去再說。 金女士神情苦澀,吁了一口氣:“當時我並不是 立刻就受到震動,因為他問的話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而且當時我正處於極度的悲痛之中,腦中轟轟作響, 痛得像是要爆炸一樣,所以第一次我完全沒有聽清楚 他說些什麼,我想縮回被他抓住的手來按摩頭部,卻 被他死死地抓住不放——” 儲中望當時在問出了妻子這個問題之後,看到妻 子完全沒有回答的意思,而且想抽回手,在儲中望來 說,當然以為妻子是想迴避這個問題,所以他用盡了 氣力不放。 事情很邪門——垂死的人,力氣往往大得驚人, 若是這一刻間儲中望死亡,他抓住金女士的手只怕幾 個人都不容易扳得開。 而儲中望用力,指甲都掐進了金女士的手背,金 女士這才覺察到丈夫正在等她回答,而她根本不知道 丈夫問了些什麼,所以只好道:“你再說一次,我剛 才沒有聽清楚。” 對儲中望來說,那麼嚴重的一個問題,他留到生 命的最後一刻才問出來,而妻子居然說沒有聽清楚, 這就使他極度激動。 在極度激動的情緒下,他的聲立刻變得淒厲無 比:“我問你,小翠,你的女兒,她父親是誰?” 這次金女士當然聽清楚了儲中望的問題。 本來她就在極度的悲痛之中,忽然又聽到了這樣 的問題,一時之間腦筋實在轉不過來,只是整個人像 僵凝了一樣,直勾勾地望定了她的丈夫,張大了口, 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儲中望在這時候反倒放軟了聲音,不過不論他的 聲調如何,在金女士聽來都像是冰冷的刀在割她的 肉,而接下來儲中望所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顆 炸彈,而這炸彈又在她腦部爆發。 儲中望說道:“小翠一出生,我就知道了!我就 知道她不是我的女兒,她不可能是我的女兒,我一直 忍住了不問,是想你自己感到慚愧的時候向我坦白, 我會原諒你的不忠,可是我不會原諒你在我臨死前都 不將真相告訴我。” 說到這裡他已經不斷地喘氣,可是他還是掙扎著 又問了一遍:“小翠的父親是誰?” 當金女士敘述到這裡的時候,我開始感到白素所 說“不一定”很有道理。 因為現在金女士在說的一切,顯然就是她一看到 我就想對我說的事情。 而如果事情像我想像的那樣,金女士有姦情,那 無論如何不是光彩的事,焉有急不及待想告訴陌生人 之理? 由此可知其間必然另有曲折離奇之處,所以我向 白素點了點頭,表示確然除了姦情之外,有另外的可 能。 我也可以想出一些另外的可能是什麼。 金女士說到儲中望不斷喘氣的時候,她也不由自 主呼吸急促,不過她還能繼續敘述。 當時她所受的打擊,實在不是任何語言文字所能 形容,像是天和地完全顛倒了過來,而天地之間的空 氣都變成了滾油! 她在幾乎無法思想的情況下,腦子還保持了千分 之一的清醒,想到了丈夫是一個垂死的病人,一定是 病得太深了,所以才說出這種糊塗話來。 她於是開口說話,在她想說話的時候,才發現自 己口中像是被火燒焦了一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掙扎了一會,才總算可以發聲,聲音干澀,難聽之 極。 她說的是:“你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 儲中望大喝一聲:“我生的是肺癌,不是腦癌! 頭腦清醒得很,一點也沒有胡思亂想!” 金女士大哭:“那你為什麼要用這種話來侮辱 我,我是你的妻子,小翠當然是你的——” 她話還沒有說完,儲中望又發出了一下撕心裂肺 的吼叫:“住口!你住口!” 聽金女士敘述到這裡,我和白素心中都疑惑之 極。 因為從儲中望的態度來看,他不是懷疑,而是肯 定小翠不是他的女兒,所以才選擇垂死時來發問,希 望妻子可以念在他是快死的人份上,把真相說出來, 好使他不必帶著這刺心的疑問而死不瞑目。 可是即使儲中望安排了使金女士非說實話不可的 時機,金女士還是完全沒有儲中望期待的“實話”可 說,反而因為丈夫的話而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這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金女士非但沒有姦情,也沒有在女兒誕生這 件事上有任何花樣——例如假裝懷孕,卻去領養一個 女嬰等等,我相信這種可能正是白素所說的“不一 定”。 照金女士所說,她根本是完全清白的,一切只是 儲中望在瞎懷疑! 當然我也想到過金女士可能是在為自己撇清,然 而金女士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其中究竟有什麼古怪,我想不出來,向白素望 去,只見她眉心打結,顯然也沒有頭緒。 金女士深深吸了一口氣:“直到現在,足足二十年 了,我每天晚上睡覺,還一定要有旁人無法忍受的大 聲音樂,要是靜了下來,我耳邊就會應起中望喝我 ‘住口’的聲音,整個人都會跳起來!” 她說來居然很平靜,可是這種可怕的情形,卻使 得聽到的人不寒而慄。 金女士繼續道:“當時我生氣到了極點,因為竟 然被自己的丈夫用這樣的問題侮辱,同時也心痛到了 極點,因為看到自己的丈夫,在臨死的時候,還要受 這樣的精神折磨。” 一直沒有出過聲的水葒,這時候充滿了同情,低 聲道:“那你怎麼辦呢?” 金女士苦笑:“我能怎麼辦?我只好原諒他是臨 死的糊塗,可是我又不能讓他帶著這種糊塗的想法離 去,我要使他明白,我在床前跪了下來,叫著他的名 字……” 可能是金女士經過這許多年來的折磨,精神狀態 也有些不正常,她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忽然改變 了話題,道:“我和中望,自由戀愛結婚,結婚之 後,一直非常恩愛,唯一的遺憾是長久沒有孩子,可 是中望也從來沒有埋怨過我……” 我表現了很不耐煩,希望她的敘述不要岔開去, 白素連連向我施眼色,叫我不要出聲。 金女士有些目光散亂:“所以當十年之後,我終 於有了身孕,心中的高興真是難以形容,只當生平唯 一的遺憾也沒有了,小翠出世之後,更是帶來了無比 的歡樂。誰知道……誰知道……我認為最快樂的時日 正是中望最痛苦的日子,而小翠的出生,實實在在是 噩夢的開始!” 她這番話,不像是在對我們敘述,倒像是在自言 自語。不過這番話相當重要,說明了小翠是她懷胎十 月所生,排除了領養的可能。 也正因為小翠是金女土所生,所以更令得事情變 得不可思議至於極點——這句話現在聽來很沒有道 理,請別抗議,事情發展下去,確然如此。 金女士感歎了一陣,又靜了一會,才繼續說下 去,總算和剛才的敘述可以連接得上。 她那時候在病床前跪了下來,想好好勸丈夫不要 胡思亂想,可是她才說了一句話,儲中望就捶打著 床,厲聲道:“到現在這地步,你還是不肯說老實 話!” 金女士還想分辨,儲中望突然伸手從毯子下取出 一只紙袋來,聲音變得更尖銳,喝道:“你自己去 看!” 自從儲中望發出了這個問題之後,金女士整個人 都像是在烈火之中,被焚燒得渾渾噩噩,她伸出劇烈 發抖的手,把文件袋接了過來,袋子一定是儲中望貼 身收藏的,還有儲中望的體溫。 儲中望閉上了眼睛,胸脯起伏,辛苦地呼吸,顯 得他心情激動之極。 金女士根本不知道儲中望藏有這樣的一個文件 袋,當然更不知道內容。她用顫抖的手,打開袋子, 取出裡面的文件來,才看了一眼,眼前就像放起了一 叢煙花一樣,在轟然巨響中,眼前全是各種各樣跳動 的顏色。 在那些如同漩渦一樣旋轉的顏色中,她看到的文 字,一個一個都像妖魔鬼怪,張牙舞爪,要把她撕裂 吞噬! 文件袋中的文件,是超過十份的醫學檢驗報告, 報告很簡單,檢查的目的,是檢驗是否有生育能力, 而檢查的結果是,患者的輸精管畸型閉塞,完全沒有 輸送精子的功能,因此絕對不能生育。 在不知道自己處身何處的情形下,金女士居然一 份一份把內容同樣的檢查報告全都看完,而且仔細地 看了檢查者的姓名:儲中望。她甚至於還看了每份報 告的日期,最早的一份是在他們結婚之後的第二年, 而最遲的一份是小翠出生之後。 發出檢查報告的是不同的醫生,大半名字都很熟 悉,是著名的專家,還有三份,分別來自美國、德國 和瑞士的醫生,想來是儲中望特地去找他們檢查的。 經過這許多醫生的檢驗,儲中望沒有生育能力絕 對是肯定的事實。儲中望一直沒有把自己生理上有這 樣的缺陷告訴妻子,而他的妻子卻在結婚十年之後懷 孕,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真難想像儲中望在知道了妻子懷孕之後是怎樣的 心情,而更難以想像的是金女士在看了這些報告之後 的心情。 當時她除了發抖之外,完全沒有任何別的反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聽到儲中望在問;“現在你 可以說了,小翠的父親是誰! 金女士緩緩站了起來,張大了口想說話,可是結 果她發出的並不是語言,而是拚命的慘叫。 她知道自己喊叫並不能解決問題,她想停止,可 是卻停止不了,非但停止不了,而且越叫越大聲,越 叫越淒厲,根本不像是人所能發出來的聲音。 一直像是在打噸的大亨在這時候突然道:“簡直 是成千上萬的冤魂從地獄沖出來的喊叫! 我不禁大是訝異,大亨這樣說,像是他曾經聽到 過金女士當時的慘叫一樣。 我向他望去,他居然點了點頭,表示正是如此, 而且他繼續描述當時的情形:“醫院上下人人無不大 驚失色,膽大的嚇得嚎陶大哭往桌子下面鑽——” 水葒聽到這裡,也不知道她是真天真還是假天 真,失聲問道:“膽大的尚且如此,那膽小的該怎麼 樣?” 大亨一瞪眼:“膽小的早就嚇昏了過去,還有什 麼怎麼樣!” 後來我笑大亨,說到他的誇張程度遠在溫寶裕之 上,大亨過不肯承認,說只有像他那樣,才能一面發 抖,一面去尋找那可怕聲音的來源,像我那樣,不是 嚇昏過去,就是鑽桌子底,沒有第三個選擇可言。 我當然沒有和他爭辯,因為就算發抖,也不光 彩,由他喜歡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大亨其實是一個膽大包天的 人,縱使他的說法有誇大,但金女士當時叫聲之悲慘 可怕至於極點,那是不必懷疑的事情。 大亨當時在醫院,聽到了這樣可怕的聲音,照他 說還好是白天,要是晚上,他也未必有膽去找聲音的 來源。 他找到了聲音是從一間病房中發出來的,定了定 神,一腳把門端了開來。 把門端開應該會發出巨大的聲響,可是在那種叫 聲的掩蓋下,卻完全沒有聲音。 門一端開,大亨當然立刻就看到了病房中的情 形。當他看清楚是一個女人在尖叫的時候,他還是不 很相信那是一個人而不是什麼鬼怪。 大亨走進去,喝了好幾聲,金女士還是什不了 口,大亨揚起手來,一個耳光打過去,可怕的叫聲才 嘎然而止。 大亨出手比較重,金女士半邊臉立刻腫了起來, 金女士也不覺得痛,只感到自己的靈魂從不知道什麼 地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之內,可是她還是直挺挺地 跪著,一動也不能動。 大亨向床上一看,看到床上瘦得不像樣子的病人 早已斷了氣,神情很是恐怖,看來像是他臨死之前下 定決心要化為厲鬼。 大亨又看到散落在床上和地上的文件,看到了文 件的內容。 他隱隱約約感到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他自己說的,我認為這是他向自己臉上貼 金,事實上他不見得從那麼少的資料上就可能瞭解到 是怎麼一回事。) 而病房門口也開始有人聚集,大亨剛想轉身離開 去叫醫生,就看到一個保母拖著一個三四歲大小的小 女孩。走了進來。 那小女孩玉雪可愛,走路一蹦一跳。大亨的為人 十分矛盾,他的一個陰謀一個設計,可能死上成千上 萬的人,他為了自己的成功,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可是看到了小動物或者小孩子,他卻又十分仁慈,十 足是一個慈祥的長者。 這種雙重性格在很多所謂大人物身上都可以發 現,或許由於成千上萬的人死亡,他們不必直接面對 的緣故——我自己不是大人物,當然難以明白人家的 真正心理。 總之大亨看到了這可愛的小女孩,就停了一停。 只見小女孩先來到病床,伸手去推床上的病人,一面 推,一面叫:“爸爸!爸爸!爸爸的手好冷!” 床上的儲中望早已死亡,當然沒有反應。小女孩 又轉身去推金女士,叫道:“媽媽!媽媽!媽媽你的臉 好熱!” 金女士這時候三魂七魄還沒有定位,所以也是不 動,毫無反應。 小女孩也不害怕,又過來推大亨,叫道:“叔 叔!叔叔!你們在玩什麼游戲?” 大亨倒真的是喜歡小孩子,他伸手就將小女孩抱 了起來,笑道:“我們在扮妖怪嚇小孩子!” 那小女孩也不怕陌生,甜甜地笑:“我也玩,我 也會扮妖怪。” 說著她扮了一個鬼臉,可愛得大亨忍不住在她的 臉上狠狠親了一下。 這小女孩當然就是昨天在教堂不見了的新娘,也 就是儲中望和金翡翠這一對好夫妻之間的問題人物小 翠了。 大亨親了小翠幾下,小翠問:“你是什麼叔 叔?” 大亨笑:“你是什麼妹妹?” 這時候金女士已經走過神來,一眼看到小翠被一 個陌生人抱著,就大叫起來,大亨放下小翠,小翠過 去和她媽媽抱在一起。 大亨走過去向金女士道:“這位女士看來有些麻 煩——不管什麼麻煩,我都可以幫忙解決,請接受我 的幫助。” 金女士當時也不知道大亨是何等樣人物,不知道 大亨說什麼樣的麻煩都可以解決並不是隨口說說,她 只是感到自己在這樣的情形下,有人用那樣真誠的語 氣說願意幫助她,使她覺得無比溫暖,她伸手握住了 大亨的手,嚎陶痛哭。 大亨忙道,“別哭,嚇了小孩子。” 金女士指向病床,一面哭一面道:“我丈夫說 ……我丈夫說……” 她沒有說完,進來檢查病人的醫生已經檢查完 畢,接口道:“你丈夫已經去世了。” 金女士陡然震動,所有嚴重的打擊都集中在一個 時間之中降臨在她身上,這一次她沒有叫也沒有哭, 而是身子一軟,昏了過去,連同她抱著的小翠一起跌 倒在地上。 大亨抱起了小翠,醫生去救金女士,大亨抱著小 翠,小翠就自我介紹,三言兩語之間,就和大亨有說 有笑,像是老朋友。大亨樂不可支,這種情形,如果 儲中望剛才沒有被金女士的叫聲嚇死,這時候看到 了,一定會誤以為自己的問題有了答案。 這時候被醫生救醒過來的金女士掙扎道:“這位 先生別走,我的確有麻煩,要請你幫忙。” 大亨立刻答應:“我現在有事情,你也有事,不 如等你先生的事情告一段落,你就來找我,這是我的 名片,就算帶小翠一起來也不要緊。” 金女士接過名片來,一看之下,不禁吸了一口 氣。她畢竟是一家銀行老闆的妻子,當然知道大亨的 大名,只是大亨不習慣在公眾場合露面,所以金女士 認不出他來。 金女士這時候就像在大海飄浮的人發現了一個救 生圈一樣,連連答應,大亨這才和小翠揮手話別。 金女士並沒有等儲中望的喪事告一段落,而是在 第二天上午,就帶了小翠,去找大享。 在大享辦公室旁寬敞豪華的會客室中,大享先和 小翠追逐游戲了好一會,才問金女士究竟有什麼麻 煩。 這一次金女士倒是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道: “我先生說小翠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大享愣住了無法出聲——他一生之中大大小小不 知道處理過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可是卻不知道該如 何處理這樣的問題。 【第六章】 大亨呆了一會,才遲疑道:“這……這是你們的 家務事……” 大亨話還沒有說完,金女士又道:“我先生有確 切地證據,證明他沒有生育能力。” 說著,她還把那些檢查報告遞給了大亨——其實 大亨在病房的時候已經看到過這些報告。 這時候小翠正倚在大亨的身前,大亨在輕輕拉她 的辮子。聽了金女士這樣的話,大亨覺得十分尷尬。 因為丈夫沒有生育能力,而金女士卻有女兒,大 亨的想法和我開始時一樣,以為唯一的可能,就是金 女士有姦情。 女人有丈夫而又有姦情,一般來說,都隱瞞唯恐 不及,可是金女士卻一開口就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 大亨雖然老於世故,一時之間也猜不透她的用意何 在。 所以他只好不置可否,“嗯”了一聲。 金女士在經過了一夜的思索之後,顯然十分冷 靜,和昨天在病房中狂呼大叫的時候大不相同。她直 視大亨,道:“你一定在想,小翠是我和別的男人所 生的,是不是?” 大亨皺了皺眉,心中開始想:這個女人可能精神 狀態不是很正常,如何把她打發走才好。 不過身邊的小翠實在可愛,正在和他互相比賽扮 鬼臉,大亨又有點不捨得小翠立刻走。 金女士不理會大亨的反應如何,繼續道:“我丈 夫正是這樣想,所以他在垂死之前,問我小翠的父親 是誰,還給我看了那些檢查報告。” 她說到這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亨先生, 我知道你為人正直,我現在的處境,是真正的跳在黃 河裡也洗不清,我只希望大亨先生你能相信我說的 話,我用小翠的生命來發誓,我說的是實話!” 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大亨忙道:“我相 信你的話就是,何必拿小孩子來說。” 金女士又吸了一口氣,神情嚴肅之極,甚至於看 來有些聖潔,這是為什麼大亨聽了她接下來所說的話 沒有哈哈大笑的原因之一。 金女士接下來所說的是:“我以處女之身,下嫁 儲中望,一直到現在為止,只有丈夫一個男人近過我 的身子!” 大亨直視金女士,沒有笑出聲來,也一句話都不 說。 其實大亨說不說話都一樣,因為任何人聽了金女 士這樣的話之後,都會立刻問:那麼小翠這孩子是怎 麼來的? 大亨雖然沉默,當然等於在向金女士問這個問 題。 接下來大亨和金女士的對話十分緊湊,所說的也 是整件事的關鍵。 金女士並不迴避大亨的眼光,清楚地道:“小翠 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 大亨道:“你丈夫沒有生育能力! 金女士道:“我一直不知道,他一直瞞著我,我 不知道他沒有生育能力。” 大亨道:“你不知他沒有生育能力,他還是沒有 生育能力!” 金女士神色茫然:“就不能有意外?” 大亨拍著那些檢查報告:“從你懷孕開始,你丈 夫在世界各地找權威醫生檢查,檢查結果都是絕無可 能! 金女士緩緩站起來,聲音平靜之極:“那就沒有 辦法說得明白了。大亨先生,難得你和小翠有緣,我 就放心把小翠交給你了。” 正因為這時候金女士的態度,鎮定平和,大亨心 中一凜,知道金女士有了“以死明志”的決定。 他又是駭然,又是不明,搖頭道:“你丈夫已經 去世——” 大亨當然是想說金女土丈夫已經去世,她有沒有 姦情、小翠的父親是什麼人,根本就沒有關係,如何 會想到尋死? 不過他話還沒有說完,金女士像是知道他要說些 什麼,厲聲打斷了他的話,道:“別說了!中望不相 信,你不相信,人人都不相信!這事有關我的名節, 我自己倒還罷了,我不能叫小翠一輩子都以為她母親 不貞不忠而抱恨終生!我只有死,才能證明我的清 白,才能使人人相信我!” 金女士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大亨也不禁愕然,他 們在對話的時候,小翠瞪大了眼睛,一直努力在聽,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聽得懂,照說三歲的孩子,哪裡會 懂得如此複雜的事情。可是至少最後那兩句話她是懂 的。 因為金女士話才一說完,小翠就向金女士撲了過 去,叫道:“媽媽不要死,小翠相信你! 她還轉過頭來,向大亨道:“叔叔也相信媽 媽!” 大亨這時候,真想試一試金女士是不是真的會去 死,才決定是否相信她所說的話。可是大亨也不敢冒 險:要是金女士真的死了,倒的確可以證明她所說的 是實話,不會有人用生命作代價來掩飾謊言。不過小翠 也會因此失去了媽媽,那才是真的終身抱恨了。 所以大亨道:“我相信你。” 這時候他已經看出金女士性子十分剛烈,所以在 說“我相信你”的時候,語氣和態度都很誠懇,不敢 有絲毫怠慢。 金女士又望了大亨好一會,才緩緩地道:“現在 你可能還有一些懷疑,日後你知道了我的為人,才會 真正毫無保留相信我。” 大亨也不否認,只是道:“整件事根本沒有人知 道,你為什麼要這樣……” 大亨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金女士的行為才好。 金女士回答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句古老的話在這裡,倒是十分恰當。 金女士又道:“想要大亨先生幫忙的是,先生人 面廣,認識的人也多,或許有人能夠知道發生在我身 上的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金女士帶著小翠去找大亨的這一經過,是由大亨 說出來的。 大亨說到這裡,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的敘述告 一段落。 我心裡明白,大亨一直把金女士的事情放在心 裡,而在認識了我之後,就想金女士把她的事告訴 我,希望我能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而我和大亨的關係卻一直不是很好,大亨不知道 如何向我開口,一直到小翠要結婚了,他覺得這是我 和金女士會面的好機會,所以才想我參加婚禮。 而大亨當然一直在金女士面前提起我,所以在教 堂,金女士才會一見到我,就要向我訴說心中的疑難 ——要知道這個疑難已經折磨了她二十年之久,難怪 她如此急不及待。 在知道了這些經過之後,有一些事情不必再說 明,也就可以明白,像小翠和大亨之間義父女的關 系,像金女士把一家銀行管理得業務蒸蒸日上(就算大 亨沒有幫忙,就憑她認識大亨也就夠了)等等。 而在我拂袖而去時聽到的那句話,也容易瞭解: 她丈夫沒有生育能力,而她卻十月懷胎生了女兒,她 又自問清白,那麼這個女兒確然是不知從何處來的! 雖然在邏輯上來說,不知從何處來的不一定不知 到何處去,可是當時金女士在高高興興辦喜事的時 候,又遇上了女兒不見了的打擊,想起女兒來得如此 古怪,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也不足為怪。 許多本來不能理解的事情,在知道了這些經過之 後,也都豁然開朗。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向她搖 了搖頭,因為知道了這些之後,她的“也不一定”的說 法,也不能成立了。 陶啟泉和水葒則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 應才好。 事實上整件事最主要的是:金女士所說的一切, 是實話還是謊言? 大亨當然是相信金女士所說的一切——開始他會 有懷疑,但這些年來他一定對金女士的行為進行過長 期的觀察,直到肯定金女士不會說謊為止。 我向他望去,投以詢問的眼色,他立刻用很鄭 重、嚴肅的神情點了點頭,表示對金女士的肯定。 我又向白素望去,白素緩緩地吸了一口氣,也不 怕金女士就在一旁,她道:“金女士肯在我們完全不 知道小翠有這樣出生曲折的情形下而把事情告訴我 們,就證明她說的完全是實話!” 白素的分析有道理之極,一說了就明白,水葒和 陶啟泉一聽之下,懷疑盡去,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 一口氣。 確然如此,金女士沒有理由說謊。她說的話難以 令人接受,然而一樣可以是實話。 排除了金女士說謊的可能,整件事就簡單得很, 可以把事情列出來如下: 一、儲中望絕對沒有生育能力。 二、金女士並沒有和除了丈夫以外任何男人有性 關係。 事情就是如此簡單! 可是在這樣簡單的事情經過中,卻有著無可解釋 的謎團:金女士是怎樣有孕的呢? 我和白素都在思索這個問題,沒有頭緒。 水葒卻在這時候道:“金女士,你不必難過,像 你這種情形下有了孩子的,你不是第一個女人。 陶啟泉皺著眉,顯然他以為水葒為了安慰金女士 而在胡說八道,大亨瞪大了眼,也不是很明白,金女 士揚了揚眉,神情苦澀,像是也不以為然。 我和白素卻陡然震動,我吸了一口氣,向水葒 道:“你是說,在一千九百九十九年之前,曾有一個 叫瑪利亞的女人,以處女之身,生下了一名男嬰?” 我這樣一說,所有人都立刻明白,朱槿“啊”的 一聲,道:“在衛斯理故事中,這件事被稱為‘C來到 地球’。” 金女士顯然在準備向我訴說,發生在她身上的怪 事之後,就曾經很留意我記述過的故事,所以立刻明 白朱槿所說的話。 她苦笑:“難道我的事情,和那件事情一樣?” 一時之間,沒有人能夠回答她這個問題。 我的第一個想法是:當然不一樣,那女人生下的 男嬰,日後成了救世主!而小翠顯然不是。 可是我又立即想到,事情也不是沒有相同之處, 至少都是女性在無可解釋的情形下懷孕。 然而不論我怎樣想,我都認為水葒把那件事說成 和金女士的事情一樣,是很荒謬可笑的。 水葒見得不到大家的認同,神情有些尷尬,白素 向她笑了笑:“我還有一些想不通之處,不過這兩件 事,在原則上確然有相同之處。事實上,不但是‘C來 到地球’這件事,在很多古代的筆記傳說之中,也有 很多女性莫名其妙懷孕的記載——” 白素話還沒有說完,我就笑了起來,白素把事情 和那些筆記傳說聯繫起來,這種想法確然想像力豐 富。然而那些筆記傳說的內容,都很荒誕不經,很難 令人相信那是事實。 譬如說,在那類傳說中,女性做了一個夢,不論 夢見了什麼東西,都可以因而有孕。甚至於有一個傳 說,說一位姑娘在河邊洗澡,看到河水中有一叢水草 在蕩漾,感到很好看,看多了兩眼,也會因此有孕 ……等等,都屬於神話的範疇。 白素向我瞪了一眼:“還以為衛斯理可以接受一 切荒誕不經的想法!” 我笑道:“女性會懷孕,早已經像二加二等於四 一樣,為科學所證實,必須是精子和卵子的結合。” 白素揚了揚眉:“這是地球人懷孕的模式。” 她只說了這一句,我已經怔了一怔,她接著又 道:“二加二等於四,也只是地球人所謂數學的觀 念,這樣的數學觀念,不能解釋宇宙奧秘。而所謂為 科學所證實,現代實用科學,不是一直被衛斯理所瞧 不起的嗎?” 她話還沒有說完,朱槿和水葒已經來不及熱烈鼓 掌,我也趕緊高舉雙手,表示投降。確然我剛才的話 不對,犯了大毛病。所犯的毛病是把地球人幼稚的科 學成就當作是衡量一切事情的真理了。這正是我一直 反對的事情,剛才實在是一下子無法接受白素所提出 來的說法,所以掉進了這種模式想法的泥淖之中。 白素點頭,接受了我的認錯,她道:“所以我們 應該問金女士一些問題。” 我不敢怠慢,連聲道:“是!是!” 接著我實在感到好笑,不過當然沒有再笑出來, 我很一本正經地問金女士:“在你懷孕之前就沒有發 生過一些奇怪的事情?” 金女士有些誤會了我的問題,她道:“沒有,我 和丈夫的夫妻生活一直很正常,我不知道他沒有生育 能力……他只是沒有生育能力,並不是不能有性生 活。” 我忙道:“我是說,你在懷孕之前,有沒有類似 傳說之中的那種遭遇。” 白素還怕我說得不清楚,補充道:“請仔細想一 想,任何沒有加以特別注意的事情,都可能有關。” 金女士聽了之後,很認真的點了點頭,開始思 索。 這時候我對白素的態度,感到很奇怪。因為看來 白素像是肯定了金女士的懷孕和千奇百怪的那類傳說 有關,而實在說,那類傳說的可信程度極低,很難想 像實際上真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至於一千九百九十九年前發生的“C來到地 球”,那件事是和在我的敘述中,稱之為“上帝”的 外星人所為,自然另當別論。 金女士懷孕生女,整件事確然神秘莫測,可是似 乎也和“上帝”扯不上關係。 我想來想去,捉摸不到白素的想法,就一直望著 她,希望她有進一步的說明。 可是白素卻向金女士指了一指,示意不要打擾 她。白素不肯說,我也沒有辦法。 後來白素對我當時的情形發表議論道:“我知道 你當時在奇怪何以我竟然會想在那些虛無飄渺的傳說 中去尋找事實的真相,你竟然忘了你自己經常說的 話:在完全沒有線索的情形下,即使最沒有可能的線 索,也就是唯一的線索!” 我只好苦笑——當時我當然也想到過這一點,只 是我不以為會有什麼用處而已。 而且還有一個根本的問題,就是對金女士所說的 一切,是不是百分之百毫無保留相信的問題。 如果百分之百相信金女士所說的話,整件事就變得 神秘莫測,連假設為什麼會有這種事發生都十分困難。 可是如果金女土所說的並非實話,就什麼問題都 不存在了——即使丈夫沒有生育能力,她也沒有奸 情,還是有別的方法可以懷孕,人工受孕的方法在二 十年前雖然並不普遍,可是即使在普通的醫院中也可 以做得到。 不過從這方面去想,會遇上另一個死結:金女士 為什麼要說謊呢?她完全沒有說謊的理由! 要找尋金女士說謊的理由,看來比找尋她懷孕的 原因更加困難! 我想了一會,沒有頭緒。在機艙中大家都不出 聲,只有水葒在陶啟泉的耳邊,以極低的聲音在嘰嘰 咕咕說個不停,陶啟泉則只是搖頭。 我沉聲道:“水葒,私己話不必當眾說!” 水葒撒了撇嘴:“我不是說私已話,我是在說, 現在來研究金女士為什麼會懷孕,並不重要,重要的 是小翠去了哪裡?和對小翠講那些莫名其妙的話的男 人是什麼路數!” 我當然知道查明小翠的下落更加重要,何勞她來 提醒,我冷笑:“沒有人不關心小翠的下落,警方正 在全力追查!” 水葒現出一副不聽教訓的壞孩子那種倔強的樣子, 道:“警方如果有用,還要衛斯理白素干什麼!” 我又好氣又好笑:“你是失蹤事件最有直接關係 的人,你為什麼不去追查?” 水葒用力眨眼:“我有什麼方法!我正在等候衛 先生、衛夫人的吩咐去行事!” 我不想和她鬥口,就搖了搖頭:“對不起,我有 重要的事情要做。” 陶啟泉問道:“是啊,你那麼急要趕到勒曼醫院 去,是為什麼?” 這許多人跟著我一起飛行,目的當然是為了聽金 女士說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可是居然一直到現在才有 人問起我究竟是為什麼要到勒曼醫院去,也可以說是 怪事。 我還沒有回答,大亨就道:“不要問他,問了他也賣 關子,不肯說。等他自己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大亨的話很實在,我相信各人都很瞭解我這個習 慣,所以他們乾脆不問。 我哼了一聲:“不是我不說,是事情牽涉很廣, 一時之間說不明白,就不必說了。” 大亨不理會我,向水葒道:“小翠等於是我的女 兒,她莫名其妙不見,我比誰都緊張,當然不能只依 靠警方,我已經發動了我所能發動的力量在尋找她, 有任何消息立刻就會通知我——直到現在為止,我接 到的報告,都還沒有結果。” 我早就注意到朱槿一直在使用她的掌型電腦,當 然那是她在和大亨所發動的力量聯絡。 水葒伸了伸舌頭,不單是因為大亨語氣嚴厲,而 且是因為她知道大亨能夠發動的力量是多麼巨大。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在想,大亨發動所 有的力量,都找不到小翠,也不是難以理解。我記 得,以找尋失蹤人士著名的小郭曾經說過,找人的困 難程度超乎一般人的想像,你發動了全世界的人去 找,從非洲好望角找到尼泊爾,卻原來你要找的人就 和你住在同一幢大廈,上下只差一層樓! 小郭所說的話,很具體的說明了找人的困難。那 男人和小翠,根本不必遠行,只要在教堂一公里的范 圍之內,躲在建築物裡面,就已經根本沒有法子可以 把他們找出來。 大亨吸了一口氣:“我對小翠的安全並不擔心, 因為看來她是自願跟那男人走的。” 大亨在這樣說的時候,緊皺著眉,顯然他心中對 小翠有這樣的行為,表示非常不滿。 白素向金女士望了一眼,看到金女士還在思索, 她就道:“根據水葒的敘述,誰能夠推測到小翠為什 麼要跟那男人走?” 我沒好氣:“她好奇心強烈,要去看從來沒有看 到過的顏色!” 我說的當然是氣話,因為什麼“從來沒有看到過 的顏色”就是不知所雲的鬼話! 白素不理會我,又問了一個在這種場合下實在出 乎意料,而又完全沒有關係的問題,她問道:“這裡 誰有吸食大麻或者曾經服用任何軟性毒品的經驗?” 水葒向陶啟泉做了一個鬼臉,舉起手來:“凡是 可以找得到的這類使腦部能產生異樣活動的藥物,我 都試過。 我還是第一次聽別有人用這樣的說法來說毒品。 白素道:“聽說在腦部產生異樣活動的時候,人 能夠看到很多奇怪的顏色,聽到很多奇怪的聲音…… 都是腦部在正常活動感覺不到的? 水葒點了點頭,不過神情有些猶豫:“這種情況 很難具體捉摸……在感覺上很是……虛妄,無法用語 言形容,事後也很難有確切的記憶。 白素回應道:“正應該是這樣,因為語言、記憶 都是腦部活動正常時候的現象,正常的現象理所當然 無法解釋異樣的活動。像異樣活動時看到的顏色,就 無法用紅黃藍白黑等等來形容,就只好說是從來也沒 有看到過的顏色。 白素和水葒對話到一半的時候,我已經明白白素想 說明什麼了。白素多半是想說小翠曾經服用過軟性毒 品,知道什麼是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顏色,那男人對她這 樣說,等於是吸毒者之間的暗語,在告訴小翠他可以供 應毒品,而小翠受不住引誘,所以就跟那男人走了。 白素的這種想法,當然並不是不能成立,可是卻 也有很多疑問,例如小翠為什麼一去就沒有了蹤影, 在過了毒症之後,難道她就不想出現了? 在機艙中的都是聰明人,都知道白素是作了一個 假設,大家的反應都不免猶豫,並不加以肯定。大亨 說了一句:“小翠是不是嘗試過毒品,我不敢肯定, 可是我能肯定,她絕對沒有毒癮。” 這等於否定了白素的假設——當然只有有毒癮, 而且還必須是毒癮很深的人,才會在這種情形下,受 不住誘惑。 白素攤了攤手,表示她自己也否定了這個說法, 我卻在這時候,陡然靈光一閃,抓到了一些東西,我 舉起手來,可是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 白素最知道我經常有這種情形,在這種情形下,要 是思緒受了打擾,那抓到的一些想法就會溜走,而如果 繼續努力想下去,就往往可以找到解決問題的關鍵。 所以當各人都向我望來的時候,白素向大家做手 勢,示意不要發問。 過了一個,我吸了一口氣,道:“水葒,請你把 那個男人出現之後,和你們的對話再敘述一遍。” 水葒點頭:“那男人先是向我說話,他說花球的 顏色——” 我一揚手:“是,他立刻又向小翠說同樣的話, 一個字都沒有加也沒有減,並沒有多說一個‘也’ 字,是不是?” 水葒道:“是,你想說明什麼?” 我還沒有回答,白素已經道:“他想說這種情 況,那男子像是在說一種試探的暗語! 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因為白素也想到了 這些,就可以補充我抓到的那些想法,使之更具體化。 我接著道:“對了,那是一句暗語,不懂暗語的 人,聽了莫名其妙,懂暗語的人,自然可以一句接一 句對答下去。正因為是暗語,所以聽來完全是胡說八 道,也正因為是暗語,所以在第一句試探的時候,不 能有任何更改,暗語一定是早經約定的,改了一個 字,就不是暗語了。” 我一口氣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立刻繼續: “那男子是用這句暗語在聯絡懂得暗語的人!” 各人都很用心在聽我說,大亨首先抗議:“小翠 怎麼會懂得這種暗語?” 這個問題我已經問過自己,沒有答案,所以這時 候也只好道:“我不知道。” 看來除了大享之外,別人也有疑問,可是他們還 沒有開口,已經沉默了許久的金女士突然道:“沒 有,沒有任何值得感到古怪的事情發生過,只有…… 只有……” 【第七章】 原來自從白素要她好好想一想之後,她一直沉浸 在回想之中,她想得如此入神,以致在她沉默的那段 時間裡我們說的話她完全沒有聽到。 她只是在回憶告一段落之後,才突然開口,回答 白素的詢問。 這種情形很令人駭然,可是也足以證明她想得十 分認真。 白素忙道:“只是什麼?” 金女士道:“只是在我懷孕前不久,正確的說, 是在發現有孕之前的兩個星期,我有大約一小時,失 去知覺,在那一小時中如果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 就不在我的記憶之中,我無法知道。” 所有人都感到驚訝之極,一小時失去知覺,是一 件很嚴重的事情,金女士何以要細細回想,才能記起 來? 人人都想發問,金女士立刻又道:“那次我是因 為要割痔瘡,在手術進行的時候,全身麻醉,大約一 小時。” 各人啼笑皆非——開始她說得不明不白,事情聽 來很嚴重,等到說清楚了,卻再也普通不過。 然而這全身麻醉之後的一小時,還是值得研究之 處。 因為只有在這一小時之內,有可能發生金女士不 知道的事情! 金女士看出了我們的疑惑,她歎了一口氣:“實 在在這一小時之內,也不可能發生使我懷孕的事情。 中望和我的感情極好,那時候他心中也還沒有那條 刺,所以我雖然只是動一個小手術,他也幾乎從頭到 尾陪著我。” 金女士說到這裡,很是欷噓。 她略停了一停,繼續道:“他一直陪我到麻醉 室,然後看著我進手術室,醫生護士一大堆,會有什 麼發生?” 她在問我們,我們也不禁面面相覷,回答不上 來。 照說實在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可是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還是同時感到事情有 可疑之處,因為時間上太湊巧了:手術進行兩星期之 後就知道有了身孕! 我先問:“什麼醫院?” 金女士說了醫院的名稱,並沒有什麼特別,是一 家相當著名的貴族化醫院。 白素接著問:“哪一個醫生?” 金女士神情很疑惑,顯然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這 樣問,不過她還是立刻道:“霍,霍建平醫生。” 這位霍醫生也相當出名,是外科專家,這種小手 術也勞動這樣的大醫生,自然是由於儲中望經濟環境 很好的緣故。 我立刻道:“飛機到丹麥,我下機,你們回去, 立刻找這位霍醫生瞭解當時情形。” 大亨哼了一聲:“當時會有什麼情形?” 我道:“現在不知道,問了霍醫生之後可能也不 知道!” 大亨碰了我一個釘子,不再出聲,白素解釋: “這次手術,是唯一的疑點,因為大約一小時左右金 女土沒有記憶,而在她所有的記憶之中,都沒有導致 受孕的可能,所以這一小時就成了唯一值得追查的線 索。當然追查可能完全沒有結果,但是也有可能就從 這裡突破,使整件事水落石出。” 大亨霍然起立,向白素深深鞠躬,並不說什麼, 立刻又坐下。白素連忙還禮。 我看在眼裡,冷笑道:“有話不說,做這些小動 作,有什麼用處!” 大亨這種小動作的意思很明顯,他是說白素解釋 得清清楚楚,不像我那樣只會說不知道。 白素又道:“事情已經隔了二十三年,在追查上 有一定的困難,回去之後,這件事交給我。你們還是 繼續追尋小翠的下落。” 大亨這次大聲道:“有衛夫人出馬,當然最 好!” 我也不和他計較,金女士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自 言自語,說的和在教堂裡講過的那句話差不多:“小 翠根本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現在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好像也很合理。” 她的語氣之中充滿了無可奈何,她的話很有些像 在感歎那塊“無才可去補青天”的石頭,降臨人間, 過了一十九年,忽然又飄然不知去向一樣。 兩者之間說有關係,實在一點關係都扯不上,而 且,石頭降臨人間,懷孕的女人,丈夫並非沒有生育 能力,這就和金女士大不相同了。 我思緒忽然扯開去,搖了搖頭,又拉回來。這次 實在是扯得太遠了,連白素也無法知道我在忽然之間 想到了什麼,她只好充滿疑惑地望著我。 她或許以為我是想到了勒曼醫院的事情,想了一 想,才問:“勒曼醫院找你去是為了什麼?” 我搖頭:“沒有詳細說,只說是多年前的事情, 近來有了變化,電話中說不明白,所以要我去。” 白素又問:“你一點概念都沒有?” 我吸了一口氣:“我想事情可能和多年前我們送 去勒曼醫院的那個‘大蛹’有關。可能那東西起了變 化!” 在這裡,我又稱它為“大蛹”又叫它為“那東 西”的東西,實在無以名之,或許稱它為“怪物”比較 合適。 那怪東西的來源很複雜,絕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 得明白,有關那怪東西的故事是《密碼》,那是衛斯 理故事中還沒有揭開的謎,我和溫寶裕後來把那怪東 西交給了勒曼醫院,希望憑勒曼醫院超卓的能力,可 以有所發現。 而勒曼醫院只是肯定了那是一個生命,是一個生 命的生命過程,至於那是什麼生命,和在如今的這個 過程之後會起什麼樣的變化,勒曼醫院上下也沒有人 知道,所以他們也只好采取觀察的方法,讓這個生命 自然變化。 許多年來,我一直希望《密碼》這個故事,可以 有一個後續故事:《解開密碼》,所以接到勒曼醫院 的電話,雖然電話中沒有說明,我猜想可能是解開密 碼的時候到了,我性子急,所以希望立刻趕到勒曼醫 院去。 白素想了一想:“有可能,不過勒曼醫院古怪 多,也不一定就是那件事。” 她說了之後,頓了一頓,又道:“勒曼醫院對人 類生命的研究,境界很高,像發生在金女士身上的事 情,對他們來說,或許早有解釋,可以順便問一 問。” 我道:“那當然——不過我覺得,小翠的出生固 然古怪,她的失蹤卻還要古怪!剛才我們說到那男人 對水葒和小翠說的話,像是一種早已經約好了的暗 語,你還有什麼進一步的想法?” 白素皺著眉:“暫時沒有……” 她向水葒望去,水葒搖頭:“那男人的第一句話, 對我來說,一點作用都沒有。” 我道:“可是對小翠來說,顯然大有作用,她立 刻就能接上去。” 水葒苦笑:“從當時的情形來看,小翠的回答, 只像是……像是……” 她說到這裡,神情也不免猶豫,繼續道:“像是 禮貌上的應酬,不像是大家在用暗語。” 我向她指了一指:“你也越想越覺得奇怪,是不 是?第一句話還可以說是禮貌上的回答,以後那一連 串話,就很有問題。事實上當時在教堂中,你已經感 到不對頭,所以立刻回去找小翠!” 水葒吸了一口氣:“我當時感到不對頭,倒並不 是因為他們把那種莫名其妙的話說得十分流利的緣 故,而是感到他們兩人在目光接觸的時候,有一種 ……很難形容的狀態……真的很難形容,小翠應該不 認識那男人,那男人也應該不認識小翠……” 我插言:“當然,那男人看到你手裡有花球,還 以為你是新娘!他甚至於不是來賓!” 水葒突然用力揮手:“對了,在他們目光接觸的 時候,各自都有一種喜悅的光采,像是心中在說:終 於找到你了!” 水葒的話,很是不好理解,她說過很難形容,如 今她努力形容出來,可是顯然沒有人明白。 陶啟泉笑道:“你剛才說的話,就像是什麼暗語 一樣!” 水葒正因為她無法把當時那男人和小翠之間的情 形恰當形容而煩惱,聽得陶啟泉這樣說,她趁機撒 嬌,道:“是啊,我在說暗語,在等一個人,可以和 我對上暗語的,我就跟他跑到天腳底去!” 陶啟泉哈哈大笑:“這個人就是我,我們早就對 上了!” 他們兩人在打情罵俏,我卻心中一動,如果說那 男人一上來就用暗語試探,那麼結果小翠和他正是因 為“對上了”,小翠才會跟他離去。 我立刻向白素望去,因為白素對江湖上各種各樣 的暗語,都很瞭解,世界上沒有人比她知道更多的漢 語暗語了,她甚至於會四巧堂複雜無比的身體語言。 我是在問她那男人和小翠的對話她是不是有印 象,白素立刻搖頭,顯然她早已經想過這一點了。 後來朱槿和水葒又發表了一些意見,可是都不得 要領,大亨接到的報告也都是沒有結果。 金女士在不斷地喃喃自語,自說自話的範圍極 廣,有不少說到小翠是不知道什麼星宿,借她的肚子 投胎下凡,等到在幾間的期限滿了,就會有使者來領 她回到了來的地方去。 她的這種想法,可能是受到了水葒所說“C來到 地球”的啟發,再加上許多中國傳統神話很深蒂固的 影響而形成的。 大家都不忍心去打斷她的話題,我卻有不同的想 法,覺得她的自言自語可以用衛斯理故事一貫的模式 來解讀。 所謂“星宿”,可以視之為外星人,“投胎”可 以視之為外星人生命形式轉化的一個過程,而那男人 如果是“使者”,當然和小翠來自同一個地方,所以 他們有共同的語言。 這樣湊一湊,倒也可以湊出一個衛斯理故事來。 也或許,事實正是這樣子。 朱槿卻對金女士的自言自語很不以為然,她道: “你這個做媽媽的想法好奇怪,為什麼總是以為女兒 不會回來了!” 朱槿問得很有道理,女兒失蹤,做媽媽的就算求 神拜佛,也希望女兒快些回來,而金女士卻從開始 起,就一口咬定小翠是不會回來的了,的確古怪。 金女士苦笑:“那很簡單,因為我的女兒,我不 知道她是怎麼會有的,我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我更 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女兒!” 事情又觸及她的隱秘,所以她說來很苦澀,朱槿 很是無可奈何,也沒有法子再問下去。 倒是我和白素對此很有興趣,白素道:“那麼小 翠從小到大,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行為?” 金女士有點入魔,她竟然道:“沒有,她掩飾得 很好,也或許我根本沒有留意,不過她常常一個人發 呆,尤其從十多歲開始,有時候關起房門,也不知道 她在做什麼。” 我有點啼笑皆非,十多歲的少女,常常發呆,又 一個人在房間裡,這完全是正常的行為。而金女士看 來以為小翠是在想著她來的地方了。 陶啟泉和大亨已經睡著,我也開始閉目養神,而 不多久,駕駛員就通知,飛機快要著陸了。 大亨伸懶腰,大聲打呵欠,道:“說了一夜,還 只是說!” 我冷冷地道:“總比知道了二十年,也沒有頭緒 好。” 雖然說不上不歡而散,不過我下機的時候,大亨 當然也沒有和我熱烈擁抱。 所有人都沒有下機,準備原機飛回去。我才一下 機,下機的梯子還沒有撤走,機艙的門也還沒有關 上,就聽到大亨的吼叫聲從飛機裡傳出來。 我怔了一怔,一面回頭向飛機看,一面心中想: 我已經下了機,大亨還和誰吵架? 大亨叫了大約一分鐘不到,白素就出現在機艙門 口,向我道:“小翠找到了!” 我連忙又奔上去,白素又道:“或者應該說,小 翠自己出現了,原來離開教堂之後,她就回到家裡, 一直關起房門,在自己的房間裡!” 我重又回到機艙,大亨還對著電話在罵人:“你 們難道就沒有想到她會在自己的房間裡?” 大亨這樣問其實是廢話,他的手下當然沒有想 到,要不然早就找到小翠了。大亨還在問:“小翠有 什麼解釋?什麼?婚前緊張?婚前恐懼?真見鬼!” 小翠用婚前緊張的心理狀態作為她離開教堂躲了 起來的原因,我也認為是“見鬼”。 而那麼多人上天下地找她,沒有想到她回了家, 躲進了自己的房間,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只是金女 士難道也沒有回過家,難道金女士回家之後也沒有打 開女兒的房間看看? 各人顯然也都有同樣的疑問,一起向金女士望 去,金女士神情複雜,苦笑道:“我還在她的房間門 前站了很久,腦中一片混亂,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就在 房間裡。” 我剛想說“她根本不在房間裡,那是她的胡說八 道”,可是才一張口,白素就碰了我一下,向我低聲 道:“我會查明白,現在不必多說。” 我點了點頭,提醒白素一句:“那男人始終是關 鍵,要追查出他是什麼人!” 白素會意,這時候金女士的反應更是奇怪之極, 女兒找到了,她應該高興才是,可是她卻像是大禍臨 頭一樣,哭喪著臉道:“糟糕!糟糕!我把她不知道 是怎麼來的事情……說了……要是她知道了,向我追 問,我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辦了!”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不住望向水葒,水葒聰明絕 頂,當然知道她的意思,就向她保證:“你也只是對 我們這裡幾個人說了而已,我們絕對不在小翠面前透 露半個字就是!” 金女士連連點頭:“正是,應該如此!” 看來她的心情很矛盾,既不知女兒從何而來,可 是又無論如何不捨得失去女兒。 擾攘了一番,我心急和勒曼醫院來接我的人會 面,又下了飛機,白素向我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小翠 那邊,她會去追查。 關於這點,我再放心不過——別說白素了,還有 朱槿和水葒,這三位女士加在一起,翻江倒海尚且綽 綽有余,何況只是辦一件這樣的小事。 我向前走了幾步,就有車子向我駛過來,駕車的 青年把車子駛到另一架飛機前,我們一齊上機,飛機 上並沒有其他人,三小時之後,我已經處身於勒曼醫 院的一間會議室之中,而我一進去的時候,已經有七 八個人在等我,我熟悉的亮聲先生也在其中。 我看到這樣子大陣仗,很是興奮,大聲問:“那 個怪蛹變出什麼東西來了?” 話一出口,看到眾人的反應,我就知道自己料錯 了!因為聽到了我這樣問,人人都錯愕無比,根本不 知道我在說些什麼! 我感到十分尷尬,同時也很奇怪,因為我想不出 除了那怪蛹有了變化之外,勒曼醫院這會有什麼事情 找我。 當然各人的愕然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他們立刻 知道我誤會了,亮養首先笑了起來:“你這樣牽掛那 個怪蛹,又不同意我們把它剖開來看看!” 我回答道:“只要你們能保證不會對它造成任何 的傷害,我就同意。” 亮聲聳了聳肩,顯然他無法作這樣的保證。 這時候有兩個人一起向我打招呼:“嗨!老朋 友,還記得我們嗎?” 我向那兩人看去,立刻道:“當然記得!” 老實說我這樣回答很滑頭,因為若非在勒曼醫院 中見到,而是在街頭碰見的話,我真的要好好想一 想,才能想起他們是什麼人來。真的好久沒有和他們 見面了,雖然這些年來我一直持續不斷和勒曼醫院打 交道,可是一直沒有見過他們。 這兩個人是勒曼醫院三位創辦人中的兩個。勒曼 醫院是由三位傑出的地球人所創辦的,由於他們在人 類觀念完全無法接受的環境下,早在近三十年前,就 已經成功的複製人類,所以他們創辦勒曼醫院時,要 改變容貌,改變姓名,用十分隱秘的方式活動,以免 驚世駭俗。 這三位創辦人經過改換之後的名字是:哥頓、羅 克和杜良。 後來勒曼醫院的規模漸漸地擴大,又組織了神秘 的“非常物品交易會”,不知道是在什麼樣的情形 下,引起了在地球上活動的外星人的注意。 外星人在地球上要研究人類,最好的環境當然是 和勒曼醫院合作,於是就有外星人參加勒曼醫院的工 作,而外星人非凡的知識,更使得勒曼醫院的研究, 遠遠走在人類科學之前。 而外星人越來越多,後來我在和勒曼醫院打交道 的過程中,幾乎就把勒曼醫院當成了外星人的活動基 地,而忘了它根本是由地球人所創辦的了。 這時候在會議室中我見到的是羅克和哥頓,所以 在和他們打了招呼之後,我自然而然地問:“還有一 位呢?如果我沒有記錯,他的名字應該是杜良。” 我這樣說實在再平常不過,可是話一說完,所有 人都有很緊張的神情,這種異乎尋常的反應,使人感 到詫異之餘,也立刻可以知道一定有一些不尋常的事 情發生在杜良的身上了。 所以我立刻問:“杜良,他怎麼了?” 亮聲吸了一口氣:“和衛斯理打交道就是好,不 必多加說明,他就可以理解,我們可以開門見山地 說。” 我哼了一聲:“你不但有地球人的身體,也有地 球人的習慣。” 亮聲笑道:“地球人不是說禮多人不怪嗎,難道 你倒反而不是地球人?” 我揮手道:“開門見山!” 亮聲頓了一頓,神情變得很嚴肅,其他人也都神 色凝重,使我感到事情一定很嚴重。 亮聲沉聲道:“杜良在很久以前,就離開了勒曼 醫院,我們甚至不知道他離開了多久。 我怔了一怔,這句話前一半很容易明白,可是後 一半卻令人莫名其妙——杜良離開勒曼醫院,怎麼會 連他的兩個老朋友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看各人的表情越來越嚴肅,我也不明所以,我 道:“合則留,不合則去,也很平常,沒有什麼大不 了! 羅克的臉色很難看,他厲聲道:“他欺騙了我 們!” 我沒有回應,心中在想,杜良欺騙了他們,事情 不知道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們要特地說給我聽。 羅克繼續道:“勒曼醫院在創辦時,就有一則規 定,後來醫院不斷有外來的朋友加人,也大家都切實 執行道項規定。規則是雖然每人都有獨立的研究室, 各自展開自己的研究,可是如果有了成果,就一定要 公開!” 這是一項很好的規則,這樣才能使研究工作不斷 進步。我問道:“杜良有了怎樣的研究結果卻沒有公 開?” 羅克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他完成了複製思 想!” 這一句話很短,我也聽得清清楚楚,可是一時之 間我卻全然無法明白是什麼意思。 我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完成了複製思想’!” 羅克吸了一口氣:“是,或許你不明白,我從頭 說起,他先複製了他自己——” 我攤了攤手:“我相信在座各位地球人,每人都 有自己的複製人,又何足為奇。” 羅克道:“你見過複製人,有什麼特別的印 象?” 我吸了一口氣:“印象深刻之極——”我見過復 制人,永遠難忘。複製人確確實實是人,可是卻又不 能說是完全的人。複製人有腦,大腦小腦腦皮層腦細 胞齊全,可是卻空白而沒有內容,也就是說,複製人 沒有思想,所以仔細看起來,表情呆滯,目光散亂, 十分詭異,令人噁心。 我想到這裡,失聲道:“複製人沒有思想!” 羅克道:“是,複製人沒有思想。沒有思想的人 不能算完整的生命,只不過是一堆會行動的血肉,所 以不能算是真正的複製人,我們一直在進行深入研究 的是如何複製思想,使複製人成為真正的人。這些年 來,我們在培育複製人的速度上,有飛躍的發展,大 大縮短了複製人成長的時間,可是一直無法使複製人 有思想——我們找不到複製思想的門路。” 我盡量使自己的思路不要扯開去,羅克的話聽來 令人心驚肉跳,複製人還不夠,還要複製思想!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要複製人有思想,可以 采取正常的步驟——我的意思是:初生嬰兒也沒有思 想,思想是通過不斷地學習過程而產生的。” 看來他們事先商量過,以羅克為發言人,所以其 他人只是聚精會神地聽著,並不發言。 羅克接著道:“是,複製人腦部組織健全,可以 通過不斷學習的過程形成記憶,產生思想;可是這樣 產生的思想,是新的思想,而不是複製的思想。請仔 細想一想兩者之間的不同。” 這話很是深奧艱澀,確然需要好好想一想。 複製人的思想 複製的思想 這兩者之間有什麼不同? 當然有不同,不同在: 複製人的思想,屬於複製人自己,是新的思想。 複製的思想,是原來那人思想的重複,沒有新的 內容。 舉例來說,複製了一個衛斯理,再使複製衛斯理 通過各種學習過程建立記憶,形成思想,這個複製衛 斯理儘管每個細胞都和衛斯理一樣,可是思想卻和衛 斯理不一樣,由於思想在生命的地位重要,所以在這 樣情形下,複製衛斯理其實和衛斯理是完全不同的兩 個人。 而如果在複製衛斯理的時候,是複製衛斯理有復 制衛斯理思想,那麼複製衛斯理和衛斯理才真正由身 體到思想一模一樣,是完整的複製。 (約三十年前我在《後備》這個故事中設想了複製 人,當時百分之百是幻想,而現在已經幾乎可以成為 事實了。在這個故事裡,我作出了複製思想的設想, 當然也是百分之百的幻想,不過我相信也總會有一天 會變成事實。) 【第八章】 八、複製思想早己育之 “思想複製”這個設想很新,的確需要好好仔細 想一想,“思想”已經夠虛無飄渺的了——人的思想 究竟在何處,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都還不知道,要復 制它,當然在現階段只能靠幻想。 好在幻想是完全沒有限制的,喜歡怎樣想都可 以。 請大家一起來幻想。 卻說當時我想了一會,就把兩者之間的不同,說 出來,然後急不及待地問:“杜良成功地複製了思 想?是怎麼一回事?” 羅克苦笑了一下:“詳細情形我們還不知道,經 過相當複雜,請你先看看這個人。” 他又節外生枝,不知道目的何在,他說著,伸手 在桌上的一些按鈕上按了一下,牆上立刻出現非常清 楚而且具有立體感的畫面,我看到是一間研究室,正 有一個人在工作,等可以看到這個人的側面時,我就 認出他正是杜良。 不等我發問,羅克就道:“這個就是複製杜良 ——不知道什麼時候,可能很久以前,社良本身離開 了勒曼醫院,而留下了這個複製杜良在這裡。” 我越聽越是疑惑,有太多的問題要問。 羅克向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不要出聲,他會 把我心中的疑問一一解說清楚。 他道:“由於杜良不但複製了身體,也複製了思 想,所以複製社良有和杜良一樣的思想,這是我們長 期未曾發覺真正的杜良已經不在的原因。” 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你們又怎麼知道現 在這個是複製杜良而不是真正杜良呢?” 照說複製社良有複製的杜良思想,那就和真正的 杜良完全一模一樣,根本沒有方法可以分清楚誰是復 制杜良誰是真正社良。 各人見問,反應不一,有的皺著眉,有的感歎, 有的憤慨,還是由羅克繼續說下去。 羅克歎了一口氣,“我們大約在十年前已經開始 懷疑——” 我大吃一驚:“那麼久了!” 羅克苦笑:“杜良真正離開的時間,可能更早。 衛斯理,我們甚至於不排除你第一次來勒曼醫院的時 候,見到的就不是真正社良,而是複製杜良!” 我更是駭然,不由自主搖頭不已。 羅克道:“杜良的思想複製雖然很成功——至少 我們到現在為止,連他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都難以 設想。不過他的思想複製,還是有缺點。” 羅克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像是在考慮如何說, 才能使我容易明白。我道:“你不必為難,反正是 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事,也就無法用絕對精確的語言 來描述,你隨便說好了,我如果不明白,也沒有辦 法。” 羅克忙道:“不難明白……杜良在給複製杜良復 制思想的時候,所給的複製思想,就是當時杜良的思 想。” 他說到這裡,向我望來,我其實不是全部明白, 可是我還是立刻點了點頭,我想等他全部說完之後再 提問題。 羅克繼續道:“當時杜良注入複製杜良的複製思 想,可以是杜良思想的全部,或者只是一部份——” 亮聲補充解釋:“我們假設人的思想存在於人的 腦部。” 亮聲這樣的解釋,並非多余。雖然現代醫學一致 認為思想存在於腦部,可是無論怎樣解剖,都無法在 人的腦部找到“思想”這樣東西。顯然亮聲他們對思 想存在於腦部這種說法很有保留,但是現在在討論的 問題已經夠複雜了,再節外生枝,就更不容易說明, 所以就暫且當作思想是存在於腦部的,便於說明。 我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羅克又道:“我們相信杜良只給了複製杜良一部 份思想,杜良為人這樣深謀遠慮,他不會把自己的全 部思想都給複製人,這樣他始終高複製人一等,容易 控制複製人。” 我又點了點頭——這樣的推測很合情理,可是接 下來羅克卻又道:“不過杜良就算這樣做,其實也沒 有必要,因為實際上複製人接受思想的能力,到此為 止了。” 我皺眉,因為實在不明白“到此為止”是什麼意 思。 羅克看出了我的猶豫,他進一步解釋:“複製人 接受複製思想之後,就不再有接受自然產生思想的能 力,腦部只有複製思想,甚至於無法接受新的知識, 他的全部思想就是接受的複製思想,永遠如此。” 亮聲又補充:“我們也不能肯定杜良是故意如 此,還是他的思想複製方法有缺點。” 我舉起手來,表示需要發言,亮聲點了點頭。 我道:“是不是可以容許我用電腦來做例子,以 便理解這種情形。” 好幾個人一起道:“請說。” 我想了一想:“這種情形就像向電腦輸人一批資 料之後,這電腦就再也沒有了接收資料的能力,其運 作功能,也就限制在這批資料之中。” 我的話居然引起了一陣掌聲,顯然他們欣賞我的 理解程度。 羅克欣然,繼續道:“就是憑這一點,我們開始 感到杜良有問題,我們雖然各自研究,可是定期大家 討論,把研究的心得提出來,給大家分享,這樣,對 各自的研究很有幫助。在經過了幾次討論之後,大家 發現杜良對別人的研究心得完全不能接受,他的表現 並不是反對,而是完全沒有反應。我們發現他面對新 知識,哪怕是對他研究極有用的發現,他也完全沒有 反應,這種現象對求取知識如饑如渴的杜良來說,簡 直不可思議。我和哥頓開始以為他的腦部出了毛病, 想和他檢查,以便醫治,可是他卻堅決拒絕,他的這 種現象,使我們一度認為這是人類腦部的自然退化, 加以集中力量的研究,可是對於改善他對新知識的接 受能力,毫無幫助。” 羅克說到這裡,略停了一停:“後來經過長時期 觀察,發現他其實不是退步,只是沒有進步——他一 直停頓在那裡,這是完全不合腦部活動規律的情況, 我們感到事情很嚴重,因為這種。情況如果用於腦部正 常活動規律,那麼多少年來我們對人類腦部的研究, 可以說是白廢了!” 我明白他這番話的意思,他們無法瞭解複製杜良 的情形,自然很沮喪。 羅克吸了一口氣:“於是我們更仔細地留意杜良 的行動,記錄他的每個動作、每句話,經過了六七 年,我們發現以六年為周期,他的所有行動、語言就 會一模一樣地重複!” 我聽得駭然——這複製人所擁有的複製思想,只 有六年的活動期,過了六年,他並不是停止活動,而 是周而復始,再來一次! 這種情形如果不是像勒曼醫院那樣采取事無矩細 的詳細記錄,再加以對比的話,簡直難以發現——試 想,誰會記得誰六年之前說過什麼話,有過什麼動作 呢? 羅克苦笑:“有了這個發現,我們才知道事情大 大不對頭,我們在這之前所作的假設全都錯了,要從 頭開始,有人就懷疑在這裡的杜良是複製杜良。” 我也苦笑:“如何能夠證明?” 羅尤道:“無法直接證明,我們決定,檢查杜良 所接觸的一切地方,檢查他的所有研究資料,和私人 文件、物件,這一切都在對他保守秘密的情形下進 行,一直到現在為止,他也不知道有這樣的調查。” 我更是駭然:“複製社良不知道他複製的身份已 經暴露了?” 亮聲向牆上顯示的畫面指了一指:“他不知道 ——其實可能你當面告訴他,他也不會有反應,他的 複製思想可能不懂接受這樣的信息。 我望著畫面上看來正在努力工作的杜良,看起來 並沒有什麼異狀,可是一想到那是一個有複製思想的 複製人,就有一種使人不由自主打冷顫的詭異之感。 羅克看到我的表情,知道我的感覺,他道:“單 是這樣看還好,請你留意。” 說著他又按下了一些按鈕,在已有的畫面旁邊, 出現了另一幅畫面,兩幅畫面中的情形一模一樣,畫 面中的杜良在做同樣的動作,正在搖動一支試管。 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羅克已經解釋:“這兩幅 畫面,一幅是現場,就是現在這一刻所發生的事,另 一幅是六年前的錄影,你可以看到,實驗室的背景有 不同之處,可是人的動作卻是一樣的。他手臂抬起三 十五度角,六年前如此,現在不會多一度或者少一 度,他的動作受他的思想指揮,而他的思想是複製思 想!” 我在駭然之餘,失聲道:“他像是一個配有一定 軟件的機器人,不像一個真人! 在座各人都有同感。 可是我又遭:“這也還不足以確切證明他是有復 制思想的複製人!” 羅克苦笑:“對,根本沒有法子百分之百證明, 而現在我們知道情形是那樣,還是杜良他告訴我們 的。” 我道:“複製社良說的?” 羅克搖頭,這使我莫名其妙,不知道是怎麼一回 事。 羅克歎了一口氣,忽然感歎道:“杜良實在優 秀,比我優秀得多!” 羅克這樣感歎不足為奇,令人驚訝的是亮聲和其 他好幾個顯然是外星人的也感歎:“比我們優秀!” 看來所有感歎杜良優秀的人,不單是因為杜良成 功的進行了思想複製,還有其他的原因在。 我問道:“杜良他還做了些什麼?” 羅克沒有立刻回答,他道:“在發現杜良有重複 的動作之後,我們更對他的身體進行徹底透視——運 用X光、超音波……等等能夠透視人體組織的方法對 他進行追蹤檢查,很快就發現他的一顆牙齒裡面藏有 不屬於人體組織的東西。” 我聽到這裡,又是駭然,又覺得很滑稽,我問 道:“有什麼方法可以不讓他知道而把他牙齒裡面的 東西取出來?” 羅克感到我不應該有此疑問,他道:“那太容易 了,在他身邊經過,向他發射麻醉劑,令他昏迷一個 短時間,只需要三分鐘不到,就可以把東西取出來 了。由於時間很短,當然瞞不過真正的杜良,可是只 有複製思想的複製人卻不會覺察。” 我聽了之後,心中一動,感到羅克剛才所說的 話,好像對我一直想解開的一個謎,有點關係。可是 我又立刻想到,兩者之間,不應該有任何聯繫,所以 搖了搖頭。 羅克看到我忽然搖頭,覺得很奇怪,我忙道: “不關事,我自己在想自己的,等一會我還有事情要 向各位請教——牙齒中的是什麼東西?” 羅克道:“是微型軟片——事實上是杜良留給我們 的一封信。他竟然用這樣的手段欺騙我們,真是可惡!” 他說著,又操縱按鈕,牆上兩幅畫面消失,很快 被另一幅替代,那就是杜良藏在複製人牙齒中的那封 給勒曼醫院同仁的信,信居然是手寫的。 這封信不是很長,全文如下: 各位同仁: 我用這種方式離開勒曼醫院,離開的原因我暫時 不公開,而什麼時候才能公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估計我的複製人,可以隱瞞好多年,等到各位 發現是複製杜良之後,當然也可以知道我已經成功地 複製了思想。 就是在研究如何複製思想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 個很嚴重的問題,這個問題如果要深入研究,必須通 過一個很長時間的實驗,才能有初步結論,我離開勒 曼醫院,就是為了要進行這個實驗。 我也暫時不打算公開複製思想的過程,其原因也 同樣暫時不想公開。 各位不必企圖找尋我的下落,在進入勒曼醫院 時,我曾經改變容貌,離去之後,我的容貌當然也會 再次徹底改變。 勒曼醫院之中,在知道我離去之後,必然有知道 我不會做危害人類事情的人,也必然會有人以為我會 憑借複製思想,造成禍害。我相信我的老朋友羅克和 哥頓,會屬於前者。 不必說再會,因為我們之間可能永遠不再相見。 杜良 (本來就是假名字,名字只不過是名字) 以上就是杜良給勒曼醫院同仁的信。 我看了之後,只是苦笑。 因為這封信除了證實現在在勒曼醫院的是複製杜 良和證實杜良已經成功複製思想之外,其餘所有關鍵 性的問題,都是他媽的“暫時不打算公開”! 他究竟在進行些什久,發現的又是什麼問題,只 是提了一下而已。 我向各人望去,他們一和我的目光接觸就搖頭, 表示他們完全無法知道杜良在干什麼和為什麼要離開 勒曼醫院去做他所謂的“實驗”。 這時候我有點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找我來了,我看 他們是想我把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離開了的杜良找回 來! 我搖頭:“只怕我沒有能力找到他。” 羅克也搖頭:“我們請你來,並不是想通過你找 他,而是感到可能有一個巨大的危機正在醞釀之 中。” 我吸了一口氣:“你以為杜良會危害人類——他 卻相信你知道他不會做危害人類的事情。” 羅克神情嚴肅:“這不是相信或不相信的問題, 你試想一想,有一萬個複製人,並不可怕,可是如果 一萬個人有同樣的複製思想,會是如何可怕的一種情 形!” 我怔了一怔,把羅克的這句話反覆想了好幾遍, 的確感到了一股寒意。 一萬個(或者更多個)複製人,只不過是外形一樣 的許多人而已,沒有什麼特別。 可是如果是一萬個(或更多)思想完全一樣的人, 那就難以想像,人的行動由思想指揮,思想一樣的 人,行動也就一致,那麼這些人,簡直就和螞蟻沒有 分別,可以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 當然這股力量可以向好的方面發展,但是也可以 向壞的方面發展。當這股力過向壞的方向發展的時 候,就會形成無可比擬的破壞力量! 因為這許多人的思想完全一致,行動也就自然完 全一致,當行動盲目的時候,就是大批人同時盲目行 動! 在這時候我一方面感到這種情形如果出現,就可 怕之極,以致想一想就感到寒意,可是另一方面卻感 到這種情形熟悉之極,並不是想像中才會出現,而是 早已出現過,而且在人類歷史上不斷地在出現。 億萬人同時在一個思想的指揮下,行為瘋狂的場 面,這時候在我腦中閃現,我的思緒紊亂到了極點, 一時之間完全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這時候我的臉色一定十分難看,所以羅克和亮聲 一起叫我。我不知道他們叫了我多少聲我才聽到,因 為那時候我腦海中不但閃現億萬人展現同樣瘋狂行動 的場面,而且也恍惚聽到這行動一致的億萬人所發出 的叫喚,叫的也是同一句話,分明這億萬人的思想, 全是複製思想! 這真是不可思議至於極點! 難道複製思想並不是杜良首先成功,而是早已有 了無數成功的例子? 不然為什麼在人類歷史上,古今中外都會有一個 思想控制操縱了億萬人一致行動的現象出現? 當我想到這裡的時候,我全身震動,不由自主站 了起來,這才聽到了羅克和亮聲吃驚的在叫我。 亮聲在問:“你怎麼了?” 羅克道:“如果出現許多這種只有複製思想的 人,是不是想想也感到可怕?” 我一時之間無法把我想到的確切表達出來,只好 重複羅克所說的最後兩個字,而且不斷重複:“可 怕,可怕,可怕……” 後來我回想當時的情形,他們顯然不知道我真正 想到了什麼,只以為我同意羅克的想法。 而事實上我想到的和羅克的說法不同。 羅克的說法是:如果出現這樣的情形,就十分可 怕。 而我想到的是:不是如果,而是這種情形早已存 在,複製思想一直在運作,其可怕程度不是十分,而 是萬分萬萬分! 當時我沒有把自己的這個想法說出來的原因很 多,其中最主要的是我認為這個想法建立在“複製思 想早已實現”的這個基礎上,而複製思想早已實現實 在沒有可能,所以我認為這是我的胡思亂想,自然不 必提起。 我定了定神,又坐了下來。 羅克和亮聲也沒有再問我剛才神情如此驚駭的真 正原因,羅克道:“我們一致認為,思想複製對人類 來說,害處多於好處,實在不適宜……而我們不知道 杜良在離開勒曼醫院之後,會不會進行大量的思想復 制,我們想,閣下認識的人多,經歷的事情也多,如 果有機會發現有複製思想的行為,有機會見到杜良, 請表達我們的意見,雖然那是絕頂偉大的發現,可是 還是不要把它成為廣泛的事實才好。” 我聽著,對勒曼醫院的看法很感動,因為他們的 意見,很為人類著想,複製思想,對人類來說,禍大 於福! 同時我又想到,如果我剛才的胡思亂想是事實, 那麼勒曼醫院的忠告,實在來得太遲了——遲了幾千 年! 因為我根據歷史事實來想像,如果不是人類早已 受複製思想的指揮,根本就不會出現“皇帝”這樣的 東西——億萬人一起向“皇帝”這東西高叫“萬歲、 萬萬歲”的時候,那些人不正是在受複製思想的指揮 嗎? 看看人類的歷史,就可以發現有無數大批人盲目 行動的事實,這些人的行動,完全看不出有他們個人 的意志在,而是完全根據複製思想在行動,是由一個 思想在指揮! 我確然很想見一見杜良,杜良既然實現了思想復 制,在這方面應該有廣泛和深刻的聯想,可以和他討 論古今中外歷史上那麼多億萬人盲從的現象,是不是 複製思想在作怪。 當時我點頭答應:“如果有遇到杜良的機會,我 一定轉達勒曼醫院的意見。” 亮聲補道:“也可以利用一切機會,向人類宣揚 思想複製這回事會是一個大禍害!” 我苦笑:“宣揚……會有用嗎?如果人類早已只 有複製思想的話!” 我相信亮聲當時並沒有聽明白我的話(後來證明果 然沒有),所以沒有特別的反應。他只是說:“我們認 為情況嚴重,所以才請你來,剛才你說有事情要問我 們? 我吸了一口氣,這才從紊亂的思緒中,又想起金 女士和小翠的事情來。 我想了一想,把事情盡量簡單化,提出了問題: “一個女性地球人,丈夫證實絕對沒有生育能力,她 又絕對沒有對丈夫不忠,然而卻懷孕生女,是什麼原 因?” 各人的第一個反應,都覺得好笑,亮聲道:“這 位女性地球人在說謊!” 我搖頭:“不是說謊——請給我別的回答。” 亮聲攤了攤手,表示無能為力,一個看來年紀很 輕的人卻有別的回答,他道:“其實也很簡單,將一 枚受精卵殖人子宮,就會出現你所說的情形。” 我不禁苦笑——這是最普通的人工授孕方法,我 當然知道,何勞勒曼醫院的高人來指點! 問題是在於金女士根本沒有進行過這種人工授孕 的手術! 我把這一點提了出來,那人笑道:“如果有特殊 的儀器,不必進行手術,只需要注射——普通打針一 樣,在三十秒之內,就可以完成。 我還是搖頭:“即使是三秒鐘,有人向她的腹部 進行注射,她也應該知道吧!” 那人可能來到地球不多久,所以應對不是很流 利,被我說得啞口無言,神情尷尬。 亮聲替他解圍:“難道這位女性地球人就沒有極 短暫失去知覺的時候?” 亮聲這句話一出口,我就“啊”地一聲,叫了起 來:金女士有一小時被麻醉的經歷,在這一小時之 內,如果有人向她進行那種注射,她在醒過來之後, 當然完全無法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情! 雖然接下來的問題很多,像:誰會這樣做?這樣 做目的何在?等等,但總是在一個完全無法解答的問 題上,打開了一個缺口。 我疾聲問:“要什麼樣的特殊儀器?什麼樣的人 才能在極短時間內做到這件事?” 首先說話的那人攤了攤手:“其實所謂特殊儀器 也很簡單,只不過是長約三十公分的注射針,當然要 有相當的醫學訓練——我們這裡每一人都可以輕鬆地 做到。” 剎那之間我思潮翻湧,想到金女士那次在動手術 的時候,如果有人要做這件事,真是太容易了。 雖然我不明白開這種“玩笑”有什麼目的,可是 時間上卻如此巧合,金女士隨即發現自己懷孕了! 我在轉念,亮聲道:“還有什麼問題?” 我一面搖頭,一面想到,替金女士動那次手術的 醫生,肯定是關鍵人物——就算他自己不下手,在手 術室中,別人下手,他也應該知情。 我曾經要白素去找那位姓霍叫建平的醫生,這位 醫生相當出名,在報上還經常可以看到他從事社會活 動的消息。 我相信找到了他,一定可以使整件事有發展。 當下亮聲和羅克送我回去,在飛機上,羅克一直 忿忿不平,責怪杜良有了這樣重大的發現而不公開, 不和他分享。 我安慰他道:“你不必太在意,複製思想可能根 本不是杜良的創作,而是存在已久的了!” 看羅克的神情,以為我是在說夢話,我也無可奈 何,因為我自己也還只有初步的朦朧設想,當然無法 向他作進一步的解釋。 反而是亮聲,在聽了我的話之後,若有所思,不 過神情也很茫然,顯然他也不能具體想到什麼。 【第九章】 九、制造了許多人做試驗品 勒曼醫院的飛機在哥本哈根放我下來,兩小時之 後就有班機,我在勒曼醫院的時間並不是很久,我估 計白素他們那時候還沒有到家,所以雖然心急,也只 好自己繼續胡思亂想。 而等到我在飛機上睡了一覺之後,非常想知道白 素找霍醫生的結果,就通過飛機上的通訊設施,和白 素聯絡。 雖然相隔很遠,可是白素的聲音聽來還是很清 晰,她第一句話就問:“那怪蛹變出什麼東西來 了?” 我道:“我們都料錯了,勒曼醫院找我,和那怪 東西無關——事情很複雜,等見面再說。倒是我有新 的發現,發現曾替金女土施手術的醫生,確然是關鍵 人物,應該盡快去找他。” 白素笑道:“我現在正在前往高爾夫球場的途 中,霍醫生在球場打球。” 我道:“那個小翠,鬼頭鬼腦,說什麼婚前恐 懼,我看裡面大有文章,不要輕易放過她。” 白素笑:“放心,我們肯放過她,水葒也不肯 ——水葒很受了些委曲,要是不把事情弄個水落石 出,她絕對不肯干休!” 想起被水葒這樣的人物纏上了,確然不容易擺 脫,我不禁哈哈大笑。 白素又道:“我見完霍醫生就回家,我們家裡 見。” 和白素通話完畢,我大大的伸了一個懶腰,閉目 養神。 等我回了家,白素還沒有回來,我剛想和她聯 絡,她就推門進來,我向她看去,只見她神色古怪。 我立刻知道事情很不尋常——要白素會現出這樣 古怪的神色來,事情一定古怪至於極點! 我迎了上去,握住了她的手,白素吸了一口氣, 立刻把她和霍醫生見面的經過告訴我。由於我知道她 的經歷一定不尋常,所以破例在她說的時候沒有打斷 她的話頭。 白素和水葒朱槿大亨陶啟泉金女士一下機就分 手,水葒他們到金女土家裡去看小翠,白素是一到家 就聯絡霍醫生,也費了一番功夫,原來霍醫生去年已 經退休,診所早就結束。白素找到了醫學界的朋友, 才聯絡上霍醫生。 霍醫生正在打高爾夫球,白素就趕到球場去見 他。 見到了霍醫生之後,白素開門見山,說明來意, 請霍醫生盡量回憶二十三年前替金女士做手術的情 形。 滿頭白髮的霍醫生聽了白素的話,怔了一怔,問 道:“那位金女士,做的是什麼手術?” 白素據實回答,霍醫生聽了哈哈大笑,接著說出 了一番完全出乎白素意料之外的話來。 霍醫生在草地上向前走,告訴白素:“現在我退 休了,向你說也不怕,像我這種情形很普遍——一般 來說,我只動大手術,像那位金女士這樣的小手術, 她來找我,我介紹別的醫生給她,她又不願意,所以 我們只好玩些花樣。” 白素感到很奇怪,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有什麼花樣 可耍,而霍醫生接下來所說的話,卻令白素覺得好 笑。 霍醫生道:“我們找替身! 白素的人生經驗可以說豐富之極,可是聽到了這 句話,還是覺得匪夷所思,等霍醫生作進一步的解 釋。 霍醫生可能自己也感到好笑,他笑著說:“手術 前,一定要在病人和他家人面前出現,如果是小手 木,事後根本不必再露面,而真正動手術的人,病人 是看不見的!” 白素駭然:“難道真正動手術的不是醫生?” 霍醫生笑:“還不至於如此不道德,當然也是醫 生——和舞女一樣,醫生也有當紅的和坐冷板凳之 分,雙方情願,病人完全沒有損失,我們又可以節省 精力去應付複雜的大手術,正是一舉三得!” 霍醫生說來得意洋洋,白素很不以為然,潑他的 冷水:“結果是病人付了第一流醫生的費用,而得到 二、三流醫生的醫治。” 霍醫生不以為忤,哈哈大笑:“醫生其實全一 樣,哪有什麼一二三流之分!何況我們事先都先建議 病人請實際動手術的醫生,病人不願意,我們有什麼 辦法?多收了的費用,就當作是病人所付出的信仰治 療費好了。” 看來霍醫生對他的行為,非但不感到不對,而且 還很得意。白素算是長了見識,也不再和他在這個問 題上糾纏,只是又問了一句:“那麼說來,金女士的 手術,不關你的事。” 霍醫生揮動手中的球杆:“我記得手術前我出現 過,那位金女士的丈夫,好像是一個小銀行的老闆, 夫妻非常恩愛,丈夫甚至於一再要求陪妻子進手術 室,當然他沒有達到目的。” 白素聽了這番話,不免傷感——那位儲中望先 生,這樣愛妻子,妻子莫名其妙懷孕,給他的打擊之 甚可想而知,他一直忍到臨死才向妻子詢問,這三年 來的痛苦煎熬,真可以說是人間慘事! 白素沒有向霍醫生提及金女士手術之後不久就懷 孕的事,而向霍醫生提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也得到 意想不到的回答。 白素問:“那次替金女士進行手術的是哪一位醫 生?” 霍醫生忽然笑了起來:“本來只記得他姓盧,叫 什麼名字,長得什麼樣子,早就不記得了,可是從昨 天起,在報紙電視上看到他的畫像,登得老大,事情 隔了二十多年,他竟然沒有什麼變樣子,雖然是畫 像,可是卻一看就知道是他,電視說是警方急欲與他 會晤,這傢伙不知道犯了什麼事——我們早知道他會 犯事,所以後來不再找他了。” 在霍醫生說到在電視上看到了當年做替身,給金 女士做手術的那位醫生的畫像時,白素幾乎忍不住要 大叫起來(要是換了我,一定忍不住,事實上白素敘述 到這裡,我就大叫,叫了至少有一分鐘之久,而且一 面叫,一面還團團亂轉)。 在電視上出現畫像的那個人,我們根本不知道他 是什麼人,他的畫像是根據水葒的描述,由警方人像 專家畫成的,我們只知道他向小翠說了些莫名其妙的 話,小翠就不再行婚禮,跟他離去。 卻原來那男人姓盧,是一名醫生! 剎那之間白素心念電轉,立刻想到,金女士那次 手術,本來和懷孕很難扯上關係,可是當年動手術的 醫生忽然在手術之後不久就懷孕而生的女兒婚禮上出 現,這就非常古怪了。 而更古怪的是,這醫生居然在婚禮中拐走了新娘! 這就很有理由,說明其中有一定的聯繫,只不過 我們還找不到那條聯繫的線而已。 白素當時還並沒有想到其中一個主要的關鍵,而 我因為才從勒曼醫院回來,在勒曼醫院聽他們說起過 把受精卵植人子宮是如何簡單,印象猶新,所以一聽 就聯想到,我這時候不但團團亂轉,而且直跳了起 來,叫道:“就是他!就是他做了手腳,所以金女士 才會懷孕!” 白素已經知道事情有古怪,可是聽到我說得如此 肯定,她也不禁大是訝異,我急急忙忙把我問勒曼醫 院女性地球人如何會在金女士這樣的情況下懷孕的經 過說了一遍。 白素神情更是怪異,她立刻抓住了問題中心, 問:“他這樣做,目的何在?” 這個問題,在沒有知道在教堂出現的那男人可能 就是“主犯”之前,我就問過自己不知道多少遍:如 果有人這樣做,目的何在? 現在知道當年可能做這樣事情的人,在二十三年 之後又出現來找因他做了這樣的事之後而出生的孩 子,我在紊亂的思緒中冒出了一句話來:“小翠是那 男人的女兒!” 白素一直很瞭解我的思路,可是這時候她也亂了 套,不明白我為什麼忽然之間會冒出這樣的結論來。 她連忙道:“慢慢來,我們慢慢一步一步來分 析。” 我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好,一步一步來推 理,第一步,那男人——盧醫生在趁替金女土動手術 的時候,將一枚受精卵植人了金女士的子宮,根據勒 曼醫院所說,過程很簡單,很快,金女士又處於被麻 醉狀態之中,所以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而過 了不久,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 白素點了點頭,認同我這一步的分析。 我繼續道:“這個姓盧的醫生,甘心替人家做替 身,人格一定很卑劣,我修正剛才的話,小翠是他女 兒的可能性不大,可是他替其他不孕的夫妻找尋代母 的可能性很高。” 白素想了一會,才道:“你的意思是,他利用金 女士來生孩子,他可以從中取利?” 我揮手:“正是如此。” 白素搖頭:“如果這樣,孩子出生之後,他如何 得到孩子呢?” 我道:“那很容易,他是醫生,可以算準了孩子 出生日子,在醫院裡將孩子偷走!” 白素繼續搖頭——她不同意,是因為小翠並沒有 在醫院被人偷走。我又道:“在醫院當時如果下不了 手,日後只要認定了孩子的下落,總可以有機會把孩 子拐走的。” 白素望著我:“一直等到孩子長到二十三歲,做 新娘了,才來把她拐走?” 我不禁為之語塞。本來我以為我自己分析得頭頭 是道,可是白素的一句話,卻指出絕沒有道理等到二 十三年之後,才把孩子拐走,她的話,很容易就推翻 了我的推測。 我想了一想,還想維持我的推測,因為我覺得我 的推測有一定的道理,所以我道:“或許……或許他 一直沒有機會下手……” 我說來遲遲疑疑,連自己對自己的話都沒有信 心。 白素笑道:“我倒有一個資料可以支持你的推 測。” 我瞪大了眼睛——白素不同意我的推測,卻又說 有資料可以支持我的推測,真是莫測高深之至。 白素道:“當時我聽了霍醫生的話,知道當年替 金女士動手術的人,就是把小翠帶走的人,知道兩者 之間必然有極其古怪的聯繫,我同意這聯繫極有可 能,是那人把受精卵植人金女士體內。當時我並沒有 想到這一點,已經大受震動,所以對霍醫生接下來所 說的一些話沒有留意,要不是霍醫生又強調了一遍, 我也就忽略過去了。” 當時白素很受震動——她的這種震動一直維持到 家裡,所以我看到她進來的時候神色古怪。 她感到震動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原來事情已經不 可思議,現在又加上了新的難以理解的因素,使得事 情更加撲朔迷離。 當時白素心念電轉,卻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那位 霍醫生講話雖然有些婆婆媽媽,可是卻很健談,他自 顧自繼續道:“那傢伙行為古怪,人家做替身,不會 選擇病人,他卻怪在只肯做女病人,不肯做男病人, 我們幾個經常請他做替身的朋友,發現了這一點之 後,懷疑他心理變態,可能會替我們惹麻煩,所以就 沒有再找他,也就沒有了任何聯絡。” 白素當時聽了,也覺得“只做女病人”有問題, 而在我提出了我的推測之後,她雖然不同意,卻感到 這一點,可以支持我的論點,因為只有女病人,才能 達到他借體生孩子的目的。 我聽了大聲叫:“那你還不同意我的說法?” 白素還是搖頭:“要借體生孩子,可以公開徵求 自願借出身體的女子,花費不會很高,生了孩子又立 刻可以到手,不必冒拐孩子之險——拐走或是偷走孩 子都是很嚴重的罪行,完全沒有必要那樣做。” 我眨了一會眼,想想也確然如此,雖然有了“只 做女病人”這一點支持,可是我的說法還是站不住 腳。 白素安慰我:“而這位盧醫生只做女病人,原因 倒可以肯定是為了在女病人身上做手腳。” 我駭然道:“如此說來,這傢伙不單是對付了金 女士一個人,而是對付了許多女病人了?” 白素沒有說話,只是皺著眉,點了點頭,顯然她 正在思索,卻還找不到問題的中心。 我不由自主搖頭:“不對啊,如果他用同樣的方 法對付了許多女病人,怎麼會沒有人發覺?” 白素道:“你也真糊塗,若不是金女士的丈夫絕 對沒有生育能力,妻子在醫院動了小手術之後不久就 懷孕,誰會懷疑妻子是在醫院中被植入了受精卵?只 當是自然受孕,即使是在避孕的夫婦,也只會認為是 出了意外而已!” 我道:“雖然二十年前,DNA檢查血緣關係並不 是那麼流行,可是血型問題呢?要是夫妻都是O型 血,生下來的孩子卻是AB型,這不一樣是開玩笑 嗎?” 白素道:“我相信這位仁兄做這樣的事情,並不 是興之所至,隨便做來玩玩的,他一定經過深思熟 慮,有很詳細的計劃,所以他必然先掌握了女病人的 血型,才給以適當的受精卵。至於脫氧核糖核酸的檢 查,誰會沒事找事做,無緣無故替自己的兒女,去做 這樣的檢查!” 白素的話很有道理,就算要學溫寶裕那樣為反駁 而反駁,也無從進行。我想了一會,不得要領,喃喃自 語:“天下有這樣奇怪的人,他借人家的身體來生那 麼多孩子干什麼?孩子還是人家的,他什麼也撈不 著,這種事情都有人做,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白素吸了一口氣:“後來我又問霍醫生,估計那 位盧醫生大約替多少女病人做過手術,霍醫生說他那 裡大概是十幾個,由於那盧醫生手術做得極好,而且 收費低廉,所以相當多大醫生找他做替身,前後一 年,大約至少超過一百名。” 我繼續喃喃自語:“神經病,天下竟然有這樣的 神經病!” 白素又道:“霍醫生說,那盧醫生很神秘,完全 不知道他從何而來,後來大家不去找他,也就不知道 他到哪裡去了。霍醫生還說,那盧醫生醫學知識豐富 之極,別說是小手術,即使是最大最複雜的手術,他 也游刃有余。” 聽白素轉述霍醫生的話,他把“游刃有余”這成 語運用在外科醫生施手術的行為上,我覺得很滑稽, 笑了一下,道:“這種情形好像很不合現代社會的原 則,那盧醫生既然有這樣的本領,他自己應該早就是 大醫生了,為什麼會可憐兮兮地做人家的替身?” 白素點頭:“我當時一聽,也這樣想,用同樣的 問題問霍醫生,霍醫生說,這就是盧醫生叫人猜不透 的神秘之處。他還說那盧醫生非常不喜歡說話,像是 說多一句,就會暴露了什麼秘密一樣,真是一個 ——” 白素還沒有說出“真是一個”什麼來,我陡然想 起一件事來,大叫一聲,雖然沒有鮮血狂噴,可是一 口氣嗆住了,好一陣劇烈的咳嗽,好一會說不出話 來。 而我又性子急,急於想把我陡然想到的事情告訴 白素,所以一面劇咳,一面不斷向白素打手勢,狼狽 之極。 然而我想要對白素說的話十分複雜,用手勢實在 無法表達,白素走過來,在我背上拍著,不斷道: “別急,慢慢說!” 我轉過頭去看她,總算咳得好了些,就叫道: “我知道那盧醫生是什麼人了!” 這句話對不知道來龍去脈的白素來說,簡直突兀 到了極點,她一時之間也無法回應。 我嚥了一口口水,略為順了順氣,道;“你知道 了勒曼醫院為什麼找我去的原因之後,就會明白。” 白素歎了一口氣,推我坐了下來。我一停不停, 將勒曼醫院找我去的原因,摘要說了,然後道:“我 再也沒有想到如此不相干的兩件事會有聯繫,所以想 也沒有去想!” 白素神情充滿了疑惑:“你是說,那盧醫生就是 勒曼醫院的杜良?” 我用力一揮手:“不是他是誰!” 白素一面想一面道:“身份神秘……醫術高明 ……的確很配合,可是他在做的事情是什麼事情 呢?” 直到一秒鐘之前,我也在心中問這個問題,而忽 然之間我靈光一閃,有了答案,我叫道:“他是在制 造人!制造有複製思想的人!離開了勒曼醫院之後, 他在繼續進行研究,用這種神神秘秘的方法在繼續研 究。” 白素緩緩搖頭:“盧醫生就是杜良的假設可以成 立,但是你對他的指責卻沒有根據,別的人我們不知 道,以小翠來說,她的成長完全沒有受過干擾,如果 說她是杜良制造出來的研究對象,未免說不過去。” 我道:“在婚禮中他出現,把小翠帶走,這還不 是干擾?”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又道:“你回來之後見過小 翠沒有?” 白素搖頭:“沒有,大亨和金女士都說,小翠精 神上壓力一定很大,先別去打擾她。” 我罵道:“放屁!小翠和杜良已經有了聯絡,她 已經正式成為杜良的試驗品了,還顧得什麼壓力不壓 力,走,我們這就找上門去,希望盡快可以通過小翠 把杜良找出來!” 白素道:“你別衝動——” 不等她說完,我就叫了起來:“衝動?誰知道杜 良這個科學怪醫在干什麼!他極可能正把複製思想輸 入小翠的腦部,或許已經輸入了!而他制造的活人試 驗品不只一個,還有許多,沒有人能夠設想會發生什 麼樣的事故!非立刻去找小翠不可,這是我們掌握的 唯一線索!” 白素微笑:“正因為這是唯一的線索,所以不能 讓它斷了,不能打草驚蛇,要小心處理。” 我瞪著眼:“依你說,應該怎樣?” 白素道:“回來的時候我們商量過,盡量不要刺 激小翠,就當她離開教堂之後確然是回到了家裡,然 後由水葒陪著她,暗中察看她的一舉一動。 我不以為然,“這樣,我們處於被動的地位,你 想想杜良可以等二十三年,說不定又再等上許多年, 水葒根本不可能一直監視她!所以我們要采取行動, 爭取主動。” 白素歎了一口氣:“我們考慮過很多方法,然而 總不能對小翠進行嚴刑拷打——尤其現在我們對事情 有了進一步的瞭解,小翠的思想很可能已經是複製思 想了,我們完全無法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也無法知道 杜良是複製了什麼樣的思想,也無法知道社良下一步 的行動是什麼,所以只能靜以觀變。” 我想起在勒曼醫院看到的複製杜良,有著複製思 想的複製杜良,在不明白他的真正身份時,看起來毫 無異樣,可是在知道了他是什麼東西之後,卻有極端 詭異之感。 這種感覺很難用實際的語言來形容,甚至也舉不 出具體的事實,或許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也或許屬於 我的第六感。不過我確實知道是有這種感覺。我也相 信如果小翠已經被灌輸了複製思想,我在看到她的時 候,也應該會有這種感覺。 我把這一點提了出來,白素對這種無可捉摸的事 情反而很同意,那是她深知我確然有些“第六感”的 緣故。她道:“我們去看小翠,考驗一下你的感 覺。” 受到了白素的鼓勵,我更是信心大增:“還有要 實際去進行的事情,十分重要,我和小郭聯絡。” 在我說話的時候,白素用微型行動電話在和水葒 通話,我找到了小郭,只說了一句話:“有重要任 務,立刻來我這裡會合!” 白素感歎:“小郭真是好朋友!” 我點頭:“本來還有一個陳長青,現在連他是什 麼樣的存在都不知道!” 白素道:“小翠看來一切正常,而且好像已經克 服了婚前恐懼,正在和金女士商量再次舉行婚禮的事 情。” 我聽得白素這樣說,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股寒 意,吸了一口氣,失聲道:“她還想結婚?” 白素神情訝異,像是奇怪我何以有此一問。 我揮著手,相當激動,可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 如何稱呼小翠這種人,情急之下,我脫口道:“她不 是人!” 白素大大不以為然:“她當然是人,是金女士十 月懷胎生下來的人,只是不知道她真正的父親和母親 是什麼人而已——那並不重要,金女士生她養她,也 就是她的母親。” 我可以理解白素的反對一可是我也堅持我的意 見:“你沒有見過複製思想的人,這種人……其實只 是被輸人了程式的機器人……和機器人不同的只不過 是他們的身體並非金屬而是血肉,更相同的是他們的 身體都是制造出來的!” 白素還是不同意:“他們身體的制造過程,和我 們一樣。” 我提高了聲音:“不一樣,我們是自然產生,他 們是人工制造!” 雖然這“人工制造”的說法有問題,不完全確 切,可是和自然生產的生命有區別,這可以肯定。 白素也感到了有區別,可是和我一樣,一時之間 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兩者之間的不同,所以她一面思 索,一面搖頭。 就在這時候,小郭來到,神情緊張,興奮無比。 白素給了他一杯酒,我想用最簡單的方法把事情 向他交代清楚,可是卻發現事情實在太複雜,無法作 簡單的敘述。 在盡可能簡單化的情形下,還是花了相當長的時 間,才把事情說明白。 小郭神情駭然——這是任何人在知道了這種事情 之後的正常反應。小郭很鎮定,不等我再說什麼,他 就道:“我知道我的任務是找人。” 我問:“找什麼人?” 小郭立刻回答:“找情形和小翠一樣的人!” 他畢竟和我合作了許多年,所以知道事情應該如 何進行。 這時候他眉心打結:“很困難,事情發生在二十 多年之前,不過也不是辦不到……先去找那些用過那 個盧醫生做替身的大醫生,瞭解盧醫生替多少女病人 做過手術,然後再找那些女病人,瞭解她們在經過戶 醫生的手術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說到這裡,抬頭向我望來,我用力點頭,他當 然可以看到我極度贊賞的神情,他一揮手,轉身就 走,到了門口,他才停了一停,問道:“那個杜良, 是地球人?” 我道:“是地球人,和你我一樣。” 小郭由衷地道:“真了不起!比外星人更了不 起,就是不知道他想要干什麼——我想你這樣緊法, 主要是因為對地球人行為沒有信心的緣故。” 我苦笑,沒有回答。沒有回答等於已經回答了小 郭的說法,確然,我對地球人的行為沒有信心! 【第十章】 十、很久以前可能發生過的事 小郭長歎一聲:“我勸你,也勸我自己:樂觀一 些,事情未必完全壞,總也還有一些好的。” 他這樣說,是指地球人的行為而言,我剛想說: “你什麼時候變成熟了”,白素已經道:“小郭,你 的想法比衛斯理成熟!” 小郭居然照單全收,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我和白素立刻安排去見小翠,到了金女士住所, 第一個印象就是感到儲中望和金女士確然是一對恩愛 夫妻,住所之中到處都是放大了的他們的照片,尤其 是年輕時候他們的合影,可以從他們眼神之中看出他 們的感情。當然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後來妻子莫名其 妙懷了孕,儲中望的傷心也就更甚。 我們到的時候,小翠正在向那個倒霉的新郎撒 嬌,水葒和金女士向我們眨了眨眼,向我們示意小翠 完全不知道她自己出生有古怪,要我們也不要說起。 我這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位新娘,只見她濃眉大 眼,有一種充滿了自然氣息的美麗,稱得上艷光四 射。或許是心中有了主見,覺得她一點都不像樣貌普 通的金女士,也完全不像照片中的儲中望, 當小翠過來與白素和我握手的時候,我更感到小 翠的樣子很是眼熟,可是卻又無法說得出她究竟像什 麼人。我自然而然向白素望去,看到白素也有和我同 樣的感覺。 我第一句話就說:“你衣服的顏色,和你不相 襯。” 這正是那男人(我們假定是杜良)在教堂對小翠所 說的話(我們假定那是預設的暗號),我這時候說出 來,當然是想看小翠的反應如何——我相信她只要有 一點點感到自己秘密被窺破的吃驚,我和白素都可以 感覺得到。 可是小翠的反應,卻是完全不知道我這句話是怎 麼一回事,美麗的臉上所顯示的愕然,絕非可以假裝 出來。 同時我看到水葒在一旁掩住嘴笑,分明是在笑我 做了傻事。 後來水葒繼續取笑我:“我還以為神通廣大的衛 斯理會有什麼法門,原來也只不過是開門見山就說那 句話來看反應!這個方法我早已用了很多遍,完全沒 有用處,小翠對於在教堂中遇到那男人的這件事,完 全沒有了記憶,她只記得自己心中不知道為什麼越來 越心慌,就逃回家去了。” 我沒好氣:“我怎麼知道你已經用過這個方法 ——你如果繼續取笑我,我就不把我們已經知道的許 多事情告訴你! 這番對話,是在和小翠會面之後不得要領,和水 葒一起離開的時候說的,水葒立刻遭:“不再說了, 兩位有什麼新的發現?” 我道:“有大大的發現,不過要等人到齊了再 說。” 水葒反應快絕,立刻聯絡陶啟泉、朱槿,約在我 家見面。他們來得也快,和我們同時到達。 我向他們說了在勒曼醫院的事情,然後說兩件完 全不相干的事情竟然極有可能是一件事。 和我們當初想到兩件事竟然有聯繫一樣,各人那 感到意外,同時都感歎,覺得“複製思想”不可思議。 大亨有他個人的意見:“那個勒曼醫院本來就是 由地球人建立的,現在卻變成了外星人的大本營,很 是豈有此理!難得這位杜良,能力比外星人更高,離 開勒曼醫院是一件好事,找他出來,我會支持他建立 比勒曼醫院更好的醫院!” 陶啟泉比較現實,他還:“要建立更好的醫院, 需要大量傑出的人才,結果只怕來的又絕大多數是外 星人!” 大亨瞪著眼,神情雖然不憤,可是也無可奈何, 我望著他,忽然覺得小翠的樣貌神情,都有些像他, 難怪在見到小翠的時候,會感到眼熟。 然而這種想法實在比溫寶裕還要溫寶裕,匪夷所 思至於極點,所以我自然而然,大搖其頭。可是在我 於旁人眼中莫名其妙搖頭的時候,白素卻緊握我手, 顯然她不但知道我想到了什麼,而且支持我的想法, 然而當我向她望去,她也同時在搖頭,表示這種想法 實在太荒唐。 朱槿的意見代表了大家的想法,她道:“現在最 主要的是把那位杜良先生找出來。” 我道:“請動員你所能動員的一切力量。” 朱槿當然知道這一句話代表了全世界範圍內無數 久經訓練的特別工作者的總動員,所以她考慮了一會 才點頭答應。 只要朱槿點了頭,我相信在全世界範圍內找一個 人,效率會比小郭高出許多偌。 白素問了水葒關於小翠的情形,水葒苦笑;“根 據我的觀察,小翠對那一段經歷,確然是完全不記得 了,她正忙於再次舉行的婚禮。” 我道:“杜良既然有方法可以灌輸複製思想,就 也可以取消腦部的一些記憶。當然更有可能她受了杜 良的指揮,把一切隱瞞起來,以為我們不知道底細, 就會相信她。” 陶啟泉和大亨齊聲問:“這個杜良,這樣做的目 的何在?” 我哼了一聲:“當然是一個大陰謀!要問杜良才 知道,他可以等超過二十年才來找小翠,由此可知道 這人的可怕,總不會是什麼好事情!” 白素低聲道:“想想小郭說的話。” 我不加理會,道:“要嚴重警告金女士,不能對 小翠的古怪出生有絲毫透露,還需要對小翠進行長時 間觀察,如果一直找不到杜良,她是唯一的線索。” 水葒道:“放心,金女上不會漏半分口風——她 要是一說出來,小翠就不再是她的女兒了!” 事情真是詭異,小翠明明是金女士十月懷胎所 生,可是卻在血緣上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事態發展到這裡,就只等杜良的出現了。 三天之後,小郭帶來的消息,十分驚人。 經過向幾個大醫生調查之後,發現由“盧醫生” 進行的手術超過一百宗。而對這些手術的病人追蹤的 結果,找到了其中的三十七人,毫無例外,這三十七 位當年動過小手術的女病人,都在手術之後不久懷 孕,生產順利,兒女都已成長,十分正常。 由此可以推論,沒有被追蹤到的接近一百名女病 人,情況也正是如此。 結論是杜良通過向女病人植入受精卵的方法,制 造了超過一百個人,杜良制造這些人的方法或許還更 古怪,可是我卻可以肯定這些人必然同時和杜良的思 想複製有關。 這些人的複製思想會產生什麼樣的行動,杜良的 真正目的何在,實在無法不令人震驚。 小郭在說這調查結果的時候,也有些臉色發青, 我望著他冷笑:“未必全是壞的,或許也有好的—— 好的在哪裡,請你隨便設想,然後告訴我!” 小郭好一會說不出話來,才苦笑道:“經過調 查,當年出生的孩子都很正常,應該說都很出色,無 論在學業還是工作上都有極其不尋常的表現……” 小郭說到這裡,一口氣舉了好幾個名字出來,確 然都是很有名的青年才俊,他又道:“這些人好像都 沒有做什麼壞事。” 我道:“你應該說‘這些人還沒有做什麼壞事’ ——誰知道有複製思想的人下一步的行動會怎樣!” 小郭無話可說,只好道:“我繼續去調查。” 他繼續調查的結果是在一個月之後,又找多了十 六個女病人,情況一樣。 而朱槿那裡,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我決定我需要采取有效的行動了:他躲著不見 人,就把他逼出來,就像放煙進蛇洞把蛇逼出來一 樣。 我用的方法簡單之極,我想到杜良要不見人而又 不與世隔絕,他就必然會利用電腦網路。我就寫了一 封信給他,告訴他我已經知道了他所做的一切,如果 他不盡快和我聯絡,我就把已經找到的他的“製作 品”公開,而且同時公開他曾經做過的一切。 我通過許多關係,把這封信放到許多網路上,很 快幾乎全世界網路使用者,一接觸網路,就可以看到 這封“衛斯理致杜良先生書”,我相信杜良必然可以 看到。 果然,第五天晚上,我獨自在家,門鈴響起,打 開門,一個面目普通到了接近模糊的男人,站在門 口,和水葒所描述的教堂中那男人一樣,當然就是被 我逼出來的杜良先生了! 這個杜良就這樣無驚無險無風無浪的出現,一定 又會有一些人認為是“草草了事”,或者認為“衛斯 理不再歷險”等等。其實這個故事的情節已經發展完 畢,只等解開最後一個謎團了。就算衛斯理爬上喜瑪 拉雅山頂,潛人大西洋底,盜了紫青雙劍去斗噴火九 頭怪獸或是被鯨魚吞下肚子去再從背上的洞中逃出 來,九死一生,歷盡滄桑,才把杜良找出來,這些經 過也並不屬於故事的情節,而只是故事的過場。 懂得說故事的人都知道,當故事情節不夠的時 候,就需要利用過場來填充。像這個故事那樣情節復 雜到排山倒海,來不及接受的情形下,還要過場來做 什麼?所以杜良適合乾淨俐落地出場。 卻說當時杜良和我一照面,就狠狠地道:“我不 知還倒了什麼霉,怎麼會又沾上了你!當年就是因為 躲你,從瑞士躲到了格陵蘭,現在你還是不肯放過 我,甚至於手段卑劣,還想要禍延無辜,真是可惡到 了極點!” 一看到杜良出現,我滿心喜悅,隨便他怎麼罵好 了。我一把把他扯了進來,劈頭就問:“你的陰謀是 什麼,老實說!” 杜良揚起手來,像是想揍我,可是結果只是用力 揮手,繼續罵道:“你這個只知道崇拜外星人的小 人!如果是外星人做這些事,你就說相信外星人不會 對地球有惡意,是我做的,因為我是地球人,就變作 了陰謀!” 我向他拱手:“且息怒,你把事情說明白了,是 不是陰謀,自有公論!” 杜良口出惡言:“陰謀真是有,不過是你的外星 人祖宗設下的,並不是我!” 他不但情緒激動,而且顯然對外星人有極大的不 滿,我知道事情本來已經複雜無比,再這樣情緒化地 糾纏下去簡直沒完沒了,我以極快的動作,奉上美酒 一大杯,等他喝完,我才道:“我問,你答,如何?” 他瞪了我一眼,總算點了點頭。 我定了定神,覺得問題太多,但從頭問起,總不 會有錯。 所以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有了複製思想這樣巨 大的發現,為什麼不在勒曼醫院公開?” 杜良厲聲道:“為什麼要公開給那些外星鬼享現 成,使他們能夠對付地球人?”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聲色俱厲,我正在想如何向 他解釋外星人不會對付地球人,卻見他突然之間神情 變得十分沮喪,苦笑道:“可惜已經遲了……我本來 只是懷疑,可是現在已經實驗證明……證明了我又能 做些什麼?” 我發現我問了一個問題,他帶給我的不是答案, 而是更多的問題。在這樣情形下,最好的方法就是不 再問,而由得他說下去。我只是把大瓶酒送到了他的 面前。 他大口喝酒,然後不像是在回答我的問題,更像 是在自言自語。 他道:“當我成功地複製思想之時,我準備向全 世界宣佈!可是我隨即發現複製的思想和遺傳基因有 極度的糾纏不清的關係。也就是說,人,思想,在生 命的進展中逐漸產生,逐漸成熟,每個人有每個人的 思想,人人思想不同,不可能有統一的情形出現。可 是複製的思想和遺傳基因糾纏在一起,會隨著遺傳基 因一代一代傳下去。如果人類祖先有一批人接受過復 制思想,那麼他們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世世代代, 都擺脫不了複製的思想,在遺傳的複製思想部份,思 想完全相同,統一!” 他一開始說,我就知道他將要說的話十分重要, 所以聽得很用心。 杜良略頓了一頓,繼續說:“當我發現這一點的 時候,我立刻聯想到了人類的歷史,在人類歷史上, 持續不斷,古今中外,都有許多人莫名其妙完全喪失 了自己獨自思考的能力,而盲目的聽從少數人甚至一 個人思維的指揮,是什麼原因造成這種現象?” 說到這裡他陡然吸了一口氣,我也同時吸了一口 氣——在勒曼醫院中,從複製思想聯想開去,我也想 到過這一個問題。所以這時候我和他異口同聲叫出 來:“複製思想!” 他聽到我也這樣叫,訝異莫名,望住了我,我連 忙搖手:“我只是模模糊糊想到,完全不知就裡,要 向你請教。” 杜良點了點頭,像是覺得我能夠有這樣的聯想, 已經很不容易了。他道:“歷史上不斷有這種人和螞 蟻幾乎類同行為的原因,是因為在那時候,指揮行動 的是複製思想,來自遺傳基因之內的複製思想!” 他的話我有點明白,卻又不十分明白。 杜良望了我一會,繼續道:“我認為在人類遺傳 基因之中,有複製思想,這種複製思想,大概以潛意 識的方式存在,平時並不是人類行為的主導思想,可 是在一定條件下,像受到了某種語言的提示,或者某 種他人行動的影響,潛在的複製思想就會起指揮行動 的作用,舉例來說,像是……像是……” 他看來一時之間想不出適當的例子,我道:“我 沒有想得你這樣深刻,不過在勒曼醫院,聽說了複製 思想之後,我就想到在人類歷史上,出現過‘皇帝’ 這種東西,就是人類有統一的服從、甘心為奴、屈服 這種思想的結果,而這種思想是如此一模一樣地表現 在各種各樣人的身上,所以我推測這種思想就可能是 複製思想。” 杜良大大高興,以致手舞足蹈,道:“和你說 話,真是有意思,有意思!” 他一高興就忘記剛才窮兇極惡罵我了,他又道: “你想到的和我一樣!當聽到‘萬歲、萬萬歲’的吼 叫時,人就會屈膝下跪,任憑殺戮,這種行為,絕對 不是人類的本性,而是這種吼叫,喚醒了隱藏在遺傳 基因裡的複製思想,由複製思想指揮了人的行為,才 變成這樣子的。” 我聽得目瞪口呆,因為照他的說法,人類有自己 的思想,還有複製思想,在特定的情形下,複製思想 會代替自己的思想來決定人的行為。 這種說法新奇之極,也匪夷所思之極。 可是從古今中外人類歷史去看,許多完全難以解 釋的人類行為,似乎也只有這個說法可以解釋。 說一件小事,我就常常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道為什麼有一些行將就木的老人,完全可以逍遙 自在地度其餘生,卻還是狗顛屁股似的向強權鞠躬如 也地表現他們的奴性。如果用杜良的說法來解釋,就 很容易明白了,那是因為:他們遺傳基因之中的複製 思想發作了! 想到這裡,我道:“這……深入人類遺傳基因的 複製思想……好像非常偏重於無條件的服從?” 杜良張開雙臂,叫道:“正是如此,這正是當初 把複製思想灌輸入人類腦部的目的!” 我陡然震動,先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才道:“當 初……當初……是多久之前?” 杜良雙臂揮動:“不知道,大概是幾千年前,人 類開始有所謂歷史的記載時。” 我疾聲問:“是什麼人在那時候就有能力做這種 事?” 杜良冷笑:“那還用問嗎?” 我又問:“這樣做目的何在?” 杜良笑得更冷,還是用同一句話回答:“那還用 問嗎?” 我屏住了氣息,說不出話來。 杜良直視著我,道:“衛斯理啊衛斯理,現在你 應該知道你一直在說外星人對地球人不會有惡意是如 何荒謬絕倫了吧!” 我除了眨眼之外,全身僵硬,無法有任何動作。 照杜良的說法,是:幾千年前,有外星人把“必 須服從”這樣的複製思想輸人人類腦部,形成奴性。 在這種複製思想指揮下,人就有屈膝為奴的行為。而 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為了要使人類成為沒有主見、 只有盲目向強權叩頭的奴才! 這樣做的外星人,當年是為了容易統治地球人, 後來他們離去了,或者還沒有離去,而那種複製思想 卻從此深入人類遺傳基因,世世代代傳了下來,以至 於一發作,人就會產生以做奴才為榮的行為——這種 行為觸目可見,不是杜良平空捏造出來的。 我雖然想到了這些,可是在我又有動作能力之 後,我就不停地搖頭。 杜良望著我,等我反駁,我吸了一口氣:“不 對,並不是所有人都有以做叩頭蟲為榮的想法,人類 歷史上不乏勇於反抗、不怕死、不畏強權的英雄好 漢!” 杜良像是早就料到我會這樣說,所以他立刻回 答:“有兩個可能,第一,當時地球上雖然人不是很 多,可是在被輸人複製思想的時候,總有很少數人幸 免於難,這些人遺傳基因中沒有複製思想,就成為人 類中少數的硬骨頭,第二,遺傳有顯性、隱性之分, 一代一代傳下來,如果顯性佔了優勢,就可以克制隱 性,使得有些人受影響的程度減到最低,這些人自然 也可以在叩頭蟲滿地亂爬的時候挺起脊骨做人!” 我張大了口,還是搖頭,過了一會,我才道: “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你的假設!” 杜良道:“對,所以我要做實驗,證明我的假 設!” 杜良在勒曼醫院的留言曾經提到過他要做實驗這 一點,我才道:“勒晏醫院設備先進,為什麼你要離 開醫院去做實驗?” 杜良嘿嘿冷笑:“那時候勒曼醫院已經有不少外 星人,我實驗的目的是要證明外星人曾經用如此卑鄙 的手段對付過地球人,你想我的實驗會能夠順利進行 嗎?” 我歎了一口氣——杜良對外星人的仇視很強烈(他 甚至於稱外星人為外星鬼),這當然是他有了這樣的設 想的緣故。 我企圖解釋:“外星人有幾千幾萬種,至少在勒 曼醫院的那些,對你成功複製思想的成就,佩服之 極。 杜良哼了一聲:“當然,我是從裡到外真正的地 球人,哪像他們,鬼頭鬼腦頂著地球人的身體冒充是 人!” 我不在這一點上和他爭論,問他:“你要做什麼 樣的實驗來證明你的假設?” 杜良神情嚴肅:“我把特定的複製思想,和遺傳 基因結合。” 他說來簡單,不過我知道其中過程之複雜,他再 向我解釋,我也不會明白。 我道:“這些用來做驗的遺傳基因,屬於一些受 精卵?” 杜良點頭:“是,勒曼醫院和許多人有過接觸, 保留了一些受精卵,本來是用來研究複製人的,後來 發現無性繁殖更適合複製,就冷凍起來,恰好給我用 來做實驗。” 我呼吸有些不暢順,做了一個手勢,請他說下 去。 杜良道:“我給那些受精卵的複製思想很簡單, 是一些有關顏色、聲音等等的暗示,絕對不會影響這 些受精卵成長之後的生活。我的目的就是要證明,在 這些受精卵變成成人之後,那種複製思想始終還存 在,在某種暗示、刺激之下就會發作,從而證實我的 設想。” 我忍無可忍,想要大叫,可是杜良厲聲道:“我 知道你想說什麼,等我講完了再說!” 我忍住了氣,杜良繼續道:“我選擇了他們絕不 應該離開的環境,例如在婚禮中,在重要的會議中, 在可以決定他命運的時刻,向他們發出暗示,要他們 跟我走,結果完全成功!即使他們自己的思想意志都 告訴他們不應該離開,可是只要啟動了潛意識中的復 制思想,就會立刻聽我的指示,做出不可理解的行 為。”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這證明我的假設完全 成立——在很久以前地球人就被做了手腳,輸入了復 制思想,而干這種事的,就是你說不會傷害地球人的 外星人!” 他說完,向我做了一個手勢,讓我發言。 在他的慷慨陳詞之後,我對他的指責,也變得很 無力:“你竟然用人來做實驗,而且還制造了那些 人!” 杜良哈哈大笑:“我早知道你會這樣說,除非你 徹底否定生命的價值,不然總不能認為一枚一直被冷 凍的受精卵比一個人更好!早年能夠在勒曼醫院住過的 男人,都是極其出色的人物,而醫院方面選擇的女性 卵子都取自健康美麗的女性,所以成為人之後,都有 極其優秀的遺傳,現在他們都已成長,事實證明他們 全是出色的俊男美女,他們的生活比普通人好而且有 意義,我不會認為他們會寧願是一枚受精卵。” 我苦笑:“可是你擾亂了倫理,他們都不是他們 父母的真正兒女,只要進行DNA比對,發現他們和父 母之間的關係,就會形成難以挽救的痛苦。” 杜良更笑:“誰會無緣無故對自己的父母或子女 進行DNA的比對?再吃飽了飯沒有事做的人也不會這 樣!我在借婦女的身體培育他們的時候,十分小心,連 血型都必然配合,事實也證明,這些人和他們的父母 相處極好,都是父母心目中的好兒女!” 我的質問已經越來越沒有力,我道:“那麼容貌 呢?他們和他們的父母都不像!” 杜良笑道:“子女和父母不像的這種現象普遍之 極,誰會因此而懷疑他們的血緣關係,大概除了衛斯 理先生之外,誰也不會那樣無聊,去研究人家的這種 私事!” 我知道再說下去只有使他更加對我嘲笑,可是有 一件事,我還是不能不說,我就把儲中望絕對沒有生 育能力而結果妻子卻懷孕的情形說了出來,道:“就 是這位被你在教堂中帶走的新娘。” 杜良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好一會他才苦笑: “什麼事情都會有意外……我會努力補償他們——” 我忙道;“拜託你離開他們越遠越好——那些人 的複製思想還在嗎?” 杜良道:“還在,可是對預設的暗示已經沒有反 應,而且和我相會的那段記憶也已經消失,絕對不會 影響他們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默然喝了一會酒,向杜良說了大亨願意支持他 研究,杜良立刻拒絕:“我有我的方法,不想受任何 人干擾,尤其不想受你和與你有關的人干擾。” 他從頭到尾,對我都沒有好感,本來還有一個問 題想問他,也懶得再開口,他放下酒杯,揚長而去。 後來白素問我想問他什麼問題,我道:“我想問 他,當年大亨有沒有到過勒曼醫院。” 白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問的原因,她道:“雖 然說無巧不成書,也不會巧到這種程度吧?” 我道:“然則如何解釋大亨一看到小翠,就會如 此喜歡?” 白素笑道:“你快變成‘情公子’了,這樣喜歡 ‘尋根究底’!” 我只好苦笑——在小翠真正的婚禮上,我還是越 看越覺得新娘像大亨,不過當然沒有再追究下去了。 (全文完) ***************************** 文學殿堂 獨家連載 http://www.yesho.com/wenxue/ *****************************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 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