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 移 魂 怪 物 ---------------------------------------------------------------------------- 聲明 這個故事和《未來身份》有極其密切的關係,如果沒有看過《未來身份》,無法明 白這個故事在說些什麼,不必企圖想在不了解《未來身份》的情形下看懂這個故事。 特此聲明。 這個故事《移魂怪物》和《未來身份》的關係,不只是上集和下集,而是正面和反 面。 在記述完了兩個故事之後,發現了很奇妙的地方,正面部分可以單獨存在,反面部 分卻不能。可是正面部分全是表面現象,不是事實,反面部分反而全是事實真相。 是不是表面現象比事實真相更容易為人所接受,還是人寧願喜歡選擇接受表面現象 ? 我沒有答案——似乎也不必深究答案。 倪匡 一九九八、三、十四 太平洋聖嬰現象,連續降雨數十天之後的一個好晴天。 自序 這個故事設想了外星人的思想組移居到了地球人身體之中,混充地球人在地球上活 動。由於同時假設外星人對地球沒有惡意,所以情形並不恐怖,反而相當有趣。 這個故事還提出了地球人的身體,由於有各種各樣官能上的快感,所以控制了地球 人的思想行為。如果地球人的思想行為是罪惡的話,那麼罪惡的根源就是身體。 這種說法,當然不是我的創造,遠在春秋時代,李耳先生(老子)就已經說過:「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外星人本來「無身」(地球人的身體),所以「無患」。而在移居之後,有了地球 人的身體,所以就「有大患」了。 老子後來「西出函關化為胡」,一直以為他是入了外國籍,現在想想,他早已經對 身體的「患」有如此深刻的認識,他變成了外星人,徹底改變了原來的生命形式的可能 性更大! 胡思亂想,偶有所得,樂何如之。 倪匡 一九九八、三、二四 種了六年的紫籐,今年繁花怒放,賞心悅目,無與倫比。 一、獨立調查員 這個故事題為《移魂怪物》,聽起來很駭人聽聞,本來不想用它,可是想來想去, 還是它貼切,所以還是用了。至於為什麼用「移魂怪物」才好,看了整個故事,自然便 知端的。 「移魂」是一個現成的名詞,最常出現在武俠小說之中——最早可能出現於金庸小 說,在《九陰真經》中就有這門功夫,據解釋是「類似現代催眠術」,是一個人的思想 控制另一個人思想的一種狀況。 這種狀況當然是幻想小說的好題材,好在把人的「思想」實在化,可以作無窮無盡 的想像。 不過這個故事,其實和催眠術無關,著重的是「移魂」,「怪物」云云,只不過是 使得這題目看起來比較吸引而已! 這是作故事的人少不免的手法,我也未能免俗,請大家見諒。 卻說上一個《未來身份》的故事,最後說到萬良生和何豔容這一對,又重新開始談 戀愛,而何豔容在經過勒曼醫院的改造之後,和以前完全不同,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 而且以後也不會變成超級胖人,自然是喜劇收場。 這是勒曼醫院創造的又一個奇蹟。 自從二十多年前,我開始記述勒曼醫院的存在和他們的工作以來,在這四分之一世 紀中,地球人的科學和觀念也有一定程度的進步,在無性繁殖、複製生命這一方面,取 得了成就,而且在複製其他生物成功之後,複製人類也被提到了日程上來——變成了確 實的事情,而不只是幻想小說中的情節了。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像在勒曼醫院之中有許多來自宇宙各處星體上高級生物——外 星人——這類事實,也越來越多人可以接受,反映在不少電影和其他形式的作品中。 這一點之所以重要,是在於地球人終於開始認識到本身並不是宇宙中唯一的生物, 而更重要的是開始認識到本身在眾多的宇宙生物中,處於非常低的水平,屬於低級生物 。 地球人唯有認識這一點,才能在觀念上取得突破,也只有在觀念取得突破的情形下 ,才會在文明上有進步。 這些自然全是題外話,然而卻也不是完全和故事沒有關係,因為提到了勒曼醫院— —我很想和他們聯絡一下,進一步了解何豔容的情形。 因為我始終覺得勒曼醫院非但替何豔容換了身體,而且也在她的腦部動了手腳,要 不然何豔容不可能連性情都會徹底改變。 而如果勒曼醫院真的有可以改變人的性情的能力,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對地球 人的影響之大,可以說無出其右! 隨便舉一個例:只要能夠使暴戾在人的性情中消失,那將是什麼樣的一種改變! 即使是隨便想一想,也足以令人興奮莫名! 人類思想上的暴戾反映在行為上,就是以暴力掠奪他人的種種權益(包括生命)。 其中最登峰造極的當然是借著什麼主義、什麼理想等等名堂建立起來的極權統治(暴力 統治),到了公然宣稱統治力量來自「槍桿子」的地步,也就是人類思想暴戾的最高峰 ,由此帶來無窮無盡的恐怖和反動,阻止了人類的進步,使人類停滯在低級生物的水平 上。 只有使這一點得到改善,地球人才有希望成為宇宙間的高級生物! 想到了這一點,我就覺得非和勒曼醫院聯絡不可——以了解事情的真正情形。 以上所敘述的一切,並不是「閒話」,而是和這個故事有很密切的關係。 這個故事有一個特點,就是和上一個故事《未來身份》的關係十分密切。 這種情形在我以在敘述的故事中屢次出現,然而以在就算完全沒有接觸過上一個故 事,也可以看明白下一個故事。這次情形卻不同:如果不知道《未來身份》的內容,只 怕就不容易明白這個故事究竟說些什麼。所以最好先了解《未來身份》的內容,再來看 這個故事。 說這些不是閒話,其實還是閒話。好,閒話少說,言歸正傳。 卻說一連兩天,覺得被人跟蹤,是我和白素的共同感覺。 那一天晚上,我和白素先後回家,我感到這兩天有人跟蹤,已經不只是一種感覺, 而是可以肯定的事實了。雖然由於跟蹤者的技巧很高,我還沒有把他抓出來,可是我肯 定了被跟蹤的事實。 我開門進屋,看到白素的神情,就知道有些事情發生,我們幾乎同時開口:「這兩 天好像有人在跟蹤我們!」 紅綾從樓上下來,笑道:「有這等事?這豈不是老虎頭上拍蒼蠅嗎?」 我和白素也覺得可笑——被人跟蹤絕不是愉快的事情,可是我們真正感到好笑,因 為我們有信心,跟蹤者一定以失敗告終,跟蹤我們的人,是百分之百的蠢人,所以可笑 。 說了一會,我走進書房,電腦上顯示有聯絡的信息,找出來看,原來是亮聲傳來的 。 我和勒曼醫院聯絡,要找亮聲,想弄清楚他們究竟在何豔容女士身上做了什麼手腳 ,可是一直沒有聯絡上,勒曼醫院方面的回答是:「亮聲先生暫時不能和外界接觸,一 等到這種情形改變,立刻會和閣下聯絡。」 我無法設想亮聲為什麼暫時不能和外界接觸——亮聲是外星人,其行為和處境都超 乎我的想像能力之外,所以我只好等待。 本來我和勒曼醫院的關係很好,可以找亮聲以外的其他人,可是我卻不想以自己的 好奇心去過分打擾他們的工作。我和亮聲的關係不同,已經成為朋友,可以用私人的理 由去麻煩他。 亮聲傳來的信息是一個號碼,一看就知道是電話號碼,電話所在處是在北歐。 我立刻撥了這個號碼,亮聲的笑聲傳來:「衛斯理,又有什麼新發現?」 我笑道:「這個問題,應該是我問你才對!」 我和他一起經歷過生物的生命形成改變過程——「上帝」所使用的方法,令亮聲這 個外星人也嘆為觀止,要去深入研究,所以是我應該問他有什麼發現才是。 亮聲頓了一頓:「暫時還沒有進展——理論我們知道,可是在實現上卻連第一步都 沒有跨出去,有所謂『知難行易』的說法,其實應該是『知易行難』才對!」 我提議:「最簡單有效的方法,是聯絡『上帝』。」 亮聲笑了起來:「正在進行——看來也不容易。」 我不禁神往。雖然很難想像他們如何在整個宇宙之中找尋上帝的具體情形,也可以 粗略地想像許多星體上的高級生物,都動員起來找尋比他們更高級的生物的情形是如何 壯觀! 我一面心嚮往之,一面隨便說了一句:「確然是不容易!上帝很可能不在宇宙之中 ,而在宇宙之外。」 我真是只不過隨口說說而已,對地球人來說,「宇宙之中宇宙之外」並沒有什麼特 別不同,因為地球人對宇宙可以說一無所知。然而對亮聲來說,我的話卻使他有不同的 感受,他竟然長嘆一聲:「如果上帝在宇宙之外,我們實在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才能夠取 得聯絡了——我們不知道宇宙之外的情形,一點也不知道!」 他的這種感噢,引起了我的感嘆。 他在感嘆不知道宇宙之外的情形,我在感嘆地球人對自己的身體也有太多的「不知 道」。 亮聲問:「所以到目前為止,我無可奉告。」 他以為我是為了想問他有關上帝造人的事情才和他聯絡的了,我忙道:「不是為了 這個,是另外有事情想了解一下。」 我把有關何豔容的事情,向他說了一遍,然後說出了我的目的:「我想知道在何女 士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亮聲一口答應:「我去問一問——各人負責各人的工作,不是特別去查,不會知道 別人工作的詳細情形。」 雖然他答應得爽快,可是我卻已經可以感到其中的複雜情形。在勒曼醫院中工作的 是來自不同星體的外星人,合作真的能做到完全沒有隔膜嗎? 或許這只是我「以地球人之心度外星人之腹」,所以我並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隨口 說了一句:「我聽醫院方面說你在不能和外界聯絡的情況之下,還以為你已經回家去了 。」 亮聲笑道:「當然不是,我是在作——」 他說到這裡,突然住口,顯然是剛才一時口快,說了不應該說的話,所以才有這種 情形出現。 在剎那之間,我和他都感到相當程度的尷尬。 因為我和他之間已經建立了友誼,而在朋友之間,說話就不應該吞吞吐吐,所以一 時之間兩個人都不出聲。 我對於亮聲這種話只說一半的情形相當反感,所以等他解釋,他果然先開口:「對 不起,有一些事,在醫院守則上,不能對人說,請原諒。」 我哼了一聲:「不必道歉——人與人之間行為習慣尚且不同,何況是我與你之間! 」 我這樣回答,可以說很明顯地表達了我的不快,亮聲又過了一會,才道:「剛才你 要查的事情,一有結果,我就和你聯絡。」 我和他之間像是忽然生疏了起來,我竟自然而然地道:「謝謝!」 就在這時候,忽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喧嘩,主要是紅綾的叫嚷聲。 其中好像還夾雜了一些別人的聲音,可是卻聽不清楚——須知道紅綾一個人喧嘩起 來,就已經驚天動地,別的聲音全被蓋了過去。紅綾在吵鬧,當然是有事情發生,所以 我趁機結束和亮聲的談話(反正這次談話有點話不投機),我說了一句:「樓下不知道 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去看看。」 一面說,一面也不等亮聲有什麼反應,就停止了通話。亮聲好像又說了一句什麼話 ,可是我沒有聽清楚。 我來到書房門口,還沒有下樓,就看到了樓下的情形。 樓下的情形奇特無比——又令人驚駭,又令人感到好笑。只見紅綾抓住了一個人的 背部,把這個人提在半空,這個人身材十分矮小,手短腿短,紅綾伸直了手臂,這個人 就手腳完全碰不到任何東西,只是在空氣中不斷划動,看來滑稽之極。 這個人還勉力想轉過頭來望向紅綾,在他頭部轉動的時候,有幾次臉向著我,只是 他臉上很是骯髒,所以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只聽得他在喊叫,發出的聲音十分難聽,宛 如驢鳴。 我看得又好氣又好笑,心想紅綾怎麼欺侮起小孩子來了,所以還沒有下樓就先叫: 「快把人放下來!」 紅綾抬頭向我望來:「不能放,這小孩滑溜無比,我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他,一放手 ,他就跑了!」 一聽得紅綾這樣說,我不禁吃了一驚——紅綾的身手何等敏捷,她雖然只是輕描淡 寫說了一句「這小孩滑溜無比」,可是可想而知這小孩的「滑溜」程度和她相去無幾。 以一個小孩而能夠有這樣的身手,當然不是普通的孩子,必然大有來歷,所以我正想再 開口,還是要紅綾先把人放下來再說。 而就在這時候,那「孩子」開口叫:「誰是小孩?你才是小孩!你這小孩,還不把 我放下來,小心我打你屁股!」 那「小孩」一開口,紅綾哈哈大笑,叫道:「好,你打啊,只要你打得到,只管打 !」 其人身子懸空,手腳全無著落,當然打不到紅綾,他一面掙扎,一面不斷發出怪叫 。 從他開口說話,我就知道這人並不是什麼「小孩」,而是成年人,只不過身材特別 矮小而已。 這使我更感到事情的不尋常。而且我知道目前這樣的情形越快結束越好——一個身 子矮小的人,會認為這樣的處境是奇恥大辱,只怕會從此結下深仇大恨。在紅綾來說可 能只是感到有趣,想不到可能會有嚴重的後果。 所以我連連呼喝,要紅綾把人放下。同時我也一個翻騰,從樓上飄然而下。那人的 處境雖然尷尬莫名,可是他居然還喝了一聲采:「好身手!」 我來到了紅綾的身前,還是無法確定這個人的年紀,因為他臉上很骯髒,而且顯然 那是塗上去的顏色,用以遮掩本來面目。 紅綾這時候也回應我的話,大聲道:「這人鬼頭鬼腦在我們家外面,不知道想幹什 麼壞事,我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他,不能放!」 紅綾一再強調不能放人,由此可知她抓到那人的過程絕不簡單,這也可以肯定這個 人不是尋常人,也就更應該把他趕快放下來。可是那人一聽得紅綾這樣說,勉力轉過頭 來和紅綾爭辯:「你根本沒有看到我做什麼,怎麼能夠先肯定我是想幹壞事?」 紅綾怔了一怔,一時之間倒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那人臉上居然顯出洋洋得意的神 情。 我在這時候,又強烈地向紅綾示意要她把人放下來。 紅綾點了點頭,鬆開手,那人身子下落,他本來離地不是很高,紅綾突然鬆了手, 看來他非要很狼狽地摔在地上不可。可是就在他身子下落的一霎間,他身子縮成一團, 立刻又彈直,竟然穩穩地站定。動作快絕,以我的眼力,竟然也沒有看清楚他究竟是怎 麼樣才避免了摔倒在地上的。 他站定了身子,狠狠地望著紅綾,我忙道:「紅綾,你沒有弄清楚事情,就對付人 家,快道歉!」 紅綾有些不情不願,側著頭,也瞪著那人,哼了一聲:「算我出手快了些,可是不 快也抓不住你,對不起,在你還沒有做壞事之前,就出了手!」 紅綾這樣的道歉,比不道歉還要糟糕,那人轉身向我,也哼了一聲,粗聲粗氣道: 「衛斯理教的女兒!」我雖然知道事情不尋常,可是在這樣情形下,我卻只是感到好笑 。 當然我忍住了沒有笑出聲來。因為從我看到這個人到現在,雖然不超過兩分鐘,可 是我已經完全可以肯定這個人身手非凡,而且性子十分好強,好勝性也異乎常人。 要應付這類人,方法十分簡單,只要滿足他的好勝性就行。所以我向他笑了笑:「 是,這孩子是野人出身,還要請閣下多多指教!」 那人聽了,點了點頭,果然我的話令他感到十分舒服,他道:「都說衛斯理這個人 不是東西,倒也不盡然。」 我有點啼笑皆非,這傢伙竟然繞著彎子罵人,實在有些豈有此理。可是他來得大有 蹊蹺,我還是先弄明白他究竟為什麼會在我住所附近鬼頭鬼腦出現為上。 我假裝聽不懂他的話,笑著道:「然則閣下光臨寒舍,究竟所圖何事?」 這人忽然哈哈大笑:「都說衛斯理怎麼了不起,看來也不盡然!」 紅綾在這時候向我做了一個鬼臉,是在說我把這個人放了下來是自討苦吃。 我仍然不生氣,向他拱了拱手:「請指教。」 那人神情洋洋得意:「我跟蹤了你幾天,你根本不知道,若不是我一時大意,不知 道這野女娃如此了得,只怕你根本不會發覺!」 我聽得他這樣說,心中也不禁暗暗吃驚。 同時,我也感到十分疑惑。 感到吃驚的是,這幾天我確然覺得有人在跟蹤我——連白素也有這樣的感覺。然而 僅僅是感覺而已,沒有任何實在的證據,由此可知跟蹤者的技巧極端高明,這時候如果 不是這個人自己承認,我還是不能夠肯定是不是真有人在跟蹤。 而令我疑惑的是,此人神不知鬼不覺跟蹤了我好幾天,這時候雖然被紅綾抓住,可 是如果不是他自己承認,我無論如何不會把自己被跟蹤和這樣的一個人聯繫在一起。 不管他為了什麼目的而跟蹤我,為什麼他要自己承認呢? 近幾年我考慮問題,傾向於向好的一面去想,例如這時候我就先想到此人跟蹤我可 能並不含有惡意,所以他覺得說出來也不要緊,而且說出來之後可以顯得他能耐過人。 向好的一力而去想,容易心平氣和,不然明知道被人跟蹤,就難免生氣。 所以我像是不把被跟蹤當作一回事,指著他的臉笑道:「閣下打扮成這種樣子,不 敢以真面目示人,我一向對鬼鬼祟祟的行動不感興趣,所以對閣下的跟蹤也不以為意。 」 那人向我現出不屑的神情:「不知道就不知道,何必強充!」 這時候我仔細打量眼前這個人,心中有一種感覺,感到眼前這個矮子,我應該熟悉 。可是看他的臉容,卻又未曾見過,使我感到熟悉的,應該是他的身形。 於是我就在記憶中搜尋我認識的矮子。 在我過去的經歷中確然認識過不少極有本領的矮個子,我估計眼前此人一定和其中 的一個有關係。 然而一時之間,我也不能確定究竟和哪一個矮子有關係。 那矮子(他的身高我看只有一百四十公分左右,所以一上來我把他當成了小孩子) 很是機靈,冷笑一聲:「你在想我是什麼人,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閣下高姓大名?」 那人在站直了身子之後,個子雖然矮,可是氣度卻頗為不凡,他並不出聲,只是伸 手在口袋中取出一只名片盒子來。 他臉上化裝得十分骯髒,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爛爛,可是一伸手取出來的那只名片盒 子卻寶光四射,黃金的盒身上鑲了許多鑽石、紅寶石、綠寶石,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 名貴的名片盒子。 那矮子打開合蓋,取出一張名片,向我遞了過來。 雖然這名片盒子看起來很有些古怪,可是向人遞名片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行為,我也 沒有在意,就伸手去接。 我伸出手去,就看到在那矮子手中的名片,精光閃亮,分明是精鋼所鑄,這哪裡是 名片,簡直是一片刀片! 而且這矮子手指捏名片的手法,會家子眼裡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發暗器的手法。 在那電光石火之間,我肯定他不懷好意。 我既然想到了這一點,當然有了準備,可是表面上我卻仍然裝著什麼也不在意,動 作也沒有停止,口中還說道:「閣下的名片何其講究。」 說這樣的一句話大約要兩秒鐘,而在這兩秒鐘之間,事情已經由發生而完成了。 先是我話才說了三個字時,矮子突然沉聲道:「小心!」 這「小心」二字,和我說的「名片」二字重疊,然後他手指略動,手中的刀片已向 我疾射而出,他並沒有抬手,所以刀片是射向我的腹部。 我和他之間的距離不會超過一公尺,在我看出情形不對頭的時候,立刻有了準備, 我的左手已經做好了接暗器的一切動作。而幸虧是這樣,接下來發生的事簡直是千鈞一 髮,刀片射到,就在我腹部之前,被早有準備的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捏往。 刀片的來勢很強勁,雖然被捏住了,可是在我的兩隻手指之間又前進了兩公分左右 ,以致鋒利的邊緣劃破了我的外套! 在那一剎間,我真是又驚又怒。這矮子雖然在發出刀片之前叫了一聲「小心」,可 是他發暗器的手法如此之快、如此之勁,要不是我,或者我不是早有準備,就是開膛破 肚的災禍! 他用這種方法來「掂我的斤量」,可以說是太看得起我,也可以說是不知輕重至於 極點! 當我接住了刀片之後,他喝了聲采:「好!」 他這一個「好」字,恰好和我剛才那句話最後兩個字重疊,可知一切事情的發生是 如何緊湊。 我把這些事敘述得十分詳細,是由於當時還不覺得怎麼樣,可是事後回想,卻感到 驚心動魄之至,可以說是我一生之中十件最驚險的經歷之一。 很令我感到自豪,也令得後來那矮子對我佩服不已的是,當時我雖然背上在直冒冷 汗,然而表面上看來我完全若無其事,還用右手手指輕輕在刀片上揮了一下,發出很清 脆的一下聲響,不去理會被割破了的衣服,就去看刀片上的字。 後來那矮子對我當時的鎮定感到佩服,我告訴他有關白老大的「不哭反笑」功夫, 聽得他目瞪口呆,嚮往不已。 卻說當時我看那特殊之極的名片,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名字,三個隸書是:「廉正風 」。 一看到他姓「廉」,我立刻想到了他和我認識的矮子之中哪一個有關係,當然是那 個法醫祖宗廉不負! 廉不負已經可算是一個怪人,眼前這個廉正風看來更怪! 我吸了一口氣,再看他名字上面的一行字,那當然應該是他的銜頭。可是那銜頭卻 令人莫測高深,只見印的是「獨立調查員」。 「調查員」這個身份容易懂,可是為什麼要加上「獨立」這兩個字? 我仍然不動聲色,把名片反過來,在另一面上印著「居無定所」。 這樣的名片當然特殊之極,不但可以殺人於頃刻之間,而且也確然可以達到炫耀身 份之目的。 可是我卻不知道這「調查員」這種身份有什麼可供炫耀之處,看來最主要的還是在 「獨立」這兩個字上。 我向他望去:「廉先生是調查員,不知道調查些什麼事情?」 他挺了挺身子,朗聲道:「調查一切我認為值得調查的事情——絕對不受任何力量 的影響,完全由我自己主意決定,所以稱為獨立調查員。」 紅綾在一旁聽了笑:「這倒和我爸差不多。」 廉正風搖頭:「大不相同,你爸查的都是些不著邊際、虛無縹緲、沒有實際用途的 事情!」 我和紅綾同時問:「然則你查的是什麼?」 廉正風傲然回答:「我查的是人間一切不平之事,尤其針對作奸犯科、狡詐欺騙、 巧取豪奪、謀財害命、仗勢欺人、凌辱弱小等等卑污行為!」 他一口氣說下來,說得順口之極,顯然這是他常說的話。 我還沒有反應,紅綾已經率先鼓起掌來,大聲喝采。 我當然也感到他的這番話,聽來正義凜然,可是如果一切全憑他一個人的想法「獨 立」判斷,卻也危險之至,他要是判斷有誤,被他調查的對象可就倒了霉! 而且我立刻想到:他顯然在調查我,又認為我犯了什麼事! 二、懷疑 這一點重要之極,因為他剛才順口唸出來的那些罪名,每一件都很嚴重,為人所不 齒,為法所不容,若是他認為我有這樣的行為,實在太豈有此理了。 而看他的神情,卻像是正有此意,因為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斜睨著我,大有不屑之 態。 我笑了笑:「很好,希望你的調查每次都有結果,可以為人間剷除不平之事。這是 古代大俠的所為,想不到今天還有人會有這樣的古道熱腸,令親廉不負老先生一定很以 你為豪了。」 我在稱讚他之餘,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令得他愕然,瞪大了眼睛望著我,一時之 間竟然不知道如何反應。 我又問:「他老人家可好?」 廉正風連連點頭:「家叔很好。」 這樣一問一答之間,不但使我知道廉正風是廉不負的姪子,而且雙方之間的關係也 拉近了許多。我順手把他的特殊名片放入口袋,望著他,等他說話。 我可以知道他是一個絕頂聰明伶俐之人,所以不必多話,他應該知道這時候他該說 些什麼。 果然他吸了一口氣:「家叔認為你不會做這種事,我不必白費心機,可是我還是認 為有調查的必要。」 他剛才說了一大出罪名,現在又這樣說法,分明是認為我犯了其中之一,這實在豈 有此理至於極點,我也不禁沉下臉來,冷笑道:「不知我犯了哪一樁,要勞煩廉大俠來 調查!」 廉正風居然毫不客氣,大聲道:「到現在為止,我只是懷疑,還沒有抓到確實的證 據,所以還不能說你究竟犯了什麼事。」 他說得如此一本正經,真像是有那麼一回事一樣,我又好氣又好笑:「你懷疑我做 了些什麼?」 當我這樣問的時候,心念電轉,已經假設了許多答案,可是廉正風的回答,當真是 匪夷所思之極,不論我如何設想,都無法想得出來。 廉正風的好處是他說話並不轉彎抹角,很是直接,他立刻回答了我的問題:「我懷 疑你與人串通,逃避大筆遺產稅,對一般納稅人不公平!」 他說得很緩慢,我每一個字都聽得很清楚,可是我實在不知道他在放什麼屁。我忍 無可忍,厲聲道:「我不知道你在放什麼屁!能不能放清楚一些?」 廉正風哼了一聲:「清楚就清楚,可不是放屁。我懷疑你串通了何豔容,逃避繳納 萬良生的遺產稅,約數是四十億美元!」 他確然是把「屁」放清楚了,可是我卻更加瞠目不知所對,被他放得暈頭轉向。 紅綾在這時候反倒比我清醒,她道:「有話坐下來慢慢說,我去拿酒來。」 這時候我才緩過氣來,向廉正風做了一個手勢,請他坐下。廉正風也不客氣,大馬 金刀地坐了下來。偏偏他揀了一張比較高的椅子,以致他的雙腳碰不到地面,情狀頗為 滑稽。可是看他的神情,卻大是嚴肅,很有些包龍圖坐公堂的味道。 我望著他,不怒反笑,道:「我還是不明白——十分之不明白,請你再說明白一些 。」 他瞪了我好一會,像是在研究我真的不明白,還是在假裝。 這時候紅綾取了酒來,她道:「我也不明白,萬良生根本沒有死,為什麼要繳納遺 產稅?」 廉正風瞪了她一眼,在她手中搶過酒來,一仰臉,把酒往臉上倒。此人行為很不尋 常,可是我見聞雖然多,也從來沒有見過人喝酒是這樣喝法的。 一時之間我和紅綾都目瞪口呆,廉正風倒了足有半瓶酒,然後取出手帕,在臉上一 陣亂抹,我們這才知道他是要用酒精來抹去臉上的化裝。 等到他露出了本來面目,其人看起來大約三十出頭,倒也眉清目秀,只是眉宇之間 有一股倔強之氣,也正由於此,使人知道他性格強悍,這種人行事鍥而不舍,絕不輕言 放棄。 所以我知道他既然找上了我,不把事情弄明白,只怕他會一輩子陰魂不散纏著我。 只是他對我的指責實在太難以想像,所以我還是要先忍住氣,讓他把事情說明白。 這時候其實我也不是很生氣——近年來年紀大了,火氣自然大減,若是在我和他一 樣年紀的時候,只怕早已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了。現在我的想法是,人家怎樣說你,不外 乎兩種情形:一種說的是事實,另一種說的不是事實。 如果人家說的是事實,那就無法不讓人家說,沒有生氣的道理。 如果人家說的不是事實,那就根本不關我的事,隨人家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更不必 生氣。 抱著這種態度,可以少生很多閒氣,生活自然愉快得多。 所以這時候我很誠懇地提出來:「都說衛斯理想像力豐富,可是對於閣下的指責, 我實在難以想像,請從頭到尾詳細說,我才好替自己辯解。」 廉正風又望了我半晌,才道:「好!如果真如家叔所說你不會幹這種事,我向你叩 頭賠罪!」 我感到好笑,連連搖手:「那倒不必了。」 廉正風抓著酒瓶,喝了兩口,開始說根由。他道:「萬良生當年突然失蹤,並沒有 辦理任何財產轉移手續。」 我對於萬良生的財務情形實在一無所知,所以也不能有任何反應。 廉正風做了一個手勢,不讓我打斷他的話頭,他很肯定地道:「我查過萬何集團, 萬良生佔百分之九十九,何豔容只是象徵性的百分之一而已。」 我攤了攤手:「這是他們家的事情,干卿底事?」 我已經很有諷刺的意味在內——實在萬何集團股份如何分配,與旁人絕無關係。 廉正風瞪了我一眼:「一直到現在,情形都是如此,所以萬良生死亡,就需要繳納 龐大的遺產稅。」 我完全同意他的說法,所以點了點頭。 廉正風提高了聲音:「萬良生失蹤了六年零三百六十二天之後,忽然又出現了!」 一聽得他這樣說,我已經有些明白他究竟想表達什麼了。 果然他接著道:「法律規定,失蹤七年,可以作死亡論。可是萬良生偏偏在期限的 三天之前『回來』,他回來之後一切行為,可以不論,主要的是他完全沒有解釋失蹤的 情形,只說『衛斯理知道』。這種把戲,簡直把天下人都當成了白癡!」 (在這裡要說明一下的是,這個故事和上一個故事《未來身份》有很密切的關係, 必須了解上一個故事,才能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請先看《未來身份》——這種情 形還是首次,請原諒。) 他在進行對我的「控訴」,我再沒有火氣,也要為自己辯護幾句,我先舉手、後發 言:「關於萬良生失蹤,早在好幾年前,我已經有過記述。」 廉正風冷笑:「記述在《貝殼》這個故事之中。」 我點了點頭,廉正風又道:「萬良生變成了一隻海螺。」 我道:「正是——事情還有新的發展,是你所不知道的。」 廉正風出現的時候,我還沒有把《未來身份》這個故事整理出來,所以我才這樣說 。 廉正風聽了,神色疑惑。可是他還是道:「人變成了一隻海螺,這種鬼話,我不會 相信。」 我也冷冷地道:「一些人不能相信一些事,是必然的現象,不足為奇,閣下也不必 特別聲明。」 廉正風哼了一聲:「也不是對你的故事完全不相信,像在你故事中一再出現的勒曼 醫院,我就相信它的存在,而且一切陰謀也正是從勒曼醫院開始的!」 我笑了笑:「好的,聽聽你的故事。」 廉正風從椅子上跳了下來,背負雙手,昂首闊步,來回走動,顯得他對自己將要說 的話具有十二萬分的信心。 我好奇心大熾,也想好好聽一聽他如何羅織我的「罪名」。 他一面走動一面說:「我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全用你記述的內容,來把事實真相 揭發出來。」 我提醒他:「開場白太長!」 他道:「萬良生失蹤快要到達七年的法律死亡時間,到了在法律上宣佈萬良生死亡 ,何豔容雖然可以名正言順接收整個萬何集團的資產,可是也必須繳納龐大的遺產稅。 而千方百計逃避納稅,是一切奸商的標準行為。」 我接了一句:「而揭發奸商作案的圖謀,是你的標準行為。」 廉正風當仁不讓:「好說。何豔容於是想到了勒曼醫院——根據衛斯理的記述,世 界上許多豪富,在勒曼醫院中都有被複製的『後備』,相信萬良生早在失蹤之前,就已 經成為勒曼醫院的目標。」 他說到這裡,我已經很可以明白牠的設想。 在他未曾了解《未來身份》這個故事中發生的事情時,他有這樣的設想,可以說想 像力很豐富了。 我道:「你的意思是,何豔容在勒曼醫院找到了萬良生的後備——他的複製人,然 後把他帶出來,宣稱是萬良生回來了!」 廉正風揚著頭:「當然是如此,不過她也當然知道,萬良生失蹤將近七年,忽然出 現,必然會惹人疑心,所以必須找一塊可靠、有效的擋箭牌——」 我笑著指了指自己:「我就是何豔容的擋箭牌?」廉正風冷笑一聲:「正是。你們 串通了演這場戲,實在太小看天下人了。」 我不禁嘆了一口氣,紅綾問道:「爸,他在說些什麼,我怎麼不是很明白?」 我再嘆了一口氣:「孩子,要明白一個自以為是的人胡思亂想之後的胡說八道,確 然很困難,不過你要記得,根本沒有必要去明白。」 紅綾還沒有回答,廉正風已經厲聲道:「不要岔開話題。」 我道:「你有這樣的設想,是因為有很多事情你根本不知道,我不怪你有這樣的想 法。而且我相信,如果你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後,想法就會完全不同。」 那時我已經把在《未來身份》中發生的事情,大致整理了出來,作為電腦資料儲存 ,要給廉正風看,是很容易的事情。 於是我不理會他還想說什麼,堅持他先看了《未來身份》再說。我把他拉進書房, 按著他在電腦前坐了下來:「你看完了這些,再來和我說話。」 他開始時還有些不情不願,可是沒有多久,就已經被資料所吸引,我估計他需要兩 小時的時間,所以就離開了書房。 不一會,白素回來了,那時候我正在詢問紅綾如何抓到廉正風的經過,紅綾手舞足 蹈,說得很起勁——她抓到廉正風的過程,很是精采,不過和整個故事沒有太大的關係 ,所以沒有必要詳細記述。白素在聽的時候,不斷皺眉。等紅綾說得告一段落的時候, 她搖頭:「根據你所說,對方分明是一個武學高手,你不應該這樣對待他。」 紅綾轉過頭,做了一個鬼臉,白素這才問:「這幾天我們總是覺得有人跟蹤,就是 他所為?」 我點頭,把廉正風所說的和我如何對付他告訴了白素。 白素想了一會:「只怕有懷疑的人,不只他一個。」 我攤了攤手:「只要自問沒有做過,隨便人家怎麼去懷疑。」 白素忽然說了一句話,以我和白素之間的相互了解程度,我竟然一時之間不知道她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她道:「說懷疑,我也有懷疑。」 我想了一想,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問:「你懷疑什麼?」 白素卻不回答,反問道:「你和勒曼醫院聯絡的結果如何?」 我把和亮聲通話的經過說了,白素皺著眉,我再問:「你懷疑什麼?」 白素緩緩搖頭:「我不像那位廉先生可以說出具體懷疑的事情來,可是我覺得可疑 ——簡直整件事情都可疑。」 我瞪著白素,驚訝莫名:「你的話簡直深不可測,整件事,整件什麼事?」 白素的回答,更是大大地出乎意料之外,她竟然一字一頓,很是認真地道:「整件 你記述在《未來身份》中的事!」 這時候不但我莫名其妙,連紅綾也為之愕然,在《未來身份》這件事情中,她從頭 到尾都有參與,顯然她和我一樣,不知道白素在懷疑什麼。 我們都等著白素做進一步的解釋,白素卻道:「我沒有進一步的想法,其實我有的 這種感覺,你也應該有。只不過你對整件事已經在腦中下了結論,所以就感到事情應該 是那樣。如果你肯把結論放開,相信你也會覺得整件事不應該是那樣!」 這一番話如果是出自他人之口,我一定嗤之以鼻,當作是胡說八道。即使是白素所 說,她要不是說得如此認真,我也不會在意。現在白素鄭重地這樣說,我雖然覺得奇怪 之極,可是我還是很認真地把記述在《未來身份》中的一切,迅速地想了一遍。 (正像我在前面說過,這個故事和《未來身份》的關係十分密切,其密切的程度甚 至於不是「正集」和「續集」的關係,而是相互糾纏在一起的關係。) (當然我可以在這裡引述《未來身份》的故事,可是那故事很是複雜,引用起來要 大量篇幅,對我來說變成偷懶,對已經知道《未來身份》的人來說是生命的浪費,所以 我不那樣做。我只好要求想看明白這個故事的人,先看《未來身份》,我會在書的一開 始序言之中就說明這一點,好使不想兩個故事一起看的人,乾脆放棄這個故事。) 這花了我大約半小時的時間,在這期間,我留意到了紅綾也眉心打結,顯然她也在 從頭到尾追憶整件事,看看有什麼可以值得懷疑之處。 而我們父女二人的結論,顯然相同,兩個人差不多同時搖頭,而神情迷惘地望向白 素。 白素看到我們這種樣子,她很失望,可是看她的神情,又像是不知道該如何使我們 明白才好。 這種情形在我們之間罕有出現,我正想請白素把她的感覺能說多少就說多少,好使 我們明白她的想法。 我還沒有開口,就聽到一陣哈哈大笑聲,從樓上傳了下來,接著就看到人影閃動, 廉正風從樓上一躍而下,笑聲仍然不絕。當然他已經看完了所有資料,只是我不知道他 有什麼好笑。 白素已經聽我說過有關廉正風的一切,知道他是一個矮子,可是她顯然沒有想到竟 會矮到這種程度,所以不免怔了一怔。而白素很能照顧別人的感覺,她自然知道像廉正 風這樣身形的人,對自己的矮小,會十分敏感,所以在廉正風還沒有看到她的時候,她 的神色已經恢復正常。 廉正風立刻就看到了白素,他道:「這位一定是衛大嫂了!」 他對白素十分客氣,和對我的態度大不相同——這種情形我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仍然滿臉笑容,而且伸手指著我,倒像是我做了什麼十分可笑 的事情一樣。 白素也很客氣,說了一聲「不敢」,然後竟然稱廉正風為「大俠」,道:「廉大俠 看了所有資料,什麼都明白?」 廉正風對「大俠」這個稱呼顯然很享受,現出一種很難以形容的舒暢之色,看了很 令人發噱。 後來我笑白素:「你也真做得出,稱他為『大俠』,他居然當仁不讓,真是當世奇 觀。」 白素卻不同意:「他花時間、精力,去調查和他本人利益完全無關之事,只為了要 剷除人間不平,這樣的行為,就是俠義行為,稱呼他一聲大俠,並不過分。」 我沒有再說什麼,因為當時事情有了一定程度的發展,證明廉正風的行為確然很值 得敬佩,雖然稱他為大俠,聽起來有點古怪,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當下白素問了這個問題,廉正風點了點頭:「是,看過資料,我明白了。」 他說著,向我拱了拱手,卻向白素一揖到地,口中道:「告辭了!」 他連身子都還沒有站直,只見他晃了一晃,人已經到了門口,動作快絕。 可是他快,紅綾比他更快,先他一步,擋在門口,喝道:「你剛才胡說八道,還沒 有向我爸道歉!」 廉正風剛才確然頗有得罪我之處,紅綾為她父親出頭,真是好女兒,白素皺著眉, 正想喝阻,卻不料廉正風陡然轉過身來,再度向我拱手,大聲道:「衛斯理,剛才我胡 說八道,對不起,我錯了,你沒有和任何人串通。」 他認錯認得如此乾脆,使我立刻意識到其中必然另有文章,白素當然也想到了這一 點,只有紅綾毫無機心,以為廉正風真的向我道歉了,她反而覺得剛才自己的態度太嚴 厲而有點不好意思,忙道:「請,請。」 廉正風剛才一面道歉,一面似笑非笑地望著我,這時候更轟然大笑起來。 我早知道他有下文,所以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等他笑了一會,才向白素道:「你應 該問:大俠為何發笑!」 白素忍住了笑,真的問:「大俠為何發笑?」 廉正風並不是笨人,當然知道我們是在調侃他,他還是一面笑一面道:「我是真正 感到好笑,笑大名鼎鼎的衛斯理竟然如此容易受騙,被人家利用了。不但事後毫無懷疑 ,而且還沾沾自喜,幫人家豎碑立傳,替一件破綻百出的騙案自圓其說,用他的大名來 掩飾謊言!」 此人口齒十分伶俐,和上次一樣,編派我的罪名,一說就是一大串。 這一番話,我們三個人聽的時候反應大不相同,紅綾很是氣憤,多半是由於她剛才 還認為廉正風是真的道歉。我感到又好氣又好笑,覺得廉正風這個人難纏之至。 怪的是,白素卻聽得很是認真,這使我想起她剛才所說對《未來身份》中記述的事 情有懷疑,莫非她懷疑的和廉正風所說的一樣? 正因為有了這個想法,所以我先不和廉正風爭論,且先聽白素和他如何對話。 白素在開口之前,先向我望了一眼,當然是示意我先沉住氣,由她來說話,我本來 就有此意,所以立刻點了點頭。 白素向廉正風做了一個手勢,請他坐下。 廉正風揚著頭:「我的話已經說完,若是不中聽,我也沒有辦法,不必坐了。」 白素很心平氣和:「不瞞你說,對整件事我也很有懷疑,剛才我們還正在討論,只 是抓不到懷疑的中心而已,所以正需要閣下的寶貴意見。」 我一聽立刻抗議:「我並沒有什麼懷疑。」 白素卻道:「有,你有懷疑,你至少懷疑何豔容在勒曼醫院不是進行減肥,懷疑勒 曼醫院不知道對何豔容做了什麼手腳——若不是有此懷疑,你不會和亮聲聯絡,想了解 進一步的情況!」 白素的話,無可反駁,而且經她提出之後,我確然感到在事件中我是有所懷疑。可 是若說我對整件事都有懷疑,我還是無法接受。 我把這一點提了出來,白素吸了一口氣:「很好,那至少你不會反對我們應該聽一 聽廉大俠的意見。」 我沒好氣:「他的意見剛才已經說了——我衛斯理被人利用了,是一個愚不可及的 笨人!」 廉正風對我的氣話,居然笑了起來,而且引白素為同志,他向白素笑道:「看來衛 先生不是很服氣!」 白素真是好脾氣,她笑著道:「老實說,對閣下的指責,我也不是很明白,請再指 教。」 她這樣說,等於已經承認了廉正風的說法,只不過是她不明白而已,雖然她一面說 ,一面連連向我打手勢,可是我還是忍不佳發出了幾下冷笑聲。 而廉正風對於白素的話感到很滿意,點頭道:「你肯聽,我才講——從一開始起, 衛斯理就被利用了!」 我找了一張在角落的椅子,坐了下來,又招手令紅綾坐在我的身邊,索性什麼也不 說,只聽廉正風發言。 白素很認真的和廉正風討論:「你說一開始,是指何豔容委託他做遺產執行人,就 已經是打定主意利用他?」 廉正風大點其頭:「或者可以推得更早——從何豔容暗示溫門宋氏她想見衛斯理開 始,因為她知道溫媽媽來求,衛斯理看在溫寶裕的份上,必然會勉為其難地答應。常言 道:萬事起頭難,有了第一步,以後就容易了。事情後來的發展,完全都在何豔容的掌 握之中,這個胖女人真了不起!」 他在稱讚何豔容了不起,就等於在罵我窩囊,我還可以沉住氣,紅綾卻很有怒意, 我向紅綾道:「不必在意,世界上有一種人患有『陰謀妄想症』——在這種人心目中, 任何事情都有陰謀。這種人必須發洩他們的陰謀論,不然無法活下去。」 紅綾配合得很好,她立刻道:「原來如此,那就讓他去儘量發揮吧!」 我們並沒有特別壓低聲音來說話,可是廉正風卻像是根本聽不到,白素向我們望了 一眼,神情很不以為然。 我直到這時候,還是不明白白素最大的懷疑是什麼。她說我在《未來身份》這件事 上也有懷疑,然而我懷疑的以不過是發生在何豔容身上的變化,我感到勒曼醫院在對地 球人生命的研究方面又有了新的發展和突破,而他們卻沒有告訴我,所以我才向亮聲查 詢而已。除此之外,我並沒有特別感到整件事有什麼不對頭之處。 不過,白素和廉正風顯然和我的想法不一樣——令我感到有一種很難形容的挫折感 的是,白素竟然和廉正風的想法相同,而不是和我一樣! 他們在繼續交談,白素很認真的向廉正風請教:「你認為一切都是何豔容設計安排 的?」 廉正風卻又大搖其頭:「在我沒有看資料之前,我認為何豔容不是主設計師。在我 看了資料之後,我還是認為何豔容不是主設計師。」 紅綾忍不佳哈哈大笑:「爸,這算是什麼話?」 我回答簡單明瞭:「廢話!」 廉正風和白素還是不理會,白素道:「然則整件事的主謀人是——」 三、最佳方法 廉正風一揚手,打斷了白素的話頭:「衛夫人不必問我,相信你也早已經想到誰是 主謀了。」 他們都停了幾秒鐘,然後一起開口:「萬良生!」 我本來只想坐在一旁聽他們怎麼說,並不想參加討論,因為我並不同意他們根本的 解釋。可是這時候聽他們說萬良生是一個他們心目中的「大陰謀」的主謀,我實在忍不 住,大聲道:「這位大俠說話前後矛盾,先說是何豔容為了逃避龐大的遺產稅而製造出 整件事來,現在又說被製造出來的萬良生,才是主謀!」 這一次廉正風向我望來:「或許是我們思想跳動得太快,所以反應思想的語言也節 拍太快,聽來就不容易明白。」 他解釋得如此一本正經,真令人啼笑皆非。我本來想說有一種精神病,會導致思想 上的紊亂。可是想到白素的想法和廉正風一樣,白素是無論如何不會有精神病的,所以 我就把這句話忍住了沒有說出來,只是哼了一聲。 廉正風繼續向我道:「我可以說得令你明白——」 我已經很是煩躁:「你只需要不再轉彎抹角,乾脆一些把主要的事情說出來就行! 」 廉正風居然大聲答應:「好!在沒有看資料之前,我認為何豔容和萬良生——現在 的這個萬良生——合作,所進行的一切是為了逃避遺產稅。」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繼續道:「在看了資料之後,我才進一步發現,萬良生— —現在的這個萬良生——才是主謀,連何豔容都是受他的指揮,至於閣下,更是一直在 隨著他的指揮棒起舞!」 廉正風這個人說話很喜歡加上他自己創造的形容詞,後來我和他熟稔了,他居然自 稱這由於「他的文學修養太高」之故——人的自戀狂發作起來,實在是無可救藥! 當時我並沒有和他計較這些,因為我在他的話中聽出了很重要的一點:他每次在提 到萬良生的時候,都加以特別說明,稱之為「現在的這個萬良生」, 顯然他認為有兩個萬良生。 一個是過去的萬良生。 一個是現在的萬良生。 我感到很是迷惑,不知道他這樣說,是指根本有兩個萬良生,還是指現在的萬良生 和過去不同了。 我吸了一口氣,開始感到廉正風和白素的討論並非完全沒有道理,所以我變得心平 氣和:「別討論我的地位,先弄清楚你所說的『現在的萬良生』是什麼意思。」 廉正風攤了攤手,又說了一句只有他這種文學修養「高」的人才會說的廢話:「現 在的萬良生,意思就是他是現在的萬良生。」 我忍住了氣:「現在的萬良主和過去的萬良生有何不同?」 白素在這時候,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對於白素這個行為語言再熟悉不過,她是在強烈地暗示我應該想到答案,不必問 別人。 經過她的這樣提示,我心中一動,想到了廉正風想法的關鍵所在——實在很匪夷所 思,所以我不由自主大搖其頭。 我道:「你是說,過去的萬良生變成了海螺之後,就一直是海螺,沒有變回人。而 現在的萬良生,是萬良生以前留在勒曼醫院的複製人!」 廉正風舉起了手:「六十分——剛好合格。」 他先給了評分,然後才發表評論。 (我實在絕不習慣受到他人這樣的對待,不過這時候我已經隱隱想到根據這個假設 ,會牽涉到許多重大的事情,很是非同小可,所以我才暫時忍受這種窩囊氣。) 廉正風對我的話的評論是:「過去的萬良生變海螺,還是根本沒有變海螺,都不重 要。重要的是,過去的萬良生已經一去不回,再也不會出現。而現在的萬良生,既然和 過去一模一樣,除了是複製人之外,不會有第二個可能。」 我沉聲道:「我見過幾個在勒曼醫院的複製人,他們都沒有思想,是處於一種植物 狀態的生命。」 說完之後,我再特別強調:「勒曼醫院方面,也一再說明,複製人只是一種『後備 』,不會發展成一個和原來一樣完整的、有思想的人。」 廉正風冷冷地道:「非我族類,其心必殊!」 剛才我已經想到過,根據他的假設,發展下去,必然牽涉到勒曼醫院。 現在他這樣說,顯然對勒曼醫院的所作所為,已經投不信任票。 這就使得事情變得很嚴重,因為勒曼醫院雖然一開始由地球人創立,可是早已經有 不少外星人加入,他們從事的工作和研究,雖然和地球人的道德規範、思想方法在很多 地方大有出入,但是總的來說,並沒有危害地球人之處,而且我更相信他們不會有危害 地球人之心。 這是我一直以來和勒曼醫院相處很好的原因。 然而如今廉正風卻對勒曼醫院提出了嚴重的指責,光是廉正風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 ,可以完全置之不理,連白素也有這樣的想法,就不可以不加理會。 照廉正風的設想,是勒曼醫院方面,用萬良生的複製人,來冒充萬良生。 然而這樣的假設,實在無法成立,因為經不起一個問題:目的是什麼? 金錢對勒曼醫院來說完全不成問題,勒曼醫院不會為了金錢而做這種事。 而且這個複製人的思想從哪裡來? 如果就是萬良生原來的思想,那麼這個萬良生也就是原來的萬良生,只不過換了一 個身體而已,從廣義的角度來看,換身體和換衣服一樣——你總不能說一個人換了衣服 之後,這個人就不再是這個人了吧! 我把這兩個問題一口氣提了出來。 廉正風回答:「我不知道他們目的何在——這並不妨礙我的懷疑。至於第二個問題 ——」 他說到這裡忽然笑了起來:「閣下除非是在開玩笑,不然不會這樣問。」 他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很是不堪,像是我問了一個奇蠢無比的問題。我正想再把問 題重複一遍,紅綾已經搶著道:「當然是開玩笑!可是別人的思想,如何能夠進入複製 人的腦部?勒曼醫院在這方面的研究,沒聽說已經取得成功。」 一聽得紅綾這樣說,我不禁暗中叫了一聲「慚愧」! 我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 而接下來廉正風所說的,更使我有點心驚肉跳。他道:「第一,沒聽說他們在這方 面已經成功絕不等於他們在這方面沒有成功。第二,地球人的思想不能進入複製人的腦 部,外星人呢?」 紅綾聽了,也不禁發出了「啊」地一聲。 在勒曼醫院的所有外星人,都是頂著地球人的身體在活動,連我所熟悉的亮聲先生 也不例外。而那些被他們利用的地球人身體,都是複製而來。所以外星人思想進入地球 複製人的腦部,早已完全不成問題。 話說到這裡,廉正風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現在的萬良生根本是一個外星人。 雖然我明白了廉正風的意思,可是我還是搖頭:「如果說勒曼醫院找了萬良生的複 製人,然後派一個外星人用這個複製人的身體,勒曼醫院方面當然可以做到這一點,然 而目的何在?我不相信勒曼醫院會無聊到做沒有目的的事情。」 廉正風大聲道:「我不是說他們沒有目的,只是說我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 麼——既然我是調查員,我有信心會查出一個結果來。而且我相信他們處心積慮要完成 這件事,而且拉了大名鼎鼎的衛斯理來作擋箭牌,一定有目的,而且是不可告人之目的 。」 白素和紅綾同時表示要說話,白素讓紅綾:「你先說。」 紅綾搖了搖頭:「我要說的話很長,還是媽先說。」 白素道:「我設想了一個可能,是何豔容發現了勒曼醫院中有萬良生的複製人,所 以要求勒曼醫院方面給這個複製人加上思想,那樣她就可以得回丈夫。我還進一步設想 何豔容曾要求勒曼醫院在替複製人加上思想的時候,要有愛她的思想在內。所以原來的 萬良生為了何豔容寧願變成一隻海螺,現在的萬良生卻又和何豔容談起戀愛來了。」 萬良生在回來之後,和何豔容重新戀愛,我認為這是《未來身份》這個故事的快樂 結局。現在白素竟然從我想都沒有想到過的角度去看整件事,令我啼笑皆非,搖頭不已 。 廉正風也搖頭,可是他搖頭的意思和我不一樣,他道:「你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 我假設勒曼醫院的目的,是一個一個,把豪富、有權位者,以及社會上層的組成者,都 通過『萬良生模式』進行變化。最後目的是所有上層建築,完全是外星人,整個地球, 也就等於落人了外星人的手中。」 這個假設很是駭人,也不是不可以成立,而且是控制整個地球最好的方法。地球人 口雖然有六十億,可是領導、主宰、支配、控制、管理、影響、決定六十億人命運的, 不會超過十萬分之一。也就是說最多不會超過六萬人。 這六萬人都可以在勒曼醫院有複製人,也可以輕而易舉使六萬個外星人頂著這些複 製人的身體,以複製人原來的身份進行一切活動。 在這種情形下,就等於是外星人控制了整個地球,而六十億地球人都完全不知道全 人類已經受到了外星人的控制。 廉正風能夠有這樣的設想,證明他想像力十分豐富。如果外星人真的想控制地球, 這是最好的方法,根本不必動用任何武器,也根本不必打仗。 不過廉正風這樣設想的根據,是「外星人有意控制地球」。這是很普遍的、也很典 型的一種想法:外星人對地球有侵略的意圖,外星人是地球的敵人等等。 而我卻一貫反對這樣的想法。我認為能夠來到地球的外星人,比起地球人來,各方 面都高出了不知多少倍,根本不會存在想在地球上得到什麼的念頭。不是說所有外星人 都不會有貪念、不會有侵略的意圖,而是地球上實在沒有值得令外星人感到興趣的事物 。就像一個億萬富豪,就算再貪婪,也不會去搶奪一個乞丐破碗中發臭的隔夜飯一樣。 所以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的這種設想,聽起來很有道理,可是『外星人不懷 好意』這種論點,我完全不同意,所以我認為這設想不能成立。不過閣下還是千萬不要 把這種設想公開,因為這實在是控制整個地球的最佳方法!」 我先是不同意他的意見,然後又很衷心地說他的設想是侵略地球的最佳方法,其實 並不矛盾——我在這時候,甚至於想到:是不是可能這種情形早已經出現?現在控制整 個人類命運的那少數人會不會早已經不是地球人,早已經只不過是一些受外星人思想佔 領的地球人身體? 想到了那麼嚴重的問題,我臉色自然很凝重。在這時候白素知道我在想什麼不足為 奇,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連廉正風居然也知道我想到了什麼。 他苦笑道:「沒有法子證明——無法證明一個人的身體,是由地球人的靈魂在控制 ,還是早已被外星人靈魂移居。之所以必須徹底調查現在的萬良生,因為他最有可能已 經是地球人其身、外星人其魂的怪物!」 我道:「其實『地球人身體、外星人思想』這種組合,有很多。光是勒曼醫院中就 有不少,前後和我打過交道的都是,和我交情很好的亮聲也是——」 我說到這裡,還沒有提出問題問廉正風他為什麼要特別針對現在的萬良生,廉正風 已經搶著回答:「那些外星人雖然頂著地球人的身體在活動,可是他們並沒有隱瞞自己 外星人的身份,行為光明正大,就可以相信他們並無惡意。」 他話顯然還沒有說完,可是他卻不再往下說,只是望著我們。這時候我不得不承認 他的思想程序確然不順序前進,而是跳動式的,他認為有些事情根本不必說出來,人家 就應該明白,所以他就省略了。同樣他也可以明白別人沒有說出來的話,所以他時時打 斷他人的話頭。 和他交談,開始的時候非常不習慣,要慢慢適應。 現在我總算已經可以適應他的這種方式,所以明白他沒有說出來的「潛台詞」是: 如果萬良生的腦都已經被外星人移入,而他又刻意隱瞞這種身份,希望人家以為他是百 分之百的地球人,這種行為就可以斷定他不懷好意!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到事情確然很嚴重,因為這種事情一有了開始,就完全無 法防範,一個萬良生不要緊,如果很快有了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 那就不堪設想了! 廉正風望著我,緩緩地點頭,像是在說:現在你明白了吧!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剛才我以「沒有目的」來否定廉正風的想法,現 在卻發現如果「現在的萬良生」有問題,那事情確然十分嚴重,屬於「不知道目的何在 」——那和「沒有目的」當然大不相同。 我向白素望去,用眼色向她詢問:「你懷疑的就是這一點?」 白素嘆了一口氣:「我懷疑的不止這一點……萬良生和何豔容兩人在性情上都起了 根本的變化,像是換了一個人,而他們的身體又顯然沒有換過,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他 們的思想換過了,也就是說有不屬於他們的思想控制了他們的身體。」 我很是猶豫:「人的性情,有時候是會改變的——」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連自己都不是很相信人會改變得如此徹底,現在想起來,以萬 良生以前對何豔容的厭惡、恐懼程度而言,他實在不可能和何豔容談戀愛的! 所以我話說到了一半,就無法再說下去。 這時候紅綾突然一躍而起,舉起了手,大聲道:「你們說了半天,完全忽略了一個 最重要的事實!」 廉正風斜睨著她,紅綾卻老實不客氣地瞪著他,說的話也完全不顧禮貌:「你怎麼 看了資料之後和沒有看過一樣!」 廉正風居然很謙虛:「請問我忽略了哪一點?」 紅綾伸手指著她自己的鼻子:「是我首先在海底岩洞中發現了那圓柱體,才帶出整 個《未來身份》故事來的!」 廉正風笑:「小姐,不是你帶出了這個故事,而是你幾乎破壞了這個故事!」 廉正風以他自己的思想方法回答了紅綾的指責。 紅綾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她偶然發現了那圓柱體,就不會有「萬良生回來」這件事 ,當然種種懷疑也就沒有了根據。 而廉正風這樣回答,要想一想才能明白他的意思是,事情一直在按照計畫進行,紅 綾偶然發現了那圓柱體,幾乎破壞了整個計畫。 這時候我反倒有另外的想法。 我道:「紅綾發現圓柱體,可能根本是計畫的一部分!」 紅綾叫了一聲,伸手指著自己的頭,好像大家都學會了廉正風的表達方式,把話儘 量少說,紅綾這時候就是在抗議我的說法,表示她的腦部是她自己的思想,沒有什麼力 量可以使她偶然地發現那圓柱體。 這一次,我和白素以及廉正風一起搖頭,紅綾大是訝異:「難道有人可以主使我去 發現那圓柱體?」 廉正風先回答:「要知道閣下的行蹤,再容易不過——」 接著,廉正風把我和白素、紅綾三人這兩三天來的行蹤,說了出來,那自然是他跟 蹤我們的成績。 紅綾搖頭:「就算知道我們會出海,也無法肯定我會去潛水!」 我嘆了一口氣:「不能肯定你一定會去潛水,可是卻能夠肯定我們經過那個小島, 一定會上去停留。在小島上停留的時候,你去潛水的或然率極高,而只要你去潛水,發 現那岩洞的或然率就更高,自然也很容易發現那圓柱體。」 白素接下去:「發現了圓柱體之後,我們一定會進行研究,一定會發現圓柱體內藏 著萬良生的身體。」 這時候,我和白素、廉正風的想法已經越來越接近,白素說到這裡,我想起後來發 生的事,竟然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顫——因為如果一切全是計畫中的事情的話,那麼這 個計畫實在太周詳了。 接下來是「萬良生的思想組進入了女吸毒者的身體」,我在這件事上先是誤會,後 來明白——這種過程更使我完全毫無懷疑地相信萬良生的思想組(靈魂)能夠自由來去 ,所以後來萬良生出現,我也就毫無保留接受了他的說法。也因為如此,我就成為萬良 生「回來」的忠實見證人。 由於我有良好的信譽,所以由我來作見證人,在社會公眾心目中,很是可靠,不會 有人懷疑萬良生的身份。 廉正風可以說是唯一的懷疑者。 他開始懷疑的是我有份串通,而在看了資料之後,他立刻得出了我受了利用的結論 。 我雖然反對他的結論,可是一層一層推論下去,他的結論就算沒有說服力,也很難 推翻。 紅綾瞪大了眼睛,過了一會,她才道:「花那麼多心計,就是為了要萬良生回來沒 有人懷疑他的身份?」 廉正風應聲道:「對了!」 紅綾神情疑惑,不住搖頭。我知道她不明白的還是那個老問題:這樣做的目的又是 什麼? 對於這個問題,我們都沒有答案。只有廉正風有那個十分駭人聽聞的設想。 我並不同意廉正風的設想,可是我卻提不出更好的設想來。 白素在這時候,指了指廉正風,又指了指我,她這樣做,是在表明她的想法在我和 廉正風之間。也就是說她感到「現在的萬良生」有不懷好意的可能,可是還不至於嚴重 到了外星人已經採用了靈魂移居的方法來控制地球。 廉正風見他以一個人的力量,說服了我們三人,很是興奮,手舞足蹈:「我會去查 ,一定會把真相查出來。」 如果事情真如廉正風所想,我從頭到尾都被人利用,實在太可惡了,所以我道:「 我們分頭去查。」 廉正風跳了一下:「好極,你查根,我查果!」 雖然我已經很習慣他的說話方式,可是這句話我還是不很明白。廉正風笑了笑:「 我認為事情的根源是在勒曼醫院,而現在的萬良生是從根部結出來的果。你從勒曼醫院 開始查,我注意萬良生的行動,我敢誇口,他要是有什麼非份的行動,我一定可以查得 出來!」 我向他伸出手來,互相擊掌,他大笑道:「我錯疑了你們,本來該罰,可是衛紅綾 對我的手法,也很欠文明,可以算是兩下扯平,我們隨時聯絡。」 想起他被紅綾抓進來時的情形,我和紅綾都忍住了笑。 我道:「很公平。我們隨時聯絡。」 廉正風很快地說了一個號碼,又說了一串電腦郵件的地址,他說得極快,我雖然聽 到了,可是實在記不住,正想請他再說一遍,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就沒有出聲。 紅綾笑道:「記下了。」接著,她立刻重複了一遍。廉正風點了點頭:「不錯,不 但身手好,腦筋也好。」 紅綾揚頓:「謝謝稱讚。」 廉正風拱了拱手,向外就走,我和白素來到門口,只見他身形閃動,去勢很快,一 下子就在斜路上消失了。 白素道:「他們家族,個子矮小,功夫自成一家,不能小看。」 白素對於江湖上的事情懂得很多,她這話多半是說給紅綾聽的。我轉過身,看到紅 綾正在吐舌頭。 我走回客廳,先喝了一口酒,然後道:「我只是懷疑何豔容在勒曼醫院究竟經過了 什麼事而已。」 紅綾道:「我什麼都沒有懷疑。」 我們兩人這樣說法,自然是等於在問白素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懷疑的又是哪 些部分。 白素想了一想:「從那個圓柱體從岩洞中射出去之後,我就覺得事情不對頭。」 我又把事情的經過想了一遍,可是還是想不出有什麼地方值得懷疑的。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伸手在自己頭上敲了兩下,神情不免沮喪,因為白素敏感到的 問題,我直到現在還沒有感到什麼不對勁,可知腦力不濟! 白素安慰我:「因為你經歷了女吸毒者那一幕——那一幕戲很精采,使你毫無疑問 地相信了萬良生的靈魂能夠自由來去,可以在人和海螺之間隨便選擇。我因為沒有經歷 那一幕,所以印象也就沒有那樣深刻。我感到雖然我們都肯定人有靈魂,可是靈魂究竟 是怎麼一回事,卻深奧無比,即使是外星人,也難以徹底了解。那類外星人能夠使萬良 生的靈魂進入海螺,已經匪夷所思,若說他們有能力可以使萬良生的靈魂自由來去,未 免太神通廣大了。」 我道:「外星人可以絕對神通廣大到無法想像的地步。」 白素點頭:「是,但如果有那樣的神通,一切就不會那樣輕易被紅綾破壞。那圓柱 體在岩洞中,被潛水者發現的機會很大,每個發現者都有可能把圓柱體取出來,這種情 形,不應該發生在神通廣大的外星人身上。」 紅綾有些激動:「如此說來,是早就計畫好了,來利用我們的?」 白素嘆了一口氣:「到目前為止,我只好說:經過分析,可以達成這樣的結論。」 我道:「然而全是假設。」 確然事情發展到這時候為止,一切全是由於懷疑而作出的假設,沒有絲毫事實證據 。 白素揚了揚眉,一字一頓地道:「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那是大哲學家的名言,我自然不便反駁。 白素又道:「萬良生回來之後,在社會活動方面,採取了極度的高調,也是令我懷 疑的一點。他這樣做,像是把一切公開,好不讓人懷疑他。然而他又把最重要的一環, 推在大名鼎鼎的衛斯理身上,這更使我感到:衛斯理被利用了。」 我苦笑:「這也是假設。」 白素吸了一口氣:「至於什麼放棄萬何集團的股份等等,等到何豔容一出現,兩人 迅速地在一起,自然再也不必提起,在這方面,他們進行得太快了一些,所以也令我起 疑。」 我用力一拍身邊的茶几:「我這就去找他們!」 紅綾立刻道:「對,照廉正風說,是有外星人的靈魂佔據了萬良生的複製人,非把 他揪出來不可。」 白素笑:「用自己的假設,如何能夠使對方承認事實?要使對方現形,一定要有證 據。證據要上勒曼醫院去找!首先,從查詢何豔容在勒曼醫院究竟是不是只是減肥那樣 簡單開始。」 這正是廉正風還沒有出現之前我正在進行的事情。 四、醫院守則 我道:「如果勒曼醫院是主謀,他們當然不會透露事實。」 白素道:「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不能打草驚蛇,要裝著對何豔容身形的改變感到 極度興趣,然後再旁敲側擊,以求找出事情的真相。」 白素一面說,我一面搖頭。 我搖頭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如果勒曼醫院的主謀,只怕事情棘手之極,再旁敲側 擊、迂迴進攻,也難找出結果來。第二個是,我始終感到,勒曼醫院方面完全沒有必要 派一個外星人以萬良生的身份來活動——那對勒曼醫院來說,毫無意義,而且就算要做 ,也不必把事情弄得如此曲折離奇! 白素知道我的意思,她道:「就算還有我們想不到之處,還是要從勒曼醫院查起。 」 這一點我倒很同意:「我和亮聲聯絡過,亮聲說他會去問。如果他的回答不能滿足 ,我再設法直接到勒曼醫院去。」 紅綾還是很氣憤,她立刻提出:「我也去。」 白素笑道:「去大鬧勒曼醫院?」 紅綾大聲道:「他們人多,我怕爸一個人去會吃虧,多一個人壯膽也好。」 白素笑道:「大名鼎鼎的衛斯理,如果要算女兒壯膽,豈非一世英名付諸流水!」 我苦笑:「如果在《未來身份》這件事上,真是受了何豔容這個胖女人的利用,那 才真是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呢!」 白素搖頭:「你在提到何豔容的時候,既外形歧視,又性別歧視,何需如此!就算 在《未來身份》那件事上跌了一跤,也可以在現在這件事上站起來,何損之有?」 本來我真是感到十分窩囊,心情很是沮喪,給白素這樣一說,我精神大為振作,高 舉雙臂,大叫三聲。紅綾一聽得有人高叫,就自然興奮,也跟著叫了起來,一時之間頗 有驚天動地之勢。 我已經有了打算,要立刻開始行動,從勒曼醫院開始。 我坐了下來,先把我和勒曼醫院的關係檢討一遍。 我和勒曼醫院的關係,自從在《後備》這個故事中,不打不成相識以來,我就一直 以為我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十分密切,也十分融洽。我們在許多事情上曾經合作,而且他 們給予的幫助,可以說是毫不保留,有幾件事,地球人絕對無法做到,全靠他們的幫助 才能成事。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勒曼醫院曾使原振俠醫生和年輕人的靈魂,到幽 靈星座去找年輕人的公主那件事。 所以,我實在不應該懷疑勒曼醫院中那些外星人的誠意。 可是這時候心中有了懷疑,想起來就覺得我和勒曼醫院之間的關係始終有些隔閡, 沒有真正到達水乳交融的地步,和我與溫寶裕、戈壁沙漠等等朋友之間的交往頗有不同 。 每次他們都派出一個人做代表和我接頭——現在的這個代表就是亮聲,我對亮聲知 道多少呢?除了他是外星人之外,可以說一無所知! 而且每次我到勒曼醫院去,總有人很客氣地陪伴我,雖然有問必答,可是勒曼醫院 真正的運作情形如何,我也不甚了了。 如果我一直相信他們的所作所為對地球人只有好心沒有惡意,那當然沒有問題。如 今我懷疑他們可能是利用我的主謀,而且現在的萬良生又十分曖昧,自然有必要進一步 弄清楚這些問題。 而剛才和亮聲在電話中的談話,也確然在我心中形成了一根刺。他說:有一些事在 醫院守則上不能對人說。 由此可知勒曼醫院一定有許多秘密行為,甚至於以我和勒曼醫院的關係,或者我和 亮聲之間的熟悉程度,也要對我保守秘密。 或許是由於性格關係,我對於「保守秘密」這種行為,很是反感。人一到了有這種 行為的時候,就無可避免地會言語支吾、神情閃爍、鬼頭鬼腦起來,無法光明正大。亮 聲雖然是外星人,卻也逃不過這個規律。 我不能肯定勒曼醫院一定對地球有惡意,但能夠肯定他們有很多事情不想讓地球人 ——甚至是我——知道。 這不可告人之事,總叫人朝壞的方面去想,不會從好的方面去想。由此而作出勒曼 醫院有對地球不利的行為的推論,也大可以成立! 想到這裡,覺得事情的嚴重程度可能遠在我們的想像之外! 我雖然沒有出聲,可是白素可以知道我想了些什麼,她道:「趁還沒有扯破臉,還 是先找亮聲——不必轉彎抹角,就開門見山地問他!」 我說了剛才和亮聲通電話的情形,白素想了一想:「現在立刻去追詢,會使他起疑 ,還是等他給你回音的時候趁機問他的好。」 我雖然性急,可是也覺得白素的說法妥當。 當時我沒有想到,這一等就等了三天之久! 從第二天起,我就想主動找亮聲,可是每一次都給白素阻止。在這三天之中,廉正 風倒每天都報告他跟蹤萬良生的結果,每次報告都大同小異:「沒有異常的行為,萬良 主和何豔容幾乎二十四小時在一起,一切活動都在正常的商人活動範圍之內。」 到他第三次這樣報告的時候,我忍不住道:「你這樣的跟蹤,根本沒有用處,你只 看到他們公開的活動,當只有他們兩人相處的時候,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你就不知道 了。」 廉正風的聲音立刻變得很生氣:「你對我的跟蹤內容毫無所知,就妄下結論。」 我冷笑:「就算你運用最先進的儀器,照你的推測,現在的萬良生根本是外星人, 難道他識不穿你的把戲?」 廉正風嘿嘿冷笑:「山人自有妙計——我不會告訴你我進行跟蹤的具體情形,天機 不可洩漏!」 我懶得和他再說下去,正想終止通話,廉正風又道:「告訴你一件事,使你可以知 道我的跟蹤情形。萬良生昨天晚上,在藍天酒店的總統套房之中,和本城著名的美人幽 會。」 他這樣說,使我感到突兀之至。 我忙道:「你不是說他幾乎二十四小時和何豔容在一起嗎?」 他道:「我說『幾乎』,並不是說『完全』。而且,和那美女的幽會,還是何豔容 安排的。」 我怒道:「這樣不尋常的事情,你還說沒有特別事情發生!」 廉正風再次冷笑:「這種情形在豪富之間普通之極,屬於豪富的正常生活範疇。」 我勉令自己沉住氣,不和他爭吵,只是提出了一個問題:「這酒色財氣,難道也是 外星人的生活享受?」 廉正風說:「我不知道——或許他要把自己裝成百分之百的地球人,以免他人疑惑 他的身份。」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想到如果真的是外星人,卻這樣處心積慮把自己當成地球人 ,就有可能真的是有大圖謀! 廉正風道:「幽會的內容,你想不想聽?」 我苦笑,這是廉正風在向我示威,表示他的跟蹤真正到了無所不至的地步。 我道:「我只想知道他的表現,是地球人的,還是外星人的。」 廉正風的聲音聽來很沮喪:「百分之百地球人,如果外星人也有色中餓鬼的話,那 我的判斷方可能錯誤。」 我連連苦笑,我和外星人打交道並非一朝一夕,什麼樣的問題都想到過,就是未曾 想到過外星人是不是也有色中餓鬼! 廉正風雖然沮喪,可是他還是充滿了信心:「他會裝,我就會剝皮——把他的外皮 剝去,叫他現形。」 我祝他繼續努力之後,才停止了這次通話。 使我思索的倒不是去想廉正風用什麼方法在跟蹤萬良生,而是想到現在的萬良生如 果是外星人,為什麼要用百分之百地球人的行為來掩飾自己。 想來想去,沒有結果。 一直想到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我也沒有開燈,所以當電腦榮光屏亮起來的時候,特 別刺眼。 我看了一看,是亮聲的電腦信件來了。 亮聲並不直接和我通話,這使我感到事情有古怪。而且我等了三天才等到的回意簡 單之極,只有兩句話:「有關何艷容女士,經向有關那門查詢後,確實只是經過消滅脂 肪的過程,共消減脂肪七十公斤。」 亮聲不和我直接通話,我就沒有機會開門見山問他問題。 這令我十分氣憤,我立刻和勒曼醫院方面聯絡,可是得到的回答和幾天前一樣:由 於特殊原因,亮聲先生無法和外界接觸。 我勃然大怒,雖然對方語氣溫和,客氣之至,我還是向電話吼叫:「告訴亮聲,立 刻和我直接聯絡,不然他應該相信我有能力弄兩顆核子彈把格陵蘭冰原炸光!」 這樣說了之後,我意猶末足,再惡狠狠地道:「或許你是新來的、或許你只是一具 電腦,不過你有必要知道我是誰。你可以去查一查資料,當年我可以把你們從瑞士趕到 格陵蘭,現在也可以把你們從格陵蘭趕到海王星去!」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明知道一點作用都沒有,是典型的「虛言恫嚇」。現在的勒曼 醫院和當年完全不能相比——現在的勒曼醫院規模究竟有多大還在其次,問題是它的勢 力範圍究竟有多大。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不由白主打了一個冷顫。 我們在討論的是,外星人有可能通過外星人靈魂移居地球人身體的方式而控制整個 地球,覺得這種設想如果成為事實,就是地球人的末日到了。 可是外星人實在沒有必要那樣大費周章,像勒曼醫院現在掌握的能力,就足以令所 有地球人屈服,因為地球人是如此希望活著,對生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掌握了地球人 的生命,就等於掌握了一切。 地球人的最大特性是貪生怕死——千古艱難唯一死! 這些年來,已經有不知道多少各方面的「領袖人物」通過勒曼醫院的後備身體,而 活得健康。勒曼醫院對這些人當然具有無限的權威。 勒曼醫院說一,這些人就不會說二! 所以實際上勒曼醫院已經控制了整個地球! 然而地球好像並沒有進入末日。 為什麼會這樣?是地球人太麻木,不知道自己已經受了控制,還在自得其樂?還是 勒曼醫院雖然有了控制整個地球的力量,可是卻根本沒有控制地球的意圖,所以沒有任 何行動? 從我一貫的觀念來看,我寧願相信勒曼醫院根本沒有這種意圖。 所以,廉正風對勒曼醫院的懷疑,實在沒有必要、也沒有理由。 想到了這一點,我對於剛才的那種行為,大是後悔。在煩躁之中,又想到如果白素 在我身邊,我就不會那樣莽撞。不過我也有些埋怨白素,如果不是白素推波助瀾,我也 不會變得傾向廉正風的假設。 這時候我又覺得我自己一貫堅持的看法是對的,外星人根本沒有控制地球的意圖, 地球人不應該疑神疑鬼,老是以為人家會來侵佔這個生活著大群低級生物的星球。 然而我又很矛盾,因為事情確然也有可疑之處——這時候我思緒紊亂之極,無法有 任何結論。 像現在那樣,對我已經記述了的一個故事,要加以全面推翻的情形,以前從來也沒 有出現過! 我不斷地跳來跳去,想藉此消除心頭的焦躁,可是並沒有用處。正在這時候,電話 響起,我過去接聽,就聽到了亮聲的聲音,亮聲道:「衛斯理,以地球人的生命形式而 論,你應該早已經進入成熟時期,怎麼你的行為還如此幼稚,是不是你腦部有什麼障礙 ,需要清除?」 這個外星人罵人的方式很不地球化,我聽了只好苦笑。 難得我剛才的行為,居然換來了他的直接聯絡,就算挨幾句罵也是值得,所以我並 沒有反駁,抓緊機會就道:「有一些事情,很是古怪,相信和勒曼醫院有關,我想不通 ——我一貫相信你們對地球沒有惡意,可是一些情形卻令人冒冷汗,所以我想得到詳細 的資料,當然這需要你們的真誠對待——我希望你們不論有什麼行為,都至少還能夠真 誠待我,不要用什麼不能和外界聯絡等理由來推搪我!」 由於我實在十分焦急,所以一口氣說下來,所說的不是很連貫,倒大有廉正風的作 風。 亮聲並沒有打斷我的話,等我說完,他的聲音聽來很吃驚:「衛斯理,究竟發生了 什麼事?好像很是嚴重,你能不能說明白一些?」 我吸了一口氣,再道:「我說明白了,你能給我答案嗎?」 亮聲回答得十分爽快:「只要我知道答案!」 我心想,如果直接問他,是不是他們有計畫地在實行借用地球人身體,他可能推說 不知道。我應該先問他一個他必然知道答案的問題,看他是不是對我真有誠意。 所以我問道:「最近我要和你聯絡,總受到阻擾,你究竟在幹什麼?」 這問題他肯定知道答案——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事的。亮聲聽了,好一會 沒有出聲。那當然是他不願意回答,而不是沒有答案。 我等了一會,他還沒有出聲,我就冷笑:「是不是醫院守則不讓你告訴我?」 亮聲居然立刻回答:「是,確然如此,你能夠諒解,真是再好不過。」 聽他的口氣,像是我如果不再追問,他就可以放下心頭大石。我嘿嘿冷笑:「我不 諒解!我一直以為勒曼醫院和我之間,真誠相待,沒有隔閡,不知道也不願有什麼醫院 守則對我保守秘密!」 亮聲叫了起來:「你太過分了!在你們地球人之間,即使親如夫妻,相互之間,也 一定有一些不想給對方知道的事情!」 我應聲道:「凡是有這樣的情形出現時,就表示對對方有不利的企圖,不然何需隱 瞞?」 亮聲嘆了一口氣:「你簡直無可理喻!」 我提高了聲音:「你只需要回答我的問題!」 亮聲道:「不能!礙於醫院守則——」 我不等他說完,就道:「去他媽的醫院守則!」 亮聲哼了一聲:「不能去,醫院守則是我們大家協議訂下的,必須遵守。我用人格 保證,我不說的事情,和你沒有絲毫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完全沒有知道的必要! 」 我一字一頓:「醫院守則是不是也包括不能洩露醫院對地球人的惡意行為?」 亮聲的反應很強烈,他的聲音聽起來又生氣又驚訝:「你究竟想說什麼?醫院的一 切你再了解也沒有,怎麼說出這種話來!」 我道:「就是因為你用什麼醫院守則做擋箭牌,不告訴我實在的情形。」 亮聲叫了起來:「老天!你這個人怎麼說也說不明白,我不告訴你的事,和你無關 ,和所有地球人無關,和地球無關,完全是我們自己的事,當然可以不告訴你!」 他的語氣之中,也已經大有怒意。 我實在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話,可是他的話又不能解除我心中的疑惑。 如他所說,如果他不告訴我的話,只是他們外星人的事,和地球無關,我就算強迫 他說了出來,對我來說,也一點用處都沒有。 亮聲聽不到我的反應,他喝道:「究竟你心中有什麼毛病,你給我痛快說出來!」 自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從來沒有用這種態度和我說過話。不過這時候我非但不見怪 ,而且很高興。因為那比虛偽的客氣要好得多,如果他不是真正想和我對話,他不會用 這樣的態度。 我立刻道:「好極,你不肯說自己的事情,就說說有關萬良生的事情!」 亮聲怔了一怔:「那他媽的萬良生是什麼東西?」 我道:「以前的萬良生是一個人,後來變成了一隻海螺,現在他又宣稱自己變回了 人。」 我說的幾句話聽起來簡單,可是內容卻複雜無比,亮聲雖然是神通廣大的外星人, 可是顯然也被我的話鬧得頭昏腦脹,有好一會沒有出聲。 大約半分鐘之後,他才道:「情形很特別,然而又關我什麼事?」 我沉聲道:「和你可能無關,但和勒曼醫院有關。」 亮聲笑了起來:「醫院對人和其他生物之間變來變去,並無興趣。據我所知有人曾 經有這種能力——他們在地球上行使過這種能力?」 我嘆了一口氣:「原來你對我並不了解,至少你沒有看過我所有的記述。」 亮聲叫:「你對朋友的要求也太苛刻了,你的記述那麼多,大多數又乏味又不知所 云,哪能夠看得了全都!」 他竟然這樣批評我的記述,真是可惡,我立刻道:「確然又乏味又不知所云,尤其 是有亮聲先生出現的那些!」 亮聲苦笑:「不必吵架,請再說下去。」 我道:「你不知道來龍去脈,我也無法說下去。只好請你委屈一下,先看兩宗乏味 又不知所云的記述——《貝殼》和《未來身份》,後者我會通過電腦傳送給你,如果你 在乎我們之間的關係,看了之後,立刻和我聯絡。」 我說了之後,還特別聲明:「事情很嚴重,你不要視作等閒!」 亮聲嘰咕了一句話,我沒有聽懂,多半是他的「家鄉話」,也多半不是什麼好話, 然後才道:「我會盡快去做。」 對話完了之後,我想我至少應該肯定一點:就算事情和勒曼醫院有關,亮聲一定並 不知情。剛才他甚至於不知道萬良生是什麼人! 當然他有可能假裝,可是他何必對我假裝?他完全可以不和我聯絡,上天下地,我 上哪裡去找他?難道真的弄兩個原子彈去炸格陵蘭不成! 所以我可以懷疑一切,不能懷疑亮聲的誠意。 肯定了這一點,心裡多少好過了一些。 我立刻開始資料的傳送,我不知道亮聲看《貝殼》和《未來身份》這兩宗記述要花 多久,我當然要等在家中,才能第一時間再和他聯絡。 這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根本一切都是廉正風在庸人自擾?廉正風一開始甚至懷疑我 和何豔容串通,是為了逃稅,想起來也可笑之至!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又否定了我的這個想法而肯定了廉正風的懷疑。 我在書房的監視電視上,看到有人開門進來,大叫:「有人嗎?有怪事!」 自行開門進來,一進門就大呼小叫者,除了溫寶裕還會是誰! 有關廉正風懷疑、跟蹤我們的事情,溫寶裕還不知道。紅綾曾經提出過請他一起來 商量,可是我和白素都不是很起勁,因為事情本身非常複雜,我們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 來,如果再加上溫寶裕天馬行空式的胡思亂想,只有亂上加亂,對事情不會有幫助。 這時候他找上門來,我正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對他說,完全沒有注意他叫的「有怪事 」。因為溫寶裕一貫誇張,他口中的所謂怪事,可能只是兩群顏色不同的螞蟻在打架而 已。 我打開了書房門,向下看去,卻看到還有兩人跟在溫寶裕的後面。 溫寶裕一抬頭,看到了我,就叫得更是大聲:「怪事!怪事!真是怪事!」 我只是搖了搖頭,懶得開口問他是什麼怪事。 其實也根本不必問,他自己就會說出來。果然我還沒有下樓,他就問:「還記不記 得那圓柱體——裡面藏有萬良生身體的那個,我們發現裡面有人,又把它送回去的那個 !」 我當然記得那個圓柱體,只是我奇怪溫寶裕為何從頭說起,他完全知道整件事,知 道那圓柱體後來像魚雷一樣射出了岩洞,萬良生也就「回來」了。 從此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看到過那圓柱體。 溫寶裕這時候大呼小叫,難道是他找到了那圓柱體? 我一面想,一面和戈壁沙漠打招呼,請他們坐下,溫寶裕指著他們道:「真是怪事 。原來幾個月前,曾經有人請他們製造一個圓柱體,指定要用特殊合金,其大小、形狀 ,我看和紅綾在海底岩洞發現的一模一樣!」 溫寶裕在說,戈壁沙漠已經向我遞過一只文件夾來,我打開一看,是幾份圖樣,看 出要製造的是一個圓柱體,其尺寸大小,和紅綾發現的那個相同。 一時之間,我還難以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溫寶裕已經發揮了他的想像力,他道 :「我看是那類外星人又想把人變成其他生物,所以要造一個圓柱體來存放人的身體, 就像用紅綾發現的那個存放萬良生的身體一樣。」 接著他又發問:「可是很奇怪,那類外星人為什麼自己不做,卻要託戈壁沙漠來做 ?」他說著,還配合很誇張的表情和手勢。 我思緒還是很紊亂,事情確然很怪,我向戈壁沙漠望去,兩人攤了攤手:「我們沒 有接受這單工作,雖然對方答應付極高的酬勞,可是和我們原則不符,所以我們拒絕了 。」 我越聽越不明白,忙道:「等一等,慢慢說,從頭說起。」 溫寶裕和戈壁沙漠還不知道《未來身份》中發生的事情,有了巨大的改變,變得可 能很嚴重,所以他們對我緊張的神態感到很訝異。 不過他們立刻就可以意識到事情絕不簡單,所以連溫寶裕居然也神色凝重起來。 戈壁沙漠道:「正確的日子,是在一百六十三天之前——」 他們才說了一句,我就做了一個手勢,打斷了他們的話頭,然後迅速地想了一想。 那時候我還是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是朦朦朧朧地想到了一些,卻無法肯定 。我最先感到的是日期十分重要,所以當戈壁沙漠一說出了正確的日子,我就要他們暫 停,好讓我計算一下,我計算的是紅綾發現那圓柱體的日子。 溫寶裕忍不住問:「你聯想到了什麼?」 我問:「紅綾發現那圓柱體,是在多少天之前?」 溫寶裕計算日子的方法與眾不同,他道:「發現圓柱體之後三天,藍絲回去,藍絲 那次回去到今天,已經九十二天,所以紅綾發現那圓柱體是九十五天前的事情。」 我也從我的記憶中得出了同樣的數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到已經抓到了事情中非常重要的一個關鍵。 五、「誰知道」 我把這關鍵反覆想了幾次,覺得這個想法古怪透頂,但卻極其重要。所以我立刻問 :「造這樣的一個圓柱體,需要多少時間?」 戈壁沙漠道:「那要看一切製造的條件而論。」 我很焦急:「給我一個大約的數字就行。」 戈壁沙漠還是很認真地想了一會,才道:「三十天到五十天。」 我皺著眉,還沒有說什麼,溫寶裕果然機靈無比,他直跳了起來,叫:「你想到了 什麼?你想說……紅綾發現的那圓柱體是最近才製造出來的?怎麼會?萬良生的身體在 那圓柱體中應該已經好多年了!」 我想到的關鍵確然如溫寶裕所說。 我想到的是,戈壁沙漠拒絕了委託,委託者另外找人製造,在時間上完全來得及放 進岩洞,被紅綾發現。如果真是那樣,廉正風的懷疑就有了根據——一切都是早經安排 和計畫好的。 當然其中還有許多許多疑問,一時之間我也難以詳細列出。當時我先不回答溫寶裕 的問題,只是要戈壁沙漠繼續說下去。 戈壁沙漠神情疑惑,我忙道:「事情十分複雜,小寶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等一 會詳細告訴你們。先讓我知道委託你們製造圓柱體的情形,是什麼人委託你們的?」 戈壁沙漠搖頭:「不知道。」 我想不到他們會立刻這樣回答,還以為他們是不了解委託者的身份,所以又問:「 那委託者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兩人還是搖頭道:「不知道。」 我焦躁起來:「這像話嗎?難道這委託者是蒙著臉來找你們的?」 戈壁沙漠嘆了一口氣:「他何必出面來找我們?一切通過電腦溝通,誰知道這委託 者是什麼長相!」 我不禁苦笑,是的,現在可以通過電腦溝通一切,根本不需要面對面才能辦事。 我道:「經過情形——請儘量詳細。」 戈壁沙漠就開始了敘述。事情實在並不複雜,所以他們沒有放在心上,直到今天, 和溫寶裕在一起,才偶然提了起來。溫寶裕一聽,立刻和紅綾發現的圓柱體聯繫在一起 ,他也根本說不出所以然來,只是覺得事情很蹊蹺,所以立刻找他們取出圖樣來看—— 圖樣是委託者通過電腦傳送過來的。 一看之下,溫寶裕更感到事情古怪,所以和他們一起來找我。 事情發生那天,戈壁沙漠接到了電腦信件,請他們製造一個圓柱體。戈壁沙漠聲名 在外,經常有這種稀奇古怪的訂單,請他們製造一些只有他們才能做到,或只有他們才 能做得最好的東西。 所以他們並不感到奇怪,和對方繼續聯絡,先看了對方傳送來的圖樣,他們是會家 子,一看圖樣,就知道圖樣並不完整,只是要製造的東西的一部分。 他們接受委託的原則之一,是只接受製造一樣東西的全部,而不接受部分。有的委 託者,需要製造的東西可能要保密,所以往往把東西拆成幾部分,交給不同的人去製造 ,那樣就算製造者也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麼東西。 戈壁沙漠從來最討厭這種行為,所以他們的原則之一,是不接受部分的製造委託。 所以戈壁沙漠就拒絕。而對方立刻提出了極高的金錢酬勞,戈壁沙漠自然不為所動 ,對方請求了幾次,戈壁沙漠堅持原則,對方也只好放棄。 戈壁沙漠還有原則之二,就是他們必須知道製造的東西有什麼用途,若是委託者不 肯說,他們也會拒絕。 而在這件事情上,原則之一都通不過,當然原則之二也就不必提出來了。 本來他們根本不會將這種委託不成的事情放在心上,但由於對方提供的酬勞高到異 乎尋常,所以引起了他們的好奇心,仔細研究了那些圖樣,想弄清楚其餘都分是什麼, 以及究竟有什麼用處。 然而以他們的能力之高,也只能得出「這是一個容器」的結論。 既然研究不出究竟,他們也就將事情放過一邊。 他們說完了經過,望著我:「小寶說要見到你,先肯定一作事,才把有關這東西的 一切告訴我們。」 溫寶裕立刻道:「我想先肯定這圓柱體和紅綾發現的圓柱體是不是同樣的東西?」 我吸了一口氣:「豈止是『同樣的東西』,大有可能就是紅綾發現的那圓柱體!」 溫寶裕舉起手來,我知道他有許多問題要問,我道:「我會全部告訴你,先向戈壁 沙漠說這圓柱體的情形,這圓柱體確然是一個容器——裝人的身體。」 戈壁沙漠神情訝異,我就把這圓柱體的情形,向他們說了一遍,兩人恍然大悟:「 原來不給我們製造的部分,是這東西的動力系統!」 我這時候雖然思緒紊亂,可是也找到了很重要的一個「線頭」,很多複雜的事情, 在找到了「線頭」之後,就有希望把事情的真相抽出來。 我問戈壁沙漠:「請你們想一想,這東西的動力系統,會交給什麼人去製造?還有 ,在你們拒絕之後,這圓柱體又會委託什麼人去製造?」 這兩個問題很是重要,有了答案之後就可以追查那個委託者了。 戈壁沙漠想了一想:「有……至少三個可能。」 我道:「請把這三個可能寫下來,立刻去查,查誰是委託者!」 戈壁沙漠和溫寶裕的臉上,都充滿了疑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把廉正風因為懷疑我和何豔容串通而跟蹤我,以及他和 我見面,看了《未來身份》,之後我和白素和他一起感到可疑之處,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 戈壁沙漠還沉得住氣,溫寶裕聽到一半就已經紅了臉,當我說完,他直跳了起來, 叫道:「衛斯理,你一貫的外星人對地球沒有惡意的理論破產了!外星人已經開始用如 此陰損的方法,在進行對地球的控制了!」 溫寶裕這個人,可以說是多血質的典型,衝動無比,特別容易接受各種各樣的假設 ——而且假設越是匪夷所思、越是荒誕,他就越是容易接受。 我皺著眉:「這一切到目前為此,只是假設而已。」 溫寶裕反對:「戰爭實際上已經開始——開戰了,不是假設!」 我之所以沒有早把這件事告訴溫寶裕,實在很有道理。他在知道事情之後的反應, 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對事情的探索毫無幫助,反而令人煩躁! 我沒好氣:「照你說,是不是把萬良生抓來嚴刑拷打?」 溫寶裕總算覺出了我的不滿,沒有再出聲,可是仍然雙拳緊握,一副準備衝上戰場 去廝殺的模樣。 戈壁沙漠實在得多,他們站了起來:「我們已經想到了三個可能製造那東西的所在 ,要借你的電腦一用。」 我向樓上指了指:「只管去用——最重要的是委託者的身份和外貌。」 戈壁沙漠點了點頭,上樓去了。 溫寶裕還在跳來跳去:「那亮聲也真不是東西,我們把他當朋友,他卻和我們講什 麼醫院守則!」 他又道:「的確應該……至少應該找現在的這個萬良生好好地談一談。廉正風這個 人倒很有趣,不過行動不夠積極,光是跟蹤有什麼用處!」 溫寶裕雖然九成在胡言亂語,可是這句話卻很有道理。 溫寶裕看出我的神情居然同意了他的說法,大是高興,叫道:「我們這就去。」 他說著,人已經衝到了門口。我苦笑:「不妨先排練一下,見到了他,該怎樣說。 」 溫寶裕轉過頭來:「就直截了當問他,明明是外星人,為什麼要以萬良生的身份混 進地球人的吐會來,居心何在!」 我瞪了他一眼:「如果他是外星人在充地球人,他會承認嗎?就算把他解剖成一千 塊,也不可能找到他是外星人的確實證據!他只需要否認,我們就一點辦法都沒有!」 溫寶裕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想了好一會,他也沒有想出什麼實際的辦法來,只好悻然道:「難道就此罷了不成 ?」 我自然而然比較溫寶裕和廉正風兩人的作風,廉正風比溫寶裕年紀大些,不過就算 溫寶裕到了廉正風這個年紀,他的行為還是不會如廉正風那樣實在。 兩人性格不同,當然行為作風互異。 我道:「當然不是就此罷了,還是要去找他,可是又絕不能打草驚蛇,使他知道我 們對他已經有了懷疑。本來這事情由你出馬最好,他不會在意,要是我去,未免太大陣 仗,會使他疑心。」 溫寶裕立刻道:「那就我去!」 我搖了搖頭:「可是你沉不在氣,只怕一見到他,就想把他的腦袋劈開來看看裡面 是不是有外星人的靈魂。」 溫寶裕究竟也很成熟了,他笑了起來:「你不必使用激將法,有什麼吩咐只管說, 我一定照做,絕不壞事!」 我望了他一會,才道:「這件事要就是我們胡思亂想,要就是非同小可,你真的不 能亂來。」 大約是我認識他以來,從來沒有用那麼嚴肅的態度和他說過話,所以他也出奇的正 經,用力點頭。 我舒了一口氣:「你去見萬良生,什麼別的都不用說,只問他那個圓柱體的下落, 說是對這個東西有興趣,想研究一下。」 溫寶裕立刻領會了我的意思:「然後我看他的反應,他要是心裡有鬼,一定不會痛 快告訴我。如果他肯告訴我那圓柱體在什麼地方,那就表示他確然就是那個在人和海螺 之間變來變去的那個萬良生!」 我點頭:「應該如此——如果我們有可能得到那圓柱體,就可以從戈壁沙漠找到的 資料來判斷這圓柱體是不是最近才製造出來的。如果居然是最近才製造出來的東西,那 就是有力的證據,證明現在的萬良生,不是變成了海螺的那個萬良生。」 溫寶裕跳了起來:「我明白了!那圓柱體是重要之極的關鍵!」 我道:「你明白就好——可別把事情辦砸了!」 溫寶裕大聲道:「得令!」 他連半秒鐘都不耽擱,立刻離開。 我在客廳來回走動,大約一小時之後,戈壁沙漠才從樓上下來,滿臉喜容:「查到 了,動力系統分由歐洲雲氏集團製造,已經取得了全部資料,和我們相熟的,辦事就方 便,那個圓柱體由澳洲一家精密儀器廠製造,卻不肯透露詳細資料。我們已經通過別的 途徑去進行,諒也不成問題。」 我道:「好,事情很有進展,而且進展得很好。」 當時我確然如此認為,認為事情開始有進展了。至於後來事情的發展,完全在所有 人的意料之外,那是以後的事情,當時是誰也無法預料的。 在戈壁沙漠離去之後,我一方面等白素和紅綾出現,一方面和廉正風聯絡。 溫寶裕和戈壁沙漠帶來的是最新發展,足以支持廉正風的假設,所以必須和他聯絡 。 他給我的號碼,我相信是他的行動電話,可是響了很久,電話並沒有人接聽。 我就趁這時間仔細看雲氏集團傳送過來的圖樣。我對於這類工程不是很在行,可是 也可以看出這動力系統要求很高,它要求保持隨時發動的狀態,只要和發射裝置的某一 部分發生接觸,立刻就會發動,可以使裝置這系統的物體,在水中高速前進。 雲氏集團和戈壁沙漠可能關係真的很好,在圖樣上還有集團工程師的注釋:此動力 系統類似魚雷發射器。 看了圖樣,更相信紅綾發現的那圓柱體,在海底岩洞那個,就是由這個動力系統所 驅動的。 這時候我已經感到,事情確然十分值得懷疑,可是懷疑的方向可能有誤。 我們懷疑的目標,直指勒曼醫院。 這次新的發現,可以支持我們的懷疑,可是卻使勒曼醫院不能成為被懷疑的目標。 因為以勒曼醫院的能力而論,絕對不需要先委託戈壁沙漠,又委託雲氏集團來製造 這個圓柱體,他們自己有能力製造比這個更複雜十倍的東西! 如果事情真涉及外星人行為,那麼排除了勒曼醫院參與其事的可能性之後,當然是 不屬於勒曼醫院的外星人所為。 儘管還有很多人對「是不是有外星人」還在爭論,可是我卻實實在在知道何許多外 星人在地球活動,勒曼醫院的那些,只是全部之中的少數而已。 想到了這一點,我更感到事情棘手。 因為我和勒曼醫院打交道已有很久,知道在勒曼醫院的外星人,雖然在地球上活動 的範圍極廣,廣泛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可是卻可以肯定他們對地球沒有惡意。 我的「外星人對地球沒有惡意」論,我自信可以適用於勒曼醫院方面。 可是,是不是能夠適用於所有的在地球活動的外星人,我這時候也沒有把握。 所以事情如果和勒曼醫院有關,還容易對付。 事情如果不知道和哪一方面我們完全不知底細的外星人有關,要對付就極其困難了 ! 本來有新的資料發現,是一件好事,可是現在情形卻顯然向壞的一方面在發展! 我想了又想,覺得從現在的萬良生,或者何豔容處著手,總比毫無頭緒亂作揣測的 好。 就在這時候,我的通訊儀上發出訊號,接著便是信息:「速來藍天酒店大堂。」 能用這通訊儀和我聯絡的只有少數人,而這次信息的口吻,一看就知道是白素發來 的信息。 藍天酒店——廉正風曾提到過萬良生和女人在這酒店中幽會,會不會是白素也發現 了什麼呢? 我沒有時間去仔細想,立刻出門,相信以破紀錄的時間趕到,一進大堂,就有一個 人冒冒失失向我撞來,我順手向他推去,這人都向我眨了眨眼。 這人樣子看來普通之極,可是眼神流動,光彩隱隱,深不可測,卻不是白素是誰! 這天白素離家的時候,我並沒有注意,原來她經過了精心的化裝,卻不知目的何在 。 白素碰了我一下,向大堂一角指了一指,我循她所指看去,只見一大群人,圍住了 何豔容,閃光燈在不斷地閃耀,看來那些全是記者。 白素低聲道:「你走過去,可以替她解圍,然後見機行事,看看是不是可以在她身 上,套出一些秘密來——我相信如果整件事有古怪,她一定參與其事。」 我點了點頭:「你在跟蹤她?」 白素笑了一下:「是,看看她日常生活是不是有異狀,現在看來最大的困擾,就是 應付記者。如果他們的設計是把你當擋箭牌,現在就是你這個擋箭牌發生作用的時候了 。」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本來,我要見何豔容,並無困難。可是如果特地去找她,她會 提高警覺,對我有所防範,就不容易在她口中套出真話來。 而如果是「偶然遇到」,她就會不以為意,自然就容易在言語中露出破綻。 我點了點頭,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回過頭去,白素已經隱沒在人叢之中,看不見 了。 我走近何豔容和人群記者,開始時並沒有人留意我,一位女記者正尖著聲在問:「 萬先生失蹤多年,究竟去了何處,社會大眾都很想知道,何女士如果堅決不回答,只怕 會引起更多的揣測。」 何豔容雖然還維持著笑容,可是看得出非常勉強。對於萬良生失蹤多年,究竟真相 如何,新聞界一直在鍥而不舍地追查。令我感到非常古怪的是,我早已記述過萬良生變 成海螺的經過,可是卻完全沒有人相信——世事往往如此,真話反而最不容易使人相信 。 何豔容的回答,也令我感到很古怪,她其實可以直截了當告訴所有人,過去七年, 萬良生不是人,是一隻海螺。 可是自從萬良生「回來」之後,何豔容從來沒有那樣說過,我這時候突然感到何豔 容不那樣說,是因為她自己也根本不相信萬良生曾經是一隻海螺! 這就令我感到事情蹊蹺之至,因為以何豔容和萬良生現在的關係來說,萬良生一定 早已把過去的事情告訴何豔容,何豔容就沒有理由不相信!除非現在的萬良生根本沒有 成為海螺的經歷,所以何豔容才不相信萬良生曾經變成海螺。 那樣看來,事情離廉正風的假設,又近了一步——現在的這個萬良生,不是以前的 那個萬良生! 在那個女記者問了之後,又有幾個用更尖銳的語氣,問同樣的問題。何豔容很不耐 煩,她的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真的拿我當擋箭牌,竟然道:「我和我先生說過 許多次,事情衛斯理先生最清楚,你們可以去問他,他認為可以說,自然會說出來!」 何豔容的回答,引起了一陣反感之聲,那個女記者又失聲道:「衛斯理是什麼人? 是不是真有這樣一個人都不能肯定,上哪裡去找他?」 這幾句話居然得到了不少和議,我知道這是我出場的時候了,我舉起手來,大聲道 :「我就是衛斯理!」 同時我向何豔容打招呼,何豔容看到了我,就像看到了親人一樣,發出了一下歡呼 聲,穿過記者群,向我走來,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剎那之間起了小小的騷動,然後七嘴八舌,人人爭著發問,問的都是同一個問題。 我等他們略靜了下來時,才道:「萬良生先生失蹤的詳細情形,我早已經記述過, 不過各位之中,有連是不是有我這個人都不能肯定者,當然我不期望有人會看過我的記 述。」 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話才一說完,居然有不少人舉起手來,表示看過我的記述,一 個很可愛的小伙子還大聲道:「你在記述中說,萬良生先生變成了一隻海螺!」 (這小伙子為何可愛,大家應該明白。) 這小伙子的話,也引起了一陣笑聲,笑聲當然是發自那些不相信有這種事的人。我 留意到何豔容的反應,她看來在竭力忍住笑,顯然她也不相信萬良生變成海螺的說法, 認為荒誕可笑,所以才有這樣的神情,這使我更肯定了我剛才的想法。 失聲女記者笑得很誇張:「人變成海螺,有可能嗎?」 我笑道:「記者的責任是報導,而不是判斷事情有沒有可能!」 女記者立刻反駁:「如果是沒有可能的事,記者怎麼可以不負責任加以報導!」 我攤了攤手:「那就請你不要報導!」 女記者可能沒有遇到過像我這樣對付記者的人,所以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我趁機拉了何豔容向外走,很快的出了大堂,我的車子就停在門口,幾個酒店的保 安人員,正在研究如何處理。我打開車門,先令何豔容上車,我坐上駕駛座,連車門都 來不及關上,就疾駛而去。 在車上,何豔容先開口:「還是衛先生你有辦法!」 我已經想好了該如何說才能套出真相來,所以立刻回答:「再有人問,你就堅持說 萬先生失蹤期間,變成了海螺。」 何豔容笑了起來,她笑得毫無機心:「真有趣,可以把這種事當成真的一樣。」 我也笑,當然笑得虛偽:「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記述?」 何豔容笑得更歡:「衛先生,誰會相信?別告訴我你竟然相信了你自己的創作!」 我吸了一口氣,很自然的問:「難道萬先生他沒有告訴你,他真的變成了海螺?」 何艷容果然全不提防我的問題,笑道:「他當然沒有,他怎麼會變成海螺,他為什 麼不做人,要去做海螺?難道他真知你的胡說八道,是為了逃避我?」 何豔容顯然有女性特有的爆炸性自信心,所以非但不相信萬良生曾變成海螺,而且 更不相信自己曾經恐怖到了令萬良生情願不做人的程度。 所以她對我的記述,完全採取否定的態度。 趁她的情緒完全沒有防備,我笑著問:「不是變成海螺,那麼這七年來,他在哪裡 ?」 何豔容還在笑:「誰知道!他——」 她話還沒有說完,就突然住口。 她警覺到不應該再往下說了! 一時之間我感到很緊張,她說的話雖然只有「誰知道」這一句,可是卻值得研究之 至! 而當時我要抓緊機會,繼續追問,所以根本沒有時間去仔細分析,只覺得她這樣說 大有文章。我連忙又問:「他自己當然知道自己失蹤期間在哪裡的?」 我以為何豔容至少還會透露些什麼,或者還會說漏口,可是她的機靈程度,在我想 像之上,她甚至於沒有停止笑聲,就道:「當然知道,他變成了海螺!」 說完之後,她轟笑起來。 她當然是意識到絕對不應該再說下去,才會這樣子的。 而在這樣情形下,我除了陪著她笑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心中真是窩囊之極。 而這時候,有一輛大房車追了上來,何豔容道:「請停車,我的車子來了。」 我其勢不能不讓她下車。而且我估計她雖然警覺,不過未必知道她正受懷疑,所以 這時還是不要逼她好。 停了車,何豔容在下車之前,向我道謝,然後上了她自己的車子駛走。 我還沒有再度發動車子,白素已經駕車過來,停在我的車旁,向我投以詢問的眼色 ,問我是不是有收穫。 後來溫寶裕笑我們:「真是天下奇聞,衛斯理和白素兩個人親自出馬,結果只得到 了三個字!」 我當然嗤之以鼻。 六、「現在一樣了」 因為雖然只在何豔容口中套出了三個字,而且是聽起來完全沒有關係的「誰知道」 。可是這三個字卻極其重要,是整件事的一大突破! 當時白素問我有沒有收穫,我就立刻回答:「有!」 然後我就把和何豔容的對話向她說了一遍。白素也立即感到這三個字的重要性。她 皺著眉:「何豔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道:「第一,她不相信萬良生變成海螺。第二,現在的萬良生沒有和她說過萬良 生變海螺這件事,也沒有向何豔容交代過失蹤期間的情形。」 白素道:「我以為第二點的情形是:何豔容根本知道現在的萬良生不是原來的萬良 生,所以在她心中就不存在『失蹤期間情形』這回事,她這才會衝口而出地說『誰知道 』!」 白素的分析十分有理。而事情分析到這裡,已經不是完全沒有頭緒了。至少可以知 道,現在這個萬良生,不是原來的萬良生。而且現在這個萬良生的出現,經過精心安排 ,其安排過程,何豔容是知道的! 也就是說,廉正風的假設,出現了有力的支持點。 現在的這個萬良生,來歷可疑之至。雖然還不知道他以萬良生的身份出現目的何在 ,可是很難令人向好的一方面去想——凡是鬼頭鬼腦隱瞞真相的行為,就不能使人相信 是在做好事! 一時之間我和白素在相望著,神情都很苦澀,因為現在的萬良生究竟是什麼來歷、 有什麼意圖,還不知道。可是可以肯定的是,在《未來身份》這件事情中,我們受了利 用。 而如果不是有廉正風這個獨立調查員在「多事」的話,我們還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了 利用!何豔容和現在的萬良生竟然安排得如此周密! 我心中又是生氣,又是慚愧,很有陰溝裡翻船的感覺。後來我們幾人又聚在一起, 檢討何以如此容易上當,對何豔容和萬良生完全沒有懷疑。 檢討的結論是,由於對方利用了我們心理上「先入為主」的缺口。由於我們完全知 道、而且相信「萬良生變成海螺」這個事實,也知道這個事實和某類外星人有關。他們 就在這方面下手,從我們堅信的事實上發展虛構的事情,我們就承繼了本來相信的事實 ,也相信了虛構的事情。 這「先入為主」的心理狀況,實在可怕——能夠誤導人的想法,把假的當成真的, 在經過他人指出的情形下,還不肯接受! 廉正風找上門來的時候,我就以為他在胡說八道。後來仔細想想,疑點越來越多, 直到分析了何豔容無意中說出來「誰知道」這句話,才肯定了我們是被利用了。 白素看到我的神情沮喪,雖然她自己心中也不見得會愉快,她還是安慰我:「雖然 遲了一些,可是總算弄明白了!」 我哼了一聲,仍然臉色難看,白素笑道:「誰叫你有利用的價值呢!剛才何女士還 不是靠你解圍。」 我苦笑,高舉雙手,大叫了幾聲,以舒心中悶氣,引得不少駕車人都探車出來看我 ,以為我是神經病。 白素不再說閒話,她提出了一個很主要的問題:「現在的萬良生不是原來的萬良生 ,那麼現在的萬良生是從哪裡來的?我的意思是,現在這個萬良生的身體是從哪裡來的 ?」 我接了上去:「問題之二是:是什麼東西在指揮這個萬良生的身體活動?」 白素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們先上車回家,大家各自在車中想,然後再討論。 我點了點頭,和她分別駕車回家。到了家中,她先卸了化裝,我已經有了答案,立 刻提出:「雖然幾乎誰都可以製造複製人——連地球人自己都可以,但是令思想組進入 人體的過程十分複雜,相信只有外星人才做得到——」 我話還沒有說完,白素就打斷了我的話頭:「也不一定,在地球人和地球人思想組 之間,也會發生不屬於這個身體的思想組進入了這個身體的情形。我們所知道的,就有 黃老四這個老鬼上了陳安安這個小女孩身的實例。」 我本來想好的結果,一下子被白素這番話全打亂了。 我本來想的是,事情不但和外星人有關,而且必然和勒曼醫院有關。因為勒曼醫院 有萬良生複製人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何豔容又剛好和勒曼醫院發生過關係,所以一切聯 繫起來,就可以達到事情和勒曼醫院有關的結論。 可是白素這樣一說,卻令得事情出現了另一個可能,更加複雜化了。 確然,地球人的思想組(靈魂)也可以在某種情形下進入地球人的身體。那麼就不 能排除現在的萬良生,被地球人靈魂移入的可能性。 這就衍生出了第三個問題:現在的萬良生身體,是複製人還是原來的身體?事情複 雜了不止一倍。因為在排列組合上,有了四個因素,四個因素都可以互相組合。 這四個因素是: 外星人思想組; 地球人思想組; 萬良生原來的身體; 萬良生複製人的身體。 我嘆了一口氣:「事情本來已經夠複雜的了,現在更不知道該如何設想才好。」我 說了之後,把我原來的想法,講了出來。 白素微笑:「也只不過是四種組合的可能,不算複雜。而且在四種組合之中,有三 種和外星人、複製人有關,所以你認為和勒曼醫院有關,雖然未必百分之百,也大有可 能。」 我又告訴了她我和亮聲聯絡的情形。 白素想了一想:「現在我們已經從被動轉為主動了,我們從兩方面出擊——溫寶裕 去找萬良生,你找亮聲,這兩方面的出擊行動有了結果之後,事情必然會明朗化。」 我沒有白素那樣樂觀,白素伸手按在我眉心之間,不讓我眉心糾結,她批評我:「 你這個人,真是極端!」 我苦笑:「試舉例以說明之。」 白素道:「你要就相信外星人絕對不會對地球有惡意;要就擔心外星人會控制地球 。在你的想法中,沒有中間都分,只有兩端,這就叫做極端。」 我給她說得除了翻眼睛之外,沒有別的可做。過了一會我才道:「以你說來,中間 部分是什麼?」 白素笑得很俏皮:「我不知道——可是我卻知道會有中間部份的存在。」 我吁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且看溫寶裕這位小將,戰果如何了。」 白素又道:「我還要勸你一件事。」 我苦笑:「究竟我還有多少缺點,你乾脆一口氣全說出來,不要一件一件說。」 白素笑:「亮聲說,勒曼醫院有醫院守則,有些事不能對別人說,你不應該勉強他 。」 我直跳了起來,大聲道:「我沒有不讓他對別人守秘密,問題是我不認為我是『別 人』!如果他認為我是『別人』,那我自然也有對付他的原則!」 白素攤了攤手:「我早就知道,說了也是自說。」 我吸了一口氣:「在這件事情上,我給了亮聲選擇,他可以選擇把我當作朋友,也 可以選擇把我當成『別人』,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白素搖頭:「還是你的極端作風,非友即敵,沒有想一想即使是朋友,也不能要求 他什麼都做得到。」 我說不過白素,又不想改正自己的想法,所以索性撒賴:「江山易政,本性難移! 」 說著,我伸手敲了敲頭:「除非這裡面被別的思想組佔據,不然只好依然故我!」 白素撇嘴:「這叫做『頑固不化』!」 我笑道:「這叫做『擇善固執』!」 溫寶裕在這時候打開門,大踏步走了進來。 一看溫寶裕的神氣,就知道他此行有收穫。不過溫寶裕擅於把小事化成大事,要聽 他說了詳細經過,才能夠判斷事情究竟如何。 溫寶裕關上門,大聲道:「你們都在,真好。我見著萬良生,我可以肯定這傢伙心 中有鬼。」 我搖頭:「你要用證據來證明他心中有鬼,而不是只憑你的感覺。」 溫寶裕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取出了一具小型錄音機來。我道:「你和他談話的時 候,秘密錄音,他沒有發覺?」 溫寶裕笑:「他又不是神仙,我行事又小心,他怎麼會發覺?」 我哼了一聲:「他可能是外星人!」溫寶裕當然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我一向認為 「外星人」和「神仙」之間關係密切,甚至於是同一類生命形式。 而這類生命形式神通廣大,像進行秘密錄音這種事情,對方應該很容易覺察到。如 果對方早已知道,那就會給假的信息,變成弄巧反拙。 溫寶裕笑道:「就算他是神仙,既然進入了地球人的身體,我看也應該不會再有神 仙的本領了。」 這問題如果要詳細討論起來十分複雜,這時候我和溫寶裕都以為只是隨便說說,所 以並沒有再討論下去,當然料不到後來事情發展居然與此頗有關係。 溫寶裕按下錄音機,道:「在聽我和萬良生的對話錄音時,我會一面解釋當時的情 景。」 溫寶裕和萬良生的會面,很值得玩味,可是究竟能證明什麼,卻很難說得上來,我 把經過情形,記述在下面。 溫寶裕先是打著大豪富陶啟泉的旗號去見萬良生。萬良生雖然也是豪富,可是豪富 也分等級,陶啟泉的等級又遠在萬良生之上,所以溫寶裕照常理來推測,以為萬良生一 定立刻會見。卻不料和萬良生的秘書糾纏了超過十分鐘,秘書還是回答說:「萬先生現 在沒有空,請約定時間。」 溫寶裕一肚子氣,向秘書道:「請你再去問他,我是衛斯理派來的,立刻要見他! 」 溫寶裕不得不借我的名頭,當時他已經打算如果再遭到拒絕就硬衝進去。 他說就算萬良生大怒,他也有辦法——他從藍絲那裡學會了許多小法道,包括可以 使怒意勃發的人在剎那之間怒火全消。據溫寶裕說,這是降頭術中最淺的本領,是以本 身的精神力量去影響對方的精神運作。 我特地把這一點記述下來,是因為溫寶裕在和萬良生會面期間不斷地用這種方法, 想使萬良生在不知不覺中透露心中的秘密,結果如何,我會在下面提到。不到一分鐘, 秘書立刻請溫寶裕進去,溫寶裕就走進了萬良生的辦公室。 萬良生很熱情,居然和溫寶裕擁抱,溫寶裕也來不及寒暄,就開門見山:「萬先生 ,我此來目的,是想請你把那個圓柱體給我們,做研究之用。」 他很有技巧的說「我們」,當然是包括了我在內,這樣萬良生看在我的份上,就難 以拒絕。 而且在這時候,他已經開始「作法」,一來要萬良生講實話,二來判斷萬良生所說 的是不是真話——據他說,這種法子判斷人是不是在說謊,其準確程度遠超過最好的測 謊機云云。 萬良生先是怔了一怔,然後「啊」的一聲:「那圓柱體!」 接著他笑了起來:「那圓柱體有什麼好研究的?它只不過是放置我身體的容器,現 在我再也不會用到它,當時我上了你們的遊艇,就任它沉到了海底,不知道是不是還可 以打撈得到。」 從這番話中要判斷萬良生是不是在說謊,頗不容易。溫寶裕是認定了萬良生不會說 真話的,可是從他「作法」的結果來判斷,卻沒有萬良生說謊的反應。 溫寶裕假裝很意外:「這東西是外星人留下來的,可以長期毫無損壞地保存人的身 體,又能像潛水艇一樣在海中前進,簡直是稀世奇珍,你怎麼可以隨便拋棄!」 萬良生敲著頭道:「當時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正做出了重大的決定:決定不 再做海螺,回來做人,所以並沒有留意這些身外的問題。」 萬良生這個理由,合理之至,溫寶裕不論是從常理來判斷,還是從法術上來找毛病 ,都無懈可擊。 萬良生更補充:「如果你們真感到需要,我可以立刻派人潛水去尋找。」 溫寶裕忙道:「真的需要,我們自己會找,不勞費心。」 溫寶裕當時也確然只能夠這樣回答,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下意識有強烈的感覺,感 到根本不可能在海中撈到那個圓柱體。 至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而在他向我們敘述經過的時候,我和白素聽了萬良生說話的錄音,幫他分析。 白素的意見是:「萬良生的話太流利了,像是排練了無數次的台詞一段,所以令你 下意識感到不可相信。」 溫寶裕道:「可是說真話的情形也是如此啊!」 我道:「其間的差異,十分微妙,難以用言語解釋,更無法用儀器測定,也不能用 法術來分辨。只有腦子靈敏的人,會在下意識中發揮第六感,才能隱約的感覺得到。」 溫寶裕接受了我這個解釋。 當時萬良生說著,已經站了起來,準備送客,溫寶裕雖然機靈無比,可是這時候心 中也叫苦不迭,因為他實在找不到還有什麼理由可以留下不走。 而如果就這樣被萬良生送走,這一次就算是自來了,而且連以後再來找他的藉口都 沒有了! 然而其勢他又不能賴在椅子上不走,他只好站了起來,一面沒話找話說,順口說道 :「剛才我先用陶啟泉陶先生的名頭求見,你為什麼拒絕呢?」 萬良生笑:「他是他,我是我,各人頭上一片天,我為什麼不能拒絕?」 雖然萬良生的話,不合一般等級較低的豪富對待超級大豪富的常規,可是也找不出 毛病來。 而溫寶裕卻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了有一句話可以看看萬良生的反應,所以他笑 了一下,聽起來完全不經意,道:「雖然說各人頭上一片天,可是你頭上的天,和我們 頭上的天,不一樣!」 溫寶裕這句話說得很聰明,可以說一點意思都沒有,也可以說大有深意。 如果萬良生心中沒有事,這句話聽起來就一點意義都沒有,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如 果萬良生心中有鬼,譬如說他是外星人的話,那麼這句話聽來就等於是在揭穿他的身份 了。 所以我一聽到錄音機中播出了溫寶裕的這句話,我就喝了一聲采。 當時溫寶裕並不直視萬良生,可是卻運用了一切可能,在留意萬良生的反應。據他 說,萬良生一點不正常的反應都沒有,只是順口應了一句:「一樣,現在一樣了。」 這句話聽來十分平常,萬良生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也平常到了極點,可是我一 聽,就霍然起立,連一向鎮定的白素,也陡然吸了一口氣。 我立刻向溫寶裕望去。因為萬良生的這句話大有問題,令人震驚,萬良生當然是在 無意中說出來的,溫寶裕如果反應強烈,那就露出馬腳了。 溫寶裕立刻知道我望他的原因,他洋洋自得:「當時我心中吃驚萬分,可是表面上 一點也不顯露。我可以覺察得到萬良生立刻感到他自己說錯了話,有一剎那頗為不白在 的神情,然而由於我掩飾得好,所以他很快就恢復了原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我們:「我此行算不算有收穫?」 這個問題倒也不好回答。從萬良生這一句話來分析,可以說有著這樣的潛台詞:他 「頭上的天」本來和我們不一樣,而現在則一樣了。 為什麼他頭上的天以前會和我們不一樣呢? 很簡單,如果他是外星人,他那個星球的天空當然和地球的天空不一樣。而他現在 變成了地球人,頭上的天就一樣了。從一句話可以分析出許多情況來,而且這些情況和 我們懷疑的有外星人思想組移居萬良生複製人十分吻合。 這當然是一大收穫。然而這種分析,卻又不是實在的證據。 白素先道:「當然有收穫,不但有,而且很大。」 溫寶裕很受鼓舞,不過他也知道:「這可惜不能算是確鑿的證據。」 白素:「不要緊,一點一滴這樣的收穫累積起來,就會變成確鑿的證據了。」 溫寶裕又問:「我們要不要去打撈那圓柱體?」 我道:「不妨去試一試,就由你去辦。」 溫寶裕搖頭:「明知道不會有結果,這種事情幹起來最沒有味道了。」 我道:「未必,萬良生如果知道我們在懷疑他,他為了要消除我們的懷疑,就會讓 我們找到這圓柱體。」 溫寶裕道:「更不會,要是給我們找到了這圓柱體,拿到雲氏集團去一檢驗,他如 何解釋?」 我想了一想,覺得溫寶裕的話也有道理,不過無論如何總要去打撈一下。 溫寶裕嘰嘰咕咕了幾句,收起了錄音機,準備離去,當他打開大門時,外面有一個 人恰好要伸手敲門,一下子就敲打在溫寶裕的胸口——因為那人個子矮小,雖然舉手拍 門,也只能夠到溫寶裕的胸口。 這人當然是廉正風,溫寶裕一看就知道他是誰,所以雖然胸口被他無緣無故敲了一 下,也並沒有生氣。 反倒是廉正風氣勢洶洶,由於溫寶裕遮住了他的身體,所以我並沒有看到他的神情 如何,只聽到他在「呼哧」、「呼哧」地喘氣,顯然很不正常。而且他立刻就向溫寶裕 呼喝:「就是你這個臭小子!快滾開,好狗不擋路!」 溫寶裕挨了一下打,對方非但不道歉,而且還加上一頓臭罵,就算脾氣好的人也受 不了,何況溫寶裕並非好脾氣。 當下溫寶裕立刻發作,大聲道:「你這——」 廉正風一開口罵人,我就知道溫寶裕必然忍不住,他如果一回罵,廉正風只怕要出 手,廉正風武術造詣極高,溫寶裕會吃大虧。 所以我身形展動,在溫寶裕只說了兩個字時,就來到了門口,一伸手就將溫寶裕推 了開去,不讓他把話說完。 廉正風看到了我,指著溫寶格,滿臉通紅,竟至於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看這情形 ,像是他和溫寶裕有什麼深仇大恨一樣。 我心中駭異莫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因為他們兩人可能根本沒有見過面,自 然也沒有理由會有什麼過節! 白素也趕了過來,道:「有話慢慢說!」 廉正風對白素始終很賣賬,但仍然對溫寶裕「呸」了一聲,大聲道:「這小子冒冒 失失去找萬良生,也不知道對萬良生說了些什麼!」 看到他的神情如此緊張,我也受到了感染,忙道:「萬良生怎麼樣了?」 廉正風卻不回答我的問題,瞪著我:「講好萬良生那邊由我負責,為什麼又會有這 小子去見萬良生?知不知道若是惹得萬良生起疑,我們的工作會困難幾百倍!」 廉正風的態度實在令人難頂,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向他道:「那是我們的不是 ,由於情況有新的發展,所以有必要去見萬良生,一時之間沒有考慮到其他。」 廉正風還在生氣,哼了一聲:「什麼新的情況?」 白素就把戈壁沙漠、雲氏集團和那個圓柱體之間的事情,很快的說了一遍。廉正風 居然不是完全不講理,他顯然立刻也認為在這樣情形下應該去見萬良生。所以臉色變得 和霽,向溫寶裕翻了翻眼:「有什麼收穫?」 溫寶裕想要發作幾句,給我連連施眼色止住。 我把溫寶裕的經過說了,又說了何豔容的情形,廉正風聽得限用心,而且立刻道: 「何豔容所說的『誰知道』和萬良生所說的『現在一樣了』,都大有問題。」 溫寶裕索性收起怒意(後來我和白素大大稱讚他的成熟),問道:「請問問題何在 ?」 廉正風也乾脆當作剛才完全沒有得罪過人,分析這兩句話——分析的結論和我們一 樣。 他十分高興,手舞足蹈:「我沒有懷疑錯!這萬良生確然不是原來的萬良生,所以 我認為可以採取行動了。」 溫寶裕問:「採取什麼行動?」 我相信溫寶裕也只不過是隨便問一問而已,可是廉正風的回答卻令我們都嚇了一跳 。 他道:「是把他抓來的時候了!」 連一向胡作非為、唯恐天下不亂的溫寶裕,這時候也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不過溫寶裕始終是溫寶裕,他不斷地眨眼,大約在五秒鐘之後,就興高采烈,壓低 了聲音:「抓來拷問?」 廉正風回答得很正經:「原則如此,細節還需要詳細討論。」 溫寶裕向他走過去:「用我那所大屋,那裡有一間收藏室,古代的刑具應有盡有, 中外皆備!」 我和白素開始還以為溫寶裕是在胡謅——在開廉正風的玩笑,可是越聽越不對,溫 寶裕竟然真的和廉正風想法一樣! 我才意識到這一點時很是吃驚,可是轉念一想,如果確定了現在的萬良生是「外星 人其腦,地球人其身」的怪物,當然應該弄明白他這樣做目的何在。 而要弄清楚這一點,最直接的方法當然是要他自己說出來。 這樣一想,廉正風和溫寶裕在商量的也就沒有什麼不對,所以我暫時不出聲。白素 顯然知道我們三人在想些什麼,她只是搖頭。 七、行動開始 當下廉正風皺著眉:「不知道嚴刑拷打,對外星人是不是有用?」 溫寶裕道:「既然他借用了地球人的身體,他就應該有和地球人一樣的感覺,我看 有用。」 廉正風點了點頭:「說得有理。」 溫寶裕更進一步:「可以肯定何豔容對整件事都有參與,女人比較難守秘密,不如 把她也抓了來,一併詢問。」 廉正風很認真的在考慮這個問題,這兩個人無法無天,當真什麼都想得出來。 白素哼了一聲「小寶,我看令堂對這件事也有份,要不要把她一起抓來?」 小寶一聽,縮了縮頭,不再出聲。廉正風都還沒有聽出白素語氣不著,搖了搖頭: 「不必了,她和衛斯理一樣,全被蒙在鼓裡,只是受利用的角色。」 他把我和溫媽媽放在同一地位,真令人啼笑皆非。 我大聲道:「別再說這些不切實際的話了!」 廉正風「咦」地一聲:「怎麼不切實際了?依你說,什麼才切實際了?」 我想了一想:「我們已經肯定現在的萬良生不是過去的萬良生,也假設現在萬良生 用的身體,是過去萬良生的複製人。既然我們至今為此,只知道勒曼醫院有複製人,那 就應該從勒曼醫院著手調查才對。」 廉正風大搖其頭:「想從勒曼醫院得知真相難,從萬良生那裡問出事實容易,此其 一。事情大有可能是由勒曼醫院主持,你去向勒曼醫院求真相,等於與虎謀皮,不會有 結果,此其二。我們不知道事情會如何發展,只知道越快弄明白真相越好,所以要儘快 進行,取萬良生快,到勒曼醫院慢,此其三。還有——」 他長篇大論,我不知道他還要例舉多少理由,大喝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頭:「總之 ,絕對不能亂來!」 廉正風一翻眼:「何謂亂來?第一,我——」 溫寶裕這時候突然向廉正風鞠躬,笑道:「我真的服了你了!」 溫寶裕的意思我明白,他是說他已經是極喜歡和人辯論的人,可是比起廉正風來, 卻也甘拜下風! 廉正風怒道:「小子你少來插科打諢,要辦的是正經事!」 這時候我和白素都看出事情的嚴重性——廉正風十分認真,絕不是說說而已,而是 真的會照他所說的去做! 我吸了一口氣:「老弟,這樣做,犯法!」 我以為我這樣警告再有力不過,白素卻立刻感到不夠,她很嚴肅地補充:「嚴重犯 法!」 可是一樣沒有用,廉正風的思想方法和普通人不一樣,白素曾稱他為「大俠」,他 心態上真的認為他自己是大俠,而且是古代的大俠。這可以從他對我們的回應上看出來 。 他嘿嘿冷笑:「犯法!嚴重犯法!犯什麼法?侵入他人腦部、借用他人身體,犯不 犯法?」 不等我們回答,他又道:「我怕什麼犯法:什麼法律豈為我輩而設?」 他說到這裡,那副豪氣干雲的模樣,真叫人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好笑。白素一向很善 於應付各色人等,可是這時候也不知道該如何勸阻廉正風才好。 我們還沒有開口,廉正風又道:「你們什麼也不必再說了,我是『獨立調查員』, 既稱『獨立』,就是不受任何力量左右的意思,你們不肯合作,我就獨立行事!」 他說著,向我們拱了拱手,看情形像是立刻就要告辭去採取行動了。 我沉聲道:「小心行動,多穿兩件避彈衣,在給亂槍掃射的時候,多少有點作用! 」 白素從來不說刻薄話,這時候也忍不住道:「等你出了事,我們一定會第一時間通 知令堂叔。」 廉正風哈哈大笑:「我膽小,別嚇我!」 接著他轉過身去,長吟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和白素齊聲大喝:「且慢!」 廉正風已經打開大門,向趕到門口有意向他出手的我和白素道:「你們阻得了我一 時,阻不了我一世!」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齊聲道:「阻得一時是一時!」 廉正風轟笑:「只怕一時也阻不了!」 看情形,他不像是在誇口,我和白素正準備先出手,卻聽得一陣笑聲,從廉正風身 後傳來,紅綾正一面笑,一面大踏步趕來。她可能根本沒有聽到我們的對話,可是一看 到了眼前的陣勢,就可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所以她立刻張開雙臂,攔住了廉正風的退路。 白素道:「請三思!」 廉正風已經被我們三個人圍在中間,可是他仍然一副不在乎的神氣,向白素道:「 慢慢想下來,只怕禍事已經發生了。」 我知道他好辯論,心想可以不動手,最好不動手,不妨先和他辯論一番,所以我道 :「會有什麼禍事?」 廉正風抬頭向天,道:「這個嗎……」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廉正風都像是在思索,準備回答我的問題,所以我們三個人 ,都聚精會神地在等他說話。 卻不料就在這時候,忽然在他身上,傳出了一下轟然巨響。 這一下變化,當真是突兀之至,怎麼想也想不到人的身上會發出這樣巨大的爆炸聲 響,所以我們都嚇了一跳,一時之間無法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而和轟然巨響同時發生的,是廉正風身上冒起了一大蓬深紫色的濃煙,那蓬煙擴展 的速度極快,就在我們被巨響聲震得楞了一楞的那大約半秒鐘時間內,濃煙不但將廉正 風整個人都遮住,而且已經湧到了我們面前。 那濃煙不但阻擋視線,而且有十分刺鼻的氣味,類似催淚氣,我們自然而然向後退 。濃煙向前逼,我們各自退開了足有二三十步,濃煙才漸漸散去,卻哪裡還有廉正風的 蹤影! 紅綾大呼小叫,感到奇怪之極:「這矮子難道會飛天遁地不成?」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道:「東瀛的忍術!」 白素道:「段數極高,總算叫我們開了眼界!」 紅綾叫:「他究竟到哪裡去了?」 我和白素都肯定了剛才廉正風使用的是日本傳統的「忍術」,這「忍術」是一門十 分奇特的功夫,可以說屬於武術的範圍,可是又有相當程度幻術的成分,最擅長神出鬼 沒、倏來倏去、隱藏埋伏,以及使暗器、下毒藥等等功夫,十分神秘,也很困難能夠有 一些成就。修練「忍術」,要忍受幾乎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極大痛苦,又要有異乎尋常的 堅韌、堅強的意志,比練中國武術更要艱苦許多。 所以本來會這門功夫的人就不多,再加上收徒極其嚴格,就漸漸失傳了。 別說是我和白素,就算是白老大,只怕也以為「忍術」早已經只是小說和電影中的 東西,怎麼也想不到實際上還有人會,而且如此高超! 忍術的其中一個專長,就是在暗中窺伺他人——當年忍術高手稱為「忍者」,忍者 很多都是刺客,需要長時間暗中窺伺行刺目標的行動。廉正風的跟蹤能力如此高強,當 然和他的忍術造詣有關。古代的匪夷所思的忍術,再加上現代的高科技,當然更可以如 虎添翼,使這門神秘的功夫更加出神入化。 像廉正風剛才在我們包圍之下消失,對他來說,只不過是略施小技而已! 當時我和白素都佩服不已,不過最佩服的看來還是溫寶裕。 只見他如癡如醉,連走路都腳步踉蹌,走到剛才廉正風所站的地方,抬頭向上,像 是廉正風已經上了天一樣,臉上充滿了景仰的神情,口中喃喃日語,也不知道他在說些 什麼。 紅綾大為訝異:「小寶,你得了什麼毛病?」 溫寶裕聽而不聞,我來到他的身前,先大喝一聲,才道:「那是最難學成功的忍術 ,你從現在開始學,到你七十歲,也未必可以學得成!天下有很多事是羨慕不來的!」 我以為溫寶裕是看到剛才廉正風施展忍術中的遁法,在我們包圍之下逃走,感到羨 慕,以致如此,所以才用這番話勸他。 溫寶裕低下頭向我望來,緩緩搖頭:「你錯了,我並不是欽佩他的忍術,而是欽佩 他的氣概!」 他說了之後,就學著剛才廉正風的神態,長吟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一面搖頭晃腦,口中「嘖嘖」有聲。看了他這種情形,實在令人無明火起,我冷笑 一聲:「不必欽佩,做傻事,只要是蠢人,人人可以!」 溫寶裕卻像是不知道我在罵他,想了一會,神情非常無奈地搖了搖頭,簡直莫測高 深。 白素這時候來到了我的身邊,向我笑了一下:「看到了沒有,我們的溫小寶雖然有 意做大俠,卻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有太多捨不得,所以只好長嗟短嘆了!」 溫寶裕果然連連嘆氣,像是受了白素的催眠一樣,我和紅綾都覺得滑稽無比,忍不 住哈哈大笑。 溫寶裕神情委屈:「我不是為了藍絲,是為了不想讓我媽媽傷心,才把自己的雄心 壯志藏在心底,難道很好笑嗎?」 此話一出,我和白素以及紅綾都不禁肅然起敬,一起向他鞠躬:「真對不起,我們 都忽略了你這片孝心!」 溫寶裕苦笑:「也不必如此。」 正在說著,忽然聽得身邊不遠處,傳來哈哈一笑,是廉正風的聲音,我們立刻循聲 看去。只見在路邊停著的一輛車子下,飛起了一條人影,快捷無倫,像是一縷塵煙,滾 滾向斜路下面而去,還傳來了一句話:「愚不可及!」 一切變故,都在不到兩秒鐘之內完成,廉正風這次在我們目送之下從容離去,我們 甚至於連追趕的念頭都來不及起。 剛才濃煙散去,我們只當他已經趁機逃走,卻不料他只是用極巧妙的方法隱藏在一 旁,我們四個人竟然完全沒有發覺。 這當然不是法術中的隱身法,而是忍術中的隱身法。兩者之間大不相同。 忍術中的隱身法是利用人視覺上的盲點而達成,形成有東西就在眼前而看不到的效 果,類似昆蟲的保護色和擬態,巧妙無化。 廉正風當然是故意如此,來炫耀他的本領。而他臨走時,所說的那句「愚不可及」 是什麼意思,是說誰愚不可及,一時之間也無法了解。 我們望著廉正風的去向,發了一會呆,我心中在想的是,他有那麼高超的本領,要 調查些什麼,當然輕易之至。而白素和紅綾同時道:「不好,他要對付萬良生!」 我怔了一怔,苦笑:「我們應該怎麼辦?」 的確,我們應該怎麼辦呢?萬良生本來是我們要對付的目標,現在廉正風去對付他 ,難道我們反倒要去告訴萬良生,叫他小心提防? 而如果我們不採取行動,萬良生一定會被廉正風抓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用什麼方 法對付,廉正風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完全不可預測,我只是對他的手法實在無法同意 。雖然老實說我感到就算我們採取行動,也很難阻止萬良生不落入廉正風手中,可是總 應該做些什麼才是。 我心中沒有主意,向白素望去,白素眉心打結,顯然也在思索。這時候紅綾和溫寶 裕齊聲道:「讓他去進行!」兩個小傢伙竟然有一致的意見,我和白素望著他們,不知 道他們以什麼理由來同意廉正風的胡作非為。 溫寶裕先道:「整件事根本完全超出常理之外,所以也要用非常手段去對付,等於 數學上的負負得正,反而可以有好的結果。」 紅綾舉起手來:「我也是這個意思,現在這個萬良生行為太豈有此理了,應該叫他 在廉正風手上吃些苦頭!」 萬良生行為實在豈有此理,紅綾說得有道理,可是如果他是外星人,這樣做會有怎 樣的後果,又不能不令人顧慮。 我正在想著,溫寶裕又道:「怕這個、怕那個,真是愚不可及!」 我苦笑:「闖出禍來,還不是要我來收拾!」 白素搖頭:「現在只怕想阻止也來不及了,我想,廉正風的行動未必完全沒有好處 。」 我攤了攤手,白素立刻解釋:「如果廉正風真能夠把萬良生擄走的話,何豔容一定 會找我們求助,我們就可以要她先說出實在情形來!」 我留意的卻是白素那番話的前半段,她說「如果廉正風真能擄走萬良生的話」,使 我想到,如果萬良生真如我們所想是外星人的思想組移居進入地球人的身體,那麼他必 然有異於普通的地球人,可能他極其神通廣大,在外星人和地球忍者的大戰中,可能大 佔上風,何必為他擔憂?反而要為廉正風擔心,可是廉正風「雖千萬人吾往矣」,誰又 能令他改變主意? 而白素後半段話也很有道理,整件事膠著而沒有進展,關鍵就在萬良主和何豔容兩 人不肯吐露真相。 如今廉正風去對付萬良生,成功也好,不成功也好,總可以使事情有點變化,而有 變化就可能有突破。尤其如果廉正風把萬良生真的抓了起來,何豔容確然非來找我們不 可,到那時候要她講出實話來就容易得多了。 我把擔心廉正風的想法說出來,白素吸了一口氣:「照我看,廉正風雖然號稱『獨 立調查員』,可是他必然有很多助手。有助手,或者是他的手下,都和『獨立調查』並 不矛盾,只要他的調查工作不受任何力量左右,他就具有『獨立調查員』的身份。」 我不禁駭然:「你的意思是有一批……忍者和他在一起活動?」 白素點頭:「我想應該如此,他要做的事情,不論他神通如何廣大,都難以一個人 完成。」 我在考慮白素的假設,白素對白己的想法很有信心,她向我們三個人道:「日後見 到了廉正風,千萬不可以提起他有助手,當成只有他一個人。一來忍者的身份都很神秘 ,不想給別人知道,廉正風迫不得已,才暴露了身份。如果有一個忍者的組織,他絕對 不想連這個組織都暴露。二來他這個人很好強,如果給人知道了他有助手,他會覺得沒 有面子。」 我笑道:「你想得太周詳了,何以見得他一定有助手?」 白素笑:「簡單之至,前幾天我們都感到被跟蹤,有兩次我和你根本在不同的地方 ,都有被跟蹤的感覺,除非廉正風有分身術,不然就是他有助手!」 白素的推測無懈可擊,只有溫寶裕對廉正風的崇拜、欽仰到了極點,所以他道:「 或許忍術之中,只有分身術?」 我們都笑了起來,溫寶裕自己也感到好笑。這天事情的變化很大,而且行動已經開 始,忍者大戰外星人結果如何,我不但心急想知道還很想觀看經過。 我把這一點提了出來,紅綾和溫寶裕當然立刻叫好,白素大搖其頭:「萬萬不可, 我們在行動現場,只會礙事!」 我道:「現在廉正風認定了萬良生是『外星人移魂怪物』,所以他可能用十分激烈 的手段去對付,如果萬良生是百分之百的地球人,豈不是糟糕?」 白素吁了一口氣:「那只好相信廉正風行事會有分寸。」 除此之外,確然也沒有別的方法了。當然最主要的是,我確然很相信現在的萬良生 是一個「移魂怪物」,而且行為十分可惡,更加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所以我覺得出廉正 風去對付他,並沒有什麼不妥。 當時我也想到了一點,不過只是想了一想,並沒有說出來。 我想到的是:廉正風既然是忍術高手,必然有很多古怪的對付人的方法,萬良生如 果是百分之百的地球人,只怕會吃很大的苦頭。而既然我認定了他是移魂怪物,就不必 考慮這一點,所以想過就算,沒有放在心上。 當下溫寶裕告辭,他還要到那個小島附近的海域去找那個圓柱體。他最後還提出: 找也是白找。可是我和白素還是主張他應該去找一下。 後來果然是白找,因此我們被他埋怨了半年之久。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接下來發生的事,來得很快,本來我想好戲總要有些曲折,可是看來廉正風進行得 極其順利。當天午夜,我和白素正在聽音樂,紅綾已經鼾聲如雷,突然之間門鈴聲大作 ,打開門,何豔容臉青唇白站在門口,看到了我們兩人,身子發抖,口唇抖得更是厲吉 ,竟至於說不出話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這時候我們心中都感到自己實在不是很君子! 從何豔容現在的情形來看,她的內心肯定焦急到了極點,要說她這種情形是假裝出 來的,實在沒有可能。 我們當然知道她為什麼焦急——是因為萬良生出了事。 萬良生出事雖然不是我們的主意,我們也沒有參加行動,可是從頭到尾我們都知道 是怎麼一回事。而現在我們卻不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何豔容,只能很虛偽的安慰她,叫她 有話慢慢說,還要裝成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模樣。 萬良生被廉正風抓了去,我們知道情形再壞,萬良生也不至於有生命危險,可是何 豔容卻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只知道萬良生失蹤了,可能面臨死亡,所以格外焦 急。 當時我相信我和白素感覺相同,可是我們非但不能把事實的真相說出來,而且還要 趁機在何艷容口中套出實話來。我們心意相通,白素立刻過去攙扶看來連站都站不穩的 何艷容,我立刻去取酒。 何豔容的體重雖然減輕了三分之二,可是她的體形天生十分高大,白素在她身邊, 顯得很嬌小。 等到白素扶著她坐了下來,我已經把一杯酒送到她的面前。她雙手發抖,要白素把 著她的手腕,才能握著酒杯,又在白素的幫助之下,她才把那杯酒喝下去,卻至少有一 半又灑又漏,看來狼狽至於極點。我們心中內疚,實在無法再裝模作樣問她究竟發生了 什麼事,只好等地鎮定下來先開口。 她喝了那杯酒之後,喉嚨裡發出了一陣類似抽搐的聲音,我忍不住道:「不論發生 了什麼事,你這樣子都對事情沒有幫助!」 這時候何豔容若是夠鎮定,就很容易可以發覺我和白素的態度有異,可是她實在太 慌亂了,完全沒有注意我們的神態。我這樣說了之後,她用力點了點頭,看來正在遵從 我的話,勉力使自己定下神來。 我再給了她一杯酒,這一次情形好了許多,喝完之後,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身子 還有點搖擺不定,卻已經能夠自己站起來。她總算說了一句話。 而這句話卻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她並不是立刻告訴我們萬良生出了事,而是 道:「對,我不應該做對事情沒有幫助的事。」 這句話雖然令我們感到意外,可是在情理上還可以說得過去。而接下來她的行動, 既意外,又實在說不過去! 她話才出口,人已經向門口走去,一時之間我們不知道她想幹什麼,叫了她一聲, 她已到了門口,看來這時候她已經恢復鎮定,正在大聲叫司機。 等到我和白素也來到門口時,她已經跨上了車子,向我們揮了揮手,車子立刻駛走 。我們因為心中有愧,所以對突然發生的事故,應變也不如往常那樣機靈,竟然眼睜睜 地看著她離去! 直到她的車子駛走,我們仍然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們佇立了一會,才回 到了屋子之中,心中有同一個問題:何豔容為什麼突然離去? 當然是因為萬良生出了事何豔容才來找我們的,這一點白素早已料到。 可是為什麼她氣急敗壞來了之後突然離去? 白素道:「看來是你說了那句話,她才離去的!」 從何艷容來到,我總共只說了一句話而已,是勸她鎮定,說她這樣子慌張,對事情 沒有幫助。她同意我的話,回應了一句,就立刻離去。 那表示什麼?表示她認為在我們這裡對事情沒有幫助。 一想到這一點,我失聲道:「她想到了我們和事情有關,知道在我們這裡得不到幫 助,所以離開。」 白素皺著眉,過了一會,才道:「也有可能是她想到了別人更能給她幫助,所以才 離開。」 我大搖其頭:「萬良生失蹤,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什麼人更能幫助她?」 白素又想了一會:「我不能肯定,我們連……連萬良生究竟是什麼人都不知道,有 太多不知道的因素,無法作出推論。」 我很有同感,不過我認為有「王牌」在手事情很快就可以水落石出。我的「王牌」 是萬良生已經被廉正風抓起來了,應該多少可以問出一些事實真相來。 所以我立刻道:「快和廉正風聯絡,萬良生在他手裡,我們可以參加審問!」 白素望了我好一會,緩緩搖頭:「就算萬良生是經過外星人移魂所形成的另一種人 ,我們有權力對他進行審判嗎?」 我道:「他不是『另一種人』,是『移魂怪物』!只要他隱瞞身份,目的不明,就 可以假設他對地球不懷好意,作為地球人,就可以對付他。」 白素苦笑:「你違反了你自己的一貫理論。」 我揚手:「這是一個極個別的例子——他先利用了我們,已經表示了他的行為不正 當!」 白素沒有再說什麼,我開始聯絡廉正風。 接下來發生的事,其出乎意料之外的程度,簡直令我目瞪口呆。在當時事情發生的 時候,我至少有一分鐘之久,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甚至於在那一分鐘之間,我除了驚 愕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感覺,我都不能肯定。 當時我正在撥廉正風的行動電話,白素走向大門——剛才我們進屋子的時候,由於 正在想何豔容為什麼突然離去,所以沒有把門關好,白素是想去關門。 八、大失敗 白素伸出手,還沒有碰到門,事情就發生了。先是「砰」地一聲響,有東西重重地 撞在門下,把門撞了開來。 白素反應快絕,立刻閃身後退,我也在第一時間有了應對的準備。 接下來如果撞門進來的是一個九頭怪物,我也不會更吃驚。而實際上,我看得清清 楚楚,撞門進來的不是什麼怪物,而是矮子廉正風! 看來他也並不是故意撞門進來的,而是他在向前走的時候,實在太失魂落魄,根本 沒有留意到面前有東西阻擋,恰好門沒有關,所以他才變成撞門進來,要不然他大有可 能把門撞穿! 而令我們驚訝莫名的是,不但廉正風沒有理由在這時候出現,他更沒有理由如此不 堪! 有形容人垂頭喪氣像是一隻鬥敗了的公雞,而這時候的廉正風簡直就是一隻被殺了 之後放了血、拔了毛的公雞! 本來他個子雖然矮小,可是全身都充滿了剽悍之氣,看來很是英武,然而此刻他只 有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一床破棉被! 若說剛才何豔容氣急敗壞、臉青唇白,那麼這時候真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形容廉正 風才好。 我們的心中實在驚訝,因為他立心要去抓萬良生,剛才何豔容來到,已經證明了他 的成功,這時候正是他應該意氣風發才對,怎麼反倒如此不堪? 我首先想到的是:他雖然抓到了萬良生,可是萬良生是「移魂怪物」,神通廣大, 廉正風這個忍術高手敵不過他,反而吃了他的虧,所以才如此。 從廉正風出現,我們驚呆,再到我想到了這一點,其間超過一分鐘,而廉正風進來 之後,也不坐下,就那樣雙手下垂,像是整個人隨時都會溶化一樣地站著。 我想到了他可能在萬良生處吃了虧,疾聲問:「那外星移魂怪物怎麼了?」 廉正風一聽,整個人像是觸電一樣,跳動一下,反問:「那外星鬼怎麼樣了?」 他反而問我,更令我大奇,這時候白素把一瓶酒遞給了廉正風,廉正風接過來,仰 頭就喝。 我性子急,不等他住口,就連續發問:「你將那外星鬼怎麼樣了?還是那外星鬼將 你怎樣了?」 廉正風喝了半瓶酒,臉上總算有了一些血色,他用很大的幅度搖頭,清了清喉嚨, 才問道:「你在說些什麼?」 廉正風並不是說話夾纏不清的人,所以我知道事情一定有不對頭之處,我向白素做 了一個手勢,示意她來問,她比我有耐性得多,容易問出答案來。 白素點了點頭,她先不發問,而是用簡單明瞭的語句,告訴了廉正風剛才何豔客來 的情形。 白素話還沒有說完,廉正風整個人就像通了電而線路又錯亂的機器人一樣,上下跳 動,團團亂轉,雙手扯住了自己的頭髮,口中發出怪聲,又重重頓足,又想在牆上撞頭 ,情形比剛才又糟糕了許多,可以看出他心中又是沮喪、又是不服氣、又是不明所以, 這許多情緒混合在一起,才會有這樣的身體語言。 白素並不阻止他,等他發洩了一陣,才道:「萬良生肯定出了事,可是他的出事與 你無關,對不對?」 我立刻知道白素問對了! 而我也立刻自己問自己:萬良生出事,如果和廉正風無關,又和誰有關?隨即又衍 生出另一個問題,和廉正風有關的出事,是萬良生被廉正風抓了去,和廉正風無關的出 事,又是怎樣的情況? 一時之間,問題之多無以復加,白素不讓我發問,而用很平靜的語氣向廉正風道: 「慢慢說,把你離去之後,如何對付萬良生,發生了什麼事,一樁一樁慢慢說出來。」 白素像是在對一個慌亂之極的小孩子說話,而廉正風這時候的情形正需要如此,所 以很是見效。 廉正風先是停了下來,把一瓶酒全喝完,然後將酒瓶向自己頭上重重的敲了三下, 這才向白素道:「慢慢說?」 白素點了點頭。廉正風後退幾步,坐了下來,這時候他已經有七成恢復正常了。 他道:「這幾天來,對於萬良生的行動瞭若指掌,所以要抓他,三隻手指捏田螺, 是手到拿來的事情。我離開之後,就到他辦公室大廈門口去等候——」 廉正風知道,當天下午三點,萬良生有一個重要的約會,估計他兩點半左右會出現 在大廈門口。 我根據廉正風所說記述,在廉正風敘述這些過程的時候,我和白素都留意到在很多 細節上,他說得很是含糊不清,顯然是故意在隱瞞一些事情。 而他所刻意隱瞞的事情,很容易覺察到,是他在行動中有助手——正如白素所料, 而且助手也不只一個,極有可能是一個組織。廉正風既然刻意避免提到,我們也就假裝 不知道。 其實廉正風明知道騙不過我們,而他仍然這樣做,是想把事情處於一種「大家心知 」而不說明的狀態。至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們無法了解,或許那是神秘的忍術組織 的一種守則,就像亮聲一再對我說過的勒曼醫院有他的守則一樣。 我在記述中保留了廉正風當時敘述時的情形,而偶然在必要時略加說明。 萬良生的座駕是一輛大房車,在前排座位和後排之間有阻隔,阻隔的玻璃上有窗帘 ,放下了窗帘之後,司機就無法看到後座位的情形。 大房車的兩旁和後面的車窗,也都有窗帘,平時都遮著,從車子外面也看不到裡面 的情形。 大房車就停在大廈的門口,司機站在車旁,等候萬良生下來。 而廉正風則躲進了大房車的行李箱中,在那裡等候萬良生,可以說萬無一失。 (當時我聽到這裡,想問他是如何在司機看守之下進入行李箱的,可是給白素使了 一個眼色阻止。當然廉正風有可能是使用忍術中的「掩眼法」來行事,不過更有可能那 司機是他的助手,或者被收買,總之廉正風在這一點上交代不清楚。不過這些細節上的 含糊,對故事的發展並沒有什麼妨礙,所以不必深究。) 廉正風在行李箱中,據他說,不必依靠任何科學儀器,就可以憑他超卓敏銳的聽覺 ,聽到車廂後座正常說話的聲音。 他強調了這一點,說明他人雖然在行李箱中,可是車廂後座發生的事情,他可以憑 聽到的聲音來判斷。 他計算的時間很準確,兩點半,他聽到司機稱呼萬良生,聽到打開車門,聽到萬良 生上了車,吩咐司機駛向何處,車子開動,廉正風又聽到了音樂,他可以很清楚地聽出 那是著名的A小調鋼琴三重奏。 廉正風還聽到萬良生在打電話,他可以判斷電話是打給何豔容的,顯然何豔容也參 加那個重要的會談,他們分途前往,萬良生在電話中告訴何豔容,他一定可以準時到達 。 (那時候是下午兩點半,而何豔容氣急敗壞到我這裡時,是在午夜,也就是十小時 之後。) 廉正風知道萬良生要去的目的地,更知道在半小時的車程上,會有五分鐘時間,經 過很靜僻、迂迴的山路,他就準備在那裡下手,把萬良生擄走。 他並沒有告訴我們他要下手的細節以及是不是有人接應等等,因為後來發生的事, 和這些都沒有關係,所以並不重要。 一開始進入那條山路,廉正風就從行李箱出來,車子繼續向前行駛,以他的身手而 論,從行李箱出來,到打開車門進入車廂後座,輕而易舉。 他計畫很周詳,準備一閃身進入車廂,就發出有效的一擊,把萬良生打昏過去。所 以他才上半身進入車廂,手就揚了起來。 然而就在那一剎那,他整個人都愣住了,全身都變成僵硬無比,維持了那種姿勢至 少有一分鐘之久,腦中轟轟作響,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車廂後座, 空空如也,根本沒有人,萬良生不在座位上,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對廉正風來說,那是絕無可能之事,因為在十秒鐘之前,在音樂聲中,他還聽到萬 良生喝酒的聲音,現在那杯酒還放在座位前面的架子上,隨著車子的行駛而晃動。 萬良生消失了! 對廉正風來說,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竟然發生,打擊自然極大,可是在驚呆了一分 鐘之後,他還是迅速地在車廂後座找了一遍。雖然說是大房車,車廂還是一個很狹窄的 空間,有沒有人隱藏,很快就可以肯定。 廉正風在那時候,確然有過人的鎮定,他在車廂後座,接下了和司機通話的機鈕, 要司機停車。 在這裡,他並沒有說他是學萬良生的聲音,還是用他自己的聲音和司機說話。我和 白素都相信那司機是廉正風的助手,或者是給他收買了的,因為後來他在立刻發現司機 也根本不在駕駛位上的時候,比萬良生消失更加吃驚。 他說了三遍,車子才停了下來,他在說的時候,已經同時在打開窗帘,窗帘移動相 當緩慢。等到窗帘打開一半的時候,他已經可以看到,駕駛座位上,也根本沒有人。 這時候車子已經停下,但是在一秒鐘之前,車子還在行駛,可以假設那時候司機還 在,可是一秒鐘之後,司機就不在了!廉正風雖然是忍術高手,可是在一瞬間,他全身 的血液也像是凝固了一樣。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不由自主發出了感到恐懼的呼叫聲,同時,他像是車子 已經著火一樣,連滾帶爬逃出了車廂。 他在路上打了幾個滾,才站了起來,怔怔地望著停在路上的車子,整個人像是在騰 雲駕霧一般,完全無法想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甚至於不知道這種情形維持了多久,直到聽到有其他的車子駛來,他才閃身在路 旁的林木後躲了起來。 山路很狹窄,大房車停在路上,後來的車子就無法通過,廉正風看到後來的車子先 是響號,接著有人下來察看究竟,而不多久,後來的車子越來越多,圍在大房車周圍的 人也越來越多,人人都有訝異之色。 廉正風這時候想到,萬良生可能因為知道有人要對付他,所以不知道用什麼巧妙的 方法離開了車子,反正知道他目的地何在,不應該在這裡多耽擱,應該到目的地去找他 。 他能夠想到這一點,證明他至少已經有七成恢復了鎮定。他看了看時間,是二時二 十六分。 當時他就怔了一怔,因為時間方面有點不對。 兩點半,萬良主上車,車子來到這裡,他發現萬良主和司機都消失,時間應該是兩 點四十五分左右。怎麼一下子會過去了近三刻鐘? 廉正風當時雖然覺得不對勁,可是由於他不知道自己在極度震驚的情況下究竟有多 久,所以無法深究。 在他離開的時候,已經看到一輛警車駛過來——一輛名貴大房車莫名其妙空無一人 停在路上,自然很快就會引起警方的調查。 廉正風又停留了大約五分鐘,他看到幾個警官不斷在通話,看來神情都很緊張。 他沒有多逗留,而在十多分鐘之後,到了萬良生應該出現的地點。他看到的情形是 ,幾個本地豪富和幾個看來來自東南亞國家的大亨,都在一家酒店的會議廳中,何艷容 也在。何豔容正在打電話,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並沒有萬良生的蹤影。 如果情形正常,萬良生準時到達,那麼這次聚會應該是很重要的商業會議。而現在 萬良生沒有到,看何豔容緊張、焦急的神情,顯然是她已經得到了通知,知道萬良生的 車子停在半路,而人都不知去向。 令廉正風感到很奇怪的是,當他處身於可以聽得到何豔容說話的時候,他聽到何豔 容向電話說:「請把車子拖走,麻煩你們了。」 聽起來,她這話是對警方說的,警方當然是查出了車主是誰,然後才和何豔容聯絡 的,警方當然也已經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何豔容。 可是這時候何豔容卻並沒有太甚的焦慮,她甚至於沒有要求警方去找萬良生。 廉正風清楚知道萬良生神秘失蹤,他假設何豔容絕想不到萬良生會失蹤,只當不知 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並不十分焦急。 而令人奇怪的是何艷容又太不焦急了,她看來簡直若無其事,只是眉頭微皺,像是 萬良生是一個頑皮的孩子,講好了會來,結果卻跑去做其他的事情了。 她向各人道:「萬先生要缺席。我向各位保證,我做出的決定,等於我和他的共同 決定。我們可以開始了!」 這種現象,十分耐人尋味。 因為就算何豔容想不到萬良生會神秘失蹤,警方向她報告在路上發現了萬良生的空 車,她也應該立刻想知道萬良生的下落才對。 如今這樣的情形,說明了什麼呢? 廉正風在敘述到這裡的時候,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我和白素立刻回答,我先說:「這說明何豔容知道萬良生到哪裡去了,所以她只是 不滿,並不焦急。」 白素補充:「這說明何豔容當時以為自己知道萬良生到哪裡去了,所以她並不焦急 。後來她發現自己想的不對,她並不知道萬良生出了什麼事,而萬良生又一直沒有出現 ,也沒有和她聯絡,她才知道事情不對了!」 廉正風連連點頭:「這正和我想的一樣。」 廉正風當時想的其實只和我的回答一樣,白素所說的情形,是他後來才發現的。 當時他想到何豔容會知道萬良生在哪裡,當然就決定在何豔容身上找出萬良生來, 所以他一直逗留在會議廳裡。 何豔容和那些人討論的是一個極其龐大的商業行為,這種討論,屬於極端的商業秘 密,廉正風沒有說他如何可以在會議廳中而不被人發覺。我和白素也沒有問,因為我們 知道把自己隱藏起來,就算在一個人的身邊,也可以不被這個人發覺,正是忍術高手的 看家本領。 會議進行了好幾小時,一直到晚上七點,才告一段落,可是何豔容還不離開,而是 和那些人一起進餐。 廉正風開始有點沉不佳氣,因為萬良生一直沒有出現,何豔容也不去找他,這種現 象,加上萬良生失蹤的經過如此古怪,使得廉正風很不安。 那些人的晚餐很豐富,看來至少要兩小時才能用完,於是廉正風就決定暫時離開。 他先到萬良生平時可能出現的地方,看看萬良生是不是在。 據他說,在超過十處以上的地方都沒有萬良生的蹤影——在這裡又可以證明他必然 有很多助手,因為若只是他一個人的話,就算他會飛,也無法在短時間之內到那麼多地 方去。 最後他到了警局,去了解警方處理這件事的情形。 萬良生這樣的豪富神秘失蹤,照說警局之中應該鬧得人仰馬翻才是,可是警局中卻 像是根本沒有發生任何重大的事情一樣。 廉正風想了一想就明白了其中道理——沒有人告訴警方萬良生失蹤,警方根本不知 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知道一輛空車停在路上,那就只是阻礙交通的小事,把車子拖走 之後,自然不會再去追究原因。 警方這種反應很正常,可是何豔容也當作沒事人一樣,就顯得古怪之至,這益發令 廉正風相信何豔容是知道在萬良生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的。 他本來就認為「現在的萬良生」出現,何豔容是同謀,而萬良生既然是「移魂怪物 」,有些特別的神通也不足為怪。想到這裡,他感到萬良生突然消失,似乎也不值得太 震驚。 他重新又回到了那家酒店,晚餐接近尾聲,人人酒酣耳熱,看來一切進行得很愉快 。 在接下來大約半小時的時間內,廉正風留意到何豔容頻頻把視線投向放在她面前的 行動電話,並且不由自主,好多次把手放在電話上。這表示她的心中開始焦急,在等候 電話。 顯然她是在等萬良主和她聯絡,這也說明萬良生自從消失之後,還沒有和何豔容聯 絡過。 這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也就是說萬良生有超過六小時完全沒有信息。何豔容開 始焦急,可是看來還是不怎麼放在心上。 晚餐完畢,各自散去,廉正風跟蹤何豔容,來到了何豔容和萬良生的住所。 自從開始對萬良生調查以來,廉正風對這棟三層高的洋房,再熟悉不過,他甚至比 何豔容早半分鐘進入屋子。 只是何豔容一進來,除了外套,隨手拋開,還沒有開燈,就叫萬良生的名字。 廉正風只覺得奇怪之極——難道何豔容竟然以為萬良生會在家裡? 萬良生不在家裡,這是廉正風絕對可以肯定之事,因為大約一小時之前,他就在這 屋子裡上上下下搜尋過。 不過廉正風想到萬良生既然能夠在車子裡突然消失,說不定也有可能在屋子裡突然 出現。 那時候他還並不感到自己如何失敗,只感到萬良主和司機的消失十分難以想像。 他看到何豔容叫了十來聲,屋子裡空空洞洞,並沒有任何回答。廉正風知道這棟大 洋房晚上沒有僕人,這一點他早就覺得奇怪,而他認為那是何豔容和萬良生有著太多不 想為人所知的秘密勾當,所以不想有外人在。雖然經過許多天的觀察,他並沒有發現什 麼,他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 何豔容神情漸漸不耐煩,一面叫,一面上樓,乒乒乓乓,把樓上每一間房間的門, 用力打開,著亮了燈。 等到她來到三樓的時候,她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三樓是一間很大的主臥室, 何豔容在房間裡打了一個轉,不由自主喘氣,大聲道:「良生,出來!開什麼玩笑!」 在這個過程中,廉正風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何豔容——他在敘述到這裡的時候,還 是沒有說明他是如何幾乎貼身跟著而不給何豔容發覺的。 需要說明一下,其實就算廉正風那時候對我作了詳細的說明,我也不會把這一部分 記述下來。因為他運用的是忍術中的方法,極其複雜,要花費很多篇幅,雖然很有趣, 可是並不是故事的中心部分,所以也必須從略。 何況他當時真的沒有告訴我。 直到相當時日之後,他和我才有機會就忍術做了長談,談了幾天幾夜,我才知道了 一點皮毛,以後如果有需要,我會把我所知道的那一點忍術皮毛賣弄一下。 卻說當時何豔容在叫了幾聲之後,顯然已經發覺事情並不是什麼開玩笑了。 她的神情越來越可怕,據廉正風的觀察,她是憤怒多於焦急。廉正風當然無法百分 之百知道何豔容這時候心中所想,可是看來她好像還認定萬良生並沒有出什麼意外,只 是主動離開而已。 在這時候,何豔容雙手握拳,揮動了幾下,又重重頓足,忽然氣沖沖地進了浴室。 廉正風也老實不客氣跟了進去——不管何豔容進浴室去是幹什麼。這時候他很後悔 ,當時他是躲進了大房車的行李箱,而為了小心過頭,沒有乾脆就躲在車廂後座。他想 如果當時自己在車廂後座,就可以知道萬良生是如何消失的了。 後來他才知道,當時就算他在車廂後座,他還是不知道萬良生是如何會消失的。 何艷容進了浴室之後,行動很是古怪,看得廉正風目瞪口呆。只見她跳進了浴室一 角的那只大浴缸。那是一只圓型的噴射浴缸,有著七個噴水口——廉正風當然不是在這 時候才去數有多少個噴水口,他早已數過。事實上這屋子已經給他徹底搜查過,他自信 屋子中的一切,他全部瞭若指掌。 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給他的打擊極其嚴重。他是一個忍者,忍者在行動之中,即 使做一萬件事,也不容許有半件犯錯,萬分之一的錯誤,就可以使任務完全失敗。 廉正風認為這棟屋子經過他的搜查,已經沒有問題,可是實際上並非如此,這是他 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事,當時絕頂的失敗感,使他受到嚴重的打擊,情況比下 午他突然發現萬良生不在車廂後座還要壞許多倍。 他說當時他非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於以為自己的眼睛被人換過了,已經不屬 於自己,他幾乎有要把自己眼睛挖出來的衝動,由此可知他的情緒之壞到了什麼程度。 他也甚至於寧願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只是一種幻覺,就算是神經錯亂所引致的幻覺 ,他也願意。他就是無法承受那是事實。 其實他看到的情形,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他在事先的自信心太強,等於從頂峰 掉下來一樣,摔得格外粉碎。 何豔容進了浴缸之後,就開始放水,浴缸也有七個出水口,水從七隻天鵝的口中瀉 出來。出口水和噴水口一個間隔一個,何豔容打開的出水口是一、 三、五、七。 廉正風看到何豔容有選擇性地使用出水口,已經知道其中大有蹺蹊,知道自己忽略 了些什麼。 何艷容站在浴缸中,神情惡狠狠,儘量把水的流量放大,不一會,浴缸已經放滿了 水,她又去打開噴水口,順序打開的噴水口是二、四、六。 後來我把廉正風所說的經過,詳細告訴戈壁沙漠。戈壁沙漠是所有一切隱秘裝置的 專家中的專家,他們聽了也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認為他人不能發現這個機關是 天經地義,叫他們去,也一樣不能發現,所以廉正風實在不必太自責。 那時候我已經知道了一些忍術的皮毛,知道忍者特別不容許自己犯任何錯誤,有它 的一定歷史背景。忍術的全盛時期,日本的政治鬥爭十分激烈,忍者所執行的任務和政 治勢力消長有密切的關係,牽涉很廣,往往關係到幾千幾萬條人命。所以他們的責任感 特別重,稍有極細微的錯誤,不必等他人指責,自己就應該立刻切腹自殺,以謝天下。 廉正風在思想觀念上有這個傳統,雖然因為時代不同,他沒有切腹,可是心情之沮 喪,也無以復加,這就是他為什麼會像一床破棉被那樣出現在我家的原因。 九、罪惡根源 噴水口一打開,浴缸裡的水就像沸騰一樣,滾動起來。這時候何豔容情緒更是激動 ,可是她還是只站著不動。 廉正風在一旁看到了這種情形,他已經知道那是打開隱秘機關的過程,而那個隱秘 機關是他事先經過檢查而沒有發現的。 在那大約三分鐘時間中,他還存著一線希望。然而當那大浴缸慢慢向一旁移動時, 他那一線希望也幻滅了——確然是有隱秘的機關在! 浴缸移開了大約五十公分,看來隱秘所在是在浴缸下面,廉正風那時候所在的地方 ,在角度上剛好不能夠看到浴缸移開之後的情形。本來廉正風要換一個角度,是很容易 的事情。但當時他正處於要切腹的邊緣,整個人僵硬,不能動彈,所以只好像木頭人一 樣,一動不動。 還好他視力沒有喪失,看到何豔容涉著水,到了浴缸移開的一邊,向下看去,一看 之下,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麼,只見她用力踢水,把水踢得亂濺,發出了憤怒之極的吼 叫,同時罵出了一大串絕對不適宜化為文字的髒話。 那一連串髒話雖然不堪入耳,但既經入耳之後,倒頗有提神醒腦之效,令得廉正風 的神智恢復了多少。 何豔容一面罵,一面不斷踢水,顯見她心中憤怒之極。過了一會,她跳出了浴缸, 全身透濕,恨聲不絕,衝出了浴室。 廉正風既然神智清醒了幾成,在這樣情形下,自然首先去看看何豔容究竟看到了什 麼,才會怒發如在。 他躍上浴缸的邊,來到浴缸被移開的部分,向下看。一看之下,他喉嚨抽搐,想發 出幾句罵人話,也難以出聲。因為在浴缸被移開的地上,除了一個和單人床差不多大小 ,約五十公分深的凹槽之外,什麼也沒有! 那樣隱秘的暗格之中什麼也沒有,已經夠令人驚訝的了,而何豔容什麼也沒有看到 ,就忽然大怒,就更令人莫名其妙。 這時候何豔容的叫罵聲還不住從樓上傳下來,廉正風勉力定了定神,總算想到了何 豔容發怒的原因——一定是在那個凹槽中原來應該有什麼東西在,現在卻不見了,所以 她才發怒。 而從她那一連串髒話來聽,她似乎以為是萬良生拿走了這東西,因為話中有「萬良 生你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之類的句子。 廉正風跳進了那凹槽,小心又檢查了一遍,發現凹槽只不過是一個凹槽,完全無法 知道原來放在凹槽中的是什麼東西。 而樓下的何豔容,叫喊得已經聲嘶力竭,聲音聽得淒厲無比,令人遍體生寒。 廉正風的情緒正被嚴重的挫敗感弄得壞透,何豔容鬼哭神號,更令得廉正風難以忍 受,他正想衝下去給何豔容兩個耳光,樓下忽然靜了下來。 靜了大約幾十秒,忽然驚天動地的哭聲打破了沉寂,正是何豔容轉罵為哭。 這時候的情形十分奇特,痛哭這種行為,很有傳染性。廉正風情緒極壞,本來他也 想痛哭,給何豔容的哭聲一引,他雖然沒有哭出聲來,可是被勾起了心中的傷痛,正是 :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既然大大傷心,自然淚如泉湧。 於是何豔容在樓下嚎啕,廉正風在樓上飲泣,這種奇怪的情形,維持了很久。 我和白素在聽到廉正風敘述到這一段的時候,本來很難忍住不笑,幸好在他的敘述 中有很多需要思考的地方,我們一面聽一面想,分散了注意力,才不至於轟笑。 漸漸地樓下的何豔容從嚎啕大哭到抽泣,發出一下又一下古怪的聲響,又漸漸地沒 有了聲音。 廉正風到這時候才想到,何豔容這樣的反應,一定有隱藏的秘密,現在正是最好的 時機去問她。 想到了這一點,廉正風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然而這時候樓下已經傳來了關門聲, 緊接著就是車子發動的聲響。等廉正風追出門去,何豔容已經駕車去遠了。 從時間上來算,何豔容離開之後,就是上我家來了。廉正風不知道何豔容會來我家 ,他在沮喪之餘,感到那屋子實在古怪,所以又在屋子中到處尋找,想發現些什麼,卻 一點沒有結果,這才想起來找我。 而等到他來的時候,何豔容卻已經離去,要是他早一點來,我們一起發問,或許就 可以在何豔容口中問出真相來。 不過這時候看到廉正風這樣垂頭喪氣的樣子,我也不敢再去責備他了。 聽廉正風說了經過,我和白素也不禁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唯一可作 出的假設是:萬良生又厭倦了和何豔容在一起,所以逃走了,而且還可能是「捲逃」— —這可以解釋何以何豔容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凹槽就怒發如狂的原因——那裡原來可能藏 有許多寶物。 當然這樣的假設,有太多的問題無法解釋,像:萬良主和司機怎麼會突然消失? 廉正風本來想把萬良生抓來拷問,現在不但抓不到萬良生,連何豔容也不見了,難 怪他如此沮喪。 廉正風又要了一瓶酒,大口喝著,詢問何豔容來找我們的情形,我告訴了他,他就 地團團亂轉,轉得極快,然後陡然停止,疾聲道:「現在關鍵全在何豔容身上,我去把 她找出來,就可以真相大白。」 我和白素都同意他的這個看法,還沒有問他如何去找何豔容,他已經一陣風一樣向 樓上捲去。 我和白素都怔了怔,不知道他忽然上樓去幹什麼,我們互相望了一眼,而就在那不 到五秒鐘的時間,廉正風的笑聲已經從外面傳來,他顯然從樓上的窗口離開了屋子。 我和白素又發了一會愣——廉正風剛才的行動可以說是一次忍術行為的示範。忍術 的行動,大都以出乎意料之外取勝,而且和常理完全相反,這才使人防不勝防,變幻莫 測。 像廉正風他要離去,捨大門而不用,卻衝上樓去跳窗,當他飛快上樓時,確然難以 想到他的目的是離去! 我本來想提醒他一句「隨時聯絡」,可是連說這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廉正風走了之後,我和白素就我們已經知道的資料,盡可能作了許多假設,但除了 「萬良生捲逃」之外,其餘都不能成立。 不知不覺間,天色破曉,我握住了白素的手,走向門口,她知道我是想去外面走走 ,就打開了門,看到門外空地上,有一個人,背負雙手,正在徘徊。這時候東方才有一 些魚肚白,還很黑暗,一時之間看不清楚那人是誰。 我和白素停了一停,那人立刻轉過身來,我自然而然發出了一聲冷笑,那人正是勒 曼醫院的亮聲先生! 想起我和他在電話中的爭論,我心中有氣,冷笑了一聲之後,又冷冷地道:「閣下 遠道而來,卻在門口徘徊,這難道是貴星球的成熟行為?」 亮聲苦笑,高舉雙手,做了投降的手勢,表示不再和我口角。他道:「我是在想, 我應該如何說才好。」 我攤了攤手:「太簡單了!只要說實話就可以!」 亮聲立刻道:「好極,你要知道實在情形,我們可以告訴你,雖然事情實實在在和 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問:「我給你的那些資料都看完了?」 亮聲點了點頭:「所以我們認為,有一些誤會必須消除。」 我道:「『我們』——除了你之外,別的人在哪裡?」 亮聲回答得很快:「在醫院,勒曼醫院恭候大駕。」 我怔了怔,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鄭重,亮聲一人來對我說還不夠,要我到勒曼醫院 去才能告訴我。 亮聲看出了我神情驚訝,他道:「這件事,是我們一直不想透露的秘密,我們把它 看得很重要,現在決定向你透露,不過要請你到醫院來,我們有幾個人要一起向你說明 。」 我聽得亮聲這樣說法,心中不禁叫了一聲慚愧——我向亮聲發了好幾次脾氣,亮聲 卻一直努力在進行,目的只是為了要消除我的誤會,相形之下,我的器量未免太小了。 我先向他道歉,亮聲笑:「我們都很看重與你的友情,所以修改了醫院守則。」 這更令我感動,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向我點了點頭,意思是我一貫的想法——外星 人對地球沒有惡意——有點道理。 亮聲道:「衛夫人如果想去,我們無比歡迎。」 白素搖頭:「他一人去,和我們兩人一起去一樣。」 我輕輕擁抱了白素一會,亮聲已經走向停在不遠處的車子。我向白素揮了揮手:「 廉正風那邊,你和他聯絡,我去去就回。」 我追上亮聲,和他一起上了車。 這個故事,從我和亮聲起爭執開始,忽然廉正風出現,是兩條線同時在敘述。 這兩條線,開始的時候一點關係都沒有,雖然我曾經想到過現在的萬良生所使用的 身體可能來自勒曼醫院,事情會和勒曼醫院有關,但是我和亮聲之間的事情,我完全沒 有想到和整個故事會有什麼關係。 而事情竟然有密切之極的關係,這一點,是我和亮聲共赴勒曼醫院時所想不到的。 我知道了勒曼醫院很重視我和他們之間的關係,所以心情很好。在途中,使用勒曼 醫院方面提供的交通工具,一切不必細表。 我想一開始亮聲可能只是順口問了一句:「最近你在忙些什麼?」 我就趁機把有關萬良生的事情,和我們的懷疑,詳詳細細告訴了他。我注意到亮聲 開始的時候,並不是很有興趣,可是聽到後來,卻全神貫注,神色凝重。 我當然可以知道,其中必有原因。 一直等我講完,我才問:「你聽出了什麼名堂?」 亮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聽出了一些很嚴重的問題。」 我等他做進一步的解釋,他想了很久,結果卻是搖了搖頭:「不是我現在不說,而 是我現在無法說得明白。你不必心急,到了勒曼醫院,先把我這部分的事情弄明白了, 再說那些嚴重的問題,就一說便明白。」 我奇怪之極:「兩者之間有關係?」 亮聲很認真的點了點頭:「極有關係。」 說了之後,他忽然轉換了話題:「那位廉正風先生,可以說是一位奇人。」 我不想和他討論這個問題,我道:「你把事情之中,我可以明白的部分,先向我說 一說。」 亮聲又想了好一會,看來事情真的十分複雜,不但我不容易明白,看來連他也不知 道該如何說才好。 他終於開了口,有些答非所問(後來我才知道他這時候所說的是整件事的關鍵), 他道:「你們所作出的『移魂怪物』的假設,十分正確。你看,我就是外星人思想組加 上地球人身體的移魂怪物!」 「移魂怪物」這個名字並不是很尊敬的說法,他這樣說了,我倒有點不好意思。 不過他肯定了「移魂怪物」的假設,這令我恨興奮。事情發生以來,到現在為止, 只有這一點可以肯定:現在的萬良生是移魂怪物! 肯定了這一點,其他的許多假設也都可以成立,至少在《未來身份》中,我被利用 ,也可以肯定。 我道:「我相信現在的萬良生,他的身體是來自勒曼醫院的原來萬良生的複製人, 所以事情和勒曼醫院有關,我們甚至曾揣測外星人企圖通過這種方法控制地球。」 亮聲神情苦澀,緩緩搖了搖頭,不過他卻又道:「事情確然和勒曼醫院有關,我可 以肯定。」 說了之後,過了一會,他才補充:「因為是別的部門的事情,所以我現在什麼也說 不上來——我向你保證,到了勒曼醫院,一定使你完全明白一切。」 他雖然一再保證,可是我性子急,給他的話逗得心癢難熬,可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裡 ,不論我再問什麼,他都只是搖頭。 在這樣情形下,當然沒有必要再詳細敘述如何到達勒曼醫院的過程了,所以直截了 當,就從到了勒曼醫院的一間房間中開始說起。 那房間很大,有很舒服的幾組沙發,亮聲把我帶進了房間之後,離開了一會,再和 七八個人一起走了進來,其中三個人,和亮聲一起,坐在和我同一組沙發上。 另外四個人,向我略點了點頭,就在距離相當遠的一組沙發上坐了下來,看來,至 少是暫時,不準備和我談話。 那和我坐在一起的三個人,一坐下來就道:「我們是考驗小組。」 (為了敘述方便,他們三人說話我不加分別,一律稱之為「三人說」。)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考驗小組」是什麼意思。 三人不等我發問,就開始解釋,道:「為了方便活動,我們都借用了地球人的身體 ,正如你所說,我們全是『移魂怪物』。」 我有點尷尬,不過我更奇怪,考驗小組和移魂怪物又有什麼關係呢? 三人頓了一頓,才道:「借用了地球人的身體,就出現一些對我們來說十分嚴重的 問題。」 我還是不明白,只好搖頭。 三人繼續:「我們的思想組進入了地球人的身體,無可避免的,地球人身體所感到 的一切,我們也就可以感到。而地球人身體有許多感覺,是我們本來所沒有的。很不客 氣地說,由於地球人身體組織……很怪異,所以很多感覺我們必須努力適應,像冷、熱 、痛、癢、飽、餓、渴、倦……種種不舒服、痛苦的感覺,我們必須忍受、抵制,這是 我們借用地球人身體需要付出的代價。」 這番話其實是間接在說地球人身體結構的落後,我聽了感到很不服氣,我道:「地 球人身體組織,雖然有許多不舒服甚至於極度痛苦的感覺,可是也有很多舒服,令人快 樂之至的感覺!」 三人對我的這番話大加讚賞:「衛君真了不起,一下子就抓到了問題的中心。」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了不起在什麼地方,我向亮聲望去,亮聲向我做了一個 手勢,示意我聽下去。 三人再開口,所說的話離題更遠了,他們道:「地球人有許多惡劣的行為——不必 一一例舉了,我們經過多年來的研究,發現地球人之所以會有這種種惡劣行為,雖然是 由於思想的指揮,但是產生這種思想的根源,卻是身體上各種能引起快樂的感覺。」 這一番話,他們說得很慢,我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卻莫測高深,只好瞠目以 對。 三人繼續:「快樂的感覺令人快樂,所有地球人都追求快樂,身體產生快樂的感覺 ,要有條件——有食物,才有飽的感覺;有好的食物,才有美味的感覺。這個是最淺的 例子。」 我沒有出聲,正在努力體會他們的潛台詞。 三人再道:「從最淺的例子推開去,金錢、權利可以使身體產生各種快樂的感覺, 地球人就自然而然盡力去追求,而在追求的過程中產生種種惡劣的行為。所以地球人從 有身體起的這一天開始,就無法避免我們認為是惡劣的行為。」 我吸了一口氣,無法否認他們的說法,地球人行為之醜惡,真是數之不盡,而把一 切罪惡都歸諸於人的身體有快樂的感覺,這種說法新鮮之至。 可是只要略想一想,就覺得這種說法大有道理。 如果不是人的身體有快樂的感覺,人的腦部就不會有貪念! 而各種各樣的貪念正是人各種各樣醜惡行為的主導! 想到這裡,我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好一會,我才道:「難道你們的 身體沒有快樂的感覺?」 他們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 我疾聲道:「原來沒有,現在有了!」 三人點頭:「這就是問題的中心,正因為我們有了地球人的身體,所以也有了地球 人身體的種種快樂感覺,這種種快樂的感覺具有極大的誘惑力,尤其對以前根本不知道 有這麼一回事的我們來說,這種有了身體之後來自肉體的快感,更具有幾乎無法抗拒的 誘惑力!」 當他們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既嚴肅又緊張,聲音和身子都在微微發顫,一直在旁邊 沒有出聲的那四個人,也各自發出了吸氣的聲響,同樣很緊張。我又去看亮聲,和他目 光接觸,亮聲咬著牙關,用力點了點頭,表示他的想法和三人所說的一樣。 若不是他們的神情如此嚴重,令得房間中的氣氛變成凝重無比,連空氣都幾乎僵硬 的話,我一定會忍不住笑。 因為看他們從內心深處感到嚴重之極的問題,在我看來,根本不成問題! 對我,或者對所有地球人來說,肉體所帶來的種種快感,是人類的天賦,可以、也 應該盡情享受這種快感! 說得具體一些,身體各方面的器官,都能給人帶來不同方面的快感,例如視覺器官 能使人欣賞美景,味覺器官能使人享受美味,以至於性器官能使人有性樂趣……例子可 以舉出上百個來,這正是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何至於感到如此可怕? 我想說:「你們既然借用了地球人的身體,何不索性痛痛快快享受地球人身體帶來 的快感,何必抗拒?」 可是話還沒有出口,他們所有人那種如同末日降臨一樣的神情,使我說不出這句話 來。 同時,我徒然受到很大的震動,因為在那一霎間,我想到了他們何以把這個問題看 得如此嚴重的原因。 他們剛才說過,地球上由地球人造成的一切罪惡,其根源都是為了地球人追求肉體 的快感。根據他們的理論,地球人的行為由追求肉體快感作為主導,所以如果他們不能 抗拒地球人肉體快感,他們的行為就會變成和地球人一樣。 他們雖然沒有明說,可是我知道在所有外星人心目中,地球人只不過是低級生物, 行為惡劣、卑鄙、自私、無恥、專橫、兇殘……甚至進入了二十一世紀,在地球上仍然 有廣大地區存在獨裁的極權統治! 對他們來說,如果行為和地球人一樣,那是一種極度的淪落,是無可饒恕的墮落, 所以他們必須盡一切能力來抗拒,以免在有了地球人的身體之後,也有地球人的行為。 對他們來說,這是有關生命形式的大事,他們必須克服這一點,不然就會淪落為地 球人了! 想到了這些,我想我的神情一定十分苦澀,三人和亮聲都向我點了點頭。 三人道:「你明白了!」 我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只好也點了點頭。 三人道:「我們要做到抗拒肉體快感的誘惑,雖然困難,可是只要意志堅強,還是 可以做得到的。事實上即使是地球人中,也有極少數人可以做到。」 我苦笑:「地球人中可以做到的,已經是超凡入聖,不屬於地球人的範圍了!」 他們對我的說法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他們繼續道:「為了確保我們之中所有人,都不至於在行為上受到地球人身體感覺 的影響,我們訂下了嚴格的守則,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進行考驗,考驗是不是具有堅強 的抗拒意識,要通過考驗,才能繼續如常活動。考驗由考驗小組負責進行。」 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什麼叫做「考驗小組」。 亮聲嘆了一口氣:「衛斯理,你幾次找我,我都處於接受考驗的情況之下,由於考 驗的過程十分嚴峻,所以必須和外界隔絕,無法和你聯絡。又由於這項守則關係到我們 原來的人格是不是能夠保存,所以我們不想外人知道,要嚴格保守秘密,這就引起了你 的誤會。」 這時候我的心情真是複雜無比。 我曾經因為亮聲以「醫院守則」為理由,不肯對我說而大為不滿,甚至於向他發脾 氣。儘管他一再保證,事情和地球人完全沒有關係,我也不接受。 現在明白了醫院守則的內容,那確然與我無關、與地球人無關,完全是他們自己的 事情。 而他們為了維護他們原來的生命形式、行為,要和地球人身體帶來的感覺作鬥爭, 要在人格上作善與惡、高與下的選擇,這種行為本身就極其高尚。在地球人中,雖然也 會有這種被稱為「天人交戰」的情形出現,但絕大多數都以地球人行為勝利而告終。 他們有這個考驗小組,就已經證明了他們的行為和地球人行為確然有高下之分! 我感到我應該向亮聲鄭重道歉,所以我站了起來,向亮聲深深鞠躬。 卻不料亮聲在同時也站了起來,同樣向我鞠躬!由於時間一致,他不可能是向我回 禮,而是我向他道歉,他同時也感到要向我道歉。 我不禁愕然——他有什麼要向我道歉的呢? 當時的情形是我和亮聲同時向對方鞠躬,我還沒有開口,亮聲先道:「我要收回一 些我說過的話,同時為這些話向你道歉。」 我完全莫名其妙,只好做了一個手勢,請他說下去。 亮聲道:「我曾經說過,這項醫院守則和地球人完全沒有任何關係,這句話不對, 必須收回。」 我更加摸不著頭腦,他們自己人之間進行考驗,抗拒地球人行為,那是他們自己的 事情,亮聲應該沒有說錯,何必收回? 亮聲請我坐下,他仍然站著,神情有些激動,深深吸了一口氣:「我這次通過了考 驗,可是我不能保證下次我也可以通過考驗。」 我怔了一怔,有點明白,我立刻問:「你的意思是,不是人人都可以通過考驗的? 」 亮聲點了點頭,三人在這時候補充:「通不過考驗的比率,大約是百分之四十。」 我彈跳了起來,雙手揮動,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只是感到意外之極——竟然 有那麼高的未能通過考驗的比率! 由此可知地球人肉體帶來的快感,其威力之大! 難怪他們提起這件事,人人都如此嚴肅和緊張! 通不過考驗,會怎麼樣呢? 在這時候我胡思亂想的毛病又發作,我突然想到了「神仙動凡心」這種情形。 十、官能快感 傳說中,天上的神仙有時候也羨慕凡人的生活,甚至於凡心一起,就經不起引誘, 而至於墜落凡塵。 這情形和外星人通不過考驗,確然有點相同。 亮聲看出了我心中的疑問,他向那一直坐在一旁的四個人招了招手,四人一起走過 來自我介紹:「我們屬於執行小組。」 這時候我已經不至於完全莫名其妙,所以我點了點頭:「你們對未能通過考驗者, 執行什麼?」 四人神情嚴肅,叫人聯想到武俠小說幫會中的「執法長老」之類的人物。他們道: 「不能通過考驗者可以有兩個選擇。」 說到這裡,他們頓了一頓才繼續:「第一個選擇,是立刻放棄地球人身體,根源一 斷,自然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沒有了地球人身體,就不再適宜在地球上活動,所以必 須回去。」 我吸了一口氣,這樣的處置方法,非常合理,卻不知道另一個選擇是什麼? 四人道:「第二個選擇是,乾脆做地球人。」 我本來已經坐下,一聽得這樣說,又跳了起來! 他們竟然允許未能通過考驗的人選擇索性做地球人! 這問題可以說嚴重之極! 未能通過考驗的外星人,當然都是極度貪圖地球人身體官能享受者,也就是說他們 的行為也必然和地球人一樣。 本來就算多幾個甚至幾百個人,並不是問題,問題是這些人不是真正的地球人,而 是外星人思想組移居地球人身體的「移魂怪物」! 他們的思想、能力、神通等等,全都超越地球人幾百倍甚至幾十倍,他們運用神通 來作惡,所造成的危害必然也甚於地球人作惡的幾百倍和幾千倍。 勒曼醫院這樣做法,等於是放了一大群人類煞星出去,在人類社會中恣意為惡,使 本來已經極可怕的人類社會,更加不堪! 我而且立刻想到,人類社會越來越混亂,各種罪惡不但古已有之,而且絕對變本加 厲,是不是有可能就是因為有許多移魂怪物在興風作浪! 一時之間我神情嚴厲,在想該如何質問,三人已經連連搖手:「你所想的事情,並 不存在。」 我當然不會輕易相信,亮聲拉了我一下,示意我坐下來,三人急忙道:「凡是選擇 做地球人者,在離開勒曼醫院之前,都要進行手術,手術之目的是使他的腦部活動能力 ,只相當於中等智力程度的地球人,而絕無原來的本領!」 我聽了,鬆了一口氣,可是還不放心:「要是萬一手術失敗,放出去的人,還具有 超級智力,這問題可嚴重之極!」 這時候,連亮聲在內,他們幾人都互相望了一眼,我立刻大喝:「是不是確有這樣 的情形,不然亮聲何必向我道歉!」 亮聲吸了一口氣:「沒有你說的這種情形——因為那是很簡單的手術。我道歉的原 因,是另外一種情形。」 我瞪大了眼睛,無法想像是哪一種情形。 亮聲苦笑了一下:「有未能通過考驗者,選擇了做地球人,可是在手術進行之前逃 走了。」 我怔了一怔,一時之間實在想哈哈大笑,因為事情可以說是荒謬絕倫,可是我又無 法笑出來,因為逃走了這樣的一個移魂怪物,會在人類社會中幹出什麼事情來,實在可 大可小,可以造成人類的浩劫,可以使千千萬萬人人人頭落地! 我臉色在剎那之間變得難看之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亮聲忙道:「你別緊張,只不過逃走了一個,僅僅一個。」 我伸手指著他的鼻子,還是說不出話來。他握住了我的手:「這件事嚴重之極,執 行小組當然要設法把這個人抓回來,可是人海茫茫,要在六十億地球人中把他找出來, 實在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發急道:「不容易也要找,以你們的神通,還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 亮聲忽然笑了起來,他居然還有心情發笑,我真想兜臉給他一拳! 亮聲在這時候笑,已經夠奇怪的了,接下來他所說的話卻更是奇怪到了極點。 他道:「本來因為你的緣故,要找這個人困難至於極點,就算想到了是他,也會以 為不是他!」 這兩句話當真是莫測高深,我實在不明所以。 而亮聲接著說的話更加玄妙,他道:「也是因為你的緣故,我們找到了這個人,行 動小組已經出發,一定可以把他抓回來。」 我不由自主大搖其頭——什麼亂七八糟的話,逃走的人,怎麼會和我有關連,我忍 不住罵道:「你不明不自在放什麼外星屁!」 亮聲向我笑:「衛斯理,你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我在說什麼了。」 我呆了一呆,把他那一番「外星屁」想了一遍,突然之間我大叫一聲,什麼都明白 了! 我先是發出了一下並無意義的大叫聲,然後和亮聲又一起用更大的聲音喊叫,異口 同聲,叫的是一個人的名字:「萬良生!」 剎那之間就像是在黑暗之中大放光明一樣。 萬良生,當然是現在這個萬良生,就是未能通過考驗而從勒曼醫院逃走的那個人! 他當然知道,他逃走之後,勒曼醫院的執行小組上天下地都要把他抓回來,所以他 必須作極其巧妙地安排,以逃避追捕。 而他想到的是利用我——衛斯理。利用我和勒曼醫院的關係,利用勒曼醫院對我的 信任,利用萬良生過去的經歷,他做好了種種安排之後,就大張旗鼓出現,說是「回來 了」,而且特別聲明,關於他的事情,衛斯理最明白。 在這樣情形下,勒曼醫院就算懷疑他,也會因為我的關係,而以為他不會是目標— —因為勒曼醫院太清楚我的為人,絕對不會包庇一個有地球人行為的外星人。勒曼醫院 卻不知道我從頭到尾都受了欺騙,都被他利用。 我,我們受欺騙的經過,全記述在《未來身份》這個故事中,這個現在的萬良生安 排之巧妙,不是我為自己辯護,真是誰都會上當! 當時我心念電轉,對事情的開始也立刻有了假設。 (後來證明我的假設和事實相符。) 那傢伙當然是先了解了萬良生變海螺的這段經歷,然後又發現醫院中有萬良生的複 製人——後來證明開始只是萬良生的細胞,經過那傢伙複製成為人。他還真正深謀遠慮 至於極點,他複製了兩個萬良生,以作備用,一個壞了,可以用第二個補救,這樣他就 可以加倍以地球人的身體,來享受一切可以享受到的官能快感。 那個備用的複製人,當然就放在浴缸下面的那個凹槽之中! 由此也可以推論,何豔容是從頭到尾的串謀人——我相信事情根本是由她開始的, 她和勒曼醫院發生關係之初,可能真正的目的只是為了減肥,她的出現,才使她的丈夫 萬良生的經歷受到注意。 後來證明,那傢伙就是何豔容來到勒曼醫院的接頭人。 他們兩人是以什麼條件達成協議的,也不難猜測,當然是那傢伙先提出來可以「使 萬良生回來」,而且和她維持夫妻關係。 何艷容是一個極其精明的女人,她當然也考慮到萬良生再不回來,她就需要繳納龐 大的遺產稅,而且萬良生如果「回來」,她就可以補回過去失去的面子,所以雙方一拍 即合。 那時候我並沒有想到萬良生如何在廉正風監視之下消失,可是卻想到了何豔容為什 麼發現萬良生真的不見了,而且連用來做後備的身體都帶走之後勃然大怒,她以為現在 的萬良主和原來的萬良生一樣,又離她而去,她再次受到被男人拋棄的打擊,自然要大 怒特怒! 而且她對現在的萬良生好得不能再好,甚至於幫他安排美女幽會,結果那傢伙還是 突然不告而別,真會令人發瘋! 由此可知那傢伙對於地球人身體官能的享受是如何沉緬——廉正風曾懷疑外星人之 中是不是也有色中餓鬼,原來真是有的! (似乎不能這樣說,外星人之中不會有色中餓鬼,是因為有了地球人的身體,才會 如此,這賬,還是應該算在地球人的身上。) 何豔容先想來找我幫助,把那傢伙找出來,還是我一句話提醒了她,使她知道我幫 不了忙,只有勒曼醫院才能幫她,所以立刻離去! 何豔容一定是到勒曼醫院來了! 當時各種各樣的推測,一起湧了上來,完全不按照次序,想到哪裡是哪裡,想到了 何豔容一定到勒曼醫院來了,我就脫口道:「那位何女士會來告狀,不必靠我,你們也 可以把逃走的那傢伙抓回來。」 亮聲道:「還是靠你,若不是你對他起了懷疑,跟蹤調查他,使他做賊心虛,要躲 起來,何女士一定不會來告狀,我們再也懷疑不到他的身上!」 我叫了一聲「慚愧」:「懷疑那傢伙不是好東西的是廉正風,我經過廉正風的分析 ,才開始醒悟自己可能受了利用——十分後知後覺。」 亮聲在我肩頭拍了兩下,表示安慰,我只好苦笑。 我問:「那傢伙躲了起來,能夠找到他?他是用什麼方法在廉正風監視之下消失的 ?」 亮聲道:「有了目標,就一定可以把他抓回來!」 我在這時候,又天馬行空式地聯想到了一些事,忍不佳哈哈大笑起來。 亮聲望著我,可是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我想到的事情。 我想到的是,在傳說中,常有什麼南極仙翁的書僮忽然起了凡心,偷下人間;或者 是什麼神仙的守洞怪獸羨慕人的生活,逃走混進人間,胡作非為一番,到最後,都是仍 然被抓回去,不能長久混跡人間——《西遊記》之中,最多這樣的記載了。 這種情形,豈非和那傢伙從勒曼醫院逃出去很類似?實在有趣得很。 亮聲不知道我為什麼笑,他也沒有追問,繼續回答我的問題:「我想溫寶裕帶了錄 音機去找他,以及廉正風在監視跟蹤他,他早就知道了!」 我點了點頭,同意亮聲的說法——廉正風雖然可能是地球上最偉大的忍術高手,可 是和移魂怪物比較,還是遠遠處於下風。那傢伙並不是怕廉正風而逃避,是為了怕因此 而使得他精心安排的身份被勒曼醫院知道,所以才要避風頭。 亮聲繼續道:「在那輛大房車中,那傢伙很容易就可以使廉正風在短時間內喪失任 何知覺,廉正風不知道自己曾經喪失知覺,而在那段時間中,那傢伙是可以從容消失。 我推斷,廉正風和司機同時喪失知覺,那傢伙本來可能想使他們至少一兩天醒不過來, 可是廉正風由於受過嚴格的忍術訓練,腦部活動有異於常人,所以大約半小時之後就醒 了,那司機多半被拖到附近樹叢裡,這上下只怕也醒來了。」 我繼續苦笑。廉正風為了那傢伙突然消失,沮喪到了幾乎要切腹自殺的程度,卻原 來只不過是那傢伙發揮了他外星人的能力,使廉正風喪失知覺而已! 事情竟是如此簡單,廉正風要是真的切了腹,那才真是天下第一的超級大冤枉! 說到這裡,其中一人身上響起了「滴滴」聲,他略側了側頭,就笑道:「衛君料得 對,那位何女士,在哥本哈根,要和醫院聯絡。」 我由於在《未來身份》中受了利用,心中窩囊之極,他們還不斷在稱讚我,真不是 味道。 我問:「抓了那傢伙回來,貴院會如何處置?」 我得到的回答是:「還是給他兩個選擇,不過如果他選擇做地球人的話,他的智能 會在中等以下,作為懲罰。」 我忽然靈機一動:「把他交給我。」 各人駭然:「你準備如何處置他?」 我笑道:「我把他交給何豔容,讓他們夫妻團聚!」 那幾個人對地球人的人際關係都很熟悉,再加上他們對何豔容很了解,所以一聽得 我這樣說,都哈哈大笑。亮聲道:「好極!好極!何女士有上上的智力,這個萬良生只 有中下智力,肯定何女士可以把他管得服服貼貼!」 我一面笑,一面又問:「經過手術之後,他還知不知道自己是外星人?」 三人笑道:「完全不知道——不然對地球人就很不公平。」 我想起日後那傢伙在何豔容手下過日子的情形,忍不住又笑。這傢伙如此可惡,應 有此報,不值得同情。 白素在知道了我的做法之後,也感到好笑,她道:「確然應有此報!」 說這話的時候,溫寶裕、紅綾、廉正風以及戈壁沙漠都在,我回家之後,把他們找 了來,將在勒曼醫院中一切經過,都詳細說了一遍。 戈壁沙漠嘆:「那傢伙的計畫真可以說周密之極!他如果有能力的話,一定自己來 製造那圓柱體,不會委託旁人,就更加完美了!」 廉正風對戈壁沙漠的話很不同意:「我看這計畫也很平常,主要只不過是借衛斯理 的名頭,好叫人對他不起疑心而已!」 我道:「就算知道了被利用,我也一直以為利用我是為了對付社會公眾,誰知道原 來是為了對付勒曼醫院。其實他安排得再好,我們有『獨立調查員』,他的真面目就無 法隱藏!」 廉正風瞪了我半晌,想看看我是不是在諷刺他。而我在這樣說的時候,實實在在真 心誠意,他看出了我的心意,鬆了一口氣:「我也很不濟,失去了半個小時,毫無所覺 ,而且我也沒有發現他屋子裡的秘密。」 白素道:「別忘記他是外星人!而那個司機醒來之後,足足不見了兩天!」 我又道:「亮聲和勒曼醫院那些人對閣下都非常欽佩。」 廉正風聽得很高興,情緒大好。後來我們成了好朋友,他把歷年來他調查的一些事 情說給我們聽,有幾件轟動世界的大事,他的調查結果,和公眾所知道的完全不同,而 他都有確鑿的證據,他調查所得才是事實真相,聽得我們瞠目結舌,怎麼想也難以想得 到這幾件事的真相會是如此! 如果把他的調查經過和結果記述出來,雖然我絕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但一定會比衛 斯理故事精采離奇得多! 當天晚上,當只有我和白素兩個人的時候,白素很感嘆:「其實地球人也早知道肉 體的快感是一切惡行的根源,所以很多『修行』都從儘量減少慾望開始,強迫自己把肉 體快感壓抑下去,才能跨出生命形式提高的第一步!」 我點了點頭:「對,B在地球上曾經很徹底地傳達過這樣的信息,可惜懂他的道理 的人多,做得到的人,少之又少。」 (熟悉我記述過的故事的朋友,一定知道「A、B、C、D」是指什麼而言,所以 不另作解釋。如果不知道,把這一段跳過去,也沒有什麼損失。如果現在不知道,將來 忽然有機會知道了,會感到意外的歡喜。) 白素又呆呆地想了一會,忽然道:「我想你和勒曼醫院之間,還應該有一段對話— —有兩個問題,你不會不問。」 白素對我的了解再徹底不過,在我離開之前,確然還有一番對話,由我的問題引起 。 我在向亮聲和三人、四人發出問題的時候,神情很嚴肅,表示我很認真地想知道答 案。 當時我道:「我有兩個問題,希望能得到實在的答案,一個和地球有很大的關係, 一個純粹為了好奇。」 他們點了點頭,表示接受我的要求。 我先問第一個問題:「總共有多少這樣的『移魂怪物』已經混跡在人類社會之中? 」 亮聲忙道:「數字不是問題,因為他們和地球人完全沒有不同,他們對自己的過去 完全沒有記憶。」 我提高了聲音:「有多少個?」 四人給了確切的回答:「到現在這一秒鐘為止,四百六十二個,勒曼醫院方面,一 直對他們在進行觀察,如果他們的行為有超越地球人之處,我們會加以處理,而到現在 為止,都證明我們的手術百分之百成功。」 我閉上了眼睛一會,思緒翻湧——我和各種各樣外星人接觸的經歷不算少,可是也 直到這一刻,才知道還有這一類古怪的外星人存在,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我吸了一口氣,再問第二個問題:「你們的生命之中,難道沒有快樂?」 他們互相望著,神情很難形容。 我緊接著道:「沒有快樂的生命,算是什麼生命!」 亮聲很誠懇地道:「我們當然有快樂,只是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釋我們的快樂感覺才 好——其實也不是很困難,地球人也不是不知道、不是不能感覺到這種快樂,而是由於 地球人身體所感到的快樂太強烈、太直接,任何人只要有身體就有感受,所以掩蓋了那 種快樂。」 我苦笑:「說了半天,所謂『那種快樂』是怎麼一回事?」 亮聲吸了一口氣:「其實,快樂的感覺是一樣的,並沒有分別。只不過一種由肉體 產生,另一種,我們的快樂從思想中產生。」 我不明白:「就算地球人快樂由肉體產生,最後也是由思想來感覺的!」 亮聲想了一想:「由身體產生快感,這身體就一定有動作,而這動作不能由一個人 單獨完成,必須和外界的其他人、物相配合,於是必然產生佔有的慾望,而只要『佔有 』這個慾望一生,其他的七情六慾就必然隨之而生,種種的惡劣行為也就發生,造成了 一切紛爭,結果就是一些人的快樂建立在另一些人的痛苦上。這種磨擦鬥爭永無休止, 構成了地球人的歷史。」 我沒有出聲,在消化亮聲的話。 亮聲繼續道:「而從思想中產生的快樂,完全由個人思想組完成,不必和外界的任 何人、物發生關係,所以和其他人、物之間就不存在任何衝突,完全沒有任何必要採取 地球人習慣使用的種種惡劣行為。地球人其實也有這種能力,只不過難以勝得過來自身 體的快感——連我們之間,也有同樣的情形,實在不能要求地球人擺脫來自身體的快樂 。」 亮聲說到這裡,苦笑了一下:「像我,我的地球人身體,只不過是借來的,和地球 人與生俱來的不同,可是我還是要十分努力,才能抗拒來自身體的快樂!這次我通過了 考驗,也不知道下次是不是可以通過。」 他說得十分誠懇,說完之後,還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他才補充:「地球人之中, 有所謂『苦行僧』、『清教徒』,也有隱居起來,把自己生活儘量簡單化,不和外界發 生接觸的做法,目的無非是想把身體的快感減低,不過也很難見效。」 我聲音聽起來有點怪:「那麼是不是人要沒有身體,才能算是高級形式的生命?」 亮聲和那七個人,齊聲道:「這個問題不能成立——人要是沒有了身體,也就沒有 了生命,還有什麼高級低級之分?」 我腦中一片紊亂——這種紊亂持續到了和白素說出那段對話的時候,還沒有理清楚 ,而且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理清楚,甚至於不知道是不是最終可以理清楚。 過了兩天,接到亮聲的電話:「抓到那個萬良生了。」 我問:「他選擇什麼?」 亮聲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選擇做地球人。」在我意料之中,是因為我知道,一 次不能抗拒身體帶來的快樂,就永遠不能抗拒了。 我道:「在替他進行手術之後,請把他交給我。同時通知何豔容——廉正風說她還 在哥本哈根等著和你們接觸。」 亮聲立刻答應:「你這就到哥本哈根去,我們在那裡見。」 還是我一人前往,才下飛機,就看到了亮聲和萬良生。萬良生看起來完全是萬良生 ,只有仔細觀察,才可以看出他的眼神有些不同。 我居然還在他的記憶之中,可是他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過去,只當自己是真正的萬 良生,他在和我說了幾句話之後,東張西望,喃喃自語:「怎麼還不來?」 亮聲向我眨了眨眼:「我約了何女士來。」 說話之間只見何豔容大踏步向我們走了過來,當她看到萬良生的時候剎那之間表情 之複雜,簡直難以形容。 她望了萬良生好一會,萬良生有點怯怯地張開雙臂擁抱何豔容,這擁抱卻很真誠, 何豔容一定可以感覺得到,所以她向我望來,眼光之中充滿了詢問。 我立刻大搖其頭:「這一次我什麼也不知道,你不必問,問了我也不會說!」 何豔容真是聰明絕頂,她先是怔了一怔,接著就笑了起來,輕輕拍著萬良生的背: 「對,根本不必問,他回來了,這才重要,而且看起來他變得比任何時間更好,太美妙 了!」 她竟然能夠當機立斷,放棄尋根究底,可以說具有大智慧——我就做不到這一點! 我看她如此聰明,索性再點醒她:「你的丈夫最初就是這樣,後來是經過你不斷地『訓 練』,才漸漸改變的!」 何豔容居然笑得頗為嫵媚:「謝謝你的提醒,我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 這個故事,一切和《未來身份》都相反,唯有結果卻相同:萬良主和何豔容從此很 好地在一起生活——真他媽的壞人有好結果,不公平得很。 至於那個真正原來的萬良生在什麼地方,是不是仍然在海中生活,是一隻海螺?正 像何豔容曾經說過的:「誰知道!」 ---------------------------------------------------------------------------- (全文完) ############################################## 倪匡科幻屋掃校 http://members.xoom.com/nikuang ############################################## 迉~星人接觸的經歷不算少,可是也 直到這一刻,才知道還有這一類古怪的外星人存在,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我吸了一口氣,再問第二個問題:「你們的生命之中,難道沒有快樂?」 他們互相望著,神情很難形容。 我緊接著道:「沒有快樂的生命,算是什麼生命!」 亮聲很誠懇地道:「我們當然有快樂,只是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釋我們的快樂感覺才 好——其實也不是很困難,地球人也不是不知道、不是不能感覺到這種快樂,而是由於 地球人身體所感到的快樂太強烈、太直接,任何人只要有身體就有感受,所以掩蓋了那 種快樂。」 我苦笑:「說了半天,所謂『那種快樂』是怎麼一回事?」 亮聲吸了一口氣:「其實,快樂的感覺是一樣的,並沒有分別。只不過一種由肉體 產生,另一種,我們的快樂從思想中產生。」 我不明白:「就算地球人快樂由肉體產生,最後也是由思想來感覺的!」 亮聲想了一想:「由身體產生快感,這身體就一定有動作,而這動作不能由一個人 單獨完成,必須和外界的其他人、物相配合,於是必然產生佔有的慾望,而只要『佔有 』這個慾望一生,其他的七情六慾就必然隨之而生,種種的惡劣行為也就發生,造成了 一切紛爭,結果就是一些人的快樂建立在另一些人的痛苦上。這種磨擦鬥爭永無休止, 構成了地球人的歷史。」 我沒有出聲,在消化亮聲的話。 亮聲繼續道:「而從思想中產生的快樂,完全由個人思想組完成,不必和外界的任 何人、物發生關係,所以和其他人、物之間就不存在任何衝突,完全沒有任何必要採取 地球人習慣使用的種種惡劣行為。地球人其實也有這種能力,只不過難以勝得過來自身 體的快感——連我們之間,也有同樣的情形,實在不能要求地球人擺脫來自身體的快樂 。」 亮聲說到這裡,苦笑了一下:「像我,我的地球人身體,只不過是借來的,和地球 人與生俱來的不同,可是我還是要十分努力,才能抗拒來自身體的快樂!這次我通過了 考驗,也不知道下次是不是可以通過。」 他說得十分誠懇,說完之後,還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他才補充:「地球人之中, 有所謂『苦行僧』、『清教徒』,也有隱居起來,把自己生活儘量簡單化,不和外界發 生接觸的做法,目的無非是想把身體的快感減低,不過也很難見效。」 我聲音聽起來有點怪:「那麼是不是人要沒有身體,才能算是高級形式的生命?」 亮聲和那七個人,齊聲道:「這個問題不能成立——人要是沒有了身體,也就沒有 了生命,還有什麼高級低級之分?」 我腦中一片紊亂——這種紊亂持續到了和白素說出那段對話的時候,還沒有理清楚 ,而且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理清楚,甚至於不知道是不是最終可以理清楚。 過了兩天,接到亮聲的電話:「抓到那個萬良生了。」 我問:「他選擇什麼?」 亮聲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選擇做地球人。」在我意料之中,是因為我知道,一 次不能抗拒身體帶來的快樂,就永遠不能抗拒了。 我道:「在替他進行手術之後,請把他交給我。同時通知何豔容——廉正風說她還 在哥本哈根等著和你們接觸。」 亮聲立刻答應:「你這就到哥本哈根去,我們在那裡見。」 還是我一人前往,才下飛機,就看到了亮聲和萬良生。萬良生看起來完全是萬良生 ,只有仔細觀察,才可以看出他的眼神有些不同。 我居然還在他的記憶之中,可是他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過去,只當自己是真正的萬 良生,他在和我說了幾句話之後,東張西望,喃喃自語:「怎麼還不來?」 亮聲向我眨了眨眼:「我約了何女士來。」 說話之間只見何豔容大踏步向我們走了過來,當她看到萬良生的時候剎那之間表情 之複雜,簡直難以形容。 她望了萬良生好一會,萬良生有點怯怯地張開雙臂擁抱何豔容,這擁抱卻很真誠, 何豔容一定可以感覺得到,所以她向我望來,眼光之中充滿了詢問。 我立刻大搖其頭:「這一次我什麼也不知道,你不必問,問了我也不會說!」 何豔容真是聰明絕頂,她先是怔了一怔,接著就笑了起來,輕輕拍著萬良生的背: 「對,根本不必問,他回來了,這才重要,而且看起來他變得比任何時間更好,太美妙 了!」 她竟然能夠當機立斷,放棄尋根究底,可以說具有大智慧——我就做不到這一點! 我看她如此聰明,索性再點醒她:「你的丈夫最初就是這樣,後來是經過你不斷地『訓 練』,才漸漸改變的!」 何豔容居然笑得頗為嫵媚:「謝謝你的提醒,我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 這個故事,一切和《未來身份》都相反,唯有結果卻相同:萬良主和何豔容從此很 好地在一起生活——真他媽的壞人有好結果,不公平得很。 至於那個真正原來的萬良生在什麼地方,是不是仍然在海中生活,是一隻海螺?正 像何豔容曾經說過的:「誰知道!」 ---------------------------------------------------------------------------- (全文完) ############################################## 倪匡科幻屋掃校 http://members.xoom.com/nikuang ############################################## 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