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 成 精 變 人 ---------------------------------------------------------------------------- 自序 這個故事繼續探討人性的複雜性,一切都從幻想出發,毫無事實根據。如果是根本 不能接受幻想的人,不適宜看,敬請留意,勿謂言之不預。 倪匡 一九九七年十月二日,三藩市 由於太平洋不正常的暖流,全世界天氣都反常,一向使人清涼無汗的三藩市,竟然 超過一個月以上,熱不可當。 至於為甚麼太平洋會產生不正常的暖流,科學家說不出所以然來。看,現代實用科 學是多麼不能解決問題! 實用科學既然有那麼多問題解決不了,當然只好靠幻想。 幻想或許就是上帝留給人類的能力,其他各種生物都沒有,人要是再不好好的運用 ,那就徹頭徹尾和其他生物一樣了。 而偏偏有一些人,努力在替幻想訂出規範,要幻想在一定的框框之中進行,這些人 的生命基因中,有昆蟲的基因在,殆無疑問矣! 十一月二日,又及 一、真幻交錯 自從推斷白素、紅綾和神鷹在雞場這個特殊的環境之中進入了幻境,我就採取了一 個最笨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決定在雞場等候進入幻境的機會,這樣才有可能在 幻境之中和她們相見。 這是典型的「守株待免」,可是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法,連金維和溫寶裕也不得不同 意我這樣做。 我當然也想憑自己的力量主動進入幻境,這需要我一個人獨處,所以我警告溫寶裕 的時候,他的神情出現了少見的嚴肅。 他道:「就算你能夠進入幻境,你就肯定可以在幻境中見到她們?」 溫寶裕這一問,令我一時之間無法回答。 他問的正是我不敢去想的一個問題。 由於「真實——幻境」之間的情況十分複雜,所以我的笨辦法其實可行程度甚低。 最大的問題當然是在於就算我進入了幻境,見到她們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因為 其中有時間差異的重大因素存在。 我前後進入幻境,每次在幻境中的時間都不同,金維的情形也是一樣。 所以並不是進入了幻境就可以和她們相會,而是必須在時間上恰好能夠配合。 而這種「恰好配合」的機會是多少,只有天知道! 所以我根本不去想這個問題,只求先進入了幻境再說,或許有機會能夠在幻境中調 節時間——這種想法自然十分自欺欺人,所以當溫寶裕的問題碰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無 法回答。 溫寶裕又問:「你沒有能力主動進入幻境,同樣也沒有能力主動離開幻境,要是你 進入了幻境,她們卻又從幻境中回來了,這豈非糟糕?」 我被他問得焦躁起來:「照你那樣說,我該怎麼辦?」 溫寶裕用力揮了揮手:「應該爭取主動。」 我連連冷笑:「乞道其詳!」 溫寶裕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學會了說話繞彎子,他忽然不著邊際地說道:「很久 以前,父母帶我到夏威夷去旅行,參觀了珍珠港,看到了在日軍突襲珍珠港時,被炸沉 的軍艦阿利桑那號沉沒的所在——」 我知道他是故意如此,好等我發急,所以我儘管心中暗罵了他幾句,可是表面上卻 不動聲色。 溫寶裕等了一會,見我沒有催他,略有失望之色,像是說相聲的人沒有了搭腔的對 手一樣,有點不知所措。 我只是冷冷地望著他,溫寶裕只好繼續說下去:「這戰艦沉沒了幾十年,可是一直 在漏油,不斷有油從海水中冒出來,在水面上形成一塊一塊的油花。」 我鼓了幾下掌:「很不錯,小學生作文,可以拿七十分。」 溫寶裕神情尷尬,我哼了一聲:「有話還是直說的好!」 溫寶裕很不服氣:「我只不過想把問題說得明白一點——」 我冷笑:「結果卻是聽的人根本不明白!」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我的意思是,一股不受控制而不斷在發生的力量,必然是從 一個甚麼地方發出來的——像是油從沉船中漏出來一樣。能侵入腦部的力量也不能例外 ,一定有一處地方,或者是甚麼裝置,在發射這種力量。所以主動的做法是,把發射這 種力量的裝置找出來。」 我不是不同意溫寶裕的話,事實上我早已想到過這一點。因為首先肯定這種力量是 一種沒有控制的情形之下隨意行動的就是我,我也設想過有某種裝置在發射這種力量( 溫寶裕「漏油」的比喻算是很恰當),當然也曾想到過去找尋這個裝置。 可是我卻有極大的顧慮。 我的顧慮是:就算找到了這樣的一個裝置,也必然完全在我的知識範圍之外,若是 稍有差錯,只怕事情比現在還要糟糕! 所以我並沒有對這想法採取任何行動。 這時候溫寶裕提了出來,我嘆了一口氣:「找到了你想像中的裝置,你準備怎麼辦 ?」 溫寶裕十分興奮,像是真的已經找到了甚麼一樣:「當然要研究一番,找出可以自 由來去幻境的法門!」 我望了他一會,緩緩地搖了搖頭:「現在我在等待那種力量忽然和我發生接觸,雖 然不知道甚麼時候會發生,但是以前曾經發生過,總有希望。若是真的找到了甚麼裝置 ,我們對它一無所知,隨時都可能在所謂研究的過程中,使那種力量永遠消失,那就— —」 我說到這裡,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那種力量如果永遠消失的話,後果如何,不必說 明,也可想而知。 溫寶裕聽了我的話,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神情望著我,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 我知道他何以會有這樣的表情,所以我先自己解釋:「事情和我是不是能夠再和白 素、紅綾相見有關,所以我不能有任何錯失,不能做任何冒險!」 溫寶裕對我的這個解釋顯然不滿意,他只是瞪著我,並不出聲。我苦笑:「你心裡 一定在說:我老了,已經老到沒有冒險精神的程度了,是不是?」 溫寶裕回答得很坦率:「一開始我確然如此想過,可是現在我肯定你是因為事情關 係太重大,所以變得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正是如此。」 溫寶裕也吸了一口氣:「不過我認為如果完全放棄了冒險精神,對事情只有妨礙, 沒有幫助。而且我想紅綾她們和神鷹,可能是找到了進入幻境的法門,因而進入幻境的 。」 我心中一動:「何所據而云?」 溫寶裕想了一會:「只是我的設想——因為神鷹要在幻境中成精,脫胎換骨,需要 很長的時間,而且必然需要和那種力量做緊密接觸,絕不是等待偶然的機會可以成功的 事情。神鷹已經開始變形,可知她們和那種力量相處得很好,這也不是偶然的機會可以 成事,所以我推測她們和那種力量有了溝通的方法。」 溫寶裕這一番話說來很是合情合理,可是我心中有一個疑問: 「若是她們已經取得了這樣的成就,她們為甚麼不告訴我一下,讓我放心?」 溫寶裕的回答有點匪夷所思,他道:「照我想,她們根本沒有想到你會著急——你 自己常常忽然長時間不知所蹤,也不會想到過通知她們!」 溫寶裕這種說法簡單之至,可是也不是沒有可能。最大的可能是由於她們並不知道 自己身處幻境之中,再加上神鷹的生命形式轉變過程一定驚心動魄之極,使她們的身心 全沉醉在這種變化之中,而無暇顧及其他。 事實上白素也不是完全沒有和我聯絡,她至少通過鷹群向我傳遞信息,只不過那些 普通的鷹,認錯了人,把金維當成了我,帶到了雞場。金維在雞場進入幻境,見到了紅 綾——當時如果換成了進入幻境的是我,事態以後的發展,就可能完全不同。 溫寶裕用最簡單的方法,去了我心中很多焦慮,我鬆了一口氣: 「我看可以雙管齊下,你去找你的裝置,我繼續嘗試集中精神——金維曾經用這個 方法進入幻境,我也應該可以做得到。」 溫寶裕很高興:「我請了一個助手,過兩天就到。」 我不禁大皺眉頭:「我不想有不相關的人來打擾!」 溫寶裕笑得有點鬼頭鬼腦,道:「並非不相關的人,此人一到,對事情大有幫助。 」 我看他的神態,已經知道他約了甚麼人,哼了一聲:「無非是降頭大師,我看不會 有甚麼幫助。」 溫寶裕當然是約了藍絲——他準備長期在雞場陪我,難耐寂寞,找藍絲來作伴,理 所當然。 溫寶裕笑道:「降頭大師的感覺十分靈敏,和各種神秘力量接觸的本領也遠在普通 人之上,她有可能一下子就能夠進入幻境,而且像上次金維把你帶進幻境一樣,把我們 都帶進去!」 溫寶裕這種說法,也很難反駁——這是溫寶裕說話的特點:就算不同意,可是一時 之間也不容易反駁他。 我當然不會反對藍絲的到來,事實上,降頭術和我現在的處境同樣神秘,或許藍絲 的來到,對事情可以有幫助。 藍絲在第三天來到雞場,溫寶裕顯然已經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都告訴了她,所以她 一到就對我說:「在降頭術中,有一種極高境界的術法,可以使人作夢,情形和你的經 歷——進入幻境很類似。」 在一籌莫展的情形下,忽然聽得藍絲這麼說,不禁精神為之一振,忙道:「說來聽 聽!」 藍絲吸了一口氣,先道:「這種術法我雖然知道法門,可是從來沒有施展過。」 我道:「你先把這種術法的內容介紹一下。」 我之所以一下子就接受了降頭術之中有這樣的一種,理由很簡單。因為「可以使人 作夢」並不是十分複雜的事情,高級的催眠術就可以做到這一點。 當然我希望藍絲所說的那種術法,內容要豐富得多,不然對事情並沒有幫助。 藍絲點了點頭:「很多情形之下,人想做的事情,在現實中無法做得到,這種術法 就可以使人在作夢的情形下做到。」 藍絲說得很籠統,我雖然可以明白她的意思,不過希望了解得更具體一些。 我還沒有開口,溫寶裕已經代我道:「試舉例以說明之。」 藍絲道:「譬如說,有人想做皇帝,在現實中沒有可能;使他作夢,在夢中他就可 以做皇帝了。」 藍絲說得十分認真,可是我卻有極度的荒謬之感——我忽然想到的是許多在作皇帝 夢的傢伙,他們所追求的實在只不過是一個夢而已。 (就算是真正的皇帝,又何嘗不是一場夢?) 而溫寶裕已經先叫了起來:「啊,高級的催眠術!」 藍絲瞪了他一眼:「不是催眠術——至少和催眠術不同,作夢的人,在感覺上和真 的一樣,一樣的程度就如同表姐夫所形容的進入幻境。」 藍絲特別強調「和進入幻境一樣」,我感到很懷疑。溫寶裕顯然同樣感到懷疑,他 只是望著藍絲,用他的眼光表示他心中的疑惑。藍絲緩緩地道:「我自己未曾親身經歷 過,可是和曾經經歷過的人接觸過,他們都說根本不相信那段經歷是『作夢』,而把它 當作是真正的經歷,就像我們回憶過去的事情一樣——同樣再也抓不住,可是卻成為記 憶。」 溫寶裕壓低了聲音:「高級的催眠術就可以做到這一點。」 藍絲不理會溫寶裕,向我看來。老實說,我同意溫寶裕的看法——認為這一類降頭 術其實就是催眠術。 不過看藍絲的情形,像是完全不同意。為了要她更詳細地說明其中情形,所以我暫 時不置可否,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只是請她繼續說下去。 同時我的思緒又開始紊亂——由剛才藍絲的話所引起。 藍絲提到了人的經歷變成記憶。 記憶是十分奇妙的一種現象,正如藍絲所說,完全抓不住,只不過自己知道曾經有 過這樣的一段經歷而已。 而人有種種的記憶,當然全是腦部細胞活動所起的作用。一旦有關處理記憶的細胞 停止活動,記憶也就隨之消失——對這個人來說,就等於過去的經歷也都不存在了。 就算記憶存在,可是那是完全無影無蹤的一種現象。人人都有記憶,不妨問一問自 己:我的記憶,是我真正有過這樣的經歷,還是只不過是一場夢?甚至於在真實和幻境 的界限如此模糊的情形下,記憶是來自曾經有過的真實,還是來自曾經有過的幻境? 在開始問自己這樣的問題時,可能會覺得好笑。然而如果一直問下去,就會發覺要 有肯定答案,實在不是容易的事——盡可以試一試,就會知道我所言非虛。 當時我有點發楞,所以藍絲提高了聲音,叫我的注意。 她道:「我也見過被施了術的人,他們的情形,也正和表姐夫所說金維進入幻境時 的情形一樣。」 我由於剛才想到了別的地方,所以一時之間不明白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藍絲進一 步解釋:「他們在夢境中的喜怒哀樂,全都可以在他們的臉上表現出來。」 我呆了一呆,這種情形確然曾經在金維的思想進入幻境時出現過。相信當我被金維 「帶進」幻境去的時候,情形也一樣。 根據藍絲的說法,可以把幻境理解為夢境。 不過幻境當然和夢境截然不同——人可以真正的進入幻境,不單是思想進入,而是 可以連身體一起進入。而夢境卻只能由思想進入。 雖然在人的感覺上可以說完全沒有分別,然而事實卻完全不同。 這時候我也明白了藍絲的意思——她想通過這樣的降頭術把我送進夢境去,和白素 、紅綾相會。 如果她施術成功,我相信一定可以在夢境中見到白素和紅綾,因為我的思想是要見 她們,我的主觀願望就是我的夢境。 可是作夢見到了她們,完全沒有作用,因為那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而幻境卻大不相同,幻境中發生的事,雖然在幻境中發生,可是並不是一場夢,而 是真正在幻境中發生過的! 這其間的分別很是微妙,要詳細解釋,複雜無比,只好確定這樣的一種不同。 我把想到的兩者之間的差別說了出來,溫寶裕首先表示同意,藍絲不斷地來回走著 ,過了好一會,她才道:「我感到那種術法和夢境多少有點不同——可是不同在何處, 我也說不上來,如果認為不必試,也沒有損失。」 我苦笑:「到真正沒有辦法了,也可以試一試——有一場夢作,總比沒有的好。」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語音和神態都表現了真正的悽苦,令得溫寶裕和藍絲這兩個青 年人也受到了感染,低下頭去,無話可說。 溫寶裕天性樂觀,不一會就恢復了常態,拉住了藍絲的手:「走,我們去找那個發 射這種力量的裝置!」 藍絲被他拉了出去,我仍然心情苦澀,對溫寶裕的行動完全不寄任何希望。就從他 剛才那句話中,就可以知道希望之少,他要找的裝置,可能根本不存在,因為他根本不 知道那是甚麼樣的裝置,發射的又是甚麼樣的力量。有太多未知數的方程式,是無法解 得開的! 他們走了之後,我連嘆了幾口氣,走到一個角落,靠牆站著,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才 好,腦中一片空白。 我自然而然雙手捧住了頭,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我感到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這樣徬徨過,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東 西可以給我抓得住,那種空虛的感覺甚至於極度可怕。 當我想到這裡的時候,雙手不由自主揮動,像是想抓到些甚麼東西。 這當然是無意識的行動,可是當我雙手在揮動之際,右手卻突然碰到了不知道甚麼 。 那是剎那之間的感覺,當時我還是閉著眼睛,而單靠手指碰到,卻又無法分辨究竟 是碰到了甚麼東西。我只感到碰到的那個東西本來就在我身邊,可是在我一碰到了它之 後,卻迅速地離開。 我的反應很快,立刻睜開眼來。 可是我卻沒有看到甚麼,只看到門還在動,由此可知,有甚麼東西或者是甚麼人正 由門口離開。 我首先大喝一聲:「小寶,你搞甚麼鬼!」 接著我又道:「金維,是你嗎?」 除了溫寶裕和金維之外,一時之間我也想不起還有甚麼人會到雞場來,而藍絲是不 會和我開這種玩笑的。 屋子中空無一物,我揮手應該只能碰到空氣,可是剛才我的手分明碰到了不知道甚 麼東西! 我一面心念電轉,一面早已向門口衝去,撞開了門,只見外面正下著大雨,天地昏 暗,視野模糊。 一看到這種情形,我就怔了一怔,剛才我、溫寶裕和藍絲三人在屋中商量,固然全 神貫注,可是外面如果下起大雨來,我們沒有理由完全不覺察。 而且當溫寶裕拉著藍絲離開的時候,如果在下大雨,溫寶裕一定會大呼小叫,所以 這雨來得十分古怪。 當時我只感到古怪——事後當然很容易就想到,忽然大雨,必然是環境起了轉變, 也就是說,我在突然之間進入幻境!然而事後想想容易,當時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 會忽然不知不覺間已經進入了幻境,只是覺得奇怪,在朦朧之中,感到事情必有古怪, 可是古怪在甚麼地方,卻又說不上來。 這種情形,要具體形容相當困難,只好說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在當時, 我是「當局者」,後來回想當時的情形,我就變成了「旁觀者」,所以很容易知道當時 是進入了幻境。 這個故事,牽涉到了真實和幻境,而且兩者交叉發生,以致事情十分複雜,很容易 引起混亂,所以為了敘述的方便,我特地指出哪些事在幻境中發生,這樣就比較容易明 白——雖然在那些事發生的時候,我自己並不知道身處幻境。 這是必須說明的一點。 卻說當時我看到了大雨滂沱,怔了一怔,一時之間心中知道有古怪而又不知迅古怪 在何處,這種感覺使人發愣,越是想弄清楚,越是不知道如何才好。 我站在門口,莫名其妙的打著轉,忽然看到門上有很多水跡,那些水跡顯然不是濺 上去的雨水,而是有甚麼東西印上去的。譬如說一個全身濕透了的人,靠在門上,就會 形成這樣的水跡。 由此可知,剛才確然曾有人進屋子! 一想到這一點,我立刻向屋子裡看去,剛才我衝出來的時候沒有留意,現在清楚地 看到地上也有水跡,水跡形成的應該是腳印。我說「應該是腳印」,是因為看起來那不 像是人的腳印,而是形狀十分怪異的一些印跡。 第一眼看到這些每個相隔大約一公尺的印跡,想到的自然是:那是腳印。 可是看仔細了,我不由自主搖頭,自己問自己:如果那是腳印,那麼是甚麼生物留 下的? 因為印跡的形狀,怪異得使人不能一下子就想到甚麼樣的生物會有這樣的腳掌。 那生物顯然沒有穿鞋,所以留下來的是腳印而不是鞋印。 那腳印大約有三十公分長,後半部像是人或者熊的腳掌,前半部卻有四個又長又尖 的分岔,像是形狀怪異的腳趾。 真要勉強說出那是甚麼生物的腳印,有一種叫做「三趾樹熊」的動物有點相似。可 是我不認為那種生長在澳洲的野生動物會在這裡出現。 所以我第一個反應是:外星人——這是衛斯理的標準反應。 然而我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否定的理由很簡單:外星人來到地球,不至於連鞋都 不穿。 那麼,這腳印又是甚麼怪物留下的? 當時我心中充滿了疑惑,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個究竟來。 當然同樣的在事後,一下子就可以知道那種怪腳印是甚麼東西留下來的——我相信 看這個故事的朋友,也知道了腳印的來由,可是當時我由於身處幻境「當局者迷」的緣 故,所以想不出來。 當時我想了一會,沒有任何結論,再轉回身去。門外雨勢仍然很大,我好像聽到有 一些甚麼聲響從遠處傳來,可是「嘩嘩」的雨聲掩蓋了一切,聽不真切那是甚麼聲音。 我又叫了溫寶裕幾聲,沒有回應。 就在這時候,我忽然聽到了一下叫聲——我並沒有聽清楚這下叫聲叫的是甚麼,可 是我絕對可以肯定,這一下叫聲是由紅綾發出來的。 所以我立刻大叫一聲,向雨中衝了過去。 人一到了雨中,雨聲更是驚人,可是我還是又聽到了紅綾的一下叫聲。聽起來她像 是在叫甚麼人,可是聽不真切。 我連忙大叫:「紅綾、紅綾!」 雨勢很大,我張口大叫,雨水湧進口中,嗆得我連連咳嗽。我辨出紅綾的聲音傳出 的方向,在水花飛濺中,向前疾衝,唯恐紅綾會忽然不見——那時候我雖然完全不知道 發生了甚麼事情,可是潛意識之中,卻知道自己找尋紅綾很久,好不容易聽到了她的聲 音,一定不能輕易放過。 我奔出了大約一百公尺左右,就看到了雞舍,在大雨之中,雞舍像是突然出現在眼 前一樣,我並且看到雞舍的門口有人影一閃,我又大叫一聲,趕到了門口。 由於大雨,天色昏暗,雞舍裡面更是光線微弱,一時之間甚麼都看不見。不過聽覺 不受影響,我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我甚至於立刻可以辨認出那是兩個人的腳步聲,而其中一人,可以肯定就是紅綾。 紅綾的身形雖然粗壯,可是她的腳步卻輕盈無比,那自然是她從小就和猿猴在一起 生活所養成的習慣,我對她的腳步聲再熟悉不過,絕對不會認錯。 而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卻很古怪,這個人像是在跳躍前進,每次落地的時候都很沉重 ,可是彈跳起來時卻又很輕巧,弄不清是甚麼路數。 那時候我也不急於去弄清和紅綾在一起的是甚麼人,我叫著紅綾的名字,我叫得很 大聲,在雞舍內部響起了回音,紅綾沒有聽不到的道理,可是她沒有回答我的叫喚。 這時候我又隱隱感到這種情形曾經經歷過,也感到我應該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可 是就是無法具體說上來——這種情形,幾乎人人都曾經遇到過,是一種含含糊糊、恍恍 惚惚,有似曾相識,好像曾經發生過,可是又記憶不清的一種情景。 當然事後我知道這是我進入了幻境,而且只是我進入幻境而紅綾並沒有進入我的幻 境的一種情況——金維也曾經在這種情況之下在幻境中見過紅綾,在這種情況下,紅綾 根本感覺不到金維的存在。 而在當時,我只是有一種非常模糊的感覺,並不知道真正發生了甚麼事,所以得不 到紅綾的回應,使我感到極端奇怪,我繼續大叫,並且向前奔去! 二、神鷹死了 我一面奔向前,一面伸手抹去臉上的雨水,視線在這時候也開始適應黑暗,我看到 紅綾就在前面不遠處,她的背影我當然更不會認錯。 同時我也看到那另一個人,那人就在她的身邊,在一跳一跳的前進,這人身量不高 ,可是看起來卻像是披著一件披風,從背影來看,詭異莫名。 我估計和他們相去的距離不會超過十公尺,我再次高叫,一下子就在他們的身邊掠 過,然後疾轉過身來,這樣就變得和他們面對面了,而且相隔更近。雞舍中光線雖然黑 暗,可是我完全可以看清紅綾的面貌。 我能夠看清紅綾的面貌,當然是由於我對她的面貌十分熟悉的緣故——在她身邊的 那個人,我看去就覺得他面目模糊,不是很清楚,只覺得怪異。 而我一到了他們的對面之後,就立刻發覺他們根本沒有看到我的存在,仍然在向前 走,沒有半分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 當時那種對這種情形熟悉的感覺更加強烈(金維曾向我說過這種情形,我腦中有這 樣的記憶,可是這時候由於我身處幻境,腦部活動受到了干擾,所以對於使用自己的記 憶,也不能順暢地進行,只是感到我對這種情形應該知道,可是又模糊之至。) 不過就是這一點感覺,已經給了我很大的幫助,至少使我知道目前的情形雖然怪異 莫名,可是也不值得恐懼,因為我雖然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是那種似曾經歷的 感覺卻使人放心,覺得事情雖然怪,但也沒有甚麼大不了。 所以我能夠在這種怪不可言的情形下維持鎮定,當下眼看紅綾和那人向前走來,由 於他們不感到我的存在,所以他們來到了我的近前,眼看要撞上了,仍然沒有停步。 而在這樣情形下,我正常的反應是應該讓開去,可是在剎那之間,我整個人僵硬得 不能動彈,因為來得近了,我看清楚紅綾身邊那個人的緣故。 從看到那個人的背影開始,我就覺得這個人怪異莫名,這時看清楚,更是遍體生涼 ,目瞪口呆——那根本不是一個人! 在紅綾身邊的不是人! 然而那不是人,究竟是甚麼,我卻又說不上來。 那人——我只好暫時稱他為「人」,因為從頭部來看,的確是人——至少,像人。 他有著相當大、很亮的眼睛,高而勾的鼻子,頭頂上和臉上有許多毛,但是看來又 不像是頭髮和大鬍子。 單是這樣子,當然不足以令我全身僵硬,而恐怖的是這樣的一個人頭,或者說類似 人頭,並不是長在一個人的身體上,在人頭之下,是一個毛茸茸的身體。那時候這身體 的兩旁,正在搖動,非常清楚,那應該是鳥類的翅膀,可是在尖端卻長著手,有細而長 的手指,正在不斷地動。 這種情景才真是可怕! 也正是由於情景如此可怕,使得我腦部活動在剎那之間受到劇烈震盪,這種震盪使 腦部活動受到了衝擊,從一種活動情況進入了另一種情況——使我突然明白了現在究竟 發生著甚麼事情! 而且所有的記憶,也一起湧了上來。 我首先醒覺的是,我是在幻境之中! 我並且可以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從甚麼時候開始進入幻境的:就在我打開門,看 到外面下著大雨的時候,我就開始進入幻境了。 接著我又明白了我現在在幻境中的情形是屬於哪一類,所以我一再叫嚷,紅綾根本 沒有反應。 我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只能夠做一個「旁觀者」,看著發生的一切,而不能參 與其事。 雖然這種情形不是十分理想,可是已經足以令我欣喜若狂,我不由自主手舞足蹈, 而且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 因為我總算進入了幻境,見到了紅綾,當然應該也可以見到白素,知道發生甚麼事 情。雖然她們見不到我,但也是極好的情況。 從一片迷茫之中突然衝了出來,心境明澈,近乎大徹大悟,這種喜悅真是難以形容 。 我一面享受著這種並非容易得到的喜悅,一面再仔細打量紅綾和她身邊的怪物。 紅綾還是老樣子,沒有變化。 她身邊的怪物——這時候我自然知道那就是那隻神鷹。 那是生命形式正在起著劇烈變化的神鷹——牠正在從一隻鷹變成一個人! 而且我知道現在我看到的情形,在時間方面是在上次金維看到神鷹之前。 因為據金維所說,上次他看到神鷹的時候,神鷹的頭部已經完全變成了人頭,還會 向他做鬼臉,身子上也沒有羽毛,光禿禿地,十分難看。 而我現在看到的神鷹,頭上和身上還有羽毛,顯然其「進化成人」的程度還淺,所 以在時間上是在金維看到的之前。 由此我也明白進入幻境,在幻境中的時間,完全無法預測。或許使我進入幻境的力 量,不能控制這一點,又或許這種力量現在失去了主宰,所以才亂了套,以致我們進入 幻境在時間上也亂成一團,前後顛倒——我第一次進入幻境,在時間上甚至在三年之前 ! 我明白的事情越多,打量外形如此可怕的神鷹時,就越覺得有趣。 雖然在理論上,我早就知道各種生物可以通過「成精」這種生命形式改變的過程變 成人,可是如此近距離,如此清楚地看到一個正在變形的生命,卻還是破題兒第一遭。 這種新鮮的感覺,令人興奮。 我看到紅綾望著神鷹的眼神,也有同樣的興奮,她伸手輕輕拍打神鷹的頭部,神鷹 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聽起來頗類人語——牠的頭部既然已接近人類,其腦部當然也正 在向人類腦部的結構進展,遲早會變成和人腦一樣,到那時候牠就會說人話了。 想到了這一點,我感到自己不但在幻境中,而且像是進入了神話世界一樣。在傳說 的神話世界之中,有許多成了精的各種生物,而如今在我面前,就有一個! 當然我不以為傳說中神話世界的情形,全是事實。在神話世界中,成了精的生物, 隨時會變回原形。而如今我看到神鷹的情形,真正明白了甚麼叫做「脫胎換骨」,而且 絕不認為神鷹在經過了這個過程,變成了人之後,還能夠隨時變成鷹! 傳說中那種可以變來變去的情形,一定是另外一種情況,而不是現在我看到的生命 形式的改變。 從神鷹現在發生的變化來看,生命形式的改變過程非常複雜——這種改變過程是不 是痛苦,不得而知,單從外表來看,不見得會十分愉快。 而且過程似乎需要相當長的時間,這一點倒和傳說中需要「修煉若干年」的情形吻 合。 當然,看起來神鷹轉變成人的過程要快得多。 眼前的種種怪異,其實都只是一個問題形成的,這個問題就是:究竟是甚麼力量促 使神鷹的生命形式進行改變? 我無法和紅綾溝通,不能直接問她,只好注意她的行動,看她做些甚麼,來尋求答 案。 只見她和神鷹繼續向前走,已經到了盡頭,前面是雞舍的牆,並無去處,可是他們 並沒有停止的意思。 我心中大奇,心想難道這雞舍之中有甚麼暗道在? 剛在想,他們已經到了牆前,轉過身來,背靠牆站定。我不知道他們想幹甚麼,目 不轉睛地望著他們,絕對未曾眨眼,可是突然之間,一人一鷹,就失去了蹤影! 雖然我知道自己身處幻境,而在幻境中,一切都變幻莫測,甚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可是眼睜睜看著紅綾和神鷹在眼前消失,心頭還是大受震動! 我不是很具體地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只是有一個模糊的概念,猜想那可能是在 幻境中時間或空間發生了變化所形成的現象。 這種現象我不但不能徹底了解,而且完全無法控制,我就像是捲進了一股旋風之中 的一張枯葉一樣,會給旋風捲向何處,全然無法知道。 當時我心中雖然明白這一點,可是情緒的焦躁還是難以控制,我發出毫無意義的吼 叫聲,衝向前,向牆上拳打腳踢。 雞舍的建築不是很扎實,雖然不至於被我把牆弄塌,可是也不免有些搖晃,頂上的 積塵紛紛落下,情況也很混亂。 當時我的情緒處於極端的激動狀態,由於我甚麼也抓不住,等於和空氣在作戰,完 全無從著力,那種感覺簡直令人發狂。 所以儘管拳腳招呼在牆上,很是疼痛,我還是沒有停止的意思,而且越來越用力。 在這樣的行動中,我的情緒漸漸趨向狂亂。當我發覺我再這樣下去可能無法控制自 己的時候,我已經不能控制自己了,我的手腳竟然無法停下來,而且行動更是激烈,不 但向牆上拳打腳踢,而且用身體用力去撞牆,更可怕的是,心中明明知道這樣做完全沒 有用處,可是就是不能停止。我的腳部活動竟然不能控制我的身體,等於我的身體不再 屬於我! 這種現象怪異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我一生古怪經歷極多,然而卻未曾有過這樣的 經驗,那使我產生極度的恐懼。轉眼之間,我全身冒汗,隨著四肢和身體激烈動作,汗 水四下飛濺。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汗水從我的頭上、臉上飛出去,灑向四面八方,像是電 影中的慢鏡頭一樣,汗水在飛開去的時候,甚至於還在閃閃發光——無論如何,這不是 在現實中可以感覺得到的情景,唯有在幻境(或者夢境)中才能感受得到,或者在腦部 受到了某些藥物的刺激下,才會出現這種情形。 總之我當時是完全在一種迷幻的情景之中,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可是心中卻又很清 楚。這種思想和處境完全矛盾的情形,更使人感到可怕。 我想我當時一定沒有停止過發出吼叫,而沒有多久,我就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旋轉 ——不是雙腳著地旋轉,而是如同人在失重狀態之下,身體懸空地旋轉,上下左右的一 切都開始顛倒搖動,所謂天旋地轉就是這種情形。 我感到會有變化發生,可是完全無法知道會是甚麼樣的變化,到這時候我反倒定下 神來,聽其自然,因為我希望有變化發生。不論是好的變化還是壞的變化,總比甚麼也 抓不住好。 身體越轉越快,雖然我有精湛的武術修養,可是沒有多久,卻感到自己好像已經到 了一種「靈魂出竅」的境界。 我在那種情形下,當然不會一下子就想得到「靈魂出竅」這樣的詞句——那是事後 的說法,覺得這樣形容最是恰當。當時我只感到看出去的一切,漸漸混沌,變成了乳白 色的一片,而耳際在開始的時候,有一陣嗡嗡聲,不多久就靜了下來,竟然靜到了一點 聲音都沒有。 身體的感覺不再是急速地旋轉,而是在飄飄蕩蕩,像是身體不再存在。 這樣的感覺,和傳說中的靈魂出竅再相似不過。 當時我完全無法想些甚麼,只好聽憑擺布。 這次的經歷由於有一部分在幻境中發生,所以我敘述的方法和以前有一不同。 以前總是發生甚麼說甚麼,依時間次序來敘述。 這次不但幻境中時間顛倒,而且當時發生的事在當時不能完全理解,如果照我遇到 的事情的次序來敘述,就變成了大堆懸疑,會使人越看越糊塗。所以我每次在幻境中有 了新的遭遇時,不但敘述遭遇的實際情形,而且根據事後的認知加以說明,這樣就比較 容易明白。 我在事後有一個關於幻境的設想,也有必要先提出來說一說。 我設想整個雞場都屬於幻境的範圍,像是大型遊樂場中的一個設施一樣,可以稱這 個設施為「幻境樂園」。從雞場大門走進去,就等於進入了幻境樂園,在幻境樂園之中 有種種設施,使人陷入幻境之中。 複雜的是,這種種設施,處於無人控制狀態,所以非常混亂,在時間上也不依照先 後次序。可是在空間而言,卻始終是在雞場的範圍之內。 先把這個設想確定下來,再看我在幻境中的遭遇,就比較不會感到混亂。 當時我那種「靈魂出竅」的感覺,自然也可以當成是「幻境樂園」之中的一個程序 ——通過這個程序,進入在幻境中的不同層次,從而有不同的遭遇。 我相信當時在經過了旋轉、飄蕩之後,我在幻境中的層次有了改變,至少在時間上 有了轉移。而且我也相信所謂旋轉、飄蕩等等,事實上並沒有發生過,只不過是我腦部 活動受到了某種力量的影響而產生的感覺。 當時我覺得極度的寂靜,更很好的定神,才能知道這種寂靜是來自大雨聲響的消失 ——雞舍的頂部是鐵皮蓋搭的,在大雨之中發出驚人的聲響,忽然消失,就使人感到突 如其來的寂靜。 那時候我雖然已經知道自己身處幻境,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最多也只想到大雨突 然停止而已,不會想到在這個過程之中,在時間上已經有了轉移。 當我想到忽然聽不到大雨聲響,可能是而停了的時候,那種飄蕩的感覺,也隨之消 失,我還是好好地站在地上,而且在我面前就是雞舍的牆,我甚至於還十分清楚地記得 ,紅綾和起了變化的神鷹,就是在牆前突然不見的。 我也記得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曾經有過類似瘋狂的行動,現在總算定下神來了 。 我連連吸了幾口氣,仍然想弄明白紅綾究竟去了何處。 我一面叫,一面轉過頭來,卻一眼看到了一樣東西。 這東西或許本來就在,只是我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有注意:或許是這時候才多出來的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看到了它,就感到了一股寒意! 那是一只長方形的木箱。 這種形狀、大小的木箱很容易引起人不安的情緒,原因很簡單,因為這種形狀大小 的木箱,使人聯想到棺材,而棺材又和死亡有直接關係,所以會令人不安。 我當時一看到那只木箱,就不由自主想到一定有甚麼和死亡信息有關的事物,藏在 那木箱之中,所以才會生出寒意,因為不論和死亡有關的是甚麼人,都可能和我有密切 的關係。 當時我怔住了,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過了一會,我才伸手在自己頭上重重打了一下,暗罵自己神經過敏——看到了一只 木箱就聯想到了死亡,甚至於在潛意識中想到親人的死亡。實際上在雞場之中,一只木 箱可以用來盛放任何東西,更可能那根本是一只空木箱! 我一面想,一面走到了木箱之前,不知道為甚麼,到了木箱之前站定,心中的怯意 竟然越來越甚。我對自己有這種感覺,感到很討厭,所以行動也不免暴躁,舉腳用力向 木箱踢去。 那用力的一腳,把木箱上層木板踢了開來,我看到木箱之中,放著一個長條形的白 布包裹,從包裹的形狀來看,分明是包著一個人! 這使我在剎那之間大受震動,我甚至於言行失常,竟然指著問:「誰?是誰?」 就算在白布包裹中真是一個人,他既然被打了包,當然不會回答我的問題,我這樣 問,毫無意義,只不過表示我當時的情緒極其緊張而已。 我勉力定了定神,俯身伸手,先在那人形包裹的頭部按了一按,我立即可以肯定, 在那部分的白布之下,確然是一個人頭! 我再度定了定神,取出一柄小刀,在白布上輕輕一副,劃破了白布,那個人頭就顯 露了出來。 在這之前,我心中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所以在看到了那個顯露出來的人頭之後, 儘管我心中訝異莫名,可是倒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那絕不是白素或紅綾——如果是她們兩人中的一個,我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承受那 樣的打擊。 然而當我看到了那個顯露出來的人頭之際,我一方面感到奇怪,一方面也感到事情 很不妙。 那人頭的顏面我並不陌生,剛才我還曾和他面對面,真想不到忽然之間他不但死亡 ,而且被打了包,放進了木箱之中。 當時我想到的是,在我剛才天旋地轉有靈魂出竅之感的時候,在時間上一定發生了 變化,可能已經過去了幾天,或者更久,足夠發生很多事情,包括這個人死亡在內。 這個人我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有新的名字,以前我們都叫他「神鷹」——他根本不 是人! 現在他才開始變人,還沒有完全變成功,至多只變成了五分之一左右而已。 從他的身體來看,還幾乎完全是鷹的身體,頭部的變化卻已經相當驚人。 他擁有一個人頭——雖然頭上還長著不少羽毛,可是毫無疑間,那是一個人頭,有 人的顏面,有人的五官! 這時候我俯身近距離看著,和剛才與他面對面的情形又不大相同,比較起來實在得 多,我用手碰了一下,感覺冰冷,那分明只是一具屍體。 我再把白布往下扯,整個有五分之一變成人的神鷹身體都顯露出來。我才發覺他不 但有了人的手指,而且已經有了人的腳趾,估計身體也有了傾向人體的變化,但是由於 羽毛還在,所以看不清楚身體的情形。 這是正處於變化中的神鷹。 可是他卻死了! 我對他死亡的原因一無所知,可是卻知道事情大大不妙——紅綾對神鷹有極其深厚 的感情,神鷹的死亡,尤其是在生命形式發生變化的過程中死亡,對紅綾來說,是一個 非常沉重的打擊。 她必然十分傷心,而我不能在她遭受這樣打擊的時候安慰她,實在令人感到難過。 當然對於神鷹的死亡,我也感到難過,而且我的思緒十分紊亂,我實在想不通何以 在生命形式發生變化的過程中,會形成死亡。 更而且,這種情況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一直所想到的是,神鷹通過了生命形式的改變,變成了人,成了精,我也早已認 定這是我最奇妙的一宗經歷。 可是現在,卻突然看到了還沒有完全變成人的神鷹的屍體! 神鷹死了!他非但沒有變成人,而且連鷹也做不成——他喪失了生命! 一時之間,神鷹的死亡使我感到紊亂,我知道事情有我想不通之處在,可是卻不知 道關鍵在何處。 擺在我面前的屍體,使我在震驚之餘,根本無法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我只是雜七雜八地想到,紅綾必然失望之極,她是不是還會和白素留在幻境中! 要是她們離開了幻境,回到了現實,我倒反而進入了幻境,我們豈不是又不能相會 ? 而我又沒有能力在現實和幻境之間自由穿梭來往,不可能回現實去看看她們是不是 已經回來,這種情況令人焦躁無比,可是卻又一籌莫展。 我毫無意義地揮動雙手,過了一會,把神鷹的頭托起來,這才發現他不但有人類的 頭,而且有人類的頸項,很粗,很短,看來他如果完全變成了人,會是一個很粗壯的漢 子。 我望著他的臉,他的雙眼半開半閉,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並沒有死亡的痛苦,在表 面上看不到有任何傷痕,當然無法知道死亡的原因。 我望著他苦笑,喃喃自語:「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使你不但成不了人,反而賠了 性命?」 我一面說著,一面在他的頭頂上拍了兩下,也就在這時候,電光石火,我腦中陡然 一亮,想到了事情的一個關鍵。 現在在我手掌下面,神鷹變成人的頭部上還長了許多羽毛,他的身上也有羽毛。 我突然想到的是,金維在幻境中的遭遇。 金維在幻境中曾經見到過生命形式在變化中的神鷹,他看得非常清楚,神鷹不但向 地做鬼臉,而且身上光禿禿,沒有羽毛,金維還特別指出,沒有羽毛的鷹的身體,醜陋 莫名。 而我剛才看到神鷹的時候,也曾記起這件事,我還在時間的先後上整理了一下,肯 定金維看到的情形在以後發生,因為由鷹變人,羽毛脫落是一個過程,所以有羽毛在沒 有羽毛之前。 這就使我更加莫名其妙。 在時間次序上的推斷,我相信不會有差錯。 那使我困惑的問題就是:如果神鷹在有羽毛的時候已經死了,他如何還能夠進入脫 去羽毛的階段? 難道在死了之後,生命形式還會繼續起變化,到某一個程度,又活回來? 事情本來就已經怪異莫名,如果再加上生命可以由消失而回來,這更是難以想像至 於極點! 我一面想,一面不由自主搖頭。 又有許多傳說湧上心頭,神鷹可能不是真的死亡,只不過是靈魂離開了身體。 當然靈魂離開身體,就意味著死亡,可是同樣的靈魂如果回來了,那麼當然又活回 來,這種情形,許多傳說中都有。 我想到這一點,連忙輕輕地把神鷹的頭放下,唯恐我剛才的行動造成了破壞,要是 他的靈魂回來,身體卻壞了,事情就糟糕之極。 放下了神鷹,我又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只肯定神應必然還有進一步的發展,身上的 羽毛會消失——不然金維不可能看到沒有羽毛的神鷹。 肯定了這一點,非但不能解決問題,而且更混亂,因為我更不明白如今神鷹的死亡 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由於不斷地思索,所以根本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直到我感到腰部有些痠,才 發現自己一直維持著俯身的姿勢,沒有變過,時間久了,自然腰痠。 我直起身子來,跳了幾下,視線仍然停留在神鷹的身體上(由於想到了他可能並不 是真正死亡,所以我不願意稱看到的是屍體),我正在想,如果我竟然可以看到他靈魂 歸來的話,那才真是奇遇中的奇遇了。 三、為何高興 然而等了很久,神鷹一點也沒有復活的跡象。伸手去碰他的臉頰,仍然一片冰涼, 毫無生命。 這時候使我覺得奇怪的是,何以神鷹的身體獨自留在這個雞舍之中?白素和紅綾去 了哪裡?為甚麼她們對神鷹如今這種狀況並不關心,不在神鷹的身邊? 種種問題,都沒有答案。 在這樣情形下,我倒對現實和幻境的分別有了一些體會。在現實之中,無論怎樣茫 無頭緒,總有一些可以抓得住的東西,或者至少是抓得住的感覺。可是在幻境之中,非 但沒有實際上可以抓得住的東西,連感覺上也是空盪盪、完全摸不到邊際,整個人就像 是在宇宙中飄蕩一般。 當時面對種種的疑問,我就可以肯定自己是在幻境之中。 既然甚麼東西也抓不住,那麼眼前神鷹的身體就是我在幻境中唯一可以見到的實在 物體,我已經有過在幻境中人、物隨時可以在眼前消失的經歷,而我不想連神鷹的身體 也突然不見,所以視線一直不離開他。 而且我想,只要神鷹的身體在這裡,白索和紅綾遲早會在這裡出現。不論神鷹是死 是活,他的身體都需要處理,沒有就這樣放在木箱中就算數的道理。 所以我又採取了一個笨辦法——我把裹住神鷹身體的白布撕開一條,纏在自己手腕 上。我的意思是這樣一來,神鷹身體不論去了何處,我都可以隨之而去。 在這樣做了之後,我總算可以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剛才是幾乎連眨眼都不敢,唯 恐神鷹身體突然不見,那就連僅有的一個實在的東西都沒有了。 當我閉上眼睛之後,我想到剛才自己所作的比喻——身處幻境猶如在宇宙中飄蕩, 真是十分恰當。可以說在現實中,再沒有東西可以抓得住,也正如在大海飄蕩,至少可 以感到有海水、有空氣、天上有藍天白雲等等實實在在的東西。然而在宇宙中飄蕩,卻 甚麼也沒有,就算可以看到星星,也是遙不可及,根本難以肯定是實際的存在還是盧象 。 我想了一會,正想睜開眼,忽然聽到一陣笑聲從外面傳來,那笑聲才一入耳,我整 個人就直跳了起來,大叫一聲:「紅綾!」 那爽朗響亮的笑聲,除了紅綾,再也不會是第二個! 我一面叫,一面就向外衝,剎那之間早已忘了自己手腕上還纏著白布,衝出了兩步 ,才被纏住的白布拉得幾乎跌倒,我用力一扯,扯斷了白布,向外衝去。 有了紅綾的笑聲,神鷹的身體自然不再重要!我的意思是,可以見到紅綾,當然比 守著死去的神鷹重要。 我衝出去的勢子十分急,用肩頭撞開了雞舍的門。 一出了雞舍,紅綾的笑聲聽得更清楚,就在我左邊不遠處傳來,我循聲奔過去,同 時大叫。 我的叫嚷並沒有回應,我想那仍然是屬於同樣的處於幻境中的情況——我能夠看到 她、感到她的存在,而她卻在她自己的幻境中,不能知道我的存在。 這種情形,很像是我在看立體投影一樣。 當然只是「像」而已,剛才我就可以伸手碰到神鷹的身體,看立體投影是絕對無法 碰到看得見的影像的。 我已經打定了主意,這一次如果見到了紅綾,一定要伸手摸一摸她,看看是不是可 以碰到她——難道我如果碰到了她,她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奔出了幾步,已經可以肯定紅綾的聲音自另一間雞舍附近傳出,我奔得更快,突 然之間兩腿一軟,幾乎跌倒! 因為就在那時候,我又聽到了白素的聲音! 我像是已經有一個世紀沒有聽到白素的聲音一樣,所以當白素的聲音突然傳入我的 耳中之後,使我感到極度的刺激,腦部活動全都傾向分析聲音的來源,竟至於一時之間 無法控制四肢的活動,所以才會幾乎摔倒。 由於同樣的緣故,我只聽到白素一面笑,一面說了一句話,可是卻沒有聽清楚她說 的是甚麼。 我站穩了身子,吸了一口氣,心中告訴自己:不要緊張!她們一定沒有事——這一 點可以從她們的笑聲中得到肯定,如果她們處境不妙,絕對不可能發出這樣愉快的笑聲 來。 我定了定神之後,去勢更快,一下子就轉過了那間雞舍,同時也看到了白素和紅綾 。 看到她們的那一剎間,心中的快樂真是難以形容,我自然而然高舉雙手,同時叫嚷 。 然而她們並沒有反應。 這時候我也不在乎她們是不是有反應,可以見到她們,已經是事情大大的轉機,我 仍然自顧自叫著,向她們奔過去。 在離開她們大約還有十來步的時候,我突然停住了腳步,不由自主搖頭,因為我實 在沒有法子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會是真實的情景! 我感到看到的情景大有可能只是我的幻覺! 我看到她們……她們…… 她們正在做的事情,實在令人無法接受! 說具體一些,她們做的事情其實並沒有甚麼特別之處,令人無法接受的是,她們在 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所表現的態度! 我看得十分清楚,在她們的面前,地下挖了一個坑,在坑旁放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箱 。 就算剛才我沒有在雞舍中的那段經歷,看到這種情形,也可以知道她們正準備把這 只木箱放進土坑,然後埋起來。 而在我有了剛才那段經歷之後,我更可以立刻肯定,她們是在埋葬神鷹的屍體。 (本來我不願把神鷹冰冷的身體稱為屍體,可是白素和紅綾既然已經要埋葬他,那 當然已經是屍體。) 埋葬神鷹的屍體,本來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情,而令我目瞪口呆的是紅綾和白素 兩人在做這件事時候的態度。 她們竟然表現了極度的歡樂! 看她們又笑又說的情景,豈止態度輕鬆,簡直是十分高興! 可是事情卻和神鷹的死亡有關——當我那時踢開木箱,看到神鷹的屍體時,我大受 震動,並不是為了神鷹的死亡,而是為了紅綾必然會極度傷心,所以才感到事情非同小 可。 真是作夢也想不到,紅綾在埋葬神鷹的時候,竟然會不但一點不難過,而且還如此 歡樂! 這確然是「作夢也想不到」的事情,所以我知道這時候看到的情景並不是幻覺,而 是真正發生的事情——幻覺和作夢有點類似,絕對想不到的事,也很難在幻覺中發生。 (真正發生的事在許多情形下比幻覺更離奇,更不能相信那會是事實!) 然而我卻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紅綾就算年紀小,不懂得悲傷,白素也不應該有這樣的表現! 神鷹在生命形式改變過程中死亡,白素至少應該感到挫折和失望,應該心情沉重才 正常。 所以我看到的情景令我像是進入了迷宮一樣,完全找不出任何理由來解釋。 我又叫了一聲:「你們怎麼了?」 她們仍然沒有反應,這時候紅綾已經走過去,一面笑著,一面把那木箱抱了起來, 腳步輕鬆,來到了坑前,把木箱放進坑中,然後手腳齊用,把坑旁的泥土送進坑中,把 木箱埋起來。 這一連串的行動,並不意外,意外的還是她們兩人那種高興的態度。 我大踏步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忽然想到,由於剛才我曾經看到木箱中有神鷹的身 體,所以一看到這種情形,就自然而然認定她們是在埋葬神鷹。可是事實上她們在埋葬 的只不過是一只木箱,如果木箱之中根本不是神鷹,那麼她們的態度也就很平常了。 想到了這一點,我鬆了一口氣,繼續向前走,然而只跨出了一步,就聽得紅綾大聲 道:「神鷹啊神鷹,你就安息吧,死了死了吧,死了死了吧!」 最後兩句話,簡直像是在唱歌一樣。 我不禁又停住了腳步,心中非常難過。 從紅綾的話中,已經絕對可以肯定,她確然是正在埋葬神鷹,以她和神鷹的感情來 說,神鷹的死亡竟然沒有帶給她任何悲傷,難道她的天性如此涼薄? 這是使我感到難過的原因。 紅綾又唱又說,手腳很快,就已經把坑填滿,她在新填的土上來回跳動,把土踏實 ,口中還在不斷哼著曲子。 白素也一直在旁邊笑盈盈地看著她。 我不但感到難過,而且十分生氣,又向前衝了幾步,雖然明知道她們聽不到我的話 ,還是忍不住要質問她們。 然而我還沒那麼說,就聽到紅綾道:「真可惜,爸不在。」 我聽得她那樣說,就停止了腳步。 在那一剎間,我想我的心境也因為看到的情形很不正常而變得有點怪異。我竟然想 到如今我可以看到她們的行動,聽到她們的說話,而她們卻感不到我的存在,這種情形 就像是我是一個隱形人一樣。 我何不利用這個機會聽聽她們說些甚麼? 本來一家人之間是不應該存著這種心思的,所以我說我有這種想法堪稱怪異。 當下我看到白素在聽到了紅綾這樣說了之後,眉心打結,像是在想甚麼想不通的問 題。 紅綾又道:「爸要是和我們在一起,他一定高興。」 我聽了,心中又是開心,又是感嘆。 開心的是,紅綾她自己高興,也想到了我,希望我也高興。感嘆的是,她竟然以為 我會因為神鷹的死亡而感到高興。 我喃喃自語:「我不會高興!」 這時候白素忽然嘆了一口氣,向紅綾道:「你猜你爸知不知道我們在哪裡?」 紅綾見問,怔了一怔,看來這個問題雖然簡單,可是一時之間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才好。 我在一旁,忍不住大聲道:「我知道!你們在幻境中!」 我的話她們沒有反應,白素仍然皺著眉頭,神情彷彿更加憂慮,她繼續又問了一句 話,令我大吃一驚。 她問的竟然是:「我們現在究竟在哪裡?」 白素這樣問,已經夠令人吃驚的了,而紅綾仍然是一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的神情, 更令人吃驚! 這證明她們並不知道自己身處幻境之中! 我以為她們已經找到了隨意進出幻境的方法,所以長時間在幻境中的——這個想法 顯然錯誤,她們根本不能自由出入幻境! 而神鷹既然會在幻境中死亡,由此可知幻境中存在著很大的危機,這種危機,隨時 可以降臨在她們身上。難道她們不知道這一點?要不然她們怎麼還會如此高興? 想到了這一點,我感到一股寒意,流遍全身——她們這種歡樂的態度是如此不正常 ,是不是她們的腦部活動受了外來力量控制的結果? 我正在想著,白素又嘆了一口氣,道:「我們好像誤打誤撞,來到另一個空間,和 原來我們生存的空間……不同……」 白素神情猶豫,顯然她不能肯定自己的推測。 紅綾的神情很古怪,看起來傻傻地,她道:「等到事情完了之後,再研究這個問題 不遲。」 這幾句話令我心中大是疑惑,聽起來像是白素和紅綾她們並不知道自己身處幻境。 這種情況在我身上也曾經發生過。 可是她們的情形好像又有所不同,她們不知道自己身處的環境如何,當然也不會知 道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環境之中的。然而她們在這個環境中卻有事情要做。這件事情顯 然十分重要,重要到了使紅綾認為可以把研究自己身在何處這樣的大事暫時擱置,先做 了這件事再說。 本來事情雖然複雜,可是總還有一個理路可循——我可以很容易就猜到,她們要做 的事情就是使神鷹的生命形式改變,把神鷹變成人! 然而現在她們卻在埋葬神鷹的屍體! 神鷹既然已經死了,她們還有甚麼事情要做? 很重要的是,何以對神鷹的死亡,她們表現得如此興高采烈? 想到這裡,我再也忍不住,向她們走了過去,到了她們的身前,雙手伸出,一邊一 個,去抓她們的手。 當我做出這樣的動作時,在那一剎間,我也忘記了自己身處幻境,她們根本不知道 我的存在,我只是想到剛才我既然可以實實在在碰到神鷹,現在也應該可以和她們有所 接觸。 可是當我的手伸出去之後,手指明明已經碰到了她們的手,在我的視覺上也看得清 清楚楚,然而在手指的感覺上,卻又絕沒有碰到了任何東西的感覺。 她們雖然在我視覺中存在,但也僅止於是視覺上的存在。 說明白一點:她們只是虛影! 一時之間,我除了不斷搖頭之外,連伸出去的手都收不回來,整個人感到異常的僵 硬。 過了一會(在這段時間中,白素和紅綾又交談了幾句,可是我由於能看到她們而不 能碰到她們的這種詭異狀況而震驚,所以沒有聽清楚她們說些甚麼),我踉蹌後退了幾 步,這才聽到紅綾正在說: 「我想去看看,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白素卻搖頭:「不要心急,直到現在為止,事情還是很順利,只是我不喜歡我們非 但不能控制事情的發展,連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都無法完全了解!」 紅綾低聲道:「對不起……」 白素笑了笑:「你又沒有做錯甚麼,為什麼要道歉?」 白素雖然在笑,可是笑容十分落寞,分明是心事重重,這一點從她的眼神中也可以 看得出來。 這時候我和她雖然不能有任何接觸,可是多年來的相處,我知道她心中一定有無數 疑問無法解決,而且她也無法改變牠的處境,無法和我主動聯絡,也就是說她無法離開 幻境回到現實。她自己並不確切自己身處幻境,可是也知道處境不是很妙,所以才會有 這樣的表現。 我自信對她的分析不會錯,然而我不明白的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顯然還有可以令 她們高興的事情在,因為剛才她們一面埋葬神鷹,一面毫無疑問地表現得興高采烈! 在當時那樣的情形下,我只好用心觀察她們的言行,來判斷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 紅綾走過去,抱住了她的母親,仍然用很有歉意的語氣道:「事情總是由我開頭的 ,所以我要說對不起。」 白素笑了起來——這一次笑容十分歡暢,她拍著紅綾的頭:「雞場有古怪,要來研 究,這是我們大家同意的。」 紅綾也笑:「不過最想神鷹變人的是我!」 她們這時候在討論的事情我都知道。 我早就知道她們在雞場花了大量時間,目的就是為了雞場這個特殊的環境有使生物 成精的可能,而紅綾十分希望神鷹可以成精變成人,所以才如此做的。 而這時,從她們對話的語氣和神情來看,神鷹成精這件事好像已經有了很大的成績 。 如果這是她們興高采烈的原因,那很容易理解。可是她們卻才埋葬了神鷹的屍體! 這又怎麼解釋呢?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只好再用心聽她們的對話,以便在她們的說話中尋求真相。 紅綾手舞足蹈,高興萬分:「現在好得很!」 白素沒有說什麼,可是她眉宇之間的那種隱憂,紅綾覺察不到,我卻一看就知道。 我估計白素雖然不是確切地知道自己的處境,但是也感到處境十分古怪,而且她沒 有辦法和現實聯絡,這一點是她感到憂慮的主要原因。 而紅綾卻並不在乎自己的處境如何,她一再說「好得很」,不知道好在甚麼地方? 神鷹在生命形式改變過程中死亡,她竟然還說好得很! 白素並沒有在紅綾面前表現她的憂慮,看到紅綾這樣高興,她也受到感染——事實 上我雖然找不出紅綾有任何應該高興的理由,但是在紅綾燦爛的笑容中,我也感到似乎 不論處境如何,都不值得煩惱。 紅綾在新填上的土上跳了一會,就跳跳蹦蹦地向前走去。 白素在紅綾的身後,搖了搖頭,暗暗嘆了一口氣。 這些情景我都看在眼裡,這時候我的處境很有些像一個偷窺者,我一直不知道白素 和紅綾在雞場幹甚麼,現在我也不能肯定這樣看她們的行動,在道德上是不是有問題。 不過老實說就算有問題,想要我不看下去,絕無可能。 白素跟著紅綾,我又跟著白素,向前走。不一會,紅綾來到了房舍前面,那是以前 何可人的住所,也就是我這次進入幻境之前,和溫寶裕、藍絲一起商量事情的地方。 這些日子,我對這房舍再熟悉不過,房舍最特別的地方當然是裡面一無所有,空空 如也。 我很清楚知道,現在是在我那段時間的「以前」,房舍中可能並不一定甚麼東西都 沒有。 紅綾已經到了門口,只要她推開門,就可以看到房舍中的情形了。 可是紅綾到了門口,卻並不推門,她在門口站著,現出很想進去的神情,幾次伸手 ,又縮了回來,像是有甚麼顧忌。然後她側著頭,把耳朵貼在門上。 她這樣的動作,除了是想聽聽門內有甚麼動靜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的目的。 那使我感到怪異莫名——她想知道門內有甚麼事情發生,為甚麼不進去看,而要鬼 頭鬼腦在門外偷聽? 又為甚麼她只是聽,而不向裡面看——窗子就在門旁! 想到了這一點,我自然而然向窗子看了一眼,這才注意到窗子裡面掛著黑色的窗帘 ,這黑色的窗帘看來很厚,有著良好的遮光性能。 我絕對可以肯定,當我、溫寶裕和藍絲在這房舍中的時候,窗子上沒有窗帘! 房舍為甚麼要掛上窗帘?裡面有甚麼見不得光的事情? 看白素和紅綾的情形,她們顯然知道屋子裡發生甚麼事,參考剛才她們的對話,像 是在屋子裡發生的事情不可以受到干擾,所以紅綾才只在門外,想聽屋內有甚麼動靜。 我的好奇心被引發到了極點,我忽然想到我這時候的存在十分奇妙,我可以看到一 切,可是事實上我卻並不存在。在這樣情形下,如果我進屋子去,是不是可以看到屋子 中的情形而又並不干擾屋子中發生的事情? 想到這裡,我就向門走去,到了門前,我略停了一停,就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一片漆黑,才一進去的時候,甚麼也看不見,我在那一剎間,感到這種情況 完全沒有道理——因為我推開了門,應該有光線進來,不應該如此黑暗。 不過在當時,我沒有仔細想,只是先閉上眼睛,以求眼睛可以適應黑暗。 就在我閉上眼睛的時候,突然有一陣古怪的聲音在不遠處傳來,那聲音聽來像是喘 氣,又像是呻吟,我立刻睜開眼來,所看到的眼前情景,出乎意料之外至於極點! 我看到的景象其實一點都不怪,只是完全出於意料之外而已。 我看到的是剛才還一片漆黑的屋子中,現在很是明亮,甚麼東西都可以看得見,屋 子中還是空空如也,窗子上也根本沒有甚麼黑色的窗帘! 在我前面,伸手可及的是溫寶裕,而溫寶裕身後的是藍絲,兩人正以一種古怪的神 情望著我。 在乍一看到這種和一剎那之前完全不同的情景時,自然不免有一個極短的時間,難 以適應。 可是我隨即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了。 就在我閉上眼睛,聽到了那古怪聲音的一剎間,我離開了幻境,回到了現實。 而且從溫寶裕和藍絲兩人的表情來看,我還可以肯定剛才我進入幻境,只是思想的 進入,我的身體根本一直在屋子裡,他們兩人一定已經注視了我好一會,不知道我在幹 甚麼,所以才有這樣古怪的神情。 溫寶裕先開口:「你醒來了?」 我發覺自己靠牆站著,連忙挺直身子,搖頭:「我沒有睡著!」 溫寶裕張大了口,他顯然已經想到了剛才我是進入了幻境,不過由於太驚訝,所以 一時之間他才說不出話而已。 我向他點了點頭:「是,我才從幻境中回來——這一次我進入幻境,屬於只是思想 進入的那一種情況。」 我們曾經詳細討論過各種進入幻境的不同情況,所以我這樣一說,溫寶裕和藍絲立 刻明白,一起點頭。 溫寶裕立刻問:「見到了甚麼?」 我定了定神,把剛才在幻境中的情景想了一遍,反問:「你們進來多久了?看到我 有甚麼異狀?」 溫寶裕道:「才進來,只看到你滿面疑惑,以為你睡著了在作夢!」 我苦笑:「也和作夢差不多,不過夢境就是幻境。」 我把剛才在幻境中的經歷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溫寶裕一面聽,一面搖頭:「沒有道理,沒有道理,要是神鷹死了,紅綾至少嚎啕 大哭三天三夜,而且會在三年之內沒有笑容!」 溫寶裕的話雖然一貫誇張,可是我倒很同意他的說法。 我道:「然而我的確看到了神鷹的屍體,而且觸摸過,白素和紅綾也確然是在埋葬 神鷹。」 溫寶裕不住搖頭,顯然他知道事情有不對頭之處,可是又想不出不對在何處——這 正和我的思緒一樣。 過了一會,他想到了和我想到的同一點,他提出了一個我也曾想到過的問題。 四、必須過程 他提出的問題是:「如果神鷹在還有羽毛的時候已經死了,金維就不能看到沒有了 羽毛的神鷹!」 我同意溫寶裕的話,可是卻無法解釋。 溫寶裕道:「這其間一定有一個我們還不知道的關鍵。」 我點了點頭,溫寶裕苦笑:「要弄明白這個關鍵,恐怕只有在幻境中才能夠。」 我也苦笑:「我相信在這屋子裡,在黑暗裡發生的事情,就是關鍵所在,如果我遲 一會離開幻境,這上下只怕已經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溫寶裕來回走了幾步:「只要可以再去幻境,就能弄清楚。」 我瞪了他一眼——他這種話說了等於不說,誰不知道媽媽是女人!問題是如何可以 再去幻境,而且就算去了,在時間上也不一定可以連續。 藍絲一直沒有出聲,到這時候她才詳細問我剛才進入幻境的情形。我嘆了一口氣: 「我走到門口,打開門,忽然看到在下大雨,在那一剎間,我就知道自己進入了幻境,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只是思想進入幻境。當我在幻境中的時候,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只是 靈魂在幻境中遊蕩。」 我說了之後,略頓了一頓,又道:「難怪她們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的聲音,原來 這次在幻境中我根本沒有形體,所以我也無法觸摸她們。那時候的情形屬於靈魂和人之 間的關係——靈魂可以看到感到人的存在,而人卻感不到靈魂的存在,雙方沒有溝通的 渠道。」 藍絲皺著眉,不知道在想些甚麼,溫寶裕搖頭:「不對啊,你曾經觸摸過大箱中的 神鷹,而且有冰冷的感覺。你也可以碰得到其他的東西!」 我沒有立刻回答,因為我對這個現象也無法解釋。 藍絲緩慢地道:「凡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可以碰得到;有生命的,就碰不到——究 竟為何如此,我說不上來,不過我知道情形是這樣。」 我回想在幻境中的情形,確然如此。至於是甚麼原因,後來我們一直在研究,也沒 有確切的答案,只有假設由於生命會產生某種能量,這種能量和靈魂的力量產生抵銷作 用,所以靈魂在生命面前,變成虛無。 這種現象,說明了我看到在木箱中的神鷹,確然是屍體,沒有生命,不然我就不可 能碰到他。 我把這一點提了出來,溫寶裕還是搖頭:「我無論如何不相信要是神鷹死了,紅綾 還會笑得出來。」 事實上我並不反對溫寶裕的說法,只不過有不能解釋的現象而已。 溫寶裕道:「有兩點可以對『神鷹已死』表示懷疑。第一點,紅綾不應該興高采烈 ;第二點,金維不應該看到更接近人形的神鷹。」 我應聲道:「也有兩點可以確認神鷹已死。第一點,我見到過神鷹的屍體;第二點 ,白素和紅綾在埋葬的,肯定是神鷹。」 溫寶裕苦笑:「好像有一個解不開的死結在。」 我點了點頭,溫寶裕笑起來:「根據衛斯理處事的方法,如果碰到了死結,辦法是 ——」 我悶哼一聲:「辦法是甚麼?」 溫寶裕高興起來,甚至於拍手:「你自己怎麼忘記了?你處理所謂死結的方法,是 根本不承認有死結的存在,認為死結只不過是一種暫時的現象,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是 由於想法鑽了牛角尖,有思考上的死角所造成的,只要突破這個死角,所謂死結就可以 立刻解決,而且往住在事後,發現事情簡單之至,只不過當時沒有想到而已。」 我的確曾經用這樣的方法,解決過許多當時看來像是完全無法解決的問題,可是這 一次事情和白素與紅綾有關,所謂「關心則亂」,我實在無法定下神來,反倒要溫寶裕 來提醒我一貫的行事方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我們就來研究一下,我們思考上的死角是甚麼!」 溫寶裕大幅度揮手:「死角就是認定神鷹已經死了。」 我有點惱怒:「神鷹確然死了。」 溫寶裕搖頭:「神鷹如果死了,就無法解釋剛才我提到過的兩個疑點,形成死結。 所以必須拋開『神鷹已死』的想法。」 我沒好氣:「可是確然有事實證明神鷹已死——那不是『想法』而是事實!」 溫寶裕高舉雙手,用誇張的語調道:「所謂『事實』只不過是你所見而已,而且是 在幻境中見到的!」 我本來想立刻回答他:眼見是實! 可是一轉念之間,我想如果腦部活動受了控制或者受了外來力量的影響,可以使人 產生許多和真實一樣的幻覺,看到許多根本不存在的東西,看到許多根本沒有發生過的 事情。 想到了這一點,「眼見是實」這句話就說不出口來。 我只好道:「我看到紅綾很高興,也是在幻境中發生的事情;金維看到沒有羽毛的 神鷹,也是在幻境中。所以在幻境中看到的事情,和幻覺不同,應該是事實!」 溫寶裕道:「我並不否定這一點,我的意思是:你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片段,整個 事情的來龍去脈你完全不知道。就算神鷹真的死了,牠是如何死的,你不知道,牠死了 之後對事情有甚麼影響,你也不知道。」 溫寶裕的分析十分有理,他的思想方法已經進入了成熟階段,這時候他的想法比我 更能解決問題。 所以我由衷地點了點頭。 不過我還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認為死亡總是不好的現象,它代表了結束。」 溫寶裕立刻表示他的意見:「如果在這件事上,死亡的意義和我們平常的理解一樣 ,紅綾就不會興高采烈。所以神鷹的死亡是事實,而這個事實造成的結果,和我們的想 法不一樣。」 我聽得溫寶裕這樣說,不由自主喝了一聲采。 溫寶裕洋洋得意,忽然背起基督教的聖經來:「一粒種籽死了,許多粒種籽得到了 生命!」 他這時候有些莫測高深,我只好不恥下問:「甚麼意思?」 溫寶裕道:「我的意思是:死亡或許是生命形式改變過程中必須經過的階段,經過 這個階段,生命形式的改變才會取得進展。」 他作了這樣的解釋之後,又強調:「只有這個假設,才能解釋紅綾為甚麼對神鷹的 死亡感到高興。」 我連連點頭,表示同意——雖然溫寶裕的假設聽起來十分怪誕,可是由於我們對生 命形式的改變過程一無所知,而且生命形式改變這件事本身就十分怪誕,在怪誕的事情 中,有怪誕的過程,豈不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用力拍他的肩頭,表示欣賞他的言論。 得到了我的鼓勵,溫寶裕更加放言高論:「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從一隻鷹變 成一個人,其過程之複雜,不可思議,在過程之中,任何超乎想像的事都可能發生。」 溫寶裕這種假設,基本上可以成立,所以我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溫寶裕大是高興:「譬如說,死亡就是過程之中必須發生的現象之一!」 他在大放高論之餘,說話就少經大腦。死亡代表所有行為的終結,不可能是一個過 程。死了之後就甚麼都沒有了,找甚麼來繼續?難道一個死了的生命,還能夠繼續起變 化?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是「成精」的過程,而是「變僵屍」的過程了。 我只是瞪了他一眼,沒有說甚麼。藍絲也聽出他的話不對頭,搖頭道:「我不明白 ,死了之後,生命形式還如何起變化?」 溫寶裕也感到自己說溜了嘴,他想了一想,才道:「我說死亡是其中一個過程…… 就是說這是過程中的一個變化……通過這個變化,整個過程……這個才算完整……」 他支支吾吾還想說下去,我冷冷地道:「小寶,你可以去從政,你自己想想剛才那 幾句說了等於沒有說的話,像不像典型政客發言?」 溫寶裕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一時之間還沒有進一步的設想,所以只好說些廢話 來搪塞,請原諒。」 我也感到好笑:「剛才我說你可以去從政的話,帶有侮辱性,現在我收回,並且向 你道歉,因為我發現你不適合做政客——政客的最大特點是絕不認錯,說了一句廢話之 後,會用三句廢話來解釋,再用更多的廢話來掩飾這三句,你沒有這個能耐,而且你剛 才居然有些臉紅,那更是在政客身上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情。」 溫寶裕向我鞠躬,我說出了我曾經有過的想法:「會不會是死亡之後,又有復活? 」 溫寶裕直跳了起來,叫:「對!復活!復活!死亡是過程之一,死了再復活,這正 是我想說的!」 我潑他的冷水:「先別下結論,如果有復活,為甚麼要埋葬屍體?」 溫寶裕恢復了信心,他立刻回答:「就是要埋葬,才能使他到時候復活,破土而出 ,所以紅綾在埋葬他的時候,才會如此高興,引吭高歌。」 他這樣說了之後,還怕說服力不夠,又道:「這就像鳳凰的新生過程一樣——先要 在烈火中燒成灰,死得再徹底都沒有,然後才在灰燼中復活!」 我搖頭——溫寶裕舉的這個例子更加沒有說服力,鳳凰在火中重生,那是神話,豈 可以作準? 溫寶裕也知道這話誇張,所以他補充:「反正就是這個意思——類似如此。有了這 個假設,許多疑問才能解決。」 和溫寶裕討論問題的最大樂趣是,再匪夷所思的設想,他都可以理所當然的接受, 而且加以發揮,絕少有他認為「不可能」的事情,那樣,當然討論容易得到進展。 這時候我就有了新的想法。 我向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先靜一靜,我要把我的想法,整理一下。 過了一會,我才道:「生命形式的改變,在自然環境中,在許多昆蟲的身上都有發 生。」 我才說了一個開頭,溫寶裕就知道我想說些甚麼,他應聲道: 「昆蟲從幼蟲到成蟲,那只是本身生命形態的變化,不能算是生命形式的改變。」 溫寶裕的反駁十分有理,我舉昆蟲做例子,只不過想說明其中的一點。所以我點頭 ,表示同意溫寶裕的說法,繼續道:「即使是生命形態的變化,中間也有一個過程是死 亡。」 溫寶裕想了一想,更正我的說法:「中間那個過程是接近死亡,不是真正死亡。」 我們說的是昆蟲由幼蟲變成蟲之間的那個階段,在這個階段中,許多昆蟲以「蛹」 的形態存在,蛹雖然有生命,可是看起來和沒有生命差不多。 我解釋:「我也沒有對神鷹是否死亡做詳細的檢查,可能他正是用一種接近死亡的 形態,來度過他生命形式的改變。」 我的話才一說完,溫寶裕突然怪叫一聲,整個人跳了起來,雙手揮動,張大了口, 可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他在那一剎間想到了甚麼,我連忙道:「不要節外生枝,現在不和你討論那 個問題。」 溫寶裕怪叫:「稍微說幾句——完全不討論,會把我憋死!而且也不算是節外生枝 ,我看事情和現在發生的有密切關係!」 我吸了一口氣,沒有立刻表示反對。 溫寶裕來到我的面前,一副準備長篇大論的神情,我知道不讓他說不行,所以點了 點頭。 溫寶裕腦筋也動得真快,先後不過半分鐘,他已經可以把想到的事情和現在發生的 事情聯繫起來,說得頭頭是道。 首先我必須略作一下說明,我的話引起了溫寶裕甚麼聯想。 溫寶裕當然是想到了那個怪不可言的「大蛹」。 熟悉衛斯理故事的朋友,當然知道那顆大蛹是怎麼一回事。那是衛斯理故事中還沒 有結果的一個。 為了照顧不知道這個大蛹來龍來脈的朋友,我用最簡單的方式敘述一下。 溫寶裕曾經發現一個和正常人身體差不多大小的怪物,那怪物可以肯定是有生命的 ,可是完全不能判斷它是甚麼東西。它看來像是一個蛹,不知道會蛻變成為甚麼生物。 我們曾經假設這大蛹可能變成一個有翅膀的人,因為從蛹的外形來看,可以做,這 樣的想像。 這大蛹被送到勒曼醫院去,我一想起來,就會去問一下,可是那大蛹多少年來,一 直沒有變化,始終是一隻蛹。 勒曼醫院方面派出了一個三人小組專門負責研究這隻「怪蛹」,一樣沒有結果,世 界上當然不會再有其他的部門可以做得更有成績,所以我一直聽其自然,事情也就沒有 進一步的發展。 這一切都記載在《密碼》這個故事之中。 我一下子就料到溫寶裕想到了那隻大蛹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自己也想到了它。 而且我知道我想到的和溫寶裕所想的相同,我們都想到那隻大蛹極有可能是某種生 物生命形式改變中的一個過程。也就是說是某個生物在成精過程中的一種狀態,是一個 成了一半的精怪。 我們無法知道它的原形是甚麼,也無法知道它成精過程完成之後會變成甚麼(多半 是變成人)。 如果那大蛹的情形正像我們設想的那樣,那麼把它搬到這個雞場來,就有機會使它 的成精過程繼續下去,因為這個雞場有使生物成精的能力。 我想到了這一點,仍然不願意和溫寶裕討論,因為我還是認為那是節外生枝——把 這樣的一個大蛹,從格陵蘭的勒曼醫院運到這裡來,工程浩大,而我現在全副心神放在 研究如何自由進出幻境上,實在無法分神兼顧其他。 溫寶裕顯然了解我的心意,所以做一開始就道:「那大蛹極有可能是成了一半的精 ,把它弄到這裡來,在這裡特殊的環境中,它靜止的成精過程,有可能繼續下去,我們 就可以觀察它的成精過程,由此知道神鷹的死亡是不是成精過程中必然出現的現象。」 我知道溫寶裕的話很有道理,可是我還是沒有立刻有同意的反應。我感到很疲倦, 伸手在臉上用力摩擦了幾下,才道:「你不明白我現在想達到甚麼目的,我對神鷹的成 精過程雖然有興趣,可是並不關心,我關心的是白素和紅綾!」 溫寶裕說得輕鬆:「她們好好的在幻境,你擔心甚麼?」 我大是慍怒:「你這不是人說的話——她們在幻境,我在現實,完全不能憑自己的 意志相會,在偶然的機會中我進入幻境,她們也感不到我的存在,這還不令人擔心?」 溫寶裕很樂觀,他不只是在勸我,而是真的相信他所說的一切。他道:「這只不過 是暫時的現象,在你的經歷之中,有的是這種情形,為甚麼這一次特別緊張?」 我嘆了一口氣:「這次的情況十分特別……特別令我覺得茫然,甚至於恐懼,我感 到真實和幻境之間有難以突破的障礙,很有可能,一方在現實,一方在幻境的情形會… …長時間維持下去。」 我本來想說這種情形可能變成永遠,但是由於這種情況太可怕了,以致於我無法說 出來,所以才改了口。 溫寶裕聽我說得嚴重,而且自從他認識我以來,從來也沒有看到我這樣徬徨過,所 以連帶影響他的神情也嚴肅起來。 他道:「這樣更有必要和勒曼醫院聯繫一下。」 我明白他這樣說的意思,溫寶裕的意思是即使沒有大蛹這件事,向勒曼醫院尋求幫 助也是必要的行動。 他當然認為使生物成精的力量是和可以使人進入幻境的力量是一致的。 他也當然認為這種力量屬於外星人。 他曾經具體地說過他的想法,認為這種力量是不知道甚麼時候由外星人留下來的裝 置所發出。當外星人控制這種裝置的時候,發出的力量受到外星人的指揮,指揮者可以 隨意使人進入幻境,可以隨意使生物成精。 而現在這種外星人已經離去,可是裝置卻留了下來,裝置在沒有控制、沒有指揮的 情形下,不規則地發出力量,所以才形成如今這種忽然進入幻境,忽然有些生物成精的 現象。 他就是根據這個想法,才想在雞場的範圍之中把這個他認為一定存在的裝置找出來 。 到現在為止,他並沒有成功。 他設想整件事和某類外星人有關,而在勒曼醫院中,有著很多來自外星的高級生物 ,最好當然是其中就有當年放下裝置的同類在。就算沒有,外星人的知識遠遠超過地球 人,向他們請教、求助,當然比就這樣在這裡守株待兔的好。 溫寶裕見我沉吟不語,又道:「就算只把這裡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聽聽他們的意 見,我看對事情就會大有幫助。而且我還是相信有我設想的那種裝置存在,請他們幫忙 把這個裝置找出來,成功的機會要由我來找高一萬倍!」 我又嘆了一口氣,搖頭:「我不想離開——在這裡,我有隨時進入幻境的機會。」 溫寶裕叫了起來:「誰叫你去,當然是我去,你只要和他們聯絡好,派我和藍絲做 代表就行!我保證,除非那大蛹真和如今發生的事情有關,否則絕不節外生枝!」 他這樣提議,我沒有理由反對,所以點了點頭。 溫寶裕早有準備,立刻把一具行動電話遞給了我。 我有和勒曼醫院聯絡的電話號碼,電話接通之後,和我對答的是一個很動聽的女聲 。 我只是告訴她會有兩個人代表我,和勒曼醫院有重要的事情商量,請醫院方面派人 接洽。 對方請我稍等,不到一分鐘就有了回答:「來人在斯德哥爾摩一下飛機就有人和他 們聯絡。醫院中所有和閣下見過的朋友,向你問候。」 我道了謝,把電話還給溫寶裕,溫寶裕歡呼一聲,拉了藍絲向外就奔——他竟然就 此離開了雞場,連再見也不曾向我說一聲,就到勒曼醫院去了,人人都說我性子急,看 來他比我更甚! 我在屋子的門口,看著溫寶裕和藍絲奔向雞場的大門,而我沒有離開這屋子。 我有了上次在幻境中的經歷之後,我至少可以肯定,這屋子是許多怪事發生的關鍵 所在。在幻境中,這屋子的窗子上掛上了黑色的窗帘,紅綾只是在門外窺聽動靜,這一 切都證明屋子中有古怪的事情發生。 而且我有身在這屋子中,忽然進入了幻境的經驗,所以我相信使人進入幻境的力量 ,在這裡存在。 雖然說是守株待兔,可是這是進入幻境的唯一希望,我不想錯過任何機會。 我在屋子中來回踱步,順著四面牆壁繞著圈子,一個又一個,也不知道繞了多少個 ,思緒還是十分紊亂,翻翻湧湧,就像是起著滔天巨浪的大海一樣,完全沒有安靜。 我甚至於無法使我的身子靜下來,我的腳步竟然越來越快,這時候,我心中不是不 感到奇怪:走得那麼快幹甚麼? 可是一面這樣想,一面腳下更快,幾乎已經變成跑步了! 對於這種自己的身體不受自己意志控制的情況,我感到非常不好受,我衝到窗前, 伸手抓住了窗框,想穩住身。這種情形如果不是使人感到極度驚慌的話,簡直滑稽之至 ——人竟然要抓住甚麼東西才使自己不斷移動的身子停下來! 可是這時候就算我抓住了窗框,我還是不能停止身體不受自己控制的在動,而且我 立即發現了一個更怪異的現象:這時候我身體的動作,竟然仍然是雙腳在不斷地移動— —在向前奔跑,而且移動的速度很快。 也就是說我這時候應該是在向前奔。 可是我卻又明明雙手緊抓住了窗框,應該身子固定在窗前,怎麼會有向前奔跑的可 能? 我本來就處於思緒紊亂的狀態之中,這種怪現象一發生,一時之間,亂上加亂,我 實在無法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 於是我一面雙手緊緊抓著窗框,一面雙腳不斷做出跑步的動作。這時候如果有鏡子 ,我一定會看到一個傻瓜在做著連自己都不知道是甚麼的動作。 雖然我一向應變能力很強,可是這時候我至少身不由主奔了好幾十步,才能勉力定 下神來。 我還是不能立刻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只是可以定神想一想究竟甚麼樣的情形下, 才會有這樣的怪異現象發生。 我想到只有兩個可能。 一個是屋子的四面牆在旋轉,由於我抓住了窗框,而窗框是附在牆上的,所以我就 被旋轉的牆帶著奔跑。 然而我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 一來我從窗子看出去,外面的景物並沒有移動,二來我立刻鬆手,可是腳下還是停 不下來! 這就證明牆並沒有旋轉。 牆沒有旋轉,剩下的可能就是地在旋轉。 我立刻低頭向地上看。屋子的地上鋪著綠色的地磚,每一塊地磚大約二十公分見方 ,所以很容易就可以看到,整個屋子的地面,正在向順時鐘方向旋轉,所以我才會不由 自主不斷向前奔跑。 那情形就像是我處身於一架跑步機上一樣! 一弄清楚了怪異現象發生的原因,我立刻鎮定下來,同時心中的高興也難以形容— —我知道自己又進入了幻境! 使我知道又進入幻境的原因足,在現實中,屋子的地面忽然旋轉這種情形應該很難 發生。 屋子的地面何以會旋轉,我完全莫名其妙。這時候為了不至於雙腳要不斷地動作, 我又抓住了窗框,使雙腳離地。 我看到地面的旋轉越來越快,漸漸地到了眼花撩亂的地步。當時我想到許多,首先 想到這屋子之所以空無一吻,就是因為地面會旋轉的緣故,屋子裡有東西,在地面旋轉 的時候勢必亂成一團。如果是白素和紅綾把屋子裡的東西搬走的話,那麼可以推斷她們 知道這屋子的地面會旋轉。 屋子的地面會旋轉,這現象怪異莫名,我全神貫注地看著,也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 甚麼變化。 只見先是在屋子的中心部分,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圈,那黑圈才出現的時候,只不 過拳頭般大小。 五、半人半鷹 然而黑圈在迅速地擴大,轉眼之間,就有臉盆般大。等到變成了圓桌那樣大小的時 候,我已經看清楚那並不是甚麼黑圈,而是一個深洞! 由於洞下面十分黑暗,所以才一出現的時候看起來像是一個黑圈。 我看清楚了這一點之後,不禁心頭狂跳。 我曾經花了不少功夫,想在這屋子之中找出暗門或是暗道而沒有結果,誰會想得到 整個地面會旋轉,而在旋轉之中會出現地洞! 這個地洞在這樣怪異的情形下出現,當然應該和所有的怪事有密切關係! 大約過了一分鐘左右,地面旋轉停止。 這時候地面上的那個洞呈正圓形,直徑大約兩公尺。這樣的一個大洞,照說向下看 去,多少可以看到下面的一些情形。而我望向下面,卻是黑沉沉的一片,甚麼也看不見 。 那實在是不必再考慮的事情——在屋子中出現了這樣的一個怪洞,自然一切怪事都 由此而發生,無論洞中有甚麼程度的危險,都非下去看個究竟不可。 這時候我考慮的是直接跳下去,還是先到洞邊觀察一下才下去。我很是遺憾溫寶裕 和藍絲才離開不久,就發生了這樣的變化,若是他們兩人還在,一定會更有幫助。 當時我攀著窗框,雙腳沒有點地,我略想了一想,決定先到洞邊,向下看清楚下面 的情形再說。 我雙腳落地,還沒有向前跨出,就聽到身後窗子外面傳來了一下叫聲,叫的是:「 媽,快來看!」 那是紅綾的叫聲,而且從叫聲來判斷,白素也在! 雖然下那個洞去十分重要,可是比起可以看到白素和紅綾,卻又不如。所以我連半 秒鐘也沒有考慮,立刻轉身,也立刻看到紅緩和白素就在不遠處,我看到她們的背影, 她們正在向前走。 我第一時間推開窗子,一躍而出,才一落地,我就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那是由於我就在那一剎間,感覺到了環境的改變。 真正的改變在哪裡,我也說不上來,和上次一出門口就看到下大雨,可以明顯感到 環境不同不一樣,這次環境並沒有明顯的不同,可是我可以感到有了改變。 這就是使我發出驚呼聲的原因——因為我知道就在那一剎間,我又從真實進入了幻 境! 本來我以為是在地面旋轉的時候就進入幻境,現在知道不是。 屋子中的地面旋轉,出現大洞,這些現象雖然怪異,然而卻是真實環境中所發生的 事情。 那時候我對於為何會在真實環境中發生這樣的怪事一點概念都沒有,也沒有空去想 。我只知道自己又進入了幻境,可以看到白素和紅綾,我希望這一次和上次不同,她們 也可以看到我,所以最重要的事情是追上她們再說。 我飛快地奔向前,奔出了十來步,才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看就更可肯定我進入了幻 境,因為我看到屋子的窗子關著,而且窗後有黑色的窗簾! 我當時不能肯定屋子裝有窗簾在時間上是「前」還是「後」,但那並不重要,重要 的是我又進入了幻境,而且我進入幻境的次數越來越頻密,每次都可以看到白素和紅綾 ,這是極好的現象。 轉眼之間,我已經追上她們,等到我來到她們身前的時候,我有點失望,因為她們 顯然不知道我的存在,這也使我知道,我現在的情形,是處於「神遊」狀態。不但是神 遊,而且是神遊幻境,這種遭遇之奇特,後來大家說起來,溫寶裕的評價是:「除了賈 寶玉先生神遊太虛幻境之外,就要數衛斯理先生神遊幻境了!」 溫寶裕習慣擬於不倫,可以不理。可是當時我清楚知道自己神遊幻境,這種情形的 奇特真是無可比擬——神遊已經是虛無縹緲之至,幻境更是完全不能捉摸,兩件都無法 形容的事情加在一起,在我的經歷之中,也是前所未有! 我既然無法和她們溝通,就只好緊緊跟在她們身邊。她們正在說話,所說的每一句 話,我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剛才紅綾叫白素「快來看」,這時候白素在問:「又有甚麼新的發現?」 紅綾沒有立刻回答,神情看來像是很憂慮。白素安慰她:「如果還是那樣,那是老 現象,不必擔心。」 紅綾苦笑:「可是……可是……看到這種情形,總叫人不放心!」 我不知道她們在說甚麼情形,又無法發問,大是著急。雖然知道紅綾帶白素去看, 我也可以跟著看到,可是仍然想早些知道紅綾究竟在擔心甚麼。 白素沒有說甚麼,紅綾又問:「已經三次了!不知道還要經過多少次?」 白素搖頭,表示她對這個問題沒答案。 紅綾居然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雖然是她在嘆氣,可是我的心卻往下沉——紅綾也會 嘆氣!她一直無憂無慮,現在居然煩惱到了要嘆氣,真令父母難過。 白素顯然和我有同樣的感覺,只見她伸手輕輕地拍著紅綾,柔聲道:「不論還要經 過多少次,都是值得的!」 紅綾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如果事情進展順利,我也不怕,怕只怕……怕只怕 ……」 一向講話毫無顧忌,直話直說的紅綾,這時候吞吞吐吐,而且真的現出十分害怕的 神情。 我仍然不知道她們在說的是甚麼,只知道事情很是嚴重,而且看出白素雖然在努力 安慰紅綾,可是她自己心中顯然也沒有把握,她的心情和紅綾一樣,只不過她沒有表現 出來,以免更增加紅綾的憂慮。 當時我只想到,紅綾表現了這樣的關切,事情應該和神鷹有關。是不是神鷹面臨死 亡? 我知道神鷹終於難免死亡,雖然和溫寶裕討論的結果神鷹有可能死後復活,但那只 不過是我們的假設而已。而神鷹的死亡卻是我親眼看到的! 要是神鷹真的死了,紅綾豈不是更加難過? 然而上次我看到紅綾在埋葬神鷹的時候,她卻又十分高興。 這一切真令我糊塗。 白素的聲音聽來很平靜,她道:「你只怕甚麼?」 紅綾吸了一口氣,「怕有意外。」 白素笑了一下——她也知道自己笑得很勉強,所以在笑的時候,轉過頭去,不面對 紅綾,這一來卻變成恰好面對了我,我看得再真切也沒有,白素的笑,實在是苦笑。 由此可知,不但紅綾在害怕,白素也在害怕! 紅綾回答:「我只怕……會有意外,事情到現在為止,我們完全無法控制,一切全 是碰巧,只要一個不巧……」 紅綾說到一半,沒有再說下去。 白素沒有說甚麼,過了一會才道:「也不是完全碰巧。我一直以為屋子中出現地洞 不是偶然,而是有規律、定期發生的現象。」 如果不是我才經歷過在那屋子中的怪異現象,我當然無法知道白素這時候在說些甚 麼。 而白素提到這個地洞,由此可知這個洞關係重大,正和我想的一樣,一切怪事全都 從這個洞中發生。 紅綾又嘆了一聲,伸手向前面草叢中指了一指。草叢很是濃密,一時之間也看不到 甚麼東西,只是聽得有一陣呻吟聲,斷斷續續從草叢中傳出來。 那種呻吟聲,一聽就令人感到,發出呻吟的人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而且他並不是 在盡情呻吟,而是在努力抑止。 而白素和紅綾在離開草叢還有六七步的時候,就停止不再向前走。紅綾說出了停止 的原因:「他躲起來,不想給人看到,我們還是不要去驚動他的好。」 白素想了一想,點頭表示同意。 她們怕走過去會驚擾了,我卻不怕,因為我在幻境中,對其他生命來說,我是「不 存在」的。 我向前面的草叢走過去,同時又注視白素和紅綾,怕她們會突然消失——在幻境中 甚麼事情都可以發生! (事實上在真實環境中也一樣甚麼事情都可以發生,像這種地面旋轉忽然出現大洞 的怪事,就是在真實中發生的。) 走近草叢,呻吟聲聽得清楚,循聲看去,看到比人還高的草叢中,似乎有一個人在 閃閃縮縮,我走進草叢去,就看清楚了那個人。 一看到那傢伙,我就嚇了一跳。再醜陋的生物我都見過,有的外星生物一見之下會 令人昏過去,可是我卻沒有見過比眼前那個東西更加難看的生物了。 怪的是我對眼前這個東西並不陌生,一看就可以知道他就是紅綾的那隻神鷹——或 者說是生命形式正在改變過程中的神鷹。 他之所以難看,是因為他身上的羽毛,脫落了一半,還剩下一半,身上稀稀落落, 有的地方長著羽毛,有的地方沒有,露出粗糙的皮膚,每個羽毛的毛孔,都是一個小洞 ,令人看了全身都會起雞皮疙瘩。 尤其是他的頭部,羽毛才掉完,頭上更像是長了一頭爛瘡一般,說不出的叫人噁心 。 我在看到了這種情形之後,不到一秒鐘就定下神來,立刻想到,如今的神鷹,是在 我上次看到了他的屍體之後的情形——他的屍體還沒有脫羽毛,而現在他的羽毛脫了一 半。 從鷹到人的生命形式改變,羽毛脫落是進展的過程,必須從長滿羽毛進展到完全沒 有。所以羽毛脫落了一半,在長滿羽毛之後。同樣的道理,金維看到過完全沒有羽毛的 神鷹,那又是在我現在看到的情形之後。 由此可知神鷹的成精過程,至少已經到了全身沒有羽毛的程度。 想明白了這些,我就可以肯定,上次我看到神鷹的死亡,只是一種暫時現象,必然 有復活的過程,不然就不會有羽毛半脫的神鷹在我眼前了。 同時我也可以定神打量眼前的神鷹。 只見他不但頭、臉已經完全成了人形,連手、手臂、腳和小腿也都是人的肢體。 他的臉形並不難看,輪廓很好,接近中亞人的樣貌,鼻子又高又挺,是典型的鷹鉤 鼻——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他本來就是一隻鷹! 我在這樣奇特的處境之中,打量這樣奇特的一個人,雙重奇特,在我經歷中,也十 分罕見。 看神鷹那時候的樣子,像是很怕給別人看到,他的神情和他所發出的呻吟聲,都顯 示出他並不是身體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 我估計他是知道自己外形難看,所以才形成心理上的痛苦,而且躲在草叢中不肯見 人。 同時我也明白了紅綾和白素擔心的原因。 如果神鷹成精的過程,不由她們控制,而就像進出幻境一樣,完全沒有規律,那麼 神鷹生命形式的改變是不是可以全部完成,就一點把握都沒有! 也就是說神鷹的成精過程,隨時會停下來,他會停頓在半人半鷹的狀態中,成為一 個真正的怪物。 如果出現這種情形,當然糟糕之至! 看來紅綾和白素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我知道神鷹現在暫時沒有事,只是知道自己樣子難看才躲起來而已,所以我又可以 去看白素和紅綾,看她們準備怎麼樣。 只見她們在草叢外,沒有走進來。 紅綾在探頭探腦,想看清楚草叢中的情形,白素眉心打結,正在思索。 過了一會,只聽得白素道:「照他現在的情形來看,我看最多還有三次,整個過程 就會結束了。」 紅綾回過頭來:「希望是這樣,可是……可是……」 她說不下去,嘆了一口氣,神情憂慮,像是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我完全不明白她 何以如此,可是白素顯然明白,因為她也嘆了一口氣,接著道:「可是不知道下一步究 竟會怎麼樣!我們甚至於不知道是甚麼人、甚麼力量在使他改變,每次他進入地洞,我 和你一樣提心吊膽。」 紅綾苦笑:「最可怕還是他第一次死!那次把我嚇得魂飛魄散,那段日子,不知道 是怎麼過來的。」 我在一旁聽她們對話,一面迅速地消化她們說話的內容。 從白素的話中,可以知道怪事確然都在那個地洞中發生,聽起來像是只有神鷹進入 地洞,她們並沒有進去,所以在地洞中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她們也不知道。 而從紅綾的話中,則可以知道神鷹不但曾經死亡,而且還死了不止一次——我也是 在她們說話中得到資料猜想,神鷹應該是已經死了三次。 每次死了之後又重生,所以紅綾才對神鷹的死亡表現得如此興高采烈。 我仍然不明白為甚麼要埋葬神鷹——我不認為神鷹的復活必須破土而出,我想這其 中一定還有我不明白的事情在。 而關於她們沒有進入過地洞這一點,實在有些難以想像,不可理解。 她們沒有理由不進入地洞的。 試想,在那屋子中忽然地面旋轉出現地洞,那樣的怪事發生之後,她們怎麼能夠忍 得著不下去看看? 剛才若不是我聽到了紅綾的聲音,追了出來,我也早已跳下地洞去看個究竟了。 然而從屋子掛著窗帘,紅綾只是在外面窺聽的這種情形來看,又確然是如此。 其中又有甚麼關鍵性的問題在,我也不知道。不過倒可以更進一步了解白素和紅綾 擔心的原因——因為她們也有太多不知道的因素,神鷹生命形式的改變,是不是能夠順 利完成,她們一點把握都沒有。 在我「消化」她們的對話期間,她們繼續在說話。 紅綾又道:「其實他現在並不難看。」 白素苦笑:「難看是難看了一點,其實那只是過度現象,很快他就會變成一個器宇 軒昂的男子了。」 紅綾提高了聲音:「對,僅次於爸!」 聽得紅綾這麼說,我不禁十分感動——我在女兒的心目中地位竟然如此之高! 我感到她們這兩句話實在是說給在草叢中的神鷹聽的,果然草叢中發出了一陣聲響 ,看到形狀奇醜的神鷹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向她們望來。 白素和紅綾若無其事地向神鷹揮手,紅綾道:「你沒有甚麼不舒服吧?」 神鷹一抬頭,竟然口吐人言,粗聲粗氣地道:「我很好,就是難看了一點!」 在那剎那之間,我心中感覺之怪異,實在是難以形容。 雖然我早已知道神鷹在成精,終於會變成人,可是如今在半人半鷹的情形下,他忽 然說起人話來,這種現象,確實令人吃驚,感覺怪異莫名。 由此可知,他的外形雖然只改變了一半,可是他的內部,生命形式的改變已經完成 ——至少是大部分完成,要不然他不可能用人類的語言來對話,他的思想系統肯定已經 是人類的思想系統了!也正由於這個緣故,所以他才會因為自己外形難看而痛苦,這是 典型的人類行為。一隻鷹只怕不會因為自己的外形如何而煩惱! 他實在已經是一個人了! 正因為如此,如果他的改變過程忽然停頓,或者起了其他意外的變化,也就格外可 怕,因為他會感到傷心難過,會用人的感情處理這些事情。 已經不能把他當成一隻鷹,可是他又沒有完全變成人,這才是使人焦慮的關鍵—— 事情到了現在這種地步,實在萬萬不能出任何差錯,可是偏偏事情又完全不在掌握之中 ! 現在我算是完全明白了白素何以憂慮。 只聽得白素道:「暫時忍耐一下,等到整個過程完成之後,就可以慶祝。」 紅綾走了過去,看來她倒是真的並不以為神鷹現在的樣子醜陋,她抓住了神鷹的手 ,笑道:「就算現在這樣子,也沒有甚麼!」 神鷹怪叫:「不行,不行,像現在這種樣子,走進走出,怎麼能見人?」 他說話的神態和所說的話都很幼稚,令人發噱,白素和紅綾忍不住笑,神鷹又現出 很是忸怩的神情。白素像是很不經意地問:「下一步會是怎樣?」 我對白素再了解不過,我知道她看來是隨意發問,可是實際上卻非常緊張這個問題 的答案。 神鷹神情茫然,搖了搖頭:「不知道,我不知道。」 白素道:「你不必解釋,只要把在地洞中發生的事情說出來,就可以了。」 神鷹的神情更是茫然。 白素道:「慢慢想,從第一次進洞說起。」 白素在循循善誘,要神鷹說出經過,更可以肯定她們不知在神鷹身上發生的變化是 怎麼一回事。 而在神鷹身上發生的變化是如此驚人,實在沒有人可以忍得住不加以追究。神鷹如 今已經成了半人半鷹的怪物,可以用人類的語言和人溝通,而且看來他的智力程度也很 高,而他終於會完全變成一個人! 在他完全變成一個人後,如果他還能保留鷹的一部分能力或智力,那麼他必然比普 通人更強更優秀,他會變成一隻「鷹精」——那是傳統的稱呼,如果用現代化的說法, 他是一個新的人類,一種「新人」。 而這種「新人」可以由任何生物變成,對於人類來說,實在沒有甚麼比這個事實更 加怪異的了。 因為這種事實如果不斷發生,那麼就會有許多許多各種各樣的「精」和人一起生活 ,而如果不是知道他的底細的話,就根本沒有法子知道他是甚麼東西成的精。 而成了精的東西,比真正的人更強更優秀,必然成為強者,對真正的人,也必然形 成極大的威脅。 這可以說是人類最大的危機。 關於這個問題,我當時想到的只是這一點。 後來和各人討論,大家有不同的意見,認為各種各樣成了精的生物加入人群,不一 定對原來的人造成威脅,反而可以為人類注入新血,使人類進步加速,因為這些「新人 」各自有他們自己的特性,可以豐富人類的行為和本性。 各人的討論,並沒有結論,而後來由於事情的發展,使我們對整個事情有了新的認 識,這種「新人」加入之後會引起甚麼樣的影響的討論,變得完全沒有意義了——這是 後話,表過不提。 當時我在一旁,也心急想聽神鷹怎麼說。只見神鷹樣子很猶豫,五官擠在一起,過 了一會才道:「當時你們也在,應該……難道完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 紅綾有點沒好氣:「你還說我們!當時地上忽然出現了一個大洞,我們還沒有明白 發生了什麼事,你就已經箭一樣射進去了!」 神鷹仍然很猶豫——這種表情如果出現在人的臉上,應該是對於事情不能肯定的一 種表現。而這種表現出現在一個半人半鷹的怪物臉上,代表了什麼,我不能肯定,只好 也當他和人一樣。 然而這樣,我卻又不了解何以神鷹對自己的遭遇都不能肯定。 我只好用心聽他們的對話,同時從他們的對話之中,設想畫面,以明白當時發生了 什麼事情。 在已經聽到的對話之中,我至少可以設想出當時屋子中忽然出現了地洞,而神鷹立 刻撲進洞去的情形。 照說如果神鷹撲進了地洞,紅綾應該立刻也跳進洞去才是。 我正在這樣想,神鷹已經在問:「我進了地洞,你沒有跟著來看看?」 聽神鷹的語氣,竟然大有責怪紅綾不關心他的意思。 紅綾立刻叫了起來:「我沒有跟著?你問一問你自己,進了地洞之後,鬼殺一樣, 叫了些什麼!」 神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叫了什麼?」 紅綾道:「你那時候發出的叫聲,是說絕對絕對不能跟你一起進入地洞,絕對絕對 不能,不然就會對你造成極大的危害。聽得你這樣叫,誰還敢跟著進去!」 神鷹向白素望去,像是想求證紅綾的話。白素道:「當時你發出的叫聲驚人之極, 不過我並不明白你叫嚷的內容,只有紅綾才懂得你叫些什麼。」 神鷹張大了口,苦笑:「我真的不記得這些了!」 紅綾又好氣又好笑:「你還記得什麼?」 神鷹卻回答得一本正經:「我記得最清楚的是,當地上大洞才一出現的時候——就 是在地面開始旋轉不久,中間部分出現一個黑點的時候,有聲音對我說話——」 神鷹所說的那種情景我曾經經歷過,所以我很容易明白。 這時候看情形,白素、紅綾和神鷹,也還是第一次討論這個問題,我能夠在一旁用 這種特殊的形式參加,對了解整個事情的過程自然大大方便。 紅綾不等神鷹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當時哪裡有什麼 聲音在說話!」 從神鷹的回答,可以看出神鷹這時候已經具有極高的智慧,他道:「或許可以說, 我感到有聲音在對我說話,這聲音只是針對我而發出的,所以只有我可以聽到。」 紅綾對這種說法表示滿意,點了點頭。 神鷹繼續道:「那聲音告訴我,說我們一直在找尋使我生命形式起變化,從鷹變成 人;只要我進入地洞,就可以成為事實。」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神情變得很嚴肅:「我本來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形式可以改 變,是你告訴我,我可以成精,變成人,我很想變成人,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變成人, 總之我……很想……所以一聽到這樣的召喚,我就立刻撲進地洞。當時……眼前一黑, 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六、改變之謎 神鷹說到這裡,反問:「你們聽到我叫?然後又怎麼樣?」 紅綾吸了一口氣,神情駭然,顯然當時發生的事情令她現在想起來還感到害怕。 她道:「本來一看到你撲進地洞,我立刻就要跳下去,可是聽到了你的緊急呼喚, 我就遲了一步,就在那時候,我忽然又聽到了你在窗口外發出叫聲,我們就衝出屋子, 看到……看到……」 紅綾說到這裡,像是很難說下去,所以才語氣猶豫。 我當然不知道當時她們衝出屋子之後,看到了甚麼東西。可是,我卻可以設想當時 主要是發生了甚麼事情。 當時屋子內的地面忽然旋轉,出現大洞,那是真實環境中發生的事情。 等到神鷹撲進了地洞,就在那一剎間,起了變化,由真實進入幻境,所以紅綾聽到 神鷹的聲音在外面傳來——這情形就像我剛才才一看到地洞就聽到紅綾的聲音一樣,也 就是在那一剎間我進了幻境。 接下來紅綾所說的話,證實了我的設想。因為紅綾說當她一衝到了外面就看到了神 鷹,而且是生命形式已經起了變化的神鷹。由此可知她和白素,當時由真實進入幻境, 在時間上有了差異,她們進入幻境之後,時間過去了若干日子。 而她們卻一直不知道這一點——不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幻境,接下來所有的事情都 在幻境中發生。她們這一次進入幻境的時間很長,和我幾次進出不同。 當時紅綾猶豫了一下,才道:「我們衝出屋子,就看到了你,先是看到你的背影, 其實一下子我也不敢肯定那是不是你,因為你變得十分高大——和現在一樣高大,可是 我還是認出那是你,我叫了一聲,你轉過頭來,我……我們……」 紅綾又感到難以說下去,神鷹吸了一口氣,接口道:「那時候我已經起了變化,是 不是?」 紅綾連連點頭:「是,你的頭部已經成為人的臉……也還不完全是……看起來像是 一隻貓頭鷹。」 我聽得紅綾這樣說,心中估計,到現在為止,在神鷹身上如果已經發生了三次變化 ,那麼那時候紅綾看到的應該是神鷹第一次變化,變化從頭部開始。 白素在這時候插言:「剛一看到你這種情形,我們都嚇了一跳,雖然知道這是你的 生命形式開始變化,可是也料不到竟然如此之快——前後連一秒鐘都不到!」 白素的話證明她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剎那之間出真實進入幻境,時間並不順序,而是 一下子跳過了若干日子,所以神鷹生命形式的變化,並非在不到一秒之中完成,而是經 過了若干時間的結果。 神鷹當然也從真實進入幻境,他生命形式的改變過程,看來也在幻境中發生。 而那個突然出現的地洞,不但和生命形式的改變有關,而且也必然和「真實——幻 境」有關,它的出現,使人能夠進入幻境。 我相信溫寶裕的推測是對的——是有他所推測的那種裝置,可以使人來去幻境,可 以使生物成精,這種裝置就在那個地洞之中。 這種裝置發出神奇的力量,達成不可思議的目的。 我還可以進一步想像,要令地洞出現,一定有一個開關,那開關不知道隱藏在甚麼 地方,也不知道是甚麼形式。只要找到了這個開關的話,就可以隨時令那個地洞出現, 進入地洞,就可以找到那種裝置。 (如果把那種裝置當作是機械裝置的話,那麼它就是「成精機」和「幻境出入機」 。) 我這時候想到的那些,告訴溫寶裕,他一定會大喜若狂! 當時我心念電轉,想到了許多。而白素他們的對話還在繼續進行,神鷹聽得白素說 他變化快,又現出很茫然的神情,一面搖頭,一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發生了甚 麼變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忽然我出現,陽光普照,而你們找了來。我知道自 己的身體起了變化,可是當時我還不會說話,只好乾著急。」 紅綾顯然因為回想起當時的情形而笑了起來:「是,你不斷地叫,平時我還可以聽 得懂你的叫聲,那時候卻完全不明白!真是急死人!」 神鷹的神情很是感嘆:「想要表達的事情太複雜,除非用人類的語言,不然實在難 以說明白。」 我聽了心想,半人半鷹的神鷹,現在對人類的一切自然充滿了憧憬,對人類的語言 高度推崇。他不知道人類的語言其實十分貧乏,只能對發生過的事情、現象作出形容, 對於想像中,或者是人類生活中未曾發生過的事情或現象,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 在這一段他們的對話之中,我又明白了神鷹生命形式改變的第一步,是出現了一張 人的臉,可是那時候他仍然不會說人話。 接下來紅綾忽然身子發抖,神鷹立刻問:「是不是曾經發生過可怕的事情?」 紅綾向白素望了一眼,像是向白素徵詢意見,是不是應該向神鷹說。白素點了點頭 ,表示可以。 紅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可怕之極——你突然倒地……」 當時的情景之可怕,使紅綾到這時還說了一半就說不下去。 神鷹顯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曾經死亡),所以他神情輕鬆:「 我忽然倒地,是昏了過去?」 紅綾再吸一口氣,一字一頓:「不,你死了!」 神鷹聽了,先一怔,然後抬起頭來,打了一個哈哈。 紅綾有點惱怒:「一點也不好笑,你真的死了!」 神鷹樣子很風騷地轉了一個身,以他那種醜陋的外形而有這樣的動作,簡直令人嘆 為觀止。 他接著道:「我死了?那麼我現在應該是一隻鬼了?可是我又有影子,這是怎麼一 回事?」 紅綾沒好氣:「我們就是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這才問你的!」 神鷹嘆了一口氣:「這正是我想說的話——我就是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這才問你 們的!」 紅綾瞪著眼,一時之間像是不明白神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白素皺著眉,問:「你 的意思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經死亡?」 神鷹已經九成是人——這一點可以從他對紅綾的態度和對白素的態度大不相同上可 以看出來。他對紅綾十分熟絡,也不講甚麼禮貌,是好朋友之間的態度。而當他和白素 說話的時候,卻自然而然有很恭敬的神態,可知他心中對白素的尊敬。 這些是人類的典型行為,而且是有教養的人的行為。神鷹能夠這樣,可知他在完全 變成人之後,會是一個君子。 他搖頭:「我不知道——我曾經死亡?」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更是迷惘之至,顯然他真的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 這也難怪,就算是我,如果突然給人家問起我知不知道自己曾經死亡,我也會同樣 不知如何回答。 紅綾有些不耐煩,她重複神鷹的話:「不知道!不知道!你甚麼都不知道!告訴你 ,你不但曾經死亡,而且不止一次,你已經死了三次!」 神鷹的神情更是古怪透頂——這是十分正常的反應,我相信我的神情這時候也類似 ,因為紅綾的話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紅綾吸了一口氣,伸手指著神鷹的鼻子,神鷹掙扎著勉強回問了一句:「你肯定? 」 紅綾大聲回答:「絕對肯定!因為三次都是我把你埋葬的!」 神鷹用力搖頭,又揮動還沒有完全變成人類手臂的部分,樣子更是怪異絕倫。 他也大聲叫:「人……就算我還不是人,至少也只不過死一次,怎麼能夠死了一次 又一次?」 紅綾瞪大了眼:「這該問你,怎麼反倒問我?可能你成了精,可以死很多次!」 我在一旁聽紅綾和神鷹的對話,越聽越是心急,兩者都不是很有條理,所以越說越 糊塗,根本說不出一個道理來,而白素也真有耐性,竟然由得他們說,也不打斷他們的 話頭。 神鷹也睜大了眼,還想和紅綾爭下去,白素這才道:「你確然死了三次,而且是我 們把你埋葬的。」 白素這樣說了,神鷹的神態,看來連他身上每一根羽毛部在表示不相信和不服氣, 可是他卻沒有說甚麼。 白素當然明白他的身體語言,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又補充:「每次都是正和你 說著話,你就突然倒地死亡,我估計你還會有不止一次這樣的死亡!」 紅綾咕噥:「聽清楚了?就是說我們還要埋葬你幾次!」 神鷹四面張望,大是徬徨,白素又道:「你不必害怕,我們推測你每次死亡之後, 都會重生,而你的生命形式改變過程,就在這種連續死亡——重生中完成,最後你會變 成一個百分之百的人。」 神鷹聽了,望了白素半晌,又望向紅綾。 紅綾道:「這推測應該不會有錯。第一次看到你死,我一面哭一面葬你,第二次就 不再傷心,第三次簡直高興莫名,因為看到你每一次死後又出現,就向變成人邁進一步 。由此可知這是必然的過程,只是想不到你自己居然甚麼都不知道!」 神鷹伸手在頭上抓著,居然抓下了一把羽毛來,情狀之怪異,實在無法形容。 他開口想說話,可是才張大了口,忽然身子晃了一晃,向後就倒,倒在地上之後, 就一動也不動了。 我看到這種情形,在開始的一秒鐘內,還是嚇了一跳。而白素和紅綾顯然已經習慣 ,所以並不吃驚,紅綾大聲道:「好傢伙,說死就死!」 我這次,算是看到了神鷹死亡的情形,真是說死就死! 只見白素俯身去探神鷹的呼吸,紅綾也走過來,她的動作粗魯,一下子抓起神鷹的 腳,提高,然後鬆手,任由神鷹的腳重重地落向地上,然後笑道:「哈哈,又死了!」 她那種興高采烈的樣子,和我上次看到她埋葬神鷹的時候一樣,那當然是由於她想 到神鷹又死了一次,等於整個生命改變過程又向前進了一步。 她當然心急希望神鷹趕快變成人,所以除了第一次以外,每次神鷹死亡她都感到高 興。 白素看著倒在地上的神鷹,正在思索。紅綾來到她的身邊,低聲道:「我只朝好的 方面想,並不去想有可能發生意外。」 白素搖了搖頭:「我並不是想到可能有意外發生,而是想到我們有一件事應該做而 沒有做。」 紅綾感到很奇怪:「甚麼事情?」 白素道:「我們一次又一次埋葬神鷹,他一次又一次重新出現在我們面前,這種現 象,你稱為甚麼?」 紅綾連想都不想:「復活,或者重生,都是一樣的——死了又活回來。」 白素神情定疑惑,她像是在自己問自己:「是這樣嗎?」 紅綾瞪大了眼睛:「不是這樣,又是哪樣?」 這時候我心中也大是疑惑,不知道白素想說明甚麼,神鷹死了又出現,當然是復活 或重生,這還有甚麼可以值得懷疑的。儘管我對白素再了解不過,此時也不知道她在想 些甚麼。 紅綾望著白素,等她作進一步的解釋。 白素指著神鷹:「我們已經埋葬了他三次,是不是?」 紅綾也知道白素一再這樣問,必然大有深意在,所以她不敢怠慢,大聲應道:「是 !」 白素又道:「每次他又出現,我們只當他復活了,高興之極,是不是?」 紅綾回答:「是!尤其是第一次,在經過了幾天傷心之後,忽然又看到了他,簡直 以為在作夢,卻又是實在的事情,這最令人高興了。」 紅綾在這樣回答的時候,全身還是充滿了喜悅之情,可見他是真正的高興。 白素吸了一口氣:「就是我們感到太高興了,所以有一件事,想都沒有想過去做。 」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伸手在自己頭上重重敲打。因為到這時候我還是猜不到白素所 說的「應該做而沒有去做」的是甚麼事情。我感到自己很笨,應該猜到而猜不到! 我正在打著自己的頭,卻看到紅綾也在伸手打她自己的頭,父女二人竟然動作一致 ,當然也全都為了不知道白素在打甚麼啞謎。 白素捉住了紅綾的手:「當他第一次復活之後,我們就應該去看看他埋葬的所在。 」 白素可以說是已經說出了謎底,可是我和紅綾還是莫測高深,不明所以。 紅綾乾瞪眼:「看他埋葬的所在?」 白素道:「是,我的意思是,應該掘開來看!」 我更是大奇,心想這有甚麼好看的? 紅綾和我一樣心思,她拍手笑道:「那有甚麼好看的?我們把他放在一只木箱中, 掘出來,當然是一只空木箱。」 白素又像是自己問自己:「當然是這樣嗎?」 紅綾十分好奇:「還能是怎麼樣?」 由於紅綾和我的思路一樣,所以這時候紅綾所說,就是我想說的話,情形居然和我 在與白素對話差不多的。 白素對紅綾的問題,答案卻出乎意料之外,而且莫測高深,她竟然道:「不知道會 是怎麼樣,要看了才知道。」 這時候我心中的訝異真是到了極點,因為我實在不知道白素有了甚麼樣的設想,才 會要採取這樣的行動。更令我困惑的是,看起來白素自己也不能肯定她的設想,所以才 會有這樣的回答。 當下紅綾也不再問,只是道:「好,我們就去看一看,順便把他再埋葬一次。」 她說著,抬起死了的神鷹來,扛在肩上,向前就走,白素立刻跟在她的身邊,我當 然也跟了上去。 我一面走,一面還在思索:白素究竟想到了甚麼? 我並沒有想出究竟來,可是在思索的過程中,我卻發現了一件十分說不通的事情。 這事情和神鷹的復活有關。 她們把「死了的」神鷹放進木箱,又加以埋葬。在這樣情形下,神鷹復活,又在她 們面前出現,當然先要離開木箱,離開埋葬他的泥土才行。 在神鷹的離開過程中,墳墓原來的形狀必然受到破壞——除非神鷹在離開之後立刻 把墳墓恢復原狀,而且要做到一絲不差,那樣白素和紅綾才不會發覺。 只要墳墓稍有異狀,就算紅綾粗心,白素也必然發覺,可以知道墳墓之中發生了變 化。 而她們一直沒有發現這一點,由此可知墳墓的外狀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那麼,復 活了的神鷹又是怎麼樣離開墳墓的呢? (當然可以設想復活了的神鷹在地下挖了一條地道,在離墳墓遠處破土而出,不過 這樣的設想未免太滑稽了——神鷹為甚麼要這樣做?) 而且說她們不曾留意墳墓的外狀,也說不過去,因為在第一次埋葬了神鷹之後,紅 綾十分傷心,必然一直在墳墓前徘徊,神鷹破土而出,她不會不知道。 除非神鷹有滲透木箱、滲透泥土的本領,才能夠從墳墓中冒出來而不使墳墓的外狀 有任何改變。 然而這個可能,似乎也難以成立。 這時候我雖然越想越是糊塗,不過我卻可以肯定,白素之所以要採取挖開泥土看個 究竟,一定是也想到了這一點的緣故。 因為我在想到了這一點之後,也立刻覺得要追求答案,唯一的方法就是把墳墓挖開 來,看看神鷹是怎麼樣離去的。 當然最直接的方法是問神鷹:你復活之後,是如何離開墳墓的? 然而從剛才他們對話的情形來看,神鷹對於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茫然不知, 完全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情形有些像被麻醉了之後施手術的人一樣,即使整個心臟被 拿出來修理,其過程他是一無所知的。 我知道了白素由於想到這一點,才會要挖開墳墓看一看,可是白素又顯然另有想法 ,而我卻完全無法設想白素的想法是甚麼。 白素和紅綾走得很快,我緊緊跟在她們身後,不一會就到了一個土堆前面。 那土堆前,插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神鷹之墓」四個字,字體完全不依章法,一 望而知是紅綾大小姐的書法。 我可以料到這土堆是神鷹第一次死亡之後,被埋葬的所在,那時候紅綾不知道神鷹 會復活,所以在傷心之餘,為神鷹立了碑——到了第二次、第三次神鷹死亡,埋葬了就 算,沒有了這樣的待遇。 到了土堆之前,紅綾放下神鷹,望向白素,白素望著土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紅綾在這時候,也發現了這個疑點,她「咦」地一聲:「怪了,土動都沒有動過, 神鷹是怎麼離開的?」 白素望了紅綾一眼:「我們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卻一直沒有想到。」 紅綾的神情疑惑之至:「這裡頭有甚麼古怪?」 白素搖頭:「我沒有任何假設,只有挖開來看。」 紅綾心急,伸手就去扒土,白素笑道:「去找工具來,何至於要用手!」 紅綾答應一聲,飛也似奔了開去。 剩下白素一個人,她對著墳墓發楞,我知道她是在設想墳墓之中會有甚麼古怪,我 也努力在設想,心想白素如果想到,我也應該可以想到。 然而我作了十七、八個假設,覺得沒有一個可以成立。看白素的樣子,她也不像想 到了甚麼。 不一會,聽到紅綾的叫喊聲傳了過來,她在叫:「來了!」 我循聲看去,只見她拿了兩把鏟子,飛奔過來,她奔得很急,突然被一塊石塊絆了 一下,整個人向前直撲了出去。 我看到這種情形,自然而然叫了一聲,竄向前去,準備將她扶住。我去勢很快,一 下子到了她的身前,雙手伸出,眼看可以將她扶住,卻突然扶了一個空。 在那一剎間我徒然一怔,也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怔之間,眼前一花,我無法在第一 時間判斷發生了甚麼事情,因為我撲向前的勢子很急,如果我扶住了紅綾,那麼向前的 勢子就可以止住,可是我伸出去的雙手卻扶了一個空,所以我就變得繼續撲向前。 我像是看到前面有甚麼東西擋著,所以自然而然手就按了上去,手一接到了實物, 向前撲出的勢子,自然停止。 我這才看到,我雙手按住的是一睹牆。 不但在我前面是一睹牆,在我左右也是牆,事實很簡單,我是突然進入了一間屋子 。 而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我就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 我又從幻境中出來了! 從幻境回到了真實。 我本來就是在屋子之中,進入幻境的是我的思想,所以現在回到真實,我還是在屋 子中。 剎那之間我感到懊喪之至,眼看就可以知道墳墓中有甚麼古怪,偏偏就在這個緊要 關頭,我卻離開了幻境! 由於進出幻境根本不受我的控制,所以離開了幻境之後,甚麼時候才能再進去,完 全不可測。 想到這些,我心情更是沮喪,面對著牆,不想轉過身,過了一會,我勉力定神,這 才想起我在這次進入幻境之前的事情。那時候,屋子裡地面上忽然出現了一個地洞,我 還沒有來得及進地洞探索,就突然之間進入了幻境。 現在我又回來了,就算未能繼續在幻境中與紅綾和白素一起揭開神鷹死亡之謎,至 少可以進那個神秘的地洞去看個究竟。 在地洞才一出現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而現在有了剛才幻境中的經 歷,在白素、紅綾和神鷹的對話之中,多少知道了一些這個地洞的究竟。 我知道了生命形式的改變,是在地洞中進行的。 我也可以假設,溫寶裕所說的「裝置」就在地洞中。 我更知道,當神鷹在地洞中起變化的時候,並沒有旁觀者,事情顯得很神秘,所以 更有探索的價值。 想到了這一些,我的心情變好,轉過身來,準備下地洞。 可是當我轉過身來之後,我先是怔了一怔,接著只有苦笑。 地上平坦坦地,連一個小孔都沒有,哪裡來的地洞! 我要好好的定了定神,才能設想是怎麼一回事。 應該是在我身處幻境的時候,情形有了變化——出現的地洞消失,恢復了原狀。 我曾經設想應該有甚麼開關可以控制地洞的出現和消失,現在我希望進地洞去探索 ,當然首先要使地洞出現,也就是說,先要找到那個開關。 於是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我一面回想上次地洞出現之前的一切經過,一面在屋子中 作最詳細的尋找,想把那可以令地洞出現的開關找出來。 那個地洞不但和使生物成精的力量有關,而且和進出幻境的力量有關,是解決所有 疑問的關鍵所在,實在太重要了。所以我說的詳細尋找,是真正的詳細尋找,每一寸每 一分地方都不放過,即使是平面,我也用力敲打、按動,希望可以恰好觸動開關。 屋子並不是很大,我尋找了一遍又一遍,每尋找一遍,大約十小時左右,我廢寢忘 食,只感到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好幾次,那表示已經過了好幾天,可是仍然一無所獲 。 這時候我的體力和精神狀態都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我甚至於無法使自己停下來, 我不斷地在地面上跳動,因為我知道如果一停下來,我可能再也沒有能力進行任何活動 了。 就在這時候,門被推動,有人進來。 由於我的狀態極差,連視線都很糊塗,所以根本看不清進來的是甚麼人,只聽得那 人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總算我還沒有完全昏過去,所以我認出那一下驚呼聲是溫寶裕的聲音,我想回應, 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音來。接著我身子搖搖擺擺,站立不穩。 而在我努力想站穩身子的時候,有兩個人向我衝了過來,把我扶住。 事後溫寶裕形容當時的情形,說:「真是可怕極了,衛斯理竟然會變成這等模樣! 哪裡像是衛斯理,簡直就是一個快要倒斃街頭的糟老頭子!」 七、上帝造人 我知道他這種形容不算是誇張,可是我卻有點不能接受,所以忍不住諷刺他:「形 容得真好,有小學三年級生作文的水準。」 溫寶裕的反應是搖頭,一副不忍和我爭論的樣子,可見我當時的情況實在令人同情 。 卻說當時我被兩人扶住了身子,我還是只知道其中一人是溫寶裕,另外一個是什麼 人,我還是不知道。 只見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我依稀看出是藍絲。藍絲來到我的面前,我就聞到了一 股酒香,接著就有酒流進了我的口中。 我連吞了三大口,這酒又香又烈,三口酒化成一股暖流,迅速遍布全身,令我精神 大振。 我先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溫寶裕叫道:「謝天謝地,你總算活過來了!」 我瞪了他一眼,自然是怪地出言無狀,竟然把我當成了死人! 不過我還是沒有氣力和他爭辯,我轉過頭去,去看另一個扶住我的人。 一看之下,我大是高興,那人我並不陌生,雖然他原來是什麼樣子我完全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他在地球上的身分是勒曼醫院的一員,他曾經告訴我他的名字在他們的星球 語言的意思是「響亮的聲音」,所以我稱他為亮聲先生。 亮聲先生和我一起的經歷,我都記述過,他絕對是一個可以共事的人。 溫寶裕和藍絲到勒曼醫院去求助,經過情形如何我還不知道,可是從亮聲先生跟他 們前來,可以知道勒曼醫院方面對發生在這裡的事情,非但重視而且很有興趣。 勒曼醫院中的每一個成員,都大有來歷,能夠有他們參加,對於解決問題自然大有 幫助。 所以我精神再為之一振,從昏頭昏腦的情形中清醒過來,和亮聲先生握手,由衷地 道:「你來了,真好!」 溫寶裕伸手抹汗:「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把你害成那樣?」 我這才看清他滿頭大汗,那當然是我剛才的情形把他嚇成那樣的,由此可知他對我 十分關心,這令我很感動,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道:「說來話長!」 溫寶裕立刻道:「我們到勒曼醫院經過順利,先聽你的。」 我也感到我在溫寶裕離開之後的遭遇,離奇而重要,當然應該先說。 所以我一刻也不耽擱,就把溫寶裕離開之後我的遭遇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他們三人聽得十分用心,連溫寶裕也沒有打岔。 我說完之後,用手指著地面:「確然有你所設想的那種裝置,就在這下面,就是不 知道如何方可以進入。我就是為了尋找進入地洞的機關,找得人幾乎成為白痴!」 不必問,就可以知道我的尋找沒有結果。 不過溫寶裕還是十分興奮,因為他的設想成立,他立刻向亮聲望去。 從他的眼神中,我發現他和亮聲之間有了新的設想,我連忙問: 「你們——勒曼醫院方面對這件事情有甚麼意見?」 亮聲還沒有回答,溫寶裕已經搶著道:「他們的說法,簡直偉大之至。」 我感到十分迷惑——整件事說怪異自然怪異到了極點,可是和偉大卻扯不上關係。 當然生物的生命形式如果都可以改變(不但是變成人,而且是可以變來變去,隨心所欲 ),那麼對生活在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是天翻地覆的大事,然而用「偉大」來形容, 也有點不倫不類。 所以我沒有理會溫寶裕的話。 卻不料亮聲一開口,也道:「追溯起來,確然可稱偉大。」 我一聽之下,忙道:「我不要聽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先運用你的力量,使地洞出 現,事情就可以明朗,更可以找到隨意出入幻境的方法。」 對我來說,能不能解開神鷹「死亡——復活」之謎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夠突破 真實與幻境之間的界限,這樣白素和紅綾才能夠離開幻境,或至少我可以進入幻境和她 們在一起。 像如今這樣的情況,簡直糟糕透頂,我們就像是球場上的球一樣,被不知道的甚麼 力量拋來拋去,完全沒有自主能力,也不知道下一步會落人甚麼樣的情況之中——一會 兒是思想進入幻境,一會兒又是連身體進入幻境,一下子在時間上是過去,一下子在時 間上又是未來,這種情形實在令人發狂! 我自己既然無法找到那個地洞的「入門」,當然只好把希望寄託在亮聲這個外星人 的身上。 亮聲聽得我這樣說,眉心打結,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溫寶裕又搶著道:「這件事 還非從頭說起不可,不然——」 我想起白素和紅綾還在幻境之中,最糟的是她們並不知道自己身處幻境,實在心焦 如焚,所以溫寶裕還沒有說完,我就大喝一聲:「先把地洞找出來!」 溫寶裕見我臉色不善,不敢再出聲。 亮聲這才說道:「我沒有能力令這個地洞出現。」 聽得他那樣說,我像是胸口被一個巨大的鐵鎚重重地打擊了一下,一時之間說不出 話來。 亮聲立刻解釋:「不單是我,整個勒曼醫院中所有的人,都沒有這能力!」 我乍一聽得亮聲說他沒有這個能力,覺得很絕望,可是聽了他進一步補充之後,我 就覺得他的說法大有問題。我立刻質問:「你們根本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洞存在,是我 剛才才告訴你們的,何以你立刻可以肯定沒有人能夠令地洞出現?」 我質問的語氣很是嚴厲,亮聲嘆了一口氣:「因為我們在聽了小寶向我們敘述整件 事的經過之後,已經判斷事情是由何發生的緣故。」 我疾聲道:「事情由何發生?」 亮聲用很緩慢、很嚴肅的語調道:「在浩渺宇宙之中,有一股強大無比的力量,掌 握在某一個星球的高級生物手中——」 亮聲一開口,不回答我的問題,卻從浩渺宇宙開始說起,這實在令我不耐煩至於極 點。 我立刻揮手,大聲道:「我要聽最直接的話,廢話少說!」 亮聲被我打斷了話題,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 進來之後一直沒有說過話的藍絲,這時候在我面前做了一個古怪的手勢,然後道: 「表姐夫,你別心急,聽亮聲先生慢慢說,才能明白,不然只有越來越亂。」 藍絲的話其實並沒有說服力,可是這個降頭術大師顯然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做了 手腳,所以我聽了她的話之後,竟然莫名其妙地心平氣和起來,向亮聲做了一個手勢, 重複了藍絲的話:「請慢慢說。」 亮聲很抱歉地笑了一下:「事情雖然要從頭說起——我可以盡量簡單化。」 溫寶裕道:「你還是快說吧!」 亮聲這才又重新開始:「這種掌握強大無比力量的高級生物,他們掌握的力量之強 大……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 我發現亮聲這個外星人,不但在語言上辭彙很貧乏,說來說去都是「強大」、「強 大」,而且他很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他說的那種外星人,好像比他進步許多。 不但比他進步,而且比所有在勒曼醫院的外星人都要進步。 我不是很能同意他的說法,所以我打斷了他的話頭,提出問題:「你是說這種外星 人,比你們的能力強?」 亮聲用很肯定的態度點了點頭。 我又問:「他們比你們都要強大,那麼地球人豈非更不能和他們比較?」 可是亮聲的回答卻令我目瞪口呆。 他應聲答道:「是,所以地球人稱他們為上帝。」 亮聲這句話說來平平淡淡,可是聽在我的耳中,卻猶如五雷轟頂一般。 老實說在開始的時候,聽了這樣的一句話,一時之間我根本不明白是甚麼意思,只 覺得十分怪異。 然而隨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立刻聯想到許多事情,所以才感到極度的震驚。 我要很努力才能轉過頭去看溫寶裕。溫寶裕向我點了點頭,表示他已經接受了亮聲 這樣的說法。 在這一點上,我無法不佩服溫寶裕——他簡直可以接受任何匪夷所思的想法,再不 可能和荒謬的想法,他都可以認為是理所當然,而加以接受。 我望了他一會,喉嚨有點發乾,我說道:「一般來說,在人類的語言之中,『上帝 』是一個專門名詞。」 亮聲點頭,同意我的說法。 我吞了一口口水:「這個上帝,在很多人心目中,是人類的創造者。」 亮聲又點了點頭:「所以稱之為萬能的上帝。」 我的思緒開始紊亂,我用心理出一個頭緒來:「雖然有諸神都是星球高級生物的說 法,可是……可是……這個上帝……竟然可以具體地屬於一種星球人,似乎不可思議。 」 溫寶裕道:「既然承認諸神全是神通廣大的外星人,那麼被稱為『上帝』的,是其 中具體的一種,有何不可思議?正是理所當然之事。」 我沉聲道:「且別理所當然。要知道,上帝是特有的專門名字,他做過些甚麼事情 ,都有具體而明確的記載,並不是只存在於人類的想像之中。」 這時候我有點詞不達意,因為我想說明的情況,要用通常的人類語言表達出來,已 經相當困難。 亮聲先生提到了「上帝」。 這個「上帝」,當然就是基督教聖經上的那一位,也就是有數以億計地球人信奉的 至高無上之神,他被認為萬能,所有的信徒都每天向他祈禱。 (信徒相信只要有兩個人同心合力祈禱,上帝就必然垂聽。) 這位至高無上之神,和人的生命有極其密切的關係。 最早的人類生命由他創造。 (亞當與夏娃) 人的生命結束之後,靈魂也歸他來處理。 (最後的審判) 他創造了地球,而且主宰地球上的一切。 作為一種宗教的中心神祗,他似乎只是一種信徒,或者是精神上的寄託。 在所有信徒之中,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相信「上帝」是一個真正的具體存在, 不過可以肯定,如果上帝真的出現在面前,一定會有許多信徒驚訝莫名! 現在亮聲提到了上帝,和上帝出現在面前有很大的距離,我還是一直對提出上帝就 是神通廣大外星人的人,都感到震驚,感到難以用的語言來表達我的心緒。 溫寶裕聽得我這樣說,哈哈大笑:「既然他的行為有明確的記載,那麼他當然是具 體的存在,你的話矛盾之至!」 我苦笑,因為我的話確然矛盾。 我向亮聲道:「請說明白一些……我的意思是,請說得讓我可以明白。」 亮聲點點頭,又想了一會,皺著眉,像是不知道如何才能使我明白。 其實我實在是明白他在說些甚麼的,只是在意識上無法接受而已。這時候溫寶裕拍 胸口:「我來說,我和他都是地球人,總容易溝通一些。」 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怒氣衝天:「讓他說!他能讓你明白,也就能讓我明白!」 溫寶裕表情很受委屈:「在勒曼醫院,不單是他一個,很多人向我們解釋了很久, 我們才明白的。」 我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搖頭,事情令人煩躁,所以脾氣不好,我向溫寶裕做了一 個手勢:「儘量簡短。」 溫寶裕剛才雖然被我無緣無故說了幾句,他也並不生氣,反倒很高興,大聲道:「 得令!」 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斷有外星人來到地球,而最早來到地球的外星人,就 是我們所說的上帝。」 溫寶裕停了一停,看我的反應,我點了點頭。 他這才繼續道:「那時候的地球,和現在完全不同——是大大地不同,徹頭徹尾的 不同,而上帝對地球的環境進行了徹底的改造,使地球的環境起了根本的改變。他的這 個行動,被記載下來,當然記載跟當時的事實有很大很大的距離,但主要原則還是保留 得很好。」 (〈創世紀〉) 我又點了點頭。 溫寶裕再道:「上帝使地球有了生命,而最早出現的生命並不是人。」 我一面點頭,一面喃喃地道:「對,這是第五天的事情。」 (〈創世紀〉)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你已經開始明白了!不過最主要的是,人這種形式的生物, 在地球上原來並不存在,是上帝照他自己的外形造出來的。」 我也吸了一口氣:「上帝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 (〈創世紀〉) (上帝說「我們」而不是「我」,可知上帝是一個眾數——一群來自外星的高級生 物的總稱,而不是單獨的一個。」 (由此可以知道地球人的外形,至少和浩渺宇宙中的某一個星球上的高級生物完全 一樣,因為人根本就是照著他們的樣子造出來的。) (造了人出來的外星人,後來被地球人稱為上帝。上帝只不過是一個代名詞,習慣 上稱為上帝,就是上帝。如果習慣上稱為創世大神或者另外甚麼,也就是創世大神或者 另外甚麼了。) 溫寶裕說到這裡,神情變得很嚴肅。 他道:「說到最關鍵性的問題了。記載並沒有說上帝是怎麼樣造人的。所以地球人 只知道上帝造人,卻完全沒有具體的概念,不知道人如何產生。」 我聽到這裡,已經隱隱感到不妙,可是一時之間還抓不到不妙在何處。 這時候溫寶裕向亮聲指了一指,我立刻問:「難道他……他們知道上帝造人的過程 ?」 這一次溫寶裕居然沒有立刻回答,想來是由於問題十分複雜的緣故。而亮聲則道: 「我們也是推測——被稱為上帝的星球人的能力,太深不可測。我相信,我們相信,宇 宙中其他星球上所有高級生物的知識能力加起來,其總和還不及他們的億萬分之一!」 亮聲先生本身是外星人,知識能力對地球人來說,已經是深不可測的了,而他對「 上帝」的知識能力,做這樣高度的推崇,「上帝」的知識能力,究竟到了甚麼地步,作 為地球人,實在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做出任何想像的。 地球人連在思想上都無法想像上帝的能力,究竟到達甚麼地步,在語言文字表達上 ,當然更無法確切地表達上帝的能力,只好籠統地稱之為「萬能」。 「萬能」只不過是地球人蒼白貧乏的語文中的一個形容詞,照亮聲先生的說法,實 在難以形容上帝能力的萬分之一。 亮聲攤了攤手:「所以我們的設想,是不是事實,完全不能肯定,因為我們的知識 程度與之相比,實在相距太遠——就像一個小學生去設想愛因斯坦如何創造相對論一樣 ,設想只不過是我們的設想而已。」 我的聲音聽起來很是軟弱:「說來聽聽。」 亮聲道:「第一個假設,自然是上帝採用自己的細胞,複製出人類來。」 他這樣說了之後,我默然不語。 因為我感到這個可能性不大,簡直沒有可能。 理由很簡單,上帝的智慧是如此之高,地球人如果是由上帝的細胞複製而成,多少 應該得到上帝的一些智慧成分,哪怕只有億億萬萬分之一,小數點之後億萬個零之後的 一個小數目,地球人也不至於如此愚昧了! 試看看地球人過去和現在做了多少蠢事,就可以知道在地球人身上完全沒有任何上 帝的智慧。 所以我搖了搖頭,表示這個假設不能成立。 亮聲先生像是沒有看到我的反應,或者是他看到了而故意裝成看不到,因為接下來 他所說的話,雖然和我剛才所想的一樣,可是對地球人來說,還是會很難堪,所以他才 索性不理會我的反應。 他道:「這個假設被否定了,因為我們在從事生命的複製過程中,發現雖然思想不 能被複製,可是生物行為在複製後卻可以保留。而我們不認為地球人的行為有任何和上 帝相似之處,所以否定了這個假設。」 這番話當然不是對地球人行為的恭維。 我嘆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溫寶裕這才接著道:「於是有了第二個假設。這個假設比較複雜——牽涉到地球上 其他生命的來源。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可能是上帝所創造,也有可能在上帝到達地球 之前已經存在——那多半是很低級的生物,甚至於是單細胞生物,而經過上帝運用能力 加以發展而形成。更有可能是,上帝或上帝之後的其他外星人從別的星球上帶到地球來 ,其來源——」 我耐著性子聽他講到這裡,實在忍不住:「我們是在討論人的來源,並非討論其他 生物,所以請你——」 我說到這裡,陡然頓了一頓,想到了剛才我感到不妙之處,剎那之間我的神色一定 十分古怪,而溫寶裕顯然也立刻從我的神色之中猜到我想到了甚麼,他很認真的點了點 頭。 我吸了一口氣,望向亮聲:「你們假設,人是由其他生物經過生命形式的改變過程 而產生的?」 亮聲先生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很嚴肅地點了點頭。 我提高了聲音,再問:「那意思就是說,人是由其他生物變成的?」 我這一問,實在屬於多餘,因為亮聲早已肯定了這一點。只不過這一點在我心靈上 的衝擊力太大,所以一時之間我感到難以接受,這才一問再問。 亮聲又給了肯定的回答,而且再加以補充:「事情很奇妙。宗教上對人的來源,和 生物學對人的來源,本來是完全相反的說法,可是深入分析,卻可以達成一致:人由其 他生物變化而成!這變化的過程,可以稱之為『進化』,也可以稱之為『成精』,都是 同一回事!」 這一次亮聲說得再明白不過了。 溫寶裕看到我還是一副不能接受的模樣,他道:「真奇怪,你對進化論會毫不猶豫 地接受——那就等於應該毫不猶豫地接受人是由其他生物變成,為甚麼聽了他們的假設 ,你的反應這樣古怪?」 我苦笑:「進化是幾萬、幾十萬、幾百萬年的一個過程。而這種假設,卻是一天的 過程,所以令人難以接受。」 溫寶裕一揮手:「一天也好,一百萬年也好,只是時間上的差別,而人是由其他生 物變成的這一點,原則不變。長時間變成的叫做進化,短時間變化的叫做成精,看起來 成精比進化進步得多。只有上帝才有這個能力用這方法造人,其他外星人連想都想不出 用甚麼方法可以使其他生物在短時間之內成精變人。」 我咕噥了一句:「原來所有人的最上代,都是精怪!」 (有了這個假設,討論人性變得沒有意義——人性複雜,包含了所有其他生物的習 性在內,而且經過排列組合,其複雜程度,恐怕只有上帝才算得清楚了!) 亮聲居然安慰我:「不要鑽牛角尖,換一個方式來想,全人類都接受進化論,也就 等於承認所有人的最上代是單細胞原始生物。」 溫寶裕也道:「進化過程的時間長短,沒有意義,反正人原來不是人,不知道是甚 麼東西變的。」 雖然我的領悟能力不算低,可是對於「人原來不是人」這樣的說法也要仔細想一想 ,才能消化。 (人,原來,不是人!) 看來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說,人原來都不是人,我雖然感到很不自在,卻也非接受 不可。 溫寶裕卻顯得很興奮,顯然他思想上沒有包袱,不在乎人原來是不是人——我也很 不明白為甚麼在這一點上我如此執著,或許是受「人之有異於禽獸者」這觀念的影響太 深,總覺得人應該是人,和禽獸不同。忽然之間,十分肯定人根本是由各種禽獸變來的 ,自然會感到十分彆扭。不過想深一層,看看人類行為,真有許多和禽獸一樣,甚至於 有禽獸不如的,也就只好接受事實了。 亮聲從我神情變化之中,知道我已經想通了這些,他繼續道:「上帝在地球上逗留 了多久,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對創造出來的人很失望,也或許在地球上逗留只不過是 他們宇宙航行中的一站而已,總之上帝終於離開了地球——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也不 知道他們到哪裡去。顯然上帝曾經說他們會回來,可是也不知道在甚麼時候。」 亮聲的那一番話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個「不知道」,說得他自己臉上也一片惘然。 在他說了之後,我們有好一會的沉默——亮聲的話其實並不新奇,可是在這時候聽 來,就格外令人感觸。 亮聲打破了沉默:「在勒曼醫院,我們所有來自地球之外的成員,都一直在研究上 帝是用甚麼方法造人的,也就是說,我們一直在研究用甚麼方法可以使各種生物,甚至 於包括植物在內,在短時間中,生命形式起根本變化,而終於變成人。可是越研究,越 是沒有頭緒,也更加認識到上帝的能力實在是深不可測,我們萬萬無法企及。」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吸了一口氣,神情變得興奮:「溫寶裕和藍絲來到,向我 們說了這裡發生的事情,使我們知道,事情有了希望。」 我大是駭然:「你……你是說……你認為,你們認為上帝是在這裡造人的?」 八、宇宙動力 我在這樣問的時候,心中實在驚訝之極。等到話出了口,才感到實在沒有甚麼可以 驚訝的——上帝自然是在地球上造人,而造人的地點恰好就是現在的這個雞場,也不是 甚麼沒有可能之事。 亮聲的回答是:「這裡至少是上帝造人的地點之一。上帝當然不是空手造人,必然 有一套設備。」 溫寶裕叫了起來:「就是我設想的『裝置』!」 已經越說越近了! 我和亮聲同時點頭,上帝造人的設備,當然就是溫寶裕所設想的裝置。 這裝置可以是一個龐大的實驗室,也可以是一組複雜的儀器,不論是甚麼形式,總 之是一種裝置。 通過這種裝置,各種生物的生命形式可以起改變,最終變成人。現在紅綾的神鷹就 正處於這種變化之中。 從不同的生物變成人,從內到外,徹頭徹尾的改變,那是真正的脫胎換骨。在傳說 中,成精的各種生物都要脫去原來的胎,換去原來的骨,才能變成人。 這種使生命形式起變化的不可思議的過程,在傳說中都模糊不清,充滿了神秘的色 彩。然而傳說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根據,譬如傳說中成精的過程,都有「吸收日月精華」 這一個程序。 甚麼叫做「吸收日月精華」,只怕沒有人說得上來。而現在我們對事情已經討論到 了這種地步,就可以理解為在生命形式起變化的過程中,需要用到來自宇宙的力量,這 種力量來自地球之外的星球,被傳說說成是「日月精華」,就很自然。 我正在這樣想,亮聲已經道:「這種設備的啟動力量,相信不是來自地球,而是由 不知道哪一個星球上傳過來的。或許這種動力根本就存在於宇宙之間,我們不懂得利用 ,上帝卻可以順手拈來,用它來啟動設備。」 我聽到這裡,心中已經有了很多疑問。 亮聲做了一個手勢,不讓我發問。 他繼續道:「上帝離開地球的時候,留下了這套設備,這種設備在地球上可能有許 多套,散佈在各處,而這裡肯定有其中的一套。凡是有這種設備留下來的地方,就會有 生物因為這種設備偶然性的啟動而成精。這種設備之所以會有偶然的啟動,是因為那種 動力會偶然地發生而被設備接收到的緣故。」 這一番話有些複雜,溫寶裕立刻解釋:「就像突然之間有一道閃電,死人就變成了 僵屍——閃電也是宇宙間的動力。」 我早就設想過有不受控制的力量在運作,使生物成精,使人進出幻境。 現在亮聲把設想更具體化,他假設有一套設備可以使生物成精,而這套設備不規則 地啟動是由於動力的不規則發生。其動力來自天上,溫寶裕用閃電來作比喻,倒也恰當 ——至少閃電何時發生,發生的強度如何,都不受控制。當然在上帝使用這套設備造人 的時候,是可以完全控制這種動力的。 溫寶裕在這時候跳了幾下,指著地面,語音興奮:「這套設備就在這下面,我們無 法令它出現,可是只要那種動力來到設備可以接收的範圍之內,它就必然會出現!」 看到他這樣興奮,我實在不忍心潑他的冷水,可是我還是道:「說來說去,還是只 有等——那本來就是我在用的辦法,我相信那設備不但可以進行脫胎換骨的過程,而且 也可以使人進出幻境。不過無法控制它的啟動,除了等它自然忽然得到動力之外,還有 甚麼方法?」 溫寶裕向亮聲望去,看他的情形,像是除了守株待兔之外,還有別的方法。 我也立刻望向亮聲,亮聲道:「不一定可以成功,我們的理論根據是,既然有動力 存在,就應該可以探測到。不過如果上帝所利用的宇宙能力,是我們的儀器所探測不到 的,那就除了等待之外,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真想重重地揍亮聲一拳:「你帶來了這種儀器?再不拿出來,還等甚麼!」 我這是在責怪他,為甚麼不一到達就利用儀器去探測那股動力。 亮聲解釋:「總要先把事情盡量弄清楚了,再採取行動。」 我悶哼了一聲,想要再催他,忽然又想起了一個問題:「如果探測到了那般動力, 有辦法可以控制它?」 亮聲道:「那要看這股動力的性質是不是在我們能夠控制的範圍之內。」 我不由自主搖頭——那股動力能夠為上帝所利用,當然神秘之至,亮聲的能力和上 帝相距太遠,在他能夠控制的範圍之內被利用的可能性顯然不大。 溫寶裕知道我在想些甚麼,他道:「別悲觀,想當年富蘭克林只不過用了一個風箏 ,就把閃電引到了地面,我們現在所擁有的設備,要好得多了。」 我吸了一口氣:「那就請趕快行動。」 亮聲走到門口,我這才注意到在門口放著一只箱子,那當然是他們來的時候所帶來 的,而當時我正處於半昏迷狀態,所以完全沒有注意。 箱子並不是很大,和中型的行李箱差不多。亮聲走過去打開箱子,它的體積立刻變 得相當大——箱子中的儀器原來是摺疊式的,伸展開來,約有二公尺高,而且有更長的 天線狀物體伸展出來,轉眼之間,儼然是一座大型儀器了。 溫寶裕在一旁看得不勝感嘆:「單是這一套設備,地球人就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做 得出來?」 我當然叫不出這儀器的名稱,想來是專門探測宇宙各種能量所用。 亮聲已經開始操作,我問了一個外行人的問題:「宇宙間能量成千上萬,如何才能 夠知道上帝選用的是哪一種?」 亮聲雙手飛快操作——在那種情形下,他看起來像是有二十隻手指一樣,而他的雙 眼發光,注視著儀器上的六幅螢幕。在那些螢幕上,有的是奇怪的符號,有的是數字, 有的是線條,都在極快的變化,複雜無比,而他居然還能夠同時回答我的問題:「探測 的方法是:首先把我們已經知道的能量,全部排除。」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皺著眉頭:「其實我說『能量』,是很不恰當的說法,因 為有一些力量,並不屬於通常所說能量的範圍。由於地球人對這種力量毫無認識,所以 在語言上也就無法表達它們,總之知道那是一種力量就行。我們估計上帝使用的力量, 多半屬於這類力量的範圍。」 他的這一番話,我就不是很明白,只知道他的意思是,宇宙中有一種力量,還不為 地球人所知,所以無法用地球語言表達。 後來我向他詳細請教這個問題,他盡可能向我解釋,可是還是無法令我明白,他安 慰我道:「並不是你不能明白,而是我無法說得出口令你明白。」 他當然不是真的說不出口,而是地球人的語言無法表達這個複雜的問題而已。 我長嘆一聲,放棄了想弄清楚這類力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意圖——那離開我的知 識範圍太遠了。 當時他和我說話期間,一直沒有停止操作,我也不再去打擾他。而在這副儀器上顯 示出來的一切,我根本看不懂,勉強看了一會,直看得眼花撩亂,頭昏腦脹。 我乾脆不去看它,返到窗前,背對著窗子,望著地面。這樣如果亮聲通過儀器,捕 捉到了那種力量,地面應該開始旋轉,我就可以第一時間看得到。 我才站定不久,藍絲來到了我的身邊,低聲問:「你幾次進入幻境,都是身不由主 的?」 我點了點頭,藍絲眉心打結,在思索,過了一會她又道:「這種神遊幻境的情形, 我始終認為和降頭術可以使人進入夢境的情形相類似。」 我們其實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再一次說:「不同。進入幻境,一切遭遇都是在 幻境中存在的。而進入夢境,一切遭遇都是自己腦部活動所產生的形象。」 藍絲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地想說什麼,苦笑道:「莫非你以為我在幻境中的遭遇, 也只不過是我自己的想像?」 藍絲並沒有回答,只是直視著我。 從她的眼神之中,看出她心中正是如此想。 我不覺很是懊喪:「當然不是!」 藍絲把聲音壓得更低:「何不讓我把你送進夢境去,那你就可以比較一下,是不是 真的不同。」 我想不到她會有這樣的提議,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心中只覺得怪異莫名 ——亮聲正在使用地球上根本沒有的科學技術在找尋進入幻境的方法,而藍絲卻提議用 地球人認為荒誕不經的降頭術加以比較! 這是兩個極端,如何可以揉合一起,我實在無法想像。 當時我的表情一定很怪,藍絲望著我笑,我想藍絲的這種降頭術多半屬於極高級的 催眠術的範圍,所以我轉過頭去,不和她的眼光接觸。 因為我在這時候不想節外生枝,事情已經夠複雜,再加上夢境,實在叫人吃不消。 而我怕在不知不覺就著了她的道兒,所以不和她眼光接觸。 我轉過頭之後,自然而然變成了面對窗子。 剎那之間我大受震動,因為在我變成了面對窗子的時候,在我面前的竟然不是窗子 的玻璃,而是黑色的窗帘! 窗子上有窗帘,這種情形在正常的情況下很正常,但在這時候卻絕不正常! 各位當然可以知道不正常在何處——只有在幻境中,這屋子才有窗帘! 也就是說,突然之間我又進入了幻境! 一明白了這一點,我不禁心頭狂跳,因為我不但進入了幻境,而且身在這屋子之中 ! 在這屋子之中有極神秘的事情發生,連紅綾也只能在窗外窺聽動靜,而我如今竟然 就在這屋子內,和神秘的事情在同一個小小的空間之中! 在敘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之前,我必須先把那一瞬間的經過做詳細的記述。因為那 可能還不到百分之一秒的經過,是由真實進入幻境的情形,十分奇特,也十分重要。 我剛才說,才轉過頭去,就看到了黑色的窗帘,實際上我看到窗帘只不過是極短的 時間,只是一個影像閃了一閃而已。如果不是我以前曾經見過那種窗帘,我一定無法在 那麼短的時間中,正確判斷我看到的是什麼東西。 正因為我以前看到過,腦中有記憶,所以在電光石火的一剎間,我可以知道自己看 到了甚麼。 也就在那極短的時間裡,我同時聽到亮聲所發出的一下呼叫聲——當然我聽到的不 是整下呼叫聲,只是呼叫聲的一個開頭,是憑經驗,知道那是一下呼叫聲。 接下來我在立刻想到自己進入幻境的同時,眼前已經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然而我卻知道自己是在屋子之內。 我肯定自己在屋子裡面,基於三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只在被黑色的窗帘遮住窗子的情形下,才會有如此黑暗。 第二個原因是我伸手可以摸到就在我前面的窗帘,窗帘摸起來很軟,也很厚,一時 之間也難以判斷是甚麼質地。 而最重要的是第三個原因,我聽到了就在窗子外,傳來了紅綾的聲音。 紅綾說的是:「我真想進去看看,究竟在屋子裡發生些甚麼變化。」 接著是白素的聲音:「如果你不想發生意外,就要忍一忍。」 這兩句對話,雖然無頭無腦,可是我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聯想起來,卻可以知道是 怎麼一回事。 這屋子裡,在一片漆黑之中,正有事情在發生——我相信發生的事是神鷹正在起變 化,在變成人。紅綾性急,想知道神鷹變化成怎麼樣了,所以在窗子外焦急的等待。 紅綾想進來看個究竟,而白素怕有意外,所以勸她忍一忍。 白素所說的「意外」,當然是指神鷹在起變化的過程中如果受到干擾,就可能發生 意外而言。 而我現在卻正在屋子裡面——我不是有心闖進來的,而是從真實到幻境,在幻境中 就身不由主在屋子之中。 如果我的出現,會對神鷹的生命形式改變過程起了干擾,對我和神鷹來說,都無辜 之至!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感到事態可能十分嚴重。一時之間我也無暇去想這次進入幻境 在時間上的先後,只想到我要做到我的出現盡量不妨礙在黑暗中進行的變化。 所以我先是一動也不敢動,屏住了氣息。 那時候靜到了極點,我幾乎可以聽到窗子外紅綾和白素的呼吸聲。 我勉力定了定神,想到現在屋子的地面,應該處於出現那個地洞的情形,我極慢的 轉過身,然後緩慢的向前移動,我在向前移動的時候,腳底緊貼地面——這樣我移動到 了地洞的邊緣,就可以立刻感覺得到。 這樣子向前移動,當然緩慢,我計算著移動的距離,腳的長度大約是三十分分,我 記得上次地洞出現,擴大到了有直徑兩公尺左右,離開窗子,大約也是兩公尺。 也就是說,我移動七八次,就可以來到地洞的邊緣了。 可是我十分小心地向前移動,超過了十次,還完全沒有來到地洞邊緣的感覺。 我停了一停,蹲下身子,用手去摸地面。這時候眼前還是一片漆黑,黑到了甚麼也 看不到的程度。我開始感到奇怪——就算窗帘有很好的遮光效能,也不至於令得屋子中 如此黑暗。 不過那時候我當然沒有空去研究這個問題,我先要找到這個地洞再說。至於找到了 地洞之後,下一步應該如何,我當時卻沒有考慮。 看起來找到地洞之後,當然是應該進入地洞去察看究竟,可是神鷹的生命形式變化 正在地洞進行,我如果貿然進入,會不會對他不利? 那時候我非但沒有想到這個問題,而且行動也很不正常,事後想起來,其時我的腦 部活動一定受到某種程度的壓抑,所以思考能力降低,行動變得很可笑 那地洞十分大,佔據了整個屋子的中間部分,可是我在地面上摸索,像是在找一枚 針一樣! 一直摸到了對面的牆角,地面上連一個小孔都沒有,何況是一個大大的地洞! 我站直了身子,向前走,來回交叉走了幾遭,從一邊牆到另一邊牆,直到肯定這屋 子中,甚麼也沒有。不但沒有地洞,根本是空的屋子! 神鷹不在這屋子之中! 這屋子中除了一片漆黑之外,也沒有任何變化! 這和我預料的情景完全不同,所以一時之間我變得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我勉力定了定神,才想到至少我應該去告訴紅綾和白素關於屋子中的情形。 我摸索到了門口,正想打開門,就想到我這次進入幻境,不知道是哪一種情況的進 入。如果還是「神遊」狀況,那麼我根本沒有法子和她們溝通,如何能告訴她們屋子中 的情形? 那時候我的手已經握住了門的把手,隨時可以打開門走出去。我知道白素和紅綾就 在外面,可是如果我還是在神遊狀態,我就算看到了她們也沒有用處。 所以在那一剎間,我有一個極短時間的猶豫,沒有立刻打開門,可是也已經將門的 把手,轉動了一半。 就在那時候,我聽到了一下像是呻吟聲一樣的聲音。那一下聲音才傳入我的耳中時 ,我竟不能分辨出這聲音是從哪裡傳出來的。我立刻轉身,又聽到了第二下同樣的聲音 。 這一下我聽清楚了,聲音竟然是從地底下傳上來的,所以聽起來若有若無,晃晃悠 悠,難以捉摸。 我向前走了幾步,又聽到了第三下同樣的聲音,這一次更可以肯定聲音就在我的腳 底下傳上來。而且我也聽出聲音像是由神鷹所發出來的。 我無法判斷神鷹是在甚麼樣的情形下發出這種聲音,不知道這種聲音代表了甚麼情 況,不過我可以知道,不論是甚麼樣的情況,我都不應該在這裡——紅綾和白素都在屋 子外面不進來,就是怕進來會有干擾,而我現在卻在屋子裡! 我應該立刻離開! 然而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還不及採取任何行動,事情就有了變化,我覺得地面 開始旋轉。 由於我站在地上,所以地面一開始旋轉,就帶動我也跟著轉動。開始的時候轉動不 快,我只是向反方向走,就可以和旋轉的力量抵銷。後來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就需 要跑步,才能和旋轉力量對抗。 而在旋轉加快的時候,我看到有圓形的、非常朦朧暗淡的光線在地面上出現——地 洞又出現了!有光線從下面透上來,所以造成了這樣的現象。 圓形的光圈在迅速地擴大,最後到大約直徑兩公尺為止。這時候地面也停止了旋轉 ,我站的位置,離開光圈的邊緣只有一公尺,所以向下看去,應該完全可以看到地洞中 的情形。 可是我定睛看去,卻只看到灰濛濛的一片,像是地洞中有很濃的濃霧,然而又絕不 是有霧,只是充滿了灰色,景象十分怪異,難以形容。 這時候我的心情十分矛盾——我應該立刻不顧一切跳進地洞去,半秒鐘也不耽擱。 可是我卻沒有這樣做,而是猶豫了起來。 我並不是猶豫如果我跳下去,我自己會遭到什麼兇險,我不怕冒險。我猶豫的是我 知道神鷹在地洞中,我貿然跳下去,不知道會不會給他造成危害,因為我記得神鷹和紅 綾的對話中,曾經提到過神鷹當時撲進地洞時,紅綾接到過強烈的信號:絕對不能跟著 來! 而且紅綾明知道神鷹在屋子裡進行生命形式的改變,但她只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由 此可知這生命形式的改變過程,極可能對不容許外界干擾。 所以我在是不是應該跳下去之間猶豫。 在那時候我忽略了一點,以至於後來遭到了很多人的責怪。在所有的責怪聲中,以 亮聲的話最有代表性,他在說這一番話的時候,連連頓腳,表示他心中的懊喪,他道: 「衛君!衛君!你忘了你自己只是『神遊幻境』,所以在幻境中你是根本不存在的,或 者說,在幻境中你只不過是如同鬼魂一樣的存在,別人根本感覺不到。你不應該有任何 猶豫,地洞一出現,你就應該跳下去。」 後來事情的發展,令我自己也懊喪莫名,不過我還是為自己辯護:「我怎麼知道當 時我的情形是神遊幻境,還是整個人都進入了幻境?而只要有萬分之一影響神鷹變人, 我就不能冒險。」 紅綾很支持我:「爸說得有理,當時你們看到他的身體還在,知道他是神遊,而他 自己是不知道的!」 不論是責怪還是支持,都改變不了,事實是,當我還在猶豫,沒有下決定的時候, 事情已經起了變化。 只聽得地洞中又傳出了聲音,剛才幾次聲音傳出來的時候,地洞還沒有出現,所以 聲音聽起來很飄忽,這一次地洞大開,聲音聽起來也就清楚得多。 我先是聽到了一下歡呼聲,入耳就可以肯定那是神鷹所發。 在那下歡呼聲中,充滿了喜悅,使人一聽就知道神鷹的遭遇十分好,使得別人也替 他高興。 本來我一直擔心我的出現會對神鷹的變化造成干擾,現在看來擔心屬於多餘。也就 在這時候,我才想到我是處於「神遊」狀態,我的存在虛無縹緲,不會形成任何于擾, 我是過慮了。 我就算跳下地洞去,也不會對神鷹的變化造成妨礙。 一想到這一點,我已經有了向下跳去的動作,可是我腳才一提起來,就看到有一個 人從地洞中冒了上來。 看到了這種情形,我自然而然慢了慢,於是連最後的機會也錯過了。 那人才冒上來的時候,情形很怪,他像是被地洞中一股力量擁上來的,有點扎手扎 腳,身不由主。 那時候由於地洞中有朦朧的光線傳上來,所以可以隱隱約約看到這樣的情形。 那人的上半身才冒出來,地洞就開始縮小,速度極快,那人的雙腳,幾乎要被縮小 的地洞鎖住。 等到那人完全離開了地洞,地洞已經變得只有高爾夫球球洞那樣大小了。 這樣的變化,把我看得目瞪口呆,接著只見那人出了地洞之後,立刻趴在地上,面 向著地上的那個小洞。 小洞中傳出來的光芒,恰好映在他的臉上。 那小洞不再縮小,所以從下面傳上來的光線就固定在那人的臉上,使我可以毫無疑 問地確定那人就是神鷹。 我曾經見過半變成人的神鷹,他的那種臉形,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我也立刻分辨 出他和我上次見到他時的不同之處——他的頭頂之上非但沒有了羽毛,而且長出了頭髮 ,人的頭髮! 而且他的身子也有了進步,變得更接近人。 這時候他趴在地上,我可以隱隱約約看到他的臀部,已經完全是人的形狀,只是四 肢的形狀還十分古怪,難以形容。而最主要的是,他的皮膚已經完全接近人的皮膚,沒 有了禽鳥失去羽毛之後的那種粗糙,而變得相當光滑。 我在那一剎間想到很多事情。首先可以肯定的是,神鷹的變化果然在那個地洞中進 行。其次我也可以肯定,神鷹生命形式的改變分幾個階段進行,每個階段所起的變化, 都使他的生命形式更接近人。 我也知道現在我看到的神鷹,是在上一次之後,因為上次神鷹看起來只有五六成像 人,而現在已經七八成像人。 神鷹趴在地上,面向小洞,一開始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但他突然說話,我才知道 牠是要向地下的不知道甚麼人通話。 神鷹在問:「我是不是可以告訴他們,繼續會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我沒有聽到任何回答,可是從神鷹的神情來看,像是得到了回音。 九、沒有復活 他點了點頭,像是有了領悟。 接著他就站起身來,他一有動作,那小洞就立刻消失不見,又變成了一片漆黑。 我知道八成變了人的神鷹就在屋子裡,可是卻看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在幹甚麼。 開始的時候甚至於一點聲音都沒有,接著就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聲,而且也有閃動 的、微弱的光線從窗子外透進來,使我可以看到那是神鷹在扯動窗帘的結果。 一時之間我還不明白他為甚麼要去扯窗帘,而他已經扯下了一幅窗帘來,紮在自己 的身上。 我不禁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敲了一下,明白了神鷹是用窗帘來遮蔽身體! 他的身體除了四肢之外,已經完全和人一樣,沒有了羽毛的遮蔽,而他又有了人的 智慧,知道了裸體的恥辱。 (最初的人吃了蘋果之後的第一個反應。) 所以神鷹扯下了一幅窗帘,裹住了自己的身子。 我估計下一步神鷹一定會離開屋子。窗帘被扯下之後,可以看到外面正是夜晚,天 色很黑。剛才我還會聽到紅綾和白素的交談,她們現在應該還在外面。 我正在想著,就聽到了紅綾的聲音,在叫:「咦,這個窗子怎麼沒有了窗帘?」 緊接著,就看到窗子外人影閃動,紅綾到了窗前,向屋子裡面張望,那時候恰好神 鷹也正從窗子向外面看,兩人隔著窗子的玻璃,鼻尖之間的距離不會超過十公分。 另聽得他們各自發出了一下怪叫,而且同時整個人跳了起來,紅綾立刻又叫:「發 生了什麼事情,我這就進來!」 神鷹也叫:「一切都好,你千萬不能進來,我這就出來!」 他說著,甚至於不走向門口,就打開了窗子,跳了出去,由此可知他是如何心急和 紅綾相會。 我也從神鷹打開的窗子中跳了出去,只見神鷹和紅綾正熱烈擁抱,白素就在旁邊, 神情高興。 紅綾一手抓住了神鷹的手,一手卻抓住了神鷹的頭髮,而且用力在拉,一面拉一面 叫:「頭髮都長出來了!頭髮都長出來了!」 說著,她退開了兩步,上上下下打量神鷹,神情興奮莫名,叫:「你已經完全變成 人了!」 神鷹的樣子像是在謙虛:「沒有,還沒有全部完成,只完成了百分之八十。」 這時候我心中的疑問之多,簡直要把我整個人撐破! 最大的疑問當然是神鷹如何會從屋子裡的地下冒出來? 我曾經親眼看到紅綾把神鷹埋葬在外面,就算他復活,從地下冒出來,也應該在他 被埋葬的地方才是,怎麼會跑到屋子裡面來? 我估計屋子和他被埋葬的地方,距離至少有五百公尺以上,難道他在復活之後,在 地下挖掘了那麼長的一條地道,通到屋子下面,然後再冒上來? 當然不會有這樣的道理! 我知道其間一定有我還沒有想通的關鍵在,就是因為抓不到這個關鍵,所以對發生 的一切,都莫名其妙。 而白素和紅綾對於明明被她們埋葬了的神鷹,忽然從屋子裡走出來這樣的怪事,像 是完全在意料之中一樣,一點也沒有感到奇怪的表現。 我相信這是她們已經知道了這個關鍵所在的緣故。 而我又沒有辦法向她們詢問,心癢難熬,極不好受,只好從他們的言行當中,去找 出究竟來。 只見紅綾和神鷹手拉手,轉著圈子,不斷跳躍。老實說這時候神鷹雖然已經有八成 像人,可是只要不完全像人,看起來總是十分怪異,然而紅綾卻完全不以為然,一點感 到怪異的神情都沒有,像是一切都完全自然、正常一樣。 她這時候如此高興,自然是在慶祝神鷹的復活。 在一旁的白素,雖然沒有又蹦又跳,可是神情一樣十分喜歡。我對於她們表現得這 樣興奮,毫無顧慮,也覺得不能理解。 因為神鷹的生命形式改變過程,雖然在一次又一次進展,看來他再經過一次「死亡 ——復活」的進程,就可以完成生命形式的改變,完完全全變成一個人了。 就這一點而論,她們確然應該高興。 然而她們也應該想到,像生命形式徹底改變這種對生命來說天翻地覆的大事,往往 是越接近尾聲,危險的成分也就越高。 神鷹現在的情形,用現代的話來說,是「生命形式的改變」,用傳統的話來說,就 是在「修煉成精」。而在傳說中,修煉成精最危險的時刻,就是在接近完全成功的時候 。 紅綾不是不擔心神鷹的進展過程,在屋子外面的時候,她不只一次表示憂慮,可是 現在卻又像是完全沒有事情一樣。 我揣測這是她們對於神鷹的進展過程已經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之故。她們如果知道 下一步會怎麼樣,知道結果會怎麼樣,就當然不會擔心。而紅綾的憂慮,只不過是她心 急,想早一點看到神鷹進展後的情形而已。 紅綾和神鷹終於停了下來,紅綾問:「這一次,你可以活多久?」 神鷹對於這樣的一個問題,竟然連想都沒有想,就回答:「一天。」 這種對話,對於不明究竟的人來說,自然駭人聽聞之至。而我既然知道神鷹有「死 亡——復活」過程,當然知道他們對話的意思:這一次神鷹在一天之後,就會死亡,然 後再復活。 等到再一次復活之後,相信他的生命形式改變過程,就可以完全成功了! 每一次的死亡,等於是完成了一次生命形式改變的進程,所以紅綾才對神鷹的死亡 表現如此興高采烈。 這一個謎團現在總算已經揭開,可是我仍然不明白為甚麼一定要有埋葬這個過程。 上次進入幻境的時候,白素和紅綾正在討論這個問題,她們準備挖開墳墓來看個究 竟,我就在緊要關頭被送回到真實,離開了幻境。 所以我不知道她們在挖開墳墓之後,看到了甚麼,不過看她們現在的情形,對於這 個謎團,顯然也有了謎底。 我如果想知道謎底,只好在他們的對話中摸索。 只聽得紅綾道:「好,等你死了,再把你埋葬,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神鷹笑道:「怎麼會是最後一次?就算我完全變成了人,最終也會死亡,還是要被 埋葬的。」 紅綾也笑:「等你完全變成了人之後,你是成了精的鷹,一般來說精怪都千年不死 ,只有你埋葬我們,我們不能埋葬你!」 聽到神鷹和紅綾這樣肆無忌憚地拿死亡來說笑,我雖然很看得開,總感到有些不自 在,看白素時,她的感覺顯然和我一樣,略皺了皺眉。 神鷹忽然問:「這一次你們怎麼會等在屋子外面——是不是你們已經知道了甚麼? 」 神鷹這個問題,我聽了覺得十分突兀,因為紅綾和白素都曾經目睹神鷹撲進地洞去 ,在屋子外面等他出現,應該很自然,神鷹為甚麼會這樣問? 然而我略想了一想,就覺得神鷹問得很有道理。因為紅綾埋葬了神鷹,沒有理由知 道神鷹在復活之後,會從那個地洞中冒出來——死了的神鷹,從被埋葬之處,來到幾百 公尺之外的屋子,這件事本來就不可思議。 而紅緩和白素等在屋子外面,證明她們已經知道神鷹必然會從地洞中冒出來。 她們是如何知道這一點的? 我知道紅綾的回答十分重要,所以用心聽著。紅綾哈哈大笑:「你每次都和我們捉 迷藏,這次可讓我們抓住了!」 神鷹現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顯然他並不明白紅綾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紅綾笑道:「你還在裝模作樣!我們全知道了!每次問你,你都說不知道、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現在不必你告訴我們,我們猜也猜得出來!」 神鷹現出十分懊喪的神情,大聲抗辯:「我是真的不知道——甚麼也不知道,只有 這一次,我問了他們一些問題,他們說我這裡還沒有完全成熟,所以不明白,等到完全 成功之後,就自然會甚麼都清楚1」 他在說到「我這裡」的時候,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前額。 神鷹的這一番話令我心中的疑惑更甚,我迅速地消化這番古怪的說話。 首先神鷹的話是回應紅綾對他的不滿。 紅綾曾經好幾次向他詢問生命形式改變過程的情形,而神鷹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他是真正不知道。 不知道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沒有告訴他——由於他腦部的變化還沒有完全成熟。 而等到腦部變化完成之後,他就會對整件事情都十分明白。 這些都不難理解,可是卻有一個令人震驚的關鍵,就是他話中提到的「他們」。 由於有這個「他們」,神鷹的話就變得十分古怪。 「他們」是誰?「他們」在哪裡?「他們」在神鷹生命形式改變過程中扮演甚麼角 色?「他們」是人,還是成了精的生物,還是外星人? 神鷹照我們的推測,是由於和上帝造人的裝置發生了接觸,所以才成精變人的,其 過程應該和當年上帝造人的過程一樣。 那麼,難道他口中的「他們」就是上帝? 這實在太駭人聽聞,可是如果不是上帝,誰又能動用造人裝置使神鷹變人? 一時之間,不知道有多少問題湧上心頭,而沒有一個問題可以有答案。 而我又無法發問,真是心急無比,只好心中盼望紅綾和我一樣有疑問,可以代我提 出來。 可是紅綾卻並不發問,只是安慰神鷹:「不會等多久,你就是百分之百的人,那時 候明白了經過,再告訴我們不遲。」 還是白素提出了我心中的問題,她道:「你不知道他們是甚麼人,他們的樣子如何 ,你總應該知道。」 神鷹苦笑:「我只知道他們的存在,知道我生命形式起改變是由他們在控制,我也 可以聽到他們對我的吩咐,可是我卻不知道他們是甚麼樣子,因為我沒有見過他們。事 實上我甚麼東西都沒有見過,只是感覺在一片灰濛濛的……混沌之中,我的感覺是我像 是在母胎之中的胎兒一樣……」 神鷹越說越是神情迷惘,顯然他甚麼也說不上來,他所作的比喻倒也恰當,胎兒在 母胎之中成長,確然無法知道自己處於甚麼樣的環境之中。 白素吸了一口氣,又問:「他們告訴你,絕不能有任何人和你在一起?」 神鷹點頭。白素再問:「你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後,如何復活?」 神鷹搖頭。 白素吸了一口氣,還想再問,紅綾突然叫道:「媽!」 紅綾顯然不想白素再問下去。 白素望向紅綾,紅綾神態堅決。神鷹也看出了這種情形,他道:「不要緊,有甚麼 話只管說好了。」 白素卻只向紅綾道:「應該告訴他!」 紅綾的神情十分猶豫,這時候神鷹的神情疑惑之至,他道:「你們不必商量,如果 事情和我有關,我有權利知道。」 紅綾點了點頭:「事情確然和你有關,可是我認為你現在不適合知道——就像「他 們」現在不肯告訴你有關生命形式改變的過程一樣。我相信等事情完全成功之後,你自 然會明白。到時候,不是我們告訴你,而是你要告訴我們!」 神鷹一副想知道究竟,心癢難熬的樣子:「先透露一點,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紅綾的態度堅決:「不行,事實上我比你更好奇,更想知道答案,可是『他們 』既然不肯告訴你,必然是由於你腦部成長沒有完全成熟,不適宜知道太多。所以現在 你根本甚麼事情都不要理會,不能在你的成精過程中出任何差錯!」 事情在開始的時候,白素和紅綾顯然有意見上的分歧。 不知道是一件甚麼事情,白素要問神鷹,可是紅綾卻不讓白素問。紅綾並沒有和白 素爭辯,只是向神鷹解說她不想討論這件事的原因。 原因很簡單——她怕這件事說了出來之後會妨礙神鷹的成精。 我心中大是奇怪,想不出這件事是甚麼事情。 而這時,神鷹聳了聳肩,攤了攤手,表示同意了紅綾的話,不再追問。他還沒有完 全變成人形的四肢,在做這種完全屬於人的動作之際,當真是怪異莫名,看得人不由自 主打冷顫! 我看到白素在紅綾對神鷹說話之時,已經在暗暗點頭,顯然她也同意了紅綾的說法 。 這一下可苦了我——她們必然是有了甚麼重大的發現,卻又不明究竟,所以才想向 神鷹詢問,現在她們沒有把問題提起來,分明是在考驗我的推測能力。而我卻無法想像 她們究竟想問些甚麼,我只能想到她們的問題必然和神鷹的「死亡——復活」有關,再 具體一些,可以假設她們會問神鷹為甚麼被埋葬之後,會從屋子的地洞中冒出來。 紅綾平時大而化之,想不到她在重大的事情上表現得如此小心,問神鷹一個問題, 不見得會對神鷹的成精造成妨害。白素一向行事小心,連她都感到可以問,卻遭到了紅 綾的反對,可知她的小心程度比白素更甚! 紅綾能有這樣的行事作風,我當然高興,可是好奇心無法滿足,卻也絕不好受。 我忍不住大聲道:「事情是不是跟你們掘開了墳墓之後有所發現有關?」 我明知道就算我再大聲,她們也聽不到,還是連問了兩遍。果然她們毫無反應,紅 綾拉住了神鷹的手,向前奔跑,同時發出吼叫聲,甚為怪異。 白素卻站在原地不動,望著紅綾和神鷹的背影,眉心打結,顯然是在沉思,過了一 會,她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話。 我這時候正在走近她,所以她的話雖然聲音很低,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而聽到了 之後,大受震動。 白素說的是:「根本不曾有復活……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白素說「根本不曾有復活」,一時之間,我實在不明白那是甚麼意思。 可是實在這句話的意思很簡單明瞭,不曾有復活的意思是死了就是死了,沒有復活 。 也就是說,神鷹死了之後沒有活回來! 然而沒有復活,又如何會有生命形式改變得到了進展的神鷹活生生地出現?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白素想問神鷹的,自然就是這一個問題。 而我除了這一個問題之外,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問題:白素是如何肯定神鷹並未復活 的? 當時我的思緒雖然很亂,可是卻也可以立刻推斷出白素和紅綾知道神鷹沒有復活, 一定是在她們挖開了墳墓之後發生的事情。 可以假設一下她們發現了甚麼樣的情況,才知道神鷹死了就是死了,並沒有活過來 。 我第一個假設就是,在挖開了墳墓之後,她們看到了被埋葬了的神鷹的屍體。 只有這種情況,才能夠肯定根本沒有「復活」這回事,因為死了的屍體還在,拿甚 麼來復活? 我知道自己這個假設可以成立。 然而這個假設如果成立,就推翻了以前的許多假設! 以前假設神鷹是在「死亡——復活」的過程中,取得生命形式改變的進程。 如果只有死亡,沒有復活,那麼正如白素剛才自己問自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事情實在太古怪,難怪白素要向神鷹問個明白,而紅綾竟然能夠壓制自己的好奇心 ,不向神鷹發問,真是克制力強到了極點,令人佩服。 她可能感到事情太怪異,有關生死大事,怕神鷹接受不了,所以才不發問。 從她和神鷹的那一段對話之中,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 神鷹的腦部發展,既然還沒有完全成熟,自然不能安全抵抗強烈的刺激。 試想,如果告訴他,死了就是死了,並沒有復活,對他來說,必然是強烈的刺激, 他連自己的生命是如何存在都不知道了,這是多大的衝擊!對於一個沒有完全成熟的腦 部來說,可能承受不了,因而妨礙他進一步的成精程序。 由此可知紅綾並不是過分小心,她不問,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白素一定是立刻 想到了她的心意,所以才沒有堅持。 而由於事情實在太詭異,所以她才自言自語了一句,使我推論出一些究竟來。 白素在說了那句話之後,搖了搖頭,忽然四面張望了一會,像是在尋找甚麼。 我看到這種情形,連忙大叫:「我在這裡!」 我一面叫,一面向她撲了過去,然而就在那一剎間,眼前一花,我聽到了溫寶裕的 一下呼叫聲,同時看到他抓住了我的手臂,神情駭然,看到我向他望去,立刻問:「你 又到幻境去了?見到了甚麼?」 我長長的吸了一口氣——這一次進入幻境,遭遇很多,明白了很多事情,可是卻也 帶來了更大的謎團。 溫寶裕這樣問我,我真是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不過我先要弄清楚一件事:這一次 我是如何進入幻境的。 我先向亮聲望去,只見他還是全神貫注地在操作那副儀器,雖然不至於手忙腳亂, 可是看他的樣子,在他周遭發生了甚麼事情他一定不會注意,我看我來回幻境,他就根 本不知道。 於是我又望向藍絲——她要用降頭術把我送進夢境去,就在那一剎間我進入幻境。 如果那是藍絲降頭術的作用,事情就更複雜了:我剛才的經歷,就不是我進入幻境 ,而只是我在夢境中的感覺。兩者之間,差別極大,絕不相同。 藍絲一看到我向她望去,就立刻搖頭:「我還沒有任何動作,你就像是突然昏了過 去,我叫小寶來看,小寶說你又進入幻境了!」 我再吸了一口氣,事情很明白,我這一次進入幻境,又是被那般不受控制的神秘力 量送進去的。而亮聲正在尋找這股力量,難道在這股力量發作的時候,他的那副儀器什 麼反應都沒有? 溫寶裕立刻看出了我心中的疑問,他道:「在你進入幻境的那一剎那,儀器有異常 的反應,亮聲很緊張,他正在設法擴大這種反應,以求捕捉那種引起異常反應的力量, 相信這種力量,就是上帝利用來發動造人裝置的動力。」 溫寶裕在說道這一番話的時候,臉上發光,神情興奮之極。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連我聽到了他的話之後,也感到全身發熱!想想!若是亮聲找到了這種動力,自然也就 可以控制上帝留下來的裝置,而那裝置是造人的設備,可以使任何生物脫胎換骨,使她 們原來的生命形式起徹底的改變,成精變人! 掌握了這種動力和設備,就可以造出人來——和當年上帝所做的一樣! 對地球上所有的生物來說,尤其是對人類來說,沒有比這件事更重大、更影響深遠 、更可以使人類生活起天翻地覆的變化的了! 這種發現,當然令人興奮莫名。 可是我又立刻想到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我想到的問題,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為找到了這種動力,可以掌 握上帝留下的設備者,是來自勒曼醫院的亮聲先生。 亮聲也好,勒曼醫院中其他人員也好,他們都不是地球人,如果他們掌握了地球生 物生命形式改變的那種超能力,他們就等於代替了上帝的地位。他們對待地球人,是不 是能和上帝一樣那麼愛護、關懷? 如果他們稍有異心,那麼輕而易舉就可以改變地球人的命運!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臉色一定變得很難看,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溫寶裕顯然知道我想到了甚麼,而且他當然也早已想到過同一個問題,所以他立即 道:「就算是,情形也不會再壞到哪裡去——」 他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人本來就是由各種生物變作的,每個人身上,不知道 有多少不同生物的遺傳因子在,根本上來說,每一個人都是精怪,而且是不知道由甚麼 東西變成的各種精怪的大混合。所以人的世界,本來就是各種混合精怪的世界,就算忽 然又出現一大批單一的精怪,也沒有甚麼大不了。我看單一的精怪絕對會比混合的精怪 容易對付,至少可以明白他的行為是來自哪一種生物的遺傳,不像混合精怪那樣複雜, 由於行為來自哪些生物完全不能追究,所以行為也就完全沒有規律可循——這就是人的 行為如此複雜的根源!」 我早已經覺察溫寶裕思想日趨成熟,可是對他能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還是感到訝 異。 因為這一番話不但有豐富的想像力,而且對於人類性格的複雜性,分析得有條有理 。你可以說他完全在胡說八道,可是你是不是能夠找出一個比他更有理由說明人性如此 複雜的原因? 我可以全盤接受溫寶裕的說法,認為上帝在地球上造了人之後離去,由各種生物變 成的人,自由交配,產生後代,到了現在,每個人體內究竟有多少種生物本性的遺傳, 已經完全無法追究了! 有一句形容詞:「人面獸心」,不單是說說而已,而是實實在在每個人都在人的形 體之內,包了許多許多獸心在內。「人面獸心」並不是一句罵人的話,而是說出了人的 實在情形的一句話。 要接受這樣的想法,當然免不了先要有一番感嘆,可是感嘆完了,還是只好承認事 實,至少承認「單一的精怪」絕對不比「混合的精怪」更令得世界混亂,沒有甚麼可怕 的! 十、窺視奧秘 既然單一的精怪沒有甚麼可怕,那麼製造單一精怪的力量不論掌握在誰的手裡都不 是問題。就算有大量的單一精怪被製造出來(由造人設備製造出來),也不算甚麼,因 為每分每秒都有大量產生的混合精怪(由混合精怪生育出來)。 所以我根本不必擔心。 我向溫寶裕點了點頭,表示認同了他的說法,又向亮聲指了一指,意思是他是不是 可以略停一下,來聽我的敘述。溫寶裕道:「我想他可以一心二用,你只管說好了。」 亮聲果然點了點頭。我就開始把我這次在幻境中的遭遇說了出來,我說得十分詳細 ,因為我感到這次在幻境中所見的一切,十分重要。 等到我講到「沒有復活」這一部分的時候,溫寶裕和藍絲一起搖頭。他們當然不是 不相信我的話,而是感到事情不可思議——沒有復活,死了就是死了,神鷹的生命形式 改變如何進展? 我們自然而然向亮聲望去,希望至少在這個問題上,他可以有答案。 亮聲一面雙手不斷操作儀器,雙眼注視著螢幕,居然還能注意到我們的動作,而且 作出回答。 他道:「這很簡單,勒曼醫院早已經在做這件事,衛君你第一次和勒曼醫院打交道 ,就是從這件事開始的,怎麼會想不到?」 他這樣一說,我不禁「啊」地一聲,立刻知道他何所指而言。 我第一次和勒曼醫院打交道,是因為勒曼醫院製造了複製人,被我發現衍生出來的 故事——《後備》。 現在亮聲這樣說,他是在告訴我們,神鷹在成精過程中,最主要的一個過程是他不 止一次的被複製! 每一次紅綾埋葬了的神鷹屍體,都只不過是一個複製的身體,這個被複製的身體, 死了就是死了,沒有復活,也不必復活,因為複製可以製造出許多神鷹來,完全不需要 復活這個過程。 紅綾埋葬了神鷹三次,當她挖開墳墓時,一定看到三個死了的神鷹都還在地下,沒 有復活。 而她和白素都沒有想到「複製」這個關鍵——我也沒有想到,若不是亮聲提醒,我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夠打破這個關鍵性的問題。 而一掌握了這個關鍵,許多疑問立刻迎刃而解——從地洞中冒出來的神鷹根本是另 一個複製體,和死去被埋葬了的那個沒有聯繫。而他的生命形式改變,是在不斷地被複 製的情形之下取得進展,一次比一次更接近人。 在我急速地思考時,亮聲又道:「可是我們卻完全不知道如何可以在連續的複製過 程中,使鷹變成人。我們只能複製生物,而無法使生物成精。也就是說我們只能從人造 人,而不能從生物造人——那是上帝的秘密,或許說穿了很簡單,可是我們就是想不出 來其中的奧妙。」 我用心聽著亮聲的話,他的話對於揭開謎團有很大的幫助。神鷹被一再複製,複製 的過程就是他成精的過程。而在這些過程中發生的事情,神鷹本身並不知道。 複製過程是細胞培養,根據細胞的遺傳密碼的發展規律,使細胞分裂成長,終於變 成依照發展規律形成的生物。 照這樣的發展過程,應該神鷹的細胞,只能複製出神鷹來,如何能夠使神鷹在不同 的複製過程中,逐步改變成人,實在不可思議,奇妙之至,亮聲稱之為上帝的秘密手法 ,十分恰當。 溫寶裕也花了相當的時間,才消化了亮聲的話,他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道:「就算 我們永遠不明白上帝的奧秘,也不要緊,重要的是神鷹肯定可以變成人,問題是他們如 何才能離開幻境,回到真實來!」 溫寶裕提出的這個問題確然嚴重之至——白素、紅綾和神鷹,如果一直停留在幻境 不能回來,而我又只是湊巧才能進入幻境,又只不過是神遊,這種情形如果變成長期, 實在糟糕透頂。 而唯一可以打破這種糟糕情況的希望,只有寄託在亮聲能夠找到那種動力上頭了。 我正在想著,聽得亮聲發出了一下歡呼:「快!快來看!」 我們三人向他看去,他指著螢幕,這時候幾幅螢幕已經合而為一,我們看到整個螢 幕上,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右上角有極明亮的一點光芒。 那一點光芒明亮之極,幾乎令人難以逼視,看了不到兩秒鐘,眼睛就感到刺痛。 溫寶裕叫:「能不能把亮度調整一下?」 亮聲搖頭:「已經調整過了,這是最低的,它的光亮程度,是超過十二位數字的勒 克斯單位!我在這之前,實在不知道有甚麼能量可以發出這樣強烈的光芒——連太陽都 不能,只希望它不要再加強,不然這副儀器無法負擔。」 在亮聲這樣說的時候,螢幕起了很大的變化,先是那個亮點突然漲大,然後爆散, 像是煙花升上了天空之後發生的變化一樣,爆散之後,變成了無數閃亮的線條。 這時候就算可以忍受眼睛的刺痛,也無法直視。 幸好這一段時間極短,轉眼之間,所有線條變成一股亮光,直射左下角,螢幕上的 畫面立刻一變而成為一片深淺不同的灰色。才一看來,不知道是甚麼,只聽到亮聲陡然 吸了一口氣,伸手指著螢幕,竟至於出不了聲。 就在這一刻,我也看到螢幕上,影影綽綽有許多活動的人形,那些人形並非靜止, 而是在活動。 我一再稱之為「人形」,而不說是「人」,是因為看起來那些的確只是模糊的人形 ,而不是清楚地可以看出是一個個的人。那情形就像是在看照片的底片一樣——而且還 是焦距不準確的底片。 那些人形,有的在移動(走來走去),有的只有雙手在揮動(情形和剛才亮聲操作 儀器時相同),我和溫寶裕、藍絲都只覺得怪異莫名,看不出名堂來。 亮聲卻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他失聲道:「看!上帝不但留下了整個工作室,而且 還留下了他……他……以前造人時工作上的助手!這些助手……我想是機器人,精密無 比的機器人。」 溫寶裕接口:「這些助手,有專門的稱呼,叫做:『天使』!」 亮聲立刻道:「對!天使,他們就是天使,上帝的助手,不是天使是甚麼!」 我並沒有異議——上帝可以是超能的外星人,天使為甚麼不可以是替上帝工作的機 器人? 這時候我們都已經習慣了這種朦朧的畫面,隱約可以看出那是一個很大的空間,有 很多儀器都在發出閃光,類似一個火箭發射基地的控制室之類的地方。 那些朦朧的人形,都在工作。 藍絲喃喃自語:「天!他們就在我們的腳下?他們正在忙些甚麼?」 如果那個地洞是這個空間的入口,那麼這個空間確然就在我們的腳下,只是不知道 在離地面有多深的地下。 而藍絲的第二個問題,溫寶裕立刻回答:「他們在忙著造人!」 亮聲補充:「正確地說,他們在忙著把神鷹變成人!」 亮聲的話立刻有了證明,在畫面上看到空間的中間部分,升起了一個長方形的物體 ,在那物體之上,像是躺著一個人,這個人也只是朦朧的人形,只是他先是坐了起來, 接著就走下那個物體,站直了身子。 這個人比其餘所有的人形都高出一倍,溫寶裕輕輕碰了我一下,我沉聲道:「是神 鷹,是……」 我說到這裡,看到那人揮動手臂,又抬腿踢腳,不斷轉頭,分明是在察看他自己的 身體。所以我接下去道:「……是完全變成了人的神鷹。」 這時候很多小人形向他圍了上去,神鷹手舞足蹈,雖然只是朦朧的人形,也可以感 觸得到他所表達的那種興奮。 亮聲感嘆:「神鷹生命形式的改變完成了!」 只見神鷹和那些小人形有一些我們看不明白的動作,然後神鷹又上了那個長方形的 物體,那物體一直向上升,速度極快。我失聲道:「他要離開!」 一句話才出口,畫面的中間部分突然出現了一個亮點,同時亮聲大叫:「閉眼!」 我在他的叫嚷餘音猶在的那一剎間,就立刻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可是仍然感到雙眼 一陣劇然的疼痛,而且在閉上眼睛之後,情況也十分奇特。 通常在閉上眼睛面對強光(例如太陽)的時候,會看到一片通紅。而這時候我雖然 閉上眼睛,看到的竟然是一片如同透明一樣的白色,由此可知這強光是如何之甚。可以 毫無疑問,如果不是及時閉上眼睛,眼睛接觸到這種強光,必然會變成瞎子! 事實上雖然及時閉上眼睛,我們(事後我知道我們都在第一時間閉上眼睛)還是在 一個短暫的時間中,變得甚麼也看不見,這種暫時性的失去視覺,當然是由於遭受到了 強光刺激的緣故,類似「雪盲」現象。 所以接下來發生的甚麼事,我們只能憑感覺和聽覺去判斷,而不是看到的。 我說的「我們」包括亮聲在內,亮聲雖然是外星人,可是正如他所說,他的力量和 上帝相比較,相去極遠,所以在上帝發怒,發出強光時,他的遭遇和地球人一樣。 (至於突然產生強光,是上帝對我們窺視的懲戒,那是事後我們討論所得出的結果 。) 當時亮聲比我們強,我、溫寶裕,甚至是降頭之王的藍絲,在這種強光之下,縱使 閉上了眼睛,可是在那一剎間,還是手足無措至於極點! 而緊接著,又聽到了亮聲一下大喝:「逃!」 亮聲的警告都用了最簡單的話,而意思又極明白。我們知道要逃出這屋子去,可是 又萬萬不能睜開眼睛,我雙手齊出,根據記憶的方位,一邊一個,抓住了溫寶裕和藍絲 ,喝:「跟我向前衝!」 我略轉身,認定了窗子所在的位置,拉著他們兩人,不顧一切向前衝了過去,因為 我從亮聲的警告聲中,感到了事情極度緊急,所以就算衝向前,撞到牆,也非衝不可! 還好雖然我閉著眼,卻沒有弄錯,向前衝出,嘩啦連聲,窗子玻璃破裂,窗框斷開 ,我雙臂一振,先把溫寶裕和藍絲送了出去,然後自己也翻身而出。 一出了屋子,眼前立刻變成一片漆黑,我聽得溫寶裕在叫:「什麼也看不到,我瞎 了!」 而藍絲則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我睜開眼來,發現情形和閉上眼一樣,看不到任何東 西。 若不是亮聲的聲音立刻響起,我們三人陡然之間發覺自己變成了瞎子,不知道會何 等慌亂。 亮聲大聲道:「別慌!只要剛才你們立刻閉上眼睛,只會暫時失明。」 溫寶裕和我齊聲問:「發生了甚麼事?」 亮聲的回答,乍一聽簡直令人莫名其妙,他道:「人曾經想造一座高塔,通到天上 去。」 然而我立刻明白了。 是的,也是根據記載,人曾經想造一座高塔,通向天,目的是想到上帝那裡去,結 果是上帝震怒,使人的語言不統一,相互之間無法溝通,當然也無法合作下去,建造高 塔的工程也就無法完成。 (〈創世紀〉) 由此可知,上帝不喜歡人不按照他的意思和他接近,剛才亮聲通過儀器,找到了上 帝曾經使用過的動力,又看到了留下來的造人設備工作的情形,當然犯了大忌,所以才 會有那樣的強光產生,作為懲戒。 後來我們暫時的失明,維持了三天之久——和記載中保羅受到上帝懲戒失明的時間 一樣。 當時聽到了亮聲的話,心中略安,亮聲又道:「我也和你們一樣,失明了。」 隨著他的這句話,是一下轟然巨響,就在不遠處發出,我們因為失明,所以完全不 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在感覺上這一下巨響轉來很是空洞,不像是爆炸聲。 等到耳邊被巨響震動的「嗡嗡」聲漸漸消散之際,就聽到有人在叫嚷:「四位怎麼 了?」 我不知道其餘的人聽到了這下詢問有甚麼反應,我則大受震動,因為我一下子就認 出那是神鷹的聲音——在我們四人之中,只有我聽過神鷹的說話,所以我不認為他們知 道那是甚麼人。 果然溫寶裕立刻問:「閣下是誰?」 神鷹的回答很好笑,如果不是當時處境如此狼狽,我一定會哈哈大笑。因為神鷹答 道:「小寶,是我!」 別說溫寶裕根本看不見,就算他沒有失明,他沒有見過變成了人的神鷹,當然認不 出他是誰來。 溫寶裕就在我的身邊,我碰了他一下,提高了聲音:「這位是生命形式起了徹底變 化,已經經上帝改造成為人的神鷹!」 我這樣介紹,聽到了亮聲、溫寶裕和藍絲齊齊吸了一口氣,可以料想他們的神情古 怪透頂。 神鷹並不知道我曾經在幻境中幾次看到過他,所以大是嘆服,他一開口,居然稱我 為「衛君」。 他道:「衛君真了不起,怎麼就知道是我?」 我哼了一聲:「說來話長——我先問你,那屋子的窗子上,有沒有窗帘?」 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竟然問了這樣一個轉來無關緊要的問題,我相信神鷹一定 感到奇怪,因為他並沒有立刻回答。 我又說:「我們全都失明,看不見東西,你快回答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實在十分重要,有了答案就可以判斷現在我們是在真實還是在幻境。 在真實,屋子的窗子沒有窗帘,而在幻境中,窗子有很厚的黑色窗帘。這是分辨真 實或幻境的最簡單的方法。 神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忸怩,他道:「有……是有……窗帘。」 我並沒有注意他的語氣,一聽他這樣回答,心中就「啊」地一聲:「我們被那種力 量送進幻境來了!」 我正在這樣想,又聽得神鷹用很奇怪的聲音道:「咦!我只扯了半幅窗帘來裹身子 ,怎麼還有半幅窗帘也不見了?」 我目不能視,估計是神鷹先回答了我的問題,然後回頭向屋子看去,所以才前後有 不同的答案。 我曾經見過他扯下窗帘裹住身子的情形,他這一次也是如此——扯下半幅窗帘來用 ,還剩下半幅應該留在窗子上,可是這時候他卻發現窗帘不見了。 事情再明白不過:在他離開屋子的那一剎間,他由幻境回到了真實。而我們沒有進 入幻境,是在真實中。 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是應該憂,還是應該喜,然而立刻我就大喜若狂,忍不住跳了 起來雙手揮舞大聲喊叫,因為我聽到了紅綾的聲音在叫:「爸!小寶!藍絲!是你們! 」 同時也聽到白素在叫我,她們和神鷹一樣,也從幻境中回到真實來了。 這實在是令人高興之至,雖然變成了瞎子,似乎也不算甚麼了。她們的聲音迅速接 近,很快白素就握住了我的手,而紅綾則雙臂環抱住我的頸,又連連大聲叫我,並且道 :「爸!我們發生了好多事情,好多好多事情!」 溫寶裕也叫:「我們這裡也發生了許多許多事情,我們,連亮聲先生這個外星人, 都叫上帝給弄成了瞎子!」 神鷹也在這時候夾在中間叫:「紅綾,看看,這一次你不用再埋葬我了!」 紅綾又要應溫寶裕,又要應神鷹,還要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所以剎那之間亂 成一團。 在混亂中,只聽得亮聲大喝一聲:「誰也別說話,讓我來發問!」 各人都靜了下來,唯有神鷹不服:「為甚麼誰也別說話?」 我只感到好笑,因為忽然之間我想到了一個好朋友陳長青,如果他在場,他的反應 一定和如今神鷹一樣——這是不是可以說明陳長青的遺傳基因之中,鷹的基因佔了相當 的比例? 亮聲提高了聲音:「就是要問你!他們是如何令你在不斷的複製過程中,從鷹變成 人的?」 神鷹哈哈大笑:「他們料到你必然有此一問,不過他們說就算告訴了你,你縱使明 白了道理,也無法做得到!」 亮聲沉住氣:「他們怎麼說?」 神鷹的聲音聽來有點傲然:「很簡單!每次他們在複製我的時候,在細胞中植入人 類基因,每次增加,而同時減少原來的基因。經過幾次,在細胞成長的過程中,我就一 次又一次向人接近,把原來的生命形式改變成為人的生命形式了。」 在神鷹說了之後,人人都不出聲,因為連紅綾和白素也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情形。 神鷹又笑:「很簡單,是不是?」 確然很簡單,簡直簡單之至! 亮聲先生早就說過,謎團一揭曉,謎底可能很簡單。 從理論上來說,這種改變生命形式的方式,完全可以成立,逐步用人類的基因替代 原來生物的基因,結果在細胞的發展成長過程中,生命形式必然由原來的生物轉變成人 。 可是如何在實際上完成這一點,不但我們不可思議,連亮聲先生也喃喃自語:「怎 麼能夠?怎麼能夠做得到?」 神鷹道:「他們說,遲早除了他們之外,別人可以做到,可是千萬別想在他們那裡 拿到方法。」 藍絲陡然問:「他們是誰?」 神鷹回答很快:「我不知道,既然他們能夠使我從鷹變人,我想他們就是造物主! 」 和我們的設想一樣,有神通廣大到可以令生命形式起徹底改變,形成人類這種新生 物的一種力量,而這種力量的掌握者,稱之為上帝也好,造物主也好,都沒有分別。 藍絲再問:「他們現在在哪裡?」 神鷹大聲道:「他們說了,我完全不明白。只好照說,他們說,他們在……用我們 的語言,只好說是在……幻境中……」 溫寶裕最快容易接受一切奇異的事物,所以他已經不止一次在讚嘆:「上帝就是這 樣造人的!」 而我卻感到了事情有說不通的地方。 神鷹說他在被複製的過程之中,植入了人的基因,所以逐步變成了人。 這個說法本來沒有問題,可是如果伸引到了上帝當初就是這樣造人的話,就大有問 題了! 那時候根本沒有人,何來人的基因? 我想了一想,就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各人都不出聲。好一會,亮聲才道:「我想 ,他們用的是他們自己的基因,這才是『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的真正意思。」 我吸了一口氣:「記得你剛才說過,在地球人身上找不出上帝的行為來,所以不認 為人類有上帝的遺傳影響。」 亮聲過了一會才回答:「我收回這句話——人類雖然有各種禽獸的基因造成各種獸 性,可是也還有人性在,這人性有時候會被獸性所掩蓋,有時候也能夠戰勝獸性。所以 上帝始終對地球人存有希望。」 我滿意亮聲的解釋,也很肯定在世界各個舞台上,雖然各種妖魔鬼怪衣冠禽獸在狂 歌亂舞,但也有不少真正的人在努力使人性得到肯定,從而使人類成為真正的高級生命 形式,而不是徒具人的外表而內藏禽獸的心靈。 然後我們各自敘述自己這一方面的經歷,白素和紅綾果然不知道她們長時間身處幻 境。 而「幻境」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情形,我們做了許多假設,最後大家都同意那是另 外一個空間——僅此而已,無法有進一步的設想。 三天之後,我們視力恢復,亮聲首先發現他那副儀器已經完全失效,而我則注視了 神鷹三分鐘之久。 他坦然承受我的目光。只見他身形瘦削挺直,高而強健,膚色深棕,鉤鼻廣額,目 光銳利,雖然身上裹著半幅窗帘,有些滑稽,可是全身仍然充滿了剽悍之氣,一望而知 ,是一個出色的男子漢。 我向他點了點頭,他也立刻明白那是我接受他的意思,所以高興地笑了起來,向紅 綾望去,雙臂上下揮動,作想飛狀。 紅綾笑道:「現在你飛不起來了,是不是後悔?」 神鷹大聲回答:「我不後悔,我高興變成人,我要好好的做——一個——人!」 他說到後來,大聲叫嚷,以致那個「人」字,隨著他的叫聲,遠遠傳了開去,而遠 處有好幾下回聲傳了回來:「人」!「人」!「人」!…… 後記 關於在生物的複製過程之中植入人類基因一事,最新的消息見於報章的,如下: (法新社倫敦二十四日電)英國「金融時報」週四報導,率先用無性繁殖技術製造 世界首隻複製綿羊「多莉」的蘇格蘭科學家,現在又複製了另一頭綿羊,名叫「波利」 ,後者比前者不同之處,在於其體內植入了一組人類基因物質。位於愛丁堡的羅斯林研 究院和該院的財政資助者PPL治療學會,均希望「波利」成為一頭使複製生物技術商 業化的動物。 他們給「波利」植入的一組人類基因,可使他的乳汁產生一種人類蛋白質,而此等 乳汁可搾取供一些因患血友病和骨質病而不能分泌乳汁的病人之用。採用複製技術,可 確保每一隻被製造的羊屬於雌性,可製造乳汁。而從「波利」身上提取出來的蛋白質預 計可在一九九九年進行臨床試驗。 PPL治療學會轄下研究所主任科爾曼說,他們構想生產一些可迅速提供具治療價 值的蛋白質的現成牛羊,現在真的實現了。 該報說,製造「波利」的過程是:首先從一頭已成長的綿羊身上取下一個細胞,然 後將一組人類基因植入該細胞核內,該細胞其後融入另一個細胞核已被挖去的綿羊胚胎 細胞,胚胎細胞再植入母羊體內。 該報說,那些科學家也計畫將這種技術應用到牛隻,讓牠們多生產牛奶,並計畫加 以改良,以便替換豬隻基因,從而繁殖一些其體內器官可供人類器官移植之用的動物。 ---------------------------------------------------------------------------- (全文完) ########################################## 倪匡科幻屋掃校 http://reptile.webjump.com ########################################## 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