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 豪 賭 ---------------------------------------------------------------------------- 自序 這個故事涉及一個很富傳奇性的歷史人物:年羹堯。 年羹堯這個人衍生出來的故事極多,都十分有趣,這個故事中出現的只是極少部分 。這位年大將軍在這個故事中,突出的一點是他擁有具有逢賭必贏功能的寶物,可是他 卻想都沒有想到要和皇帝賭一睹,結果被皇帝滿門抄斬,下場悲慘。 有人會說:天下哪有這樣的笨人!明知道可以必勝,卻連賭都不賭! 我不會和這樣的說法爭辯。 只是忽然想到,任何專制制度,如果全民反對,也就是說如果全民和專制制度對賭 ,贏的必然是全體民眾,全體民眾有必勝的把握。歷史上無數事實證明了這一點。最近 的例子在歐洲發生,專制制度在和民眾(甚至不是全體)的對決中,如同被燒紅的鋼刀 插進去的牛油一樣,轉眼消融,被民眾送進了歷史的墳墓。 可是,地球上還有一些地方專制制度依舊橫行,那些地方的民眾為什麼不起來把專 制制度掃進歷史的墳墓去? 民眾是根本沒有想到,還是想到了而沒有行動的勇氣? 民眾實在是必勝的,只是如果根本不賭一睹。就算賭了不一定贏,不賭也就只有輸 。 倪匡 一九九七、五、十七,三藩市 天氣奇熱無比,據說破歷史記錄。 一、一場怪賭 賭博是人的天性。 生活的每一秒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情,而又必須過下去,所以就要在心理 上有好或不好的準備——泛義來說,這已經是賭博行為。 即使是狹義的賭博行為,其花樣之多,也無法有一個正確的統計,幾乎任何東西都 可以作為賭博的用具。有些賭具,其歷史之悠久,可以和人類文明相提並論。 很多年前,我用一件聽來的有關賭博的事情,化成一篇很短的小說。寫故事的人, 經常會有許多人來提供故事,不客氣地說一句:百分之九十九的故事都乏味之至,當然 也有例外,被我化成了小說的那個故事就很有趣。 由於當時用小說的形式,所以人物、地點、時間等等都沒有交代。當時也沒有想到 這個故事會有進一步的發展,而且發展得多姿多采,所以才只是把它寫成了短篇小說。 現在這個故事,當然源起於當年我聽到的那個有關賭博的故事,所以頗有必要先來 看一看這篇小說。好在小說很短,也不難看,等到看完之後,對事情經過有了一定程度 的認識,我再來說是誰把這件事情告訴我的,以及事情是發生在什麼年代和什麼人的身 上,然後再敘述由此衍生出來的許多事情,就容易明白得多了。 (人世間不知道有多少故事,都是由賭博這種行為衍生出來的!) 下面就是這篇題為《莊家、輸家和贏家》的小說。 小說用武俠小說的形式寫成。 莊家、輸家和贏家 黃澄澄的金子,看起來令人動心,可是互相碰撞時所發出的聲音,卻並不十分動聽 。 莊家身邊的腳下,地板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坑裡全是大大小小的金元寶、金塊 。當一支大竹檔把桌上的金子全都掃落那坑中時,發出的聲音,簡直令輸家心痛。 在賭桌上,要分出莊家、輸家和贏家來,再容易不過。 莊家神定氣閒,你呼天搶地,賭神罰咒,謝祖謝宗,嘻哈大樂,那是你家的事。莊 家他只管擲骰、受注、把桌上的金子掃進坑中,或由坑中取出金子來給贏家。 贏家自然興高采烈,口沫橫飛。 輸家倒不一定垂頭喪氣,他們有的紅了眼,有的青了臉。賭場內的美女再風騷,也 只是在贏家身邊嬌聲嗲氣,絕不敢去撩撥輸家,以免自討沒趣。 黃金賭場是京師第一大賭場,只見金,不見銀。再珍貴的寶物,只要賭客押下桌子 ,立刻就有專人估價。輸了,一樣用檔子掃進坑中;贏了,哪怕十萬八萬兩黃金,哪怕 只是押一記就走,都付得痛快無比。 據說,黃金賭場的後台,撐腰的,就是京師的九門提督,所以令得富商大賈、江湖 豪客、達官貴人,放心在這裡賭得酣暢淋漓。一夜之間,在賭桌上轉手的黃金財寶,不 計其數。 今晚的情形,和往日相比,多少有點不同。才入黑,就進來了三個波斯胡人,一色 鬍鬚高鼻、深目短鬍。其中一個身形最高大的,一進門,手臂一長,就摟住了一個女侍 ,女侍立刻全身柔若無骨,向他靠去,樂得那波斯胡人嘰哩呱啦,不知說些什麼,卻又 毫不含糊地在女侍身上亂搓亂摸,喧鬧無比。 可是當他們在賭桌旁坐下,卻又心無旁鶩,賭得極精。一上來,抖開三隻小皮袋, 燈火之下,蠶豆大小的金剛鑽,閃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來。喧鬧的賭場頓時靜了下來, 那些金剛鑽,怕有兩百來顆! 一個衣著華麗的老者立刻在莊家的示意下走過來,拈起幾顆,向著燈火,瞇著眼, 轉動著看,口中嘖嘖有聲:「這樣吧,不論大小,每顆算一千兩。」 波斯胡人互望了一眼,點了點頭,一開口,居然字正腔圓:「一共兩百零四顆,一 次押了!」 波斯胡人神情有挑戰的意味,莊家卻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張口就待答應,忽然傳來 一個聽來相當嫩的聲音:「等一等,莊家先別受!」 循聲看去,一個臉色了白,一身玄衣的年輕人,目光盯著二十堆金剛鑽:「正想找 些金剛鑽,懶得一顆一顆去買,就和這三位對賭一下。」 三個波斯胡人一副只要有得賭,什麼都不在乎的神態。 莊家和老者一起向那年輕人望去,雖說京師是大地方,八方風雨會神州,什麼樣的 人物都有,可是莊家又豈是閒著就睡覺的人,什麼人物,什麼來頭,心裡多少有數。然 而這個年輕人貌不驚人,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進來的,莊家向賭場中的自己人連打了十 來個眼色,可就是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來路。 那老者「嗯」了一聲,尾音拖得很長,望著年輕人,年輕人探手入懷,卻並不立時 取出來,只是現出了十分詭異的一笑:「二十多萬兩金子,不能帶在身上,要是我輸了 ——」 講到這裡,向那三個波斯胡人望去:「就拿這個抵數!」 他手從懷中伸出來,拿著一段黑漆漆的木頭,二指寬、一指厚、一掌半長,輕輕放 在桌上,還伸手按著。 賭客對賭,誰輸誰贏,本來和莊家的關係不大,贏家自然會給莊家抽頭。要是年輕 人拿出來的是立刻可以兌現的莊票,那就不成問題。可是如今卻是這樣的一節木頭,莊 家不能不發話:「這個,閣下這個是什麼寶物,恕小可眼拙!」 莊家一打眼色,兩個穿著密扣英雄襖的打手,從年輕人身後走過來:「讓我們來瞧 瞧!」說著,伸手向桌上便抓。 年輕人動作極快,按在木頭上的手,向後略縮,那木頭竟是一隻盒子,盒蓋移開了 少許,剎那之間,只見精光奪目,人人眼前一亮,年輕人立刻又推上了盒蓋,所有人竟 沒有看清盒中是什麼東西! 只見那三個波斯胡人陡然臉色通紅,眼中異光大盛,叫:「賭了!」 都知道波斯胡人慣於認識各種異寶,他們願意賭,莊家自然無話可說。一時之間人 人心癢難熬,想知道盒中究竟是什麼寶貝。年輕人雖已將手縮回,卻也沒有人敢去碰那 盒子。 莊家搖停了骰缸,波斯胡人搶著先叫:「大!」 年輕人沉聲:「小!」 莊家揭開骰缸,二三三,小。所有人轟然大叫,年輕人贏了,若無其事,先把那木 盒揣入懷中,再伸手去攏那三堆金剛鑽。 三個波斯胡人陡然大喝,刀光閃耀,三柄半月形的利刃攻向年輕人,年輕人手指疾 彈,三道亮電也似的閃光過處,「錚錚錚」三聲響,彈出的三顆金剛鑽,射向刀刃,力 道奇大,令得三柄刀反震向上,刀背重重砸在持刀波斯胡人的額頭上,登時鮮血四濺。 仰後便倒,也不知是死是活。 在寂靜無聲中,年輕人將金剛鑽放進皮袋,喃喃自語:「用這閃亮的玩意當暗器, 真不錯!」 他站了起來,向莊家一揮手:「地上的三顆是你的。」 直到他走出賭場,揚子裡還靜了好一陣子。 短篇小說,是一種小說形式,它只是一個橫剖面,寫一瞬間發生的事,並無來龍去 脈,也沒有複雜情節。 我在聽到了這件事之後,感到這一場賭博,具有相當震撼力,適宜用短篇小說來表 達,所以才寫成這樣的一篇小說。 另一個原因,是來把這場賭博告訴我的人,很是討厭,雖然他講的事情有趣,可是 人無趣,也就不想把他說的事多加鋪張。 現在又把這件事翻出來,當然是由於事情又有了進一步發展的緣故。 由於這篇小說,是以後許多事情發展的源頭,所以很有必要詳細說一說。 在這篇小說中,最重要的其實不是人物,而是一樣東西。那東西放在一隻小木盒之 中,究竟是什麼東西沒有人知道,只知道它會發出強烈閃光。 而那東西一定珍貴無比,至少它可以和兩百零四顆蠶豆大小的金剛鑽相比——據賭 場打碼專家(估價專家)的估計,是大約二十萬兩黃金。 小說中情節發生的時候,顯然不是現代,而在古代,黃金的價值,要比現代高上許 多倍。 也不是完全沒人知道小木盒中的寶貝是什麼,在小說裡,至少有四個人知道那是什 麼。 那年輕人是物件的主人,當然知道。還有那三個波斯胡人,自然也知道——要不然 他們不會和年輕人對賭。而且他們在輸了之後,居然出手強搶。由此可知,小木盒中的 東西,對他們的吸引力有多大,令得他們失去了常性。 總而言之,小木盒中的東西,一定是驚天動地,非同小可的珍貴,價值連城。 小說中還提到了波斯胡人對奇珍異寶有高度的鑒賞辨別的能力。關於波斯胡人這種 能力,在歷代的小說筆記之中,多有提到。其中有很多極富傳奇性,例如一個看來像是 烏龜殼般的東西,波斯胡人就知道那是龍的九個兒子其中一個的外殼,裡面有夜明珠。 又例如一個叫化子的破棉被,波斯胡人知道被子裡有一隻虱子王等等。也不知道波斯胡 人這種本領從何而來,總之波斯胡人有知道寶貝的能耐。 而小說中耐人尋味的另一處,是那年輕人的神秘,那年輕人不但武藝超群,而且居 然用金剛鑽來做暗器,闊氣無比,正是武俠小說中的典型人物——永遠有用不完的金錢 ,而錢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 小說並沒有明確的說明是發生在什麼時代,但肯定是在還有皇帝的年代,因為其間 提到了「九門提督」這個官銜。這個官,官階並不高,可是權力很大,也是武俠小說中 常見的人物。 好了,現在可以開始說這篇小說情節的來源了。 記不清楚確切的日子,總之是春天,是紫籐花盛開的時候,在我住所的附近,有一 棵老紫籐,每年春天,開花季節,紫籐花怒放,遠遠望去,猶如一團紫色的雲彩,瑰麗 絕倫。在它近前,則清香沁人,令人心神俱暢。 在這段日子中,我和白素每天都會在紫籐花前,欣賞一番。 那天早上,白素一早就出去,只有我一個人在紫籐花前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幾口氣 ,轉過身來,就看到貼近我身後,站著一個人。 那人其實離我還有將近兩公尺的距離,但是對我這個長期從事冒險生活的人來說, 這個距離實在太近了,近到了如同緊貼著我的背脊一樣。 而且我不知道這個人是什麼時候悄沒聲地來到了我身後的,所以更使我立刻處於極 其緊張的狀態。 我在前面說過,說故事給我聽的人很討厭,這第一個印象,是主要的原因——那人 一聲不響,也不知道在我後面站了多久,豈非令人討厭之至。 所以找當時望向他的眼光,毫不掩飾,充滿了敵意。 而在我看清了這人的面貌之後,心中的厭惡之意,又增加了幾分。只見其人不但獐 頭鼠目,而且還留了稀稀落落的兩撇小鬍髭,看來格外令人覺得可厭。 我打量他,他也打量我,他在看我的時候,小眼珠滴溜溜不斷地轉動。使我想起「 眸子正則其心正」這句話——若是根據這句話來判斷,其人之心術不正,可說至於極點 ! 他看來年紀和我差不多,可是一開口,所說的話卻不中聽之極,更增加他的討厭程 度。 他似笑非笑,聲如破鑼,還向我指了一指,這才道:「你就是衛斯理吧!」 對付這種連起碼的禮貌都不懂的東西,最好的辦法就是兜臉給他一拳。 不過我的修養算是不錯,不會那樣做。當然我的修養也沒有好到會去理睬他的程度 ,我不再望他,半轉身,向家門走去。 我才走了兩步,眼前一花,那人已經在我身前,攔住了我的去路。其人身法快絕, 分明有極高的武術造詣,這倒是人不可貌相。 我立刻站定身子,只見他右手一翻,像是要向我出手,我非但不吃驚,反倒高興— —其人雖無過犯,卻面目可憎,無緣無故,不能打他一頓出氣,他居然向我先動手,豈 非正中下懷! 所以一見他右手一翻之後,向我伸來,我立刻出手,抓向他的手腕。 他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看到他手中拿著一張名片,那張名片比普通的來得大,是 深藍色的紙,上面只有一個白色的字:「白」。 一看到這張名片,我抓出去的手,硬生生收了回來——由於我出手又快又狠,希望 一下子就能抓住對方,把他摔出去,所以用的力道很大,突然之間,要收回來,很不容 易,雖然在剎那之間,還是做到了,可是身子不免向後退了一步,顯得相當狼狽。 那傢伙顯然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用一種十分可惡的神情,向我笑了一下,我 心中雖然很有氣,可是卻無法發作。 因為我一眼就看出他手中那張,是白老大所用的名片。 那名片獨一無二,白老大對它很是自負,他自從被江湖上尊稱為「老大」之後,就 不再使用名字,所以名片上只有一個「白」字。他常說:「國民政府主席的名片上,也 有三個字,只有我的名片,才是一個字!」 他又曾向我解釋:深藍色代表海洋和天空,海天之間,唯我一白,這就是這張名片 代表的意思。 白老大為人狂傲,於此可見一斑。 而這張名片,在江湖上確然也有極高的地位,號稱見名片如見人,所以白老大也絕 不輕易把名片給人。 那獐頭鼠目的傢伙,居然持有白老大的名片,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惡的是,他 並不是一見面就拿出來,而是故意叫我出醜,這自然令我生氣。 可是無論如何,他有白老大的名片在手,我不能不和他客氣一番。 我定了定神,那時候,白老大還沒有在法國南部定居,行蹤飄忽不定,所以我第一 句話是:「閣下是什麼時候見過老爺子的?」 那人不但說話的聲音難聽,腔調陰陽怪氣,而且說話的時候,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 子,看得人恨不得給他兩個耳光! 他道:「大概在一個月之前,老爺子說,去找衛斯理,把你的事情對他說說。」 我知道白老大有叫人帶話的習慣,所以那人這樣說,我也沒有見怪,向他做了一個 手勢:「請屋裡坐。」 那人答應了一聲——他其實只是在鼻子中發出了「嗯」的一下聲響而已。總之此人 的言行,沒有一樣不令人討厭,為了不浪費筆墨,以後我不再舉具體的例子了。 到了屋中,我看到他還是把白老大的名片拿在手裡,就自然而然伸手去接,誰知道 他一縮手,我接了一個空,這又火上加油,令我更是生氣。 而且,白老大的名片在江湖上作用很大,他要是不肯把名片交出來,就會利用它去 招搖撞騙,事情可大可小。所以我立刻用嚴厲的眼光瞪向他。 那人倒知道我為什麼如此,他道:「老爺子還要我去見幾個人,這張名片還有用。 」 說著,他就迅速地把名片收了起來——他收起名片的動作,像是變魔術一樣,手略 晃了一下,原來在他手中的名片,便已經不知去向。 我哼了一聲,一時之間也難以判斷他所說是真是假,想到白老大既然把名片交在他 的手中,其人應該有一定的可信程度,所以我也沒有再說什麼。 只見他東張西望,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一樣,口中問道:「白小姐在嗎?請她出來。 」 這時候我的反感已經到了極點,冷冷地道:「這裡沒有白小姐,只有衛夫人!」 那人像是想不到我的反應如此強烈,他略怔了一怔,卻又不再提起,坐了下來:「 白老爺子說我可以把一件事說給你聽聽。」 本來我至少應該問一問他姓什名誰,可是由於我實在對他有說不出的討厭,所以也 懶得問,只是揮了揮手:「說吧。」 那人就開始說,說的就是後來我化為小說的那一場賭博。 當時我一面聽,一面心中在想:事情可以說很有趣,可是白老大想我聽這件事的目 的又是什麼呢? 那人說這場賭博的時候,和我小說中一樣,也是沒有時間、人物姓名等等。 他說完之後,望著我,等我的反應,我也望著他,等他做進一步的說明。兩個人大 眼瞪小眼,好一會,都沒有出聲。 我不耐煩,首先打破沉默,問他:「說完了?」 這一問,已經很不客氣,那人道:「說完了。」 我站了起來,下逐客令:「說完了,那就請吧。」 我在說的時候,還向門口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可以走了。 那人口唇掀動,像是想說什麼,不過終於沒有出聲,向外走去。到了門口,他才轉 過身來,道:「小姓生,生活的生。」 這個姓很奇怪,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有人姓生。不過這也不能引起我進一步的興趣。 我學著他的樣子,在鼻子裡發出了一下聲響,算是回應。 那人看了我一會,忽然抬頭向上,大聲道:「白老爺子,你料錯了!」 他那種情形,分明是在做戲——在《三國演義》中就常有這種場面,當說客的說詞 不為對方接受時,就會有這種行為出現,目的是要人發問,他才可以進一步發揮。 本來我也想問他白老大料錯了什麼,可是我既然已經看穿了他的把戲,當然不會去 配合他,所以我一聲不出,看他一個人唱獨腳戲,如何收科! 他在等我反應,我卻雙眼向天,連看也不看他,心中暗暗好笑。那人果然無法可施 ,正在這時候,他卻來了救星。只聽得門外傳來白素的聲音:「家父如何錯了,願聞其 詳。」 一聽到白素的聲音,我就知道那人可以下台,而我的精心安排也就落了空。 我向前看去,只見那人已經轉過身,和白素面對面,牠的動作極快,手中已經拿了 白老大的名片,恭恭敬敬向白素遞去,態度和面對我的時候,有天壤之別。 而且他可惡在口稱「白小姐」之同時,又立刻自我介紹:「小姓生,名念祖。」 白素先隔著他,向我使了一個眼色,同時向那人點頭:「生先生的姓好僻!」 那自稱生念祖的傢伙,一聽得白素這樣問,竟然興奮得歡欣鼓舞,一面發出讚嘆之 聲,一面向白素一揖到地,還沒有挺直身子,就已經道:「白老爺子真是料事如神,他 說,只要我一報姓氏,就能引起注意,果然如此!」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還斜著眼向我望了一眼,言外之意是說原來白老大沒有料錯什 麼,只不過是我太愚鈍,所以才對他的這個怪姓沒有反應而已。 後來白素笑我:「你的好奇心到哪裡去了?聽到了這樣的怪姓,也不問一問究竟。 」 我不以為然:「他那個姓,也不算怪,誰知道其中鬼頭鬼腦藏著秘密。而且算起來 也不是他家首創,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姓『六』的人,自稱是方孝儒的後代——在被『滅 十族』的過程中漏網,把『方』的下半部遮去,就變成了『六』字。比那傢伙姓生還要 早了幾百年!」 白素當然沒有和我爭下去。 卻說當時白素就問:「貴姓是不是有什麼故事?」 那傢伙卻並不回答,只是向屋內做了一個手勢,白素會意:「請坐下再說。」 那傢伙大模大樣走回來,坐下之後,白素還替他斟了酒,他一面喝,一面不住稱讚 好酒,竟然絕口不提他的姓有什麼古怪。 其人行為之可厭,簡直無處不是,連白素也不禁皺了皺眉,我向她道:「這位仁兄 剛才向我說了一個故事,關於一場古怪的賭博。」 白素應了一聲,向那傢伙望去,那傢伙大刺刺地道:「剛才衛先生聽我說過,就請 他轉述。」 我不禁氣往上衝,白素連向我使了三個眼色,才使我勉強忍住了沒有發作。 白素在她的眼色中傳遞的信息非常明顯——無論如何,看在白老大的臉上,不要和 這傢伙一般見識。 於是我就把他剛才所說的那場賭博,用最簡單的方法,說了一遍。那傢伙皺起了八 字眉,還像是對我的敘述不是很滿意。 白素保持客氣,問道:「閣下把這件事告訴我們,用意何在?」 那傢伙——他其實已經報了姓名,叫作生念祖,可是我實在討厭他,所以自然而然 稱他為「傢伙」 白素這樣問,他卻不回答,只是抖著腿,似笑非笑望著白素,其模樣令人作嘔。白 素也有忍無可忍之感,不過她的語氣還是很客氣:「閣下若是要和我們打啞謎,我們無 法奉陪,相信閣下也曾把這個故事說給家父聽過,難道在家父面前,也和他老人家打啞 謎不成?」 白素這幾句話說得很厲害,我們是看在他拿著白老大的名片來的,所以才沒有把他 趕出去。如果他在白老大面前,也是這副死相,白老大怎麼會忍得住?早已經把他抓住 ,拋出好幾丈遠去了,哪裡還會給他名片! 二、寶物 那傢伙發出了兩下如同鴨子叫一樣的笑聲,這樣的笑聲已經是難聽之極,可是他接 下來所說的話,更要難聽。 他道:「白老爺子見多識廣,一聽了賤名,就料到贏了波斯胡人的那位是我的先人 ,而且赫赫有名,所以根本就沒有打啞謎。」 我一生之中,遇到過不知道多少人,連外星人也有十七八種,可是在此之前,從來 也沒有遇到過比這個人更討人獻的了。而且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討厭,還一副洋洋 自得的模樣。 我實在忍無可忍,一來由於我可以肯定,歷史上從來也沒有姓生的名人,所以我不 再理會白素的眼色,厲聲道:「我們這裡沒有見多識廣的人,你來錯地方了!」 卻不料這傢伙很厲害,他立刻反應:「可不是我自己要來,而是白老爺子要我來的 !」 他這樣一說,倒變成我是在說白老大的不是了。 白素的耐性再好,也開始不耐煩:「閣下前來,總是有一些問題想要我們幫助解決 ,何不痛快直說。如果老是這樣繞彎子,閣下豈非白來了?」 白素已經把話說到這種程度,照說那傢伙總應該把他來的目的,痛快說出來了吧。 誰知道大謬不然,那傢伙一聽之下,放下酒杯,霍然起立,向我們一拱手,說了一 句:「打擾了!」 隨著這三個字,只見他身子略斜,像是在水上飄動一樣,飄向門口。剛才地進來的 時候,門並沒有完全關上,他就在半開的門中,飄了出去,迅疾無比,只是眼前一花, 他人已經出了門外。 這傢伙竟然說走就走,實在出人意表,白素首先追出去,我緊隨其後。可是等到我 們出了門,其人至少已在五十公尺之外,還是保持了那種在水上滑行一樣的姿勢在離去 。 他那種身法,像是傳說中的輕身功夫,叫做「草上飛」,也叫做「水上飄」的那種 。 我雖然討厭其人,可是看到了這種聽聞已久、卻從來沒有見過的功夫,也忍不住大 聲喝采:「好輕功!」 隨著我的喝采聲,那傢伙已經在斜路下隱沒,可是卻還有他的兩下冷笑聲,隱隱約 的傳到了我們耳中。 我和白素不禁面面相覷,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來。 我們並沒有得罪他,他突然離去,看出來是為了對我們失望——因為我們不如白老 大那樣見多識廣,不能一聽到他「生念祖」這個名字,就聯想到那場古怪賭局中那個年 輕人的身分,使他感到真是白來了,所以才離去的。 那傢伙突然離去,我一肚子氣無處出,更是難受,重重頓足:「早知道這樣,一腳 把他踢出去,要痛快得多!」 白素勉強笑了一下:「只怕踢不中他!」 想起他剛才離開的時候那種情形,我也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同意白素的說法。 我們回到屋中,竟不知道該如何看這件事才好——整件事簡直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真不知道是什麼名堂! 白素眉心打結,還在思索。我攤了攤手:「我們的見識當然不如老爺子,我就不知 道歷史上有什麼人物是姓生的。」 白素應了一句:「他這個姓有古怪。」 我道:「當滿州人漢化之後,把他們的姓單字化,有很多怪姓就是這樣產生的。」 白素也沒有再說什麼。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本來我還以為這個生念祖會去而復 還,因為他來找我,不會單為了講一個故事給我聽,總還會有些事和我商量的。可是等 了幾天,這傢伙音訊全無,我也漸漸把這件事情忘記了。只是偶然有時候想起,覺得那 是很好的短篇小說題材而已。 不過在那時候,我也沒有決定如果要把故事寫成小說的話,該用什麼小說形式來表 達。 後來終於採取了武俠小說的形式,是因為事情有了進一步發展的緣故。 那時候白老大還在雲遊天下,行蹤飄忽,我們也沒有辦法找到他來問一問那生念祖 是什麼來頭。 大約過了半年多,白老大突然大駕光臨,我和白素當然歡迎之至。和白老大喝酒暢 談,是一大樂趣。 我們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到了第二天,白老大才突然問起:「有一個姓生的傢伙 ,我給了他一張名片,叫他來找你們,他來過沒有?」 我一聽得白老大這樣問,就忍不住好笑。因為白老大的話中對生念祖這個人殊乏敬 意,由此可知他老人家對這個人的印象也不是太好。 我笑著說:「來過了——其人雖然說了一個很古怪的故事,可是為人之討厭無與倫 比,結果不歡而散。」 接著,我就把生念祖來的情形,向白老大說了一遍。 白老大呵呵大笑:「他原來還來不及向你提出那一連串的問題!」 白素道:「他有什麼問題?」 白老大笑:「他對我說了這個故事之後,向我發出了許多問題,問我知不知道那年 輕人是什麼人,又問那小木盒中會發出光亮的是什麼東西等等,我的反應和你們一樣, 說沒有興趣和他打啞謎,他很失望,這才告訴我他的姓和名。」 我和白素齊聲問:「他的姓很怪,有什麼特別?」 白老大笑:「要不是恰好前一陣子有人向我說起過,我也一定把他這個姓當作是滿 州人漢化之後所取的了。」 這一次白素居然比我還要性急,她催道:「快說吧,究竟有什麼古怪。」 白老大拍著白素的頭——在他的眼中,白素始終像一個小女孩一樣。他道:「還真 是要打啞謎:這姓生的傢伙,自稱原來姓年,因為避禍,所以才改了姓生。」 我聽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生」這個字和「年」字有什麼關係。白素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這啞謎還真不容易猜。」 這時候我也想到了:把「年」字加以更改,取掉左邊的那個短豎,再把下面的那個 「尾巴」放到上面去,就成了「生」字。 我雖然想到了這一點,可是心裡暗罵了一聲,因為這樣的改動,生硬堆砌,自說自 話,旁人實在無法一聽到姓生就聯想到他原來是姓年。 白老大笑道:「我早一陣子聽人說,有一個人,自稱大有來歷,現在姓生,原來姓 年……」 他說到這裡,白素已經笑道:「就算他是年羹堯年大將軍的後代,也沒有什麼了不 起,算不上有什麼來歷。」 白素先我一步,想到了年羹堯這個人。 年羹堯當然可以算是歷史上一個有些名堂的人,不過他的名堂在野史上要比正史中 大得多。 在野史上,年羹堯這個人可說是多姿多采至於極點。從他小時候如何頑劣好武,把 所有老師都趕走,直到來了一個真人不露相的絕頂高手把他收服為止。以及他後來的功 名富貴,都是小說題材。 野史(小說、傳說等等)中的年羹堯文武雙全,是清朝雍正皇帝最親信的大將。可 是他的官運也充滿了傳奇性,他由於功勞太大,而且兵權過大,引起了皇帝的懷疑,於 是一夜之間,把他官降十八級,由大將軍變成了一個守城門的兵卒,並且把賜給他的黃 馬掛等等東西全都追回。 而當年羹堯守城門的時候,有一些大官,曾和他有隙嫌的,特地騎著高頭大馬到城 門去,要看年羹堯出醜。誰知道到了城門,年羹堯非但不跪迎,而且還大刺刺地坐著。 等到那些大官紛紛向他呼喝,他才不慌不忙解開衣襟,露出一塊金牌來,上面刻著「見 牌如見君」五個字。原來這是皇帝所賜,忘了追回。 於是那些大官,紛紛滾下馬來,反而要向年羹堯叩頭。 說書先生講故事,講到這裡,聽眾必然大樂。 後來年羹堯還是免不了被皇帝處死的命運,而且禍及家人。 或許那時候他的家人中,有僥倖逃出來的,從此改姓生,倒也並非不可能之事。 我之所以不嫌其煩地介紹年羹堯這個人的一些事,一來是由於他和這個故事頗有關 係;二來是由於我後來決定把那場賭博用武俠小說的形式來表達,也是由於年羹堯這個 人的緣故。 因為年羹堯這個人和他所處的時代,是武俠小說最熱門的人物和時代背景,而且充 滿了傳奇性,在武俠小說中形成了一個系統。 這個系統,以雍正皇帝為中心,反清復明為主題——過了雍正皇帝這一代,反清復 明的行動也就宣告結束。 在這個系統中的人物,有雍正皇帝、年羹堯、許多大內高手、獨臂神尼(崇禎皇帝 的女兒長平公主)以及號稱「明清八大俠」的八位高手——他們全是獨臂神尼的徒弟, 其中著名的有甘鳳池、白泰官、呂四娘等人,他們的大師兄卻是一個和尚,法號了因。 了因和尚後來背叛,投向雍正皇帝。而小師妹呂四娘最能幹,終於刺殺了雍正皇帝 。 在這個系統中,有許多悲歡離合的故事,可以作無限的發展。 而在整個系統中,最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何以長平公主當年在皇宮之中,給她父親 砍下了一條手臂之後,居然沒有失血過多而死。也不知道是誰救了她,更不知道是誰教 了她一身驚人的武功,全都無法深究,也不必深究。 然而在這些故事中,有一樣東西,卻很有深究的價值。這樣東西,赫赫有名,稱之 為「血滴子」。 這血滴子究竟是什麼東西,或者說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完全沒有記錄可循,所以 也沒有人知道,也所以值得研究。 這血滴子是雍正皇帝的特務系統所使用的一種武器,這種武器殺人的方式,是專門 把人頭從人的脖子上取下來。 可以使人頭和脖子分開的武器很多,大刀砍、利斧揮,都可以達到目的。而這個血 滴子卻不是尋常的武器,從可以看到的記載中,它在使用的時候,是「放出去」的。然 而它又不是可以「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的飛劍。 它使用時,和目標的距離不會太遠,把血滴子放出去(或者是拋出去),它會把目 標的頭罩住,然後割下目標的頭,再收回來。割下的人頭,就在血滴子裡面被帶了回來 ,所以被害的目標,就成了無頭屍體,十分恐怖。 這血滴子的使用過程如此,可是它的具體形狀如何,又如何一下子就可以把腦袋割 下來,現在已經沒人知道。 由於這些故事都很動人,所以曾不止一次被拍成電影。電影和說故事、寫小說不同 ,是要有具體形象給人看的,於是電影工作者就各憑想像去創造。於是我們可以在銀幕 上看到有的血滴子像一頂草帽,有的血滴子像一個鳥籠,有的在放出去的時候會「嗚嗚 」怪叫,有的會旋轉,有的有許多牙齒一樣的利刃,有的有像照相機快門一樣的裝置— —「喀喳」一聲,人頭分離。 至於真的血滴子是什麼樣子,誰也說不上來。我知道白老大曾經下過週功夫去研究 ,也沒有結果——猜想他對這個生念祖自稱是年羹堯的後代感到興趣,多半也和血滴子 有關。 因為當血滴子橫行之際,年羹堯正是血滴子隊伍的主持人。 而我後來決定用武俠小說的形式來為這場賭博,也是為了那是歷史上最好的武俠小 說背景時代之故。 當時白老大接著白素的話道:「正是,他自稱正是年羹堯的後代,而他說的那場賭 博之中,那個贏了波斯胡人二百多顆金剛鑽的年輕人,據他所說,正是年輕時候的年羹 堯。」 我聳了聳肩:「隨他怎麼說,反正不會有任何證據。」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如果完全沒有證據,我會叫他來找你們嗎?」 我不敢出聲,白素向我做了一個鬼臉——有白老大在,她活潑許多。 白老大接著道:「那場賭博中的年輕人是不是年羹堯,其實並不重要,那生念祖是 不是年羹堯的後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說到這裡,向我望來,像是想考一考我事情重要在什麼地方。我想了一想:「重 要在那個小木盒——小木盒中那個會放光的寶貝。」 白老大伸手在我肩頭用力拍了一下:「對了!年羹堯早已死了,生念祖這個人也不 算什麼,倒是那小木盒有點名堂,不然波斯胡人也不會拿它來賭二百顆金剛鑽,而且輸 了還要撒賴。」 我道:「那小木盒中究竟是什麼東西,波斯胡人應該知道,他們難道被自己的刀背 砸死了?」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故事傳到了生念祖,其中已經經過了不知道多少次轉述,相 信許多細節都變了樣,那三個波斯胡人下落如何也沒人知道。據生念祖說,當年逃出生 天的是年羹堯一個年紀最小的兒子,還沒有滿月,由一個忠心耿耿的手下抱著逃走,臨 走的時候,年羹堯把那隻小木盒交給了那個手下,他告訴那個手下,就算在他全盛時期 ,他所擁有的一切,加起來也抵不上那只小木盒來得寶貴——」 白老大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 我聽得很用心,可是卻聽不出那小木盒的寶貴在何處——據剛才白老大的說法,大 不了是值很多錢而已。 可是接下來白老大所說的話,卻令我動容。 他道:「年羹堯當時說到這裡,突然哈哈大笑,手指天上,又說了一番話,他那一 番話是對著天,說給雍正皇帝聽的,那時候他面臨死亡,神經可能已經很不正常。可是 他說的那番話,卻被那個手下牢牢記在心裡,而且在他的小主人懂事之後,就告訴了他 。從此這番話,就成了一代傳一代,重要無比的家族秘密,我相信這一番話,就算傳到 了生念祖這一代,和當年年羹堯說的時候,仍然一字不差。」 白老大在作了一番解釋之後,吸了一口氣,突然也伸手指天,同時仰起了頭。 我和白素都知道他為了傳神,要模仿當時年羹堯說這番話時候的神態。只見他大笑 數聲,然後大聲道:「四爺啊四爺,你雖然用盡了心機,當了皇帝,擁有天下,好像什 麼都有了,卻賺我功高震主,要將我滿門抄斬。哈哈,可是你太性急了些,若是你遲些 向我開刀,我就會把這件寶貝獻給你,你就會知道,你這個皇帝實在不怎麼樣,哈哈! 哈哈!」 白老大像演話劇一樣,說完了這番話之後,向我和白素望來。 我搖頭:「皇帝或者真的不怎麼樣,可是至少可以殺他全家,他有那件寶貝,也救 不了他的性命,所以真正不怎麼樣的,是那件所謂的寶貝。」 白老大用力一揮手:「我的反應和你一模一樣,也用同樣的話回答生念祖。」 白素問:「生念祖他怎麼說?」 白老大攤了攤手:「他沒有怎麼說——他所知道的就是這些。不過他很相信他的祖 先所說的話:有了這件寶物,連皇帝都不算是什麼。」 我忍不住笑:「這個說法在邏輯上完全站不住腳——事實是有那寶物的人,全家都 叫皇帝殺了,所以很明顯做皇帝要比擁有那寶物好多了。」 白老大點頭:「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可是我想年羹堯不是普通人,他在明知道自 己快死的時候說出這番話來,也應該有一定的道理。」 我還想說什麼,白素已經笑了起來:「討論這個問題一點意思也沒有——等到有那 寶物在手再討論不遲。」 我突然哈哈大笑:「別告訴我,那寶物在生念祖手中!」 白老大卻沒有笑,而且神情很嚴肅,這使得我也笑不下去,等他開口說話。 白老大徐徐道:「據生念祖說,當時那忠心耿耿的手下,帶著小主人逃亡,一共躲 過了十七次追殺,其中有一大半是血滴子的追殺,可以說九死一生,結果逃到了海外, 才算是完全。」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我趁機問:「海外?是什麼地方?」 白老大不理會我的問題,自顧自道:「他們在海外住了二十年,那時候雍正皇帝已 經歸天,年羹堯這個人也早就成了過去式,那手下替小主人改姓生,這才向小主人說了 事情的來龍去脈。」 白老大又停了一停:「算起來,這小主人,是生念祖的第十一代祖先。他們一代傳 一代,把自己的身世來歷當作重大的秘密,在臨死之際,傳給長子,內容包括那場賭博 和年羹堯的那番話等等。使他們都知道,擁有那小木盒中的寶物,就算皇帝也不算什麼 。」 我聽到這裡,若不是白素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好幾次示意我不要插口的話,早已問 了不知道多少個問題了。 好不容易等到白老大的話告一段落,我立刻就問:「那寶物也一直和秘密一起傳了 下來?」 白老大搖了搖頭:「如果是那樣,生念祖不會來找我了。」 我追問:「那麼寶物在哪裡?」 白老大忽然也笑了起來:「非常老土,不過也很曲折離奇。當年那個手下知道這件 寶物非同小可,所以到了海外,就把它十分妥當地藏了起來,而且在回國的時候,由於 不知道是不是一定會安全,不知道環境會如何,他當時連雍正皇帝已經死了都不知道, 是冒險回來的,所以他沒有把那寶物帶回來,把寶物留在他收藏的地方。」 我聽了想笑,可是又感到事情實在很悲慘,所以又笑不出來。 白老大的想法顯然和我一樣:「真是黑色幽默,那手下把事情經過告訴了小主人之 後不久,就病亡了。」 我攤了攤手:「從此就沒有人知道寶物的下落了。」 白老大遲疑了一陣:「也不盡然——那手下在藏寶的時候,記下了藏寶的地點,並 且畫了一張——」 他才說到這裡,不但是我,連白素也笑了起來:「爸,這種藏寶圖的把戲,是江湖 上第九流的騙子耍的玩意兒!」 白老大也笑:「你以為我會上這種當!耍這種騙術的,連做我灰孫子的資格都沒有 !那生念祖向我說到有藏寶圖時,我也那樣想,所以也忍不住笑,他十分生氣,就要拂 袖而去。」 我笑道:「他必然在臨走的時候,說自己找錯了人,是不是?」 白老大道:「確然如此,不過我不是受激,而是想到他千辛萬苦找到了我,也完全 知道我是什麼樣人物,不至於會用那樣幼稚的方法來騙我,所以我讓他繼續說下去。」 我笑道:「該叫他把那張藏寶圖拿出來看看。」 白老大道:「我倒並不心急——他既然把事情詳細告訴我,這藏寶圖是主角,遲早 會亮相,且慢慢看他如何編故事。」 我點了點頭,白老大閒來無事,自然可以慢慢消遣對方。 白老大繼續道:「那手下在說出事情經過的同時,就把藏寶圖交給了主人。所以這 張藏寶圖是和故事一起傳下來的,直到傳到了生念祖的手中。」 我又忍不住問:「經過了那麼多代人,難道沒有人根據藏寶圖去找那寶物?」 白老大點頭:「我也以此責問生念祖,他答不上來,只是說,其他人怎麼樣他不知 道,而他自己則在知道了這個秘密之後,就立下心意,一定要把那寶物找回來。」 我道:「此人不但討厭,而且行事莫名其妙,他要去找寶物,只管去找好了,為什 麼要找別人來說故事?」 白老大道:「當然是有困難,才需要別人幫助。我猜想他的上代不去找寶物,一來 是由於古代交通不便,遠赴海外,不是容易的事;二來只怕是由於就算有了藏寶圖,要 去尋找寶物,也十分困難,所以才沒有行動。」 我道:「更有可能是根本不相信整個故事。」 白素補充:「也有可能是那些人想穿了,安於平淡的生活,不想再像祖先那樣驚天 動地——飛黃騰達的結果是滿門抄斬,似乎並不令人嚮往。」 白老大不置可否:「總之不管是什麼原因,直到了生念祖,他才下定決心要把那寶 物找回來——那寶物可以使皇帝的寶座也變得不算一回事,其非同小可處,簡直難以想 像,確然對人有極度的誘惑力。生念祖問我是不是應該如此做,我給了他肯定的答覆。 」 我和白素都不出聲,等白老大繼續說下去。 白老大的神情有些啼笑皆非:「我以為說到這種程度,他應該把藏寶圖拿出來和我 一起研究了,誰知道他非要我先答應盡一切力量幫助他,他才肯把藏寶圖拿出來!」 我大樂:「這傢伙一定失望了——白老爺子豈是受人威脅的?他若是軟言相求,事 情還有一些希望。」 白老大十分高興:「確然如此,儘管他許下諾言,只要找到了寶物,好處一人一半 ,我也立刻拒絕。不過我對整個故事很有興趣,也料想你們同樣會有興趣,所以才給了 他一張名片,叫他來找你們——」 白老大略停了一停,笑:「他看到我堅決拒絕,這才又道出了一個很重要的關鍵。 」 我對整個故事,只當是一個故事來聽,所以並不在意,只是也跟著笑了一下。 白老大道:「這重要的關鍵是除了地圖之外,還有四句話傳了下來——」 我搶著道:「這種留下來的話,都是似通非通,完全無從解釋,根本沒有意義。」 白素搖頭:「你先聽聽那四句話是什麼再下結論好不好?」 白老大笑:「他說得不錯,這四句話是什麼意思,還真不容易明白。」 說著,他就把這匹句話唸了出來:「海外有子,小洞有石,人人伸手,唯我得之。 」 白老大說完之後,望著我和白素。 我道:「這四句話倒不難懂,只要找到那個小洞,大概寶物就在洞中了。」 白老大哈哈大笑:「可不是如此,可是那個小洞,又在哪裡?」 我和白素也笑,笑那四句話,說了等於不說——天下之大,要找一個特定的小洞, 是絕無可能之事。 所以我們都沒有把這四句話放在心上,只當是笑話。也所以後來在討論這件事情的 時候,根本沒有人把這四句話提出來,聽過就忘記了。 說到這裡白老大笑:「想不到在你們這裡,他連故事都沒有說完就不歡而散了!」 白老大把有關生念祖的事情,說了之後,我們又討論了好久,可是由於原始資料太 少,當然討論不出什麼結果來。而令我們感到不解的是,生念祖分明是有求於人,可是 他的脾氣卻很大,動不動就拂袖而去,好像有恃無恐,還要人倒過頭去求他一樣。 至於那小木盒中會放光的寶物究竟是什麼,我們也作了一些假設,不過當然都不得 要領。白老大說是「夜明珠」,白素表示同意。我道:「世界上根本沒有夜明珠這樣東 西。」 白老大笑:「照你的說法,那寶物一定是外星人的東西了?」 我道:「有何不可——傳說中神仙的寶物,據我看來,全是外星人的東西。」 白老大哈哈一笑:「波斯胡人辨認寶物的本領至今猶在,在他們那裡打聽一下,或 者會有收穫。」 我和白素以為他講過就算,誰知道後來白老大真的到了伊朗,和很多古董商人會面 ,可是花了大半年時間,也沒有結果。 開始時,我以為生念祖既然想把那寶物找出來,而他個人又有困難,他遲早會再來 求我們。可是此人一去之後,竟然杳如黃鶴,音訊全無,後來我忍不住到處去打探他的 消息,卻完全沒有人知道有這樣的一個人,真是怪不可言。 過了大約一年多,我把生念祖所說的那場賭博,寫成了短篇武俠小說,其中也有希 望生念祖看到了和我聯絡的意思在內。 不過也同樣沒有結果。 時間久了,我也就把事情忘了。 當然如果事情就此結束,也不會有現在這個故事了。事情忽然有了新的發展,是由 另一場賭博開始的。 三、一場豪賭 那另一場賭博發生的時候,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事實上當時我還沒有出生,如果 有人說在我沒有出生的時候,在某一個地方、某一些人的一場賭博,日後會和我發生關 係,當然我只會當是胡說八道。 可是世界上萬事都有看不到的種種因緣在,不知道發生在何年何月何處何人身上的 事情,會和自己發生關係,這是宇宙奧妙,其中的巧妙安排,人類不知道何時才能夠知 道萬分之一! 那一場賭博,發生在四分之三世紀以前。 那是一場豪賭。 賭博的種類極多,不可勝數。有大有小——小到兩個孩子為了爭誰能先把一塊糖含 在口裡而用剪刀石頭而來決定,大到希特勒揮軍向整個歐洲動武,都是賭博。 若要分類,大抵可以分成普通的賭博和豪賭兩種。 普通的賭博,無時無刻,任何地方都在進行,不值一提。而豪賭卻不常發生,所以 一場豪賭,即使只是旁觀者,也可以津津樂道好多年。 要被稱為豪賭,倒不在乎賭注的大小,而是決定於參與賭博的人,在輸的情況之下 ,會變得一無所有——甚至於包括生命在內。 構成豪賭的另一個條件是參與賭博者,都在輸了之後,不論後果如何嚴重,都照事 先議定的行事——也就是說,絕不賴帳。 真正的賭徒,都不會賴帳,賴帳的只是無賴潑皮,沒有一提的價值。 故事開始的那場豪賭,其中輸的一方,大有賴帳的條件,可是他賭得直——比黑旋 風李逵更直,李鐵牛為了要請偶像宋公明喝酒,也曾撒了一次賴,照他自己的解釋,是 「權且不直一回」,這種行為並不可取。金聖嘆將之評為可愛,不知道是根據什麼原則 。 只有在任何情況之下,輸了就認輸,那才真正是大賭徒的本色,令人神往。 那場豪賭,和整個故事大有關係,如果沒有那場豪賭,也就不會有這個故事。 其中的關係很微妙,也很複雜,看下去自然會明白。其情節和許多傳奇故事相仿, 不要以為沒有可能——事實在很多時候比故事更要曲折離奇得多。不過當然看故事不必 去和事實對照,不然趣味會大大減少。 說了半天,豪賭該登場了。 參與豪賭的只有兩個人,用簡單的稱呼來明白他們的身分:一個是王軍長,一個是 李司令。一聽這樣的稱呼,就可以知道他們是在那個特殊的時期中的特殊人物——軍閥 。 軍閥各有各的地盤,賭博發生在王軍長的地頭,而贏家則是李司令。 王軍長和李司令面和心不和,都久已想吞併對方的地盤。可是勢均力敵,誰也奈何 不了誰。 當時中國的政治形勢十分複雜,大大小小的軍閥之多,根本無法統計,互相之間的 戰爭,無日無之。 這王軍長和李司令還是同鄉,所以手下的官兵差不多都扯得上親戚關係,要是開起 戰來,也就是堂叔表舅姑丈姨爹甚至於兄弟之間要你殺我我殺你,雖然這種局面遲早會 發生(軍閥之間,不可能長久和平互存),可是就算是王軍長和李司令也下意識地感到 可以拖就拖下去。 而形勢對他們來說,並不是很有利——在他們的地盤附近,另外有一股勢力,比他 們兩個強大,只要發動攻擊,就可以把他們逐個消滅。但如果他們兩人合併,卻又比對 方強大,可以倒過頭來吞併對方,形成一股相當大的勢力,可以藉此開創大局面,甚至 於有希望打下整個天下。 王軍長和李司令也很清楚這種形勢,所以才有了這次聚會。 聚會一開始,還沒有賭局,兩人只是「把酒言歡」,在酒酣耳熱之際,兩人開始商 量合併的問題。 雖然他們都知道,只有合併才能有進一步發展,不然給他人各個擊破,形勢大是不 妙,然而他們還是談不攏——主要的關鍵是在於合併之後,由誰來當總司令。 兩人都想當總司令,可是總司令只能有一個。 兩人都想說服對方當副總司令,說著說著,話不投機,互相爭吵起來,李司令已經 準備拂袖而去,王軍長忽然提議:「他媽的我們不如賭一賭——在賭檯上定輸贏!」 李司令立刻同意,大聲道:「生副官,拿牌來!」 講這「另一場賭博」給我聽的是一家銀行的董事長。他並不是把這個故事講給我一 個人聽,聽眾同時還有十來人。那是在一次飯局之後,大家聚在一起閒談,地點就在董 事長的住宅。 座中有一位先生忽然發表議論:「別看我們中國語言不統一、人心不團結,可是在 賭博用具上,卻是從南到北,頗有幾樣是完全一致的。」 我也不記得當時怎樣會忽然談到了這個問題上的,接下來有幾個人表示同意,並且 舉出了一種賭具,是全國通行,而且是中國特有的,那就是「牌九」。 當下座中頗有幾個對「牌九」大有研究的人,於是各發議論。如果把他們的發言, 詳細記述下來,那就是一篇超過十萬字的論文。雖然很有趣,可是和整個故事關係不大 ,所以從略。 說著說著,主人就道:「說起牌九這種賭博,家父不止一次向我說過一場賭博,用 的就是牌九——事實上,從南到北,所有的豪賭,大多數賭的都是牌九。那一場賭博, 家父親身經歷,那是真正的豪賭,他說真是畢生難忘,直到現在,他閉上眼睛,當時的 情景,還歷歷在目,那是將近四分之三世紀之前的事情了,由此可知當時的情景是如何 驚心動魄。」 董事長這樣一說,自然有人要他把這場賭博轉述一下,董事長也就開始講。 董事長講的,我已經記述在前面——當然董事長還沒有講完,因為已被我打斷了他 的話頭。 我本來已經好幾次想告辭,因為對董事長所說的故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聽得呵 欠連連,只等他說到告一段落,我就可以起身走人。 可是當我聽到他講到李司令大聲叫人拿牌來的時候,我心中陡然一動,做了一個手 勢,打斷了他的話頭,問:「等一等,你剛才說什麼副官?」 我聽到他說「生副官」,可知道那個副官姓生,而姓生的人極少,我幾乎立即可以 感到,這個生副官和那個生念祖之間有一定的關係。 生念祖突然出現,神秘離去,只留下了一個不可解釋的故事,我從此沒有了他的音 訊,我不會放過任何有可能找到他的機會,所以才有此一問。 董事長向我望了過來,好一會不出聲,才道:「你為什麼會這樣問?」 我道:「姓生的人很少,前些日子我遇到過一個,後來沒有了下落,我正在找他, 聽到你提到姓生的人,我想可能有些關係,所以才問。」 聽了我的話,好幾個人都笑了起來,有一個甚至於怪叫:「衛斯理,你娛樂性真豐 富!董事長說的事情發生在七八十年之前,和你要找的人怎麼會有關係!」 對這種自以為是的人,我一向懶得答理,我只是等著董事長的反應。 董事長深深吸了一口氣,神情大是感嘆:「別說七八十年前的事情和如今沒有關係 ,世界上任何事都在冥冥中自有定數,一些在當時看來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可以影響 到許多年之後的許多人!」 當時連我在內,都不明白董事長何以忽然有這樣的感嘆,所以人人都靜了下來。 董事長揮了揮手:「關於這一點,我再說下去,各位就會明白。」 我忙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董事長這才道:「不錯,那位副官確然是姓生——一個少之又少的僻姓。」 我幾乎想衝口而出,問他知道不知道那位生副官現在在哪裡,還好想了一想,那生 副官是七八十年前的人,只不過轉述他父親經歷的董事長沒有可能會知道。要是我問了 出來,那才會笑歪人家的嘴! 董事長仍然望著我:「關於這位生副官,後來有一些事發生在他的身上,和那場賭 博有關,可是在他奉命去取牌的時候,他還做夢都想不到即將發生的賭博,和他的一生 會有如此重大的關係。」 他說得很玄,一時之間我也不明白事情後來有什麼樣的發展,才會和生副官有關。 董事長停了一停,神情更是感慨,他緩緩地道:「那場賭博和區區在下也有極大的 關係——可以說,如果沒有那場賭博,根本不會有我這個人!」 這話更是玄妙,令我對他所說的那場賭博興趣大增,當然不想離去,我向他做了一 個手勢,請他繼續說下去。 其餘人也大感興趣,圍住了他,聽他說那場賭博。 生副官是王軍長的副官,李司令叫他拿牌,他向王軍長望去。王軍長喝道:「快去 !快去!」 王軍長好賭,公館裡有的是各種賭具,不到三分鐘,生副官已經拿了好幾副牌來, 由李司令選擇。 李司令隨便揀了一副,打開盒子,把一副牌嘩啦啦倒在桌子上,拍著桌子叫:「生 副官,你來洗牌,我相信你!」 王軍長也拍著桌子叫:「且慢!我們賭什麼東西?」 李司令一瞪眼:「我手下官兵一共一萬三千六百人,輸了就完全歸你!」 王軍長皮笑肉不笑:「我手下官兵一萬六千人,人數倒是差不多,不過不管誰輸誰 贏,誰要指揮對方的官兵,只怕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王軍長這樣說很有理由,因為那時候都實行所謂「子弟兵」的管理方法,官兵之間 ,要求向上級愚忠,認定了一個人作為效忠的對象。王軍長要指揮李司令手下的官兵, 那些官兵不一定聽命令,反過來也是一樣。 所以季司令一聽,就覺得有道理,他瞪大了眼睛:「你有什麼妙計?」 王軍長嘿嘿冷笑:「辦法不是沒有,只怕你不敢答應!」 這時候大堂之中,已經聚集了很多人來看熱鬧,而且李司令也有了幾分酒意,王軍 長的話,有點令他下不了台,他立刻哇哇大叫:「不敢?誰不敢?灰孫子才不敢!」 他一面叫,一面用力拍著自己的脖子,豪氣干雲:「大不了連腦袋都賭上!」 王軍長哈哈大笑:「說得好!不過也不必玩命——誰輸了,誰就相拍屁股走路,一 人遠走他方,再也不要現世。人不在了,手下的官兵自然會另投明主!」 李司令立刻同意:「就這樣!輸了要是不走,就是烏龜王八蛋,人人的小舅子!」 王軍長大聲答應:「好,一言為定!」 隨著王軍長的這句話,擠滿了人的大堂中立刻變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因為這樣的賭博,非但所有人以前從來沒有經歷過,簡直連想都沒有想過——輸贏 的不是金錢,再大額的金錢總也有一個數,而如今賭的卻是所有的一切! 不但如此,而且誰輪誰贏,和所有在大堂中的人,都有切身關係,所以格外緊張, 每一個人的神經都像繃緊了的弓絃一樣。 生副官站在桌子旁,本來在不斷洗牌,這時候也像是僵了一樣,不知所措。 反倒是直接參與賭博的兩個人若無其事,大聲呼叫:「拿酒來!」 一個小勤務兵戰戰兢兢過來斟酒,生副官也要了一碗,一口氣喝了,等到酒氣湧了 上來,雙手才能活動,可以繼續洗牌。 等他洗好了牌,疊好,李司令就叫:「左六換右三!」 王軍長也叫:「右七換左二!」 他們叫的是要把砌好的牌,隨意調換次序,以防砌牌的人作弊。等到他們每個人都 叫了五六次,生副官抓著兩粒骰子的手心已經全是冷汗。 王軍長先開口:「我是主人,我為莊。」 李司令沒有異議:「好,我是天門。」 牌九賭的方式是派四副牌,天門是在莊家的對面。雖然是兩人對賭,可是擲下骰子 之後,照規矩還是要派四副牌,各自取自己事先認定的位置上的牌。 兩人認定了位置之後,王軍長向生副官一伸手,生副官抹乾了被手汗弄濕了的骰子 ,交在王軍長手裡。 王軍長向手中的骰子「呼」地吹了一口氣,一揚手擲了出去。兩顆骰子在桌子上滴 溜溜打轉,李司令在骰子還沒有停下之際,又大叫一聲:「加兩點!」 那是為了預防擲骰子的人做手腳,所以要在骰子的點數上增減,這是非莊家的權力 。 等到骰子停下,是七點,加了兩點,變成九點,開下門——下門先取第一戙牌。 他們事先雖然並沒有經過協議,但是都不必說,就知道賭的是「小牌九」——每家 只取兩張牌,沒有任何變化,取了牌,輸贏就已經決定。這種賭法,最是乾脆,叫作「 一翻兩瞪眼」,絕沒有轉圜的餘地。 小牌九一定會定出輸贏,不像大牌九每家取四張牌,分成前後兩副,有打和的可能 。 所以賭小牌九格外刺激。 當下生副官取了下門的牌放在桌上,李司令一伸手,就把屬於天門的兩張牌取在手 中,生副官再把上門的牌取開,王軍長吸了一口氣,把屬於莊家的二張牌取來。 他把兩張牌用力一拍,發出「叭」地一聲響,手腕一翻,打開了一張牌,那張牌上 ,全是點子,會玩牌九的人,一看就知道總共有十二點——那是一張「天牌」。 牌九這種賭博的規則很奇怪,基本上用點數來比大小,可是卻又有各種「對子」, 都此點數來得大,而對子的大小和成對的兩張牌的點數大小,卻又不發生絕對的正比例 關係。譬如說,兩點一對,和八點一對相比較,並不是八點一對大,而是兩點一對大。 把牌說成「兩點一對」、「八點一對」,會把懂得牌九的人,笑歪了嘴,因為兩點 的那張牌,有一個專門名稱,叫做「地牌」。而八點的那張,叫做「人牌」。十二點的 那張,叫做「天牌」。 它們成對之後的大小,是按照天、地、人的次序來排,至於這規矩是由誰創立的, 已經不可考,反正南到廣州,北到哈爾濱,大家都遵照這個規矩。 這時候,大堂之中人人屏住了氣息,單是一張天牌,看不出整副牌的大小。 王軍長並不打開第二張牌,只是用手指在牌上摸著。 李司令這時候也翻開了一張牌,卻是一張三點——點子在牌上的排列方式是上面一 點,下面兩點。 這張牌本身沒有什麼作用,可是當它碰上了另外一張特定的牌的時候,卻非同小可 ,可以湊成整副牌九之中最大的一對,叫做「至尊」,也叫做「至尊寶」,所向無敵, 可以通吃。 慣賭牌九的人,不必看牌,只要用手摸,就可以從牌上凹進去的點子上,摸出那是 什麼牌來。 王軍長這時候顯然已經摸到了另一張是什麼牌,只見他雙眼瞪得老大,一聲怪叫, 神色興奮之極,隨著那一下怪叫,一翻手,「叭」地一下,將那張牌拍在桌上。 剎那之間,大堂之中,人人發出了呼叫聲,轟然之聲,震耳欲聾,群情轟動。一百 多人之中,只有李司令和他的七八個手下,臉色鐵青,一點聲音都沒有。 王軍長翻開來的第二張牌,也是天牌。他的牌是「天牌一對」。在牌九之中,這副 牌極大——第二大,僅次於至尊寶而已。 而李司令已經打開的那張牌是三點,雖然再加上一張上三下四排列的六點,可以湊 成至尊寶,但是機會率只有幾十分之一。 而那是李司令唯一的取勝機會,他伸手按住了那張沒有打開的牌,一時之間竟然全 身脫力,連翻牌的氣力都沒有了。 王軍長已經贏了九成九,他望定了李司令,哈哈哈連笑三聲,意氣風發:「你這就 肯認輸,我可以放你一馬,這檯面上的大洋鈔票銀號莊票全歸你所有,算是我送你遠走 高飛的盤纏!」 這時候檯面上的大洋鈔票莊票,確切的數目不知道,但毛估也在一萬塊以上,在這 個年代,這筆錢已經可以算是一個富翁了。 李司令的臉色更加難看,他甚至於身子發起料來。他乾嚥著口水,盯著王軍長的那 一副天牌一對,目光緩緩移動,又望向抬面上的大洋鈔票,並不出聲。 大堂中又靜了下來,大家都在等待李司令的決定。 李司令贏面極小,拿了檯面上的錢,足可以舒舒服服過下半生,總比什麼都輸了來 得好。 在寂靜無聲之中,很多人都認定李司令一定會接受王軍長的條件,投降認輸,這已 經算是王軍長網開一面的了。 李司令自己也下不定主意,他額頭之上,開始滲出了汗珠,汗水很快的滴了下來, 落在桌子上,「拍拍」的聲響竟然清晰可聞,由此可知當時大堂之中靜到了什麼程度! 看到李司令這種情形,王軍長更是得意洋洋,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像是貓玩老鼠 一樣,盯著李司令看。 由於汗水越來越多,李司令的視線開始有些模糊,他用足了氣力,才提起手來,準 備去抹汗。他心裡已經有了決定,抹完了汗之後,他就接受王軍長的條件,投降認輸, 就拿檯上的那些錢算了。 可是當時他不但由於心情緊張而滿頭大汗,連手心也全是汗,他一直用手按著那張 牌,手一抬起來,汗水黏住了牌,所以自然而然把那張牌翻了過來。 在那一剎間,李司令整個人像是掉進了冰水中一樣——他以為自己連投降認輸的機 會都失去了。 他視線模糊,根本沒有看清楚被他無意中翻開來的那張牌是什麼,耳際只聽得轟然 巨響,那是大堂中每一個人都在不由自主用盡了氣力在呼叫的結果。 李司令首先看到的是原來站在他對面的王軍長忽然矮了下去,接著才看清了那張被 手汗帶翻開來的牌,和第一張打開的牌,正好湊成了一對至尊寶。 他贏了! 什麼叫絕處逢生?這就叫絕處逢生! 李司令只覺得全身的血在向上湧,像是要和汗水一起冒出體外。 他也感到身子在搖晃,他雙手用力撐在桌子上,才能穩住身體,向王軍長望去。 只見剛才一下子坐倒在椅子上的王軍長,也要雙手撐住了椅子的扶手,才能慢慢地 站起來。 就在王軍長慢慢站起來的時候,大堂中所有的人聲又突然消失。 每一個人,包括李司令在內,都可以看到王軍長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不但臉色 難看,而且臉上的肌肉,不斷地跳動抽搐,看起來可怕之極——那是真正的可怕,因為 在大堂中的人都知道,一旦王軍長臉上出現了這樣的神情,那就是他心中已經起了大大 的殺機,他要大開殺戒了。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清楚王軍長有大開殺戒的理由。 他輸了! 根據事先的協議,他輸,就失去了一切,只能一個人光桿子離開,從一個手握重兵 、盤踞一方的風雲人物變成什麼也沒有! 如果是李司令輸了,不會出現如今大堂中如此緊張的氣氛。道理很簡單,因為這裡 是王軍長的地盤! 李司令來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局面出現——就算他想到了,也不可能 把手下人馬完全帶來。 所以現在他身邊雖然有護衛,但是人數有限。王軍長要是翻臉不認帳,李司令也就 只好乖乖地吃這個啞巴虧。雙方力量懸殊,他要是據理力爭,只怕結果大是不妙。 而這時候令李司令心寒的是,王軍長殺機已起,只要他一聲令下,李司令和他帶來 的護衛,肯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那當然是血肉橫飛的場面,和在大堂中每一個人都有關係,所以氣氛才會如此緊張 。 王軍長的動作很慢,和他臉上肌肉急速地抽搐形成強烈的對比,看來格外詭異。 過了像是有一百年那麼久,王軍長才開了口。 四、心病 王軍長一開口,看得出他是在說話,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他伸手用力拍打自己 的臉頰,打了好幾下,打得他死灰一樣的臉上紅了起來,這才從他的口中迸出了三個字 來:「我輸了!」 董事長說到這裡,又停了下來——這一次並沒有任何人打斷他的話頭。 他現出極其虔誠崇敬的神情,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是聲音卻又很大,他道:「若問 我一生之中最敬佩什麼人,我的回答就是那位王軍長,他的大號是王常勝——真是諷刺 ,在最重要的一場賭博中,他卻輸了!」 我吸了一口氣:「他願賭服輸,沒有另生枝節?」 董事長點了點頭:「是,他輸了,就認輸,我簡直不知道世上還有比他賭得更直的 人。」 這時候聽董事長講這件事的人,也對這位王常勝王軍長在賭局上輸得如此瀟灑而讚 嘆不已。 我也覺得很難得,不但是由於輸掉的太多,而且是由於他大有撒賴的條件,但他仍 然服輸,賭品之佳,堪稱天下第一。 在大家的讚嘆聲中,有人關心地問:「這位王軍長……輸光了一切之後……怎麼樣 了?」 董事長伸手在臉上抹了兩下,吸了一口氣,才繼續向下說。大家都聽得很用心,因 為還要聽何以那場賭博對董事長會有那麼大的關係。 當時李司令一聽得王軍長那樣說,才知道自己真的是行運行到了極點。一時之間, 他還完全不能接受那是事實,他伸手摸著自己的頭,根本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王軍長看來比他還要鎮定,向大堂四方八面拱手,一腳踢開了椅子,準備離開。 到這時候,李司令才能出聲,他叫道:「等一等!」 王軍長攤了攤手:「我已經沒有賭本了,還等什麼?」 李司令指著桌子:「檯面上的錢,算我送你的盤纏。你也可以帶兩個人走。」 王軍長坦然接受:「多謝了!」 隨著他那句話,有兩個人齊聲道:「軍長,帶我走!」 王軍長回頭一看,兩個人已經向他走來,一個是生副官,另一個卻是一直在負責斟 酒的那個小勤務兵。 王軍長當時十分感動,因為他在其他軍官的神情上,看得出絕大多數已經在準備如 何討好新的主人,幾乎立刻已經當他不存在了,這變化之快,簡直超乎想像。 在這樣情形下,生副官由於跟隨多年,願意和他一起,還有話可說,難得那小勤務 兵也這樣夠義氣! 當下他握住了生副官的手,又拍著小勤務兵的頭:「好,我們三人就另外去闖一番 天下!」 三人收拾好檯面上的錢,揚長而去。 這一去,三人果然開了一番新的局面——當然不是在軍事上,而是在商業上。 他們一直向南走,過黃河渡長江,一直來到了廣州。 令他們想像不到的是,王軍長願賭服輸、信守承認這件事,比他們走得還要快,早 就傳遍了大江南北,也傳到了廣東。 廣東人做生意最重信用,商場上一致認為王軍長講信用,是靠得住的人,所以王軍 長一開始做生意,以他一個外來人,很快的就得到了信任。 王軍長和生副官都不是生意長才,出乎意料之外,那小勤務兵卻是商業天才,不出 三年,已經大有基礎。王軍長早已不過問生意上的事,只管吃喝玩樂,生副官一直陪著 王軍長,生意全都落在那小勤務兵身上。 那小勤務兵長袖善舞,把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十八歲那年就成了大老闆,二十歲那 年就在廣州、香港兩地開設銀號,成了商場上的傳奇人物。 董事長講到這裡,所有聽他敘述的人,都發出了「啊」地一聲,這才知道何以那場 賭博和他的關係如此之大——沒有那場賭博,根本不會有他這個人。 因為大家都知道,董事長的父親,被商場上尊為老太爺的,正是傳奇性人物,二十 歲就成了銀號老闆,後來舊式經營的銀號變成了銀行,老太爺自然是第一任董事長。 現在這個董事長是老太爺的長子,而老太爺就是那場賭博中的那個小勤務兵! 我早就知道,一件極微小的事,在發生的時候看起來和那個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可 是結果發展下來,卻可以完全決定那個人的命運,可是這時候也不免大是感嘆。 試想,當時賭博的時候,生副官砌牌稍有差錯,或者李司令投降認輸,或者王軍長 撒賴,這小勤務兵以後的一生,肯定和如今不一樣。 而事情會照如今那樣發生,除了冥冥中自有定數之外,也就沒有別的解釋了。 這位金融界的傳奇性人物,不久之前才做了九十大壽,這是整個城市都知道的事情 。 若是沒有那場賭博,在軍隊裡當一個小勤務兵,會有什麼樣的前途呢?真是難以想 像。 我一面感嘆,一面問道:「那位生副官——」 董事長不等我說完,就道:「王軍長和生副官都已經去世,他們都得享高壽。」 我還想問這位生副官是不是有後人,這時候卻已經有客人告辭。董事長向我做了一 個手勢,示意我留下,他有話要說,然後他把告辭的客人一一送走。 擾攘了十分鐘左右,客人全都離去,我已經急不及待:「來找我的那位生先生,名 字叫做生念祖,不知道他和那位生副官,是不是有關係?」 我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到身後有一個老人的聲音道:「他們全都叫生念祖,凡是長 子,都叫念祖。」 我轉過頭來,看到一個老者,柱著一根老籐拐杖,從裡面走了出來,董事長連忙過 去扶他。老人精神很好,雙眼更是大有神采,自然就是董事長的父親,當年的那個小勤 務兵了。 我先向他躬身行禮,再想了一想他所說的話,立刻明白了他對於「生」這個姓的來 歷很清楚,所以我回答道:「是,這種現象雖然很怪,可是他們的祖先實在很值得懷念 ,所以他們一代又一代,取同樣的名字——不但懷念祖先,而且也有要繼承祖先的志願 的意思在內。」 我這樣說,表示我也知道這個姓氏的秘辛。 同時我也知道,董事長為什麼要左託右託,找人請我參加這次聚會的原因了。 那一定是我曾經見過的生念祖,向他或者是他父親提起過我,還是覺得我可以幫助 他,可是由於上次不歡而散,生念祖不方便再來找我,所以才由董事長出面。 當下老人家連連點頭,示意我坐下再說,等到我們三人坐了下來,自然有人前來斟 酒。老人家酒興甚好,一面喝酒,一面開門見山就道:「請閣下來,還是生念祖——你 見過的那位來找你的事。」 想起生念祖來找我的經過,我還是對他沒有好感,不過現在兩個傳奇性的故事,互 相發生了聯繫,而且有一個故事中的人物,活生生地在我面前,這令得我興趣大增,所 以我願意和他說下去。 我道:「上次生念祖來找我,根本什麼也沒有說,就拂袖而去,他的一些事情,我 還是在家岳那裡聽說的。」 老人家笑:「這生念祖的脾氣確然不敢恭維,和他父親不可同日而語——生副官的 為人,真是沒得說的。」 他這樣一說,我自然知道我見過的那個生念祖,就是當年那個生副官的兒子。 連老人家也說他脾氣不好,由此可知他為人一貫如此。 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老人家問:「你對他的事,知道了多少?」 我想了一想,把我所知道的全都說了出來,然後才道:「我推想他是想把當年藏在 海外的那件寶物找出來。」 老人家點頭,神情很是感慨:「自從他父親把他家的秘密告訴他之後,他就像中了 魔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想把那寶物找出來,以至於脾氣也變得十分古怪。這二十多年 來,他用盡了方法,知道不能獨立完成,這才肯找人幫助——當然要找,一定找最好的 ,所以先找到了令岳,令岳推薦閣下,誰知道他的壞脾氣還是把事情弄砸了!」 我笑了起來:「所以他請你老人家來打圓場是不是?」 老人家也笑:「明人眼前不說暗話,正是如此。」 我樂得賣個順水人情:「有你老人家出面,我自當盡我所能。」 這句話才一出口,門後面就傳來了生念祖那破鑼也似的聲音:「你真會賣乖——我 就不相信你對整件事沒有興趣!」 隨著聲音,生念祖搖搖擺擺從門後走了出來,那副模樣和我上次見他的時候,一點 也沒有改變。 老人家搖頭:「念祖,有事求人,總得禮下於人才是。」 生念祖兩眼一翻:「我可不會巧言令色!」 此人真可以說「有性格」之至,和這種人生氣,毫無作用。所以我乾脆開門見山就 問:「照說你有藏寶地圖在手,如何會找不到寶物?」 這人明明有事情求我,可是他說話之不中聽,卻仍然堪稱天下第一。他冷笑一聲: 「你說得輕鬆,我把地圖給你,你要是找不出寶物來,就是我孫子!」 就算我脾氣再好,聽了這樣的話也會生氣,何況我的脾氣頗有問題,所以我也冷笑 :「像你這種人,做我的孫子我都不要——我家祖墳的風水沒有那麼差!」 講完之後,我掉頭就走,老人家急叫:「請留步!」 董事長急得奔了過來,拉住了我的袖子。 老人家罵生念祖:「你怎麼這樣說話!快向衛先生道歉!」 生念祖連聲冷笑:「要我道歉,門兒都沒有。」 我向董事長笑道:「你都聽到了,你拉住了我也沒有用,我要是不走,難道等在這 裡做孫子?」 董事長神情苦澀,無話可說,生念祖卻大聲叫道:「你要是能找得出寶物來,就不 是我孫子了。」 我自問一生之中見過的混蛋不算少,可是混蛋到了這種程度的人卻也還是第一次碰 到。 我懶得理睬他,甩開了董事長,向外就走。 在這樣情形下,我當然絕無必要再多逗留半秒鐘——董事長和他父親的情面再大, 也抵不過生念祖混蛋的十分之一。 我跨出一步,打開了門,就在這時候,忽然聽得身後生念祖叫了一聲:「看鏢!」 我算是反應極快的人,可是一聽得這兩個字,還是有一剎那的猶豫——一時之間弄 不清那是什麼意思,我畢竟不是生活在武俠小說時代中的人物,雖然知道那是怎麼一回 事,可是在現實生活中聽到這兩個字卻還是第一次。 這是那一剎間的耽擱,造成了我的處境變得極其狼狽。 我打開門之後,立刻向前跨出,等到聽到了生念祖叫「看鏢」,人恰好在門框之下 。隨著生念祖這一叫,有「噓」的一聲,那是有小型物體以相當高的速度移動時所發出 的聲音——在武俠小說中,這種聲音有一個專門名詞,叫做「暗器破空之聲」。 那是生念祖在我的背後向我發射暗器! 暗器在武術之中,屬於並不光明正大的行為,所以大多數人,為了表示自己並非暗 算他人,在發射暗器之前,都會警告一聲,叫的大多數是「看鏢」之類,隨叫隨發暗器 ,所謂警告也者,純粹是自欺欺人而已。 而生念祖這時的行為,更加可惡。 他算準了我一打開門,立刻會走出去,必然有一個極短的時間,人是在門框之下, 他就選擇了這個時候,向我發射暗器。 不論他發出的暗器是不是能對我造成身體上的傷害,只要我被暗器打中,只怕不出 三天就天下皆知,我一世英名,也就付諸流水了! 所以我必須避過去。 但我人在門框之下,其勢不能向上躍起來躲避——人向上一跳,頭就撞在門框上, 不但不能避開暗器,而且還會受傷。所以我如果要避開暗器,只好趴向地上。 這樣的行動,雖然可以達到避開暗器的目的,但其行狀之狼狽,也可想而知,至少 被人笑上三五七年! 正合上武俠小說中常用的那句話:說時遲、那時快。我可以考慮的時間,不會多過 十分之一秒,然而就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我已經有了決定。 我身子陡然向後仰,直挺挺地向後便倒。 這樣的動作,雖然也不好看,可是一來可以避開暗器,二來可以有很好的後著。 我倒得快,暗器來得也快,我後腦還沒有著地,一枚飛鏢,就在我臉上二十公分處 擦過。 我當然不能容許生念祖再向我發第二次暗器,我上次和他見面時,已經知道他有極 高的武術造詣,所以我這時候也全力以赴,接下來的動作,可以說是我的生平絕學。 我先後腦著地,然而一發腰力,雙腿上揚,整個人向上翻起,就勢在半空中身子轉 向,腳前頭後,射向生念祖,雙腳直踹他的臉! 這一下變化,敢說是迅雷不及掩耳,只聽得他怪叫一聲,和我一樣,身子也直挺挺 向後倒去。 我在發動這一下攻擊之際,早已算到他除了那樣之外,沒有第二個方法可以躲開我 這一擊。所以隨著他向後倒,我在半空之中,來一個一百八十度轉體,由臉向下變成臉 向上。 這種動作聽起來很玄,但是並不困難,花式跳水運動員就經常需要在空中做許多次 二百六十度的轉體。 生念祖的動作反應都屬於第一流快捷——這一點也在我的計算之中。 雙方搏擊,看來勝負只決定於一剎那之間,實際上卻早在發動攻擊之前,已經決定 於對對方的反應估計是否正確。 這時候我估計到生念祖在倒地之後,一定會在地上滾開去,而且立刻向我發動新的 攻擊。 我就是估計到了這一點,而且就在他打了半個滾,恰好臉向下背向上的那一瞬間— —就像他剛才準確的抓住了我人在門框之下的那個時機一樣,我身子向上一彎,變成了 坐的姿勢,向下直坐了下去! 本來我可以一下子重重坐在他的腰際脊椎骨之上,但是如果那樣,足以令得他中樞 神經受創,可能導致癱瘓。我和他畢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沒有必要下手如此之狠。 所以我的身子硬向前挺了一挺,在向下壓下去的時候,重重壓在他的雙股之上。 那一下他中了招,雖然沒有受什麼傷,可是一時之間他也就無法起身。 這一切變化都快到了極點,除非也是精通武術的人,否則只是眼前一花而已,等到 看清楚時,生念祖已經被我坐住趴在地上了。 生念祖一面掙扎,一面口出粗言——自他口中發出的粗言穢語,辭彙之豐富,簡直 聞所未聞! 董事長父子二人同時大聲喝叫:「住口!」 可是生念祖如何肯聽,他扯直了喉嚨在叫:「衛斯理你這王八羔子,有本事你就壓 你爺爺一輩子!」 這時候我也不禁啼笑皆非,雖然我一下反攻得手,佔了上風,可是當然我不能壓他 一輩子。而且我也很難改變姿態,因為我只要略為鬆動,他就可以反攻。 而我當然也不能和他對罵,一時之間,對這樣一個憊賴人物,我真的沒做手腳處。 幸好董事長的父親,不但喝阻,而且出了手,揚起手中的拐杖,向生念祖的後腦, 敲了下去。 生念祖發出了一下哼聲之後,就沒有了聲息,我恰好轉過頭去,所以看到老太爺這 一拐杖,正好敲在生念祖腦後的「玉枕穴」上,已經把生念祖敲得昏了過去。 當然也只有這樣,才能使事情告一段落。 我一躍而起,向老人家笑道:「他醒了之後,你有辦法對付他?」 老人家苦笑搖頭:「他不敢對我怎麼樣。」 老人家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說什麼,笑道:「我也不怕他對我怎麼樣!」 從老人家剛才出手的情形來看,他分明是武術的大行家,他想了一想,才道:「明 槍易躲,暗箭難防!」 我不禁皺了皺眉:「他會放血滴子?」 董事長苦笑:「你還有心情說笑。」 我道:「一切全是為了赴你的約會而發生,所以以後如果有任何事情,我只找你算 帳便是!」 董事長更是神情苦澀,他的這種反應,倒也令我至少知道一點:生念祖這傢伙肯定 不會就此算數,對這傢伙的人格我實在不敢恭維,看來以後的麻煩恐怕還不會小。 我一想到這一點,不但瞪了董事長一眼,而且立刻向老人家望去——這世界上如果 還有可以對付生念祖的人,老人家可以說是唯一的人選了。 老人家嘆了一口氣:「這人自從知道了有那麼一件寶物之後,行為之乖張,實在已 到了可怕的程度,這是無可藥救的心病,唉,我真是愧對故人啊!」 說著,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十分難過的神情。他口中所謂「故人」當然是指當年 的生副官。 當年他和生副官,跟著王軍長南下,三人之間,一定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而現在看 到生副官的兒子這等模樣,分明是精神狀態極端不正常,心中自然難過。 他嘆了幾聲,才道:「當年如果不是生副官肯答應帶我走,我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 !」 我不以為然:「又何至於此!」 老人家十分感嘆:「我們走了之後,李司令接收了王軍長的部隊,勢力大大增強, 立刻和附近的另一股勢力開戰,結果不到一個月,就全軍覆沒了——那是真正的全軍覆 沒,據說兩萬多人,一個活口也沒有剩下。李司令叫對方活捉了去,遊街三天,才吃了 槍斃。」 這一番話聽得我心驚肉跳——我倒不是為李司令的下場感到吃驚,而是感到事情的 變化是如此難以預料! 當年李司令無意中翻開了那張牌,贏了王軍長,那是何等地幸運!可是誰知道那竟 然是天大的禍事的開始!反而倒是輸了的王軍長,又過了幾十年逍遙快樂的日子。 老人家知道我在想什麼,他嘆了一口氣:「世事難料,是不是?當初我只是佩服王 軍長肯認輸,佩服生副官忠心耿耿,就跟了他們,他們對我完全像是兄弟一樣,如今… …如今……」 他說到這裡,雖然不至於老淚縱橫,也是唏噓不已。 這種情形,令人很不舒服,可是我也想不出用什麼方法來安慰他。董事長在一旁, 替老人家捶背,道:「慢慢開導,生兄弟總會明白做人的道理。」 老人家長嘆一聲:「他這個是心病,常言道:心病還需心藥醫。要是找不到對症的 心藥,他這種失心痛怎麼會好!」 這時候我已經聽出來,他們兩父子一搭一檔,是想要我搭腔,他們就可以打蛇隨棍 上,替生念祖提出請求。 若不是生念祖如此可惡,我就算努力一番,去找尋那個寶物,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可是這時候我卻裝著聽不懂,我向老人家拱了拱手,表示要告辭。 老人家是積年成了精的人物,自然知道我看穿了他們的把戲,他們這一套起不了作 用,一見我要走,兩父子一起行動,都站了起來,老人家喝道:「還不向衛先生叩頭跪 求!」 隨著老人家這句話,董事長竟然立刻直挺挺地跪在我的面前。這董事長是在社會上 大有頭臉的人物,竟然如此聽話,我真怕他真的會向我叩頭,所以連忙雙手一伸,插進 了他的脅下,將他抬了起來,不無惱怒地道:「這算什麼!」 董事長長嘆:「家父年事已高,常說一生之中,並無憾事,只有生兄弟這等模樣, 他不能改變,來日到了九泉之下,沒有面目見故人,真是——」 他才說到這裡,老人家已經接上了口:「——死不瞑目啊!」 話說到這種程度,實在已經很明顯了,他們的目的還是想我出馬去找那件寶物。 我冷笑道:「看來不但生念祖為了那寶物得了失心瘋,兩位也快被他傳染了!」 老人家又連連嘆氣:「的確瞞不過你的法眼,我們……尤其是我,確然想把它找出 來。」 我大是奇怪:「你連那是什麼東西不知道,就算把它找出來了,又有什麼用處?」 老人家嚥了一口口水,說話有些支支吾吾:「衛先生,你知道最早得到這東西的是 年大將軍,年大將軍曾經說,有了這東西,連皇帝都不算什麼……我想了又想,覺得只 有……只有……」 他說到這裡,像是很難再說下去,而就在那瞬間,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哈哈 大笑。 我一面笑,一面道:「你認為那東西能夠使人成仙,是不是——只是當神仙,才能 覺得皇帝不算什麼!」 我話中諷刺的意味十分明顯,可是老人家卻很認真地點了點頭:「確是如此。」 我不好意思再笑——老人家超過九十歲了,他不但想一直活下去,而且還想當神仙 ,所以才有這樣的妄想! 這種情形,實在十分可悲! 五、藏寶地點 我先為這種可悲的情形長嘆一聲,然後才道:「老人家你想岔了——如果那東西能 夠導人成仙,年大將軍早就成仙了!」 這道理實在再簡單不過,我相信老人家一定早已明白,我特地提出來,是要聽他怎 麼解釋。 老人家毫不考慮——顯然這個問題他已經自己問了自己許多遍,早已有答案了。他 道:「年大將軍對皇帝太忠心,一心想把寶物獻給皇帝,自己不敢借用。」 他把「借用」這個詞,使用得很恰當,意思是皇帝還沒有先用,他就不敢用。 不過我還是不相信,進一步質問:「在皇帝要殺害他全家的時候,他還是不敢?」 老人家點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何況年大將軍一直是皇帝的奴才——從 皇帝還是貝勒的時候就已經是了。」 我還是不同意這種說法,可是也能夠想像到奴性在某些人身上是如何之根深蒂固。 別說是在皇帝專制時代,就算現在完全可以擺脫「效忠」這種行為之際,還不是一樣可 以看到許多奴才的嘴臉。 不過就算老人家的想法成立,那寶物是不是真的能夠令人成仙,也只不過是一種虛 無縹紗的想像而已。而且我還有進一步的想法,我想,連是不是真有這樣的一件寶物存 在,都有問題。 當然我沒有把這一點提出來——那太令他們傷心了。 當下我沒有再說什麼,老人家現出十分殷切期待的神情望著我,令我心中感到十分 不忍,同時我也很奇怪,我問:「你們可以動用的人力物力不會少,又有最原始的藏寶 地圖在手,怎麼會找不到那東西?」 我這句話才一說完,就聽到一直趴在地上的生念祖大聲道:「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要是找到了,誰還會受氣去求人?正是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又道是王八好當氣難 受!看人家的臉色,滋味猶如萬箭穿心哪!」 他說著,已經站了起來,還一臉委屈的樣子。此人把話倒過來講的本領,可以和一 些極權統治者說在他們統治之下,人權比任何地區更好一較高下。 老人家用力把拐杖在地上敲著,指著生念祖:「人家給氣你受?你不給人家受氣, 人家已經要求神拜佛了!難為你已經四十多歲的人,連一點做人的規矩都不懂!」 老人家責備他的話,說得很重,可是生念祖卻一點也不在乎,他揚著頭:「我只不 過是不會求人,不是不會做人!」 老人家氣得說不出話來,董事長苦笑:「做人怎麼可以不求人?」 生念祖卻只是自顧自高吟:「人到無求品自高!」 吟了一句之後,忽然又道:「可是我不爭氣,硬是要求人,真是命運不濟啊!」 他說到這裡,雙手抱住了頭,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 他的這種情形,誰都可以看得出來他的精神狀態十分不正常,是一種相當嚴重的病 態。 這倒令我對牠的討厭程度減少了許多——我不會小器到了和一個病人計較。 我想了一想,才道:「為了尋找寶物,你們曾經做了些什麼?」 生念祖走過來想說話,董事長立刻按住了他的口,在他耳邊大聲喝:「等我們來說 !」 生念祖眼珠亂轉,看來很不服,可是總算忍住了沒有出聲。 老人家先開口,指著生念祖:「自從他父親,生副官在臨死之際,把他家的秘密說 了出來之後,一辦完喪事,就開始找尋。」 董事長嘆了一口氣,像是想說什麼,可是生念祖硬轉過頭去,不讓董事長再按住他 的口,搶著道:「先讓他看看那張地圖,看他如何開始尋找!」 這句話雖然聽來仍然令人感到彆扭,可是比較起他以前所說的那些話來,已經像人 話了。 我冷冷地道:「我並沒有答應去尋找什麼,所以沒有任何先決條件!」 董事長父子畢竟在商場上打滾久了,說話就好聽很多,他們連忙道:「絕對沒有任 何強迫的意思。他說得對,先看看他們祖傳的那張地圖再說。」 董事長說著,做了一個手勢:「請!」 由他扶著老人家走在前面,我變得不能不和生念祖走在一起,我們互望了一眼,生 念祖立刻發出「哼」的一聲,揚起頭來,對我不相理睬。 他那種行為,完全屬於心智不成熟的兒童行為,我只好暗暗好笑。 不一會,來到了一間書房之中,那書房很是寬敞,佈置古色古香,到處全是古董, 有兩張大書桌,看來書房是他們父子二人所共用。 董事長招呼我坐下來,又替我斟酒,生念祖大聲道:「我也要!」董事長也給了他 一杯之後,他又大聲抗議:「為什麼我這杯少了許多!」 董事長想來對他這種行為早已習慣,所以也不說話,就將整瓶酒交了給他,同時向 我無可奈何地苦笑。 我已經可以肯定生念祖的精神狀態不正常,所以倒也不再覺得奇怪。 這時候,老人家來到了一具很大的保險箱前。整個書房雖然古色古香,可是這具保 險箱卻現代之至。 只見他把大拇指按在一塊金屬板上,顯然保險箱要用指紋才能打開。當然這算是很 先進的了,可是和不久之前我看到過用腳掌紋才能打開的天嘉土王的寶庫相比,卻又微 不足道了。 老人家打開了保險箱,取出了一只扁平的盒子來,捧著盒子,董事長忙過去扶他, 兩人來到了我坐的沙發前面,將盒子放在沙發前面的大茶几上——我把這個過程記述得 十分詳細,是想說明董事長父子實在對我很尊敬,保險箱旁邊就是書桌,他們大可以叫 我走過去看地圖,然而他們沒有那樣做,而是把地圖送到了我的面前。 董事長鄭而重之打開了那只盒子,只見裡面是一幅摺得很整齊的白布——由於年代 久遠,已經變成淺黃色。 老人家向生念祖招了招手,生念祖過來取出了那幅布,那時候在他那極度討人獻的 臉上,居然現出十分虔誠的神情來。由此可知他心中對這幅布,有崇高的敬意。 他把布緩緩地打開,大約有半平方公尺,上面有黑墨畫出的線條。 我立刻定睛看去,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以為那幅布上畫的應該是一幅地圖——它的確是一幅地圖,可是那是什麼樣的地 圖! 它是中國古代的那種地圖——不但沒有比例,而且地形也根本和實際上大有出入的 那種,那種地圖只適合用來做神話故事的插圖,例如《山海經》中什麼大荒之東十萬里 有一個島之類。要靠它來作實際用途,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從而上的線條來看,像是一個島——當然那也可能是一大塊陸地,或者是一個湖泊 等等。因為根本沒有任何文字說明和大小比例。 不管那是什麼地形,我相信布上的形狀一定和實際有極大的差異,因為除非那時候 畫地圖的人能有機會看到地形的形狀,不然他就不可能畫出正確的地圖來。人類一直到 了能夠在空中俯瞰地面,才能畫出精確的地圖。 當然我可以看到,其中有一些線條是代表山峰,一些可能代表水域等等,可是那根 本一點用處都沒有,不可能有人根據這幅所謂地圖而找到什麼。事實上連那是什麼地方 都難以確定。 在我完全無話可說的時候,生念祖的臉上卻現出了極其興奮的神情,他指著布上唯 一的一個小紅點,連聲音都變得十分激動:「這裡,一定就是藏寶的地點。」 我已經完全可以明白何以他們努力了那麼多年,仍然沒有結果,而要到處去求人。 事實上,他們別說是求人,就算是去求神仙,只怕也沒有辦法! 一想到這裡,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生念祖對我怒目而視,我一面笑,一面指著那幅布,道:「我看人只有成了仙,才 能找到寶物,可是又必須先得到了那寶物,才能成仙。哈哈,人生真是充滿了矛盾!」 生念祖更是大怒,看樣子像是想把我吞下去。董事長揚了揚眉,沒有出聲,老人家 笑了笑:「衛先生這樣說,是不是認為沒有可能憑這幅地圖找到寶物?」 我仍然在笑:「正是。」 老人家道:「何以見得?」 我懶得和他爭論,向那幅所謂地圖指了一指:「若是有人能夠知道這上面畫的是什 麼地方,我也就能在這個小紅點處找出藏寶來!」 當時我這樣說,是因為我根本認為從這幅地圖上的那些圖形,沒有可能知道那是什 麼地方。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們不可能,我也不可能。 誰知道我的話才一出口,生念祖首先發出誇張的「啊哈」一笑,手舞足蹈,十分興 奮。董事長父子也笑,老人家立刻道:「君子一言!」他兒子接得極快:「快馬一鞭! 」 一看到他們三人這樣的反應,我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傻事。可是我還是不知道自己 傻在何處。 所以當時我只好悶哼一聲,不置可否,看來很有些莫測高深的樣子。然而這種造作 ,並無用處,生念祖居然道:「你早說這話,不就好了!」他能講出這樣的話來,事情 再明白不過:他們已經找到了那地圖上的地方!雖然我想到了這一點,可是我還是自然 而然搖頭,因為我認為他們找錯了地方。 我瞪著他們:「把經過詳細告訴我,不能打馬虎眼,我認為你們根本找錯了地方。 告訴你們,我曾經有過根據一幅地圖尋找地方的經歷,知道那是如何困難的事情。」 我確然曾有過那樣的經歷,記述在名為《地圖》這個故事之中,我的老朋友應該熟 悉這個故事。 董事長吸了一口氣:「我們開始尋找這個地方,是從二十五年前開始,我們集中力 量,在東南亞一帶尋找地形相似的所在,因為在幾百年前,所謂海外,不可能遠到哪裡 去。」 他說到這裡,向我望來,我點了點頭,表示他們這種做法正確。 董事長又道:「我們又進一步把目標縮小,定在規模比較小的島嶼上,因為如果是 一個大鳥,就算知道了那是甚麼島,也無法根據地圖上的小紅點找出寶物來。」 我又點了點頭——董事長的說法很有理。 董事長再道:「於是我們就開始了空中搜索。」 我揚了揚眉,正在想他所謂「空中搜索」是什麼意思,他已經向生念祖指了一指: 「多年來,搜索工作一直由他進行,由他來說,更清楚些。」 我剛想表示反對,生念祖已經接上了口,他一說到關於搜索工作,不但口齒清楚, 而且十分正常,絕不討厭。他道:「我利用了一切有效的空中飛行工具,包括小型飛機 、直昇機、熱氣球等等,在空中向所有看到的小型島嶼拍照,單是第一年就拍了超過一 千張照片。」 我沒有搭腔,因為我知道用這個方法,雖然是最好的方法,可是一樣難以找出地圖 上所畫的那個地方來——地圖太簡陋了,根本無法和實際地形作對比。 果然生念祖神情苦澀:「同樣的工作進行了十年,我敢誇口我已經成為第一流的空 中攝影家了,可是還沒有結果。於是我們一面擴大搜索的範圍,一面向更高空的觀察發 展。」 我點了點頭:「是,那時候人造衛星滿天飛,拍下了無數地球的照片,可以向有關 方面購買,全世界都有,比自己去拍攝要方便多了。」 生念祖居然現出佩服的神情來,我索性再進一步推測:「不過還是一樣沒有結果! 」 生念祖兩手用力抓自己的頭髮,神情苦惱之至,道:「這樣長時間的工作,結果卻 一無所獲,真會叫人變成神經病。」 我想說「你根本是神經病」,可是隨即想到,牠的行為如此不正常,可能正是長時 間從事同一個工作而毫無成就的結果,這就很值得同情了。 所以我就忍住了沒有說什麼。生念祖說到這裡,忽然瞪大了眼望著我,我以為他又 要說什麼難聽的話了,不過他卻沒有,他嘆了一聲,才道:「在我努力了十多年而毫無 結果,心灰意冷之際,有人告訴我,一個叫衛斯理的人,曾經有過相同的經歷,而且曾 經把這個經歷記述出來。」 我知道他說的是我多年之前記述的那個叫《地圖》的故事。 他當然對於我的這個經歷很熟悉的了。 所以我道:「我的那個經歷,和你們現在的情形雖然有些相似,可是有最大的不同 點——我得到的那幅地圖是有比例說明的,開始我們一直以為是四萬比一,根據這個比 例的大小去尋找,沒有結果。後來才知道比例原來是四百比一,這才發現地圖所畫的地 方原來足一個花園而已。」 我說到這裡,略停了一停,然後加強語氣:「所以作為一幅地圖,最重要的一點是 它的比例。這幅地圖沒有說明比例的大小,它可能是一個面積幾百平方公里的島嶼,也 可能只是一個只有幾百平方公尺的小地方,所以根本無法找到它。」 生念祖鼓掌:「說得好!我在看過了你的記述之後,也發現了這一點,所以我放棄 了尋找,這令得我極其沮喪,所以變得……變得……精神恍惚,連做夢也不安生!」 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很是正常。他們三人剛才的表現像是已經找到了地圖上的那 個地方,所以我不插嘴,等他說下去。 果然他在傷感了一陣子之後,雙手揮舞,高興起來:「不過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完 全無意之中,卻給我們有了重大的發現!」 我從他的話中可以肯定他的確有了發現,可是卻無法想像所謂「無意之中」是什麼 意思。 所以我還是不出聲,等他做進一步的說明。 生念祖倒很有自知之明,他向董事長指了一指:「還是由他來說比較好——我說了 你也不會相信。」 我不置可否,董事長吸了一口氣:「說出來真是令人難以相信,我們集團屬下的一 個地產發展計畫在京城有龐大的改建計畫,在兩年前就已經開始規劃——」 他說到這裡,我就打斷了他的話頭:「請長話短說,如果你從盤古開天闢地說起, 未免不著邊際。」 我之所以忍不住這樣說,實在是由於我無法把我們正在討論的話題和他的京城改建 計畫聯繫起來——兩者之間,可以說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其沒有關係的程度,和長江邊 上有人跳了一下,與南美洲的天氣不會有關一樣。 董事長停了一停,生念祖拍著手又笑起來:「就是要從那個改建計畫說起——」他 的老毛病又來了:「諒你也想不到兩者之間有什麼關連!」 他說了之後,神情洋洋自得,我悶哼了一聲:「不會有任何關連——如果有,只是 你自以為是而已!」 生念祖指著我哈哈大笑,像是我說的話可笑之至,我只是冷冷地望著他。董事長說 得很委婉:「不妨聽他說下去。」 我冷笑:「只怕他笑岔了氣,從此說不出話來!」 生念祖一面笑,一面道:「很多人都說衛斯理自以為是,果然不錯。」 我剛才還很同情他精神狀態不正常,現在又不禁冒火,剛想責斥,老人家已經代我 說話,向生念祖道:「你不把事情說明白了,衛先生怎麼會知道?」 董事長也接著道:「說也沒有用,要把我們已經取到的證據拿出來。」 我心中大是疑惑:看他們的情形,像是已經有了確鑿的證據,證明他們找到了地圖 上的那個地方。 這實在是沒有可能的事,為了聽他們如何自圓其說,我暫且按下怒意。 生念祖手舞足蹈,洋洋自得:「先別忙取證據出來,還是要從那個京城的改建計畫 說起!」 這時候我不怒反笑:「你就慢慢地說吧!」 他以為可以吊我的胃口,來盡情滿足他戲弄我的欲望。誰知道我向來最不吃這一套 ,所以我這句話一出口,調頭向外就走。老人家一伸手,沒有抓住我,可是我卻又轉回 身來,因為在這時候身後傳來「咕咚」一下巨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回頭看去,才知道原來董事長忍無可忍,用力推了生念祖一下,生念祖實在料不到 董事長會出手,所以出其不意,被推得向後跌倒,撞翻了一張茶几。 生念祖一挺身跳了起來,哇哇大叫:「你為什麼打我?」 董事長撩臂揎拳,也大聲叫道:「我剛才沒有打你,現在才打!」 一言甫出,當真向生念祖臉上就是一拳——當其時也,這位金融界鉅子也就談不上 什麼風度了,其情狀和無賴打架並無分別。 生念祖武術造詣極高,當然不會再給董事長打中,不過董事長看來功夫也很好,一 拳不中,第二拳又到,拳出如風,兩人就乒乒乓乓,打了起來。 他們一面打,一面還在相互詈罵,生念祖滿口粗話,董事長則罵他:「叫你要做人 像人,你偏偏像個畜生,把衛斯理氣走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看到了這種場面,我實在想笑,可是又不好意思。只見老人家揚起拐杖,向兩人一 陣亂打,打得兩人抱著頭躲了開去。 老人家生氣:「你們鬧夠了沒有?」 董事長低下頭去不出聲,生念祖還想說什麼,老人家不等他開口,拐杖揮出,「叭 」地一下,已經重重地擊中了生念祖的頭。生念祖張大了口,還沒有出聲,雙眼向上一 翻,就被打得昏了過去,身子向後就倒。 這種情景,看在我的眼中,自然認為是天下奇景,可是看董事長父子二人,卻像是 習以為常。生念祖昏倒在地,兩人都鬆了一口氣,根本不去理他。看來要生念祖不多口 、不壞事,把他打昏過去,是唯一的辦法,真是妙不可言。 董事長向我不好意思地道:「叫你見笑了。」 我攤了攤手,沒有說什麼——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董事長又道:「請你留步,我立刻拿證據給你看。」 他說著,很快從一個櫃子中取出了一只相當大的文件夾,打開:「請來看。」 我過去一看,不禁呆了一呆。 那是——一幅地圖——很現代化的地圖,一看就知道是工程上使用的地圖。地圖上 主要的部分是一個湖泊,令我吃驚的是,那個湖泊的形狀,和那幅藏寶地圖上的地形, 十分近似! 古人畫地圖,根本不講究,也無法做到精確,地形有五六分相似,已經是很了不起 了。而現在,我們認為是一個島嶼的形狀,和那個湖泊,竟然有八九分相似,這就無法 不令人感到吃驚。 我在呆了一呆之後,第一個反應是:「這真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巧合!」 董事長道:「不是巧合,這就是藏寶地圖上所畫的地方。」 我大搖其頭:「這個小湖在京城,藏寶地圖畫的地方在海外,相去甚遠,怎麼可能 扯在一起。」 董事長吸了一口氣:「這就要從頭說起了。」 由於兩幅地圖上的圖形如此相似,所以也引起了我的興趣,我立刻道:「只管說。 」 董事長於是開始從頭說起,他至少用了三十分鐘,才把事情說完。而當他說了一半 的時候,生念祖已經醒了過來,他自行站起來,摸了摸頭,又坐了下來,沒有出聲,看 來把他打昏過去,可以維持他相當時間的安定。 而董事長所說的一切,當真是出乎意料至於極點。 事情確然跟京城的那個改建計畫有關,而且事情還是從生念祖開始的。 生念祖一直無所事事,到處閒蕩,有一日蕩到了京城,知道董事長在京城開會,他 就摸上了會場。 董事長一看到生念祖,知道生念祖的為人,簡直像是見了鬼一樣,把他推進自己的 辦公室,吩咐了他不要出來,等開完了會再來招呼他。 董事長明知道生念祖會莫名其妙地闖禍,所以雖然他參加的這個會議十分重要,他 也準備草草了事。 卻不料他才回到會場沒有多久,就有人急急來報告,說是他的辦公室之中,有人發 出極其可怕的叫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要他趕快去看一看。 當時在開會的頗有幾個重要的官員在,所以董事長接到了報告,尷尬之至,心中也 將生念祖恨到了極點。他匆匆趕向辦公室,雙手緊緊握住了拳頭,準備一見到生念祖, 就先把他打昏過去再說。 等到他來到辦公室門前的時候,已有很多人圍在門前,而辦公室之中傳出的陣陣怪 叫聲,聽來確然十分恐怖。 董事長更是怒氣沖天,打開了門,衝了進去,已經同時揚起拳來,一拳打向生念祖 的面門。 生念祖一看到董事長,就迎了上來,滿臉喜容,他的叫聲雖然可怕,可是這滿臉喜 容卻說明他心中實在高興之極。 同時他手中還揮舞著一大張圖樣,董事長一眼就看出那是屬於設計圖的一部分,十 分重要,不能損壞,所以他把打出去的那一拳,硬生生地止住了去勢,拳頭已經幾乎碰 上了生念祖的鼻尖。 生念祖卻全然不覺得董事長要打他,大聲道:「你快來看!快來看!」 他一面說,一面拍打著手中的圖樣。 董事長不知道生念祖又在發什麼神經的,生念祖把圖樣攤了開來,連聲道:「看! 你看!」 董事長早已看到那張圖樣是什麼,他沒好氣:「有什麼好看!」 生念祖吸了一口氣,先過去把門關上,這才轉過身來,壓低了聲音:「你沒有看出 來,這上面的圖形,正是我們多年來要找的地方!」 六、必勝石 董事長自然知道「多年來要找的地方」是什麼,他怔了一怔,生念祖手中的那幅圖 ,他已看了許多遍,不過絕沒有把它和藏寶地圖聯繫起來,因為兩者之間,實在沒有任 何關係,所以根本想不到這一點。 而為什麼生念祖一看就感到兩者地形極其近似,道理也很簡單,因為他全副心神都 放在找尋那個地方之上,藏寶地圖上的地形已經深深印在他的腦中,所以他一看就能發 現兩者之間相同之處。 經生念祖一提醒,董事長也不禁「啊」地一聲,感到生念祖所說頗有道理。 當下董事長心中疑惑之至:「可是這……這是一個小湖……在建設計畫中要填平的 小湖!」 生念祖指著圖:「你看,在藏寶圖上有小紅點的所在,這裡也有特別記號!」 董事長點頭:「對,那是湖中心的一個小島,其實只有幾十平方公尺,只能算是一 塊大石頭。」 生念祖說得肯定之極:「寶物就在那塊大石頭上!」 本來生念祖的結論,並不足以令人接受,可是董事長心中陡然一動,突然想起了一 件事來,他失聲道:「海外有子!」 董事長一叫,生念祖也像觸電也似跳了起來,跟著叫:「海外有子!」 董事長在說到這裡的時候,停了一停,向我望來,看我是不是明白他的敘述。 我確然不是很明白——這句「海外有子」是連同地圖一起傳下來的尋寶口訣,照我 的理解是當年逃到了海外,說明在海外有一個兒子還活著。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夠有什麼意思。 所以我道:「你需要做進一步的說明,我不明白你何以在當時那種情形下,會想到 了這句口訣。」 董事長吸了一口氣,還沒有回答,生念祖已經搶著道:「你可知道那個湖泊叫什麼 ?」 生念祖這個人最討厭的地方是他有話不肯爽快地說出來,總是把要說的話,化成一 個問題去問人,以顯示他的優人一等。對付這種討厭行為,最好的辦法是根本不如理睬 。 所以我連望都不望他,只是等董事長做說明。 董事長回答了生念祖這個問題,道:「這個湖泊叫做『天然海』,又叫做『天然海 子』。」 我聳了聳肩,因為在他的這個解釋之中,我仍然聽不出什麼名堂來。因為在京城, 湖泊被稱為「海」或「海子」是十分普遍的事情,整個京城的範圍內,有許多「海」或 「海子」,隨便可以舉出很多來。 董事長又吸了一口氣,表示他將要說的話十分重要。然後他才道:「這個天然海中 的那個小島,名字是『海子外』!」 我還是不明白——這小島的名字聽起來確然有點古怪,可是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 董事長緩緩地道:「海外有子,這句口訣的意思我們一直誤解了。它的實際意思是 :在『海外』兩個字之中,有一個『子』字,就是『海子外』!」 我感到十分好笑:「這是在硬砌謎底!」 董事長搖頭:「就在那個叫海子外的小島上,另外三句口訣,也有了著落。」 我心中大是疑惑:「難道當年,逃出生天的兩個人,並沒有遠赴海外,反而到了京 城!」 董事長的父親嘆了一聲:「正是——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個道理 很多人都懂,可是真正有勇氣把自己藏到最危險的地方去以求安全的人,卻少之又少! 這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做賭博,當年,大將軍那個手下,就有這個勇氣!」 我仍然疑惑:「一直傳下來的話,不是說他們到了海外,過了好多年才回來嗎?」 董事長道:「說是這樣說,可是這種說法顯然與事實不符。一個可能是當時故意如 此說,以混淆視聽,避開大內高手的追殺。另一個可能是由於有了「海外有子」這句口 訣,所以才演變成為他們逃到了海外的傳說——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幾百年,全憑口述 ,難免和事實有出入。」 董事長的解釋合情合理,可以接受。可是我還是不能接受就憑「海子外」這個島名 ,和口訣第一句勉強可以吻合,就斷定那寶物就藏在這個小島上。 我知道他們如此肯定,必然還有其他的原因,所以我做了一個手勢,請他繼續說下 去。 董事長當時和生念祖一起叫出了那句口訣,兩人互望了一會,又一起道:「到那個 湖泊去看看。」 在當時,他們只在那張地圖上知道那個湖泊叫作天然海,等到到了湖邊,才知道湖 中心的小島叫作「海子外」。兩人心中所想的一樣,都想到了那第一句口訣,都興奮莫 名。 等到他們踏上了小島,他們看到很多遊人都擠在一幅山崖前面,看樣子是輪隊想做 些什麼事情。 走到近處,才看到那幅大約有五公尺高下的山崖上,刻著一個很大的大字,寫得龍 飛鳳舞,是一個大大的「勝」字。 在那個大字的下面,山崖有一個小洞,直徑大約只有十五公分,可以供人伸進手去 。 而那些擁在山崖前面的遊人,就一個一個伸手進那個小洞,神情很是專注,大約過 了幾十秒鐘,才縮回手,卻又不見得他們手中多了什麼東西,可是每個人神情又很滿足 。 在山崖前,還有一個老者在看守,要伸手進那小洞去的人,都要交錢給那個老者。 遇上有人伸手進去,超過了一分鐘還沒有縮回手,老者就要催他,趕快讓下一個人。 董事長和生念祖看了一會,心頭狂跳,知道自己得來全不費功夫,肯定找對了地方 ,因為口訣的第二句和第三句,正是「小洞有石,人人伸手」。他們雖然還不知道什麼 叫做「有石」,可是小洞和人人伸手,正是眼前的情景! 他們定了定神,來到了那老者的旁邊,問道:「大叔,伸手進洞去,幹什麼啊?」 老者笑:「兩位是外地來的吧,這洞裡是大名鼎鼎的『必勝石』,伸手進去,摸到 了它,把它打一個轉,就做什麼事情都會穩操勝券!」 旁邊有人掩口:「用來賭錢,更是靈驗,摸過的人,手氣好得叫人不敢相信!」 董事長聽到這裡,興奮得眼前金星直冒,因為「小洞有石」這句口訣也完全可以明 白了。 生念祖也同樣興奮,可是他好抬槓的本性不改,立刻反駁:「這石頭那樣有用,拿 回家去,不是更好?」 生念祖這句話一出口,聽到的人都笑了起來。那老者向近前的幾個人道:「這兩位 一定是外地來的,各位讓一讓,給他們先去摸一摸必勝石,如何?」 京城人好客,雖然排隊等候伸手進小洞去摸那必勝石的人很多,可是大家都沒有異 議,笑嘻嘻地讓給外來人。 生念祖先伸手進去摸,不到五秒鐘,他就現出十分古怪的神情,立刻縮回來,讓董 事長去摸。 董事長一伸手進去,就明白了為什麼人們要來到這裡,伸手進去才能摸到這必勝石 的道理了。 原來小洞只是洞口小,洞內比起洞口來,要大得多,在洞內有一塊球形的石頭,體 積比洞口大許多,伸手進去,可以摸得到,也可以勉強抓住它,可是卻無法把它從裡面 取出來,但要把它在洞內打一個轉,卻並不困難。 董事長縮回手,一時之間,他思緒紊亂,拉著生念祖,向老者和各人點頭示意,就 急急離去。 走開了十來步,生念祖就重重頓足:「我家祖傳的寶物,一定就在那小洞裡面!我 們這就去取它出來!」 生念祖在這樣說的時候,臉色通紅,可知道他的心情,興奮至於極點。 董事長也不由自主喘了幾口氣:「現在那麼多人,不方便行動,等回去詳細商量了 再說。」 生念祖發急:「商量,商量!要是叫人摸了去,怎麼辦?」 董事長苦笑:「東西在這山洞裡已經好幾百年了,要是能叫人取走,早已經取走了 ,還會留到現在!事情關係重大,我們要秘密進行才是。」 生念祖雖然心急,可是也覺得董事長說得有理,所以沒有再堅持下去。 董事長把事情敘述到這裡,我舉起手來:「等一等!你們並沒有在那山洞之中,找 到任何寶物,是不是?」 董事長父子和生念祖都現出十分沮喪的神情——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雖然從各方 面看起來,那小島上一幅山崖上的山洞內,確然像是藏寶的所在,不過他們也當然沒有 在那個山洞中找到什麼,不然後來生念祖也不會去找白老大了。 生念祖喃喃自語:「一定是耽擱了那兩天,給別人取走了。」 他的話使我知道當時董事長一定商量計畫了兩天,才進行取寶,結果並無所獲,所 以生念祖就埋怨在那兩天之中,寶物落入了他人手中。 雖然說也有這個可能,可是這個可能性之少,幾乎等於零。 而我對那件寶物,是不是真在那個小山洞之中,也還有疑問。 像董事長所說那種情形,雖然很奇特,但自然是當年地形變化,形成小島和山崖之 際所出現的自然現象,正因為這現象相當奇特,所以被人發現之後,才穿鑿附會,演變 成什麼必勝石的傳說。 像這一類的所謂名勝古跡,世界各地都有,不足為奇。 而且他們既然沒有在那個洞中找到寶物,也就當然無法證明那是藏寶地點。 我把自己想到的這些提了出來。 他們三人卻一起搖頭,生念祖搖得特別厲害,老人家道:「雖然我們沒有找到寶物 ,可是卻可以肯定,那是藏寶所在。」 我道:「何以見得?」 董事長吸了一口氣:「當天我們回來之後,我就立刻部署——」 董事長的部署工作,做得又快又徹底。由於整個天然海的所在區域,都在重新發展 的規劃之內,所以董事長和有關方面一聯絡,說是要詳細實地考察。於是有關方面一聲 令下,就把包括天然海在內的整個區域封閉——這是行政命令高於一切的統治方法的「 好處」。 董事長又準備了一些儀器,包括一個攜帶了攝像設備的小型機器人在內。 第三天中午,他和生念祖兩人出發。本來遊人眾多的湖邊,一個人都不見。 他們登上了小島,來到那山崖前,先用強力照明設備向小洞內照去,看出那洞大約 只有一公尺深,除了那塊球形的石頭之外,別無他物。 不過在洞盡頭處,上面彷彿有些陰影,他們就把有攝影設備的機器人放進去,通過 攝影設備在監控電視的螢光幕上,看到山洞內部的情形。 他們看到山洞的盡頭,並不是真正的盡頭,而是有一塊大石頭,在大石頭上面,還 有空間,而且可以清楚看到,就在那塊大石頭之上,有一塊東西在。 當時兩人的興奮,真是難以形容。 那塊東西離洞口只不過兩公尺左右,要把它弄出來,當然不是很困難。他們先把那 塊東西從大石上面撥下來,然後再將它鉤出洞口,那卻不是他們想像中的寶物,而是一 塊兩個手掌大小的木牌。 兩人看到木牌上還刻著字,等他們看了木牌上的字之後,他們真不知道是哭好還是 笑好。 董事長說到這裡,很鄭重地取出了一只盒子,從中拿出了一塊木牌來,將木牌向我 遞來。 接過來一看,木牌上所刻的兩行字,說明了一切。 那兩行字是:「雍正十年七月初一,藏必勝石於此,留待年大將軍後人。」 我看了之後,好一會說不出話來。 那個小山洞是藏寶所在,已經毫無疑問了。 而且現在也知道這件寶物叫做「必勝石」。雖然不知道寶物的真正用途,可是顧名 思義,也可以知道它有使人取得勝利的作用。 我還可以進一步推斷,這山崖上的一個「勝」字,是在藏寶之後才刻上去的。 不但如此,連什麼伸手進去,把那個石球打一個轉,就可以逢賭必勝的說法,也是 在那時候創造出來的——當然都是同一個人的傑作。 這個人當然就是當年帶著年羹堯的兒子和寶物逃避雍正皇帝追殺的人。 這個人不但有了不起的勇氣,而且有了不起的智慧。 一開始,他就來到了最危險的地方藏身——雍正皇帝不論派出多少高手去追殺,也 想不到他居然帶著小主人就在京城。 他可能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看到了海子外這個小島的一幅山崖上有這樣的一個 小山洞,覺得那是藏寶的好所在。 於是他就把寶物藏在山洞中。 他又覺得把寶物放在山洞中,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所以他又在山崖上刻了字,創 造了一個傳說,使得有很多人伸手進山洞去摸裡面的那個石球,使藏寶地點成為一個人 人皆知的地方。試想,誰會想得到這樣的一個公眾所在,竟然會是藏寶的秘密地方! 唯有如此,這藏寶地方才是真正萬無一失。 而他又從「海子外」這個小島的名字上得到了靈感,放出了自己和年羹堯的後代已 經逃到海外的說法,事實上他們根本沒有離開過京城! 他又畫了地圖,創造了四句口訣。當時他以為只要有地圖和口訣,就很容易可以把 寶物找出來。 後來當然又發生了一些不可測的事情,也或許是他最後在把一切說給小主人聽的時 候,沒有說明白,又或者是當年年羹堯的兒子看透了性情,對寶物沒有興趣,所以只是 把一切告訴了自己的兒子。說話在一個接一個傳下來的時候,總會有一些差誤——經過 幾百年,還能有現在這樣的結果,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常時我想了很久,董事長他們三人也不出聲。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那寶物原來叫做『必勝石』,不知道真正的用途是什麼? 」 生念祖恨恨地道:「自然是有它在手,樣樣事情,都有必勝的把握!」 我揚了揚眉,雖然我沒有開口說話,可是他們都知道我想說的是什麼,所以連生念 祖也現出了十分沮喪的神情。 我想說的話其實很簡單:如果那必勝石真有這樣的作用,何以年羹堯輸得如此之慘 ? 他們顯然無法解釋這一點,所以才感到沮喪。 生念祖很不服氣,他道:「如果有寶物在手,我一定可以知道它的用途。」 我很是訝異:「寶物是在那個洞中,這一點可以肯定,為什麼會還沒有到手?」 董事長苦笑:「我們當時取出了這塊木牌之後,也是這樣想,以為寶物一定在那洞 中——」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長嘆一聲:「誰知道我們幾乎把整個山洞翻轉過來,就是 沒有找到任何東西。」 從他說話的神態上,可以看出他實在花了不少功夫,仍然沒有收穫。 我道:「這山洞現在還在?」 董事長點頭:「還在——山洞其實不大,體積不會超過十立方公尺,我們把洞口擴 大,取出了那個石球,放了強力照明設備進洞中,就算是一枚針,也被發現了。」 生念祖恨聲不絕:「一定就在那兩天,被人取走了!」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還向董事長狠狠瞪了一眼,在怪董事長當日沒有立刻採取行動 。 此人根本不可理喻,所以董事長沒有理睬他,向那塊木牌指了一指:「還是家父細 心,他仔細研究這塊木牌,認為寶物原來就放在木牌之上,而當我們發現木牌的時候, 上面並沒有寶物,由此可知,寶物早已叫人取走了。」 我向老人家望去,老人家道:「不算什麼,衛先生你只要仔細看看,也可以達到這 個結論。」 我再度去看那塊木牌,在木牌刻了字的那一面,看不出什麼名堂來,我把木牌翻了 過來,木牌的背向很光滑,我看了一會,就看出究竟來了。 只見那塊木牌,由於年代久遠,已經變成了深棕色。可是在它的背面,卻有一部分 顏色比較淺,那比較淺的一部分是一個長方形,大約和一包香煙差不多大小。 這一部分顏色比較淺的原因,當然是因為這一部分和空氣接觸比較少的緣故——理 解為上面本來放著一樣東西,自然再恰當不過。 我立刻向董事長望去,董事長點了點頭:「是,我們發現這塊木牌的時候,有字的 那面向下。」 老人家道:「所以寶物原來放在木牌上,大小也和傳說中差不多……」 老人家說到這裡,嘆了一聲:「只可惜有人捷足先得了!」 我也不禁苦笑——要是有人把寶物取走,只怕神仙也無法追回來了!可是我又覺得 不是很合情理,我道:「若是有人取走了寶物,應該連這塊木牌也一起拿走才是。」 老人家道:「我們也想過這個問題,我們覺得寶物是從它原來所放的地方,掉了下 來,以致伸手進去就可以把它取到手,取到寶物的人,根本不知道有這塊木牌。」 我還是疑惑:「寶物應該放得十分平穩,怎麼會掉下來?」 老人家沒有回答,可是他的神情卻告訴我,他心中有答案,可是沒有說出來。 我等了一會,老人家才道:「在這塊木牌上,有顏色的深淺不同之處,我想到可以 通過化驗,找出一些線索來。」 我被他一言提醒,揮了揮手:「是啊,從木牌表面和空氣接觸的程度,可以測知深 色和淺色之間的差別是相差多少時間!」 我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問:「兩者之間的時間差異是多少?」 兩種顏色的時間差異,就是寶物被人取走離開現在有多少的時間。我相信他們已經 進行過化驗,有了結果。 董事長吸了一口氣:「化驗師說,如果是金屬,根據表面的氧化程度,可以計算出 十分正確的時間差異來。而木材和空氣的作用十分緩慢,而且複雜得多,所以不可能有 精確的數字。」 我道:「大約的數字是多少?」 董事長道:「是六十年和八十年之間。」 我怔了一怔:「也就是說,寶物在六十年或八十年之前,就已經被人取走了!」 董事長父子都點頭,生念祖卻昂著頭,不願接受這個事實。 從化驗的結果來看,寶物在六十年或八十年之前已經被人取走,是毫無疑問之事。 生念祖不願意承認,實在是由於這個打擊他無法承受的緣故。 我想了好一會,才道:「假設有什麼動物,進了山洞,也有可能把寶物從大石頭上 弄掉下來,如果接近洞口,伸手進去的人,就有機會把寶物取走。」 我這樣的設想,應該很合情理。 可是董事長卻搖頭:「那個洞口,由於有必勝石的傳說,幾百年來,不分日夜,都 不斷有人伸手進去轉動那個石球。尤其後來傳說演變成為轉動那個石球之後,可以使人 在賭博中有好手氣,能夠逢賭必勝,所以成了賭徒的聖地,去的人極多,在這樣情形下 ,不應該會有什麼動物走進山洞去。」 董事長的說法,雖然不足以全盤否定我的假設,可是也很合理。賭徒為了取勝,什 麼樣的方法都會用,再無稽的傳說都會相信,何況在海子外這個小島上,擺明了可以使 人逢賭必贏,自然會吸引成千上萬的賭徒去轉那石球,以求賭運昌盛,可以在賭博中大 殺四方,唯我獨贏。 所以那洞口絕不會有什麼閒著的時候。 甚至於可以設想,當年藏寶者創造了這樣的一個傳說,目的就是要不斷地有人伸手 進山洞去,也要不斷地有人聚集在山洞之前,形成最好的一種保護力量,保護山洞不被 動物侵入。 能作出這樣設計安排的人,當然是傑出的智者,可是寶物卻還是被人取走了,這真 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把想到的最後一句話說出來,董事長父子立刻有很是驚訝的神色,董事長道:「 你真了不起,立刻想到了這一點!」 我對於董事長的恭維,卻摸不著頭腦——我說「人算不如天算」,只是一時感慨而 已,並沒有什麼特殊意義,而董事長卻以為我想到了什麼,令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我老實道:「我沒有想到什麼——我應該想到什麼嗎?」 董事長父子沒有直接回答我這個問題,董事長道:「我們曾經設想過許多種寶物掉 下來的可能,要知道寶物就算從洞中那塊大石頭上掉了下來,離洞口還有一段距離,絕 不是伸子進去就可以取得到的。」 我道:「如果寶物掉了下來,只要在洞口向內照明,就有機會可以看到它。」 董事長搖頭:「沒有人會向洞中照明——賭徒都十分迷信,傳說說,只能用手去轉 石球,不能用眼去看,沒有任何賭徒會違背這個說法。而且在手電筒還沒有發明之前, 要從一個很小的洞口,去照亮山洞裡面,也是很困難的事情。」 董事長說到這裡,我已經連連點頭,因為他的分析十分有理。可是生念祖卻叫了起 來:「不通!不通!一定是有人……有人……哼哼……」 他一面說,一面斜睨著董事長,神情十分曖昧,我心中「啊」地一聲——生念祖這 種神情,分明是懷疑董事長從中做了什麼手腳!董事長臉色也變得難看之至,他不看生 念祖,卻向我望來,道:「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以不理。」 生念祖冷笑三聲,老人家很生氣:「他已經發過毒誓,你還是不相信?我們兩家是 什麼樣的交情,怎麼會為了一些利益而不顧道義!」 看來生念祖對老人家很是忌憚,所以不敢公然反駁。 七、超級大贏家 不過他心中顯然還是不服氣,他咕咕噥噥:「這可不是普通的利益,是逢賭必贏, 是逢賭必贏啊!」 這「逢賭必贏」確然可以算是天下第一大利益,很難想像還有別的好處比它更吸引 。 董事長沒好氣:「所謂逢賭必贏,只是做出來的傳說!」 生念祖大搖其頭:「那寶物叫做必勝石,就是因為它有令人逢賭必贏的能力——那 傳說就是根據寶物的能力而做出來的!」 董事長悶哼了一聲,不再說什麼。 我心中卻感到生念祖雖然混蛋,可是這句話卻大有道理。 那件寶物的名稱既然是「必勝石」,可知和爭取勝利必然有很大的關連,當年藏寶 者根據寶物的性能,而創造出極吸引人的傳說,也可以借此把寶物的性能流傳下來。 只不過其中還有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就是當年羹堯雖然一生功名富貴,在賭場和 戰場上也似乎每戰必勝,可以說是靠了那必勝石的功用。可是到最後他卻落了個滿門抄 斬的下場,可以說是慘絕人寰。那時候他一樣有必勝石在手,卻如何會在雍正皇帝手下 輸得如此之慘,若不是他的那個手下智勇雙全,他就絕了後。這樣看來,必勝石這個寶 物,也不是真正「必勝」,並非萬能,而且不吉祥之至。 我在想著,董事長顯然也想到這一點,而且生念祖這時候神情依然十分懷疑是他做 手腳取走了寶物。所以董事長忍無可忍,冷笑道:「那所謂必勝石是你們年家家傳的寶 物,對你來說,有血統上的感情在,所以才會把它看得如此重要,而對其他人來說,根 本不算什麼!就算送給我,我也不要!」 生念祖怪叫:「送給你,你也不要?那是可以令人逢賭必贏的寶物,有了它,連做 皇帝都不算是什麼!你不要,這話說來騙鬼,鬼也不會相信!」 我早就覺得董事長雖然生氣,可是他的話卻還留有餘地,然而生念祖卻不識趣,非 要令人把話說到底不可,這是典型的笨人行為。 果然董事長也不再客氣,冷笑一聲:「逢賭必贏?做皇帝都不算什麼?那才是騙鬼 !我們家可不想也落得個滿門抄斬!你只管留著那寶貝自己去用吧!」 這幾句話擊中了生念祖的要害,他張大了口,臉色鐵青,再也說不出話來。 董事長索性一發不可收拾:「不是看到你失心瘋一樣,把找到祖傳的東西作為人生 唯一的目標,誰會把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放在心上!我們全是為了想治好你的神經病, 這才不惜人力物力,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你還以為我們真會對這種殺頭東西有興趣? 甚至於懷疑我做了手腳,你真是人頭豬腦,不是東西!」 董事長可能受生念祖的氣已經很久,所以越說越是生氣。 生念祖也真是上海人打話:蠟燭脾氣。給董事長一頓臭罵,反倒低著頭一言不發。 董事長意猶未盡,又補充了一句:「說你是人頭豬腦,還真的侮辱了豬!」 我在一旁感到大快人心,忍不住哈哈大笑,老人家打圓場:「好了,我們兩家還分 什麼彼此,就等於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一樣!」 董事長雖然沒有說什麼,可是神情頗不以為然,他的心情倒是可以理解。因為在老 人家和生副官那一代,自然是生死榮辱與共的交情,可是到了董事長和生念祖這一代, 當然不會再有這樣的感情,董事長善待生念祖,無非是看在老人家分上而已,生念祖還 要花樣百出,他自然會不耐煩。 我笑了一會,道:「既然是多年以前,東西已經被人取走,我看沒有任何可能,再 把它找回來了。」 我的話,他們三人顯然就算不同意,也無法反駁。董事長父子不出聲,生念祖卻發 出很可怕的叫聲來,雙手握拳,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 我聳了聳肩:「至於這位仁兄的神經病,我看還是找醫生比較實在得多。」 董事長連連點頭,老人家嘆了一口氣:「生副官臨終時,我答應過他,要盡我的力 量幫助他的後人找到那寶物,我不能在九泉之下,沒有面目見他!」 董事長重重頓足:「我們已經盡了力!」 老人家搖頭:「本來是一點頭緒都沒有,現在總算有了一些頭緒,總不能就這樣放 棄。」 生念祖忙叫道:「是,不能放棄,不能放棄!」 我向老人家拱了拱手:「對不起,我幫不了忙,這就告辭。」 老人家向我走來:「還有一個發現,這件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已經走向門口,聽到他這樣說,才轉過頭來。老人家道:「為了要找出何以寶物 會掉下來的原因,我作了多種假設,其中的一項是地震——地震可以令得放在大石頭上 的寶物掉下來,不但掉下來,而且可以因為劇烈的震盪而使得寶物移動到接近洞口之處 。」 對老人家這種假設,我表示十分佩服,我隨口問道:「你去查過地震記錄?」 老人家點了點頭:「是,我查過——在六十五年之前,有過一次中等程度,相當於 五級左右的地震,並沒有造成很大的傷亡,不過也倒塌了不少房屋,其震動的程度,足 可以令寶物從大石上掉下來,並且移到洞口。」 我這才知道,我無意中感嘆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恰好和老人家的假設吻合,所以 當時他們的反應才如此奇特。 老人家對這個發現很興奮,他補充道:「六十五年前,時間正和化驗的結果符合。 」 在這裡,我必須暫停敘述,作一些說明。 由於後來事情有意想不到的發展,牽涉到的人和事範圍極廣,其中主要的部分,無 論如何沒有可能作詳細說明,只能隱隱約約,遮遮掩掩,「將真事隱去」,讓大家自己 去猜測。所以有很多地方和真正的事實有出入,那是故意地歪曲。 例如這裡出現的「六十五年」,實際上並不是真的六十五年,而只是一個大約的數 字而已,大可不必深究,把我的敘述當作故事看,沒有必要尋根究柢。 這種情形在我敘述的故事中,出現過很多次,本來不必作特別聲明。可是這個故事 中,後來發生的兩場堪稱人類歷史上最大的豪賭,贏家的賭運之好,簡直匪夷所思,而 且駭人聽聞,應該是那必勝石在起作用,可是卻又令人難以想像,所以還是含糊其詞的 好。含糊其詞還可以故作神祕,要是說清楚了,看故事的人一百個會有九十九個當敘述 者是神經病。 說明如上。 當時我聽了之後,攤了攤手:「就算這個假設是事實,對事情也一點幫助都沒有— —地震之後,是誰伸手進洞得到了寶物,根本無法知道。」 老人家卻還用十分懇切的目光望著我,希望我有所發揮。 我苦笑:「如果硬要縮小範圍,可以把範圍縮小成那個得了寶物的人,是一個賭徒 ——賭徒伸手進去摸那個石球的可能性比普通人高。」 老人家還沒什麼反應,生念祖已經對我的話表示不滿:「這是什麼話?說了等於不 說!」 這一次我倒同意他的批評,我道:「可以這麼說——而且我的所謂賭徒,還是泛意 的,你應該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生念祖居然頭腦很清醒:「泛意來說,每一個人都是賭徒!」 我攤了攤手:「對,根本當時在京城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取走了寶物的人。」 說完了這句話,我已經走到了門口。 老人家跟著我,他的樣子不像是送客,倒像是想接近我說悄悄話。出於禮貌,我停 下來等他。 他一直來到了我的身前,想了一會,才道:「假設是地震之後,有人取走了寶物, 倒也不是完全沒有線索可尋。」 我笑了一下:「願意領教。」 老人家吸了一口氣:「撇開何以年大將軍會遭遇如此之壞不說,我們應該假定那被 稱為『必勝石』的寶物,確然有使人能逢賭必贏的能力。」 他一路說,我一路搖頭,表示我無法同意他的說法。 因為年羹堯下場悽慘,是整件事情中唯一所知的事實,其他的一切全是傳說和臆測 而已。如今他卻要撇開唯一的事實來討論問題,這樣的前提我當然無法接受。 老人家苦笑:「你且聽我說下去。」 我道:「由於前提不能成立,所以不論你說什麼,都不能成立。」 老人家像是沒有聽到我這句話一樣,自顧自道:「寶物能使人逢賭必贏——這裡的 『賭』也是泛意的,也就是說得到寶物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無往而不利,一定可以 達到目的。」 看到老人家這樣想繼續討論下去,我不忍心就此調頭而去,勉強回應:「理論上來 說應該如此,不然那寶物怎麼會叫做『必勝石』呢?」 生念祖這時候也走近來,他顯得興致勃勃:「理論上來說,有了寶物在手,想當皇 帝,都可以成功!」 他這樣說了之後,意猶未盡,又道:「我祖宗說過,連皇帝都不算什麼,說不定想 當神仙都可以。」 老人家皺著眉:「你別來打岔!衛生先,我的意思是:從那次地震開始,看看有什 麼人在遭遇上一帆風順、無往而不利,這人就有可能是寶物的獲得者。」 我聽了之後,不由得哈哈大笑——老人家這樣的說法,當真是天馬行空之至,大有 溫寶裕之風! 我笑了好一會,才感到這是對老人家的大不敬,這才止住了笑,道:「這不算是什 麼線索——這六七十年來,取得各種各樣成功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說到這裡,我後面的話硬生生忍住了。 我忍住了沒有說的話是:像你老人家就是商場上的奇蹟,當真是一帆風順無往而不 利。 我忍住了不說的原因是由於生念祖對他們父子已經有所懷疑,要是我再這樣說,生 念祖這個渾人,說不定當真,我就變作挑撥離間了。 老人家像是知道我想說什麼,他向自己的鼻尖指了一指:「我的意思是,在賭博上 的大贏家,那是真正的大贏家——像我那樣在商場上取得小小一些采頭的人,和真正的 大贏家比起來,連螞蟻都不如!」 當時我對老人家的話並沒有會意過來,所以我的反應很自然:「你老人家也不必太 謙虛了,像你那樣,在世界豪富榜上,可以擠上一個名次的贏家,還說是螞蟻,那要什 麼樣的豪賭,才能產生你所說的大贏家!」 這時候老人家離我很近,我們兩人鼻尖的距離不會超過五十公分,所以我可以清楚 地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他現出了一種好像自己都難以相倍的神情,欲言又止,到底沒有出聲。這種情形我 雖然看在眼裡,可是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 當下老人家輕輕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我也不想和他們多糾纏下去,趁機告 辭。 等我出了門口,好像還聽到董事長和生念祖兩人在大聲吵罵,我並沒有加以留意, 就回了家。 一到家,我立刻把一切經過告訴了白素,說完之後,我笑道:「在這樣情形下,他 們還想把那個所謂寶物找回來,真正是在作春秋大夢!」 白素並沒有立刻回答,我又道:「真不明白他們何以對那個寶物如此迷信,年羹堯 一直擁有它,結果下場如此不妙。這個事實,他們竟然自欺欺人,把它當作不存在!」 白素對我的話還是沒有什麼反應,過了一會,她才道:「我看董事長父子一定還會 再來找你。」 我攤了攤手,笑:「找神仙也沒有用,東西已經給人取走了六七十年,誰能找得回 來?」 白素道:「你沒有仔細領會老人家話中的意思。」 我笑問:「他話中有何深意?」 白素吸了一口氣:「他的意思是,如果那寶物真有必勝的功能,當年得寶的人,一 定會成為超級大贏家。」 我聳了聳肩:「所謂超級大贏家的標準是什麼?」 白素眉心打結,好一會不出聲。 我一面問白素,一面自己也在想這個問題:超級大贏家應該拿什麼來作標準? 這個問題或者可以具體化,變成,本世紀之內,誰是超級大贏家?誰在賭博中只贏 不輸? 當然在賭博的過程之中,必然有起有伏,有時輸有時贏,不見得從頭贏到尾,每次 都拿到好牌,但只要到最後總是他贏,這就是大贏家了。 也當然超級大贏家進行的賭博一定是泛意的賭博,因為只有那樣才是真正的豪賭。 像故事前半段敘述的李司令和王軍長之間的睹博,雖然在賭博行為之中,已經可以 算是豪賭,但是和賭博行為泛意化之後的賭注來比較,卻也是微不足道。 泛意的賭博行為,賭博的注碼會超出金錢的範圍,進入人的欲望的最高境界。 每人的欲望最高境界都不同,這個人如果好財,他就會要大量的金錢。這個人如果 好色,他就會想有許多美女。這個人如果好權,他就會想要號令天下。 所以這「必勝石」在不同的人手中,造成的結果不一樣,形成的超級大贏家也就不 同,不會是同一個模式,而是根據擁有寶物的人的性格而決定。 在不知道寶物落到了什麼人手中的情形下,也就無法估計超級大贏家究竟贏到了什 麼,自然也就無法為超級大贏家訂出標準。 想到這裡,我自然而然搖了搖頭:「沒有標準——因為我們不知道得到寶物的人心 中最高的欲望是什麼。」 白素的思索過程顯然和我一樣,所以她立即同意了我的想法。 她過了一會,有補充:「情形很難設想,我的意思是,得寶者應該是在無意中得到 寶物的,寶物未必附有說明書,也就是說得寶者根本不知道寶物有什麼用處,不會因為 有了它而去進行賭博。」 我揮了揮手:「這個問題倒不難設想——就算得寶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什麼 ,但只要得寶者本來就喜歡賭博,這叫做必勝石的寶物自然會幫助他成為超級大贏家。 他可能一直不知道自己何以會成為大贏家,說不定以為那是他運氣好,更說不定以為他 自己有眼光,有雄才偉略!」 白素「嗯」了一聲,表示我的設想可以成立。 不過設想就算成立,對於整件事進一步探索,並無幫助。 看到白素很是認真的情形,我笑道:「我們不必傷腦筋了——不論什麼設想都是空 中樓閣,因為根本無法解釋何以年羹堯擁有必勝石,卻成為超級大輸家!由此可知有關 所謂必勝石的傳說,全都不是事實。」 白素也笑,可是她的想法和我不同,她道:「現在只能這樣想,且看董事長父子再 有什麼資料提供。」 我很是奇怪:「為什麼你肯定他們還有資料提供?」 白素道:「根據你的敘述,也根據人性。」 我向她拱了拱手:「乞道具詳。」 白素笑:「從你敘述中,可以知道生念祖對董事長父子懷疑,這懷疑可能由來已久 ,老人家在商場上無往不利,就使生念祖有理由懷疑老人家得到了寶物。也正如你所說 ,他們之間的交情,和當年老人家和生副官之間的交情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但是老人家 還很念舊,也知道寶物不在自己手上,所以更要使生念祖取消懷疑的念頭。因此,有一 些話,有生念祖在場,他就不方便說,會另找機會。」 白素的分析很是有理,我道:「我心中還有一個疑問,索性一併向娘子請教。」 白素忙道:「不敢,不敢,官人折煞小女子了。」 在說笑中,我提出了我的問題:「照說,有寶物傳下來,以及生念祖家的秘密,是 生副官在臨死之前告訴生念祖的,那只是他們父子之間的事情,何以董事長父子也知道 ?」 白素想了一想:「若不是生念祖說,就是生副官說的,這只要問一問董事長父子, 就可以有答案。」 我伸了一個懶腰:「我可不會主動去找他們。」 白素也懶洋洋地道:「他們要是不來,整件事和我們無關,可以就此算數。」 後來我稱讚白素神機妙算,因為第二天中午,董事長父子就來了。 當年的小勤務兵,如今的商場大人物,老人家在他的兒子攙扶之下,走進了門。白 素回頭向我望了一眼,我立刻向她報以佩服的神色。 等董事長父子坐定,白素首先說話,她道:「昨天他回來之後,已經把一切經過告 訴我。今天沒有那個渾人在,說話要方便許多。」 白素一開口,話就說到了董事長父子的心坎裡,兩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董事長立 刻道:「是啊,是啊,這個人,真是拿他沒辦法——」 看董事長的情形,像是還想說生念祖的什麼壞話,可是老人家立刻喝止:「不管怎 麼說,你們兩人都應該像親兄弟一樣,他有什麼不是之處,也要擔待。」 董事長對他父親的教訓,明顯不以為然,可是他卻還是習慣地道:「是。不過父親 ,我們實在已經盡了力,實在不必再為這個虛無縹緲的寶物再做什麼了。」 老人家神情苦澀,伸出手來,在自己臉上用力摸了幾下,才嘆了一口氣:「我何嘗 不知道要找寶物比大海撈針還難……」 一句話沒有說完,董事長已經接了上去:「而且就算找到了,那東西是不是能叫人 逢賭必贏,也根本大有問題,他們的祖宗就沒有好下場。」 老人家揮著手:「這些我全知道!可是生副官對我有大恩,他又破例把他們家只傳 長子的秘密告訴了我,我總要盡我最後一分力,幫他去完成這個心願。」 同樣的對話,在他們父子之間,我看已經進行過很多次,董事長當然拗不過他的父 親,所以這時候他地無話可說。 我突然想起昨天我曾經問過白素的問題:董事長父子是如何知道年家的這個秘密的 ? 剛才老人家的話,已經有了答案——是生副官告訴他的。可是生副官又為什麼要把 這個家傳的大秘密告訴他人?照說生副官這樣做,有違祖訓,是大逆不道的行為! 我把這一點提了出來,等著老人家的回答。 老人家苦笑:「一來是由於生念祖從小就不怎麼伶俐,生副官明知道靠他根本無法 達成願望。二來事情相隔那麼多年,祖訓也就沒有那樣嚴格,生副官在告訴我這個秘密 的時候,就說我們父子二人,都可以享有這個秘密——」 老人家說到這裡,董事長咕噥了一句:「誰希罕他這個秘密!」 老人家裝著聽不見,又補充道:「據生副官說,他的父親,也曾經把他家的這個秘 密,告訴過一個人。」 一聽得老人家這樣說,我和白素都感到十分意外——這可以說是節外生枝之至,由 於這個事實,以前的種種設想,都可以推翻,整件事要重新來過了! 我性子急,立刻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說是秘密,可是知道的人還真不少!」 老人家乾笑:「是,現在連你們都知道了,再下去,不難天下皆知!」 董事長卻毫不在乎,笑道:「就算天下皆知也沒有什麼不好——讓人人都知道有這 麼的一件寶物,到手的人也可以知道它的用處,物盡其用,去做一個大贏家!」 老人家瞪了他一眼:「我對你說過多少次了,得到寶物的人,早就已經成了大贏家 !」 他的這樣說法,和我與白素昨天討論的結果倒是一樣。可是如今有了新的資料,情 形自然又有所不同。 我揮了揮手:「別把話題岔開去——生副官的父親曾經把秘密告訴了什麼人?這一 點重要之極,請詳細說一說。」 董事長疑惑:「衛先生是懷疑那個人知道了秘密之後,找到了寶物?」 我道:「為什麼不,太有可能了!這個人是誰?」 董事長向老人家望去,老人家皺著眉,像是他臉上所有的皺紋都集中到眉心。 老人家搖頭:「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我重重頓足——因為那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線索,如果掌握得好,可以大有發展,我 道:「生副官沒有告訴你?」 老人家又搖頭:「應該說是生副官的父親沒有告訴他。」 我不禁苦笑——連生副官都不知道的事情,當然時至今日,已經是無法查明白的了 。 白素問道:「生副官告訴你這件事情的時候,情形怎麼樣?」 老人家神情猶豫,像是不很願意回答。白素加強語氣:「這一點很重要,請詳細回 想當時的情形。」 老人家又想了一會,才道:「當時生念祖十二歲,生副官身子已經十分衰弱,他知 道自己的兒子不是很成材,而和我又是過命的交情,所以才把他家的秘密告訴了我,我 當時……」 老人家說到這裡,目光望向遠方,看來很是空洞,當然他是在回想當時的情形。 當時生副官雙手一起抓住了老人家的手(那時候老人家當然還不是很老,還是稱呼 他為老人家,只是為了行文方便),生副官和老人家之間,友誼絕對沒有疑問。在老人 家還是少年的時候,逃荒來到了生副官駐紮的地方,他父親在他的衣袖上插了一根草— —那是逃荒的難民實在無法再照顧自己的孩子,要賣孩子的標誌。 賣孩子當然是人間慘事,可是插了草標的孩子賣不出去,那更是慘事中的慘事。 當時瘦弱的少年,就是賣不出去的一個。少年的父親在三天之後,活活餓死了,少 年也在路邊餓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斷氣,是生副官恰好在他身邊走過,少年用最後一 分氣力,及時抱住了生副官的小腿。 八、帝王之相 當少年抱住了生副官的小腿之後,連開口求救的氣力都沒有,只能望著生副官。 人的命運真是難以預測,當時餓死在荒野上的饑民成千上萬,生副官如果不是恰好 在這一秒鐘經過,少年早就死了。如果少年不是及時抱住了生副官的小腿,他也一樣死 了。 生副官是一個堂堂的軍官,忽然給路邊一個垂死的少年抱住了腿,只要抬一抬腳, 把少年踢開去,保證他以後絕對不會記得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而少年也一定死了。 這少年在當時有一千一萬個死的理由,看不出有任何生機。 可是命運說他不該死,所以他就沒有死。 他遇上的是生副官,而不是別的軍官。 生副官也不是特別有什麼慈悲心腸,而且就算他想救人,災民成千上萬,他也救不 勝救。 而他終於救了這少年的原因,說起來也令人啼笑皆非。 老人家把這一段經過告訴我的時候,十分感慨,而我詳細地把它記述下來,是因為 生副官當年救人的原因,和整件事頗有關連之故。 原來生副官有一項本領,就是會看相。 這「看相」是百分之百的中國傳統技能,而且是玄學的一個典型。它是根據人的臉 型長相五官的形狀位置以及皮膚顏色等等不同的變化而推論一個人命運的學問。 這句句子很長,可是也很具體地說明了「看相」是怎麼一回事。事實上幾乎每一個 中國人都知道什麼叫做「看相」,這是從小就受到薰陶的結果——小孩子總會給一些大 人稱讚「長得好」、「福相」等等,而且「看相」在中國社會上極其流行,每個人都有 接觸的機會。 所以向中國人解釋什麼叫做「看相」,十分容易。 如果要向一個愛爾蘭人解釋什麼叫做「看相」,那就比較困難,如何可以說服一個 愛爾蘭人相信人的上唇上方有痣,結婚就會有變化。又如何可以使他相信,鼻子的形狀 和人的命運有極其密切的關係? 好在接觸我敘述的故事者,都會明白「看相」是怎麼一回事,所以不必多費唇舌。 必須一提的是,經過幾千年的研究,看相,尤其是看面相,已經形成了一門十分有 系統的專門學問,雖然有五花八門的許多門派,可是總的原則一致,都認為人的命運, 全反映在人的長相之上。 生副官看相的本領,來自祖傳,一直可以上溯到他的祖宗年羹堯,據說年羹堯曾經 得到異人傳授相術。那時候在康熙皇帝舉棋不定,沒有人知道他的許多兒子之中,哪一 個可以繼位,年羹堯根據相術,看準了四貝勒有皇帝之相,所以才投入四貝勒門下,當 了四貝勒的家奴,果然從這條路上,得到了榮華富貴。 (當然年羹堯的相術還不是太精通,他至少沒有看出雍正皇帝心思狠毒,會屠殺有 功之臣。) 這種家傳的相術,生副官很是自負,平持也很肯指點他人一二,在軍政界也算是有 相當的名氣。 據他自己說,當年他正在走路,忽然之間被人抱住了腿,低頭一看,是一個快要餓 死的餓民,他正想一腳把人踢開去,陡然看到了對方污穢莫名的臉,一看之下,大為震 驚。 以他的相術本領來判斷,他可以肯定這個垂死的少年,有大富之相。他當然也知道 這少年能夠在這時候,向他求救,也就是這少年命不該絕,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更可以論斷這少年將來必然富甲一方。 所以他立刻俯身,扶起少年,把少年帶到軍隊,讓少年當了一個小勤務兵。 許多年之前的事,老人家說來仍然感慨之至。他道:「當年我雖然睜著眼,可是眼 前一片昏暗,根本什麼也看不見,直到他扶我起來,我才知道自己從鬼門關打了一個轉 ,又回到人間來了。這樣的恩情,是真正的再造之恩!」 老人家又道:「他不但在軍隊照顧我,而且還帶著我離開了軍隊。在離開的時候, 我身邊分文全無,全靠他說服了王軍長,把王軍長從當時賭桌上拿來的錢,全都交給我 做生意。這樣的信任,他臨死的託付,我怎能不全力以赴!」 老人家說到這裡,更是唏噓不已。 人到了年紀老的時候,說話就容易沒有條理,他不斷在說過去的事情,雖然聽來很 動人,可是卻說不到問題的中心,說了半天,他還是沒有說出生副官的父親曾經把秘密 告訴過什麼人。 我想催他,卻被白素阻止。我知道白素容易感動,老人家當年死裡逃生的經過令她 感動,所以她不忍心打斷老人家的話頭。 我只好等著,老人家感嘆了好一陣子,才繼續道:「生副官在說出了他家的秘密之 後,才又告訴我他父親當年在京城裡的一些事,和整個秘密有關。」 老人家略停了一停,神情顯得很疑惑,像是他對生副官轉述的事情不是很了解。 這倒並不使人感到意外,因為生副官是聽他父親說的,已經是一個轉折,而我們現 在又要聽他的轉述,那又是一個轉折,恐怕更不容易明白。 所以我道:「你只管慢慢說,把生副官當年所說的話好好想一想,不要漏了什麼。 」 老人家搖頭:「不是為了這個。生副官當年所說的話,我每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連當時的情景也像是在眼前。我心中的疑惑其實是當時生副官的疑惑——這些年來,這 個疑惑一直存在我的心中,無法解決。」 我悶哼了一聲,心想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還沒有說出共享了秘密的是什 麼人,卻又提出了幾十年沒有解決的疑惑。 我想催他,卻被白素阻止。我知道白素容易感動,老人家當年死裡逃生的經過令她 感動,所以她不忍心打斷老人家的話頭。 我只好等著,老人家感嘆了好一陣子,才繼續道:「生副官在說出了他家的秘密之 後,才又告訴我他父親當年在京城裡的一些事,和整個秘密有關。」 老人家略停了一停,神情顯得很疑惑,像是他對生副官轉述的事情不是很了 這倒並不使人感到意外,因為生副官是聽他父親說的,已經是一個轉折,而我們現 在又要聽他的轉述,那又是一個轉折,恐怕更不容易明白。 所以我道:「你只管慢慢說,把生副官當年所說的話好好想一想,不要漏了什麼。 」 老人家搖頭:「不是為了這個。生副官當年所說的話,我每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連當時的情景也像是在眼前。我心中的疑惑其實是當時生副官的疑惑——這些年來,這 個疑惑一直存在我的心中,無法解決。」 我悶哼了一聲,心想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還沒有說出共享了秘密的是什 麼人,卻又提出了幾十年沒有解決的疑惑。 這使得事情變得更是混亂,我想提出抗議,可是白素已經道:「不論是什麼疑惑, 只要說出來,我們都可以一起參詳。」 老人家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這可得從頭說起了。」 我沒好氣:「就請從頭說吧!」 我已經有了思想準備,準備他從盤古開天闢地說起,可是還好,他只是從生副官說 話開始。 敘述一件事,如果轉述又轉述,總起來會很混亂,所以我在敘述這件事的時候,跳 過了一重轉述,就把當時生副官和老人家對話的過程直接記下來,這樣看起來比較容易 明白——事情不但經過了很多年,而且相當複雜,所以必須採取最容易令人明白的方式 。 當時生副官在把他家的秘密告訴了老人家之後,又取得了老人家的承諾,答應一定 盡全力幫助生念祖把祖傳的寶物找出來。 其時老人家當然一點把握都沒有,生副官其實也沒有寄以多大的希望,因為從他知 道這個秘密以來,他也一直在努力,可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生副官當時很感慨,他道:「找得到、找不到,我們都只是盡人事而已,我父親也 努力了幾十年,可是什麼也沒有得到。」 老人家說了幾句很空泛的話安慰生副官,諸如「現在科技發達,交通方便,我們又 有一定的財力,事情說不定可以成功」之類。 生副官沉默了好一會,又道:「我父親在把這個秘密告訴我的時候,說他曾經做過 一件事,當初以為這件事對寶物的出現會有幫助,是下了一著好棋,可是也沒有結果。 」 老人家當時聽了這幾句話,覺得沒頭沒腦,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生副官又道:「我父親從小就在京城居住——事實上我們家幾百年來,一直在京城 居住,到了我,由於從了軍,所以才離開京城的。」 老人家很有耐心,等他說下去。 生副官道:「有一天,我父親在京城大學堂附近潛鳥,那地方是一片小樹林子,清 晨時分,人不是很多。我父親托著鳥籠,正在慢慢踱步,忽然看到前面樹林比較空曠的 一處所在,有一個高個子青年人正在雙手叉腰,抬頭看天。我父親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 ,只看到青年人的側面,就已經感到這青年人氣度不凡——他看來很瘦,身上的一件長 衫半新不舊,頭髮也不是很整齊。這樣的青年人,照說在京城滿地都是,尤其這裡是京 城大學堂附近,從大學堂走出來的青年人,幾乎個個全是這個樣子的,可是我父親卻一 眼就看出了眼前這個青年,有非同凡響之處。」 生副官說到這裡,略停了一停。 生副官當時神情很猶豫,像是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才好。 老人家附和著生副官的話,道:「老太爺的眼光自然是好的,確然有些人,會叫人 一看就知道他將來必然會出人頭地——雖然根本說不上是什麼道理,可是那種感覺卻十 分強烈。」 老人家的話,是用普通人的理解方法來說的。可是生副官卻用專家的理解方法加以 否定,生副官的「專家」,專的當然是他在相術上的學問。 他搖頭:「那不是一種感覺,而是實實在在有很多徵象可稽的,在相學上說得很明 白。像我當年一看到你,並不是感覺到你將來會有出息,而是根據你面相的特點,肯定 你日後必然富甲一方!」 老人家點頭:「是,你對我說過,有祖傳的相人之術,眼光自然銳利。」 生副官感嘆:「我的眼光,比起我父親來,又差得遠了,並不是我不肯學,向是天 資所限,無法可施,不像我兒子,他是根本不肯學,唉,我家這門絕學,要失傳了!」 他感嘆了一陣,才繼續道:「我父親眼光比我好得多,他只是遠遠地看到那青年人 的側面,就已經感到那青年人簡直是光芒萬丈,有難以形容的氣概,所以才有以後的事 情發生。要是換了我,在大學堂附近看到一個青年人,情形再普通不過,不會加以特別 的注意,當然也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老人家忍不住問:「後來發生了什麼事?老太爺看出那青年人會怎麼樣?」 生副官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自顧自說下去。他道:「當時我父親站定了 不動,只見那青年人抬頭向上,兩人相隔還有十來步,可是我父親已經感到那青年人望 向天上的目光,猶如兩道閃電,直射天際。我父親本來準備停上一會,就上前和那青年 人招呼,這時候看到了這種情形,他不禁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兩步,由於退得 十分狼狽,腳跟踩到了一塊石頭,一個趑起,身子站不穩,就跌倒在地,鳥籠也脫了手 ,滾了開去,散成一片,鳥籠中的一隻黃鶯兒,振翅高飛。那青年人在這時候轉過頭來 ,看到了這種情形,他仍然雙手叉腰,卻哈哈大笑。」 老人家聽到這裡,道:「這青年人看見有人跌倒,反倒大笑!」言下頗不以為然。 生副官道:「我聽我父親說到此處,我也這樣說。我父親當時卻沒有這樣的感覺, 因為那青年人轉過頭來,和我父親打了一個照面。我父親看到了他的臉,一時之間,如 同五雷轟頂,耳際嗡嗡直響,張大了口,卻又發不出聲音。只聽得那青年人縱笑了幾聲 ,目光隨著飛走了的鳥兒,大聲道:「天空任鳥飛!自由真可貴!」原來他並不是笑我 父親摔跤,而是看到籠破鳥飛,聯想到了自由的可貴,這才縱聲長笑的。」 當時老人家「哦」了一聲:「這青年人確然有與眾不同之處,胸襟很是廣闊。」 生副官道:「當時我父親根本沒有想到這些,這些全是他事後回想時產生的感覺。 當時我父親的目光定在青年人的臉上,心中的震驚無與倫比——你可別見笑,我父親是 曾經在皇帝坐龍廷的時候生活過的人,所以……所以……」 老人家當時忽然聽生副官說出這樣的話來,又叫他不要見笑,不禁莫名其妙,不知 道是什麼意思。 (我和白素在聽到老人家轉述到這裡時,也不知道生副官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老人家當時只是點了點頭,表示不論生副官說什麼,他都不會笑話。 生副官吞了一口口水,聲音變得很古怪,才繼續向下說:「我父親已經掙扎著起了 身,可是一看到了那青年人的臉,他不由自主雙腿發軟,對著那青年人,就直挺挺地跪 了下來,倒把那青年人嚇了一跳。」 生副官說到這裡,又停了一停,望向老人家,老人家知道生副官是在詢問他是不是 知道何以他的父親會有這樣異常的反應。 老人家已經想到了一些因由,他遲疑地道:「是不是老太爺在那青年人的臉上,看 到了什麼特徵,看出這青年人將來會是一個大人物?」 生副官深深吸了一口氣,發出「嗖嗖」的聲響,提高了聲音,陡然叫了起來:「大 人物!不是普通的大人物!是皇帝!皇帝!我父親一眼就看出那青年人天庭地角、五官 神采,具有帝王之相,所以才大為震驚。這時候看見那青年人行動之際,淵停岳峙、氣 吞山河,完全符合相術中皇帝的標準,所以我父親不但跪下,而且自然而然叩下頭去。 」 老人家聽到這裡,心中也不禁駭然。 生副官的相術之精,他是知道的——他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生副官已經看出他會 成為富翁,當然還有許多例子證明生副官相術的靈驗。 而生副官又一再強調他父親的相術比他高出許多,他不及他父親的百分之一。可知 他父親相人之準,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 也就是說,如果生副官父親看準了一個人將來會當皇帝,這個人就確然會當皇帝。 這種情形聽起來很玄,必須知道相術本來就屬於玄學範疇,在討論和相術有關的事 情時,就要遵照相術的規律,如果根本不承認有相術這門學問的存在,那就根本不必討 論了。 而老人家是相信有相術這門學問的,也相信生副官父親的相術造詣極高,相人很準 。 可是當時他還是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可是……可是已經沒有皇帝了啊!袁世凱做 了八十一天皇帝——難道老太爺遇到的是他?沒有道理,袁世凱那時候早已歸天!」 當時老人家心中不但駭然,而且疑惑之至。 (我和白素聽老人家轉述到這裡,也是又駭然又疑惑。) 生副官苦笑:「我聽我父親說到這裡,也是不明白,一再追問。我父親根本也無法 對我說明白。他是在皇帝制度下生活過的人,而且我們祖上,一直是皇帝的奴才,對皇 帝有難以形容的崇敬。我曾經研究過祖上的情形,當年年大將軍完全有條件可以使自己 的命運不如此悲慘,可是皇帝一聲旨下,他還是乖乖服從,不但不敢反抗,而且連反抗 的念頭都不敢有!」 生副官感慨了好一會,當時老人家還是盯著那個問題:「以後都沒有皇帝了,當時 在小樹林——」 老人家話還沒有說完,生副官已經用力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我父親當時既 然看準了那青年具有帝王之相,而且已經跪下叩頭,他腦中一切想法,都當那青年真是 皇帝一樣,心情之緊張興奮至於極點。據他說,他人雖然跪在地上,可是和浮在空中一 樣,飄飄蕩蕩,心跳得像是要從心口跳出來,腦中一片混沌,全身汗出如漿,只覺得自 己的生、死、榮、辱,全在對方的一念之間。當人處在這種境地的時候,如何還能好好 地去思想!」 生副官的這一番話,說得相當生動。當然他的話對於沒有在皇帝制度下生活過的人 來說,有些不可想像。 生副官的父親既然領教過皇帝的權威,而且也大有可能遺傳了祖宗替皇帝為奴才的 奴性因子,所以當他認定了眼前的人是皇帝的時候,由於極度的恐懼和意外,再加上震 驚,他的精神已經處於混亂狀態,而且是十分混亂。 他在才一看到那青年人之際,只覺得那青年人有帝王之相,非同小可。這時候他腦 筋一片混亂,簡直覺得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皇帝!是皇帝微服出遊,給他遇上了! 他當時根本失去了任何分辨是非的能力,極度的緊張,使得他張大了口,一面叩頭 ,一面發出莫名其妙的聲音。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那青年人彎下身來,向他問了一句話,那句話,當時在他聽來 ,每一個字就像是在他耳邊響起了一個焦雷一樣,震得他七葷八素。 而且那青年人彎下身來和他說話之際,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在他眼中看來,更是 皇帝就在眼前。 所以他的精神狀態進一步混亂,以後發生的事,也就自然而然,必然會在他身上發 生。 當然發生的事,還是和青年人問他的那一句話有關。 青年人問的那句話,其實再普通不過,問的是:「你有什麼話要說?」 任何人忽然之間遇上一個向自己下跪叩頭的人,張大了口,只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 ,都會很自然地問他有什麼話要說,當時那青年人也是如此。 可是這句話聽在精神狀態已經極度混亂的生副官父親耳中,卻引起了完全不同的反 應。 生副官父親當時所想到的只是:皇帝在問我有什麼話要說!皇帝知道了我有秘密, 這個秘密應該告訴皇帝,我的祖宗就是因為向皇帝隱瞞了這個秘密,所以才被滿門抄斬 ,現在皇帝已經知道,我如果再隱瞞,立刻就會有殺身之禍! 所以他根本沒有再考慮別的,就一五一十,把他們家的那個秘密,全部說了出來。 他在說的時候,完全沒有留意那青年是不是在聽。事實上,他連都不敢多看那青年 人一眼(和皇帝說話的時候,如果直視,是不禮貌的行為,對皇帝不禮貌,是殺頭的大 罪)。 他只感到那青年人一直在他的身前。等他講到年羹堯在把寶物和小兒子一起託給手 下,叫手下逃亡時候所講的那幾句話,他感到有可能得罪皇帝之處,所以又連連叩頭, 解釋道:「我祖上並不是瞧不起皇帝……他的意思是……是……」 生副官父親越是想解釋,越是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因為年羹堯當時所說的話,確 然對皇帝很不恭敬,他無法為之轉圜。 那青年人一直沒有出聲,直到這時候才道:「我看你並不明白年羹堯當年這句話的 意思。」 生副官父親聽得青年人開口,更是又驚又喜,他抬起頭來,通過被汗水模糊了的眼 睛,自下而上,仰視著那青年人,更感到那青年人偉大之至,甚至於遮住了太陽的光輝 。 他又不由自主叩頭,戰戰兢兢道:「是不明白,請皇上指點!」 那「皇上」這個稱呼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對他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對那 青年人來說,卻是突兀之至。 因為從他一看到那青年人的長相之後,心中已經認定了對方是皇帝。可是儘管他又 跪又叩頭,他並沒有把皇帝這兩個字說出來,想來青年人也不知道他何以跪拜。 這時候,「皇上」兩字,當然令得青年人意外之極,所以後退了一步,問道:「你 叫我什麼?」 生副官父親當時思想混亂到了極點,他已分不清事實和他自己的感覺。本來他應該 知道,青年人就算當皇帝,也是以後的事情。但這時候他簡直已經把青年人當成了微服 出行的皇帝,所以青年人這一問,令得他心驚肉跳,以為他洩漏了秘密,闖了大禍,所 以再也不敢說話,連連叩頭,又立刻從懷中取出那幅藏寶地圖來,雙手高舉,獻給那青 年人。 在這裡,我又不嫌其煩地再做一次說明:生副官父親當時精神狀態十分混亂,那一 段經歷對他來說,和一場夢差不多,所以聽到他講這段經過的生副官,聽來就已有如夢 似幻的感覺。我聽生副官的轉述,這種感覺又深了一層。 而各位又聽我的轉述,再加上我要隱藏起一些事實,故弄玄虛,使事情轉來更是紊 亂,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請各位自己去領會,找出真正的事情真相來——如果純粹抱 著看故事的心情,那麼自然也無所謂所謂「真正的事情真相」! 當時生副官父親只當自己叫了一聲「皇上」闖了禍,所以對青年人的那一問,沒有 回答,只是把地圖高舉過頭,雙手還在不住發抖。 那青年人接過了地圖,生副官父親等了一會,大著膽子,偷偷去看,只見那青年人 正在用心注視地圖,「龍顏」並無不悅,他這才放下心來。 青年人看了相當久,才把地圖還給生副官父親,道:「這是你祖傳的東西,你要收 好,不可隨意示人。」 青年人說話不多,但每一句話,在生副官父親聽來,都有道理之極,所以他連連答 應,又道:「……閣下……不同……」 他支支吾吾說著,青年人忽然笑了起來:「怎麼皇上忽然變成閣下了?」 生副官父親連忙改口:「皇上恕罪——當皇帝也不容易,有寶物輔助,總會好些, 這就是我要獻寶的原因。」 青年人長長吁了一口氣:「這就是你祖宗當年所說的那句話的意思——有了寶物, 可以當好皇帝,不然就只可以當不怎麼樣的皇帝。歷史上不怎麼樣的皇帝很多,雍正皇 帝算是其中一個,當然混蛋皇帝更多。好皇帝少之又少,我看歷史上還找不出來!」 這青年人忽然發表議論,評述起歷史上的皇帝來,生副官父親自然不敢接口,只覺 得這青年人口氣之人,無與倫比,正適合他皇帝的身分,所以又大是嘆服,由衷的道: 「到了皇上這一代,皇上一定是個好皇帝!」 那青年人對於這種匪夷所思的恭維竟然當仁不讓,縱笑道:「但願如此!」 他說了之後,才又開玩笑似地道:「或許要靠你的寶物輔助,才能當真正的好皇帝 。」 生副官父親又叩頭:「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他不住叩頭期間,只聽得青年人的笑聲漸漸遠去。他望著青年人的背影,他的全部 相學知識告訴他,那青年龍行虎步,貴不可言,除了當皇帝之外,天地之間,再也沒有 另外位置可以容納。 等到青年人走得看不見了,生副官父親才緩緩站起身來,搓揉著跪得發麻的膝蓋, 腦中晃晃悠悠,還像是一場夢沒有醒過來一樣。 從那天有了這個奇遇開始,他的心情就很矛盾。 他希望那青年人可以找到寶物,他也認為青年人可以找到寶物。因為青年人既然可 以當皇帝,當然和普通人大不相同,至少天資英明,有過人的才智,應該可以解開謎團 ,得到寶物,那樣,他這個功勞就非同小可! 但他又希望青年人找不到寶物,寶物終於落在自己子孫之手,要是寶物能夠輔助人 成為了不起的皇帝,那麼自己的子孫來當皇帝,總比別人當皇帝好。 然而精通相術的他,又知道自己和兒子,都沒有帝王之相,或許孫子會有,可是那 不知道是何年何用的事情了——還好他沒有看到自己孫子的樣子,不然可能會活活氣死 ! 九、本世紀最大的贏家 從此他變得精神恍惚,他很想再見到那青年人,可是到那片樹林去了許多次,都沒 有再遇上。 他又推測那青年人可能是京城大學堂的學生,所以不斷在大學堂裡裡外外打轉,希 望可以碰到,不過也沒有結果。 那青年人像是從天上下凡來,就給他見了一次,以後就再也不知所終了。 董事長父親把當年生副官父親向他人說出了秘密的經過,詳細轉述了一遍。 我和白素聽得很用心,可是卻越聽越糊塗。 事情本來並不複雜——生副官父親遇到了一個有帝王之相的青年人,把祖傳的秘密 告訴了他而已。 可是仔細想起來,事情卻又複雜無比,問題極多。 首先那青年人在當時,肯定還不是皇帝,那麼他日後是不是真的當了皇帝呢? 我們並不是在說神話,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應該和現實有關,所以那青年人如果當 了皇帝,是應該實實在在有這個人的! 他是誰? 這個問題聽起來好像很嚴重,但實際上卻滑稽可笑,因為從那時候起,一直到現在 ,根本就沒有皇帝了。 那也就是說,生副官父親的相術有問題,他的所謂「帝王之相」根本沒有這回事, 是一場誤會,黑色幽默。 可是生副官父親的相術,又似乎應該多少有一點根據,不會全是胡說八道。 再有許多問題,生副官父親以後沒有再見到那青年人,可是他總應該記得人家的相 貌——這帝王之相,非同小可,當然一見難忘。從經過情形來推測,那青年人確然應該 和京城大學堂有關係,有他的樣貌,要打聽出這個人來,應該不是難事,怎麼會沒有結 果? 再說,生副官父親難道沒有請教人家貴姓大名? 那青年人說話又是什麼口音? (中國人一開口說話,語言的口音就無法掩飾,很容易聽得出來。) 青年人又是不是真有這樣的聰明才智,解開了謎團,得到了寶物?如果是他得到了 寶物,又何以留下了那塊木牌? 從一個普通的青年人,要走向皇帝的寶座,這是一條難以想像的長途,其間不知道 要經過多少關口,每一個關口都是以生命做賭注的賭博,賭的是生和死。 要在這樣的道路上,走到目的地,真的非要有可以幫助人逢賭必贏的寶物不可。 這許許多多問題,不但我有,白素也有,我們一個接一個地提了出來。 董事長父親只是搖頭——老人家在搖頭的時候,臉上滿是皺紋的皮膚晃蕩,看來相 當可怕。 他道:「這些問題我全問過生副官,生副官只是搖頭,說這些問題他也全問過他。 」 我忙道:「他父親怎麼說?」 老人家苦笑:「他父親沒有回答——一個答案都沒有!」 我搖頭:「這不合情理!」 老人家道:「是,生副官也這樣對他父親說,他父親說了一番話,說明他並不是沒 有答案,而是他不想把答案說出來。」 我心中大奇:「這又是為了什麼?」 老人家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想了一想,才道:「照生副官的理解,在小樹 林他父親和那青年人見面之後,他父親對這個青年人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包括了這青 年人的身形氣度、面貌特徵、語音出處等等。要知道生副官父親是相術專家,凡是相術 家都對於他人的特徵十分注意,而且一見難忘。」 我更是奇怪:「那麼說來,生副官父親知道那青年人是什麼人的了?」 老人家道:「實際情形怎麼樣,生副官也不知道,因為他父親始終沒有對他明說, 不過他猜測,他父親是知道的。」 我攤了攤手:「這真是莫名其妙之至——他在小樹林中,一看到那青年人就自動下 跪,而且立刻把祖傳的秘密完全說了出來,又獻上了地圖,無非是看中了對方會當皇帝 ,所以他才急不及待地想立功。那就應該把對方的身分告訴自己的後代,好等自己的後 代去領功才是,沒有道理知道了而不說。」 老人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在我背上經輕拍著:「你說得對。生副官在知道了這件 事之後,由於他對他父親的相術有充分的信心,所以深信他父親絕對不會看錯,也就是 說,這個青年人,總有一天,會成為皇帝——」 我一揮手,搶著說:「生副官對他父親的信心是盲目崇拜,事實證明他父親看錯了 ——從那時候起到現在,並沒有出現過什麼皇帝!」 我這句話說得理直氣壯之至,因為當年在小樹林中,生副官父親和那青年人相會, 到如今大約是七八十年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內,並沒有出現過什麼皇帝,這是不爭的事 實。 可是我這句話出口之後,董事長父親用很是奇怪的目光望著我,他不但目光奇怪, 表情更是怪異,像是絕不相信我會說出這種話來。 我怔了一怔,一時之間還想不到自己說錯了什麼,而白素在這時候發出了一下似嘆 非嘆的聲音,我立刻向她看去,只見她的神情竟然和董事長父親一模一樣! 雖然是同樣的表情,可是出現在白素身上,所表達的信息卻大不相同,使我完全可 以了解她何以有這樣的神情。她等於是在責備我:你怎麼連這一點都想不到,太不應該 了! 從白素那裡收到了這樣的信息,我先是陡然一怔,然後電光石火之間,我腦中靈光 一閃,想到了我剛才所說的話,表面上看來是不爭的事實,但是實際上卻幼稚之至。 一想到了這一點,接下來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由此而聯想到了許多事情,所 想到的事情令我產生極度的震驚,每想到一樁,就像被閃電擊中了一下一樣。 所以當時我的情形,由於震驚太甚,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旁人看來,又是可怕,又 是滑稽。 我先是整個人直跳了起來,雙眼發直,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怪叫——那是我才想到 我剛才的話是何等幼稚時的反應。 我剛才說,在近七八十年中,並沒有皇帝出現。 是沒有「皇帝」出現。「皇帝」只不過是一個名稱,這個名稱有豐富的內容,用最 簡單的話來說明,就是有一個人可以主宰一個國家中所有人的命運,可以隨心所欲,為 所欲為,非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反倒有一大幫人,忠心耿耿,幫他胡作非為,這 樣的一個人,他就是「皇帝」。 不論「皇帝」這個名稱如何改變,只要內容不變,名稱隨便改成什麼,事實上也就 等於是皇帝。 自從生副官父親和那青年人在小樹林相會之後,確然沒有出現過「皇帝」可是有沒 有出現過這樣的一個「人」呢? 這個問題,實在不用多想,任何人都可以有答案。 有! 有這樣的一個「人」! 一想到這裡,我整個人又直上直下跳了幾下,宛若僵屍。 實在是因為答案太令人吃驚了。 本來,答案一直在那裡,是人人皆知的歷史事實,可是突然之間這個歷史事實竟然 和一個完全屬於傳奇範圍內的故事,發生了聯繫,這就令人震驚。 接下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內,我思緒紊亂之至,各種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幾乎 把我的腦子漲破,所以我不斷直上直下跳著,從一邊跳到另一邊,然後又跳回來,完全 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而且當其時,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自然是由於我 想到的一切,每一件都令我吃驚,而且吃驚的程度越來越甚之故。 我先想到,這個「人」在還是青年人的時候,確然曾在京城。而且他在京城大學堂 附近的樹林出現,也很自然,因為當時他和京城大學堂有一定的關係。 (我在這個「人」的人字上加上引號,是為了把他和普通人作一個區別 他和所有人不同,可是又不能稱他為「皇帝」,因為他並沒有這個稱號。在有些人 心目之中,他甚至於是「神」,可是他當然不是神,所以只好在稱他為人的時候,加上 引號,以表示天地之間,唯他獨尊,唯他獨一無二之意。我只是敘述事實,並無對這個 「人」的任何尊敬或者貶低之意。) (其實,這是自欺欺人的一個典型例子——就是沿用「皇帝」這個名稱,有何不可 ?可是偏偏又覺得皇帝這個名稱不是好名稱,所以棄而不用。然而又知道皇帝的內容可 愛之至,絲毫不捨得放棄,加以全盤接收。於是連累像我這樣,在記述中要提到他的時 候,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才好,只好稱之為「人」,真麻煩。) 所以當時在京城的他,遇上了生副官父親,也就很自然。 雖然當時他只是一個青年人,可是日後他既然會成為可以憑個人意志主宰一切的「 人」,一定有明顯的特徵顯示在外表,遇上了精通相術的生副官父親,自然看得出來— —所以才會有小樹林中的那一幕出現。 接下來的事情又會是怎麼樣呢? 這個問題,能有精確答案的可能等於零。就算要設想,也十分困難,只好勉強為之 。 可以設想,一個人將來如果會成為偉大到了接近神的地步,一定是很早就胸懷大志 的了,所以生副官父親在小樹林中遇到他的時候,顯然失態之極。當時青年人也只是在 開始的時候,感到詫異,後來居然對生副官父親的異常言行,處之泰然,這種氣度,已 經證明他絕非普通人了。 然而一個人的志向再堅定,目標再明確,就算一天告訴自己一千遍,要立志翻天覆 地,再造乾坤,在他還是青年人的時候,也絕不會有必然成功的把握。 所以小樹林中發生的事情,對這個「人」來說,一定起了相當重大的作用。 這「重大的作用」可以分成兩方面來說。 先說簡單的一方面:他並沒有得到那個名為「必勝石」的寶物。那麼所起的,只是 對他在精神上起了莫大的鼓舞作用。給了他無限的信心,去進行他的改朝換代,奪取天 下的行動。 他本來就有這個命,就宿命的觀點來說,他遲早會登上這個號令天下的寶座,可是 有信心和沒有信心,卻也決定過程是順利還是困難。 有了信心,當然更容易成功。 約略想一想這位當年在京城大學堂附近小樹林中抬頭觀天的青年人的成功歷程,可 以發現他的成功歷程在人類歷史上也屬於罕見的例子——在短短的不到三十年的時間中 ,從一個一無所有的青年人成為一千萬平方公里、數以億計人民的主宰,在人類歷史上 他認了第二,誰能認第一?當真是數蒼茫大地,由他主沉浮,億萬人家的幸福和痛苦, 全出自他的一念之間! 而在這個成功歷程中,確然存在著許多次不可思議的成功經過。如果把整件事看成 一場稀世豪賭的話,那就是他在賭博的過程之中簡直一直都處在贏家的地位,積累了一 次又一次的勝利,終於變成了大贏家。 有太多太多次,他眼看非輸不可,不但要輸,而且會輸得一敗塗地,可是在千鈞一 髮之際,他總能夠奇蹟似地拿到好牌,反輸為贏。 在整個再造乾坤的過程中,這種奇蹟發生過不知道多少次,他在這場豪賭中,真正 做到了逢賭必贏! 這種情形,就使問題衍生到了複雜的一面:他是不是得到了「必勝石」呢? 這個問題,董事長父親顯然持肯定的答覆,因為他不止一次說過,在這幾十年中, 誰逢賭必贏,誰就是寶物的得主。 而本世紀地球上最大的贏家,而且是奇蹟不斷,逢賭必贏的贏家就是這個「人」。 而他又恰好有機會知道有關寶物的秘密。 兩下裡湊起來,除了他之外,好像不會再有任何人有可能是寶物的得主了。 雖然這樣的結論,只是純推測,沒有任何的事實根據,沒有任何實際上的證明。但 是在整件事本來就只可以作假設的前提下,這個結論,並非不可以接受。 再進一步假設,他是如何得到「必勝石」的呢? 這就有很多可能了。 或許他在知道了秘密之後,偶然的機會中,登高眺望、指點江山的時候,從高處看 到了那個湖泊,而他又記住了地圖上的圖形,所以知道寶物是在湖泊之中——當然以他 日後能成為一國之尊的聰明才智而論,要破解那四句口訣是輕而易舉之事。 所以他得到了必勝石。 或許他只是偶然來到了「海子外」這個小島上,也和很多人一樣伸手進小山洞去, 而又恰好在地震之後,寶物從大石塊上震了下來,給他取走。 或許是他認出了地形,又恰好遇上地震之後,所以很輕易地就得到了寶物。 不管有多少個「或許」的推測,都以寶物是落在他手裡作為前提。 如果寶物根本不是落在他手中,那麼他和整件事情就完全沒有關係,他能夠逢賭必 贏,在人類歷史上最大的賭局中成為大贏家,另有原因,和必勝石無關。 如何能夠界定他是得到了寶物還是沒有得到? 這個問題,我迅速地在心中問了自己許多遍,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一樣:沒有辦法可 以界定。 有關這個「人」的一切紀錄,不論是官方的還是非官方的,是小道消息還是內幕秘 聞,是他身邊人的回憶還是其他人的想當然,都沒有有關他擁有一件會發光的東西的紀 錄。 雖然有極多的記述說他喜歡獨處,尤其在重要關頭,需要決定如何下注,該下多少 注,如何運用謀略來使自己成為贏家的時候,他更一定要獨處,不許任何人打擾。也有 記述說他和常人不同,日夜顛倒,而在更深人靜的夜裡,他一個人究竟在做什麼,自然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這類紀錄,都不足以證明了他擁有「必勝石」 他贏得了整個天下,海闊天空,可能憑的全是他本身的雄才偉略,連什麼「帝王之 相」也沒有根據。 我一直想到這裡,才冷靜了下來,停止了跳動。 我停了下來,先望向白素。白素顯然比我更早想到了那個「人」才是本世紀最大的 大贏家,可是她居然可以表現如此之冷靜,這令我很佩服。 我望向她,相信她一定知道我剛才的思想過程,所以不必多說什麼,我直接地道: 「完全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取得必勝石。」 白素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然後我們兩人,又一起向董事長父親望去。 董事長父親和我之間的默契,當然不如我和白素遠甚,所以他先要肯定我的想法。 他問了我一句:「你心中已經有了假定的人,這個人逢賭必贏,是任何豪賭中的大 贏家?」 我道:「當然是,不然你以為我剛才為什麼會這樣震驚!」 董事長父親吞了一口口水,聲音有點異樣:「就是他!就是他!生副官父親當年把 秘密告訴了他,他找到了寶物,寶物是必勝石,令他能逢賭必贏,不管進行的是什麼樣 形式的賭博,不管他進行的賭博看來是多麼瘋狂,不管他在賭博的過程中受到多大的挫 折,結果他總是贏家——他一直贏,奇蹟一樣,贏出了天地!」 老人家所說的,正是我剛才所想的。而經過他重複了一遍之後,我豁然開朗,激動 的、意外的、由於太匪夷所思而產生的情緒迅速地平復下來。 這時候我已經對整件事有了初步結論。 我向急切地等待著答案的董事長父子道:「整件事情,照我的看法,可以到此為止 ,告一段落,畫上句號,只把它當作一個傳說,不必再把它當成在現實生活中曾經發生 過的事實。」 董事長父子雖然沒有說什麼,可是神情很不以為然。我向白素望去,在她那裡得到 了鼓勵和同意的眼色。於是我再補充:「我說的整件事情,是真正的整件事情。從所謂 年羹堯年輕的時候和波斯胡人賭博開始,包括什麼叫做必勝石的寶物等等,都可以看成 是一些子虛烏有的傳說——這種傳說古今中外不計其數,根本不必深究!」 董事長父親默然不語,董事長卻悻然道:「若是此人靠了年家寶物而成了大贏家, 總要多少分給年家一些好處才是。」 賭博行為中不成文的規矩,贏家總要把贏到的拿一些出來,分給有關人等,稱為「 紅錢」。這紅錢的多少,當然和贏家所贏得的成正比例,也和得到紅錢的人,在贏家心 目中佔多少地位和他在贏的過程中起了多大的作用成正比例。 所以董事長所說「多少應該有點好處」,這句話如果變成事實,實在是非同小可! 試想一想,贏家贏的是整個江山,而如果贏家是依靠必勝石才取得的勝利,那麼董 事長所能得到的好處(紅錢)應該是何等可觀! 我望著董事長,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董事長卻望向他的父親,我也向老人家望去,只見老人家的神情十分感嘆,而且很 不以為然。我相信我這時候的神情和老人家一樣,因為我們心中所想的一樣。 董事長坐擁一家實力雄厚的銀行,還有數不清的各種各樣的生意,財產之多,就算 他可以活八千年,隨便他怎麼花費,都用不完。可是他還是不滿足,還想從那個大贏家 方面得到好處。 由此可知,人的貪心欲望,實在沒有止境。董事長看起來和生念祖大不相同,可是 在欲望無止境這一點,卻並無二致。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老人家的態度,老人家看起來很看得開,他反而沒有這樣的念頭 ——這一點從他看著董事長的表情可以看出來。董事長在他父親的注視下,有點難以招 架,他像是自言自語:「全靠了必勝石,他才能成為大贏家,我們真的應該分些好處! 」 我向董事長哼了一聲:「問題就在這裡——我不認為他成為大贏家是靠了什麼必勝 石的力量。」 我在這樣說了之後,知道我的話很難打消董事長想要紅錢的願望,所以我向老人家 望去。我的意思是,老人家的想法既然和我一樣,他自然也會同意我的話,而且加以強 調,董事長可以不聽我的話,對他父親的話,應該聽從。 事實上董事長他懷有什麼樣的欲望,根本和我沒有關係,但總算相識一場,我不想 他因為有這樣一個達不到的願望,把本來完全可以幸福快樂的人生,變得痛苦不堪。 (很多痛苦的人生,都是由達不到的願望而來。) (達不到的願望越多,痛苦的程度越深。) (所以知足就一定常樂。) (人生的痛苦和快樂,實在是由人自己來決定的!) 所以我不想看到董事長自己找自己麻煩。 老人家和我互望了一會才開口,他一開口,所說的話,竟然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 他一面搖頭,先用動作否定了我的話,然後才道:「他為了成為本世紀,甚至於是 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大贏家,除了是靠必勝石的幫助之外,不可能有第二個原因!」 他說來咬牙切齒,語氣肯定之至,這真令我莫名其妙——既然他這樣認為,他又為 什麼對董事長的欲望不以為然? 我望著他,等他作造一步的解釋,可是老人家卻用同樣的神情望著我,要我作說明 。 我揮了揮手,提高聲音:「第一,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得到了必勝石。第二,就算 他得到了必勝石,我也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一個寶物,可以使人逢賭必贏!」 老人家吸了一口氣:「這是信念問題。」 我說得更徹底:「對,我連什麼『誠則靈』、『信就有』這類話,也一概不相信。 」 老人家搖頭:「我和你看問題的方法不同,你要先肯定了有因,才承認有果。而我 卻認為,果既然實實在在放在那裡,就必然有因。」 我攤了攤手:「我們的看法並無矛盾——我知道有果,也知道必然有因,只是我不 認為其因是那個必勝石。」 老人家有點不講理:「不是必勝石,又是什麼?」 我搖頭:「我不知道——一定有原因,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麼。」 老人家反倒說:「你這樣說,未免不講理!」 我啼笑皆非:「我當然有理,我的理就是當年年羹堯手中有必勝石,他結果並沒有 成為大贏家,反而成了大輸家!」 我提出來的這一點,是歷史事實,無可反駁,也可以證明那所謂必勝石並沒有使人 逢賭必贏的能力。 這是整件事中最強有力的一點。 我把這一站說出來之後,董事長父子不出聲,白素也不出聲,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 麼——事實上不論想什麼都沒有用,單是這一點就可以推翻所有一切有關必勝石可以使 人逢賭必贏的傳說! 我來回走動了幾步:「所以我認為這件事情不必再討論下去,結論是就算有必勝石 這個寶物,也沒有用處,那又何必深究?」 老人家這才打破沉默,他緩緩道:「有理由可以相信——至少可以假設,當年年大 將軍雖然有必勝石在手,可是他卻沒有使用。在他和雍正皇帝的賭博中,他沒有依靠可 以使他逢賭必贏的必勝石。」 我聽得他這樣說,先是怔了一怔,然後哈哈大笑:「他不但自己面臨生死關頭,而 且全家都面臨生死關頭,在這樣情形下,他還不利用必勝石,他要等到什麼時候才用? 根本是那必勝石無法使他贏,所以他只好輸!」 老人家很沉著,他道:「正因為他對必勝石的功能,充滿了信心,所以他要在最好 的時機才使用。」 我冷笑:「什麼是最好的時機?是不是等他脖子上再長出一顆腦袋來的時候,才是 最好的時機?」 老人家搖頭,還沒有出聲,白素卻忽然道:「我想年羹堯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用必勝 石。」 白素此言一出,我大是訝異,而董事長父子卻現出十分欽佩的神情,可知白素所說 和他們心意一致。 我望定了白素,白素道:「因為年羹堯根本不想和雍正皇帝對賭,或者說他根本不 敢和皇帝賭!」 十、大結局 老人家有點得意忘形,居然手舞足蹈,補充白素的話:「或者他根本連想都沒有想 過要和皇帝對賭。」 說完之後,他和白素一起望著我,顯然是等我消化理解他們的話。 我不會考慮老人家的說法,可是我不能不考慮白素的說法。 白素說年羹堯雖然有必勝石在手,可是他根本沒有想到要用。也就是說就算他面臨 滿門抄斬的慘況,他也準備承受,而不想動用必勝石的功能(如果必勝石真有那樣功能 的話)。 這實在是情理之外的事情,所以我才一開始想,就搖了搖頭。 這時候我和白素還在互相望著,我一搖頭,白素也緩緩地搖頭,我明白她的意思, 是在說我一上來就想錯了。 我錯在什麼地方呢? 我立刻想到,我是用我的立場在想問題,所以我感到年羹堯有必勝的寶物而不用, 結果慘敗,那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如果用年羹堯的立場來看問題,又會如何? 年羹堯是有皇帝那個時代的人,思想方法、概念、行為和現代文明時代的人大不相 同。 有皇帝的那個時代,稱之為專制時代,而專制制度是建立在一個基礎上的。 這個基礎是:皇帝的旨意就是一切,任何人都必須服從——絕對地服從。這種情形 甚至於有一整套規矩,人人必須遵守,以維持專制制度的運行。 像年羹堯這種情形,整套規矩之中,就有一條,叫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 如果皇帝要砍你的頭,那你就應該立刻把頭乖乖地伸出來給他砍。在鋼刀下來之前 ,還要叩頭謝皇帝的恩典,不然就是大逆不道,不但沒有做人的資格,甚至於連做鬼的 資格都沒有,為天地所不容。 生活在現代文明環境中的人,認為這種情形荒謬絕倫,毫無人性,集野蠻、愚蠢之 大成,也奇怪那個時代中的人,何以會一直這樣子生活。可是所謂「五千年文化」就一 直處於這種制度之下,一直被認為理所當然。 也不要認為這種專制制度已經消失,它表面上不存在了,可是實際上陰魂不散,還 是一樣存在。 一直到現在,奴性還在許多人身上發揮巨大的作用,何況是身處在那個時代中的年 羹堯。 年羹堯雖然文武全才,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的奴性,和他的才能成正比例 ,他在雍正皇帝還不是皇帝的時候,就已經投靠為奴才。 他的奴性決定了他的行為,雖然如果他和皇帝對賭,他會贏。 可是和皇帝對賭,這種行為對一個奴才來說,是完全無法想像的。一個奴才絕不會 和皇帝對賭,那不是奴才的本性——如果他會這樣,他就不是奴才了。 而年羹堯卻是一個不折不扣、徹頭徹尾的奴才! 他只不過在被殺頭之前,略有怨言,說雍正是一個不怎樣的皇帝而已——對皇帝略 有怨言,這是奴才在失寵之際的典型行為。 這樣的設想如果成立,那個年羹堯當年是根本沒有動用必勝石,而不是必勝石沒有 作用。 那樣一來,所有否定必勝石作用的推測都不能成立。 而這樣的設想,很接近事實——年羹堯這個大奴才實在沒有和皇帝對賭的膽量,或 者說,這不是他沒有膽量的問題,而是他根本連想都沒有想到過自己可以和皇帝對賭。 所以對他來說,能夠有一個兒子逃過皇帝的殺戮,已經是最好的結果,說不定他心 中還因此感到內疚——因為他違背了皇帝要將他滿門抄斬的旨意。 對一個徹頭徹尾的奴才來說,也只能夠這樣子,不可能對他再有什麼要求了。 這一些,都是我以前沒有想到的,經過白素的提示之後,才想了起來。而想到了這 一點,雖然對整件事的發展,並無幫助,可是卻可以解釋一些謎團,而且對必勝石這件 寶物的功能加以肯定。 我想到這裡,向白素揚了揚眉:「事情是那樣的嗎?」 白素自然知道我是想到了什麼才這樣問她的,她道:「應該是這樣。」 我攤了攤手:「就算是這樣,又怎麼樣?」 我發出的兩個問題,在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的人聽來,當然會感到莫名其妙。可 是在場的人,都知道事情的根由,所以他們都能明白。 董事長首先道:「那至少否定了必勝石沒有必勝功用的說法。」 我又道:「那又怎麼樣?」 董事長道:「這就增加了那個大贏家之所以能夠打下江山,必勝石起了重大作用的 可能性。」 我剛想把話說第三遍,董事長父親已經先我一步問:「那又怎麼樣?」 董事長激動起來:「怎麼樣?我們應該分得一些好處!他是通過生副官父親告訴了 秘密才得到寶物的,寶物幫助他取得了天下,就應該有報酬——我不是為我而爭,是為 生念祖爭!」 他說完之後,略頓了一頓,又道:「當然,生念祖如果得了好處,我也可以沾光。 」 他倒說得十分坦白,董事長父親向我望來:「剛才我說到生副官父親並沒有向生副 官說出他在小樹林中遇到的那個青年人的相貌和特徵,你感到很奇怪,是不是?」 我點頭:「是。生副官父親既然肯定那青年人將來會做皇帝,而且把祖傳的秘密說 出來,當然是希望將來能夠在皇帝身上,得到些好處。可是他又不把青年人是誰告訴自 己的兒子,這樣做,使生副官不能早早投靠,實在矛盾之至。」 老人家仍然不理會董事長,繼續和我交談。 他道:「如果生副官父親早早把那青年人是誰,告訴了生副官,一切就大不相同了 ,是不是?」 我還沒有回答,董事長就搶著道:「那當然!生副官會一樣從軍,若是跟從在這大 贏家手下,當然水漲船高,飛黃騰達,非同小可,說不定成為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的 大人物了。」 老人家還是望向我:「你可知道,在大贏家取得天下的過程中,有多少家庭家破人 亡,有多少人死於非命?大贏家不斷地賭,他的賭注就是別人的生命!」 我點了點頭:「是啊,一將功成尚且萬骨枯,何況是出一個皇帝!」 老人家又道:「犧牲了以千萬計的人命,才造就了一個大贏家!」 他說到這裡,才向董事長望去:「你以為生副官如果早早投靠了他,就不會在賭博 中早早成為輸了的賭注?別忘記,在一次賭局中,他投下了四十萬人的性命做賭注,如 果在那一次他只輸剩下不到三萬人,給他輸掉的那三十多萬人,全是早早投靠了他的! 」 董事長張大了口,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老人家嘆了一口氣:「就算九死一生,以後有驚無險,一路順風,正如你所說,到 了位極人臣——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的地位,結果又怎麼樣?」 董事長不但張大了口,而且像是呼吸困難,喉嚨裡發出了一陣如同扯風箱一樣的聲 音,神情相當可怕。 看到了他這樣的神情,自然知道地想到了什麼。 他想到了在真實情況下,那個「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的人的結果。 人人都知道這個人死得極慘,在受盡了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和侮辱之後,再活活餓 死! 在死了之後,屍骨無存! 這種情形,叫人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慄,難怪董事長的神情變得如此難看。 老人家緩緩地問道:「你希望生副官有這樣的下場?」 董事長仍然出不了聲,只是努力搖頭。 老人家嘆一聲:「生副官父親當時在小樹林中,一看到了那青年人,根本不及細想 ,就自然而然在那青年人的氣度之下震懾,拜倒在青年人腳下,這種反應很自然。可是 當他有機會好好想一想的時候,他冷靜下來,頭腦不再發熱,自然知道要在這樣的一個 大贏家手中拿紅錢,等於跳進火山口去取金銀,縱使可以取到,人也會被燒成灰燼!當 他明白了這一點的時候,他怎麼還會希望自己的兒子和那青年人發生任何關係?」 董事長點頭,表示明白。 老人家又道:「在任何賭博之中,有贏家,就有輸家。一個超級大贏家,是由許許 多多大大小小的輸家所造成的。一個皇帝,踐踏了不知多少屍體,才能踏上了皇帝的寶 座。大贏家只有一個,其餘全是輸家!」 老人家說到這裡,吸了一口氣,續道:「生副官父親其實是很容易想明白這一點的 ,因為他的祖先,就是大贏家身邊的輸家,他清楚知道,給大贏家的幫助越大,結果就 越慘。所以他才把小樹林中的那場奇遇,當成了是一場夢,不再寄於任何希望。他這樣 做聰明之至,生副官得享天年,不必受無窮無盡的折磨,不必成為大贏家的注碼。」 他向董事長投以嚴厲的目光:「而你還想向大贏家要紅錢!」 董事長神情苦澀,他解釋道:「這道理我容易明白,可是生念祖這渾人卻不會明白 ,他還以為我們早就得到了寶物。我們在這裡討論,又得到了當年年大將軍慘輸是由於 他沒有動用寶物的緣故,更證明寶物功能超卓,生念祖想得到寶物的願望更加強烈,誰 能使他明白寶物根本已經找不回來了?」 雖然事情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我領教過生念祖的為人,知道被他不斷糾纏的 可怕。而董事長和他是兩代的交情,又不能反臉,所以形成極大的困擾。 董事長這樣說了之後,大家有好一會不出聲。白素先打破沉默,她道:「我們討論 的一切,不必讓他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去追討他認為應得的好處,結果非闖 大禍不可。」 白素的話,大家都表示同意。 白素又道:「憑生念祖的智力,又不知道有小樹林中的那件事,他一定想不出超級 大贏家是誰,就算想到了這個大贏家,也無法把大贏家和必勝石聯繫起來。」 她說到這裡,向我望了一眼,似笑非笑,董事長父子也神情古裡古怪。 我知道白素沒有說出來的潛台詞是:連衛斯理他在知道了所有資料之後,尚且要經 過一再提示,才能想到誰是超級大贏家,由此可見生念祖想到的機會極小。 這種潛台詞來自白素,我除了瞪回她一眼之外,別無他法。 白素又道:「所以可以鼓勵他繼續去尋找寶物,反正由得他去花費,你們也應付得 起,就讓他一生去追尋他祖傳的寶物好了。」 董事長興高采烈地鼓掌,表示贊成。老人家神情還有一些猶豫,白素笑道:「這樣 對他最好——不斷地尋找,是一種無窮的樂趣,生念祖會很享受這種樂趣。至於他懷疑 你們得到了寶物,只要隨便舉出幾個在生命中贏得比你們更多的贏家來,就可以證明必 勝石不在你們手中——如果必勝石在你們手中,所贏的怎會那麼少!」 董事長大有同感:「是,太少了!太少了!」 以董事長父子的財富而論,無論如何不能用一個「少」字來形容,當然更不能說「 太少」。可是以人的無窮欲望而論,就算再增加十倍,還是「太少了」。 老人家點頭:「是,這樣對他最好——生副官只把他父親的遭遇告訴我而沒有告訴 他,道理是一樣的。」 我攤了攤手,表示正是如此。 老人家柱著拐杖,來回走了幾步,就向我們告辭。 他們父子走了之後,白素望著我不出聲,我沒好氣:「你當然知道接下來我要做什 麼!」 白素點頭:「是,我不反對,可是認為不會有結果。」 我想了一想:「你的意思是他根本沒有得到過必勝石,還是他有必勝石而我找不出 結果來?」 白素的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是又絕對合乎情理,她道:「我不知道。」 我只好苦笑——雖然白素早知道我要做的事不會有什麼結果,可是在我進行的時候 ,她還是全力幫助。 從那時候開始,斷斷續續,至少有一年多時間,我致力於搜集各種資料——全和此 「人」有關的資料,特別注重各場大大小小的賭局。在他走向皇帝寶座的過程中,所經 過的賭局,數以千計,幾乎每天都有,只在於規模的大小而已。 資料顯示他當年在京城的時間並不久,和京城大學堂的關係也維持很短暫。我查到 了那次地震發生的確切日子,發覺就在地震發生之後,沒有多久,他就離開了京城,開 始了他的路程。 一開始,他並不成功,在各種不同形式的賭局中,總是處於下風。可是我發現有很 奇怪的現象,那就是不論他處於何種惡劣的下風,他總不至於輸精光,總可以保留一些 本錢。 不但如此,而且他的本錢在奇蹟似的漸漸累積,大有幫助。 更不可思議的是,本來是亡國的大危機,可是對他來說,卻使他的本錢呈幾何級數 的增加。 (他自己曾公開承認,想來亡國的軍隊,幫了他的大忙。) 任何賭博,都有一個規律:本錢越是雄厚,贏面也就越大。而且本錢越多,參加的 賭局也就越大。 所以和他有關的賭局,也從小到大——從幾百幾十幾萬個人做賭注,到幾十萬幾百 萬幾十萬萬人做他的賭注。 到了那時候,他在賭局之中,簡直已經無往而不利,「逢賭必贏」這四個字加在他 身上,再恰當不過。 在許多他贏的過程,只能用「奇蹟」來形容。 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成為大贏家之後的許多年,他又投入了另一場更大的豪賭, 簡直以天地萬物為鋁狗,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都成為他的賭注,而他在這場豪賭之 中又成為贏家。 終他一生,他都是贏家。 這些資料並非秘密,任何人都可以得到。當然還有許多秘密資料,不是普通人所能 接觸得到——那些機密恐怕永遠都不會為人所知。 為了能進一步得到更多第一手資料,我特地去見我的童年好朋友,鐵大將軍。 鐵大將軍曾經在此「人」摩下,南征北戰,立下赫赫功勳,結果卻幾乎死於非命( 情形倒和年大將軍有點相同)。 我把事情的由來和經過情形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鐵大將軍聽了之後哈哈大笑,我敢說自從他出事之後他未曾這樣開懷大笑過。 他一面笑,一面叫著我的小名:「你這人真富娛樂性,虧你想得出來!」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過了好一會,才止住了笑,忽然望著我,臉有憂色,很正經 地道:「你一直這樣胡思亂想,會不會變成了妄想症患者?」 我料不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我道:「你完全沒有印象,這大贏家有可能藏著一件 令他逢賭必贏的寶物?」 他提高了聲音:「我根本不相信有這樣的一件寶物!」 我還不死心:「回答我的問題。」 他道:「當然沒有!」 我再問:「你對於他在任何賭局中,就算一開始情形極壞,最後總可以變成贏家, 幾十年,幾千個賭局都是如此,沒有一點懷疑何以會如此?」 鐵大將軍長嘆一聲:「你向我說,這是他的運、是他的命,我還可以接受,甚至於 你說的有人在他還是青年人的時候,就看出他有帝王之相,我也可以接受。而事實上, 即使是他,本身對術數之類的玄學知識也有一定程度,他也可以接受這方面的推算。可 是什麼必勝石也者,卻是天方夜譚,根本不可能!」 我還想再說什麼,鐵大將軍又道:「你應該多留意一些歷史,而不要一聽到古怪的 傳說就尋根究柢——傳說越古怪,你就越起勁。在你想像之中,那所謂必勝石一定是屬 於外星人留下來的東西了,哈哈……哈哈……」 他一定是感到真正的好笑,所以又大笑起來,笑得他所坐的輪椅搖晃不已。 本來我有一個問題,不想問他,以免傷害他的自尊心,這時候見他笑得相當可惡, 我就問了出來。 我大聲問,聲音蓋過了牠的笑聲。 我問他:「如果你有必勝石,而必勝石又真有使你逢賭必贏的功能,在那次你受到 了屈辱、冤枉、面臨死亡,而你又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在主持的一場賭局,你會不會和他 對賭?」 這個問題一提出來,牠的笑聲立刻停止,臉色變得很蒼白。我知道向他重提往事是 一件很殘忍的事情,不過既然已經提了出來,我就想知道答案。 所以我盯著他,一點也不放鬆。 過了一會,他很軟弱無力地道:「我沒有必勝石,所以我只好跳樓,自殺。」 我一字一頓:「如果你有呢?」 他雙手抱住了頭,過了相當久,才道:「我也只好自殺——不會和他賭,想也沒有 想過。」 我伸手在他肩頭上拍了好一會,表示歉意。 這次和鐵大將軍相會,並不算毫無收穫,至少證明了我們對年羹堯當時不使用必勝 石的心態推測,是合乎事實的。 事情就像我對董事長父子所說的那樣,既然不可能有新的發展,自然只好告一段落 。也正和白素早就預料到的一樣,追查事實真相根本不會有結果——事實上我又何嘗不 知道不會有結果,只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沒有結果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對於要求每個故事都有「大結局」的朋友來說,自然大大不滿足。不過不要緊,一 種流行的看故事找娛樂的方法,是由看故事的人自己來尋找故事的大結局,據曾經這樣 做過的人說,樂趣很大。在這個故事中,我其實也只是一個聽故事的人,所以不妨來尋 找、編造一番。 可以採取「循序漸進」的方法來編造。 從全盤否定開始。 全盤否定,就是從故事根本上加以否定——根本沒有必勝石,甚至沒有年羹堯小兒 子逃命,由姓年改成姓生這件事,一切全都是穿鑿附會,憑空捏造出來的。 在這個前提下,當然沒有所謂大結局了,因為本來就是一切都沒有的。 承認一些事實,有小兒子逃命、改姓等等,也可能在逃命的時候,帶了一些寶物, 可是那只是普通的寶貝,並不是什麼必勝石。而所謂必勝石,只是編出來的故事,供自 我安慰之用,那麼故事的大結局也就平淡之至,不值一提。 多承認一些事實,有必勝石這樣的寶物,其功能確然是可以使持有寶物者逢賭必贏 。寶物被藏在山洞中,就如同我聽到的故事一樣,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什麼人取走了, 什麼時候被取走並不重要,知道被什麼人取走才能發展出有趣的故事來——寶物可以被 任何人取走,所以可以發展出任何情節的故事來,正是天空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隨便 怎麼想都可以。 再多承認一些事實,必勝石這個寶物,的確是被那個有帝王之相的青年人取走,而 他也憑此贏得了江山,那麼大結局如何,現在還不知道,因為還沒有到大結局的時候。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任何皇帝或皇帝的傳人,都一定做秦始皇式的夢,希望 自己的皇朝可以一世、二世、千世、萬世那樣傳下去,而大結局必然是這樣的夢,會在 皇朝崩潰的事實前粉碎。 這樣的大結局,絕對可以肯定——歷史上已經記載過不知道多少這樣的大結局,這 是不可更改的鐵律,就算有必勝石這樣的寶物,一代又一代傳下來,寶物也有失效的時 候,於是輸贏的局面就會改變。 無論如何設想,這必然會發生的大結局,也就是這個故事的大結局了吧! ---------------------------------------------------------------------------- (全文完) ########################################## 倪匡科幻屋掃校 http://reptile.webjump.com ########################################## 倪匡科幻小說收集站 http://fiction.no-ip.com http://www.fiction.co.nr http://fiction.4mg.com